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身披铠甲的钢铁之躯在火光映照下,看来好似熊熊燃烧着。
前方那个骑士提着油灯,左手提着一把黝黑粗大的斧头。
后方那个骑士则抱着一具在箭镞前端点上火的石弓。
他们的身材都有如巨人般高大。
停!别过来!吓得六神无主的珍妮胡乱叫道。
她拾起扔在地上的石弓,急急摆好戒备的姿势。
恐惧令她不停颤抖。
雷瑟伏在她脚边,正疯了似地叫嚷、挣扎,充血的眼睛变得赤红,翻起白眼,嘴里吐出了白沫,脸上布满了斗大的汗珠。
这是梦!是梦!不是现实。
不会是现实的!幻想!幻想!这是幻想!一定是幻想……求求你们、不要过来了!进来的话,我就射人了!珍妮含泪瞪着对方。
但钢铁骑士们毫无迟疑,钻过门口似地长驱直入。
硬质的金属脚步声响起。
由于对方的盔罩拉到面颊上,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可以感受到面罩的细缝里散发出强烈的憎恶。
铠甲骑士们无言而冷酷地朝两人靠近。
别过来!站住!雷瑟从喉咙深处发出喃喃,拼命想站起来。
他四肢趴伏,斜睨向铠甲骑士们。
但是,下一个瞬间,他的手却无法再撑住身体,重重地趴倒在地上。
月、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月亮的缘故。
满月的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光、改变、变、变、变、变、变、变、变、变、变——变了我!这是梦的残影!是恶梦!恶梦!是恶梦!恶梦!恶梦!恶梦!是恶梦!是恶梦!一定是恶梦!那轮像幽灵般朦胧的月!黄色的月光!恐怖的骚动!不要过来!拜托——珍妮悲痛地叫着,在雷瑟的脑中,那叫声就像礼拜堂的钟声一样,在耳边隆隆作响。
他可以感受到绕行在全身血管中的那股强烈脉动。
不、不要、过来——不要、接近、珍妮!前方的骑士将拿在左手的斧头举到肩膀附近,向他们逼近。
那家伙就要杀害我跟珍妮了。
雷瑟倾尽全身力气。
一定要站起来才行!为了保护珍妮!雷瑟!珍妮跑向委顿在地的雷瑟,并拿起石弓发射。
长箭挟着凌厉之势掠过前方铠甲骑士的侧腹,撞在石壁上反弹回来。
后方的骑士站到前面,形成两人并列的情势。
他将箭镞正燃烧的石弓稳稳对准了珍妮。
雷瑟的双眼被恐惧、惊愕、和绝望所冻结。
住——手——珍——妮——快——逃——脸侧趴、倒卧在地的雷瑟,亲眼目击了这副光景-他从喉咙深处吼出几乎能撼动墙壁的咆哮。
视线无法对焦。
一切都晕了开来,眼前能看见红、白、银闪耀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照亮了四人的模样。
莹白、粼粼闪耀的月色。
雷瑟全身得到了崭新的力量。
由于肌肉的鼓起,衣服一点一点地从内部开始绷裂。
珍妮的悲鸣声响彻房间。
铠甲骑士射了箭。
一簇小小的火焰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划过空中,正中珍妮胸口。
珍妮因这冲力而后退了两、三步,脸上表情便永恒地静止。
雷瑟的双手开始剧痛,手指胀得圆滚,弯曲成钩形。
他从喉中发出无意义的吠叫声,将室内空气震得哗啦作响。
珍妮的脚步更显踉跄,箭镞的火焰延烧到她的衣服。
油灯的光线、她衣服上的烈焰、以及窗外射进的银色月光,像搅翻的颜料一样混浊。
闪着微弱光芒的铠甲看起来是灰色的,黑蒙蒙的室内染上了血光,空气于是被掩映成沉重的铅色。
像是在海底,在漫无止境的虚空中,在洞窟里,在泥泞的土中,在黑暗深处。
在沾满鲜血的体内。
这里不是城塔的小房间。
雷瑟试图驱散痛楚,不断咆哮。
骑士们冷眼觑着他的模样。
珍妮的手颤抖着,抚上刺进自己胸口的箭柄。
哇啊啊啊啊喔喔喔喔珍珍珍珍珍珍妮妮妮妮妮妮妮妮!雷瑟伸出苦涩的舌头叫道。
珍妮的上半身被火苗包围,身体将放在窗缘的油灯撞落至外面去,她的身子也跌向窗边。
雷瑟竭力想制止这一切。
珍妮掉下去了。
掉下、落下去了。
坠落了。
但他的身体却完全不受自我控制。
身体、身体……动不了。
无法自由活动!好痛!痛……月、月、月亮、月亮、月亮、月亮、月亮……皎洁发光的月亮。
令人恶心的月亮!幻影!这不是真的!是虚幻的!是梦!是恶——梦——……雷……瑟……珍妮的启边逸出他的名字。
那泓秋水深处已不再是现实的世界,而是映着某个超然、被称为天堂、开满雪白花朵的地方、天使飞舞的景象。
珍妮的身体失去平衡,转瞬间,在有如雕像般静止后,她在上半身被火焰包围的状态下,突然浮上了空中。
没一会儿便越过窗台,消失于窗外的黑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珍珍珍珍珍珍珍珍妮妮妮妮妮妮妮妮!雷瑟的心,为了唤回她,发狂似地叫喊。
珍妮!珍妮!骗人!骗人!珍妮死了!骗人!这不是真的!她掉下去了!掉下去掉下去掉下去了!往断崖的下面、下面、坠落下去了!骗人!骗人!这是骗人的!雷瑟心中对敌人的憎恶一下子爆发出来。
哀伤化为执念,像火球一样膨胀起来。
竟敢、竟敢、竟敢、杀害、杀害、杀害、杀害、杀害、珍妮、珍妮、珍妮!你们竟敢、竟敢、竟敢!雷瑟痛苦、扭动、嚎叫、呻吟、挣扎、蠕动、辗转反覆、憎恨。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绝不原谅你们!不会原谅你们!脉动。
在体内、肌肉当中、在血管里、在血液的流动中。
激昂的脉动,忽而模糊、忽而清晰,忽强忽弱;在他体内,像是有什么要爆发出来似地收缩着,视线好像被封闭起来,或者说,急遽地忽然看清一切,衰退的复又强壮,光——青白色的光、月光、神秘的光、银色的帘幕——对他的每个细胞,散发了强烈影响力。
竟敢、竟敢、你们这些家伙、这些家伙!被银色月光所包圔的铠甲们,朦胧地渗入雷瑟湿润的眼眸,其存在本身正如幽灵模糊不清。
但他们确实存在的证据,就是那金属音质的脚步声正逐渐朝他接近。
可恶……可恶……可恶!身体……身体……身体……没办法……没办法……发出声音……雷瑟快要窒息似地喘了起来、全身痉挛,接着,他突然无法再承受数度奔窜于体内的痛楚,从嘴里缓缓流出唾液,眼中渗出泪水,肩膀和手上的伤口处也不断流出血来。
从他覆上了一层膜的视线当中望去,只见闪耀着银色光辉、身材较高的铠甲骑士,将手里拿的斧头高举到头上。
雷瑟的衣服继续裂开,皮肤上下起伏,筋骨肌肉好像自己有生命似地跳动着。
在吸收了循环于体内的新血液后,肌肉、脂肪、筋骨、皮肤,迅速地增殖,骨髓很快地集结成块。
杀了我、杀了我!把我也杀像珍妮一样,把我杀了!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啊啊啊啊啊啊……!天花板旋转着、墙壁旋转着、地板旋转着、空气旋转着、月亮旋转着。
一切看来都是扭曲的。
不、不、不、不……!——要被杀了、要被杀了、要被杀了、好痛!好痛、好痛、好痛!我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救救我!放过我!不行啊……头痛欲裂,像要裂开一样疼痛。
真的要裂开了!背脊折断、肋骨发出嘎吱嘎吱声响,尾椎骨扭曲、头盖骨变形、脑部也被挤碎。
雷瑟拱起背,将头埋进伸向前方的双手当中。
他哭泣着,咬紧牙关,僵着脸、屛住气息,全身受尽痛苦折磨。
喉咙、肺部、细胞都渴求着氧气。
他闻到了气味!烧焦的气味、腐肉的气味、发霉的气味、灰尘的气味、灯油的气味、斧头上铁制品的气味、窗外森林的气味、曾经闻过的男人们身上的气味、珍妮遗留下来的香味——所有一切的味道,以惊人之势冲入他的鼻孔。
他也听到了声音。
悲鸣声、叫声、咆哮、铠甲的声响、脚步声、呼吸声、不只一个呼吸声、空气进出肺部的声音、风声——森罗万象的声音,音量急遽上扬,强烈地鼓动他的耳膜。
自己的咆哮将空气划裂开来。
皮肤裂开、指头缩起,取而代之的是伸长的爪子。
他为了逃离痛苦,拼命在坚硬的石板地上抠抓着;弄得爪子裂开,喷出血来。
杀了他们!把那些杀害珍妮的家伙给杀了!把杀害同伴的家伙杀了!我知道你们有几个人了。
我知道的!现在知道了!凭气味就晓得了!你们的味道!我明白得一清二楚!我知道!思考显得迟缓。
身为人类时所用的思考能力,远远退到了灰色薄膜的深处。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本能,这份本能开始逐渐支配了头脑。
——快——杀——了——雷——瑟——他听见手上拿着石弓的骑士说了句话,话声混入了巨大的耳鸣当中。
那个人说要杀了自己,要杀戮。
雷瑟的憎恨意念愈来愈强烈。
你说反了,我才要杀你们!挥举斧头的骑士,手上的动作惊讶地停了下来。
两个骑士都像被惊愕所包围、从头盔当中愣愣地看着雷瑟的模样。
雷瑟痛苦地喊叫着,手抓着墙壁,踉跄地想站起身子。
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尝到血腥味,汗珠从全身滴落下来。
好热!身体像在燃烧一样火热。
四肢抖个不停,肌肉和皮肤愈发贲起,紧绷了起来。
雷瑟不断发出野兽般的叫吼声,还一并吐着腥臭的气息。
一股不寻常、仿佛来自恶魔似的强大力量穿透了五脏六腑,全身被高涨到极限的诅咒意念所充斥。
脚也抽筋了。
他的身子颓然倒在地上,再度呈四肢趴地的状态。
但那双手脚已不是他身为人类时候的手和脚了;它们既短又粗、充满了巨大力量,还具有无比尖锐的利爪。
但见他牙龈破裂、嘴也裂开,牙齿变为圆弧形、利于戳刺的形状,两眼精光闪闪。
——危——险——快——动——手——后面的骑士畏怯地对前方的骑士下令。
迷失的灵魂。
神哪!感谢您!原本是雷瑟的怪物,如今闪烁着饥渴的目光,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杀戮者;变形后的巨大身躯全身长满黑亮的兽毛,将剩下的气力全注入四肢,缩起身子,扑向对方——但铠甲骑士早已不假思索地挥落斧头,猛地深深嵌进怪物肩上。
然后怪物的手便从那里被斩断了。
腥臭的鲜血壮观、惊人地喷溅而出,怪物因激烈痛楚而失去意识,被拖进了无边的黑暗。
2雷瑟呜咽哭泣。
历经漫长的时间,隔了遥遥的空间,就在各式各样的魂魄幻化为无数的色彩、残酷地经过他的身旁后……雷瑟听到自己在哭泣,听到血从伤口汩汩流出,也听到魂魄的精髓在流动。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万能的力量消逝而去。
当时——卷起了生命漩涡的海,有如一片灰水、辽阔无际的宇宙,冻结在绝对零度下的黑暗,无垠的漆黑,一切都包围在他的周遭,却又也什么都没有。
——珍妮。
胸中宛如开了一个大洞,一股空虚的情绪支配了情感。
就连那份情感也已形同死寂。
绝望与错乱撕扯着他的灵魂。
理性与记忆的碎片在虚空中飞舞。
其中一个片段冲击了他的意识。
接着从而又产生其他明确的意识。
雷瑟独自漂浮在混浊紊乱的空间。
——以一头巨兽之姿。
那个全身覆满漆黑兽毛的可怕身影。
闪耀赤色光芒的双眼。
尖锐的褐色牙齿。
向前伸出的嘴。
弯成钩状的利爪。
盈满巨大力量的四肢。
这是一只怪物。
怎么样也无法联想到人类。
但,他却承认了这一点。
以自己与生俱来的面目。
身为人狼的自己——有着狼的形貌。
人狼。
3一切看来尽是血色。
就像被红色的帘幕、或红色的水所包围一样。
他在这幅梦的光景中,看着自己的模样。
脸上戴着奇妙的陶土面具、以黑头巾和斗篷遮住全身的双人组,用半拖拉的方式搬运他受伤的身体。
一个人托着头部,另一个人托住脚部,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步下方形阶梯。
但不管经过多久,阶梯却老是走不到尽头。
本来早就该到一楼的出口了,但阶梯却无止无尽地延伸。
简直有如要沉入地面下一样。
——地狱。
原来是朝向地狱。
在他残存的些微意识中,是这么认为的。
这些家伙是恶魔的属下、与妖魔一伙。
他们其实是大恶魔的手下!他想反抗,身体却动弹不得。
他想挥动手腕,然而,右手却不见了,从肩膀连接身体的根部起消失。
这是梦……不是梦……是梦……不是梦。
是现实。
骗人!不是骗人的。
是幻觉!是真实!真的实际发生了!想出口求救,却开不了口。
说起来,连自己是否还在呼吸,都无法肯定。
现在真的睁着眼睛吗?一切都朦胧不清。
现在可以看到各处墙上的壁钩灯火微微蠢动。
红色的灯火——有如蔷薇花苞般的红色灯火。
而且,是像血一样的腥红灯火。
残存的手脚麻痹,躯干、头部都全然失去感觉。
所有的感官能力竟都丧失了。
不久,黑暗往他袭来,在他的上方、降下好几万吨的沉重岩石。
他被压在那块岩石下面,发出叫声,意识随痛苦紧紧闭锁了起来。
4举目所见又是红色的液体。
在当中浮着些什么……视线微感模糊。
好暗……好暗……那是自己熟知的东西。
应该见过的东西……又黑又长的东西在那黏糊糊的液体中,静静地摇晃着,简直就像海底泥浆孕生的海藻般。
而在那些黑色线状的东西下面,还有感觉起来又白又圆的块状物。
忽明忽灭的光源,靠近了又远离。
陌生的面孔正窥探着他的脸。
或者……其实是见过的人呢?视线团团打转着。
光线突然中断,他又被关进了黑暗里。
头晕目眩。
透着红色的光,逐渐地从远方转了回来。
在层层叠叠的红色帘幕另一头,有动物的标本。
猴子、鹿、熊、狐狸、狗、狼。
蛇、蜥蜴、青娃、壁虎、乌龟。
在一旁有大型的玻璃罐,里面充满了水一般的物质;其中漂着先前看过的、像黑色蜉蝣一样的东西。
它们无声地漾荡着,和他共有着这段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的时光……有一刻,他省悟到那又长又黑的东西底下的白色块状物是什么。
那是人类的头部。
那么……那摇曳摆动、长长的东西,该不会是女人的头发?——女人?为什么会知道是女人?他的意识提出了小小的疑问。
但那片段的意识也轻易地远扬到遗忘的彼方。
又有时候,他的身边会出现无数的玻璃罐。
无数?真的是无数吗——他无法计数。
但那些都无所谓。
因为只有为数众多的玻璃罐才是重要的。
玻璃罐当中仍是装满透明的液体,微微带着青色的液体。
一个个罐子当中,都漂浮着姿态奇特的东西。
大大小小,各形各色。
变了形的东西、被溶解的东西、不明为何的东西,有颜色的、没颜色的东西……耳朵。
有一只人类的耳朵,沉在那液体底部。
那是蛇吗?还是蚯蚓?不——是人类的肠子。
为什么会知道那是人类的肠子?也许那是牛、猪等等家畜的肠子。
但,那淡粉色的脏器却明显是人类的肠子。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知道?这是……肺?表面上还来回爬绕着青黑色的血管。
为什么?为什么会知道?——那是因为他说过。
他?他是指谁?他是……博士。
死亡天使。
本来应该是令人看了就害怕的脏器——脑部、心脏、肺脏、肝脏、肾脏、脾脏……这些都脱离了人体,一一无声地挤过他的身边。
接连地向他迫近,又不断地飞了开去。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是自己移动了。
是自己!自己正被搬往什么地方知。
但却不晓得是哪里……5有狗、有狼、有猫、有兔子……还有出生二十天的老鼠……各种动物气味悄悄地钻进鼻孔中。
动物毛皮的臭味和屎尿的臊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恶臭,飘散在空气里。
耳边还能听见动物们的叫声。
连呼吸声、吃饲料的声音、在狭隘的笼子里来回蠢动的声响,听来也近在身边。
印象的碎片炸裂。
歼灭、毁坏、爆发。
然后,凝缩——他记得这个光景。
听觉——声音。
触觉则呈现死寂。
气味——嗅觉。
药品也传出味道,是化学药品。
和动物们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醋酸的气味,酒精的气味,还有类似炸药的气味、油臭味。
消毒水的气味显得强烈。
动物们似乎知道他在那里的事实。
但他却动不了。
6——博士,这家伙要怎么处置?是个熟悉的声音。
被叫做博士的那个人低声笑了起来。
是个陌生人,但却又好像认识这个人。
——还是让他活着。
这么简单就杀了他,不是太可惜了吗?——但是……很危险!另一个人出声了。
这好像也是认识的人。
被称为博士的人又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
对他来说,是种非常刺耳的笑声。
——没问题,下了药他不是动弹不得了吗?给他穿上限制活动的装束,将他紧缚在床上,就算这家伙再怎么行,也什么都做不了!他已经无法再逃了……——而且他右手也没了,这个样子要走都走不了。
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说道。
——拿来活体解剖,说不定也很有意思。
博士笑着说。
他可以清楚感知到人类浓厚的气息。
那群用憎恶不足以形容的家伙!但眼前却朦胧一片。
传入耳中的声响也像被堵住般,变得遥远模糊。
在那片犹如笼罩了薄雾的视野中,三道灰色影子缓缓左右摆动。
他只知道这样了。
7周围并排着不可思议的器具、材料、机械。
好像都是医疗方面的器具。
无数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玻璃瓶、像魔术瓶的金属容器、从天花板沿螺旋弧度垂落的各式电极线和铁丝、点滴容器、橡皮管、像太阳般亮眼的手术用照明、杂乱散置于桌上的培养皿、镊子、剪刀、塑胶杯、被渗透光照过的X光照片、针头锐利的注射器、沸腾的无色液体、滴着蒸馏过液体的玻璃管、金属制的天秤、烧杯、试管、分光仪、漏斗、计时器、试药瓶、酸碱度探测器、显微镜……用酒精灯加热的烧瓶里,某种液体正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兀自沸腾着。
……福尔马林的气味。
对了……这是强烈的福尔马林味道。
记得以前也见过。
浮现于记忆中的大型玻璃筒。
好几个并排在桌上。
里面的液体就是福尔马林,而且其中还浮着奇形怪状的东西……那些让人作呕想吐的东西……肚子被扯破的青蛙、鱼、爬虫类、软体动物。
但还有更令人觉得恶心的东西……两颗眼球……不晓得是人类的、还是动物的……像大脑一样的灰色物体……带着许多绉褶……大小不一的脑……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看似心脏的脏器……橘红色的肉片上浮突着血管……缠绕着肉、脂肪和神经的脏器……被摘了出来……人类的手……连指甲都清楚可见。
人类的脚……女人的脚。
人类的头……不认得的脸孔,一个年轻男人的脸。
还有——男的、女的、大人、小孩、老人、胎儿……没有了头部、手、脚,只有人类胴体。
男的、女的……人类的性器官,男人的阴茎和睾丸,还有女人的乳房和子宫……连人类的头盖骨也被拿来装饰。
有如奇形怪状的雕像,却是骷髅。
骷髅头。
凹陷的眼窝、排列杂乱的牙齿、微见破裂的头盖骨。
还有人类的骨骼标本。
完整的全身骨骼。
邪恶的力量,以及因知识上的需求而造成的凄惨死亡……无数的……死亡……尸体。
许多的尸体……人类的标本……漂浮在液体当中的人类尸体。
无名的物体。
8神的大业。
四大原力。
和撒旦的末日善恶大对决。
爆发的光源。
封住光的黑暗之球。
紧密相连、交缠融合,被松开的幻想枢纽。
关系的次元。
意识萌生的细胞活化。
再临……他看到浮在福尔马林里的无数眼球,那是人类的眼球。
黄色的眼、绿色的眼、蓝色的眼。
眼珠在水里朝向各个不同的方向。
混浊丑陋的瞳……10世界急遽恢复生气。
视野瞬间清晰。
恶梦远离,比那更恐怖的现实却瞬间席卷了他。
森罗万象的疯狂情景依旧。
(——我到底怎么了?)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完全像个陌生人。
感觉上,听到自己的声音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不!更重要的是,自己是不是真能发出声音来,还不能肯定。
(这里……是哪里?)没有人回答。
但他却知道那个男人就在旁边。
博士。
11你注意到了吗?博士说道。
那是个冷酷的声响。
他虽然想回应,却无能为力。
他可以自觉到心正因恐惧而缩成一团。
不要动!博士歪起一边的脸颊露出微笑,但眼睛却没有笑意。
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一生中从来没有真正地笑过。
他对此知之甚详。
但对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位老人的事,他完全无法理解。
东张西望些什么?难道你不晓得这里是哪里吗?博士年纪很大了,戴着一副圆圆厚厚镜片、黑色玳瑁边的眼镜,头发是雪白的硬毛,自头部的正中央分梳往两边,长度大约在快碰到肩膀处。
脸色则是浅黑色,布满了无数的皱纹。
这里是我知道的……城、城里的……地下室……这里是你以前的住处。
如何?想起来了吗?嗯……什么也不记得了吗?笨家伙!你为什么会想回到这里来?你其实是想回到故乡!是这座城呼唤你的。
是我呼唤你的!是你的本能,让你想回到这里。
这不就是归巢的本能?无论如何,你也是生于这里的。
我?我生于这里?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或者……其实他说的才是正确的?他仰卧在床上,博士神经质地在旁边来回走动,手上拿着装有液体的注射针筒。
博士将那管针举到面前,排出其中的空气;药品从注射针的前端溢了出来。
别担心,还不会杀你的。
这是安眠药,只是加了一点麻药。
用这个再睡一阵子。
博士在他身旁蹲了下来。
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从那之后,经过了多久?不痛吧?今天是几号?几月?哪一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到底是谁?博士将针筒刺进他左手的胳膊。
但他并没有任何感觉。
你的右肩我也治疗过了。
伤得很重。
那些家伙真像魔鬼!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博士抖动着肩膀,再度发出令人难受的笑声。
肩膀?什么肩膀?我的肩膀怎么了?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吧?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就是生育你的至亲!好想睡……永久沉睡……12……啊,这家伙……就是在作星光体兵团时的副产品……不,不对!算是失败之作。
那时做出了好几只这种形状丑恶的东西。
赫斯大人很不高兴,但希姆拉大人认为这东西也有可用之处,却没办法找到一种固定手段来进行变态的教养…………DNA碱基序列中,连接了有史以来的生物性记忆要素。
就像被编组进细胞当中的个人意识般,会将过去的进化过程奇妙地收纳于染色体中。
……嗯。
氨基酸和核酸碱基所组合的实体在当时还没被完全掌握……对,核糖体和传令RNA对于指定和结合的密码有莫大的影响。
……一般而言,形似精神状态的星光体自肉体上分离时,那星光体为了保持形态的条件,会蓄积染色体当中所具有的气质配列…………然而,这些东西……却从那内部的。
DNA双重螺旋构造直接……进行了频繁的形质转换……不再仅是原核生物的细菌类……产生了增殖反应……13墙上并列着像计测器的仪器,电器仪表板上——在他看起来——毫无秩序地埋着测量器、调节阀、开关等物。
指示灯一闪一闪地发光,测量器当中的指针也不规则地摇动着。
镶嵌玻璃的光线。
对了!跟那个很像。
色彩纷呈的光影。
虚假的阴影。
低沉的马达声。
还听得到时钟的声音。
仪表板前还有几架金属制的手推车,上面也放了奇特的机器,还有看起来像电池的箱子,甚至连放置了试管、烧杯、三角烧瓶、吸量管的小桌子也一应俱全。
在内侧墙上,并排了许多弹状高压式的气体容器,是很高的金属制气体容器,从那里以细长的金属管朝天花板的洞延伸。
褐色的大概是铜管吧。
在床边有张铁制的大桌子,上面摆了数不尽的理科器具、医疗器具等等。
与其说是床铺,好像比较接近手术台;而且他的身体还被以皮带捆绑住。
位于正上方的无影灯目前是熄掉的状态。
房里没人。
消毒水的气味强烈得薰人欲吐。
周遭听不见半点声响。
他的手上插着两支针,一支接着点滴的管子,还有一支则连接着看似输血用的导管。
他转动眼睛、移动脖子,看着那些东西。
然后,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他于下定决心,要等时机到来。
闭上眼睛,不再意识外界,转而意识自己的内部,将精神集中于一点。
集中于心灵深处——深渊,更深的深渊……可以看见光辉了,那就是出口。
为了逃脱身体这个束缚,他的心开始挣扎。
光辉开始忽明忽灭。
他的意识仍旧全力朝那抹光辉前进。
他逐渐理解到光辉在膨胀。
那是灵气!他全身冒出像油一般的汗珠,没察觉自己正吼叫着。
咬紧牙关,剩下的那只手使力,拳头紧握至骨头筋脉都浮上来的地步。
两脚张开顶住,背部也拱起,束缚着他的皮带啪一声绷紧。
身体像抽筋似地抖动起来。
血管中的血液像要沸腾似地开始蠢动。
剧烈的痛苦撕扯着他的全身。
骨头嘎吱作响,皮肤伸缩着,无法喘息。
但全身神经的痛楚,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令他感到痛苦。
因为,他已经觉醒了。
他自觉到自己是什么样的东西,因此能够忍耐自己体内那份磨人的剧痛,甚至是乐在其中的,不得不拼命捺下想欢声嚎叫的冲动。
他身子动了起来,开始变形的骨头发出快要碎裂的声音。
静脉的筋络粗壮地隆起,肌肉急遽膨胀,将插在手腕上的针弹飞。
床上下摇晃,发出吱吱喀喀的声响。
血的气味。
残虐的记忆。
杀戮的冲动。
心贜和肺活泼地活动起来,体内循环着新鲜的血液。
肌肉和皮肤起伏着,肌腱则随强烈的韵律而抖动。
嘴巴裂开,牙龈外露,牙齿也伸出来。
脑髓受头盖骨压迫而律动,气息逐渐转趋急促。
嘴尖的部分一点一点地迫向前方,下巴发达了起来。
粗糙、不平滑的舌头从前伸的牙齿之间垂下来,口水从嘴边溢出;两只眼睛往旁边后退,那对眼中闪耀着锐利的目光,是燃烧着热血一般的赤红光芒。
全身长出黑色的兽毛,盖住苍白的肌肤。
尾椎骨窜过一阵剧烈的痛楚,短短的尾巴开始从屁股延伸出来。
蜷缩起来的手脚,在指头前方有着像箭镞般的爪子。
衣服也从内侧开始破得粉碎。
急遽而激烈的变身过程让他吃痛,但那却是愉快的痛苦。
他的身体因断断续续窜流过的痛楚扭了起来。
最后,他使尽了全力,强烈地从头贯穿到尾。
将他绑在床上的皮带发出了啪吱啪吱的声音,伸展到极限——然后,因为承受不住他最终变得巨大的身躯和力量,一口气被切断开来。
自由了!完成变身后的他完全解放。
但是,一心想下床的他就这样失去平衡跌落下去,身体侧面一下子撞在地上。
他喉咙深处发出了怒吼声。
这是因为还不习惯自己的身体少了右前脚。
他踉跄地起身,全身硬毛因亢奋和愤怒而倒竖。
嘴里尝到鲜血的味道,是被自己的牙齿咬伤的。
他勉强用三只脚站立,骨头和肌肉使起来还不习惯,身体微微震颤着。
血的味道让他的意识灵敏起来。
眼、鼻、耳、神经、脑部,开始无尽地捕捉起各式各样的资讯——包括围绕着他的气流、空气传来的气息、细小的声音、温度上些微的变化等等。
没问题的。
还没有任何人察觉。
但得快一点才行。
得快点逃走。
被发现就完了。
眼前是唯一的机会了,没有第二次。
他开始用三只脚走路,脚步显得生硬笨拙,好像快要向前倒下的模样。
他又开始吼叫,对自己难看又奇怪的模样感到生气。
每踏出一步,关节就窜过一阵痛楚,肌肉也僵固着。
大概是长时间被绑在床上的缘故!他走出那个房间,不再回首。
走廊上没有光线,但是如今以他的眼睛就能充分看清一切。
墙上露出粗砺的石块。
漫长的走廊上,以相等的间隔并排着一扇扇木门。
四下寂静,却能听见远方传来细微的声响。
他暂时停下脚步,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印象的记忆,和气味的记忆。
接着他又开始走动。
不管转了几个弯,都充满自信地选择要的方向。
正确的路径。
他明白自己该走到何处。
逃走的路径只有一条。
他的身躯虽然巨大,却能轻易隐藏在黑暗中。
在路上一听到敌对的人类们接近的脚步声,他便巧妙地屏住气息,藉着黑暗和阴影隐住行踪。
下了楼、进入走廊,再下楼、进入走廊……他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对自己的行动却有明确的把握。
这里!就是从这里进去。
这是野生的本能。
一种身为人类时无法具有的惊人能力。
而且,他还拥有潜在性的记忆。
就如博士所言,他知道自己曾待过这里,而且那时——即使事情发生在遥远的时间彼端——他也清楚自己就如同现在一样,是从这个地底的牢狱脱逃的。
有好几道走廊,各有曲折之道,就像迷宫,但他知道正确的路途。
就算不知道,也能立刻醒悟。
走廊无所不在地延续。
但终究有个尽头。
在一道又细、又暗、寒意阵阵的走廊尽头,可以看见小小的光芒。
那是外界,是出口!那就是外面的世界。
令人感受到外面新鲜空气的味道、水的味道、水流动的声音、溪流的声音、水花飞溅的湍流声。
他往光的源头继续前进。
然后,就在离出口不到几步时,他吓了一跳,身子震颤,停下脚步。
他的耳朵神经质地转向后方。
敌人!敌人来了。
逃脱的事情败露了!他们追过来了!复数的敌人!逃吧!开始走吧!前进!不能被抓!他全身的毛因恐惧和愤怒而倒竖起来。
他加紧脚步,朝向耀目刺眼的雪白光芒。
再一会儿就到了!已经开始听见溪流隆隆的声响。
敌人也迫近了。
他抵达了出口。
太阳的光辉包围着他伟大的英姿。
他大吃一惊。
那里竟是断崖!洞穴的出口就在高约百米的断崖中间。
站在那块岩棚上,往脚下望去,垂直耸立的断崖下方约莫二十公尺处就是湍急的溪流。
水流撞在粗糙的巨岩上,碎成飞溅的水花。
一抬起头,则看见间隔超过三十公尺的对面断崖上,也有个与这里一样漆黑的洞穴。
这个地方以前应该是悬有一座吊桥的,如今却被撤走,不见了。
如果不渡过这道溪谷,就无法到达自由的世界。
敌人追上来了。
他拼命地查看周遭。
断崖左右两边均是连绵的崖面,向上一看,溪谷的山顶距离河面的距离更为遥远,要攀爬上去是绝不可能的,就算他有力气也是枉然。
断崖边缘的树木展示着美丽的红叶。
秋天了——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回想这些了。
他对路被封起来一事感到迷惘、愕然、绝望、愤怒;不禁露出牙齿,从腹部发出吼叫声。
听到人声了。
后面有人类吵嚷的声音、好几个人奔跑过来的脚步声,以及令人不快的气息。
他们来了!追赶过来了!他短暂犹豫了一会儿。
如果他还拥有健全的四肢,就会毫不犹疑地选择战斗!为了名誉而战!但他如今是只负伤的野兽,是受了伤、被痛苦折磨的败战者。
他转而朝远方发出撼天动地的悔恨怒吼。
他再度低头下望断崖;如今他所能选择的,只有尊严地死去。
已经不再犹豫了。
珍妮,你的肉体也沉没在这条河里。
就在下一个瞬间,他缩起后脚、注入全身力气,毫不犹疑地往虚空中跳跃。
身体被冷风包围,朝谷底的深渊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