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往雷瑟住的单人房非常麻烦。
这栋三层楼建筑物呈现L形,而安置重度病患的病房则位于建物后方的森林里。
我先让各位见雷瑟的主治医师。
前往重度病房前,席拉哈院长这么说。
然后摇晃着他臃肿的身躯,带我们到二楼的某间研究室。
他为我们介绍一位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的消瘦男子。
那名男子大约四十岁,戴着银框眼镜的眼睛非常细长,消瘦的脸颊让人联想到螳螂。
这位是亚尔达·霍夫医师。
他是病理学家,也是我们院里医术最高明的医师。
席拉哈院长自豪地说。
坐在长桌边,正在阅读资料和病例的霍夫医师,抬起头看了我们一眼,请多指教。
我的专长是精神病患者的临床研究。
他对于不是病人的我们,似乎不感兴趣。
霍夫医师,这些人想要见雷瑟。
席拉哈院长这句话似乎是借口。
如果院长愿意负责,我没有意见。
只是就时间而言,雷瑟的特殊症状好像快要出现了。
霍夫医师手中拿着病例,低声提醒,宛如这样做就已尽了他应尽的义务。
嗯,没关系。
我也想让他们亲眼看看他的症状。
那我要做什么呢?你还有别的事要忙吧?席拉哈院长语带讽刺地装傻道,我不会打扰你,你就去忙你的事情。
我不需要向大家说明雷瑟的症状吗?与其说他是妄想症,还不如说是‘晚发妄想性精神病’。
这种病的特征就是发病的时间较晚,会出现具有系统性的妄想或幻想。
至于思考方面的障碍,则是病患会在自己的幻想情境中,或在感情上产生混乱时与别人谈话。
他相当吻合这点……霍夫医师,这些我已经向他们简单说明过了。
席拉哈院长带有怒意地打断他的话,然后带我们走出房间。
院长引领我们来到连接主建筑和重度病房的走廊。
进出走廊的出入口,门上都有铁丝网;走进二号病房大楼后,每层楼的走廊尽头也都设有铁丝网门。
每一扇门不但都上了锁,更有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职员看守着。
我们的目的地是在这严密看守下,最高层、最里面的房间。
据说一、二楼的病患,症状都还算轻微。
这两个楼层的正中央设置了一个类似广场的空间,让病患、医师和工作人员能够自由互动。
然而,由于三楼安置的是重度病患,因此看守也较为严密;而雷瑟被安置在这里,可见他的危险程度。
黎人,等云散开后,月亮会立刻出来。
兰子从走廊上的窗户望向外面的天空,喃喃地说道。
的确,太阳西沉后,深蓝色的阴暗天空有一道像是白色水彩流过的痕迹。
那是因为月亮隐藏在云后,所以只有那部分看起来比较亮。
天空中还是有点风,云慢慢地从右边飘向左边。
是满月!我不禁咽下一口唾液,兰子静静地点头。
进入病房大楼后,楼梯和走廊旁都没有窗户,消毒水的味道也更浓了。
院长,这里的戒备还真是森严,简直比由警察看守的监狱还要了不起呢!后方的鲁登多夫主任对着光是走路就气喘呼呼的席拉哈院长说。
已爬上楼梯的院长停下脚步,灵巧地转过肥胖的身躯,是啊,主任。
这里曾经发生过病患脱逃后打伤职员,最后自杀身亡。
所以从那件事之后,我们不得不采取这种做法。
那应该就是筱原摄影记者之前提过的事件。
院长,坚硬、锐利或刀子等物品,在这里是违禁品吗?鲁登多夫主任问。
那当然,主任。
这些病患里,有一部分的人,只要稍微脱离视线,就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他们很凶暴吗?有些病患很凶暴,有的则很温和。
对了,精神科医师不是会帮吵闹的病人打针,让他们安静下来吗?这样一来,就不需要戒备得这么森严。
不管是镇定剂、催泪瓦斯还是约束衣,你们都可以尽量使用啊!主任,你对我们的工作似乎有很深的误解。
我们才不像你们在逼迫嫌犯招供时那样野蛮。
在治疗过程中,我们的确会使用药物,不过仅限于有必要时。
我们控管得非常严格。
席拉哈院长愤慨地说,接着他猛然转身,爬上阶梯。
鲁登多夫主任用手指拿着他的单边眼镜,奸诈地笑着。
他实在坏透了,让我愈来愈讨厌他。
上楼后,席拉哈院长调整一下呼吸,用威胁般的口气对我们说:我们快到三楼了。
你们看了就知道,走廊的左右两边都是单人房。
等一下请务必走在走廊中间,绝对不要靠近两侧的门。
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雷瑟的病房在最后面。
原来这里是监牢。
鲁登多夫主任看着面前的钢制门扉,再次低声揶揄。
喂!你!席拉哈院长对着铁丝网另一边的职员唤道,并点头示意他开门。
那名职员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谨慎地将门锁打开。
钢制的厚重门扉打开后,我们便鱼贯进入。
接着,身后的门又再度锁上。
墙壁是一片雪白,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被铁丝网包住,金属的门扇机械式地排列着。
门上有一个可供窥探的小孔,上面插着铁棒。
日光灯和门扇以等距离的方式并排着。
往走廊深处望去,远近的感觉会逐渐变得迟钝,令人感到晕眩。
我们要去看提欧多尔·雷瑟。
席拉哈院长对职员说,把房间的钥匙给我。
我要不要也一起进去?满脸凄惨的中年职员看了我们一眼后问。
他将手刻意移到垂在腰间的警棍上。
不用了。
有我在,没关系。
那就交给您了。
职员从钥匙串中取出一把钥匙,交到院长胖嘟嘟的手中。
四周一片寂静。
我本来以为可能会从安置重度精神病患的病房里传出怪声,或是病患喃喃自语的脏话或诅咒。
然而那完全是我的误解。
这里就像没有任何人存在似地安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白色墙壁包围的走廊上嘎嘎作响。
鲁登多夫主任刚才所说的不当用药,说不定还真有其事。
席拉哈院长站在雷瑟的病房前。
他在开门前,先透过门孔观察一下房里的情况。
里面完全没有任何声音。
院长稍微弯下腰,将钥匙插进钥匙孔中。
门锁被打开的金属碰撞声传出后,院长回头说:可以进去了。
我们一个接着一个慢慢进入病房。
这间病房比我想像中的大。
当然,也无趣到了极点。
房里只有用螺帽固定在石子地板上的床、椅子和马桶,并有一股混合消毒水和腐臭味的味道。
正对着门的是一道用粗铁棒围住的窗户。
玻璃窗也被固定住,还围着铁丝网。
墙壁接近混浊白色,到处可见斑驳的油漆。
天花板上只有一盏小小的水银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席拉哈院长指着一名低头坐在床边的男子,他就是提欧多尔·雷瑟。
那男人应该有听到自己的名字,但却依然一动也不动。
这名穿着淡蓝住院服的男子应该只有二十六、七岁,不过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还老十岁。
他的身高算高,身形非常消痩,蓬乱的金发有一半以上都变成白色。
他的眼睛混浊阴暗,满是胡须的脸就像死人一样灰白且死气沉沉。
另外,他没有右手——从肩膀以下就什么都没有——衣服的袖子往下垂着。
我可以照相吗?筱原摄影记者小声地问。
席拉哈院长立刻说:不行。
会侵害病人的隐私权。
鲁登多夫主任用指尖搓着自己浓密的眉毛,然后提出一个讽刺的疑问,怎么样,修培亚先生,他长得像不像你妹妹?吗,这个嘛……修培亚老先生含糊地回答,眼睛依然注视着雷瑟。
兰子不断地在病房里走动,从不同角度仔细观察雷瑟。
然后问:席拉哈院长,我现在可以跟他讲话吗?大概不行。
他精神状态稳定时,是可以说上几句话;状况不好时,他会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而这时,他的感官对外界刺激是完全没有反应。
换句话说,就是他对我们没有感觉?没错,就像眼睛看不见一样。
提欧多尔!席拉哈院长为了证明这一点,便叫了他一声,但他却毫无反应。
兰子又向雷瑟靠近了一步,为什么他没有右手呢?院长用交叉在胸前的手,摸摸下巴,我不知道。
他来到这里时,就是这个样子。
还有,据说他刚被发现时,也是这样。
他的手臂应该之前就断掉了。
大概是在什么时候被切断的?应该不会很久,大约一年之内。
应该有一名医术高超的医师替他治疗,并帮他缝合。
关于这一点,可以参考雷瑟所说的故事。
根据他的口述记录,他在古城里被某人用斧头切断手臂。
只剩半条命的他,被人抬到古城的地下,并接受了一位怪怪的医生或是科学家的治疗。
你在说什么傻话,二阶堂小姐?刚才我也说明,那只是病患自己在脑中创造出来的幻想罢了。
那都是毒品所造成的幻觉、是他捏造的故事。
他只是遇到一起重大的意外,因而失去一只手臂,然后有人帮他治疗。
他因为输给心中的恐惧,所以才会建构出那种怪诞荒唐的故事。
那怎么能相信呢?兰子没有做出回应。
她摸着散落在领口的鬈发,你们没有把窗户遮起来,这样每次月圆时,月光就会射进房里,他的精神状态不就也会跟着变得异常吗?不,跟月光没有关系。
就算把他关在没有窗户、一片漆黑的地下室里,一到满月,他也一样发狂。
为什么?人体有感测自然现象的构造。
人们常说的生理时钟,就是一个例子。
同样地,人类的本能会感受到月亮的阴晴圆缺。
学术界已经证实,像女性的月经周期等与人类生殖有关的本能,都是受到月亮的影响。
这是因为人体有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由水构成。
因此,就如同海水的涨潮、退潮一样,人类的身体也会受到月亮引力,也就是所谓的潮汐现象的影响。
因此,无论月亮有没有被云遮住都是没有关系。
兰子沉默地点点头,环视我们。
时间差不多了。
席拉哈院长看着手表说。
兰子抬头望向窗外,我们也随着她的视线往那儿看。
窗外微亮,可能是云散了,使满月的光芒得以照射在大地。
月光就像金色的鳞片,那是天使撒下来的亮粉、银色的薄纱。
就在此时,原本宛若一尊石像,凝结在床上的雷瑟倏地动了一下,头也慢慢抬起。
他看着窗外,仿佛全身的皮肤都在渴求满月的光芒。
快离他远一点!席拉哈院长机敏地警告我们。
我们全退到墙壁旁,屏气凝神地观察着雷瑟即将发生的变化。
一开始,雷瑟的身体变化就非常激烈。
首先,他的脸上开始冒汗,身体像是染上了疟疾似地断断续续发抖。
他额头和太阳穴的血管都浮起,眼睛发亮,脸部则因为痛苦而扭曲。
他急促而激烈地呼吸,流出唾液的嘴巴不停地开合。
他的头前后左右地摇晃着,没有修剪的杂乱头发就像生物一样蠕动着。
而他的左手正用极大的力气,将青筋爆出的手指张开又握紧。
室内的温度似乎急速地上升。
不安的感觉持续扩张,身体也不禁打起寒颤。
情势相当紧张,因此无人出声。
身体内部传来的强大力量充满了雷瑟全身的肌肉。
他的每一寸躯体似乎都不受控制并不断地抽动,透过他的衣服都可以看得出来。
他接连发出野兽一般的吼叫声。
他的嘴唇被咬破,血一直流到了下巴。
他露出咖啡色的牙齿,发出凶暴的号叫,紧握的手指陷入皮肤,使得手掌心也渗出了血来。
他的眼眶中则因痛楚而流下了泪珠。
雷瑟从床缘滑落,跪在地上。
他的膝盖贴着冰冷的地板,单手支撑着上半身,背部因呼吸而剧烈地上下起伏。
接下来的一瞬间,我因为惊吓而跳了起来。
因为,他突然变换成半蹲的姿势,然后放声大叫。
接着他的膝盖却又猛然跪下,他趴在床上,看来相当痛苦。
他的哀嚎声、咆哮声与哭泣声,在石墙围绕的室内回荡着。
他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发狂的吼叫声自喉咙进出。
那声音简直不像是人类会发出的声音。
他会变成狼!他会!刹那间,我真的这么相信。
那是有如地狱般的折磨。
雷瑟的身体正被排山倒海而来的苦痛折磨着。
他用拳头捶地板,用脚踢地板,他跌倒又撞上墙壁。
他想要站起来,却又倒了下去。
他用指甲用力抓坚硬的地板。
他的精神已错乱,全身发抖。
他想要把束缚着他的衣服硬扯下来,而衣服也真的破损了好几处。
他在号叫!他像是发疯了似地,不断地号叫着!他的身体接受变成狼的指令。
而下达这项命令的正是他的精神,是他那已被扭曲的神经。
他的意志和本能都具有自己是人狼这个错误认知。
因此每到满月,他会因深信自己是狼,而要求身体细胞产生激烈的变化。
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
他并不是狼,更不是什么人狼之类的怪物。
他只是一个人,只是。
一名被毒品破坏精神的可悲男子。
在这里的,是一名疯子。
这正是人类的穷途末路。
雷瑟的痛苦将永无止尽地持续。
我们什么都不能做,也无法帮他。
深沉的黑暗。
在黑暗中闪耀的银白色满月。
他的尖叫、哀嚎声从墙壁上反弹回来,产生重重的回音。
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哀,从他身上溢出,同时也深深刺进我们的耳里和心里。
2那么,我们就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坐在沙发上的鲁登多夫主任,对着天花板慢慢吐出烟雾。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现在时间将近晚上七点。
我们完全忘了吃晚餐。
因为刚才看到的残酷景象所带来的恐惧,还迟迟未褪。
桌上放着雷瑟的病例、诊疗记录和他自己的口述记录——之前筱原摄影记者寄到日本的资料的正本。
二阶堂小姐,我想要听听你的‘汉妮犯人说’。
站在窗边的兰子静静地回头。
她的发饰被天花板的光线照得闪闪发亮。
她用平淡的声调,清晰地说:那不是我的假设,而是你们的。
都一样。
鲁登多夫主任挑起他的粗眉,反正那都已经是之前的事情。
如果你能分毫不差地说出我们所导出的结论,就算你赢了。
如果你赢了,我就把我手上与这起事件有关的资料给你。
在那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已经锁定银狼城的主人是谁吗?那也是我要提供的资料之一。
鲁登多夫主任恶意地说。
我知道了。
兰子点点头,走向没有点燃的暖炉。
那个位置可以把我们所有人都收进视野里。
其他人也都认真地凝视着她那美丽又精悍的脸。
她若无其事地拿起放在暖炉上方的时钟,然后又把它放回去,接着开口说:那么,我现在就告诉各位,波昂警察对于银狼城连续杀人案的推理,以及做了哪些调查。
那起有如恶魔般可怕的杀人事件,如果想要得到某种程度的解答,我们只能采用唯一的生还者——雷瑟的口述记录为证据或线索。
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资料能说明失踪旅行团的去向。
关于这一点,请问有人有异议吗?筱原摄影记者朝着坐在前方的席拉哈院长看了一眼,然后说:我说过好几次了。
雷瑟的精神已经被妄想占据了!而这是连医生都已认定的事实。
疯子的话真的可以相信吗?但是,那个故事的前半部——他们一行人抵达银狼城之前——在警方的调查下,已经证实是事实了。
没错。
所以,他们进入城堡后所遇到的恐怖连续杀人事件,应该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吧?除了最后的部分——他变成狼、被穿着盔甲的亡灵袭击,还有地下室有一个怪科学家这部分。
其他部分或许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吧!是呀。
好。
那我就让步到这里。
然后呢?筱原先生,你觉得整起事件中,有哪些地方是不可思议的?不可思议?从头到尾都很不可思议。
首先,银狼城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是谁邀请雷瑟一行人到那座城?目的又是什么?就连这些我们都还不清楚。
雷瑟的记录里并没有提到城堡的所在地,对不对?兰子没有针对特定对象地确认。
筱原摄影记者点点头,是啊,那是秘密。
因为邀请者不让那些受邀者知道古城的正确位置,还特地派车到特里尔去接他们。
不过,耸立在德国和法国交界处的城堡几乎已经很明显,那就是亚尔萨斯的……亚尔萨斯?那里怎么了?筱原摄影记者露出惊讶的眼神。
兰子却摇摇手,不,我只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其他还有不了解的地方吗?还有很多呢!例如,城堡的传说也很可疑。
为什么会是银、青两座双子城呢?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刻意建造在溪谷的两边?还有,谣言中提到两座城有地下道之类的秘密通道,可是就物理性质而言,这真的可能吗?兰子接着筱原摄影记者的话说下去,传说这座城里有穿着盔甲的幽灵骑士出没。
故事是这样的,在很久以前,有一群修士闯进这座城里,结果全被亡灵杀害,而尸体竟然凭空消失了。
把这个故事公诸于世的就是费拉古德教授吧?(德国篇:一四〇页)我实在不懂兰子为何如此在意这个传说。
那份口述记录里提到的犯罪,明明就比它还要恐怖、阴森。
修培亚老先生可能和我抱有相同的疑问,因此语带责备地说:兰子,难道你对传说中的神秘谜团,比雷瑟遭遇到的灾祸还要有兴趣吗?兰子微微地笑了笑,我比较关心什么并不重要。
只不过——如果我的直觉正确——想要揭开杀人事件的真相,必须先看破古城传说所隐含的秘密。
我只是这么觉得罢了。
为什么呢?例如,犯人消失之谜。
在柯纳根夫妻和费拉古德教授的命案中,凶手就像一阵烟似地,从犯罪现场消失。
而尸体和亡灵凭空消失的传说‘与这些不可思议的事件之间,说不定存在着共通的要素。
因此,只要将其中一个谜题解开,或许就能连带解开另一谜题。
我怎么能因为那只是传说或谣言,就轻忽它呢?原来如此。
修培亚老先生点点头,表示认同。
此外,我对其他传说也很感兴趣,例如两件费拉古德教授深深着迷的事情。
两件事?是的。
一个是有关〈哈梅林的吹笛人〉的问题。
另一个则是‘朗吉努斯之枪’的去向。
你该不会认为‘朗吉努斯之枪’这种传说中的东西,也藏在那座古城里吧?修培亚老先生半开玩笑地说。
兰子笑着说:修培亚先生,我以前听过一个特别的故事,就是‘罗曼诺夫王朝的宝物’可能真的存在于这世界上。
呃,喔……其实兰子说的这件事,是修培亚老先生在很久以前于紫烟的例会上告诉大家的故事。
因此,他完全无法反驳。
兰子看着大家,我并不是说费拉古德教授的研究,或是他想找的东西,和那座城里发生的命案有直接的关联。
但是我的心里就是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所以请大家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和修培亚老先生都心知兰子的直觉多么令人惊异,如果她说有什么,那就一定有什么。
我们言归正传吧!兰子的视线停在筱原摄影记者身上,不好意思,筱原先生。
我想请你说说看,你认为这起杀人事件中有哪些谜团?我知道了。
筱原摄影记者翻开记事本,首先就是第一个丧命的班克斯管家。
他到底是死于意外,还是被人谋杀?(德国篇:一五〇页)如果是谋杀,凶手的目的是什么?凶手又是谁呢?兰子环视着众人,但没有人提出意见,当时受邀者才刚结束野餐而回到城里,所以没有几个人拥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
再来就是珠宝商柯纳根夫妇的命案。
发现尸体的地下室,不但门被上了锁,更没有其他通往别处的通道。
要从走廊进入盛放尸体的房间,还必须经过两道从里面上了锁的门。
此外,那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是坚硬的石头,犯人如果想离开上锁的地下室,除非他把墙壁或门都变成透明的,然后穿过去,否则根本不可能。
这正是所谓的密室杀人,这种宛如魔术一般的手法,真的有可能做到吗?比起密室之谜,我更好奇的是凶手的动机,还有,为什么凶手要把这两具尸体的头切断,再刻意放在房里的品酒桌上呢?这也是个谜。
等一下。
修培亚老先生插嘴,请容我岔开话题。
一开始古城的门不是坏掉,大家都因被困在城内而骚动吗?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兰子用食指轻触自己的脸颊,神情略带着痛苦,修培亚先生,那正是犯人的计谋。
我们可以把它视为杀人前的准备。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人逃出这座城堡。
筱原摄影记者用手指着记事本,兰子。
艾斯纳会计师曾喃喃地说过‘楼梯怪怪的’、‘奇怪’之类的话。
当然,楼梯应该就是城里的楼梯,但到底是哪里奇怪呢?由于他也遭到杀害,因此理由更不得而知。
楼梯……兰子闭上眼,小声地说,对呀,这也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说不定这和隐藏在城里的秘密……构造上的秘密……有关。
接下来,就是建筑师谢拉在‘狼之密道’被杀害。
凶器是相当古老的石弓。
当时约翰·杰因哈姆也下落不明,后来才找到被已被分尸的他。
这起事件发生后,当晚,艾斯纳会计师和领队福登就被毒杀了。
第二天早上,也在厨房的水瓮里发现女佣汉妮的尸体……筱原摄影记者等着兰子说话,但是她却只是静静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从费拉古德教授在武器房被杀害那部分起,雷瑟的叙述就怪怪的。
他舔了舔嘴唇,老实说,我不太相信雷瑟说有个穿着盔甲的幽灵骑士,挥舞着战斧袭击他们。
而且,那个亡灵在犯下暴行后,竟然也从密室——雷瑟亲眼看着的房间——突然消失了。
我想,雷瑟可能因为愈来愈无法承受恐惧,所以产生幻觉。
他的记忆其实是一场虚构的经历。
筱原摄影记者把视线投向席拉哈院长。
院长臃肿的身体在椅子上摇晃,表示赞同,对啊,我也是这么诊断。
因为雷瑟的故事从中间开始,就不断提到他一直服用吉普赛老婆婆给他的药。
之后,女演员莫妮卡的尸体以上吊的方式,垂挂在大厅的吊灯上。
她之前就失踪了,而费拉古德教授则是在大家拼命找莫妮卡时遇害的。
兰子在暖炉前左右踱步,莫妮卡的胸口插着一把很粗的剑。
还有,为了盛接从尸体上滴下的血液,凶手在她脚下还放了一个大型的金属器皿。
凶手究竟为什么要刻意这么做呢?当然,我们也不知道。
这种残酷的手法,任谁都无法理解。
鲁登多夫主任摆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继续吞云吐雾。
兰子之所以会特别提到这件事,一定是她有什么想法。
我如此坚信。
兰子补充道:被分尸的约翰·杰因哈姆,尸体是在布洛克警官被杀后,从宴会厅的大时钟滚落出来,对吧?筱原摄影记者点点头,之后,故事就渐入佳境。
雷瑟的女友珍妮则在塔上被穿着盔甲的亡灵杀害,而他也失去了一只手臂。
从这里开始,雷瑟的意识就呈现混乱不清的状态,记忆也变得模糊,只记得有像地狱一般的怪异场景。
最后,他变成人狼,逃离追赶他的人,然后纵深跳入深深的溪谷中。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所以顺着冰冷的河川往下漂流的雷瑟,才奄奄一息地出现在有人迹的地方。
兰子在窗户对面那面墙上挂着的孟克复制画前停下脚步,然后将十指在胸前交错,谢谢你,筱原先生。
这样一来,等于把发生在银狼城的杀人惨剧的概略,都交代清楚了。
接着,她对鲁登多夫主任微微一笑,他却故意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吸了一口烟。
那么,鲁登多夫主任,你有什么要先说的吗?鲁登多夫主任把放下原本交叉的双脚,身子往前倾,慢条斯理地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揉熄香烟。
接着,他让单边眼镜在天花板的照明下发亮,嘴角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不,现在没有,二阶堂小姐,我要等你全部讲完才说。
3兰子优雅地鞠躬后,立刻将视线从鲁登多夫主任身上转移到大家身上。
其实兰子很讨厌别人命令她,因此刚刚的鞠躬就像蜡做出的东西一样虚假,完全不是出自真心。
兰子轻巧地绕了我们所坐的沙发一圈,再回到我们前方,那么,让各位久等了,我现在就为各位说明德国警方认为汉妮·修蓓尔是犯人的理由。
证明她就是犯人的证据——特别是有关她的犯罪动机——我们可以在雷瑟的口述记录中找到一些线索。
波昂警察也着眼于此,将她视为嫌疑犯,甚至还到科隆进行搜查。
筱原摄影记者满脸讶异,摸了摸眼镜,所以,你认为汉妮并没有死亡,事实上,她还活着。
她躲在城里的某处,把宾客一个接着一个杀掉?是的。
那大水瓮里的尸体又是谁?别忘了,沉在大水瓮里的尸体是没有头颅。
犯人将头颅切下后,便带走头颅,因此,我们无法从脸来判断这具尸体就是她。
雷瑟是根据那具尸体手上戴的白金戒指判断她就是汉妮。
(德国篇:三七八页)原来如此。
修培亚老先生加强语气地说,如果是戒指,那很容易替换。
也就是说,犯人可以把自己的戒指戴在某具尸体的手上,把那具尸体伪装成自己。
在古城那样封闭的空间里,是无法仰赖警方的血液鉴定、指纹比对及死亡时间推定等科学力量。
换言之,当时实在很难判断尸体的身份以及犯罪手法。
兰子满意地点点头,当然,凶手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选择那种偏僻的地方为杀人的舞台。
可是,兰子,就算汉妮是犯人,那些命案真的全都是她独力犯下的吗?以一介弱女子之身?筱原摄影记者问。
兰子再度在暖炉前来回踱步,你指出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筱原先生。
我本来打算在接下来的讨论中阐明这一点。
事实上,汉妮应该有共犯,光从要把杰因哈姆的尸体从‘狼之密道’搬回城里,就不难发现这起命案应该是由多名共犯所犯下。
雷瑟的口述记录里也提到相同的推论。
(德国篇:三八三页)啊,我想起来了。
那共犯到底是谁呢?其实,汉妮的共犯和她的来历有相当密切的关系。
她到底是什么人?我们先把已知的资料列举出来。
◎汉妮·修蓓尔是银狼城里的女佣,三十三岁,但看起来很年轻。
她很喜欢说话,不仅是外表,就连行为举止都有点小孩子气。
◎关于她的容貌。
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脸上的雀斑,然而雀斑是可以利用化妆化出来,因此那说不定是让人以为她没有化妆的伎俩。
◎费拉古德教授指出她的德文带有波兰口音。
◎她说她的双亲是波兰人,她是在科隆出生。
父母双亡后,十六岁起就开始当女佣来糊口。
此外,她离过一次婚。
◎她有四个兄弟姊妹,最小的哥哥在科隆工作(德国篇:一二七页)。
以上就是我们所知有关汉妮的资料了。
我记得汉妮的双亲应该是在战争中过世的吧?修培亚老先生说。
是的。
兰子温柔地点点头,据说她的母亲是在避难时因病去世,而父亲则是在犹太女子集中营工作,后来被俄国人杀死了——这一点,其实就是最重要的关键。
关键?为什么?当然是与她的犯罪动机有关。
为了确实理解那座古城中所发生的古怪、难以理解的事件全貌,我们一定要把着眼点放在促使犯人进行犯罪的那股冲动上。
汉妮的父亲是被俄国人杀死的,这就是原因吗?可是银狼城里没有人是俄国人。
兰子在脸前竖起一根食指,然后环视大家,重要的是,为什么旅行团会被关在那座古城里,甚至还被杀光呢?遇害的并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所有人。
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把所有人赶尽杀绝,是否就丧失这件犯罪本身的意义呢?我的心中不禁涌起这种可怕的念头。
事实上,为了说明这起前所未见的犯罪动机,我们必须从别的观点探讨。
接下来的说明可能会跳跃得有点快。
在银狼城遇害的人们其实有一个共通点,请问,各位都注意到了吗?没有。
筱原摄影记者仿佛被攻击到弱点似地吓得直摇头。
我也不知道。
席拉哈院长也简短地低声说。
修培亚老先生则以严肃的表情回应,兰子,雷瑟的故事里提到,当时还幸存的人也曾拼命地想找出他们会遇到这种事情的理由,甚至还做出一张名单。
但是,最后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是啊。
兰子简短地说。
然后,她眯起那双美丽的眼睛,请容许我把话题从现实世界转移到虚构世界。
一下子就好。
因为这样会比较容易理解我之后说的话。
喜欢推理小说的人应该都知道,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有一种叫做‘失落的环节’的构思。
这是指在连演杀人案中遇害的人们,也就是被害者之间,存在着一个共通点。
但是直到故事尾声,在大侦探看穿它之前,所有的人——特别是读者——都不会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犯人为什么非把那些人全部杀光不可。
这种以动机为着眼点的故事都是一样。
为了让这种构思成功,就必须将被害者的共通点,也就是解开杀人动机之谜的关键,以及能够导出答案的线索,巧妙地隐藏在故事情节中。
因此,虽然这种构思本身相当有趣,但是成功的作品却不多。
以‘失落的环节’为主题的著名作品有约翰·罗德的《普雷德街杀人事件》、阿加莎·克莉丝蒂的《ABC杀人事件》,以及昆恩的《多尾猫》等等。
然而,这些作品究竟值不值得称为这类型的佳作,还有待商榷。
在《普雷德街杀人事件》中,一开始先描述某个法庭的场景。
而在故事中接连遇害的人,就是当初出庭的人。
也就是说,这些被害者的共通点,对读者来说根本就不是秘密。
《多尾猫》中联系被害者之间的因素,到故事结尾都没有提及。
直到作者将线索提供给侦探后,读者才明白。
换言之,在那之前,读者是绝对不可能发现真相。
这种手法对向来强调公平竞争的昆恩来说,实在是粗糙至极。
而《ABC杀人事件》的确能够细细玩味克莉丝蒂独创的构思。
然而,事实上这部作品的价值是在‘操作手法’,而非‘失落的环节’。
我认为,‘失落的环节’必须与必然性的连续杀人有密切关系。
所谓的‘连续杀人’,在性质上也必须带有‘大量杀人’这一特色。
在这一情况下,只要将着眼点关注在犯人的谎言和圈套,就能够理解为什么除了‘隐藏动机’之外,还有‘隐藏方法’这个手段。
补充一点,以失落的环节为主题的作品,其后还有威廉·迪安德烈亚的《连续凶杀》以及岛田庄司的《火刑都市》等名作,而这些作品充分补足兰子的不满。
兰子,最后的部分到底是指什么?可以请你具体地说明吗?筱原摄影师仿佛吓了一跳地问。
兰子直视着筱原摄影记者,所谓的‘隐藏动机’,是指隐藏杀人的共同动机。
而‘隐藏方法’则是说在多起杀人案的多具尸体中,把作为原始目的的尸体给埋没起来。
也就是说,由于犯人无法真的藏起尸体,所以便利用其他尸体混淆警方视听,借此隐藏某特定被害者的杀人动机。
这么说来,虽然杀了很多人,但其实并非每一个人都是凶手想杀的对象罗?这点让筱原摄影记者大吃一惊。
兰子微微笑,你说得没错。
说不定凶手原本只想杀一个人呢!怎么可能。
筱原摄影记者看着大家,仿佛想寻求认同,犯人怎么可能会特地花那么大的工夫,做出如此可怕的事?但是,在过去的犯罪者中,确实有很多这类例子。
这么说吧,例如在著名的下毒案件中,大部分的犯人只是为了追求杀人这种行为所带来的快乐和愉悦,并没有个别的杀人动机。
却斯特顿也说过,为了隐藏一具尸体,就算引发一场造成大量死亡的战争来当作保护色,也不足为奇。
战争?另外,还可以利用‘连续杀人’来当作犯罪的陷阱。
换句话说,也就是借着接连不断杀人,而让之后的谋杀能进行得更容易。
一起命案并不只是单纯的杀人,而是为了下一件谋杀准备,是下一件谋杀的一部分。
具体地说,就是趁大家的注意力还在第一具尸体时,立刻进行另一件谋杀等诸如此类的做法。
菲尔波兹的《红毛发的雷德梅茵家族》、昆恩的《埃及十字架之谜》以及范达因的《格林家杀人事件》等,都是著名的例子。
至于日本这类作品则有鲇川哲也的《利乐庄事件》和《白色恐怖》、高木彬光的《刺青杀人事件》以及西村京太郎的《名侦探也不轻松》等,这些皆可谓此类作品的上乘之作。
修培亚老先生似乎再也忍不住了。
他打断兰子的话,兰子,推理小说就先谈到此。
总而言之,你已经发现在银狼城遇害的所有人的共通点吧?是的,您说得没错,修培亚先生。
那到底是什么呢?雷瑟或费拉古德教授制作的那份名单里,根本就没有最大公因数!这些人不论职业、年龄、住址、出生地、宗教、生日、星座、血型,不是全都毫无关联吗?不,不是这样。
确实有一个共通点。
而且,那并不是细微的要素,也没有被隐藏住,更不是什么专门知识。
它已经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是一个非常明显的答案。
兰子自信满满地回答。
到底是什么呢?修培亚老先生焦急地问。
简单来说,答案就是保护色。
由于它实在太理所当然了,所以大家在心理上会不自觉地将它忽略。
也因为它太大了,所以无法全部纳入视线范围里。
换句话说,当一颗黄色玻璃珠混入一堆黄色玻璃珠时,我们是很难区分它们的。
我不懂。
兰子,你再说清楚一点好不好?筱原摄影记者带着焦躁的语气,忍无可忍地要求。
那么,我就回答你吧。
我想各位一定会因为这个答案实在太单纯、太明显而感到意外。
兰子说到这里时,大家还是一头雾水。
室内的空气冰冷且紧绷,全都紧张地等待着兰子的答案。
她紧接着说:在那座古城遇害的被害者所拥有的共通点,就是——他们全都是德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