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后的某个时刻,他们袭击了他。
当时他正沿着27号国家公路往前走。
这条公路离穿过小镇的主街差不多有一英里。
再往前走一二英里,他就要向西拐上63号公路,从那里开始北上的漫漫旅途。
大概是刚才喝了两瓶啤酒的缘故吧,他感觉有些迟钝,但已经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就在他努力回忆躺在酒吧另一头的四五个本地人时,他们从藏身的地方钻出来,朝他冲了过来。
尼克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反抗。
他击倒一个,又重重一拳打破另一个人的鼻子,血流了出来。
有那么一两次,他甚至认为自己有希望击退他们。
他不发一声的搏斗让他们多少有点不安。
他们下手并不狠,大概以前干这种事的时候没遇到过什么麻烦,当然也没有想到,在这个背着背包瘦削的青年这里,会遇到这么激烈的反抗。
他的下巴上挨了一下,有人用一枚类似图章的戒指打破了他的上唇,一股血流暖暖地涌进嘴里。
他往后一个趔趄,被人扭住了双臂。
他拼命挣扎,刚挣脱出一只手,又有一拳打来,像滑落的月亮,掉在脸颊上。
在右眼闭上之前,他又看到了那枚戒指,在星光下闪着幽幽的光。
他眼前金星乱蹿,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开始飘散,飘散,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
他又惊又怕,更加拼命地挣扎。
戴戒指的男人来到他面前,尼克害怕再次被击中,抢先抬脚,踢在他肚子上。
男人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起脚再踢,又是一阵透不过气的喘息声,像一只患了喉炎的狗。
其他人包抄过来,在尼克的眼中,他们只是一群影子,一群肌肉发达的影子,穿着灰色衬衫,挽着袖子,露出强壮黝黑的二头肌。
脚蹬粗短的工作鞋,杂乱油腻的头发搭拉到眉毛上。
在最后一线日光就要消失的时候,这一切像噩梦般地开场。
鲜血流进他圆睁的眼睛里。
背包被扯掉了,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他成了一个没有骨头的布娃娃,在行将断裂的钢丝绳上颤悠。
他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
耳边只有拳头落下时急促的喘息声,和旁边茂密松林里夜莺清脆的叫声。
戒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抓住他,他说,抓住他的头发。
几只手同时抓住了他的胳膊,有一双手插进尼克蓬松的黑发里。
他怎么不叫呢?又一个人不安地问道,他怎么不叫呢,雷?我说过不要叫我名字,戒指说,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不叫。
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狗日的刚才踢我。
该死的,不要命的家伙。
拳头划了个弧线,落了下来。
尼克的脑袋猛地往旁边一歪,戒指划破了脸。
抓住他,我再说一遍,雷嚷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拳头又落下来,尼克的鼻子像被打坏的,滴着液汁的西红柿。
牛喘一般地大口呼吸着。
意识只剩下细细的一条线。
他只得张开嘴巴,大口地呼吸夜晚的空气。
夜鹰又叫起来,甜美的独唱。
尼克这次听到的并不比上次多。
抓住他,雷说道,抓住他,该死的。
又是一顿拳头。
两颗门牙随着拳头的挥舞被打落。
他最大的痛苦是无法叫喊。
两腿也起不到支撑身体的作用了,一点点地软瘫下来,背后的几只手捉住他像拎着一只面袋。
雷,够了,你想弄死他吗?抓住他,狗日的刚才踢我,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路面撒满了灯光,两旁的矮树丛里,夹杂着高大的老松树。
哦,主啊!扔了他,扔了他!是雷的声音,但他似乎已经走开了。
尼克模模糊糊地感到庆幸,他所剩无几的意识已多半被嘴里极度的疼痛所占据,舌头能感觉到牙齿的碎块。
几只手推搡着,把他弄到了马路中央。
迎面而来的灯光整个儿罩住他,像站在舞台中间的演员。
刺耳的刹车声。
尼克摇晃着胳膊,努力想挪动双腿,可是两腿根本不听使唤。
他们把他交给了死神。
他跌倒在砂石路面上,四周接二连三地响起尖厉的刹车声和轮胎摩擦声。
他木然地等着车轮从身体上辗过,起码,他不会再感觉到嘴里的疼痛。
几块溅起的石子打在脸上,眼看着一只轮胎在离自己脸不到一英尺的地方停下来,一块白色的小石子嵌进了汽车轮胎缝里,像夹在指间的一枚硬币。
石英碎片,他的脑子里闪过支离破碎的概念,接着昏了过去。
尼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铺上。
床板很硬,这三年来,他还睡过比这还硬的床板。
他费力地睁开眼。
眼皮像是粘在了一起,被击中的右眼,只能半睁半闭。
他盯着满是裂缝的灰色水泥天花板。
天花板下面有几根管子,管子上呈之字形缠着绝缘胶带。
一只大甲虫正沿其中一根管子忙碌地爬来爬去。
他的视野被一根锁链分成两半。
他轻轻地抬起头,立刻掠过一阵要命的头痛,他看到另一根链子从床铺的末端连着墙上的一个螺栓。
他把头转向左边(又是一阵疼痛,不过没有刚才那么可怕),看到一堵粗糙的混凝土墙,上面也有一道道裂缝。
墙上到处都是字迹,有些墨迹未干,有些则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上面的话大都狗屁不通。
这地方有臭虫。
路易斯·拉贡斯盖,1987年。
我喜欢把它放在屁眼里。
神学博士真可笑。
乔治·普林手淫。
我仍然爱你,苏珊。
这地方叫萨克斯。
杰里·利德,1981年。
墙上还有些画,画着低垂的阴茎,巨大的乳房,笔法粗糙的阴道。
所有这一切都告诉尼克,这是一间牢房。
他小心翼翼地用两肘支撑起身体,让双脚(脚上套着薄薄的拖鞋)搭拉在床沿上,然后改成坐姿。
浑身的疼痛一次次地震荡着头部,脊柱发出可怕的嘎吱声;胃在肚子里恐惧地缩成一团,一阵昏厥般的恶心袭来,最叫人心慌气喘的恶心,他难受得恨不能对上帝呼喊,求上帝让这阵痛苦快快过去。
不过他并没有喊出声——他无法这样做——尼克把头枕在膝盖上,一手托脸,等着恶心劲过去。
他觉察到一边的脸颊上贴着膏药,他皱了几下这边的脸颊,想判断医生在那儿添了几个针脚。
他向四周看了看。
牢房的面积不大,形状像一只倒立的饼干盒,床头就是装着栅栏的门。
床脚有一只没有盖子也没有环的马桶。
他十分小心地转动僵硬的脖子,发现头顶有一个带栅栏的小窗户。
他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确定自己不会昏倒之后,抓住身上不成样子的、膝盖处已经磨损的睡裤,蹲坐在那个容器上,开始撒尿。
这过程持续了至少1个钟头。
然后他扶着床沿站起身,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他回头看了看那尿桶,担心尿里有血,好在没发现红色。
他放水把尿冲掉了。
他小心地走到带着铁条的门前,朝外张望,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左边是弥漫着酒气的混合牢房,里面有5张床铺,其中一个铺位上躺着个老人,一只手像木棍一样垂到地上。
右边是走廊,尽头有一扇开着的门。
走廊中央吊着一只灯,发出昏暗的、绿莹莹的光,像他在游泳池见过的那种。
一个影子渐渐地拉长,在走廊尽头敞开的门上晃悠,接着一个身着卡叽布衣服,晒得黝黑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扎着武装带,别着一把硕大的手枪。
他把大拇指插进裤兜里,眼睛盯着尼克,足足1分钟没有说话。
然后开口道:小时候,我们在山上射中了1只美洲狮,然后越过又脏又硬的山石,从20英里远的地方把它拖回镇上。
到家的时候,那畜牲的全部气力只能动一动眼睛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可怜的眼神。
除了它,你的眼神就是最可怜的了,孩子。
尼克觉得他这番话是有备而来,字斟句酌过,专门为饼干盒栅栏后的那些乡巴佬和流浪汉准备的。
你叫什么,巴巴卢加?尼克把一个手指放在破裂肿胀的嘴唇上,摇了摇头。
又把手放在嘴巴上,然后抬手轻轻地在空中划了一条斜线,又摇了摇头。
什么?不会说话?不是想骗我吧?他的口气相当友好,可惜尼克无法辨别语调的变化。
他从空中抓过一支看不见的钢笔,写了几个字。
要支铅笔?尼克点点头。
就算是哑巴,怎么会没有一样证件呢?尼克耸了耸肩。
他翻出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摸紧拳头向空中挥去、这个动作又让他感到一阵头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用拳头轻轻敲打自己的太阳穴,眼睛往上翻着,身体趴在栅栏上。
最后,又指了指自己的空口袋。
被人抢了?尼克点点头。
穿卡叽布的人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从办公室回来,拿着一支笔头粗粗的铅笔和一本便笺簿。
他把这两样东西塞进栅栏。
便笺的开头上写着备忘录和约翰·贝克司法官办公室。
尼克把便笺倒转过来,用铅笔敲着上面的名字,挑了挑眉毛以示探询。
对,是我。
你是谁?尼克·安德罗斯,他写道。
然后他把手伸出栅栏。
贝克摇摇头。
我没准备跟你握手。
你还是个聋子?尼克点点头。
晚上出了什么事?索姆斯医生和他的太太差点像撞一只土拨鼠一样撞到你,孩子。
有人打了我,还抢了我的东西。
在离主街一家旅馆大约1英里的地方。
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不该去那种地方。
你还不到喝酒的年龄。
尼克愤愤不平地摇了摇头。
我22岁了,他写道,我喝了两瓶啤酒,难道就该被他们打、砸、抢?贝克看后,脸上浮起了苦涩滑稽的表情。
这并不说明你就能在硕尤落脚。
你到这儿干什么,孩子?尼克撕下便笺簿第一页,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他正准备用笔来回答提问,一只胳膊飞快地伸进栅栏,铁钳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尼克赶紧抬起头。
这些牢房是我老婆打扫的,贝克说,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必要在这里乱丢东西。
去,把它扔到厕所里。
尼克弯下腰,背上的疼痛使他不由自主地抽缩了一下,他努力从地上拾起那个纸团,送到马桶边,扔了进去。
然后扬起眉毛,抬头看着贝克。
贝克点点头。
尼克转身回来。
这一次他写了很多东西,铅笔在纸上飞舞。
贝克想,教一个又聋又哑的孩子读书写字一定大有学问,这个尼克·安德罗斯肯定也有些天赋,才能掌握其中的奥秘。
在阿肯色州硕尤镇上,那些家伙们从来就没有学会过什么真正的本事,他们当中不少人就知道在酒馆闲荡。
不过他又想,怎么能指望这个刚刚闯到镇上的孩子知道这些事呢。
尼克把便笺簿递过栅栏。
我旅行来到此地,不过我不是流浪汉。
今天我给一个叫里奇·埃勒顿的人干活,在西边大约6英里的地方。
我替他打扫仓库,还把一车干草堆到草料棚里。
上星期我在俄克拉河马州的沃茨运篱笆。
打我的那些人抢走了我一个星期的工钱。
你敢肯定你是给里奇·埃勒顿干活的吗?你要知道,我是能查出来的。
贝克撕下尼克写的解释,折成照片大小,塞进衬衫口袋。
尼克点点头。
你见过他的狗吗?尼克点点头。
那狗什么样子?尼克打手势要回便笺簿。
是只德国短毛大猎狗,他写道,不过很友善,不凶。
贝克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办公室。
尼克站在栅栏前,焦急地望着。
不一会儿,贝克回来了,拿着一只很大的钥匙圈。
他打开牢房的锁,推开门。
到办公室来,贝克说,要不要吃点早餐?尼克摇摇头,做了个倒水的动作。
咖啡?好吧。
要不要奶油和糖?尼克摇摇头。
喝点嘛,像个男子汉的样,嗯?贝克笑道,来吧。
贝克沿过道往前走,一直说着话,可是尼克在他身后,看不见他嘴巴,也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我不介意有个伴。
我有失眠症。
晚上大多睡不到三四个小时。
我老婆想让我到派恩布拉夫去找个有名的大夫看看。
要是再这样下去,我真得去看看了。
我是说,你看——早上5点钟,天还没亮呢,我就到这儿来了,坐在那儿吃鸡蛋和家里炸的东西,这段时间那辆卡车一直堵着公路。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转过身来,尼克听到了半句……那辆卡车一直堵着公路。
他扬了扬眉毛,耸耸肩表示迷惑不解。
不要紧,贝克说,对你这样的年轻人不该说这些。
在外间的办公室里,贝克用一只大热水瓶给他倒了一杯浓咖啡。
行政司法官的早餐刚吃了一半,餐具放在办公桌上的犯人记录簿上,他把早餐盘拉到自己面前。
尼克呷了口咖啡,嘴巴一阵疼痛,不过咖啡的味道不错。
他拍了拍贝克的肩膀,贝克抬起头,尼克指着咖啡,摸了摸肚子,郑重地眨了眨眼睛。
贝克微笑了,你是说味道很好吧。
是我老婆珍妮煮的。
他把半只煎得很老的鸡蛋塞进嘴里,咀嚼着,然后用叉子指着尼克。
你真行。
像个哑剧演员。
我敢说,你不费多少力气就能让别人明白你的意思,是吧?尼克抬手在空中做了个上下起伏的手势。
马马虎虎吧。
我不打算拘留你,贝克说,用一片烤面包擦了擦黄油,不过我告诉你,如果你走运,也许我们能帮你找到抢劫你的家伙。
想不想碰碰运气?尼克点点头,写道:你认为我能要回我那一个星期的工钱吗?那可没门,贝克直截了当地答道,我只是一个乡巴佬一样的行政司法人员,孩子。
想要回你的钱,那得去找奥拉尔·罗伯茨。
尼克点点头,又耸了耸肩。
他把双手放在一起,做了个小鸟飞走的动作。
对,是这样,他们有几个人?尼克伸出4个指头,耸耸肩,又伸出5个指头。
你能认出他们中间的谁吗?尼克伸出一个指头,然后写道:高个、金发。
体形跟你差不多,可能块头更大一些。
灰色衬衫和灰色裤子。
戴着一只大戒指。
在右手的中指上。
紫色钻石。
钻石划了我。
贝克读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先是关注,后是愤怒。
尼克以为这愤怒是冲着自己来的,又害怕起来。
哦,耶稣基督,贝克说,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你能肯定吗?尼克勉强点点头。
还有呢?你还看到了什么?尼克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又写道:小伤疤。
在他的额头上。
贝克看着写下的字。
是雷·布斯,他说,我的小舅子。
谢谢你,孩子。
才早上5点钟,可我的一天已经完蛋了。
尼克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打了个表示同情的手势。
唉,没什么,贝克说,更像是自言自语,他是个蹩脚的演员,珍妮很清楚这一点。
小时候雷经常打她。
不过他们毕竟还是姐弟,我想这个星期我可以暂时忘掉我老婆了。
尼克低下头,有些局促不安。
过了一会儿贝克摇了摇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说话。
不管怎么样,很可能起不到半点作用,他说,雷和他那帮狐朋狗友会抵赖的。
他们打你的时候,你还手了吗?踢过这个雷的肚子,尼克写道,揍了另一个人的鼻子,可能流了血。
雷经常和文斯·霍根、比利·沃纳、迈克·奇尔德雷斯来往,贝克说,也许我能单独把文斯弄来治服他。
文斯是胆小鬼一个,没一点骨气的软皮蛋。
要是能抓到他,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迈克和比尔利。
雷那枚戒指是在通用登陆舰兄弟会时搞到的。
他二年级就因为成绩不及格被学校开除了。
他停了停,用指头敲敲碗沿,要是你没意见,这倒是个好机会,孩子。
不过我得先警告你,咱们可能抓不到他们。
他们像一群狗一样既凶恶又胆小,但他们是镇上的人,而你是一个又聋又哑的流浪汉。
而且一旦给他们逃脱了,他们一定会追杀你的。
尼克思索着他的话。
脑子里不断浮现出自己当时的样子,一个流血的稻草人,被他们推来搡去,雷的嘴唇变幻出一句话: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狗日的踢我。
他似乎又感觉到他的背包——两年流浪生活的老朋友——被人扯了下来。
他在便笺簿上写下3个字,又在下面划了道线:试试吧。
贝克叹了口气,点点头。
好吧。
文斯·霍根在锯木厂干活……嗯,这么说不太确切,应该说他经常干的事就是在锯木厂闲混。
咱们9点左右坐车到那儿,你没什么问题吧。
也许咱们可以来个突然袭击,他也许会在无意中说漏嘴。
尼克点点头。
你的嘴巴怎么样了?索姆斯医生留下几个药丸。
他说一定会够你受的。
尼克沮丧地点点头。
我要抓住他们。
那……他顿住了,尼克在他的无声电影世界里,看到行政司法官对着手帕连打了几个喷嚏。
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继续说,但他现在已经转过身去,尼克只捕捉到第一个词。
我得了重感冒。
耶稣基督,生活不是很美妙吗?欢迎你来阿肯色州,孩子。
他拿着药丸,又回到尼克坐的地方。
他把药丸和一杯水递给尼克,然后轻轻地摸了摸喉结处,那里显然又肿又痛。
腺体肿胀,咳嗽,打喷嚏,发低烧。
真的,这本来会是美妙的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