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遥望古城

2025-03-30 06:17:56

1兰子和我正式去拜托修培亚老先生,请他协助我们调查那起德国的集体失踪事件的时间,已是十一月以后了。

十一月的第一周——正确地说应该是十一月四日——我们的大学学妹下杉光惠委托兰子和我帮她解决事件,因此我们来到静冈县砂泽村。

下杉家在砂泽村住了很久,而光惠是最小的女儿。

下杉家有个被火诅咒的传说,从以前就经常发生不明的自然起火现象已经有好几个人无故被烧死了。

(译注:为二阶堂黎人短篇作品〈炎魔〉,收录在《玫瑰迷宫》)遗憾的是,兰子介入这起事件的时间已经太迟。

如果她能够早点知道下杉家的厄运,应该就能阻止更多的不幸。

我们赶到砂泽村时,光惠的姊姊就像传说中的一样,已经不可思议地被烧死了。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超自然神秘现象,而是某个邪恶的人所策划的丑陋犯罪。

兰子以她如神般的智慧进行一连串的推理,她只看了现场一眼,就洞悉犯人的巧妙犯罪手法。

我们在砂泽村停留了三天,直到这起事件告一段落。

(我在这起事件后就跟光惠交往)结果,我们到十一月八日星期日,才和修培亚老先生见面,比当初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多星期。

那天正好是我们在紫烟咖啡厅召开犯罪研究会的每月例会。

装饰得古色古香的紫烟,是一桥大学学生经常聚集的场所。

大家也都公认这里的咖啡很好喝。

胖得像啤酒桶一样的店长名叫贝山公成,他是一位有名的推理小说杂志收藏家。

由于他蓄着像鬃刷一样硬邦邦的胡子,所以大家也叫他船长。

月例会是聚集在这家店里的推理迷,每个月最期待的事情。

我们会事先决定某个题材,或是邀请特别来宾,一起讨论发生在这世上的各种不可思议现象——不论真实与否。

我们这次讨论的题目是:残留在日本各地的金字塔形遗迹。

一桥大学的朱鹭泽康男教授邀请他的考古学家朋友——多摩川女子大学的月岛三郎教授来分享他的研究成果。

这次与会人士一共有十四人,长达三个小时的演讲在盛况中落幕。

根据月岛教授所言,日本各地现在还有许多尚未被发掘的古代金字塔。

它们的形状几乎都是小型的丘陵或山,但是因为被埋在地底下,故从外面看不出来的。

然而,将其挖掘后,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那是太古时代的日本人用于祭祀的巨大设施,其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物品。

有人推测,在很久以前,地球上曾经存在着一种科技非常进步,却和我们不一样的人类,甚至有人认为这其实是UFO的起降基地。

兰子已经事先告诉修培亚老先生和朱鹭泽教授,有事要与他们商量。

因此例会结束后,我们就留在二楼的特别房里。

房内到处是玻璃书柜,每个书柜都被数量庞大的推理小说杂志——《新青年》、旧《宝石》、《猎奇》、《profile》等等——塞得满满的,看起来比一楼的店面更具有古味。

要是再挂上一条深红色的绢布,简直就成了江户川乱步的《红色房间》!我们在圆桌前坐定。

接着,贝山店长又为我们冲泡新咖啡。

这是很特别的夏威夷可娜咖啡豆喔。

昨天才进货,很香喔。

贝山店长自豪地说,有事再叫我。

我到楼下整理。

他把大家的杯子都放好后就离开房间。

对了,你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呢,兰子?修培亚老先生拿起冒着烟的杯子,沉稳地问。

他戴在手指上的那只黄色钻戒是他妻子的遗物,正闪闪发光。

这位年近七十岁的外国人身材高挑、消痩,轮廓非常深。

头发中混杂着白发,满是皱纹的高额。

蓝色的瞳孔清澈得仿佛可以透过去。

他从战后就在日本定居,因此日文说得非常流利。

他原本在一桥大学教授外文,退休之后,就一直在从事翻译工作。

他的妻子大约在两年前去世。

我们曾经听过他年轻时在西伯利亚的俄罗斯馆所遭遇的离奇事件——他与妻子开始交往的契机。

他叙述那时的状况的口吻也与现在一样平淡。

我把资料整理好了,请边看着这个,边听我说。

兰子将德国谜样的集体失踪事件的失踪人员名单等资料发给大家。

然后她先从她看到报纸上的报道开始述说,一五一十地说明九段记者帮我们查到的资料,以及我们所想出来的几个假设。

嗯。

最先开口的是朱鹭泽教授。

五十多岁的他,头发灰白,充满男性魅力。

他任职于一桥大学理工学院,也是我和兰子的社团——推理小说研究会的顾问。

他的脸庞消瘦,看起来相当神经质。

而烟不离手的他,现在手中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短短的时间内,面前的烟灰缸已满是烟蒂。

他拿起兰子的剪报本,兰子,你竟然也能发现这么小篇的报道,真是太厉害了。

可是真的值得去追查吗?你不是常说,谜之所以会成为谜,是因为原本应该呈一直线的情报出现了断层吗?这个问题很明显就是这样。

再过一段时间,等德国有新发现后,这个谜自然就会解开了,不是吗?兰子喝了一口咖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在意我身边发生的那些和德国有关的事情。

教授,您不是也说过,这种不知道该说是似曾相识还是共鸣的感觉,在某种积极的跨时代行动中的确存在吗?就算把我送给你的礼物也算在内好了,你所举出的事例还是太少了,而且也很难找出它们的一致性。

其他还有什么?你朋友寄给你的野狼照片,你说那是从德国寄来的吧?之前已提过朱鹭泽教授的礼物就是他在德国买的麦森瓷器。

另外,教授提到的兰子的朋友,是兰子在大一交往过半年的男友。

这个人大我和兰子一岁,就读于东京三鹰市的如月美术大学。

他的身材瘦高,头发很长,轮廓像西方人那般地深邃,看起来会让人联想到披头四后期的乔治·哈里森。

他的眼睛微微凹陷,眼尾细长,淡咖啡色的瞳孔总是展现出像是在眺望远方,思虑深远的光芒。

我们与他在如月美术大学的校庆中认识。

当时,他率领着自己的乐团,在礼堂举行的演唱会上表演。

身为主要吉他手的他,演奏得非常棒。

应兰子要求,演唱会结束后,我们透过高中同学的介绍而认识他。

他自称多木佳未来,但这并非他的本名,而是艺名。

我先用占星术算我的出生年、月、日,再搭配上名字笔画算出如果我要继续走音乐这条路,这个名字最适合。

我现在最有兴趣的就是用吉他的乐句来扬弃这世界。

所以直到我腻了为止,否则我都是叫做多木佳未来。

他用略带忧郁的眼神注视着兰子说明。

根据朋友的说法,除了八卦外,多木佳还精通许多占卜术。

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非常奇妙。

二阶堂兰子?他用近乎呢喃的声音淡淡地说,喔,我听过你的名字。

我常听人提到你的丰功伟业。

原来世上真的有像你这样稀有的女孩子。

我能够认识你,真是幸运!对了,你的眼睛真的好美。

那是一双燃烧着求知心的知性之眼。

多木佳对兰子有好感,而兰子似乎也对他一见钟情。

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先提出,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们两人在不久之后就开始交往。

兰子对他非常着迷,谈论的话题都是他。

很有意思吧?像他这么珍贵的人,全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我第一次见到头脑转得这么快的人呢!这真的是奇迹耶!他简直是现代的达文西。

如果达文西活在现代,一定就像他那样。

不,他应该是耶稣基督吧!因为他所说的话,全都像预言一样呢!正如兰子所言,多木佳的确是一个不平凡的男人。

这是事实。

这名具有艺术家气息的青年,在各种领域上都展现出他的才能。

他的感受力强得令人畏惧,想像力也十分丰富。

换句话说,从某个角度来看,他简直就是男性版的兰子。

此外,他全身都充满了一种兰子所没有的放荡不羁,难怪兰子会迷上他。

他与一般的男人完全不同,因此对她来说,不论在任何方面都很新鲜刺激。

如果沙特和波娃彼此讨论哲学问题和互相賫弄学问,是为了让双方的生活和思想有部分交错,那么他们一定也尝到和我们相同的幸福。

兰子貌似崇高地说。

针对她的这番话,我则是半无奈、半责难地说出真心话,我还真不敢相信。

像你头脑这么聪明的女孩子,怎么会因为一个长得稍微帅一点的男人,就完全变成恋爱中的小女人模样啊?不,黎人,你误会了。

我对他的外表一点兴趣也没有。

应该说,我只是找到一个新的观察对象。

我想,像他那种拥有独特性格和才能的人,世界上应该不多吧。

兰子一如往常地,以一种超然——有点像是女王的感觉——的态度回答。

她打死也不肯承认自己的恋情。

总之,我讨厌多木佳,因为他太任性、太过自信,而且个性又差。

他很情绪化,也没有合群的观念,很自我。

他的行为举止简直像个拥有天才科学家头脑的五岁幼儿。

那家伙该不会有躁郁症吧?有一次,被他那种态度惹恼的我,对兰子这么说。

因为那天我和兰子因多木佳的独断行为而吃了大亏。

对呀,搞不好有!兰子就算千百个不愿意还是承认了这一点。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我们原本要一起去新宿某家百货公司楼上的酒吧,观赏摇滚歌手Carmen Maki的演唱。

这本是多木佳提出的邀约,没想到当兰子和我到他的公寓接他时,他竟然告诉我们,他和别人有约因而无法前去。

多木佳直截了当地说:真抱歉,我今天没心情听音乐。

你们最好也别去,今天日子不好。

日子不好?我惊讶地说,又是占卜吗,多木佳先生?可是日子不好这种事,不是应该一开始就会知道吗?月历上的日期应该都一样吧?只有像你这种不懂占星术的人才这么认为。

总之,我今天有一件无论如何都不能变更的事情要处理。

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我生气地说。

听我说,如果你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所要做的事情,可以拯救世上好几十亿条生命,你会怎么办?还怕以后没有机会听音乐会吗?总而言之,他那怪异又轻浮的个性,除了使得兰子和他的亲密关系就此告终,还意外地短暂,因为半年后,他就突然休学到欧洲去。

对不起,兰子。

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日本这个国家太小了,所以……这就是多木佳对兰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兰子问他想要去那里做什么,他表示他想要花些时间学吉他与研究野生的狼,甚至还说出我会把宇宙的因果定律和其中的秘密公诸于世!这种夸大的妄想。

在兰子的男友中,只有多木佳是主动离开她。

平常,多半都是兰子觉得已经不再需要对方的知识才分手。

但是,这次却不是。

兰子的自尊——虽然她从来不曾表现出来——被狠狠地撕碎。

因此,她从来不会主动提起他,甚至当别人提到他时,她也会不高兴。

现在朱鹭泽教授却提到多木佳。

怒气全写在脸上的兰子,神经质地摸着手腕上的装饰品说:那封信上只有写名字,并没有写地址,而且信里也只有野狼的照片。

我是看到邮戳,才知道那封信是从德国寄来的。

朱鹭泽教授立刻注意到她微妙的心理变化,因此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有,你说你们跟修培亚先生学德文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理工学院里,几乎所有学生都选德文为第二外语。

那么,朱鹭泽教授,您对东洋耶稣会的修女所提出的请求,有什么看法呢?兰子不满地说。

朱鹭泽教授将抽完的烟放到烟灰缸里压熄,教会找你们,应该与德国集体失踪事件无关吧?就连那个有奇怪名字的外国修女,也没说这两件事有关联吧?她自称为冥福尼。

兰子为他说明,她并没有明确表示肯定或否定。

我就说嘛。

那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什么会对这起失踪事件这么执着?一来你并不清楚那名修女的身份,二来那宗集体失踪事件是发生在国外,身为日本人的你根本没必要插手吧?德国警方自然会侦办。

所以就没必要特地邀请修培亚先生加入你们的调查行列。

此时,修培亚老先生微笑地说:我没有关系,朱鹭泽教授。

反正我都已经退休了。

如果能有机会再次踏上祖国的土地,我也觉得很高兴呢!所以我很感激兰子来邀请我喔!您这么明白事理,说话怎么会如此轻率?但是,朱鹭泽教授,我们又不一定会卷入事件。

这也可能只是一趟单纯的观光旅游。

你之前到欧洲参加学会论文发表时,又是什么样的情况呢?难道有什么犯罪的火苗降临到你身上吗?不,没有……那就对啦。

修培亚老先生微微地笑着。

然而,朱鹭泽教授看来仍然不满,兰子,你真的要去德国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有一种类似预感的感觉。

兰子眯起眼睛,像是在咀嚼自己的话语,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很远的地方叫着我的名字,呼唤我……。

又好像是有一件必须做个了断的事情……。

我感到焦躁不安,就像是经年累月的郁闷还残留着似的。

是不是也和你死去的朋友有关?朱鹭泽教授带着沉痛的眼神,提到暮林英希。

的确和他有关。

兰子严肃地回答。

对兰子来说——当然,对我也是一样——那位在教堂送命、英年早逝的朋友,是心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但是,我对这起事件感兴趣,以及我的动机,其实是很客观。

就像我刚才说的,查得愈深,就会发现这起事件存在着愈多谜题。

我们都已经查出这么多怪事,也感受到事件背后的那股邪恶气氛,所以怎能坐视不管呢?2朱鹭泽教授缓缓点燃香烟,不愧是兰子,真是值得依靠,心思也很细密。

不过,你听好,凡事总有个限度,知道吗?虽然很多人都仰赖你这位名侦探,但是你终究也只是个大学生。

这次事件可是发生在德国或法国。

如果你真的要跨海越洋,那么势必得休学一阵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

如果我决定要出国,我会先办理休学,黎人也同意了。

此外,我们也可以趁着寒假或春假(译注:日本的春假一般为二月至四月)再去。

朱鹭泽教授扬起一边的眉毛,瞪着我,黎人,真的吗?是啊。

为什么?我苦笑,朱鹭泽教授,您应该也很清楚,兰子只要话一说出,就绝对不会再听别人的意见了,她顽固得很!身为兄长的你有导正她的义务。

没用的。

我轻轻耸肩,我早已放弃了。

修培亚老先生笑了起来,对呀,朱鹭泽教授。

我们都很清楚兰子坚定的意志,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完全信任她呀。

朱鹭泽教授的脸色很难看,所以我才担心啊,修培亚先生。

这两个孩子已经做过多少次有勇无谋的事情,遇到过多少次危险。

这次说不定也一样。

况且他们还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国外。

没问题的,我会负责监督的。

听到修培亚老先生这么说,兰子笑了笑,朱鹭泽教授,您太杞人忧天了。

我们连要不要去欧洲都还决定,现在只是在讨论有没有可能成行而已。

我不相信。

你已经用这类借口骗过我好几次了。

你们年轻人的行动根本无法阻止。

是吗?兰子羞赧地微笑。

朱鹭泽教授的神情依然不悦,兰子,你的确非常聪明,也拥有旁人无法比拟的推理能力。

但是在欧洲,你不能期待警察或你父亲来做你的后盾。

你在那里也只是一个年轻女孩罢了。

我的父亲二阶堂陵介是警视厅副厅长,他一直都是兰子在侦探工作上最强而有力,也最值得信赖的援助。

谢谢您的忠告。

兰子严肃地说。

你父亲知道这件事吗?我不相信他会允许你去做这么有勇无谋的事。

请不用担心,我已经向家父坦承了。

基于某种理由,我们到了欧洲后,应该会有一些非常有力的援手。

援手?朱鹭泽教授反问,应该不是贝尼迪克天主教派的人吧?不是。

没有必要劳烦那些宗教分子。

其实,昨天已有人透过家父,表示想与我们见面。

如果我们真的去欧洲,我想那些人应该会全力支援我们。

朱鹭泽教授和修培亚老先生为了确认兰子的话,一起看了我一眼。

我点点头,表示她说的是真的。

到底是谁?修培亚老先生低声询问。

兰子的眼中浮现恶作剧的光芒,把耳边的头发往后拨,是法国大使馆的人。

听到这个答案,朱鹭泽教授和修培亚老先生都不禁愕然。

你说什么?朱鹭泽教授瞪大了眼睛。

法国大使馆的人带着法国外交部的人到我们家来邀请我和黎人,他们还带了高级的玫瑰花和葡萄酒送我们呢!看来他们似乎调查得很仔细,连我喜欢玫瑰花都知道。

大约是昨晚八点左右,法国大使馆的人搭乘黑色租用轿车而来。

大使馆的秘书是日本人,而外交部的人则是法国人;大部分都是秘书官与我们谈话。

家父也为了这件事提早回家,和我们一起倾听他们的要求和提议。

来自法国的邀请……朱鹭泽教授心存怀疑地说,外交部的人应该是外交官吧?这么说,这些人八成是依照法国政府的意思,特地来到日本吧?可是,他们到底是为何而来呢?兰子对着这两位长辈露出一个充满魅力的笑容,法国大使馆的人带着正式的邀请函,希望我和黎人近期内能够以国宾的身份到法国一趟。

去做客?朱鹭泽教授神经质地摸着他那尖尖的下巴问道,你们又不是政治家或政府官员,这还真是令人吃惊呢!对呀,原来我们这么了不起呀。

兰子一副事不关己地说。

我想起了那些人昨晚说的话。

各位好。

今天,我们两人谨代表法国政府以及相关机构,特来府上拜访。

不耽误各位宝贵的时间。

我们今天来到这里,是因为法国政府想要邀请警视厅副厅长二阶堂陵介先生的公子黎人先生以及千金兰子小姐,到法国做客。

来自法国大使馆的日本人名叫山田周五郞,用一种近乎可笑的恭敬态度对我们说。

山田的态度和语气殷勤得像是古代某大人的家臣,令人怀疑他是否跑错时代。

年约五十岁的他个子不高,身材也微胖,身上那套黑色高级西装看起来有点紧。

他的头已秃,眼睛很小,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乍看之下有点滑稽。

事实上,他的笑容应该只是一种伪装,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实际上在想些什么。

透过介绍,我们得知远渡重洋而来的那名法国人叫做格兰·塔尔瑟。

他年约五十岁,身材相当高挑。

他的头发有一半是灰白色,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全身散发着高级官僚的自信。

他将发言权几乎都让给山田秘书,自己只是偶尔低声说句oui或non(译注:法文的是、否之意),或是点点头。

为什么法国政府要邀请你们呢?理由是什么?修培亚老先生的蓝色眼睛正兴味盎然地看着兰子。

和一件你们两位都知道的事情有关。

兰子说明,前年,我们到恶灵公馆解决事件时,最后不是发现藏在馆内的法国皇家宝物?法国政府之所以来找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

朱鹭泽教授的指尖微微颤抖,我想起来了。

你之前也有提过吧?听说日本政府和法国政府好像还在为那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的归属问题争吵呢!没错。

而且恶灵公馆的主人——志摩沼家,也在争取那件宝物的所有权,由于到现在都还在争夺,所以宝物归属目前还没有定论。

昭和四十三年的夏天,东京都国分寺市发生一起惨绝人寰的恶灵馆杀人事件。

惨剧的舞台是在阿罗洋馆——人称恶灵公馆的老旧西式建筑。

居住于此的志摩沼一族遇到血腥恐怖的连续杀人事件——与穿着西洋盔甲的无头尸体有关的离奇密室杀人案。

兰子在这起事件中也差点遭到有如恶魔般的杀人凶手的毒手,陷入生死攸关的危机当中。

总之,法国政府把你们拉进他们的阵营,是想要在争夺宝物时占有优势吗?朱鹭泽教授确认地说。

兰子点点头,您说得一点都没错。

不管那件宝物最后落到谁的手中,身为发现者的我们都可以获得几成奖赏——依实际价值换算后。

那件宝物的价格根本就是天文数字,不论是几成,金额应该都相当庞大吧?是的。

法国政府认为那是他们的国家财产,加上又是路易王朝的宝物,所以正打算把它放在罗浮宫美术馆。

等等……修培亚老先生插话,到底谁拥有那件宝物的归属权?根据又是什么?兰子转向他,日本政府表示宝物是在日本境内发现的,所以就像在日本海域的沉船中打捞上来的宝物一样,所有权应该属于日本。

但法国政府却认为那是从路易王朝流出的宝物,当然要归还给原有国。

而志摩沼家则主张那件宝物长年深藏在恶灵公馆中,自己才应该是真正的拥有者。

实际上,这件事甚至有可能会演变成法国与日本的外交问题。

举个类似的例子,满载着俄罗斯帝国及中国清朝宝物的船只——多为在战争中被击沉之装载军资的船只——沉没在日本海域。

当它被打捞上来时,问题也随之产生。

由于日本的法律与他国不同,因此对于归属所有权的见解,也有很大的差异。

我说:所以,他们各自向法院提出告诉。

而现在的情况就像现在泥沼中一样——动弹不得。

法院也才刚开始审理。

所以想要有个结论,恐怕还得等上一段时间。

原来如此。

修培亚老先生用手摸着他消瘦的下巴,表示认同。

朱鹭泽教授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烟,所以,法国政府为了讨好你,才邀请你去法国?兰子笑道:好像是这样。

法国和日本政府似乎都很不满我们也拥有一部分所有权,所以都正在想办法说服我们放弃,或是把权利转让给他们。

对了,那件宝物现在存放在哪里?目前暂时寄放在国立博物馆。

家父已经妥善安排好了。

不过,即使是这样,文部省(相当于教育部)和大藏省(相当于财政部)等行政机构也在争取管辖权。

原来是这样。

真不愧是二阶堂副厅长。

把宝物当作美术品或工艺品,就没有人能动它了。

是的。

对了,那法国政府希望你们何时去法国?他们说愈快愈好。

大使馆表示会帮我们负担在法国的所有开销,而且还会招待我们全家人在法国观光两个星期。

真是大手笔呀。

朱鹭泽教授惊讶地说,然后望向修培亚老先生。

修培亚老先生的眼神变得缓和,兰子,你刚才不是说你父亲也一起聆听法国大使馆的来意?那么,你有告诉他,你对德国集体失踪事件很感兴趣吗?兰子点点头,法国大使馆的人回去后,我就全部告诉家父了。

家父并不赞成我们前往德国,不过,对于法国政府的邀请,倒是还在考虑……因为如果有法国政府当你们的后盾,他应该可以放心。

不过,那还是有条件——修培亚老先生也要一起去才行。

修培亚老先生微笑地说:这样啊……我没问题,兰子。

我可以答应你。

谢谢您。

兰子向他道谢,只是,我还是觉得有件事怪怪的。

怪怪的?听到兰子的话,修培亚老先生和朱鹭泽教授都浮现担心的表情。

我在想,连法国政府的人都有所行动了,背后是不是有一个更强力的推手呢?推手?我猜大使馆或外交部的人很可能也被某个集团操控。

他们的背后八成是东洋耶稣会或贝尼迪克天主教派。

因为那些人的支配力和想法在各种领域都具有非常大的影响力。

总之,你认为因为你拒绝东洋耶稣会修女的请托,所以教会打算间接利用你?您觉得这是我想太多了吗?兰子把头稍微侧向一边反问。

不,不是的……修培亚老先生自语喃喃。

他仿佛有些动摇,脸色阴沉地望向朱鹭泽教授。

每当我想到或提到那些人时,心里也会觉得有种黑暗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他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工夫,特地邀请兰子到法国呢?朱鹭泽教授神经质地用他细长的手指敲着桌面,如果大使馆的人是受东洋耶稣会的指使而行动,这样对你而言,反而是一种优势。

姑且不论恶灵公馆的宝物,你是可以答应他们的邀请的。

兰子轻轻点头,对,您说得没错。

德国离法国很近。

想要搜集集体失踪事件的相关资讯,一定也比在日本容易。

直接跳进虎穴,或许是不错的计策。

朱鹭泽教授再次转向修培亚老先生,修培亚先生,您还有朋友在那边吗?修培亚老先生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我没什么朋友在法国,不过我倒是还有跟几位住在德国的朋友通信,不过他们都只是些文学家、历史学家或小说家等文艺领域的朋友,不知道对于调查犯罪事件有没有帮助。

不过,如果真要拜托他们,应该还是有很多办法的。

不好意思,请问是犹太裔组织吗?是有这种组织,朱鹭泽教授。

不过我也有一般的德国朋友。

兰子看着大家,做出了结论,总之,我决定要再观察一阵子。

现在干着急也没用。

等时机成熟,事件自然就会找上我。

到时候,就算我再不愿意,也要面对它。

3一个月后——昭和四十五年十二月六日,星期日,因为一个重要的资讯,让事件有了重大发展。

那天我们依照惯例在紫烟举行例会。

我、兰子、朱鹭泽教授以及修培亚老先生在散会后还留在二楼聊天,没想到九段记者竟突然来访。

大家好,好久不见。

不好意思,打断你们的谈话。

脱下大衣的九段记者还穿着有点破旧的灰色西装。

他的腋下还小心翼翼地挟着一袋大纸袋。

喔,没关系啦,九段先生。

外面很冷吧?快来暖炉取暖。

大家站起来,朱鹭泽教授对他招手,指了指我身旁的空位。

那我就不客气了。

总是带着放荡不羁的气息,乍看之下不太正经的九段记者,今天看起来仿佛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他低头行过礼后,便坐了下来。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在九段记者坐好后问。

大家也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我昨晚已经在电话里和兰子提过。

就是……发生什么事?兰子迫不及特地问。

九段记者猛然转向她,对!没错!你说到重点了!我找到一份与那起事件有关的重要资料!我已快速地翻过,你们也看一下,内容真的很怪异,会让你觉得心脏快停止了呢!我想应该让大家都看看,所以就快点带过来。

这里面可是记录了那宗惊人的犯罪喔!九段记者仿佛无法克制地说完这些话,然后从放在桌上的纸袋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纸张。

犯罪记录?兰子的眼中闪耀着光芒,其他人也往前倾身。

那是一份A4大小的资料与一本非常厚的笔记本。

资料有四份,整体页数相当惊人,而笔记本则有四本。

是啊,像恶梦一样的犯罪记录!九段记者激动地说,不管你是多么了不起的侦探,这里面记录的异常至极的犯罪事件,你一定没有遇过!那起德国集体失踪事件的背后,竟然隐藏着一件前所未闻的惊人事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之前不是说过,我有一位摄影记者朋友在德国吗?他一直都在帮我调查那起集体失踪事件。

他说他找到这份资料,并用航空邮件寄给我,我在今天中午收到的。

九段记者将全部的资料摊平在桌上。

影印纸上是用德文手写的资料;而笔记本则是日文的手写资料。

德文的资料是我朋友透过关系,从德国某位警界人士那里拿来的;而笔记本上的资料则是翻译好的资料。

不好意思,九段先生。

修培亚老先生伸手拿了一份德文资料,并从口袋里拿出老花眼镜,从封面的标题开始仔细阅读。

但是兰子却已迫不及待。

她焦躁地用右手把耳边的鬈发拨向后面,直接问:九段先生,这份记录的内容是什么?资料上到底写了什么?还有,又是谁写的?九段记者收起兴奋的感觉,兰子,这是由某人口述,再由另一人记录的故事。

这份记录真的很恐怖,恐怖到令人无法招架。

那起集体失踪事件的经过也忠实地记录在此。

说出这个故事的,就是那起事件中唯一的生还者!那一刻,房里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像蜡像一样动也不动。

生还者?集体失踪事件的真相?其他人全都死了吗?……在瞬间的停顿后,我们全都表示惊讶。

没想到德国那起集体失踪事件结局竟然如此悲惨。

如果说完全想像不到,其实是骗人的;但我实在想不到这起事件居然会这么严重。

所以,九段先生。

那些失踪者到底怎么了?兰子认真思索、严肃地问。

这……该怎么说才好?我只是快速地翻阅资料而已。

不过,这里面写的内容真的很令人难以置信。

老实说,我不认为这些全部都是真的,我甚至还一度以为这是哪个疯子的疯言疯语!朱鹭泽教授用他微微颤抖的指尖把烟熄掉,九段,你不要再卖关子了,赶快进入正题吧!我们自会判断那些资料的真实性和价值。

对不起。

我知道了。

但是,我想与其由我来说,还不如各位直接读一遍比较好。

兰子坚决地摇摇头,不,既然大家都在这里,就立刻讨论。

详细的内容我们待会再确认就可以。

现在就请九段先生告诉我们事情的概要。

此时,传来了敲门声。

由于我们讨论得太认真,所以没注意到贝山店长已上楼来。

他为我们以及九段记者冲了新咖啡。

店长离开后,首先开口的是修培亚老先生。

他把手中的德文资料放在桌上,各位,九段先生说这份口述记录是疯子的疯言疯语,其实并不是没有原因。

因为这份资料是位于科隆的修玛哈精神病院的治疗记录。

精神病院?朱鹭泽教授讶异地说。

没错。

这大概由住院的病患口述,别人——应该是医生吧——所记录下来的东西。

朱鹭泽教授皱着眉头,先看看九段记者,又看看修培亚老先生,等等,修培亚先生,你说这是精神病患口述,然后由医院的医生或别人所记录下的东西?应该是这样。

我看了一开始那部分,那是一名青年在顺着莱茵河而下时的独白。

说出这个故事的人应该就是德国旅行团的其中一人。

九段记者用力地点头,几乎吼叫,没错。

他说出一个像恶梦一样的恐怖故事!修培亚老先生再度拿起那本德文的资料,九段先生,你那位摄影记者朋友的取材能力真优异。

一般这种医疗资料应该是不可能外流的。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手。

说不定他是非法取得的。

不过,也多亏他,我们才能看到这起重大事件的记录。

这说不定能帮上兰子的忙。

我非常感谢他。

此时,兰子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因此她只是转向九段记者,轻轻地点头。

朱鹭泽教授拆开一包新的香烟,问道:九段先生,我们先把事情稍微整理一下。

这份记录是参加了失踪的旅行团,却生还的人所口述的吧?那其他人呢?全都死了!九段记者大声地说,全死在旅行途中。

不,是全死在银狼城!那个旅行团的成员确实抵达那座古城。

可是,那里其实是地狱,更可以说那里是他们的刑场!朱鹭泽教授被九段记者激动的语气震慑住,因此降低了音量,他们是怎么死的?是被人杀死的。

九段记者吞了一口口水,再继续说,他们是一个接着一个惨遭杀害。

每个人都被以残酷至极的方法杀死。

除了说出这个故事的人以外,其他人全部都死了!被杀死的?是谁杀了他们?记录里有提到犯人吗?我不知道。

犯人是一个不知名的杀人魔,说不定还是个在古城中徘徊的幽灵呢!总之,目前还不知道犯人的真面目。

不但如此,如果这份记录是事实,那么很可能有某种怪物盘踞在城里。

这起杀人事件实在太诡异了。

幽灵?怪物?朱鹭泽教授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你头脑没问题吧?九段记者强忍着激动,看着大家,总之,请你们也看一下这份资料。

这样你们才能体会到我感受到的恐怖。

这份记录从头到尾都令人难以置信。

因为实在不像是正常人所写出来的。

虽然这是疯子的疯话,但乍看之下,也是有条有理的疯话啊!你没问题吧?朱鹭泽教授语带责备地说,你一下说这是犯罪的记录,一下又说这是疯子的疯话,到底哪一个才是对的?两者都是!兰子以冷静沉着的口吻说:九段先生,你说这名口述者是旅行团中唯一的生还者。

为什么只有这个人生还?他为何进了精神病院?他之所以能生还,大概是因为他逃出银狼城吧。

记录最末提到整件事的经过,只是那部分写得非常模糊,还有很多奇怪的叙述。

所以实情到底如何,也没有人知道。

还有,他之所以被送进精神病院,大概是因为那起事件实在太过恐怖,让他的头脑变得怪怪的。

这也难怪,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全都在自己面前惨遭杀害。

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很年轻,名叫提欧多尔·雷瑟,二十六岁,是一间音乐学校的钢琴老师。

他生于波昂,即将到弗姆兹附近的音乐学校任职。

他在上任前参加这个旅行团,从六月起就下落不明。

大概在一个多月前,当地居民发现只剩半条命的他在特里尔附近的山林里徘徊。

当时他的意识不清,几乎什么都记不得。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问题是,他深信自己是‘狼男’。

所以,虽然他身体上的治疗已告一段落,也想起失踪的那段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还是被送进精神病院。

狼男?这个出乎意料的语词让兰子也吓了一跳。

没错。

九段记者神情黯淡地点点头,就是‘狼男’,应该也可以说是‘人狼’!总之,他认为自己一到满月就会变成狼。

一般而言,任谁都会觉得这是胡说八道,可是,如果你知道他经历过的那个充满血腥的地狱,就会完全理解了……九段先生?兰子忧心地注视着九段记者。

但是,他却仿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似地,一股脑地继续讲下去。

不,我没事。

我是很认真的。

我看完这份记录后就完全了解了。

那起德国的集体失踪事件其实被某种可怕的诅咒,或是某种奇怪的因缘给缠绕住!兰子,我绝对支持你。

不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把你送去德国。

这么恐怖的事件已经不能分什么日本还是外国。

不管在哪里发生,都必须解决才行。

否则,秩序井然的人类社会是会崩解的!九段先生?兰子又叫了他一声。

不,兰子,等等。

让我说完。

他摇头、挥手,我活到这把年纪前,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件事真的令我害怕,就只有这件事。

我看完笔记本,知道整件事的始末后,便从心底开始发抖。

这个故事真的就是这么恐怖。

这种让心冷到不行的感觉,我实在是不想再次经历。

所以,一定要找出这起神秘犯罪的秘密,打倒那个犯下连续命案的残酷怪物。

要把那片阴森的黑暗敲碎,找回一个干净而稳定的空间。

而能够做到这点的,就我所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二阶堂兰子,就是你呀!九段,你怎么啦?冷静一点!你这么激动,我们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喝一口咖啡,冷静一下吧!这实在太不像你了。

朱鹭泽教授指了指咖啡杯,带有怒意地说。

九段记者提起肩膀,调整一下呼吸,说得也是。

我失态了!我已经没事了。

不好意思。

等九段记者喝下一口咖啡,兰子又催促他,那么,请你告诉我们,这本笔记本的大致内容。

那么我就从头说起。

那个旅行团的成员在法兰克福集合,第二天便沿着莱茵河顺流而下……就这样,我们知悉那名叫做提欧多尔·雷瑟的德国音乐老师所体验过的恐怖经历。

然后,我们再各自把这有如恶梦般的记录仔细阅读一遍。

而就在读完的那一瞬间,我们便踏上这段无法回头的黑暗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