第十章 第二桩悲剧

2025-03-30 06:17:55

1真是令人难过。

费拉古德教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他是真的死了吧?艾斯纳觑看壁炉前的尸体,以沉郁的口吻问。

人在心理上不容易接受突发事故。

对于班克斯管家的死,雷瑟一时也难以置信。

看来是无庸置疑了。

费拉古德教授静静地点头。

我可不知道有人在这个状态下还活得成。

交抱双臂的布洛克一脸了然。

费拉古德教授微微摇了摇头,试图转换情绪,看来现在得把大时钟抬起来,或往旁边挪开,将班克斯管家从壁炉拖出来才行。

你们也来帮忙!被教授这么一说,雷瑟松开了衬衫的领口,布洛克脱去了外衣,挽起了衬衫袖子。

而应该率先出面解决问题的福登却茫然伫立在众人后方,微微发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雷瑟禁不住咕哝。

大时钟所立之处的左方有一扇门,右边有个摆了陶瓷玩偶饰品的橱柜。

最上方并排了三尊希腊风格的雕像。

摺叠式的梯子倒塌在橱柜前,与尸体呈平行方向。

门旁还有装了水的水桶、抹布、掸子等物。

费拉古德教授斜眼瞪向雷瑟,大概当时他正在打扫时钟、橱柜或雕像。

在一瞬间,大时钟突然朝他倒过来,或是他在梯子上失去平衡,一时想抓住大时钟也说不定。

因此,时钟才朝他的方向倒过来。

总之,应该是他从梯子上掉下来,头部撞上壁炉边缘的石角或位于内侧的铁制栅栏,大时钟又从上面压下来,才造成这个惨不忍睹的结果。

要祈祷的话,我会希望他没有受太多苦,一下子就过去了。

费拉古德教授指示众人行动。

首先,雷瑟与艾斯纳、布洛克、福登四人,将沉重的大钟稍微挪往窗户的方向,再抓着尸体的脚或身体,将他从壁炉中拖出来。

最后,布洛克以熟练的手法将尸体翻成仰躺的姿势。

尸体就像人体模型一样,咕咚一声,一下子转而朝上。

天啊!喃喃发出声音,在胸前划着十字的,乃是艾斯纳。

雷瑟想也没想就转过脸去,胃中一阵酸意上涌。

颜面部分如同众人所想,烧得面目全非。

烧得焦红的肉屑紧紧黏黏在骷髅上,灼热的血和体液静静地流溢出来。

整张脸几乎已经无法辨认,除了那副没烧完、从下巴直覆喉头的红胡子外,没有可以认得出是班克斯管家的特征。

事故发生时,还有其他人在这个房间吗?艾斯纳问着,却因恶臭把脸别了开去。

没有任何人在,只有在别的房间的玛古妲觉得似乎听到大时钟倒塌的声音。

那个时候她人在隔着宴会厅另一侧的贵妇厅里。

因此,虽然能远远听见声响,但并未马上发现那是什么声音。

在那之后就沉寂了下来,她也就不以为意。

后来,玛古妲被汉妮通知说我们要回城,她手边也有别的事要找管家,才会成为这起悲剧的发现者。

在教授说明时,布洛克大胆地蹲在尸体旁,检视头部等处的状况。

雷瑟感到恶心而不忍卒睹。

布洛克回过头来,用冷静的声音说:——费拉古德教授,和你推测的一样。

在他额头左侧有个凹陷的痕迹,应该可以确定是他从梯子上摔下来的时候,头撞到壁炉边上。

你瞧!壁炉的石角上还沾着他的头发呢!真是太悲惨了!费拉古德教授也再次望向壁炉的方向。

教授,你知道事故发生的正确时间吗?布洛克站起来。

大约是两个小时前吧?因为是我们第一批人从郊外回来之前的事……那大概就是三个半到四个小时左右罗?应该是吧!……再来要怎么办才好?福登在雷瑟身后战战兢兢地说。

什么怎么办?您这位仁兄真是靠不住!艾斯纳朝旁边冷哼一声。

布洛克也对福登投以非常不快、轻蔑的眼神,别说傻话!我们才想问你该拿班克斯的尸体怎么办才好呢!还有,到现在还不见修达威尔伯爵夫人的踪影,她是怎么?为什么没有到这里来?难道没有人去叫她吗?她不是这座古城最高层的负责人吗?大……大概这时正是夫人午休的时间……福登快哭出来了。

这样的话,就快叫她起来啊!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故,现在不是悠哉睡觉的时候吧?但是伯爵夫人身体很虚弱,伯爵曾郑重叮嘱过千万不能打乱她的生活步调……别开玩笑了!你也考虑一下情况!布洛克疾言厉色地喝斥。

福登将身体蜷缩到极限。

算了吧!布洛克。

费拉古德教授介入其中,就算她露面,班克斯管家也无法复活。

我们可以处理的事情,就先把它完成吧!说得也是……教授。

布洛克让步了,喂!福登!班克斯的尸体不能先找个房间安置吗?餐厅隔壁躺了具尸体,实在让人不舒服。

是,是的。

那么就麻烦搬到地下室去吧,那里有间没在使用的仓库。

既不碍眼,又寒冷……呃……那个……我想是不是刚好适合……是为了让尸体不要腐坏吧?了解。

这样的话,就用那块桌巾,把尸体运下去吧!众人照布洛克的提议,将厚厚的桌巾铺在地板上,轻轻将尸体放到上面。

然后用桌巾包起来,将尸体搬了出去。

所有人在拿着煤油灯的福登引路之下,从西边的楼梯往地下室走去。

雷瑟跟费拉古德教授抓着尸体的脚,却感到十分沉重。

空荡的仓库房间位于走廊中央,在佣人的餐厅和燃料储藏室之间,还有另一个相连的房间。

和地下室其他房间一样,房里连石墙和地板都露出来,什么东西也没放。

众人将运来的尸体放在前头那个房间的最里面。

房间的空气阴寒阵阵,带着些许霉臭味,很快就开始混进从尸体散发出来的烧焦臭味。

费拉古德教授环视室内,用低沉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福登,今晚你不在这边看守尸体吗?班克斯孤伶伶地,也会寂寞吧!请别这样!教授!福登尖声回答。

应该要带圣经过来的。

祈祷告一段落,费拉古德教授懊悔地说。

雷瑟胸臆间被悲伤和死亡的痛楚所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令人惊讶的是,艾斯纳突然走到尸体前,以庄重的表情开始祈祷。

尽管他的声音感觉不出抑扬顿挫,其他四人也自然地低头默祷。

举行完简单至极的葬礼后,众人决定离开。

在上楼途中,费拉古德教授询问走在前方的福登:福登,班克斯管家有家人吗?不,我想没有。

他太太很早就病故了,听说女儿女婿也都在之前的战争里过世。

不必将他的死讯通知什么人?是的。

有没有能和城主修达威尔伯爵取得联络的方式?咦?像是电话之类的。

福登停下了脚步,摇了摇头,不晓得您知不知道,这座城里是没有电话的。

如果要打电话或电报,非得去萨尔布鲁根一趟才行。

伯爵大人现在不在国内,只能寄信通知他这个不幸的消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你还真是相当悠哉!布洛克满脸嫌恶,发出讽刺的笑声,以手为梳将渐秃的头发拨上去,冷冷地丢下一句,在这趟招待旅行里,当属最重要行程的古堡住宿,才不过第二天,就发生这种有人死掉的不幸事件。

我们都很不走运,只能当做有人被诅咒了,也只能祈祷住在这里的几天里,不要再发生这种悲剧性的事件——2那天晚餐的气氛非常苦闷沉重,众人安静得像是合口盖的贝壳。

最主要的理由是关键人物修达威尔伯爵夫人叫女佣前来传达:她因忠仆班克斯管家之死受到剧烈打击,无法下床。

结果就是晚餐席间女主人不在,只有客人在座的诡异状况。

当然,晚餐时原应愉快进行的扮装乐趣,也随之消失了。

由于银狼城没有电话,为了寄出写给伯爵的紧急通知信函,福登叫佩达开车到萨尔布鲁根,同时交付他安排工人来修复坏掉的城门开关,以及叫葬仪社到城里来。

佩达一不在,人手明显变得不足。

玛古妲与汉妮可怜得没有时间思念故人或沉浸于悲伤的情绪,必须忙于照料贵宾们的需要。

管家不在,种种程序上的分歧丛生,造成艾莉虽在厨房尽力准备餐点,用餐时间还是迟了三十分钟以上。

珍妮看不过去,说自己想要帮女佣们忙,但杰因哈姆坚决反对。

他的主张倒也合乎情:我们再怎么说也是受邀的一方,可不是来服侍人的!至少让我陪在伯爵夫人身边!珍妮虽努力抗拒着叔叔,这个要求却遭到伯爵夫人婉拒,说有爱丽丝在身边,她不要紧。

在晚餐席间,即使所有人共聚一堂,餐桌上依然死气沉沉,进餐显得缓慢冗长。

没有笑声,只有沉郁的氛围流动着。

桌上没有话题,就算有也随即变得难以接续。

由于众人情绪低落,对豪华菜色一点也不觉得欣喜。

鲜有的对话如同参加葬礼时,压低了声音悄悄进行着,仅有食器的金属声偶尔空洞地在广阔的室内响起。

福登从用餐前,不断就这次不祥事件轻声向宾客们道歉,甚至到了罗唆的地步。

女佣们显得手忙脚乱,常常延迟上菜,用餐步调持续缓慢。

然而谁也没有抱怨,连雷瑟也感到刀叉太过沉重。

与其说是晚餐,不如说是宵夜吧?在主菜上桌时,布洛克边用餐巾擦着嘴边挖苦,然而这也是事实。

就算是理查三世临终用餐,也比这个来得热闹分莫妮卡说着无聊的冷笑话,没有人发笑。

连正倾慕着莫妮卡的谢拉,也仅出于绅士的义务,对她投以不安的一瞥。

雷瑟凝视着桌上烛台摇曳的细小火焰,重新思量起一个人生命的重量,以及人生的短暂匆促。

就在这时,坐在隔壁的艾斯纳朝他凑过脸来。

艾斯纳微微扭曲着嘴角,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他耳语:如何?雷瑟?说不定已经开始了!雷瑟不懂对方在讲些什么,已经开始?什么?杀人啊!应该就是那么回事吧!艾斯纳斜眼朝桌上一瞥,若无其事地说,我昨天说的话你没有注意听吗?就是在这个旅行团当中,说不定混有杀人犯的事啊!班克斯管家的死就是其中一桩吧。

你也小心一点喔!如果不想落得跟他一样下场的话。

不会吧……雷瑟吃了一惊,无法好好回应。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样的话,你可要睁亮眼睛,早点找出混在这群同伴当中的警察,现在只能寄望他了。

这才是自救之道!说完这些话,艾斯纳再度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转回头去吃自记盘内的食物。

雷瑟却陷入强烈的困惑,有种像是一个人被丢下的感觉。

班克斯的死确实是令人伤痛的事件,但如果演变成杀人案,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难道说这座城里真有血腥的事情正在进行?……这是谎言吧……我才不会相信呢……但……艾斯纳却是自信满满的样子……为什么他能说得这么确定?班克斯的意外,是在我们从野外回来前发生的,不是吗?还是说……并非如此?在早先回来的人里,说不定有人有时间犯下罪行……真是这样的话,就的确有人做出这种恐怖的事情,潜隐在席间……装作一副没事样,隐藏了起来……也许珍妮的恐惧真实化了……吉普赛人的占卜也说中了……不不……那种愚蠢的事情,应该不是真的才对……雷瑟疑心生暗鬼的心态遽发,顿时惊疑不定。

他不时悄悄窥看桌边被寂静包围的一张张脸,却怎么样也无法看破某人形容有异。

餐桌上一片静寂的另一个理由,是费拉古德教授难解的沉默。

一向握有话题主导权的他,不知何故默默地饮着酒。

看他的面容,会觉得他好像在冥想,又蹙起额头,一副凝重的表情。

待吃过甜点,最后的咖啡上桌,已经过了九点钟。

到了这时,费拉古德教授才开口发言。

福登,我们的明天以后的行程有没有变化?班克斯的死是相当令人悲伤的事件,这趟旅行的计划是否因此产生什么改变呢?没有没有。

我对各位实在感到万分抱歉,预定的行程没有任何阻碍,请大家安心。

明天有个来自慕尼黑的四重奏乐团——‘阿玛迪斯室内乐团’会进城,届时将安排他们在中庭举行演奏会。

他们是技艺出色的音乐家,我想非常值得欣赏。

雷瑟先生可能也知道他们吧?福登会对雷瑟提出这个疑问,是因为他也是音乐家。

当然知道。

正如其名,‘阿玛迪斯室内乐团’是个擅长莫扎特曲子的弦乐四重奏乐团,特别是他们记谱演奏的功力相当有名。

此团备受风雅人士赞赏,我认为确有一听的价值。

能够听到他们表演,我很高兴。

正是如此。

他们可是超水准的一流演奏者呢!如果方便,雷瑟先生也以钢琴加入演奏,变成钢琴五重奏的话,那就太棒了!有钢琴吗?雷瑟吃了一惊,询问福登。

福登露出尴尬的表情,不,真抱歉……其实没有,讲到这点才临时起意问的。

突然间,莫妮卡不知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地插嘴说:福登先生,与其听古典乐,还不如披头四的新曲子好听!我了解了。

费拉古德教授玩味似地慢慢说,所以,关于这趟旅行,明天以后就没有什么问题或需要担心的事了?福登颔首,是的,完全没有。

因此明天上午音乐会之前,会为您详细介绍城里的武器房的展示物品以及各房间的美术品,甚至考虑让各位参观位于地下室的酒窖,那里有各款酒中逸品。

那倒不用了。

若有走廊或与展示的壁毯相关的来历说明、或历史性的资料,倒想请你让我们看看呢!这样的话,稍后我将请示伯爵夫人。

我想伯爵大人应该保存着纪录才是,里面有许多有意思的作品!毕竟伯爵大人可是非常一丝不苟的收藏家——所谓的收藏家,一般来说都是一丝不苟的吧?布洛克以辛辣的口吻说。

是的。

福登像个被骂的孩子般畏缩了起来。

哼!我们这群人该不会也是这位伯爵大人收集的东西吧?过没多久,就会被剥皮,像那些壁毯一样挂在墙上展示……您……您真爱说笑……对于布洛克的讽刺,福登一脸哭丧。

过了不久,还没喝够的人移往隔壁的等候室,晚餐于是结束。

雷瑟感到今晚无论如何非喝个大醉,遂在接待室待到最后。

他上床睡觉的时候,已经接近半夜两点了。

桌上烛台的蜡烛已完全烧尽,积了厚厚一层蜡泪。

雷瑟作了恶梦。

泥沼般的黑暗将他包围,隐身于深处的怪物对他虎视眈眈,红光跃动的眼睛闪烁着。

毛茸茸的怪物像小山般巨大,有着一对利爪。

从那大口喘气的嘴里,飘来一阵腥骚味;甚至用跳跃的姿势,朝着雷瑟飞扑而来……他因梦魇而惊醒,从床上坐起身来。

因酒精作祟,脑中像填塞了小石子一样沉重,眼皮也像是用浆糊给黏住了似的。

他在昏暗当中倚靠着床铺,脖子倏地垂向前方,试图平复因恐惧而带来的亢奋。

好想喝水。

因为饮了过量的酒,喉咙干涩不已。

他的手碰到原来放在毛毯上的长罩衫,慢慢套上袖子。

房里寒意阵阵,他发着抖拢起了长衫的前襟。

(得把灯点上……)他在黑暗中站起身,手往五斗柜上摸索着,马上就找到了火柴盒。

他将火柴棒取出,擦了一根点火。

小小的火焰和硫磺的臭味一同燃起,散发出令眼睛作痛的锐利光芒。

乍然的晕眩使他再度闭上眼。

再次睁开眼睛时,火柴棒已经燃烧了一半。

他拿起位于五斗柜内侧的煤油灯灯罩,将火移往当中的灯芯。

透过微被熏黑的玻璃,可以看到渐渐转大的火焰。

红色的灯焰无言地映照着地板、门扉、墙壁、壁毯和天花板等处。

由于头脑尙未十分清醒,他觉得室内犹如一个昏暗的洞窟。

雷瑟从窗边小几拿起水壶,紫水晶的水壶里却没有装水。

这也是班克斯管家之死造成的弊端。

正是女佣们疏于职责的证据之一。

雷瑟在床上坐直了身子,从枕边取出怀表。

他让油灯传来的光线照在表面上,确认着时间。

……现在是上午四点半……今天是几号……十一号星期四……不,现在是半夜。

日期已经变了……已经是十二号星期五……十二号……说到十二号,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事……是什么……音乐会吗……不,不是那个……是别的事情……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呢……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可疑的声响。

他确实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

背脊泛过一阵凉意,感觉一下子醒了过来。

他侧耳倾听。

又听到了。

……那是什么声音?小小的声响。

细微地、异样地、来自远方……不,很近。

而且断断续续地。

好像在抓挠什么似地……像用爪子在石墙上抓搔着……像是拖着沉重、坚硬的物事……虫……蜥蜴……蛇……猴子……不!不对!是其他别的东西!块头很大吧!是什么呢?不晓得。

妖怪吗?幽灵吗?怪物吗?这个来历不明的怪东西,却正在城里徘徊着……笨蛋……墙后到底有什么?人狼?不会吧?难道说,人狼正在这面墙外吗?莫非人狼靠着锐利尖爪,正紧紧抓住外墙?那么昨晚珍妮听到的声响,并非雨水流动的声音,而是怪物的脚步声之类的罗…………白痴……应该没有这回事吧!不对……有金属类的东西正擦过或刮着墙壁或石板地面……那种声响……就是这个!……这并不是梦……确实听得到,……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又听到了。

听!又来了!是墙外吗?声音是从射击口的缝隙间悄悄传过来的吧……不,不是那样……上面!声音好像从上面传过来的……是了……的确像是从天花板传来的。

在正上方的房间里,不知有谁正在搬动什么的声音……大概正移动着家具,比如说床之类的东西……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在这样的深更半夜,会有人特意做出这种事吗?声音渐渐变小了。

突然中断?奇怪的声音……消失了!即使如此,雷瑟依然定在原处,动也不动。

他集中听力,试图在寂静当中察觉出方才的声响。

走吧!……上楼去……去查查看……雷瑟晃晃荡荡地站起身,拿着油灯和水壷走出了房间。

走廊上空无一人,壁钩上的灯火已经熄灭,深浓的黑暗在古城里蔓延。

但楼梯的方向隐约透来几许橙色的亮光,那是梯间平台墙上的壁灯散发的微弱光芒。

他再次倾听,却听不到那个声音。

不仅如此,还感到自己被深不见底的虚无包围。

所有声音都像被厚墙吸附,永远地消逝。

是的……稍加思考后,他选择较近的东侧楼梯。

位于丁字路口的铠甲立像面无表情,活像守卫似地,与雷瑟正面相对;被擦得晶亮的金属表面,映出油灯扭曲的形状,微弱地问耀着光辉。

他蹑足缓缓地登上四楼。

这里的走廊也和三楼一样,横过正中央的走道使其形成长长的H型;他来到与楼下稍有不同的铠甲立像处,窥看着笔直延伸的走廊。

壁灯已经烧灭了,只剩黑暗、毫无人气、全然的空荡。

紧闭的门扉在左右两侧规律地并列着。

雷瑟一开始先试着推开右边角落的房间门扉。

门上了锁。

接下来的房间呢?这里位于自己房间的正上方。

这回就打开了。

绞链发出微弱的嘎吱声响。

他将门开至一半,提起油灯向房中窥伺。

没有人。

看起来像是伯爵专用的书房,大小也和雷瑟的房间相仿。

两侧有大型的桃花心木书桌和书架、安乐椅等等,也有陶器的摆饰。

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并未令人感觉到特别的异常。

当然,也没有可以藏身之处。

奇怪了……将门关上后,雷瑟接着查看对面走廊的房间,看起来像是修达威尔伯爵夫人的化妆室。

里面有华美的衣橱、椅背呈倾斜角度的理容椅、拥有许多抽屉的梳妆台、台座擦得晶亮的三面镜等数样造型完美的家具,但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东西。

难道真是疑心病作祟?是老鼠或蛇之类的东西在外墙上乱爬吧?也许又是在下雨……雷瑟边这样说服自己,边绕出走廊。

走廊中央左手边的大房间是修达威尔伯爵夫人的起居室,对面应该是修达威尔伯爵的起居室。

其前方则是寝室。

雷瑟停下脚步,周遭依然杳然无声。

他渐渐感觉自己很可笑。

人狼?妖怪?幽灵?吸血鬼?那种异常的怪物根本不存在。

方才自己以为听到的声响,只不过是幻听……雷瑟决定下楼回房。

就在准备步下东侧楼梯时,他想起自己提着水壶,当务之急是解决喉咙干涩难耐,于是决定前往厨房喝水。

经过三楼,雷瑟静静走下楼梯。

只有他的脚步声和衣服摩擦的声响,回荡在在梯间昏暗凝重的空气里。

好不容易走到地下室。

突然间,他的轻忽之意尽去。

在身边某处,竟能听到不知名的声响。

虽是小小的声音,却让他瞬间心跳一窒。

是脚步声。

是远去的脚步声……某个人蹑着脚快步离去……地下室的壁灯并未点亮,光线仅来自雷瑟提的油灯。

在漆黑的大海中,那抹光晕俨然成了一座漂浮的孤岛。

脚步声消失了……又回归到寂静……不,依然可以听到些许声音……消失了……周遭被死寂所支配。

就此结束。

他又被孤零零地留在黑暗里。

有人在地下室。

到底是谁会这么早起来……是哪个女佣吧……还是……应该说是什么?雷瑟深深咽了口口水,下定决心,蹑手蹑脚在廊上走了起来。

他握着水壶的手,渗出了冷汗。

对方是谁?在哪里?莫非对方是要来伏击我的?雷瑟的眼睛投向油灯的灯罩。

这光线会被对方看到……但也没有办法。

只有继续走了。

拿出勇气来!再走一小段,来到楼梯处的丁字路口时,从对面角落散发出赤红色的灯光。

那是道朦胧而微弱的光线,左右大幅摇摆着,慢慢接近过来。

雷瑟受到一股幻觉驱使,感到自己有如乘坐在浪涛间的小船上,不觉悚然一惊,起了鸡皮疙瘩。

有人往这边过来了!被发现了!要走过来了!如果还不熄掉灯的话,就……已经过来了!来不及了。

已经无可闪躲。

雷瑟浑身充斥着冰冷的恐惧,下意识地作出了准备。

对方大声而嘈杂的脚步声,就在左近响起。

是谁?先出声大喝的竟是对方。

雷瑟无可闪避,皮肤因恐惧而汗毛直竖。

雷瑟先生!对方叫出雷瑟的名字,让他着实大为吃惊。

对方将油灯高高举起,因此脸孔完全被光芒后的浓重阴影挡住。

谁……是谁?雷瑟惊惧不已,以嘶哑的声音反问。

是我。

那个高大的人将油灯稍微拿低了点。

从火红的光芒当中,出现了一张戴着鸭舌帽的细长面孔。

尽管眼睛被长长的浏海遮住、蔚蓝的右眼还是自发间闪耀出润泽的光芒。

佩达!雷瑟的喉咙逸出近似悲鸣的叫声。

是的。

原来是杂役佩达。

由于他拿下了惯常佩戴的有色眼镜,显得稍微苍白,眼睛下方出现黑眼圈,看起来一脸倦容。

三更半夜的,你在做什么?雷瑟双唇干涩,好不容易才说出问题。

佩达简短地回答:我刚回来。

回来?喔!是从萨尔布鲁根回来对吧?这样……啊!辛苦你了。

雷瑟安下心来,体内的紧张感倏地消失,雷鸣般的心跳也总算缓了下来。

佩达挺出两颊鼓起的脸庞,询问雷瑟:先生,你刚才在这附近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吗?奇怪的人?雷瑟吓了一跳,目不转睛盯着对方。

是光线的关系吧?佩达迟钝的眼睛看起来既像绿色,又像蓝色。

我是经过狼之密道回到这里。

就在我要走出来,通往西边楼梯的方向时,碰上一个罩着黑头巾的怪家伙。

我想大概是男的,不过也不太清楚。

是那种长度直到脚边的布作的头巾。

那家伙一看到我的脸,马上转过身去,往这边的走廊跑去。

因为只是瞬间,我也不晓得到底出了什么事,便马上追赶好逮住那家伙。

雷瑟内心涌动着不安,不,没有人往这个方向过来……佩达以怀疑的表情,将雷瑟从脚尖看到了头顶,先生,您在这里做什么?雷瑟试图干咽了一口唾液,我吗?如你所见,我是到厨房拿水的。

下楼过来这边,听到奇怪的脚步声从那个方向传来。

我想,那是什么声音?这样看来,发出声音的人应该就是你。

佩达却断然地摇头,不对。

先生您听到的脚步声,并不是我的。

我追着那个戴头巾的家伙,从那边走廊的一端往这边过来。

因为中途看到先生您油灯的光线,才匆忙赶过来的。

那么,在我和你以外,真的还有一个人——总之,你的意思也就是……有个戴黑头巾,打扮得怪里怪气的伙?没错。

佩达往后看,视线左右游移。

木制门扉短短地间隔并排于走廊上。

但是真的没有任何人过来啊!那么他一定还躲在面向这道走廊的某个房间里。

是吗……雷瑟慎重地点头。

先生,请帮我忙!那个戴头巾的一定是坏人。

让我们合力把他揪出来!佩达以坚决的语调说,随即打开右手边第一个房间的门。

那里是酒窖。

一踏进宽广阴寒的石屋,只见古老的葡萄酒桶被堆叠在门口两侧。

还有好几个架子与墙壁平行,排成了五行,其简有各种的瓶装葡萄酒,依品牌分别罗列,摆得密密麻麻的。

葡萄酒还真是不少……雷瑟带着敬意说。

此言并非夸大之言,光是这些,就是一批颇有价值的财产。

两个人查探是否有人躲在棚架间的阴影下,并且逐一窥看架子间的通道。

房间深处尙有另一个狭小的楼梯口,其下方看来好像有另一个房间。

不论从位置上来看,或从宅邸的设计来看,此处应该是中庭地面下向外突出的一块空间。

这里是?下面也是葡萄酒储藏室,保存一些特别或高价的东西,以前一直由班克斯先生严格管理。

照理说,没有伯爵大人的许可,我们是不能进去的。

佩达边说明,边拿灯往洞穴当中探照,开始步下短短的楼梯。

楼梯底下可以看见一道木门。

他用手拉动圆圆的金属把手,但门无法开启。

不行,门上锁了。

大概是班克斯先生关起来了,看来得去管家房借备份钥匙。

你看那边!雷瑟指着距门把不远的上方,那里有假小小的钩环。

有人在里面的话,就无法带上那个钩环了。

也对。

啊……别担心。

那个不明人士不在这里。

往别的地方查查看吧!雷瑟和佩达走出酒窖,决定去看看走廊对面的房间。

怎么了?佩达将把手拉得喀哒作响,雷瑟不由得出言询问。

这里上了门栓。

这个!奇怪了……雷瑟将油灯移近门的表面。

如果说门栓从里面被带上的话,情况便和刚才相反,表示有人在这个房间里。

从门框的缝隙一瞧,锁孔的簧片并未突出,这道门并未上锁。

这房间是作什么用的?雷瑟压低声音问。

是置物室,但现在应该没放什么重要东西。

佩达再次使劲拉着圆形把手。

室内还有其他出口吗?里面还有另一个房间,再来就是尽头了,也没有壁炉。

这么说来,有人把自己关在里面,还拉上门栓,不让我们进去。

雷瑟半带恐惧地说。

好家伙!佩达的声音也微微露出怯意,戴黑头巾的男人应该就躲在里面吧?嗯。

那也没办法了。

雷瑟先生我们一起用身体撞坏这扇门,抓住那个家伙!不这样的话,就要被他逃掉了!雷瑟微感踌躇。

佩达仿佛看穿这点,那我来!因为有些危险,先生您就帮我拿灯照看着。

我来把门撞开!雷瑟默然点头,将水壶搁在走廊的角落上,接过佩达的油灯。

小心点!雷瑟不由得出声叮嘱。

佩达尽量靠往墙边,蹲低了身子、不假思索便用肩膀撞向门板。

木材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

他的身体被弹了回来,又再次往门扉冲撞,冲击的声音里混杂了木板的破裂声。

不一会儿,门板看起来歪斜得相当厉害。

佩达咬紧牙根,再一次猛烈地冲击门板。

木材断裂的惊人声响回荡在走廊上,门板倏地朝内打开。

佩达勉强才挺住,免得一头栽进去。

成功了!雷瑟欢声叫着,全身戒备走到门口。

他举高油灯至头顶,想要照亮室内。

这是个并排两具棺木就会全满的狭小房间。

除了左侧墙壁前方堆叠了一些桌椅,半个鬼影也没有。

在门口正对面还有另一扇门。

雷瑟回头查看方才佩达破坏的门扉内侧。

长度约莫一公尺的木制门栓折成了一半,门板上门型的金属零件摇摇欲坠,而钉在墙上,用以拉上门栓的金属零件则弹飞开来,落到地板上。

佩达准备打开里面的门,一拉把手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这里也上了门栓,里面有人!佩达说得应该没错。

雷瑟默默点头,佩达又再度朝那扇门撞去。

经他反复强力冲撞,门板的木材开始弯曲、嘎吱作响、扭曲变形,而后开始断裂。

铰链发出金属质地的倾轧声,里头的门栓发出龟裂的声音。

最后,佩达想也没想就将门板一脚踹开。

门板发出巨大的声响,往房中开启,撞到墙壁后又弹回来。

佩达手一伸,用手掌抵住门板。

当心哪!雷瑟的声音颤抖着。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份预感拼命阻止他的行动。

房中不知潜伏着什么——应该说不知潜伏着什么人。

两个人全神贯注,屛住气息。

佩达身体挨着墙边,仅用手臂缓缓将门往里推开。

对雷瑟来说,紧闭在房里的黑暗,好像正沿着门的轮廓被驱赶出来。

等门大大地敞开,雷瑟便站在门槛的位置,用油灯向房内照去。

映入眼帘的是被污垢和滋长的霉菌沾污的黑色墙壁和地板。

房间约五公尺见方,几呈正方形,是个没有窗户、壁炉、书架——什么都没有的单调房间。

这个昏暗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有蜡烛微微闪动的光线。

房里的几样东西有如幽灵般,黯淡地显现它们的轮廓。

共有三张不同形状的小桌子。

其一是右边内侧角落的一张方型工作台;另一张是左边内侧角落的圆形扑克牌桌;最后一张则是孤伶伶地摆在房间中央的品酒桌——而冰桶和吧台一应俱全。

【柯纳根夫妇的陈尸现场】【密室的门(自内侧看)】但房里的东西并非只有这些。

有股异常的沉默,一份彷若藉自坟场的寂静,还有相当浓重的血腥气味……在那里,描绘出来的是无比残酷的地狱景象。

啊啊啊——眼前的一切都冲击着雷瑟的目光。

雷瑟为这个令人厌恶的场景深深喘息,久久无法闭口。

全身关节一时僵硬起来,眼前一片漆黑,意识瞬间退到遥远的地方——雷瑟受到巨大冲击。

残留在他瞳孔的影像,是两具惨不忍睹的诡异尸体。

在右侧墙边工作台前方的是一具男尸……在左侧墙边扑克牌桌前方,则有一具女尸……两具尸体都呈俯卧的姿态——手贴靠着腰、双脚伸直——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从背部到肩膀上的衣服,都被血染成了鲜红色。

男尸的情况尤其严重,因为他的上半身就倒在一滩乌黑血泊里。

这幅凄惨的景象还不止如此。

在两人的尸体上,并没有头,脖子根部像被撕扯过般切断。

在一片血肉模糊当中,还能隐约看见背脊骨还是颈部的白骨……这两颗被砍下的男女首级,被亲密地并排在房间中央的品酒桌上。

他们脸上有如玻璃工艺品的眼珠,含恨望着雷瑟的方向。

这就像个阴森、残酷、绝望而又无比诙谐的笑话。

被害者是谁?是柯纳根夫妇,汉斯和阿格涅丝。

一股眼睛看不见的邪恶妖气,在室内卷起黑蒙蒙的沉重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