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一觉醒来,醉意还没有完全消去,嘴里一种给小孩当过便壶的滋味,头脑里的感觉则像是来到了一个本不该来的地方。
这是张单人床,床上却放着两只枕头。
他闻到一股煎肉的味道。
他坐起身,向窗外望去,纽约又是一个灰蒙蒙的天。
他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们头天晚上对伯克利做了件可怕的事情:把它弄得脏乱不堪,烟雾腾腾。
于是昨晚的情形开始浮现,他意识到眼前不是伯克利,而是福德姆。
他是在特雷蒙特大街的一所二楼公寓里,离中央广场不远,他母亲一定会奇怪他昨晚跑到哪里去了。
他有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呢?真应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管它多么站不住脚。
他一扭身两腿搭在床沿上,找到一只皱巴巴的云斯顿烟盒,里面还剩下宝贵的最后一支烟。
他用一只绿色打火机把它点燃。
一股马粪味。
外面厨房不断传来煎肉的声音,像无线电干扰的噪音。
姑娘的名字叫马丽亚,她说她是……干哪一行的呢?口腔保健医生,是这么个职业吧?拉里不知道她对保健知识有多少了解,但她的口才倒是顶呱呱的。
他模糊地记得自己像支大鼓槌般被急急地搂住。
在起居室,糟糕透顶的立体声唱机里,克罗斯比、斯蒂尔斯和纳什正唱着桥下逝去了多少流水,我们浪费了几多光阴。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马丽亚可没浪费多少时间。
当她发现他就是那个拉里·安德伍德时,她很是兴奋。
在那夜狂欢的某个时刻,他们不是还跑出去,想找一家还没关门的唱片店,买张《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的唱片吗?他微微地呻吟,试图跳过昨天乏味的开头,直奔那狂热、急不可耐的结尾。
他记得,扬基一家不在镇上。
他醒来的时候,母亲上班去了。
不过厨房的桌子上留了一张便条,写着扬基一家的日程安排:拉里:告诉你,扬基一家要到7月1日才回来,他们7月4日有两场比赛。
要是你那天没事的话,带妈妈去棒球场怎么样?我准备买些啤酒和热狗。
冰箱里有鸡蛋和腊肠,还有你可能更喜欢的咖啡卷和面包。
照顾好自己,吻你。
后面是典型的艾丽斯·安德伍德风格的附言:你那些狐朋狗友们现在多半已经走了,摆脱那帮无赖真是再好不过,不过我想巴迪·马克斯可能在斯特里克大街的印刷所工作。
只要想想那便条就足以把他吓回去了。
他的名字前面没有亲爱的3个字,她的签名之前也没有爱你的3个字。
她不相信骗人的废话。
真正的东西在冰箱里。
有时候当他用睡眠来消除旅途的劳顿时,她早已去采购所有他喜欢的东西了。
她的记忆力好得惊人。
一罐上等火腿、两块地道的黄油,她那点薪水怎么可能买得起呢?两个6瓶一捆的可口可乐。
还有熟香肠。
艾丽斯独家调味汁里浸过的烤牛肉,这种调味汁的配方她连儿子都不肯透露;冷冻室里有一加仑巴罗冷饮店的冰淇淋。
另外还有乳酪饼,上面有草莓的那种。
情急之下,他进了盥洗室,除了为膀胱减去一点负担,他还要查看一下药品柜。
架子上挂着一支崭新的牙刷,还摆放着他孩提时代用过的所有牙刷,一个挨着一个。
柜子里有一包一次性剃刀,一罐剃须油,甚至还有一瓶科隆香水。
价钱不贵。
她会说。
拉里好像真的听到了她的话,不过跟花掉的钞票相比,它的香味可差得远呢。
他站在那里,看着这些东西,然后拿出一管新牙膏,抓在手里。
没有亲爱的,没有爱你的,妈妈,只是一支新牙刷,一管新牙膏,一瓶科隆香水。
他想,有些时候,真正的爱是沉默的,也是不易觉察的。
他开始刷牙,一边疑惑是不是有人在什么地方唱歌。
口腔医生走进来,只穿了一条粉红色尼龙衬裙。
嗨,拉里。
她招呼道。
她个头很矮,身上有点桑德拉·迪伊的那种风韵,一对乳房骄傲地对着他,没有丝毫下垂的迹象。
那个老掉牙的笑话怎么说来着?对了,中尉,她有一对点38和一支真正的枪。
哈哈,真有意思。
他从3000英里外的地方赶来,就为了和桑德拉·迪伊纠缠一个晚上。
嗨。
他答道,接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全身赤裸,不过衣服就在床脚。
他开始穿衣服。
我有件晨衣,你想穿就穿吧。
我在做熏鱼和咸肉。
熏鱼和咸肉?他的胃开始抽搐。
不,宝贝儿,我得走了。
我得去看一个人。
哦嗨,你可不能就这么扔下我,好像……真的,这很重要。
咳,我也很重要!她开始刺耳地喊叫。
拉里的脑袋嗡嗡作响。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弗雷德·弗林斯顿声嘶力竭的吼叫。
你在展示你的布朗克斯风韵,亲爱的。
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把手放在臀部上,滑腻的刮铲从握着的拳头中伸出来,像一支铁花。
她的乳房迷人地晃来晃去,但拉里没有被迷住。
他穿上裤子,扣上钮扣。
那么我是布朗克斯来的喽,你认为我很黑吗?你讨厌布朗克斯什么呢?你是哪一类人,种族主义者?没什么,我并不这样认为,他答道,赤着脚走到她面前。
听着,我必须去看的人是我妈。
我到这个镇上已经两天了,昨晚我没有给她打电话,也没以别的方式……没有吧?他最后加了一句,怀着一线希望。
你没给任何人打电话,她愠怒地答道,我敢肯定,这个人不是你妈。
他走回床边,把脚伸进平底便鞋。
是我妈,真的。
她在化学银行大楼工作,是个女管家。
噢,这些日子她可能在清理地板。
我敢肯定,你也不是录那张唱片的拉里·安德伍德。
你相信你的需要。
我必须走了。
你这个卑鄙的畜生!她怒目圆睁,我做了那么多吃的,你叫我怎么办?要不从窗子扔出去?他建议道。
她气得大叫一声,手中的刮铲猛地朝他扔去。
要是这事发生在他生命中的任何其他一天,刮铲是不会打中他的。
最早的物理定律之一是,如果刮铲从一个怒不可遏的口腔保健医生手里掷出去,那么刮铲的轨迹一定不是直的。
只有这次是个例外,虽然它并不违背这条定律。
那刮铲翻着筋斗,上下飞舞,猛冲过去,正中拉里的前额。
伤得不是很重,他弯腰去捡刮铲时看到两滴鲜血滴在地毯上。
他往前迈了两步,手里拿着刮铲。
我真该用这玩意揍你一顿!他吼道。
当然,她边说边往后缩了缩,哭了起来。
干吗不呢?大明星。
占了便宜就走。
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呢。
你不是好人。
几颗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滑过,又从下颏跌落,掉在胸前。
他被吸引住了,眼睛跟着其中的一颗泪珠,看它流过右边的乳房,停在乳头上。
这颗泪珠起到了放大镜的作用。
他可以看到毛孔,还有一根黑色的毛发从乳晕的内侧长出来。
耶稣基督,我要疯了,他惊异地想。
我必须得走。
他说。
他的白布茄克衫放在床脚。
他捡起来,搭在肩上。
你不是个好人!他走进起居室的时候,她冲他喊道。
我只是把你当成好人才跟你在一起的!起居室的情景让他忍不住想呻吟。
睡椅上放着至少两打《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的唱片,他模糊地记得自己曾在那张睡椅上被急切地搂住。
在落满灰尘的手提立体声唱机的转盘上,还有三张同样的唱片。
对面墙上是一张瑞安·奥尼尔和阿里·麦格罗的巨大招贴画。
被人搂住,这意味着你永远不必说抱歉,哈哈。
耶稣,我要疯了。
她站在卧室门口,还在哭泣,身上的衬裙使她愈发显得哀婉动人。
他看到她的一条小腿上有一道口子,那是她剃腿毛时划伤的。
听着,给我打电话,她说,我没发疯。
他本该说一定,这事也就划上句号了。
可是他没有,他听到自己的嘴巴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然后说:你的熏鱼着火了。
她冲他尖叫,跳起来穿过房间,却被地板上的坐垫绊倒在地。
她向前爬了几步,胳膊碰翻了一只半空的牛奶瓶,牛奶瓶又碰倒了旁边那只空了的苏格兰威士忌酒瓶。
天哪,拉里想,怎么全都赶到一块来啦?他迅速脱身离开,快步下楼。
在他离前门只剩6级台阶的时候,听到她在楼上的厅里冲下面大喊:你不是个好人!你不是!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薄雾和潮湿温暖的空气包围了他,夹杂着春天里树的芳香和汽车排出的尾气,在摆脱了煎肉和陈旧的纸烟发出的烟味后,闻着真香。
那支古怪的纸烟现在只剩下过滤嘴,他把烟头扔进街沟,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远离疯狂真是太棒了。
跟我们回家,不要理会正常状态下的美好日子,当我们……在他背后,上面一扇窗子砰地一声打开,他立刻明白了接着要发生的事。
祝你走霉运!她尖声朝下面的他喊。
十足的布朗克斯骂街泼妇。
但愿你他妈的被地铁撞死!你不是歌星!你在床上真下流!你真卑鄙!用这个敲碎你的屁股!把这个带给你妈吧,卑鄙!牛奶瓶从二楼卧室的窗户里呼啸而下。
拉里闪开了。
瓶子掉进沟底摔得粉碎,像炸弹爆炸一般,玻璃碎片乱飞。
紧随而至的是苏格兰威士忌酒瓶,飞快地翻着筋斗,在靠近他双脚的地方砸碎了。
要是干其他任何一行,她这瞄准的功夫都会叫人胆寒。
他撒腿猛跑,一只胳膊捂着脑袋。
这种疯狂永远不会结束。
身后传来最后一声拖长的驴叫般的大喊,是有力的布朗克斯声调,胜利者的欢呼:亲亲我的屁股吧,你这个下贱的杂种!这时他已绕过街角,站在高速公路的立交桥上,探着身子,望着桥下来来往往的车辆,歇斯底里一般笑得浑身发颤。
你就不能把握得好一点吗?他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喊出了声。
哦,你呀,你应该表现得好一点。
那可是个不怎么样的场面。
你呀,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他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口,于是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突然他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不由紧紧闭上了眼睛。
在大学生联谊会会堂鬼混之后的这个早晨,他对那姑娘如同对待一个老妓女。
你不是个好人。
不对,不对。
可是在那个盛大的招待会上,当那些人对他决定离开提出抗议的时候,他威胁说要报警,而他确实是想那么干的。
不是吗?是的,是的,他是想报警。
他们中间大都互不相识,这是真的,要是他们踩上地雷,他会在意的。
韦恩·斯图基,那个杂种,站在门口,两臂叠在胸前,像一个在重要的日子里使陪审团无法做出一致决定的法官。
他睁开眼睛,离开立交桥,想找辆出租车,哦,是的。
(被伤害的朋友上了当。
要是萨尔是这样一位重要的朋友,他干吗第一个跳出来拍他的马屁呢?)我是个笨蛋,没人喜欢看一个笨蛋聪明起来。
这才是事实。
你不是个好人。
我是好人,他气愤地说,管它呢,问题是谁来做现在这笔生意呢?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拉里打手势让它停下来。
出租车停在路边之前似乎有些犹豫,拉里记起了额头上的血,趁司机没来得及改变主意,他打开后门钻进车里。
曼哈顿。
公园大道化学银行大楼。
他说。
出租车驶进车流。
你的额头划破了,朋友。
司机说。
有个姑娘朝我扔了把刮铲。
拉里漫不经心地应道。
司机怪异地对他报以不自然的微笑,以示同情,又向前开去,拉里舒服地靠在座椅上,努力思索着该如何向母亲解释昨晚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