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妮从房子里走出来的时候是下午五六点钟的光景,看到父亲正蹲在豆子地里全神贯注地拔着杂草。
父亲老来得子,现在年纪已经过了60,头上总戴着一顶垒球帽,帽子下露出花白的头发。
她的母亲住在波特兰,靠卖手套为生。
法兰妮儿时最要好的朋友埃米·劳德定在下个月初结婚。
她低头注视着父亲的背影,目光里充满了爱意。
缅因州的夏初时节,午后的阳光给人一种特别的祥和感觉,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还记得1月的阳光,总能让她感到一阵阵强烈的心痛。
夏初的午后,天色渐暗的时候,会勾起人无数美好的回忆。
她想起小里格公园的垒球场,她的父亲曾经在那里打过垒球;她还想起了甘甜的西瓜、新收的玉米、清凉的冰茶,还有她的童年时光。
法兰妮清了清嗓子:要帮忙吗?他转过头,嘴角掠过一丝微笑。
来了,法兰妮。
看见我了是不是?大概是看到了。
你妈回来了吗?他略一皱眉,脸上随即恢复了喜色。
想必是没有,她才走的。
快,想帮忙就过来吧。
回去别忘了把手洗干净。
看女人先看手。
法兰妮一边逗趣,鼻孔哼出一声笑来。
彼得努力装出生气的样子,可装得并不太像。
她在紧挨着他的一个田垅蹲下身子开始拔草。
麻雀唧唧喳喳叫个不停,远处一号高速公路隐约传来车来车往的轰鸣声。
如果到了7月,噪音简直大得不行,而且隔三差五地还会发生一两场严重车祸。
彼得打开了话匣子,跟她谈自己这一天的事。
法兰妮仔细地听着,不失时机插入几个问题或者点点头。
他全神贯注地干着手里活,不会注意到她在点头,但眼角的余光能够看到她点头的影子。
他在桑福德公司一家大型汽车配件厂做机械工,已经64岁的年纪,再过一年就要退休。
这一年并不算长,因为他还攒了4个星期的假,打算在9月份等她妈妈回家后把它休完。
一想到退休他心里就不踏实。
他告诉她,他努力不把退休看成是一次休不完的长假;他退休后会有不少朋友,他们对他讲退休的日子也还不错。
他觉得自己不会像哈兰·恩德斯一样百无聊赖,也不会像卡隆两口子一样穷困潦倒——就是那个可怜的保罗·卡隆,一辈子几乎没缺过一天工,可到头来老两口混得还是不成样子,只好卖了自己的房子搬去和女儿女婿同住。
彼得·戈德史密斯对社会保障制度一向不满,他从来没有相信过什么社会保障,过去也是这样,那时社会保障制度还没有因为经济萧条、通货膨胀以及失业人数的不断增加而走向互解。
他告诉女儿,在三四十年代,缅因州民主党还没有什么势力,但她的祖父就是一个民主党,她的祖父也把她的父亲教育成了一个民主党。
在奥甘奎特的鼎盛时期,戈德史密斯一家几乎成了社会上的贱民,但他的父亲有一个雷打不动的口头禅,和缅因州共和党的信条不相上下:不要相信什么精英,他们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所以要推翻他们的政府,不达目的永不罢休。
法兰妮笑出了声。
她喜欢父亲这样讲话。
他不总是这样,因为那个女人——他的妻子,她的母亲——会用她那张刀子嘴把他驳得无言以对。
必须要相信自己,他接着说,要让那些精英们尽可能地善待那些选他们上台的老百姓。
通常做不到人人称心,但这也就行了,彼此半斤八两,谁也不欠谁的。
关键是钱。
他告诉法兰妮,威尔·罗杰斯说过,地盘就是钱,因为地盘不会变多,金子和银子也是这个道理。
爱财如命的人是让人讨厌的坏蛋;不懂爱财的人是傻瓜,不可恨,但是可怜。
法兰妮猜想他大概是想到了可怜的保罗·卡隆,法兰妮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是父亲的朋友。
她忍住没问。
她不希望父亲对她讲自己如何在不错的年景攒下钱来维持家计。
他只是说,她从来没有给两人造成负担,条件好的时候如此,条件差的时候也是如此;他供她上完了学,每向朋友们讲起这一点,他总是觉得非常自豪。
她的母亲不懂得这些。
对于女人来说时代已经不同了,不管喜欢不喜欢这种变化。
但卡拉到底也想不通,法兰妮是在上学,不是在外面找野男人。
彼得说:她看到人家埃米·劳德结婚了,就寻思开了,‘应该是我们的法兰妮才对。
埃米长得是漂亮,但是和我们的法兰妮站在一起,那她可就给比下去了。
’你妈一辈子都是老脑筋,现在也改不了。
所以你经常得和她有点小别扭,说来也不奇怪。
谁也没有错。
不过你得记着,法兰妮,她已经老了,不会再有什么改变了,可你却长大了,你应该能明白这些。
彼得把话题又拉到了自己的工作。
他说,那是在一家小印刷厂,一位同事差点给砸掉了小手指,当时他走了神,可手指就在邮票底下,幸好里斯特·克罗利及时把他拉开了,可后来里斯特·克罗利走了。
他叹了口气,仿佛回想起自己后来也离开了那里。
紧接着他的声音里又充满了兴致。
他告诉她,自己有一个主意,可以把汽车天线隐藏到发动机罩底下。
他东拉西扯,讲得十分起劲。
两人的影子越来越长,在他们身前的田垄向前移动。
这种情景让她感到心态平和。
她本来是来告诉他一件事的,可从很小的时候起,每次她有事要说的时候却总是先听他讲上一大通。
她不讨厌他,据她所知,没有人嫌他唠叨,也许她的妈妈是一个例外。
他喜欢讲,也很会讲。
她开始注意到他已经止住了话,此时正坐在地头的一块石头上,一边磕着烟斗,一边看她干活。
你在想什么,法兰妮?她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本来是要告诉他的,可现在却不知道能不能说出口。
两个人都没有吱声,就这样沉默着,她终于受不住这种沉默。
我怀孕了。
她说得很简单。
他填烟斗的手停了下来,两眼打量着她。
怀孕?他说,似乎没有听到过这个字眼。
噢,法兰妮,你是在开玩笑,还是在……是真的,爸爸。
过来,坐我这儿。
她顺从地走过去,坐在他的身旁。
她感到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胃里隐隐觉得一阵恶心。
真的可以肯定?他问。
可以肯定。
她回答,说完不由自主地抽噎起来。
他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搂在怀里,停了很长时间。
等到泪水止住的时候,她勉强着提出了一个压在心里的问题。
你还爱我吗,爸爸?什么?他看着她,一脸迷惑。
爱,和过去一样。
听了这句话,她又开始哭了起来。
这次他没有理会,一口一口地抽起了自己的烟斗。
在微风的吹动下,烟雾慢慢地在空中飘散。
你觉得很失望是吗?她问。
不知道。
我从来没有经历这种事,不知道如何是好。
是那个叫杰西的吗?她点了点头。
你告诉他了?她又点了点头。
他怎么说?他说娶我。
或者花钱让我打胎。
要么结婚要么打胎。
彼得·戈德史密斯自语道,一边吸了一口烟。
他倒不是一根筋。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搭在牛仔裤上的手,上面沽着一些泥土。
看女人先看手。
她的脑子里又浮起了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
女儿怀孕。
我必须要退出教堂了。
看女人……父亲说:我本来不太想多问别人的私事,他或者是你是不是没有注意?我吃了避孕药,她说,可是没管用。
如果不是你们两个的问题,我就没有什么说的了。
我真的不会责怪谁。
人在21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到了64岁上也就想不起来了。
所以咱们也不要细说了。
她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你妈妈可能会唠叨个没完。
我不能不让她说,但我不会跟她起哄。
你明白吗?她点了点头。
父亲早就没有了和母亲拌嘴的心思,至少不会大吵大闹。
他有一次曾经和法兰妮说过,母亲那张嘴不饶人,她说东谁要是说西,她说出话来肯定没了谱,等到出语伤了人再后悔也晚了。
法兰妮觉得父亲可能在很多年前就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对着干,结果闹离婚;要么就得处处让着她。
他选择了后者,不过他自有自己的主见。
她轻声问:爸爸,你肯定不会去想它吗?你是说随着你的想法?我不知道。
打算怎么办?对妈妈?不,对你自己,法兰妮。
我不知道。
嫁给他?两个人过日子和一个人开销差不多,人家都这么说。
我不想嫁。
我觉得我已经不爱他了。
也许过去是。
因为孩子?他的烟斗着得很旺,在夏日的空气里散发着一阵迷人的香味。
蟋蟀开始嘟嘟地叫了起来。
不,跟孩子没关系。
反正已经有了。
杰西他……她话说了半截。
她想数落杰西的不是,孩子突然的到来有她的问题,杰西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只是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
匆匆忙忙结婚,早晚准得后悔。
这是她妈妈的一句口头禅。
他这个人很软弱。
她说,我也说不太清楚。
你是不是不大信任他,法兰妮?是的。
她说。
她觉得父亲此时已经看到问题的根子。
她确实不信任杰西。
杰西人不错。
他希望做得好一些,他做得还可以。
可是……两个学期之前,我们参加了一次诗歌朗诵会。
读诗的那个人叫特德·恩斯林。
人很多。
大家听得非常认真,非常严肃。
可是我……你知道我这个人……他伸出一只胳膊,轻轻地搂着她。
法兰妮笑开了。
是啊,没错。
我就说么,你对我非常了解。
了解一点儿。
他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反正就笑了。
我一直在想:‘这个邋遢鬼,这个邋遢鬼,我们都来听一个邋遢鬼念诗。
’诗念得抑扬顿挫,就像听收音机里面唱歌似的。
我就笑,我不是有意在这样。
跟恩斯林先生的诗没有什么关系,那诗确实不错,他人长得也挺好。
我是觉得大家那么全神贯注地看他,样子蛮好笑的。
她瞥了一眼父亲,想看看他的反应。
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反正我是坐不住了,我必须得离开。
杰西跟我大发脾气。
我知道他发脾气有他的道理……我太孩子气了,我的心思太幼稚了,真的。
可我经常这样。
该做什么事我一样可以做好。
没错,你能做好。
可有的时候……有时候金·拉夫敲门,你是不会把他拒之门外的。
彼得说。
我想肯定不会。
不过杰西就会这样做。
如果我们结了婚,他会时不时回家看看我是不是把这位不受欢迎的客人请进家。
用不着天天请,有那么几次就够他大发脾气的了。
那时候我就得努力地……我想……我想你一定会不高兴。
彼得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搂住她。
我想我会不高兴的。
她说。
那就别因为你妈而改变主意。
她闭上眼睛,心里越发觉得踏实了。
他全能理解,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你认为我打胎怎么样?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我想这才是真正要说的问题。
她注视着他,觉得十分惊讶。
他带着一丝看破天机似的得意的微笑,浓浓的左眉轻轻扬起。
尽管这样,她仍然觉得他还是十分严肃的。
也许是这样吧。
她慢吞吞地回答。
听着,他说,可却莫名其妙地打住了话头。
她确实在全神贯注地倾听,耳朵充斥着麻雀、蟋蟀的叫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飞机的轰鸣、汽车的喧嚣。
她刚想开口,他抓住她的手,开口说道:法兰妮,爸爸确实老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到1956年才结婚。
他心事忡忡地注视着她。
卡拉那时候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那时,那时起码还年轻。
等到你哥哥弗雷死后,她就变了个人。
人也开始老了。
弗雷死后她就再也长不大了。
这话可能有点不中听,可你别以为我是在说你妈妈的坏话。
我是这样觉得,弗雷迪死后卡拉就再也长不大了。
她看人看事总是戴着厚厚的一层有色眼镜,自己还以为不错。
她那时候是什么样,爸爸?这个……他沉吟了一下,默然地往园子外面的远处望着。
她和你很像,法兰妮。
爱笑。
我们经常去波士顿看红袜棒球队的表演,打到第7局的时候她总要和我出去,到小吃摊子喝上一点啤酒。
妈妈……会喝啤酒?会喝。
打到第9局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洗手间里,出来以后她就对我大吵一通,说我让她耽误了很精彩的一段比赛,其实非要到下面的小吃摊子喝酒的是她。
法兰妮努力地想象自己的母亲一手拿着一杯啤酒,像一个热恋中的女孩抬头看着父亲合不拢嘴的样子。
但她觉得怎么也无法想象。
她一直没有怀孕。
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一起去看了医生,想检查一下两个人谁出了问题。
医生说两个人都很正常。
后来到了1960年,生了你的哥哥弗雷。
你妈妈喜欢得不行。
弗雷是她父亲的名字,这个你知道。
1965年她流了一次产,我们都以为这是最后一次了。
到1969年又有了你,早产一个月,不过一切正常。
我非常喜欢你。
我们都有了自己喜欢的孩子,可是弗雷死了。
他不再出声,一脸痛苦的神情。
弗雷·戈德史密斯死于1973年,那时他13岁,法兰妮4岁。
开车撞倒弗雷的人是酒后驾车,曾经多次违章。
弗雷7天后死了。
我想堕胎太好听了。
彼得·戈德史密斯一字一句地慢慢地说着,仿佛每个字都令他心痛。
我觉得这简直就是故意杀害婴儿。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思想太僵化,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你现在必须考虑。
我说过,我已经老了。
你不老,爸爸。
她喃喃自语。
老了,老了。
他突然变得十分粗鲁,显得心烦意乱。
我已经老了,还一门心思地想对年轻人指指点点。
一个酒后驾车的司机17年前夺去了我儿子的生命,我的妻子从此精神失常。
一提堕胎我就会想到弗雷,没有办法,就像诗歌朗诵会上你不由自主笑出声一样。
你的母亲会一板一眼地提出反对。
她会说,这是道德问题。
这是一种有2000年传统的道德。
生命的权利。
我们西方人的全部道德都是以生命的权利为基础的。
我只看到了弗雷。
他受了内伤,根本救不活。
我看到了弗雷。
他在床上躺了7天,浑身打着绷带。
人命太贱,有了打胎,人命就更贱了。
我看的书比她多,但弗雷的死让她想得比我还要多。
我们做的,我们想的——这些有时都太过武断。
这件事我怎么也忘不了。
就像喉咙里堵了一块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好些合乎逻辑的东西都是从荒谬中推导出来的,都是从信念中推导出来的。
我是不是在胡言乱语?我不想打胎。
她轻声说道,我有我的道理。
什么道理?孩子是我身上的肉。
她微微扬起下巴说道,就算是只想自己,我也不在乎。
你会不会放弃?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想?不想。
我要生下它。
他不再出声。
她仿佛感觉到他有些失望。
你在想着我的学业,是不是?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把手叉在后腰,骨节喀喀地响了几声。
我在想,我们聊得挺长了。
你现在还没有必要就做决定。
妈妈回来了。
她说。
他随着她的目光望去。
卡拉的车子在薄暮的余光中开上了车道。
卡拉看到了他们,按了几下喇叭,向他们起劲地挥动着手臂。
我得告诉她。
法兰妮说。
是得告诉。
不过隔一两天再说吧,法兰妮。
好吧。
她帮他收拾好工具,然后两人一起向车子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