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就在雷瑟理解对方莫名其妙的话之前,珍妮很快又提起其他的事。
老实说,我以前曾经听过你的钢琴演奏!什么?雷瑟愈来愈吃惊了。
珍妮仿佛对吃惊的他感到很有趣,目光放柔,对他展开充满魅力的笑容,我从小就很喜爱音乐,甚至还曾缠着父母让我学钢琴。
大约五年前,我到波昂的表姊家玩时,与她们去镇上的公共礼堂听了一场音乐会,我就是在那里听到你的演奏喔!我非常喜欢你诠释曲子的方式,尤其是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那真是太棒了!在演奏到第二十二号降E大调第二乐章的行板时,我也与其他人一样,毫无保留地为你拍手喝彩!真是太谢谢你了…!雷瑟含糊应道。
他感到脸颊火热,自知现在看起来一定是面红耳赤。
那个管弦乐团是他的第一份工作,后来却因为不得指挥喜爱而被辞退了。
珍妮的语调愈来愈热烈,昨天在饭店看到你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这是个奇迹!我立刻明白这不是巧合,而是上帝的安排,我真的太幸运了!你该不会是……是我的乐迷吧?雷瑟感到一阵羞赧,吞吞吐吐地问。
不行吗?不是不行……但我又不是什么有名的钢琴家……但你有音乐家那样纤细美丽的手指呀!珍妮微笑,视线落在雷瑟置于桌面的手,昨天晚餐与今天早餐时,你都没加入我们的谈话,一个人坐在桌子的另一端用餐吧?闻言,雷瑟并未掩饰他不悦的声音,我从小就不喜欢与人交际,一直就是这种默默用餐的孤僻个性。
但珍妮恍若未闻,脸色突然一整,以略微压低的音量,没头没尾地说:我有两件事想拜托你帮忙。
……什么事?雷瑟一脸惊讶。
珍妮的表情凝重,目光紧盯着他,首先,我想请你告诉我昨天的事——我看到了,在抵达饭店之前,你曾从旧市街哥德之家附近的一间吉普赛占卜师的屋子走出来吧?那个吉普赛人有一张仿佛从图画中跳出的魔女般丑陋的脸孔,我想知道那位老婆婆为你做了什么样的占卜,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能告诉我!雷瑟吓了一大跳。
他本以为在这陌生的城镇里应该不会有熟人,因此也就不怎么在意周遭的目光,没想到自己去占卜师那里的事竟然会被看到!他烦恼着该如何回答珍妮,接着开口: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件事?这不过是既愚蠢又无聊的算命。
只是单纯的好奇……珍妮虽然这么回答,但看起来却不只如此。
你是从哪里看到我的?我就老实说吧,我受到一位喜欢占卜的朋友推荐,要我去找那个吉普赛人算命,但我是与叔叔一起参加这趟旅程的,所以我设法瞒过了他,说是要到镇上各处参观。
当时我正在马路对面的一间艺品店里,透过玻璃窗看到你走进那间屋子,在你出来之前,我一直烦恼着自己要不要进去。
雷瑟看向她的美丽双瞳。
那双眼睛里似乎闪烁着莫名的惧意,同时也怀着一股期待,期待他的回答。
为了逃开这种沉闷的紧张感,雷瑟别开视线,转而看向河面。
此时费拉古德教授正开始向柯纳根夫妇介绍刚才看到的古堡,这是一段有关中世纪一对骑士兄弟的悲剧,兄弟两人为了争夺一名少女而发生争执,最后却导致三人都送了命。
教授伸手指向右岸一座建于十二世纪的小碉堡,那就是这地方称为兄弟阋墙之堡的城堡。
教授,这可真是一场悲剧呀!阿格涅丝·柯纳根以扇掩嘴,夸张地吸了一口气。
她的每个动作都散发出成熟女人的撩人媚态。
她的丈夫爱怜地凝视她,以保护者的姿态将她的另一只手包覆在自己的大掌中。
——没错,的确是一场悲剧。
珍妮清晰的声音将雷瑟的心思拉回眼前的问题,她应该也听到了阿格涅丝的话吧?你指的是什么?可怕的悲剧,所以我才拼命想知道吉普赛人的预言内容。
雷瑟回想着昨天发生在法兰克福的事。
那时距离到饭店集合还有些时间,于是他决定去参观之前就想看看的哥德之家。
当他一从哥德之家走出来时,随即被旁边巷子里一个穿着黑色西装背心、一望即知是吉普赛人的高大中年男子出声叫住。
先生,这里有很棒又很准的占卜喔!这个镇上最有名的占卜师想与先生讲几句话,现在正在‘占卜之家’等您呢!平时的雷瑟绝对不会靠近那种古怪的场所,但伴随出游而生的解放感在他心里稍微恶作剧了一下,激发他的冒险心,令他尾随吉普赛人而去。
那名吉普赛男子带他进入一幢倾斜的白墙小屋,一进去他才发现屋里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十分美轮美奂:走廊的墙上挂着古老的油画与八角形的箱型挂钟,高台上摆饰了各式各样的美丽花瓶与器皿,天花板垂下一个别致的烛台,上面点着粗大的蜡烛,一种无法形容的奇妙气味随着淡淡的薄烟笼罩四周。
他被领进一个房间,里面的四面墙壁都覆以厚重的黑色天鹅绒窗帘,上面绘有手相图,另外还有一张小圆桌,吉普赛男子让他在桌前坐下,接着便消失在走廊尽头,四周随即蒙上悄然的寂静。
雷瑟紧张地等待着,不久,一个穿着许多件碎花与条纹衣服混搭的老婆婆出现,她的头顶以纱质的丝巾包起,脖子上挂了好几条串珠首饰。
唉呀呀!是这个男人啊!嘻嘻嘻嘻嘻,没错,就是这个男人!你是我今天的第一位客人!我一直在等你来!我早就透过占卜知道你会来了。
没错,你对我应该是非常有用处的……老婆婆抬头看向雷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的上半身弯到几乎与地面平行,拄着一根满是树疖的木杖,被晒黑并刻画了无数皱纹的脸庞上有着鹰钩鼻,灰色双唇,下巴附近还长了一颗大瘤。
就算说她有两百岁了,雷瑟也会相信。
老婆婆的黑色小眼睛评估似地打量着雷瑟,双眸中闪着一丝邪恶光芒,痩骨嶙崎的手腕上缠绕数条似乎是以鸟骨做成的念珠,手里握了一副老旧的塔罗牌……老婆婆那出自喉咙深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声音再度于雷瑟的脑海中响起。
——雷瑟!雷瑟收回心神,回到现实,发现珍妮正专注地凝望他。
对于要不要照实回答,他不禁感到一阵茫然。
珍妮似乎敏锐地察觉到这份迷惘,再度追问,催促他回答,拜托你!无论如何都请你告诉我吧!那位吉普赛老婆婆对于我们要去人狼城一事,究竟说了什么恐怖的预言?在人狼城里,会有什么样的命运等待我们?你是说人狼城?雷瑟困惑地反问,在占卜屋里没有提到关于人狼城的事啊!真的?嗯,我没有说谎。
在这么说的当下,雷瑟的背脊却莫名地泛起一阵凉意,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或许是受珍妮不安的情绪所感染吧!她说的话与环绕在她周围的气氛都大异于平常……珍妮,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为什么怕成这个样子?但是,伴随这场恶梦而来的邪恶漩涡早已往四周逐渐扩散。
珍妮挨近雷瑟,将双手覆在他摆在桌面的左手,她的掌心黏腻且直冒冷汗,而他无从回避。
……死……我会死!珍妮崩溃似地说,请听我说,雷瑟。
在我六岁时,曾有一位吉普赛老婆婆为我占卜,预言了这件事。
那是在月节(编注:October fest,十月节,也就是德国慕尼黑啤酒节)发生的事,当时我对吉普赛人演奏的奇特音乐相当入迷,不知不觉在泰瑞莎广场的人群里与我爸妈走散了,我寂寞得哭了起来,等我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一位衣衫褴褛的白发老婆婆带到一个巷子里照顾着。
接着,那位老婆婆紧握一串水晶念珠,凝视我的脸,不久后便预言说,我将在二十四岁生日那天迎接死亡的到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老婆婆原来是一位有名的吉普赛占卜师。
雷瑟,我的生日就在六天后,六月十四日,也就是这个星期天,那时我就满二十四岁了。
虽然我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然而,如果那个预言是真的,我应该会在这次旅行中死去。
但我还不想死啊!我还这么年轻!所以我才想请你帮我。
雷瑟,请你看在我可怜的份上,救救我!2沉默包围着两人。
汽船的马达声、河水的波浪声、扩音器流泻而出的声音、费拉古德教授与柯纳根夫妇的对话声……所有的声音在雷瑟的耳中仿佛都不存在。
……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雷瑟轻轻点点头,但实际上,他什么也不知道。
雷瑟直视珍妮带着惧意的面容,心想,这个女人应该是好人吧?她无疑是个年轻且相当美丽的女子,经过人生的洗练后,应该会变得更美吧!但她怎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蠢话?该不会是脑子有问题……虽然有点抱歉,但是,孩提时听到的吉普赛人占卜,没必要如此认真吧?雷瑟谨慎地说。
当然,连我自己也没有全盘尽信。
珍妮的眼中露出怒意。
那还有什么问题?我说不定会被杀。
被杀?是的。
怎么会……雷瑟停了下来,没有继续说下去。
珍妮悲伤地摇头,你会怀疑也并不是没道理,但是,对我来说却是有凭有据的事。
一旁的费拉古德教授仍在向柯纳根夫妇说明莱茵河古堡的来历,但那对雷瑟来说已无关紧要,如今的他无法不理会珍妮的认真倾诉。
你的根据是什么?我时常受到叔叔的看管,不只平时,连这段旅行的期间也完全没有自由可言,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从叔叔手中逃离。
为什么?难道你叔叔真的会对你做出什么事?很可能。
我真的很害怕,很怕我叔叔,我确认过他在船舱后,才到上层甲板来。
幸好他不善于搭乘交通工具,所以我现在才能逃离他的监视,利用这一点自由,下定决心来这里。
你认为你叔叔会对你做出什么不利的事?他会杀了我。
珍妮的肩膀微微颤抖,泛着泪的双眸望向他。
对于珍妮的异样发言,雷瑟浑身起鸡皮疙瘩,你说他……没错!珍妮点头,眼中溢出一颗泪珠,叔叔觊觎着我爸爸留给我的财产。
以前他就曾多次强迫我与他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哥——马汀结婚,理由就是我之前说的,我若结婚就能取得父亲留给我的信托基金,但是,这么一来,那份财产也就为我丈夫所有。
我很讨厌叔叔与堂哥,所以一直拒绝这个安排。
上个月,马汀因交通意外丧生后,叔叔似乎变得愈来愈疯狂,对我与母亲也开始愈发苛刻。
叔叔认为堂哥的死是因为我不与他结婚,并因此责怪我,当然,那并非事实。
所以,叔叔若要拿走属于我的财产,唯一的办法就只有杀掉我,再申请遗产分配了。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但是,我说的都是事实。
最近这两个月里,我与母亲已经遇到好几次危险了,譬如被人从车站月台推下轨道,路过工地时,有东西从天而降,连瓶塞还没拔开过的酒都莫名其妙地坏掉了!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并不是警察呀!再说,这与昨天我听到的吉普赛预言又有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
珍妮的双肩颓然垂下,我是想,如果我能尽快找个人结婚,叔叔或许就会放弃夺取财产的计划……雷瑟不禁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要发表与几乎不认识的我结婚的消息,好逃离你叔叔的阴影,是吗?明白地说,没错,就是这个意思……这实在很不像一个成熟女子会说的话。
你说得没错……雷瑟看着垂头丧气的珍妮,觉得她有点可怜。
那时,我的确去了那间吉普赛人开的‘占卜之家’,里面一个看不出到底几岁的老婆婆替我做了占卜,她说:‘如果你打算去古堡,赶快放弃吧!不要再前进了!那里有灾难等着你。
血光之灾将会降临在你与你周围的人身上……’听了这话的珍妮什么也没说,双眸中却透出强烈的惧意,并紧咬下唇。
两人像在检视对方的脸似地彼此凝望。
果然,我一定会死……珍妮的眼眶突然涌出斗大的泪珠,她拿出绢丝手帕,将脸埋在其中。
雷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安慰她,只能劝说:珍妮,请你不要有这种认输的念头!但是……珍妮勉强以颤抖的声音开口,听到这种不祥的预言,难道你都不在意吗?为什么你不照老婆婆说的退出这次旅行?难道你不怕灾难真的发生吗?我并不在意,也不会感到害怕。
雷瑟虚张声势,我不相信占卜、预言、神谕这些不科学的事。
但是,神……如果真的有神,祂们应该是要守护并帮助善良的我们,这不是很理所当然的道理吗?珍妮没有回答。
雷瑟继续说:吉普赛的占卜师总是喜欢说这些不祥的预言,可能是因为愈能令人感到恐惧,就愈能显示他们占卜的功力吧?这是为了能轻易地令对方动摇,要求自己化解灾噩的手法,这样他们才能赚钱吧!珍妮以泛红的湿润双眼看向雷瑟,但是我们两人的预言却大致符合呀!就是因为太过相似,所以我才不在意,他们对谁都是这么说的。
只要看到我背着包包,自然就能知道我是个旅人,所以那个占卜的老婆婆才会搬出到古堡旅游之类的无聊说词,毕竟,在德国旅行怎么可能不会遇到古堡……其实,雷瑟并不是这么实际的人,倒不如说他至今仍有沉浸在梦幻与美好想像中的乐天倾向,然而,一看见楚楚可怜的珍妮,他就被一股责任感驱使着否定这种荒谬的预言。
他开始模糊地意识到,在自己的心中,这名年轻女子所占的位置已急遽地膨胀。
3——抱歉,这里可以坐吗?雷瑟身边响起费拉古德教授的声音。
他抬起头,发现柯纳根夫妇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大概是留下教授,回到客房了。
可以。
雷瑟立刻站起来,比了比右手边的椅子。
啊!好的,请坐。
珍妮的表情虽然有点僵硬,却也微微露出笑容。
费拉古德教授辛苦地将硕大的身躯靠坐在椅子上,左手拄的拐杖就搁在桌边。
你们谈得正热烈,我却来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实在是因为我听到了非常感兴趣的内容——你们刚才正在聊有关吉普赛的事吧?欸,这个……是的。
雷瑟含糊地应道,其实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但珍妮却莫名地展露欢颜,费拉古德教授,你对吉普赛的事很了解吗?你问我了不了解?费拉古德教授显得很高兴,用一种近乎大嚷的音量说,在德国境内,如果有比我更了解吉普赛的人,我还真想见见他!那就拜托你了,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昨天,雷瑟刚好在路上遇到一位吉普赛的占卜师,所以才想了解一下他们是怎么样的人……原来如此?教授,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们关于吉普赛人的事?当然,我很乐意。
那就开始上课了!费拉古德教授满面笑容,以圆胖的手指捻捻胡须说,说到吉普赛这个民族,每个国家对他们的称呼都不一样,听说甚至有多达五十个以上的名称,譬如,在波斯一带的吉普赛人会自称‘罗姆人’或‘多姆人’,意思是‘人’。
长期以来,这个民族在欧洲被当作异教徒而受到了不少迫害,因此被当成学问来硏究并兴盛起来也只是上各世纪后半期的事……雷瑟听着教授条理分明的解说,并不时觑着珍妮似乎略显苍白的端丽脸庞。
珍妮在费拉古德教授长长的说明告一段落的空档,巧妙地插口问:听说以前有很多吉普赛人都养羊,这是真的吗?这与基尔特是不是有什么关系(编注:基尔特,欧洲中古世纪兴起的行会组织)?费拉古德教授和煦的脸上露出十足兴味,小姐,这应该是有人告诉你的吧?只是我在学校学到的。
珍妮随和可人地说完,教授满足似地点了点头。
那么,大致来说,吉普赛人较广为人知的一点,是分为定居与流浪两种生活类型,他们这种民族有独特的生活习惯与传统职业,也因此在文化与方言也都有所不同。
吉普赛人应该是发源于印度河上游,经过长年的迁徙才陆续抵达阿拉伯、欧洲等地。
上个世纪的历史学家格雷曼认为,他们是被帖木儿人逐出印度,才会逃到欧洲。
他们拒绝归属于特定的国家或社会,多为漂泊的团体,因此人数很难以掌握,但也有人统计后宣称他们共有五百万人口,其中的一百五十万则住在欧洲。
他们彼此之间有强烈的凝聚力,严谨的规律与阶级,并信奉同族通婚,极不喜欢与其他民族打交道。
这支民族的典型外在特征大致上有几点:身高约一百六十五公分,头形偏长或中等,褐肤,发色多为黑色至暗褐色,端正的鹅蛋脸,高窄的鼻梁,五官美丽端正;此外,混血后的吉普赛人则是下颚突出,面貌较为粗犷。
至于吉普赛人的职业,这与他们半定居或流浪的生活方式有密切关系,从商人、焊锡匠、杂耍艺人、皮革匠、葬仪业者、卖花人,到猎捕野狗、贩卖牲口、处理无用马匹、执行绞刑、打铁,或是乐手、歌舞伴奏、艺人、江湖艺人、占卜师、乞丐、小偷、盗贼、奴隶等等,他们扮演的都是支撑社会基层的角色,只有一点很清楚,唯有农民这个职业是他们绝不会考虑的。
对了,雷瑟——是,请说。
突然被点名的雷瑟仿佛被老师责备的学生般坐立难安,慌张地调整坐姿。
费拉古德教授以沉稳的视线看着他,一般性的东西就讲到这里,我们换个话题,来谈谈那位吉普赛老婆婆吧?啊!珍妮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教授都听见了啊……费拉古德教授大笑说:当然,我这把年纪可不是白活的啊!雷瑟小心翼翼地问:教授认识那个吉普赛女人?嗯,正确地说,我知道她这个人。
你在法兰克福遇到的那个吉普赛女人叫作安达露西亚,她精通塔罗牌占卜、水晶占卜,对邪眼、拜蛇、拜月、巫术疗法等吉普赛民族固有的宗教仪式都很有研究。
我虽然没见过她,却常听到关于她的事,据我所知,她有表里两种不同的面貌,表面上是个非常成功的有名占卜师——她看起来像个乞丐,对吧?但她实际上非常有钱!的确,那个老婆婆不是个普通人,但也没有必要对她的预言太过认真,有些知识分子批评她是邪术师或妖术师,并加以排斥,不过,大部分的人都将她当作一个脑筋不太清楚的老人家。
不会的,教授,我完全不会在意。
雷瑟半是撒谎地说。
原来如此,那就好了。
她若是以原始的占卜术为基础来恐吓你,那往后大概不会有什么威胁存在,不过,若她露出罕为人知的面貌,似神智学为后盾对你提出恐吓,你就得认真点看待那件事了。
安达露西亚说你会遇到灾难时,是不是还说了一些关于狼的事?雷瑟对这话感到非常震惊,用力颔首道:没错!她有提到狼的事,譬如,她看到了有人将被狼吞食的星象,还说能看到这种凶兆是因为她也养羊,算是狼的敌人,之后还有一些令我百思不解的话……当然,我也明白对方很可能是因为这趟旅程的最终目的地是人狼城,所以才就这一点穿凿附会,但是,教授为什么会怎么知道这件事?费拉古德教授静静地摇了摇头,回道:不,我并不知道,我只是将自己所知的知识针对这个话题做一个整体性的推敲才得出种个结论。
教授,你刚才说的‘神智学’是什么?这个词汇听来很陌生。
珍妮插口说。
费拉古德教授目光温煦地望向她。
是了,小女孩,你家就在慕尼黑嘛!那么,有关安达露西亚的消息应该是没传到那边去。
她在卫戌大本营车站(编注:Hauptwache,法兰克福市区的一处地名)附近有公开与隐密的藏身处——虽然这种说法很怪——那是一间针对愚昧的有钱人开的诡异占卜店,但这只是表象,她的真面目其实是个主张反基督主义,使用占星术的神智学论者。
‘神智学’这个词的确立,是从十七世纪德国神秘主义学家贾克·波艾米的弟子约翰·基希特尔写的一本《神智学实践》的书开始。
贾克·波艾米则汲取了帕拉塞尔瑟斯流派的东西——你们听过帕拉塞尔瑟斯的名字吗?珍妮摇摇头,雷瑟则以手指轻叩下巴说: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怪异的书,教授说的,该不会就是十六世纪那个在欧洲各地流浪,并研究炼金术的奇怪男子吧?没错,他是个特立独行的医生,并与那时一些知名学者结为知交,精通魔术、哲学与宗教,因此也有人称他为占星术士、魔法师,或神秘哲学家。
他写了很多关于医学、炼金术、占星术的书籍,还有一些奇怪的预言,此外,他也被视为对秘密结社‘玫瑰十字会’的形成有重大影响的创始人。
总而言之,他是将自古以来便存在的自然哲学式的高等魔术当成一门学问来研究,并将之集大成的人,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此外,这个人在科学史与医学史上的名号也十分响亮,因为他是医学化学——就是以化学过程解释肉体现象——的创始者;就这层意义来说,他是个在文艺复兴时期,使中世纪的炼金术理论与近代的应用化学能迅速融合的伟大天才。
然而,问题就在这里,帕拉塞尔瑟斯利用医学上的博识发明人造灵魂,而这一点对主张‘一切生物皆司于神’的基督教来说,无疑地是站在相反的立场,更因为他想创造人造人……也就是说,珍妮出声确认,那个吉普赛老婆婆也是那个学派的一员?没错,这就是她不为人知的一面!神智学信仰体系的基本概念是以‘神’、‘宇宙’与‘自己’行成三位一体,而且主张轮回转世的论点也与基督教不同。
神智学开始广为人知是在十九世纪后半期的事,一个叫布拉瓦斯基夫人的俄国灵媒与一位阿寇特上校一起在纽约设立了神智学协会,以反科学蒙昧主义与神秘仪式主义得到许多追随者。
那么,她也是那个奇怪团体的一员吗?这回换成雷瑟发问。
正确地说,并非如此。
一直以来,安达露西亚都独自研究欧洲流派的神智学,并将之运用在自己的占卜或斗争中,她的教义衍生自中世纪炼金术士发现的一种名为‘星光体’的灵气的相关知识,并用在斗争中以拉拢某股势力,转为自己的利益。
斗争?你们想想,欧洲自古以来就有两股力量互相抗衡,一个是以存在主义为基础的势力,一个则是以神秘主义为依归的势力,或者,简单地说,也可说是神的势力与恶魔的势力。
这两股强大势力的对立迟迟未分出胜负,在黑暗的世界里,这场激烈的抗争一直在蔓延,因此,她很有可能是依附在某一方势力之下。
你们这么年轻,应该也知道希特勒是神秘主义的信徒吧?一个很有名的说法是,希特勒的纳粹党就是脱胎自一个名为‘图勒社’的神秘主义秘密结社,而安达露西亚与图勒社的仪式则是有很深的关联。
此外,我还听闻一件事,二次大战时,安达露西亚就是在希特勒麾下、受命以星光体来整备军队的人员之一。
当时这个计划若成功可就非常不得了了,因为这将会是一支没有实体的军队,几乎可说是不死之身,对战争的结果一定也会产生莫大影响!雷瑟完全被教授这番绕着神秘主义打转的话弄得不知所措,现在他脑子里想的全是穿着军服的骷髅幽灵步伐一致地行进的悚然景象。
珍妮轻声地问:所谓的星光体到底是什么?费拉古德教授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说:所谓的星光体就像栖于肉体中的‘灵魂’,也可说是有如人体分身的一种气体,据说从肉眼看来,星光体就像与人体形状一样的光晕,所谓的‘灵气’也是同样的东西。
人类死后,星光体会与肉体分离,进入更高次元的星光界,然而,一旦面临突如其来、非预期性的死亡时,肉体与灵魂将无法顺利分离,因此,这很可能就是所谓幽灵或亡灵的真正面貌。
据说吸血鬼与狼人也是无处可归的星光体,在这个世界以流浪的形态存在,而希特勒为了打赢战争,应该就是利用这些幽灵似的奴隶吧……所以那位老婆婆才会对我说那些关于狼的奇怪言论?雷瑟怀疑地问。
费拉古德教授郑重地点头,应该是如此,而且,希特勒曾幻想自己是狼的化身也是一段有名的轶事,因此她的预言与人狼城并没有关系,对我们来说,那种被人料中的感觉只是单纯的巧合,所以我才会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闻言,珍妮绽开久违的开朗笑容,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那真是太好了!费拉古德教授也高兴地颔首,三人笑着互望。
就在此时——珍妮!一个严厉的声音从船舱那边传来。
仿佛被斥责的人是自己似地,雷瑟吓了一跳,珍妮则是表情紧张僵硬,背脊挺得笔直。
你在那里做什么?珍妮!雷瑟与费拉古德教授望向那个语带责难的男人——在他们左边的墙角站了一个身穿褐色高级服饰,蓄着黑胡,一脸严峻的男人,他应该是才刚从下层甲板或船舱来到上层甲板。
那就是珍妮的叔叔,约翰·杰因哈姆。
他那戴着单片眼镜的右眼正越过珍妮的肩膀,冷眼睥睨着雷瑟等人,他的姿态仿佛舞台剧中的魔鬼梅菲斯特,令雷瑟的胸中泛过一阵冷意。
叔叔!珍妮迅速站起来跑向他,我来这里吹吹风。
因为刚才有播一段音乐,通知我们汽船正靠近罗蕾莱奇岩,而且我从以前就一直想看看罗蕾莱奇岩,后来,我又听费拉古德教授说了许多故事……若是这样,你也应该听够了吧?杰因哈姆冷冰冰地说,你的身体不好,吹一点风就会生病的。
我知道了……费拉古德教授,小侄承您照顾了。
不等对方回应,杰因哈姆便转身迅速走下楼梯,至于雷瑟,他完全将他当作蝼蚁般视而不见。
珍妮以遗憾的眼神飞快地瞥了雷瑟一眼,无奈地追在叔叔身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