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昭和四十六年三月二日,星期二。
这天上午,兰子、修培亚老先生与我因法国的邀请,从羽田机场离开日本。
有别于修培亚老先生,兰子和我都是第一次出国,因此这是一次令人毕生难忘的旅程。
我们搭乘的飞机在三月三日深夜十一点抵达法国戴高乐机场。
由于那天是阴天,因此从飞机的窗户看不到星星,而机场和周边建筑物的光线——被形容为光之妖精的巴黎灯火——也隐没在浑浊的空气中。
因法国外交部已事前安排好,所以我们能很快地入境。
我们搭上在航厦外等候的机场巴士,直接被带往巴黎传闻中的最高级饭店。
机场到巴黎市区约二十五公里。
在这段路程,我努力对抗睡意,把脸靠近车窗,欣赏异国的夜景。
修培亚老先生也沉默地注视着窗外。
再度踏上暌违已久的欧洲,他似乎怀有一份深深的感慨。
由于兰子和我都是第一次出国,因此从日本出发时,情绪就十分高亢。
但是日本到法国这一段飞航即使中途能在转运站休息,却也是整整一天以上的长途飞行。
被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兴奋的心情也转变成无聊。
等到抵达饭店时,我们三人已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
长途旅程一定很累吧?各位今晚好好地休息吧。
和我们一起离开日本的法国大使馆的山田秘书说。
他在饭店大厅把房间钥匙交给我们,并告诉我们之后的欢迎会等行程。
不过,现在的我只想赶快好好睡一觉,其他事情都不想管。
翌日,如同他所预告的那样,从一早开始,满满的行程快把我们的精力榨干。
兰子在恶灵公馆发现的路易十四宝物,法国当局已经将它定位为固有的文化遗产。
因此,我们受邀来法一事,法国文化部可说是幕后最有力的推手。
是故,法国外交部以及文化部各派遣一名人员负责接待我们。
外交部的人员是先前造访我们家的格兰·塔尔瑟先生。
而文化部的人员则是一名年约四十岁的男性,他名叫东尼·玛斯卡尔,长得就像搞笑版的电影明星杨波贝蒙(译注:Jean-Paul Belmondo,法国知名男星),此外他也相当热心,因此非常讨人喜欢。
这两人一整天都跟在我们身边,从翻译到所有行动,全都帮我们打点得巨细靡遗。
第一次见面时,玛斯卡尔以夸张的身体语言说:日本来的朋友,我是让各位能够在法国舒适愉快的万能护花使者。
想必各位一定很喜欢法国吧?法国可是全欧洲最美丽、最棒的国家!如他所言,法国相关人士对我们的款待可说是既奢豪又周到,几乎算是国宾级的礼遇。
第一个星期,我们不断会见政府官员或其他要员,每晚都有为我们举办的欢迎会。
在这之间的空档,则安排我们参观巴黎市内及近郊的观光胜地,我们每天都过得非常忙碌。
有一次,兰子悄悄地对我耳语:黎人,那两个人其实是来监视我们的,说不定正是东洋耶稣会背后的团体所派来的间谍。
巴黎近郊最具势力教会应该是贝尼迪克天主教派旗下的浸礼教会,那两人大概就隶属于那里吧。
特别是玛斯卡尔先生,更是不能大意,他那副轻薄的样子说不定是装出来的。
是吗?他好像很容易被你这种女孩子吸引呢!他不是成天都在夸赞你的美貌吗?大家不是说,法国人只要是美女都会搭讪吗?他大概就是这种人吧!我半开玩笑地说,但兰子却摆出一副无聊的表情,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
让他的期待落空了。
虽然对他很抱歉,但我除了事件以外,对任何事情都没兴趣。
玛斯卡尔带我们去的地方,包括艾菲尔铁塔、凯旋门、艾利榭宫、杜乐丽花园、圣厄斯塔序教堂、巴黎市政府、孚日广场、橘园美术馆、毕卡索美术馆、罗浮宫美术馆、罗丹美术馆、巴黎歌剧院、圣心堂、煎饼磨坊餐厅、西堤岛、圣路易岛、塞纳河的自由女神像、荣军院的拿破仑墓、卢森堡公园、凡尔赛宫、枫丹白露宫的森林等等。
我们几乎看遍一整本观光导览里的景点。
老实说,这些景点其实并非全部都很有趣。
所以我们三人决定用自己独特的方法来享受。
我们想出许多源自巴黎地名或著名景点的神秘小说来当成娱乐,像《莫尔格街谋杀案》、《巴黎的秘密》、《蒙马特之夜》、《艾菲尔铁塔的潜水夫》、《钟楼怪人》等。
兰子甚至还向玛斯卡尔提出一些非常无理的要求,例如:我想去位在诺曼底的艾特瑞塔,听说那里的海岸有罗苹在《奇岩城》中的‘空洞之针’。
这样我就可以亲自到岩礁里探险,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一个秘密大洞窟!我想去找罗勃胡迪(译注:Robert Houdin,人称近代魔术之父)的后代,询问当时他以大使身份,被派往美国时的事情。
或是我好想戴戴看传说中,路易十四给他孪生弟弟的铁面具!她除了借着这些难题来为难玛斯卡尔,更是以此为乐。
由于兰子和我是警视厅副厅长的子女,因此在各项行程中,也有将代表日本警察的信函——家父亲笔所写——转交给法国警察机构,以示敬意的活动。
此外,也如我们预料,行程中包括谒见贝尼迪克天主教派的总主教,会面地点就在庄严的圣母院大教堂。
我们恭敬地拜见克里门七世这位已届高龄的宗教家。
身穿豪华服装的他相当威严。
我们三人也接受了基督教的祝福。
令人意外的是,谒见时间非常短暂,仪式一下子就结束了。
兰子和我原以为对方会借机与我们有些接触,然而却完全没有,这让我们感到有点失望。
为什么?难道他们与东洋耶稣会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百思不解地问兰子。
她皱起线条美丽的眉毛,思索着。
他们私下是有联系的。
不过,我也想不透他们为什么没有来找我们谈话。
是不想在人前跟我们说话?还是他们所谓的危险其实还没来临?你是说,需要借助你的力量的事情,之后才会发生?是啊!一定是这样!我们访法一事已经在喜欢八卦的巴黎人之间广为流传。
报纸和电视新闻都大幅报道。
报纸不但仔细刊出在恶灵公馆发现的宝物的相关资料,更有许多报道夸张地记载了日本名侦探二阶堂兰子的丰功伟业。
在法国文化部所召开的记者会上,聚集了将近四十位媒体记者。
对于拥有像玛莉·安东尼一样华丽鬈发的东方年轻女性,他们全都非常感兴趣。
我们站上讲台,玛斯卡尔先向大家介绍我们,之后立刻有人提问。
二阶堂小姐,听说你在日本是非常有名的侦探,你这次来到我国,是不是也在进行侦探工作呢?兰子露出有如女神般的笑容,各位,我是以度假的心情来造访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
不过,要是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在警方等当局的邀请下,我绝对很乐意帮忙。
她之所以回答得这么客气,是因为德国那起事件现在还是秘密。
当然,我们也交代玛斯卡尔——我们有告诉他部分事情——不能公开这件事。
由于我们是法国外交部和文化部的宾客,记者们的提问一开始还相当和缓。
然而,并非所有的记者都接受兰子,也有人提出恶意的问题,例如:不好意思。
请问像你这么年轻的女孩子,真的能胜任侦探这种极度困难的工作吗?、请问你有多优秀?你能和卡斯顿·勒胡笔下的约瑟夫·鲁尔达比相提并论吗?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一名迟到,却又硬挤到前面的男记者。
他的用字遣词虽然客气,但却带有嘲笑的意味。
那位记者个子很高,脸色泛红。
他戴着一顶有一条靛蓝色装饰的亚麻巴拿马草帽;从他衬衫的领口,可以隐约看见银色的项链和充满野性的胸毛。
他整体的服装搭配得很好看,而且似乎也对自己帅气的容貌相当自豪。
他用背在肩膀的一台小型照相机喀喳、喀喳地拍了几张相后,便打开笔记本,慢慢地发间。
兰子从台上望向他,关于我的评价,我想还是交给各位吧。
不过……这位先生,请问您尊姓大名?那位记者用一种傲慢的态度与嘲弄的口吻回答:我叫布雷杰克。
你可要好好记住我,小姐。
兰子脸上浮出一个假笑,突然开始反击,布雷杰克先生,我虽然没有像你亲爱的鲁尔达比侦探那么有才能,不过有几件事我倒是知道。
例如,你并非隶属于大报社或电视台,而是某间小杂志社聘请的自由作家。
你原本和恋人在尼斯度假,却因为这个记者会而被迫立刻结束假期。
不但如此,你赶来这里的途中,车子还抛锚,带给你非常大的麻烦。
虽说是为了工作,但临时取消假期,想必你的恋人一定很生气。
真是遗憾!这段话实在太有效果了,让布雷杰克吃惊到眼睛都快掉下来了。
他喘着气问:你、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而其他的记者似乎也相当惊讶,一直看着他们两人。
兰子笑了出来,游刃有余地说:这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透过观察的简单推理而已。
要是多做解释,反而会令人感到失望。
福尔摩斯也常常这样叮咛华生。
不过,要是我不说明,各位的疑惑也无法解开,所以我还是告诉大家我的推理。
好啊。
你背的照相机侧面贴着流水编号的标签,而且照相机上有很多细小的刮痕,看起来似乎使用了很久。
也就是说,这台照相机并不是你的,而是借来的。
因为如果你是大公司的专属摄影师,至少会有一台自己的照相机;再者如果你是单纯的记者,身边也应该会有其他摄影师随行才对。
所以,一个人负责两种工作的你,应该是和某间小规模杂志社签约的自由作家。
那你又是怎么知会道我去了尼斯?他狼狈不堪地提高音量。
布雷杰克先生,从你的外表看来,虽然你的脸、脖子和手都被太阳晒红了,但是你的皮肤却还没有变成咖啡色,所以距离你日晒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这应该是一天以下的短时间日晒造成的。
此外,你脖子上虽然戴着一条十字架项链,但是你的脖子和胸部都被晒得很均匀,没有项链的痕迹。
也就是说,你是在海水浴场等需要把项链拿下的地方晒太阳的。
就算不是游泳,而是做日光浴也一样。
如果你是在白天工作时晒红的,那么戴着项链的部分,应该会有白色的痕迹。
还有,从项链的形状来看,你应该不是为了时髦才戴项链,而是因为你的信仰,所以你一定会随时——除了游泳时怕弄丢以外——戴着它。
另外,在这个仍有点寒冷的时期,法国人若要度假,除了尼斯,也没有其他可能。
再来就是像你这么注重外表,指尖为何会有黑色的油污?而且你白色巴拿马草帽的帽沿上也沾有一些同样的污垢。
一般来说,提到黑油,会先想到的修理车辆引擎。
而你的手脏脏的,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时间好好地清洗。
因为卡在指甲里面的油污,是很难洗掉的。
把以上几点综合起来,就能分析出你可能是从度假处慌忙赶回巴黎,出席这场记者会。
车子抛锚、把引擎盖打开修理车子,应该是在你返回巴黎途中发生的吧?巴拿马草帽上的污垢和你没有时间换装这两点,就是最明显的证据。
以上这些都只是透过一些观察而简单导出的结论,并不是什么魔术或是神通力量。
这是具有逻辑性的推理。
这样你清楚了吗,布雷杰克先生?兰子这段一气呵成的发言,是一场最佳示范。
所有对她能力抱持怀疑心态的记者,也全认同她那犀利的头脑。
二他阶堂小姐,你是怎么知道布雷杰克先生有恋人呢?一位看起来很高兴的年轻女记者问,而其他记者也在一旁窃笑。
兰子一派轻松地说:请看他的手。
布雷杰克先生没有戴结婚戒指。
像他这么注重外表的单身男性,怎么可能独自去尼斯度假?不过,就算是我,也不知道他的恋人是女性还是男性。
会场顿时发出一阵爆笑,布雷杰克先生则发出哀嚎声,脸也红了起来。
笑声告一段落后,又有人提出问题,二阶堂小姐,你有特别尊敬的人吗?针对这个问题,兰子也巧妙地回应。
这个嘛……其实,我不太喜欢傲慢自大的福尔摩斯。
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充满知性、纤细、有爱国心、有勇气、行动派的亚森·罗苹。
他是我从小就很憧憬的人。
也就是说,比起英国人,你更喜欢法国人?是的。
至少在法国的这段期间。
兰子的幽默再度让笑声包围全场。
在蓝色眼睛里,身为东方人的兰子似乎非常可爱。
年轻的她挺身面对坏人与犯罪,从事侦探的工作,与其说这令他们惊讶,还不如说令他们更感到有趣!之后的提问都充满善意。
某个记者还问到兰子最喜欢的书籍。
左拉、雨果、巴尔札克、莎冈、波娃,以及凡尔纳的书,我都读过。
不过我最喜欢的是莫里斯·卢布朗和大仲马……还有马凯,我也蛮喜欢的。
这个笑话也获得了好评。
所谓的马凯,据说是大仲马在撰写历史小说时,替大仲马搜集资料的助手,他经常替大仲马打草稿。
二阶堂小姐,你有男朋友吗?一名年约三十岁,痩痩的女记者问。
我有很多男性朋友,不过并没有特定的男朋友。
很遗憾,日本并没有亚兰·德伦,也没有尚·嘉宾。
兰子如此回答的同时,也投以优雅的微笑,而记者们则再度哄堂大笑。
兰子在记者会上的所有发言占满当天傍晚的电视新闻,以及翌日的报纸版面,成为巴黎人的最新话题。
2即使如此,我观察到法国人对兰子的态度和反应真的很有趣。
基本上,他们是分不出日本人、中国人和韩国人——其他的西方人大概也一样。
对他们来说,我们通通都是东方人。
而有点概念的人,也还依旧认为日本是武士国家,男人都盘着发髻,身上佩带武士刀;而女人则全是穿着和服,服侍男人的艺伎。
以往我们在日本时,若在路上看到外国人,总会因为奇特,忍不住地直盯着对方看——即使明明知道这样不礼貌。
但是现在立场却反过来,我们变成大家的注目焦点。
这也表示,我们总是在人前活动。
兰子的容貌和潇洒的态度,粉碎了法国人无知的主观看法。
最初他们认为兰子只是东洋偏僻小国的年轻女孩——不过是警视厅副总监的女儿——到法国的目的只是游山玩水。
但是她那落落大方的言行举止以及一流的知性,让他们不由得对她以及所有的日本人的印象大大改观。
还有一点相当有趣,就是兰子本身的改变。
这一、两年来,她把她那头自豪的鬈发染成金色或其他颜色,但是在决定要来法国后,她便突然把头发染回黑色。
我问她为何这么做,她的理由是——这样法国人才喜欢。
兰子,你竟然会在意别人的眼光?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你不是一直认为外表不重要,甚至还曾轻蔑地说,重视外表正好证明女性隶属于男性这恶习吗?我指出这点,但她却笑了起来,人类的行动模式会随着他从哪里找到价值而改变。
黎人,你应该明白我最无法忍受与别人一样。
在外国,日本人原有的乌黑头发是最特别的,况且,我们这次必须从法国人那里获得各种情报,所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光靠头色就能打动法国人吗?不管是哪一国人,男人看女人的眼光都是一样。
与日本人比起来,法国男人更容易诚实表现出他们的内心,这样不是更好吗?结果,不管到哪里,兰子的行动准则都离不开观察与逻辑。
她把自己的容貌打扮当成测试法国人反应的石蕊试纸。
然而,这样的游戏或恶作剧,并不能完全让兰子与生俱来的无聊症消失。
到法国才一个星期,她就已经开始对这个国家幻灭。
我知道她几天前就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这是因为她想要快点调查德国那起事件,但是行程却被安排得满满的,所以她才变得着急。
我们只要一有空,就会互相讨论那起事件。
我们不但看了好几遍那份发生在银狼城的惨剧记录,更试图针对事件内容,找出适当的解释或确切的推理而不分昼夜地绞尽脑汁。
到法国约一个星期的某晚,我们结束一天的行程,吃完晚餐后,便到饭店附近的咖啡厅休息。
修培亚老先生点了酒,而我和兰子则喝着咖啡,三人天南地北地聊着各种话题,最后仍不免提到银狼城事件。
当兰子将文学性话题转到人类的恐怖时,我问:兰子,你认为人类感受到的恐惧,全都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力克服?对呀!实际上,恐惧本来就不存在于这世界。
就算有,也只是从人类的无知或因不了解而衍生的妄想罢了。
今晚,兰子穿着一件缎棉的红色花洋装。
她一边回答,一边在那又长又柔软的裙下交叉双脚。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
虽然我不太会解释,但我认为在人类的心里,或是本质,应该有一种类似潜在的恐惧之类的东西,那东西是与生俱来的,相对于人类的理性,当我们面对无法解释的事情时,那份畏惧的感觉就会煽动我们内心的恐惧。
因此,人类才会发展出信仰、宗教和哲学。
人类从太古时代就拼命地想要拭去那种恐惧心理。
兰子把刘海往后挽,笑了笑,黎人,我真是吓一跳,你何时变成神秘主义者?每个人总有一天可能会因意外或是突如其来的死亡,也有可能是因病而死。
说得极端一点,也许人类的一生只是朝着死亡前进而已。
这样一来,难免会变得有点悲观吧!原来如此。
有一些超自然论者相信出现在《圣经》或土著信仰的恶魔及妖怪,其实是史前的恐龙或巨大爬虫类。
也就是说,人类在原始人时代曾经和从大灭亡幸存下来的恐龙,共同生活过一段时期,并为躲开这强大又凶暴的敌人而四处逃窜。
而当时的恐惧还残存在人类的细胞里,并无意识地流传给后世的子子孙孙。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何西洋文化中所描绘的恶魔的滑滑皮肤上,有蓝灰色的鳞片;从眼睛、牙齿、舌头到整个形体,都很类似爬虫类,就连像蝙蝠的飞膜一样的翅膀,也和无齿翼龙十分相像。
这样想不是很合理吗?兰子用一种惊讶的表情说:黎人,这种说法还真是牵强附会!你觉得从恐龙灭绝到有原始人出现为止,这之间到底相隔了几万年?恐龙是在新生代第三纪,也就是七千万年前濒临灭绝的,就算我们把南猿(译注:最早在非洲发现的灵长类化石)视为人类最原始的袓先,人类最多也不过只有四百万年的历史。
所以,这两者是绝对不可能同时在地球上生存的。
同样地,有一派说法认为,恐龙之所以灭绝是因为陨石冲撞地球,但这是一种极度无知、愚昧的想法。
恐龙是历经了好几千年、好几万年——比人类的历史还长——才逐渐灭亡。
说不定人类及猿猴的祖先——也就是那些小动物,在恐龙称霸时代所留下的可怕记忆,还残存在基因里。
真是的。
我真的很受不了你那种肤浅的命运论。
你的解释根本就是妄想。
你竟然能把恐惧这种精神代谢反应,牵强附会到这种地步。
我说,恐惧根本只是人类扭曲的想像力衍生而出的产物罢了。
兰子若无其事地说,还耸了耸肩,仿佛已经得到结论。
不过,我却认为这正好是一个机会。
我早就想要问问兰子,她对于那起德国失踪事件的看法,特别是雷瑟的口述记录。
那么,兰子你认为雷瑟所经历的故事,只是他因恐惧而衍生的幻想?我承认那起事件真的很有趣。
而且我认为,那是首尾一贯、确切又非常真实的故事。
说不定比法国料理的大蜗牛壳还要牢不可破呢!老实说,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导出这个结论的。
这么说来,你认为那份口述记录全是虚构的?兰子以认真的表情问我。
坐在我身旁的修培亚老先生正热切地倾听我们的对谈。
我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整个人深深坐进椅子里,检视着我的内心。
我不太明白。
但单看那份口述记录,应该任谁都会以为那是一个疯子的妄想。
只不过因为实际上真的发生了一起集体失踪事件,所以也只好相信这个记录。
修培亚先生觉得呢?兰子转向他问道。
一直静静听我们说话的修培亚老先生,用他细长的手指摸着他尖尖的下巴,这个嘛……其实我也是半信半疑。
我重复看了那份记录很多次,也试着推敲那些事情的可能性,但是依旧无法获得结论。
从德国一起寄来的报告中提到那份口述记录,其实是精神病院的治疗记录吧?也就是说,那应该是把精神病患所说的话字一句照写下来的吧?所以,我的疑问是,这种资料到底能不能尽信?我总觉得关于杀人这部分,似乎都是叙述者那份强烈的被害意识的表现。
您认为它不可信吗?也不尽然。
不过也不可囫囵吞枣地全部相信。
若以病理学的角度来看,一件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在雷瑟这个精神病患的头脑里,很可能会膨胀成好几百倍。
例如呢?您觉得哪些是不可信的?不用我说,当然是结尾这部分。
雷瑟说他是‘人狼’,会变身成狼。
而且他还说城堡的地下深处有一间怪异的研究室,他就是在那里变成狼后逃出。
这部分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黎人,你呢?兰子用那清澈的眼睛望向我。
我觉得一开始就很奇怪。
柯纳根夫妇在密室被杀害的事也是。
如果雷瑟说的是事实,那么犯人杀害那两人,并把他们的头给切下后,是如何在那间上了两道锁——而且还是从房里上的锁,呈现密闭状态的房间里,像一阵烟似地凭空消失?另外,费拉古德教授在武器房遇害的场景也是。
它竟然像魔术一样,瞬间发生在雷瑟的面前。
而穿着盔甲的杀人魔,在犯案后,也同样从上了锁的武器房消失踪影,这真的有可能吗?可是这些年来,我们不是也遇过好几件密室杀人,或其他不可能犯罪吗?是啊。
可是在那些事件中,都有确切的证据或可信的证人。
遗憾的是,在这起事件里,我们只能仰赖一名叫做提欧多尔·雷瑟的精神病患所提供的证词。
这样讨论起来难道不会有什么缺失吗?等一下,黎人。
修培亚老先生突然拍了一下手说,如同数学的公式或解法一样,在论证时,一定要先有前提或定理才行。
在目前的情况下,即使雷瑟的口述记录看起来像是胡说八道,但我们也只能依赖它。
总而言之,我们就姑且假设他所讲的都是事实,再来进行讨论怎么样?嗯,我不介意……兰子轻轻调整一下坐姿,对了,黎人你不是有把整起事件的要点整理在笔记本上吗?你有把自己发现的疑点写下来吗?有啊。
那你能不能念给我们听听看?好。
我点点头,从脱下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本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我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所以顺序可能有点奇怪。
我起个头,接着读出银狼城惨案中的相关疑点。
◎银狼城到底在哪里?它真的存在吗?为什么它的位置是秘密?◎人狼城真的是由银狼城和青狼城所构成的双子城吗?如果是的话,又为什么要建成这种构造呢?◎银狼城和青狼城之间夹着一条很深的溪谷,有没有可能透过某种秘密的地下通道,在两座城堡中往来呢?◎费拉古德教授透过〈哈梅林的吹笛人〉这则童话所暗示的恶魔是什么?这则童话的真相与人狼城有关联吗?◎在人狼城的传说里提到一则不可思议的故事:银狼城中的修士们全部被一个穿着盔甲的亡灵给杀害,但他们的尸体和杀戮的痕迹却都消失。
这是事实吗?◎费拉古德教授和雷瑟遭到穿着盔甲的杀人魔袭击,这和传说是否有关联?难道是亡灵苏醒了吗?◎费拉古德教授在人狼城一直要找的朗吉努斯之枪,被人藏起来了吗?◎银狼城里的无人足迹,以及半夜听见的那种像是大蛇在爬行的怪异声响,究竟是什么?◎城门损坏是人为?还是意外?◎班克斯管家的死是意外?还是谋杀?◎是谁将旅行团一行人关在银狼城里?目的为何?(是为了要杀死所有人吗?◎犯人在杀害柯纳根夫妇后,如何从呈现密室状态的储藏室脱逃?◎柯纳根夫妇的头颅为何会被切断?◎在狼之密道中,为何只有约翰·杰因哈姆的尸体被带走?◎沉在水瓮中的女佣汉妮的尸体,头部为什么被切断?◎杀死费拉古德教授的盔甲杀人魔是如何从呈现密室状态的武器房里消失?◎莫妮卡·库德的尸体为什么会被吊在大厅的吊灯上?◎约翰·杰因哈姆的尸体为何会被肢解,又被塞在大钟里呢?另外,为什么也没有身体和头颅呢?◎修达威尔伯爵真的存在吗?他为何没在旅行团成员面前露脸?◎被害者之间有什么共通点?◎雷瑟真的是人狼吗?抑或这只是他的妄想?◎城堡的地下真的有秘密研究室吗?读完后,我抬起头看着他们两人,当然,最大的谜题就是犯人。
究竟是谁杀了这群人,还有,到底为什么要杀人?动机又是什么?谢谢你,黎人。
兰子满意地微笑,你整理得很好。
修培亚老先生也露出满意的表情,对呀,像这样整理出来后,问题点就会变得更明确,思考起来也会更顺畅。
不过,还有一些事项可以再加上。
兰子说。
我问:哪些?我现在说,你把它写下来。
于是她列举出一些我遗漏的地方。
◎汤玛士·福登的照相机为什么会被抢走?◎莫妮卡·库德的尸体下面为何放着一个大金属盆?只是单纯用来盛血吗?◎杀害费拉古德教授的盔甲亡灵,真的如雷瑟所见,是已经死亡的约翰·杰因哈姆吗?◎犯人是左撇子吗?——这是从绑在莫妮卡尸体上的绳结所推断出来的事实。
◎马贝特·艾斯纳曾说:楼梯怪怪的。
到底是哪里奇怪呢?◎布洛克要雷瑟他们去查看地下室的尸体,是希望他们发现什么吗?原来如此。
我相当钦佩兰子敏锐的观察力。
这样看来,她似乎已经找出某几个问题的答案了。
无论如何,我们都只能针对这些谜题,一个一个地推理。
这样要花上很多时间。
然而,兰子却静静地摇了摇头,几何图案的耳环也随着她那柔软的鬈发摇动,其实,我们不需要找出所有的答案。
一来那样太浪费时间,二来,比起找出答案,看穿这起事件的本质更重要。
因为在每个复杂的事件里,谜题经常随着犯人的思考逻辑或目的而串联。
反过来说,只要我们找出某种串联每件犯罪的方程式或逻辑,其他琐碎的谜题自然会随之解开。
是啊,有不少犯罪者都会在犯案时留下某种癖好,或是使用自己独特的犯案手法吧!没错。
所以,如果我们想揭开这起事件的真相,首先必须重视这整起事件给我们的印象。
接下来,则是要找出这印象所导出的倾向。
这种倾向对每一次的犯罪应该都会有某种影响才对。
这正是兰子直感式归纳型推理法的中心思想。
的确,在这起事件中,许多尸体的头颅都从颈部被切断,然后被带走。
这个特征很可能是犯人有某种理由。
修培亚先生,您对雷瑟的记录有什么想法?我看着他问。
这个嘛……修培亚老先生一边思索着,一边回答,像这样重新把问题挑出来看后,我更觉得这是件既怪异又令人无法理解的事件。
是呀。
问题就出在这里。
我刚才也说过,那份记录,我读得愈多遍,就愈觉得那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在这世上。
那个故事真的很混乱,而这不是雷瑟精神错乱的最佳证明吗?兰子用一种异常愉快的眼神望向我,你觉得叙述那份记录的人,并不像你一样头脑清楚吗?没错,就是这样。
这该说是神秘,还是怪异?总之接连发生的每起事件都很支离破碎。
关于这一点,我的意见和你不同。
比方说——比方说,费拉古德教授和仆人佩达在武器房里,被穿着盔甲的人袭击这件事。
雷瑟不是从头盔看到那个人的脸,他说那是约翰·杰想哈姆。
可是他们却在不久后,就发现杰因哈姆被肢解的尸体。
好像是从宴会厅还是哪里的大钟里滚落出来吧?而且从尸体看来,这个人应该是在武器房事件发生前,就已经死了。
也就是说,杰因哈姆是和建筑师谢拉同时在一条叫做‘狼之密道’的洞窟中被杀害的。
如果是这样,‘穿着盔甲的亡灵’还真的名副其实,是杰因哈姆的幽灵呢!还有——修培亚先生也说过——最夸张的就是雷瑟认为自己是人狼。
他变成狼的那部分,实在令人无法相信。
那是暗喻、比喻,是一种把事情具体化的描述手法。
也就是他把他直接意识到的现象,用一种大家都能了解的方式,转换成有寓意的说法。
你是说,他故意把自己的体验寓言化?没错,所以,我们只要换个方向,把他的意识转换一下就行了。
这样一来,也许就能看清隐藏在故事背后的真实了。
我实在无法苟同你那种抽象的方法论。
我耸耸肩,总之,虽然我们不知道雷瑟有没有被害妄想症,不过从他踏进城里的那一瞬间起,他就被告知‘人狼’的存在,对此也非常恐惧。
虽然费拉古德教授刻意卖弄自己的历史知识,煽动大家的恐惧心,但是雷瑟的反应未免也激烈了。
修培亚老先生向走到我们附近的侍者再点了一杯白兰地。
然后,他来回摸着自己消瘦而凹陷的脸颊,注视着兰子,兰子,你对这起事件到底有什么看法?你是不是已经弄清楚某些地方?至少集体失踪是事实,而且失踪者和记录上的名字也一致。
这么说来,我们应该可以断言,那些在旅行途中失踪的人们,在银狼城遇到某种不幸。
兰子这么回答,刻意闪躲了他的问题。
这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在完全看破事件的真相前,她是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的想法。
根据她的说法,推理的一部分就只是一部分,随时会随着新证据的发现,或是自己反复思考所得的结论而有所改变。
你说得也没错。
那么,修培亚先生您的想法是?很遗憾,我还身在五里雾中。
那黎人呢?我也是。
不过我有想过几种可能性。
我保守地说。
很好。
说出来嘛!我们一起想想看。
我心里暗暗怀疑兰子的甜言蜜语,但还是说:首先是犯人。
犯人只有一人吗?还是有共犯?修培亚老先生双手交叉抱胸,应该是有共犯吧!从‘狼之密道’的命案场景,可明显看出犯人把尸体从犯罪现场给拖走。
如果只有一人,是很难做到。
另外,最后袭击雷瑟的也是两个人,并非一个人。
那么,犯人是旅行团的成员吗?还是城里的人呢?兰子向我们两人问道。
修培亚老先生先回答了。
除了雷瑟外,旅行团的成员全部都死了。
所以,犯人应该是城里的人吧。
我提出反对意见,可是,城里的人也死了三人,分别是领队福登、班克斯管家,还有女佣汉妮。
而且,旅行团的成员真的全部都死了吗?什么意思?我只是打个比方。
如果雷瑟是真凶呢?就像布洛克警官所怀疑的。
要是雷瑟是与生俱来的杀人魔,又怎么可能会承认自己是犯人呢?他所口述的那份记录,搞不好就是他为了自我辩护而虚构出来的故事!原来如此。
这还真是意想不到呢。
口述者本身就是犯人,这算是个盲点!但兰子却抱怨,等等,黎人。
这样一来,我们一开始假设的——把这份记录当作事实前提——不就瓦解了吗?可是,兰子,这可不是猜谜游戏,这可是确实的杀人案件。
我们探讨的是一件前所未闻、凶恶残暴的犯罪,所以怎么能只顾自己片面的想法呢?我知道了。
那我们就把你的想法也列入可能之一吧。
可是,我觉得在雷瑟的调查结束前,这个假设应该要另当别论。
好,没问题。
我点点头。
接着修培亚老先生也发言了。
犯人有没有可能既不是旅行团的成员,也不是城里的人呢?您的意思是?换句话说,就是有一名毫不相关的第三者,也就是真凶,悄悄地躲在城里。
其实是一名精神不正常的杀人犯,碰巧跑进城里,展开一场连续的杀戮。
费拉古德教授他们不是也提过这个疑惑吗?是呀。
我附和道,这样一来,犯人的真面目就有三种可能了。
修培亚先生,您认为哪一个才对呢?侍者送上修培亚老先生的白兰地。
他接过后,便回答:黎人,我还是认为犯人是城里的人。
我觉得仆人佩达很可疑,因为他不但正好出现在柯纳根夫妇的命案现场,费拉古德教授被杀时,他也和雷瑟在一起。
我摇摇头,那是不可能的。
柯纳根夫妇遇害时,佩达不是正好到萨尔布鲁根还是哪个城市,请人来修理城门。
他有不在场证明。
而且,武器房事件时,他也被穿着盔甲的杀人魔袭击,还差点送命呢!没有证据能证明佩达是不是真的去萨尔布鲁根。
而且,由于所有人都被关在城里,所以到底有没有人来修城门,也没有人知道。
很有可能是佩达说谎,他为了杀人便佯称要出城。
那武器房的密室杀人案呢?所以我才说应该有共犯。
佩达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所以才假装也遭到袭击。
如果他就是犯人,或是犯人之一,那么很多疑点就浮出了。
例如城门这一点,有可能是佩达为了把大家关在城里而故意弄坏的。
我思索了一下修培亚老先生所说的情况,是呀。
如果我们采用有共犯这个说法,那么即使佩达也是凶手之一、也不会奇怪。
可是,他的动机是什么?兰子用不满的语气说道。
修培亚老先生摇晃着玻璃杯中的白兰地,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管凶手是佩达还是谁,实在无法想像做出那种残酷行为的理由。
我压抑住愤怒的心情,动机不外乎就是复仇、以杀人为乐,还有湮灭证据。
因为凶手连续杀害好几个人,所以他应该不是出于冲动。
这样一来,可能的动机就只有这些了。
等等……修培亚老先生张开手,你说到以杀人为乐我才想起来。
那位名叫布洛克的警官不是认为雷瑟就是波昂幼儿连续命案的凶手吗?那件事是真的吗?还有,如果真有那么残酷的事件发生,那后来犯人又怎样了呢?被逮捕了吗?结果还是得去德国一趟,才能弄清楚。
兰子伸手拿起咖啡,同时点了点头,对啊,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做。
看来我们必须直接去德国调查才行。
修培亚老先生皱起眉头,将视线投向远方。
我与兰子本来就是要去德国。
然而,对遭到袓国背叛,又拼命逃出祖国的修培亚老先生而言,再度踏上那片土地,想必心中一定有无限感慨吧!兰子静静地朝着他点点头,是啊。
我希望能尽快到德国。
我很想见见住在科隆的精神病院的雷瑟。
因为他是那起悲惨的杀人事件中唯一的生还者。
另外,我也想亲自听他叙述事情的经过。
这样我们一定就能更清楚地判断那到底是事实,还是那是他精神错乱而引发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