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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黛塔在另一边

2025-03-30 06:18:08

1你自己得留点神,枪侠是这样说的。

埃蒂嘴上表示他说得没错,但枪侠知道埃蒂其实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埃蒂的整个深层意识中——不管那儿是不是还有点知觉,并没有领悟他这话里的要旨。

枪侠看到了这一点。

他这样叮嘱对埃蒂有好处。

2半夜里,黛塔·沃克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这双富于智慧的眸子警觉而清醒。

她记得每一件事:她怎样与他们搏斗,他们怎样把她捆到轮椅上,他们怎样讥笑她,叫她黑母狗,黑母狗。

她记得怪物钻出水面,还记得那两人之中的一个——年纪大的那个——杀死了一个怪物。

年轻的那个升起一堆火在那儿烧烤,随后便递给她一块串在细棍上还冒着烟的怪物肉,他咧嘴而笑。

她记得自己唾他的脸,记得他咧着嘴的笑容变成了白鬼子绷着脸的怒容。

他朝她脸上狠狠抽了一下,告诉她,好哇,你就呆着吧,你就要来月经了,黑母狗,等着瞧吧。

然后他和那个大坏蛋到一边去了,那个大坏蛋拿出一大块肉,慢条斯理地切开,在这荒凉的海滩上(他们带她来的地方)烤炙着。

烤熟的肉香气诱人,她却丝毫没有流露一点想吃的意思。

年轻的那个还举着一块肉到她面前舞动了一番,嘴里唱着咬呀咬,黑母狗,快来咬它一口吧,她坐在那儿像块石头一样,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之中。

后来她睡着了,此刻竟醒了,他们捆在她身上绳子取掉了。

她这会儿不在轮椅上,而是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下面还铺了一条,离着潮汐线很远,下面那些怪物还在爬来爬去地询问着,从水面上攫获倒霉的海鸥。

她向左边看,什么也没有。

她向右边看,看见各自裹在毯子里的两个男人睡在那儿。

年轻的那个离她近些,那个大坏蛋把卸下的枪带搁在自己身边。

枪还上着膛。

你们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妈的,黛塔心里想着,向右边翻了个身。

压在她身下的沙子吱吱作响,但这动静完全被风声、涛声和怪物们的询问声掩盖了。

她慢慢爬过沙地(她自己这会儿就像是只大螯虾),两眼闪闪发亮。

她伸手触到枪带,接着便拖过一把枪。

枪很沉,枪柄磨得很光滑,她捏着很不称手。

当然这点重量对她不算什么。

她有强壮的手臂,她是黛塔·沃克。

她又往前爬了几步。

年轻的那个睡得像个打呼噜的石头,但那个大坏蛋却在睡眠中被什么惊扰了一下,她连忙停住把脸埋下,等他平静下来。

他西个狗娘养的鬼鬼祟祟的东西。

你得检查一下,黛塔,你得检查,为了保险。

她发现这枪磨损的弹膛松开了,她想把它推上去,硬是推不上,于是她就去拉。

这下枪膛弹开了。

装着子弹!他妈的装着子弹!你得先把那个年轻的砰地送上西天,然后送那个大坏蛋去见鬼,叫他嘴巴咧得老大老大——笑吧,白鬼子,这下我看你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好了,这下你就可以把他们全都收拾干净了。

她把枪膛卡回去,拉开枪栓……然后就等着。

这时一阵风刮过来,她把枪上的扳机扳起。

黛塔举着枪侠的枪瞄准埃蒂的太阳穴。

3枪侠一只眼睛半睁半闭,一切都看在眼里。

高热又起来了,好在不算很严重。

还没有严重到使他不信任自己的眼睛。

所以他等待着,眼睛半睁着,手指扣在他身体的扳机上,这副身体曾一直是他的左轮枪——当左轮枪不在手里的时候。

她扣动了扳机。

卡嗒。

当然是卡嗒。

当他和埃蒂说完话带着水袋回来时,奥黛塔·霍姆斯已在轮椅上睡得很沉了,身子歪向一边。

他们在沙地上给她铺了最好的床,把她轻轻地从轮椅上抱下来放在铺好的毯子上。

埃蒂说她可能会醒过来,但罗兰知道得更清楚。

他去杀了大龙虾,埃蒂生了火,他们吃了饭,给奥黛塔留下一些第二天早上吃。

然后他们聊了一会儿,埃蒂说了什么,像是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击中了罗兰。

很明显,却是稍纵即逝,不可能完全弄明白,但他已经明白不少了,只要一道幸运的闪光,面对躺在地上的这个人,他就有可能看出一点端倪。

本来,他当时完全可以告诉埃蒂,但他却缄口不言。

他明白自己只能是埃蒂的柯特,当柯特的某个弟子被意外的一击打伤时,柯特的回答总是一个样:一个孩子在被砸破手指之前是不会懂得大锤的。

起来,小子们,不准再哼哼唧唧!你已经忘了你父亲长什么样了!所以埃蒂睡着了,尽管罗兰说过叫他留点神。

罗兰确信这两人都睡着了,(他等那位女士还等了更长时间,他觉得,她可能会耍什么花招,)才卸下磨损的枪套,解开带子,(这时砰的一声弄出点动静,)搁在埃蒂身旁。

然后,他就等着。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差不多快到四个小时的时候,他已经疲惫至极,发烧的身体终于打起了瞌睡,他觉察到那位女士醒了,自己也完全醒过来了。

他看见她翻了个身。

他见她沿着沙地爬到他搁枪带的地方。

看着她拿起一把枪,挨近了埃蒂,然后停下了,她抬起脑袋,鼻孔像是在闻什么,四下探嗅着。

当然不会是在闻空气,她是在辨察什么。

是的。

这就是那个他带过来的女人。

她的眼睛向枪侠这边扫视过来,枪侠在假寐,她或许能感觉到。

他装着睡去。

当他感觉到她的视线瞥过去了时,便醒了过来,睁着一只眼睛。

他看见她开始举枪——她干这个比罗兰第一次见埃蒂做这事儿还更麻利似的——她举枪瞄准埃蒂的脑袋。

但是她又停下了,她脸上充满了一种无法描述的诡谲。

那一刻,她让他想起了马藤。

她拨弄着左轮枪的旋转枪膛,一开始弄错了,接着就弹开了。

她检视里面的弹头。

罗兰绷紧着神经,先是等着看她是不是知道撞针已经顶上了,接下去等着看她是不是会把枪转过来,检查枪膛另一端,那里面是空的,只有一些铅(他想到了用已经哑火的弹药装在枪膛里;柯特曾告诉过他们,每把枪归根结底都受制于魔法。

弹药哑火过一次也许就不会有第二次了)。

如果她这样做的话,他就会马上跳起来。

但她只是把旋转枪膛弹拨转一下,开始扳起扳机……接着又停下了。

停下是因为风刮过来弄出了低微的卡嗒一声。

他想:这是另一个。

上帝,她是个魔鬼,这一个,而且她是没有腿的,但她肯定和埃蒂一样也是个枪侠。

他等着她。

一阵风刮过。

她把扳机完全扳起,枪口离埃蒂的脑袋只有半英寸。

她咧嘴做出一个厌恶的鬼脸,扣动扳机。

卡嗒。

他等着。

她又扣击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卡嗒—卡嗒—卡嗒。

操他妈的!她尖叫起来,麻利地把枪转了个个儿。

罗兰蜷起身子,但没有跳起来。

一个孩子在被砸破手指之前是不会懂得大锤的。

如果她杀了他,等于杀了你。

没关系,柯特的声音无动于衷地回应道。

埃蒂被惊醒了。

他的反应能力不错;他迅速躲闪,以避免被那一下击中或砸死。

所以那枪柄没有击在他脆弱的太阳穴上,只是砸在他下巴一侧。

怎么……老天!操你妈的!操你白鬼子的妈!黛塔尖叫着,罗兰见她又一次举起枪。

好在她没有腿脚可挪动,埃蒂只要够胆量还能及时闪开。

埃蒂这次如果不吸取教训,他就永远不可能学乖了。

下回枪侠再告诫埃蒂留点神时,他该明白了,你瞧——这母狗下手极快。

要指望埃蒂出手麻利,指望这位女士因身子虚弱而放缓动作,那不明智。

他纵身而起,奔到埃蒂身边,朝那女子后背狠命一击,终于制住了她。

你想要这个吗,白鬼子?她朝他厉声喊叫,两腿夹着埃蒂腹股沟那儿拼命碾压,手里还举着那把枪在他头顶上挥动着。

你想要这个?我就给你想要的,瞧呀!埃蒂!他又喊道,这次不是呼喊而是命令。

这工夫埃蒂只是蹲在那儿,两眼大睁着,下颏淌着血(那儿肿起来了),傻呆呆的,两眼大睁着。

闪啊,你难道不能躲开吗?他想,是不是你不想躲开?他这会儿快没力气了,很快她就会把这沉甸甸的枪柄砸下来,她要用这枪柄砸断他的手……如果他还扬着手臂就难逃一劫。

如果他还不动手,她就要用这枪柄砸他脑袋。

埃蒂赶在这时出手了。

他一把攥住朝下荡悠的枪柄,她立刻尖叫起来,转身来对付他,朝他一口咬下去,活像一个吸血鬼,用南方口音甩出一连串骂骂咧咧的咒语,埃蒂压根儿听不懂她说什么;对罗兰来说,这女人像是突然说起外国语来了。

埃蒂从她手里狠命夺下那把枪,这样罗兰就可以制住她了。

这时她甚至都没有使劲挣扎,只是不停地甩着脑袋,胸部急遽起伏,咒骂声中汗水沾满了她的黑脸。

埃蒂瞪着眼睛看她,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鱼似的。

他试探地摸摸下颏,湿漉漉的,伸回手一看,指头上都是血。

她尖声嚷嚷着要把他们两人都杀掉;他们没准是要强奸她,但她会用她那个口子干了他们,他们会看见的,那是一处长着一圈利齿专吃狗娘养的口腔,他们要是想试着伸进去的话,就会看见这样的下场。

这到底是什么该死的——埃蒂傻傻地问。

拿上一支我的枪,枪侠喘着大气对他说。

拿上。

我把她从我身上翻下来,你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两只手绑到身后。

操你们奶奶的!黛塔尖声喊道,她无腿的身躯一个鱼跃,力量大得差点把罗兰掀翻在地。

他觉出她一直在用自己右腿上那点残剩的部位使着劲儿,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顶到他的球上去。

我……我……她……快点,上帝诅咒你父亲的老脸!罗兰咆哮起来。

这下埃蒂动手了。

4在用枪带把她捆绑起来时,有两次他们还差点让她挣脱出去。

埃蒂好歹用罗兰的枪带在她腰上打了个活结,这功夫罗兰——使出浑身力气——把带子两头在她身后系紧,(与此同时,他们还得防着她扑过来咬噬他们,就像一只蠓蛇似的;埃蒂已经扎好了带子,她是咬不着了,但枪侠却被她吐了一身唾沫,)然后埃蒂把她拖下来,手里牵着打了活结的带子。

他不想伤害这个不停地扭动着、尖叫着、咒骂着的东西。

这东西比大螯虾更凶险,因为知道它有更高的智力,但他知道这东西可能也是美丽的。

他不想伤害隐匿在这具躯壳里面的另一个人。

(就像藏在魔术师的魔术盒里某个隐秘之处的一只活鸽子。

)奥黛塔·霍姆斯正在里面的某个地方尖声呼叫。

5虽然他最后的一匹坐骑——一头骡子——死了很久很久,他都快记不起它了,枪侠倒还保留了一截缰绳(也曾让枪侠用做很不错的套索)。

他们用这绳子把她绑在轮椅上,当她想像着他们要干什么勾当(或是误以为他俩最终想做的就是那桩事,是不是?)那工夫,他们已经摆弄完了。

然后他们就闪到一边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下边有大龙虾似的玩意儿在爬来爬去,埃蒂真想下去洗洗手。

我好像要吐出来了。

他嘎嘎的嗓音忽粗忽细,很像是青春期男孩变音的嗓门。

你们干嘛不把活儿干完,不去吃了对方的鸡巴?轮椅里那个挣扎着的东西还在尖声大叫。

你们干嘛不把活干完,难道还怕一个黑女人的屄?你们干啊!把喷出的蜡烛油舔干啊!有机会就干嘛,黛塔·沃克要从这椅子里出去,把你们这皮包骨头的白蜡烛掰断了去喂下面那副转个不停的电锯!她就是我进去过的那个女人。

现在你相信我了吧?我在这之前就相信你了,埃蒂说,我告诉过你的。

你只是相信你相信的。

你相信你最上心的事情。

你相信事情最后会弄到这副样子吗?是的,他说,上帝,是的。

这女人是个怪胎。

埃蒂哭了。

枪侠想去安慰他,然而终于没做出这种渎圣之举,(他太记得杰克的事了,)他拖着再度发烧的身体和内心的痛楚踱入黑暗之中。

6那天晚上更早些的时候,奥黛塔还在睡觉,埃蒂说,他想他可能明白了她身上什么地方出了岔子。

可能。

枪侠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可能是得了精神分裂症。

罗兰只是摇摇头。

埃蒂向他解释自己理解的精神分裂症是怎么回事,那是他从《三面夏娃》①『注:《三面夏娃》(The Three Faces of Eve),一部表现多重人格的经典影片,福克斯公司一九五七年出品。

』那部电影里了解到的,当然还有各种电视节目(大部分是他和亨利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观赏的电视肥皂剧)。

罗兰点点头。

是的。

埃蒂解释的这种症状听上去没什么不对。

一个女人有两副面孔,一副光明一副黑暗。

有一副面孔就像是那个黑衣人给他看过的第十五张塔罗牌上那张脸。

那么他们并不知道——这些精神分裂症病人——还有别的表现吗?不知道吧,埃蒂说,但是……他的声音沉下去了,闷闷不乐地看着那些大螯虾爬行着,询问着,询问着,爬行着。

但是什么?我不是缩水剂②『注:缩水剂,原文shrink,埃蒂用的是俚语中的意思,指精神病医生。

』,埃蒂说,所以我不是很清楚——缩水剂?什么是缩水剂?埃蒂敲敲太阳穴。

治脑子的医生。

诊治你意识疾病的医生。

正确的叫法应该是精神治疗医生。

罗兰点点头。

他更喜欢缩水剂这个叫法。

因为这个女士的意识实在太大了。

比正常人要大出一倍还要多。

但我觉得精神分裂症的人几乎总是明白他们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了,埃蒂说,因为意识当中有空白。

也许我弄错了,但我知道他们经常是以两个人的面目出现,两个都认为自己是失去一部分记忆的人,因为当另一种人格在那儿居控制地位时,他们就出现了记忆空白……她……她说她记得每一件事。

她真的说过她记得每一件事。

我想你是说过她不相信发生在这儿的任何事儿。

是的,埃蒂说,但现在已经忘记了。

我试着对她说,不管相信不相信,她记得是从卧室里被带到这儿来的,她穿着浴袍在那儿看午夜电视新闻,然后就到了这儿,丝毫没有断裂的地方。

从她在卧室里看电视,到你从梅西公司把她带到这儿,她没有感觉到这当中插进了另外的什么人或事。

该死的,那肯定是第二天或甚至一个星期后的事儿。

我知道那儿还是冬天,因为大多数在商场购物的人都穿着外套——枪侠点点头。

埃蒂的观察是敏锐的。

那很好。

他没看见那些赃物和披肩,也没看见戴着手套的手从外套口袋里伸出来。

但这只是开始。

——但是除此之外,要说奥黛塔身子里有另外一个人有多久了,并不是很重要,因为她不知道。

我觉得她是处在一种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情形当中,她对两边都心存戒意,于是就弄得脑子分裂了。

罗兰点点头。

那些戒指。

看见这些玩意儿让她大吃一惊。

她不想让人看见,却让人看到了。

就是这样。

罗兰问:如果这两个女人不知道她们生存在同一个躯体里,如果她们甚至都没有怀疑也许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如果每一个人都保留着自己那一部分真实的记忆,又用对方的记忆去填充缺失的时间,我们拿她怎么办?我们怎么跟她相处?埃蒂耸耸肩。

别问我。

那是你的问题。

是你说你需要她的。

该死的,你冒着自己脖子被割断的危险把她带到这儿。

埃蒂这会儿又想起那情形,他记得自己蹲在罗兰的身边,拿着罗兰的刀子架在罗兰的脖子上,突然笑出声来,可是没有一点幽默感。

从字面上看,确实是冒着脖子被割断的危险,伙计,他想。

沉默降临在两人中间。

那会儿奥黛塔平静地呼吸着。

枪侠又一再告诫埃蒂留点神,(声音很响,那女人如果只是佯睡,能听得到,)然后说自己要去睡觉了,埃蒂说的话像一道闪电在罗兰意识中突然闪过,这至少使他部分地明白了他需要明白的事儿。

在最后关头,当他们通过这道门时。

她在最后变了一个人。

他总算明白了某些事情,某些事情——告诉你吧,埃蒂郁闷地凝视着残余的火光,当你带她通过那道门时,我感到我也精神分裂了。

什么?埃蒂想了一下,耸耸肩。

这太难解释了,也许是他太累了。

这并不重要。

为什么?埃蒂看着罗兰,明白他是为了一个重要原因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也许他这么以为——他想了一分钟的样子。

真的很难说清楚,伙计。

看着这道门,完全让我迷糊了。

当你盯着什么人穿过这道门时,那感觉就像你也跟着一道穿过来了。

你明白我说的意思。

罗兰点点头。

我看着那情形像是在看电影——别管它,这不重要——一直看到最后。

当时你带着她转向门道这边,这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了我自己。

就像是……他搜索着合适的字眼,但就是不知怎么说。

我不知道。

应该像是对着一面镜子的感觉吧,但我想,那不是镜子……因为那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像是把里面的东西给翻到外面来了。

像是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地方。

该死。

我不知道。

然而,枪侠却惊呆了。

这是他们通过门道时他曾感觉到的;这就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不,不只是她,是她们:在那一瞬间,黛塔和奥黛塔互相看到了对方,并不是一个人在看着镜子里的影像,而是分开的两个人;镜子成了窗玻璃,在那一瞬间,奥黛塔看见了黛塔,黛塔看见了奥黛塔——她们同样都是惊恐交集。

她们各自都明白,枪侠阴冷地想。

此前她们也许并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她们以前试图想把自己给隐藏起来,但在那一瞬间,她们看见了对方,心里就明白了,现在是心照不宣,相安无事。

罗兰?怎么?只是喊你一声,看你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看上去你足有一分钟时间像是睁着眼睛睡了,你知道,你的眼神好像在老远的地方。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现在回来了,枪侠说。

我要睡了。

记住我说过的话,埃蒂,留点神。

我明白。

埃蒂说。

但罗兰知道——不管身上有病没病,今晚只能由他担当守夜人了。

接下来就发生了前叙一幕。

7骚乱过后,埃蒂和黛塔·沃克又睡过去了(她并没有完全睡着,瘫在轮椅里完全是一副累趴了的样子,身子朝一边歪着,像是要挣开绳子似的)。

枪侠,却清醒地躺在那儿。

我得把她们两人引向一场争斗,他想,但他不需要埃蒂所说的缩水剂来告诉自己这样一场争斗可能会带来死亡。

如果光明的一方,奥黛塔赢了,可能一切都会好起来。

如果黑暗的一方赢了,很有可能,她整个儿就玩完。

但他真切地意识到,要做的不是把哪一方给灭了,而是整合。

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这对他可能具有的价值——她们——黛塔·沃克身上的坚定顽强——这是他看中的——但必须把她控制住。

还有许多路要走。

黛塔把他和埃蒂称作某一类的怪物,她称他们操他妈的白鬼子。

这是惟一危险的错觉,弄不好或许真会成为可怕的怪物——那些大螯虾不是他初次遭遇的危险动物,也不会是最后出现的。

这舍命战斗到底的女人,他曾进入过的人——今晚再次显现了她深匿的可怕天性——那倒有可能使她在对付某些类型的怪物时变得非常得力,她要是换上奥黛塔温文尔雅的人文气质就更好了——尤其是现在他更需要帮手,他缺了两根手指,而弹药几将告罄,身体又开始发烧。

不过还须有一个步骤。

我想如果让她们互相承认对方,少不了有一场她们彼此的冲突。

怎么做到这一步呢?他清醒地躺在漫漫长夜里,思忖着,身上的热度在升高。

对自己的这个问题,他没有找到答案。

8埃蒂在破晓前醒来,看见枪侠挨着昨晚的篝火灰烬坐在那儿,身上像印度人似的裹着毯子,他过去跟他坐到一起。

你感觉怎么样?埃蒂悄声问。

那五花大绑的女人还在睡梦中,时而惊跳一下,时而咕哝一声,或是呻吟一下。

没事。

埃蒂审视地扫了他一眼。

你看上去不太好。

谢了,埃蒂。

枪侠干巴巴地说。

你在发抖。

就会过去的。

那女士随着一下惊跳又发出呻吟——这回有一个词几乎能让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好像是说牛津镇。

上帝啊,我讨厌看到她这么绑着,埃蒂喃喃地说。

像是谷仓里一头该死的牲口。

她很快就会醒来。

到时候我们可以给她松绑。

他俩不知是谁竟已讶然出声,因为轮椅里那位女士睁开了眼睛,平静的眼神,有点儿迷惑的凝视,是奥黛塔·霍姆斯的眼神在打量他们。

过了一刻钟,第一缕阳光照射在远处的小山上,眼睛又睁开了——但他俩看到的不再是奥黛塔平静的眼神,而是黛塔·沃克四下扫来扫去的疯狂眼神。

我昏睡过去的这阵子你们干了我几回?她问。

我下面那口子里滑溜得很,好像你们谁用那小白蜡烛干过几回了,你们那根操他妈的灰肉棒叫什么鸡巴玩意儿。

罗兰叹着气。

我们走吧。

他说着厌恶地踢踢脚。

我哪儿也不去,操你妈妈的。

黛塔吵嚷起来。

噢,会的,你会去的,埃蒂说,真是非常抱歉,亲爱的。

你们想让我去哪儿?嗯,埃蒂说,一号门背后不够热,二号门背后更糟糕,所以嘛,我们得像个神志健全的人一样避开这些才好,我们要一直往前走,去看看三号门。

这条路一直朝前走,我想也许还能碰上像哥斯拉或是三头龙基多拉①『注:哥斯拉(Godzilla)、三头龙基多拉(Ghidra the Three-Headed Monster)都是日本科幻电影创作的怪兽形象,前者最初见于一九五四年拍摄的同名影片,后者是一九六四年拍摄的《三大怪兽:地球最大的决战》的主角。

』那类怪物。

可我是个乐天派。

我还是盼着会看见不锈钢厨具。

我不会去的。

你就要去了,行啦,埃蒂说着转到她轮椅背后。

她又开始挣扎起来,但枪侠在后面打的是活结,愈挣扎抽得愈紧。

不一会儿,她就停止挣扎了。

她是个充满邪毒的女人,但绝对不笨。

她朝后扭头看看埃蒂,露齿一笑,这一笑吓得他朝后一缩——在他看来这大概是人类脸上最最邪门的表情了。

好啦,我也许会在某个方面往前挪一点儿,她说,不过也许没你们想得那么远,白小伙儿。

肯定到不了你们想像中最远的地方。

你什么意思?又是那回首挑逗的露齿一笑。

你会看到的,白小伙儿。

她的眼神疯狂而冷静、坚韧,一瞥之间又转向枪侠。

你们两个都会看到的。

埃蒂握住轮椅背后的把手,他们又开始朝北跋涉,现在,他们往前走时身后留下的不仅是脚印,还有两行女人轮椅的辙印,在似乎无边无际的海滩上一直延伸下去。

9这一天是一场噩梦。

在这种几乎没有变化的背景下很难估算他们一路的行程,但埃蒂知道他们的进程几乎像爬行一样慢。

他也明白是什么原因。

噢,是的。

你们两个都会看到的,黛塔说过,他们走了半个多小时后才看见那是什么。

推呀推。

这是第一件事。

在海滩上把这样一辆轮椅往上推就像要驾车驶过深深的雪地,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儿。

这是个满是砂石的海滩,表面高低不平,轮椅可以向前挪动,但要走快些很难。

刚刚顺溜地推了一小会儿,轮胎的硬橡胶就卡在了贝壳或是碎石子上……接着又陷进一个流沙坑里,埃蒂只好使劲地推,嘴里一边咕哝着,把这死沉的一动不动的乘客推过去。

沙子吸住了轮子。

你一边使劲往前推,一边还得把全身重量压在轮椅把手上,否则轮椅会朝前倾覆,上边绑着的那个死沉的玩意儿就会一头栽到海滩上摔个嘴啃泥。

黛塔瞧着埃蒂把她往前推而不让她颠出来,总会咯咯地笑起来。

你刚才摆弄得挺好啊,白小鬼儿?每次轮椅遇上这种要命的地方她都这么嚷嚷。

枪侠上前想帮埃蒂一把,埃蒂叫他走开。

会轮到你的,他说。

我们换换手吧。

但我觉得轮到我的时间总要比他长他妈许多,一个声音在他脑袋里响起。

他是这么看的,他要在长途跋涉之前让自己忙个不可开交才能打起精神朝前走,更别说要推着这个坐在轮椅里的女人了。

不,先生,埃蒂,我真为你担心这老兄的状况。

这是上帝的报复,你知道吗?这些年来你一直吸毒成瘾,你猜怎么着?到头来你成了个推车子的人①『注:此处似是双关语,原文pusher在美国俚语中亦指贩毒者。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喘不过气来的笑声。

什么事那么好玩,白小伙儿?黛塔问,虽说埃蒂觉得她这话里带着揶揄的口气,但听起来还有那么点愤怒的味道。

对我来说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玩的事儿,他想。

根本不会有。

只要事情跟她扯上关系。

你不会明白的,宝贝儿。

甭操心了。

我看你们不妨在这儿趴下吧,她说,你和你那无赖搭档在这海滩上爽一回嘛。

那肯定爽啦。

不过,你得省点力气还要推车哩。

你好像已经没劲了。

好嘛,你这么糟蹋我俩,埃蒂气喘吁吁地说,你好像从来没有累得喘不过气来似的!我要喘着气儿放屁了,灰肉棒子!我要把屁喷到你的死脸上!你来啊,试试吧。

埃蒂把轮椅推出沙坑,推上了相对平坦的路面——只是走了一小会儿,但至少轻松了一段。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他已经折腾得大汗淋漓了。

这准是挺搞笑的一天,花样不断,他想。

我可是领教了。

裹足不前。

这是接下来的麻烦。

他们走上一片地面坚实的海滩。

埃蒂把轮椅推快了许多,心里隐隐想着他要是能保持这个额外提起来的速度,碰到下一个沙坑就能凭着惯性一下子冲过去。

可是轮椅却猛地卡住了,一动也动不了。

轮椅后面的横档冷不防撞到埃蒂胸口上。

他咕哝了一声。

罗兰四下打量一周,即便枪侠这般敏锐的反应能力也难以躲避面前每一个沙坑底下的陷阱。

轮椅一晃悠,黛塔也跟着晃悠,还若无其事地傻笑着。

最后埃蒂和枪侠好不容易把轮椅拨弄出来,她还在咯咯大笑。

她身上有几处绳子勒得太紧,都惨不忍睹地勒进肉里去了,把肢端的血液循环都阻断了;她前额上有蹭破的伤痕,淌下来的血渗进眉毛里去了。

她还在那儿咯咯大笑。

两个男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几乎透不过气来了,轮椅总算又重新上路。

这辆车子加上这女人的体重,分量足有两百五十磅,但主要是轮椅的重量。

埃蒂想到,如果枪侠在他那个年代(一九八七年)把黛塔弄过来,轮椅的重量就能减少六十磅。

黛塔叽叽咯咯地笑着,哼着鼻子,眨巴着眼睛里面的血。

瞧你们两个小子把我给整的。

她说。

打电话叫你的律师啊,埃蒂咕哝说,来控告我们啊。

你在我身后又累得喘不上气了。

你还得花十分钟喘完气儿再说。

枪侠又从衬衫上撕下一缕布条——反正已是衣不蔽体,剩下多少也没多大关系——他用左手捏着布条揩去她前额伤口上的血迹。

她麻利地伸手去抓他,牙齿恶狠狠地咬得咯咯作响,埃蒂心想罗兰要是朝后闪得慢一点,黛塔·沃克真有可能让他的手指再报销一两根。

她咯咯地笑着,快活地瞪着他,但枪侠看出她眼睛深处隐藏的畏惧。

她怕他。

因为他是真正的大坏蛋。

为什么他是真正的大坏蛋?也许这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她能感觉到,他对她有所了解。

差点儿干到你,灰肉棒,她说,这次差点干到你。

然后就像个女巫似的咯咯地笑起来。

抱住她脑袋,枪侠不动声色地说,她咬起来像一头鼬。

埃蒂抱住她头部,枪侠仔细地把她的伤口揩拭干净。

伤口不大也不太深,但枪侠没有贸然用干布去擦。

他一步一挪地走到海边,把布条在水里浸湿,然后走回来。

她一见他走近就尖声大叫。

别用那玩意儿来碰我!那水是有毒的!滚开!滚开!抱住她的头,罗兰仍然不动声色地说。

她猛地把身子从这边甩到那边。

我可不想冒险。

埃蒂抱住她的头……她想挣出去,他两手使劲夹住。

她看出他是动真格的,便马上安静下来,对湿布条也不再显得那么害怕了。

原来她是假装的。

她朝罗兰莞尔一笑,后者小心翼翼地把沾在伤口里的砂粒清洗出去。

事实上,你看上去好像是累得不行了,黛塔看着他的脸说。

你好像病了,灰肉棒。

我看你可再也走不动了。

我看你对自己的病情也没什么招儿。

埃蒂检查了轮椅的制动装置。

有两处紧急刹车卡住了两个轮子。

黛塔的右手在那个地方做了手脚,她耐着性子等着,等到她觉得埃蒂走快了就扳下刹车,这样差点把她自己给摔趴了。

为什么?让他们的速度慢下来,这就是她的目的。

否则没理由这么做,但像黛塔这样的女人,埃蒂心想,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一个像黛塔这样的女人搞这样的名堂,纯粹就是出于卑劣的目的。

罗兰把她身上的绳子略微松开,让血液流得通畅一些,然后在离开刹车的地方把她的手用绳子固定起来。

那就行了,哥们,黛塔说着朝他粲然一笑,露着两排牙齿。

不过事情照样还是麻烦,还有别的事儿扯腿,总得让你们两个小子慢下来。

各种各样的事儿。

我们走。

枪侠声音平板地说。

你还好吗,伙计?埃蒂问。

枪侠看上去脸色苍白。

好的,走吧。

他们又在海滩上朝北面走去。

10枪侠坚持要推一个钟头,埃蒂不情愿地让开了。

罗兰通过了第一个沙坑,但在过第二个流沙陷阱时,是靠了埃蒂的帮衬——两人一起把轮椅搬出了沙坑。

枪侠大口喘着粗气,豆粒大的汗水从前额淌了下来。

埃蒂让他自己往前推了一阵,罗兰已能熟练地避开路上卡住轮椅的流沙坑了,但推到后来轮椅还是会时常陷住,埃蒂眼见罗兰一边使劲儿拨弄着轮椅,一边张嘴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着,而那个巫婆(此刻埃蒂明白就是这回事了)吼着嗓子大声狞笑,身子还使劲后仰,弄得轮椅愈加难推,他实在看不下去——上来用肩膀把枪侠顶到一边,猛地把轮椅从沙坑里推了出来,把那玩意儿弄得一个趔趄。

轮椅又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像有预感似的,就在这当儿他看见(感觉到)她利用绳子松动的空隙朝前冲了一下,又想把她自己给颠出来。

罗兰贴着埃蒂,用自己身体的重量使劲朝后拽。

黛塔转过身给了他们一个隐晦阴险的眼色,埃蒂感到手臂上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们又差点把我给弄伤了,小子们,她说,现在你们得留点神了。

我可是个上了年纪的残疾女人,你们得好好伺候着。

她笑了起来……笑声断断续续,一阵一阵的。

然而,埃蒂照顾的是另一半的她——那近乎爱的感情,基于那短暂工夫里他与那位女士的接触和促膝交谈——他感到自己的双手真想把眼前这发出咯咯笑声的喉咙给掐住,一直掐到她笑不出声为止。

她又转过身来,就像瞥见他的心事明明白白地印在脸上似的,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她的眼睛挑衅地看着他。

来啊,灰肉棒。

来啊。

想这么干吗?那就来啊。

换句话说,颠翻这轮椅,颠翻这女人,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埃蒂想。

把她颠翻了,让她永远也翻不起来。

她倒是想这么来着。

对黛塔来说,被一个白人男子干掉可能是她生命中真正的目的。

得了吧,他说着又推起轮椅。

我们要沿着海滨旅游呢,享受美好生活,不管你喜不喜欢。

操你。

她骂道。

接着呢,宝贝儿。

埃蒂愉快地回答。

枪侠垂着脑袋走在他身旁。

11他们来到一个地方,巨石幢幢,拔地而起。

看阳光这会儿约摸午前十一点时分,他们在此停留了约有一个钟头,躲避一下正午爬上头顶的太阳。

埃蒂和枪侠吃了前一天剩下的肉块。

埃蒂拿了一块给黛塔,她还是不吃。

她告诉他,她知道他们想对她做什么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没有必要先琢磨着把她给毒死。

她说这话装得很害怕似的。

埃蒂是对的,枪侠不由陷入沉思。

这女人把她自己记忆中的每一个环节都留存下来了。

她记得昨晚发生在她身上的每一件事情,虽说她真的是睡着了。

她认准他们给过她那种闻着有股尸体腐味的肉,还在那儿嘲笑她,自己一边吃着蘸盐的牛肉,喝着从瓶子里倒出的啤酒。

她还记得他们时不时弄几片好吃的东西在她眼前晃悠,当她用牙去咬时又闪开了——他们在一边开怀大笑。

在黛塔·沃克的世界里(或至少是她的意识中),操他妈的白鬼子对深色皮肤女人感兴趣的只有两桩事情:强奸或嘲笑。

或是两样同时干。

这真是太搞笑了。

埃蒂·迪恩最后一次见到牛肉是在那趟航班的机舱里,而罗兰吃完他最后一条牛肉干以后就再也没见过牛肉那玩意儿,只有上帝知道那是什么年头之前的事了。

至于说到啤酒……他脑子里一下回到了过去。

特岙。

喝啤酒的事儿还在特岙。

啤酒和牛肉。

老天,真要有啤酒可就太好了。

他喉咙里很痛,要是有啤酒润润火辣辣的喉咙该多好。

这倒是比埃蒂那世界里的阿斯丁还管用。

他们从她身上引出了遥远的回忆。

对你这样的小白鬼子来说,难道我还算逊吗?她在他们身后叽哇乱叫。

你们是不是只想卿卿我我地玩自己的小白蜡烛?她身子朝后一仰,尖声大笑起来,吓得一英里开外蛰伏在岩石上老窝里的海鸥都飞了起来。

枪侠坐在那儿,两手在膝间荡来荡去,想着什么事情。

最后,他抬头对埃蒂说,她说的话里面,十句我只能听懂一句。

我比你好些,埃蒂回答,我至少能听懂两到三句。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多半都是‘操你妈的白鬼子’的意思。

罗兰点点头。

你那个世界里,那些有色人种都是这么说话的吗?还是除了她以外别人不都是这样?埃蒂摇摇头,笑了。

不是的。

我得跟你说说这些搞笑的名堂——起码我觉得挺搞笑,但也许搁在眼下这情形不那么好笑。

这些都不是真的。

不是那样的,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

罗兰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记得你给她揩额头的时候,她怎么假装自己害怕水吧?记得。

你知道她是装的?开始不知道,但很快就明白了。

埃蒂点点头。

这是一种表演,她知道这是一种表演。

她是个狡猾的戏子,她把我们两个都给蒙住了一阵。

她说话的方式也是一种演戏。

只是演得不怎么地道。

太蠢了,该死的装模作样!你相信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装得还像回事儿?是的,有本书叫《曼丁戈》①『注:《曼丁戈》(Mandingo),美国作家凯勒·昂斯托特一九五七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一九七五年拍摄成同名电影。

』,我以前看过那本书,那里面有个黑人,还有《飘》里面的黑人嬷嬷——她好像在这两个角色之间串来串去。

我知道你不了解这些名字,但我想说的是她说的那些其实都是套话。

你明白那意思吗?那意思是,她总要叨咕有人会对她怎么样,其实都是没影儿的事情。

是的。

那样的话我连一半都说不出。

你们这两个小子还没吹蜡烛吗?黛塔的声音嘎啦嘎啦的变得更粗哑了。

难道你们还玩不起来?不会吧?快走吧。

枪侠慢慢站起来。

他摇晃一下,瞧见埃蒂在看着他,露出一个微笑。

我不会有事的。

还能挺多久?一直挺到必须挺到的时候。

枪侠回答。

这声音中的冷静让埃蒂不寒而栗。

12这天晚上,枪侠用最后一发确凿可用的弹药猎杀了大螯虾。

他打算第二天晚上把那些被视为哑弹的弹药一个个兜底儿试过来,其实他知道大多数是没法用的,接下去就像埃蒂所说:他们只能把那些该死的东西砸死了。

这一夜跟其他夜晚一样;升火,烧煮,剥壳,吃——现在吃东西的速度慢下来了,已经失去了旺盛的食欲。

我们只是在吞下去,埃蒂想。

他们拿食物给黛塔吃,后者只是尖叫着大笑着诅咒着,问他们还要这样把她当傻瓜耍到什么时候,接着身子就拼命地左右乱甩,丝毫也不在意这样会使自己的骨骼被箍得更紧,她只想着把轮椅颠翻,这样他们在吃东西之前只能先把她松绑。

就在她这诡计得逞之前,埃蒂攥住了她,枪侠拿石块把两边的轮子卡住。

你能安静点,我会把绳子松开。

枪侠对她说。

这样你就可以操我的屁股了,操你妈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她看着他,眼睛眯缝起来,心里猜测着这平静的声音里面隐藏着什么,(埃蒂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不可能问出来,)过了一会儿,她生气地说,我挺安静的。

我已经饿得不能动弹了,你俩小子得给我找点像样的食物,难道你们想把我饿死?你们是这么打算的吗?你们想来哄我还太嫩了点呐,我从来不吃有毒的玩意儿,这准是你们的诡计。

想把我饿死。

好吧,让我们瞧瞧,当然啦,我们得瞧瞧。

我们当然得瞧瞧。

她又朝他们咧嘴一笑,那怪样能疹进你骨头里去。

不一会儿她就睡过去了。

埃蒂摸摸罗兰的脸颊一侧。

罗兰看着他,没有躲开他的触摸。

我挺好的。

是啊,你是大能人嘛。

好啊,我告诉你,能人,我们今天没走多远。

我知道。

还有就是使完了最后可用的弹药,但至少今晚别让埃蒂知道这事了。

埃蒂虽说没生病,却很累了。

太累了,经不起坏消息的刺激。

不,他是没生病,还没有,可如果这么下去而得不到休息,累到头了,他就该生病了。

在某种程度上,埃蒂已经不对了。

他们两个都是这样。

埃蒂的嘴角的疱疹越来越多,身上皮肤也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疱疹。

枪侠能感觉到自己的牙床都松动了,而脚趾间的皮肉已裂开血口子了,剩下的手指也和脚趾一样。

他们是在吃东西,但吃的都是同样的东西,日复一日。

他们还能这样继续吃一段时间,但他们最后毙命之际,却像是死于饥馑。

在这干燥之地我们却得了海员病,罗兰想。

简直就是这么回事。

真好笑啊。

我们需要水果。

我们需要绿色蔬菜。

埃蒂朝那边的女人点点头。

她还会折腾出什么破事让我们难受难受。

除非另外那个能够回来。

那当然好,但我们不能指望这事儿,埃蒂说。

他拿了根烧焦的木头在地上胡乱涂画着。

下一道门的情况你知道吗?罗兰摇摇头。

我想知道的是第一扇门到第二扇门之间的距离,第二扇门到第三扇门之间的距离跟它是不是一样,我们可能陷进他妈的深坑里了。

我们现在就陷在深坑里。

陷到脖颈了,埃蒂郁闷地说,我在想要走多远才能弄到水。

罗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这个关爱的动作可是少见,弄得埃蒂使劲眨巴眼睛忍住眼泪。

有一桩事那女人是不知道的。

他说。

噢?是什么?我们这些操他妈的白鬼子要走很长时间去找水。

埃蒂大笑起来,他笑得太厉害了,用手捂住嘴,以免闹醒了黛塔。

今儿一整天他可是受够了她了,拜托千万别醒来吧,谢啦。

枪侠看着他,微笑着。

我要去睡了,他说。

你————留点神儿。

行啊,我知道。

13很快尖叫就来了。

埃蒂将自己的衬衫扎成一个卷儿把脑袋靠在上面,感觉才睡着了一会,大约只是五分钟的样子,就听到黛塔尖叫起来。

他马上醒来,准备应付任何不测之事,不管是从海底爬上来某个大螯虾的国王来为它的子民们报仇,还是从山上蹿过来的什么恐怖怪兽。

他似乎是马上就醒过来的,但枪侠已经左手拿着枪站在那儿了。

我只是想试试你俩小子脑子里是不是有根弦绷着,她说。

没准会有老虎。

这儿的地盘好像够它们玩的。

我是想看看如果有老虎爬出来,这么一喊会不会把你俩小子及时喊醒。

可是她眼睛里一点没有惧怕的神色;那眨巴着的样儿只是开心好玩而已。

老天。

埃蒂晕晕乎乎地说。

月亮刚刚升起;他们只睡了不到两个钟头。

枪侠把枪塞回枪套。

别再这么折腾了。

枪侠对轮椅里的女人说。

如果我还这么玩你怎么着?奸了我?如果我们会来强奸你,你马上就玩完了,枪侠不动声色地说,别再这么折腾了。

他这又躺下,盖上毯子。

老天,上帝啊,埃蒂想,怎么会这么乱七八糟的,真他妈的……这念头还在那儿盘桓,她又用那直遏云霄的尖叫把他从极度困乏的睡意中拽了出来,那尖叫简直像报火警,埃蒂又一次爬起来,全身都像冒了火似的,两手攥成拳头,而她却大笑起来,她的笑声粗嘎而狂野。

她想一直这么玩下去,他厌倦地想。

她就老是这么醒着,观察我们,一看我们真的睡熟了,她就马上张开嘴巴再嚎叫起来。

她就老是这么玩下去,玩下去,玩下去,一直喊到自己再也喊不出声音为止。

她的笑声突然停止了,罗兰站在她跟前,这个黑影遮住了月光。

你闪开点,灰肉棒,黛塔嚷嚷着,然而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的颤抖。

你可拿我没辙。

罗兰在她面前伫立片刻,埃蒂确信,确信无疑,枪侠已经达到忍耐的极限了,他会狠狠地给她一下,就像拍一只苍蝇。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像一个要求缔结婚约的求婚者。

听着,他开口道,埃蒂惊愕地听到罗兰这话音里有一种谦和的口吻。

他在黛塔脸上也看到同样的惶然无措,只是惊讶中还有一种骇然之色。

听我说,奥黛塔。

你叫谁奥—黛塔?那又不是我的名字。

闭嘴,母狗,枪侠咆哮道,但随即又变回了谦和、圆润的声音:如果你听见了我说的话。

如果你能够最终控制住她——你干嘛这么副腔调对我说话?你好像是跟另外一个人在说话?你还是快点滚开吧,白鬼子!马上滚开,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叫她闭嘴。

我可以强制她闭嘴,但我不想这么做。

铁腕的强制手段是一种危险之措,人们厌恶这种事情。

你快点滚蛋,操你妈的你这白鬼子搞什么神神叨叨的名堂!奥黛塔。

他的声音有如绵绵细语,像飘来一阵细雨。

她一下子沉默了,两眼睁大瞪着他。

埃蒂这辈子都没有在人类的眼睛里见过这般仇恨夹杂着恐惧的神色。

我想如果把这母狗扁死,她是不会在意的。

她想去死,也许还更糟。

她想要你也死。

但你没有死,现在还没死,况且我觉得黛塔也不是楔入你生活中的什么新的烙印。

她对你太随意了,也许你会听见我说的话,也许你可以制住她,虽说你还没有显示出这种控制力。

别让她再弄醒我们了,奥黛塔。

我不想对她行使暴力。

可是如果有必要,我会的。

他站起身,没有回头看一下,重新把自己裹进毯子,马上就睡着了。

她仍然瞪着他,眼睛睁得老大,鼻孔喘着粗气。

白鬼子,神神叨叨的牛屎玩意儿。

她嘀咕了一声。

埃蒂也躺下了,但这回他久久不敢入睡,虽说困得要命。

他强撑着睁大眼睛,准备着再次听到她的尖叫,再次惊跳起来。

三个钟头,或者过了更久,月亮已经转到另一边去了,他终于睡过去了。

黛塔那天晚上再也没有发出尖叫,也许是因为罗兰威胁过她,也许是她想歇歇嗓子准备下一次闹腾得更凶,也许,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奥黛塔听见了罗兰说的话,照着枪侠的要求控制住了她。

埃蒂最后是睡着了,但醒得很突然,精神没有恢复过来。

他往轮椅那边望去,怀着一线希望祈愿在那儿看到的是奥黛塔,上帝啊,今天早上请你让奥黛塔现身吧。

早上好,白面包儿,黛塔说着,露出鲨鱼一样的牙齿朝他笑笑。

我还以为你得一觉睡到中午呢。

真要那样,你就什么都干不成了,西不西啊?我们还得上路呢,不就是这回事吗?肯定的!我想大部分活儿还得你来干,因为那家伙,那个眼神古怪的家伙,他一直那么病恹恹地看着我,我肯定他病得不行了!是的!我看他吃不消再折腾下去了,就算有烟熏肉吃,就算你俩用小白蜡烛爽过几回也不行了。

我看呐,我们走吧,白面包儿!黛塔会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她眼睑挂下了,声音也压低了;她用眼角狡黠地瞟着他。

别把他惊醒了,不管怎么着。

这一天你会牢牢记住的,白面包儿,那双狡黠的眼睛肯定地表示。

这一天你会记住很久,很久。

肯定。

14这一天他们走了三英里,也许还不到一点。

黛塔的轮椅卡住了两次。

一次是她自己弄的,她的手指又不知不觉地伸到手刹车那儿刹住了轮椅。

第二次陷进了一个流沙坑,埃蒂自个儿把轮椅推出沙坑,这该死的沙坑实在太折磨人了。

这时天快要黑下来了,他心里慌乱起来,心想这工夫可能没法把她弄出沙坑了,弄不出来了。

他胳膊颤抖着,最后奋力一推,推得太重,把她给颠出来了,就像是汉普蒂·邓普蒂①『注:汉普蒂·邓普蒂(Humpty Dumpty),西方童谣中一个从墙上摔下来跌得粉碎的蛋形矮胖子。

』从墙上掉下来了,他和罗兰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扶起来。

他们还好出手及时,绕在她胸前的绳索这时套到了脖子上,罗兰打的一个活结差点把她给勒死。

她那张脸涨成了滑稽的青蓝色,有一会儿还失去了知觉,但她喘过气来又粗野地大笑起来。

让她去,何不让她去呢?罗兰跑过去松开活结时,埃蒂差点这么嚷嚷出来。

让她勒死好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像你说的就想这样,但我知道她想把我们……既然如此,让她去好了!随即他想起了奥黛塔,(他们在一起只有一小会儿,那好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记忆都有些模糊了,)连忙赶过去帮忙。

枪侠不耐烦地用一只手把他推开。

这儿只有一个人的地儿。

绳索松开了,那女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同时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大笑,)他转身看着埃蒂,几乎有点责备地说。

我觉得我们应该停下来过夜了。

再走一会儿。

他几乎是恳求了。

我还能走一小段。

当然啦,他还有点力气嘛,他挺会来这一套的,他还留着点力气晚上跟你玩小白蜡烛呢。

她还是不吃东西,那张脸已经瘦得棱角毕露,眼睛都深深凹陷进去了。

罗兰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仔细看着埃蒂,最后点点头说。

只走一小会儿。

不要太远了,只一小会儿。

二十分钟以后,埃蒂自己喊停了。

他感到自己的胳膊活脱脱成了杰尔-奥②『注:杰尔-奥(Jell-O),美国的一种果冻商标,这里指果冻。

』了。

他们坐在岩石的阴影下,听着海鸥的叫声,看着潮水冲向海岸,等待太阳下山,那时候大螯虾就该探头探脑地出来活动了。

罗兰怕让黛塔听见,压低着嗓子跟埃蒂说话,他说他们大概没有可用的弹药了。

埃蒂听了嘴角便稍稍挂了下来,好在没有整个儿拉下脸。

罗兰很感欣慰。

你得独自拿石块砸它们脑袋,罗兰说。

我身体太虚了,搬不动大石头……现在还很虚弱。

埃蒂现在成了那个动脑筋的人。

他不喜欢这样说话。

枪侠一路扫视过去。

别担心,他说。

别担心,埃蒂。

这是,是那个。

命运。

埃蒂说。

枪侠颔首微笑。

命运。

命运。

埃蒂说,他们互相看了一下,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罗兰看上去有点错愕,也许甚至还隐隐约约有点惧意。

他很快收住笑容。

笑声停下时他看上去神思恍惚,那样子有点忧郁。

你们笑得这么欢,西不西在一起爽过了?黛塔粗嘎的嗓门向他们喊过来,声音已变得衰弱了。

你们是不是打算要戳戳了?我就想看戳戳!要看戳戳!15埃蒂砸死了一只。

黛塔还是不肯吃。

她看着埃蒂吃了半块,想要他手里的另一半。

不是这块!她说,眼睛闪闪地盯着他。

不是这块!你把毒药弄到另一头上了。

你想把放了毒药的那一头给我。

埃蒂什么也没说,把另一端撕下搁进嘴里嚼起来,吞了下去。

不是这么回事,黛塔愠怒地说。

离我远点儿,灰肉棒。

埃蒂没走开。

他又给了她一块肉。

你撕下一半。

不管哪一块,只要是你自己想要的那一块,你给我,我就吃,然后你吃剩下的。

我从来不上白鬼子的当。

查理先生。

照我说的拿走吧,照我说的做。

16她这天晚上没有尖叫……但第二天早上,她还在那儿。

17这一天虽说黛塔没在她的轮椅上做手脚,他们也只走了两英里;埃蒂想她大概太虚弱了玩不动那些鬼鬼鬼祟祟的破坏活动了。

也许她看出那对他们不起作用。

现在三个最可怕的因素要命地凑到了一起:埃蒂的厌倦感,单调划一的地貌,许多天来一成不变的生活节奏。

现在事情倒是起了一点变化,那就是罗兰的身体状况日渐衰败。

接下来流沙坑少了,但这不能算作一种安慰,他们开始走上砾石杂列的地面,烂泥地越来越多,而沙地越来越少。

(这地方生长着一簇簇野草,那模样像是羞于长在这种地方似的。

)那么多的大石头在泥沙相间的地面上兀然而现,埃蒂发现自己在这些石块之间绕来绕去,就像先前推着女人的轮椅绕着流沙坑走一样。

过不了多久,他就该发现根本没有海滩了。

那些深棕色的沉郁的山丘,渐而离他们愈来愈近。

埃蒂可以看见山峦间那些横七竖八的沟壑,像是可怕的巨人用钝刀砍削过的肉块。

那天晚上,入睡之前,他听见了那边山里面好像有一只很大的猫在尖声号叫。

海滩以前似乎无边无际,现在他意识到那快到尽头了。

就在前头北边的某个地方,那些山丘会渐渐消失。

渐而趋于平缓的丘陵一步一步向海边延伸,伸进海里,它们在那儿先是会成为一个海岬,或是半岛那类地形,往后,就会成为列岛。

这想法让他烦心,但更烦心的是罗兰的状况。

这一回,枪侠大伤元气,似乎没有多少体力可以让高烧消耗了,他渐渐虚脱,整个人变得像一层纸似的。

那条红丝又出现了,毫不容情地沿着他的手臂往上延伸,已经到了肘弯那儿。

最后那两天里,埃蒂始终在朝前方眺望,望向很远的远方,祈望能看见一扇门。

最后两天里,他还等待着奥黛塔的再度出现。

两者都没有出现。

那天晚上睡着之前他想到了两件可怕的事情,就像某些笑话里的两个扣子:如果没有门,该怎么办?如果奥黛塔死了,该怎么办?18快起来照照他看,白鬼子!黛塔把他从迷迷糊糊中喊了起来。

我想这会儿只剩下你我俩个啦,蜜糖儿宝贝。

我想你那宝贝朋友这下玩完了。

我相信你那朋友终于奔地狱里去操着玩了。

埃蒂恐惧地看着裹成一团睡在地上的罗兰,看了好一阵,心想也许这母狗说对了。

但罗兰动弹了一下,愤怒地咕哝一声,硬撑着坐起身来。

好啦,瞧这儿吧!黛塔叫喊得太多了,这会儿喉咙根本喊不响了,只是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怪声,像是冬天门缝底下的风。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大人先生!罗兰慢慢站起来。

一边打量着埃蒂,像是踩着一架看不见的梯子往上而去。

埃蒂感到一阵夹杂着歉意的愠恼,这是一种非常熟悉的情绪,带点怀旧滋味。

过了一会儿,他明白了,那是他和亨利一起看电视拳击转播时他出现过的情绪,一个拳手打倒了另一个,打得他很惨,打了又打,打了又打,观众可能都会为流血而欢呼,亨利也为流血而欢呼,但惟独埃蒂坐在那儿,感到一阵歉意的愠恼,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他坐在那儿真想把自己的思绪投向裁判:喊停呀,你这家伙,难道你他妈是瞎子吗?他躺在那儿都快死了!快死了!他妈的快停止比赛吧!可是现在没法停止这种比赛。

罗兰用他那双被高热烧灼得像鬼魂似的眼睛看着她。

许多人都曾那样想过,黛塔。

他看着埃蒂,你准备好了?是的,我想是的。

你呢?我没事。

你行吗?行啊。

他们上路了。

大约十点钟的样子,黛塔开始用指尖抚摸她的太阳穴。

停下,她说。

我好像病了。

我好像要吐。

也许你昨儿晚上大餐吃得太多了,埃蒂说着继续往前推。

你本来应该放过甜食,我跟你说过巧克力蛋糕太饱肚。

我要吐了!我——停下,埃蒂!枪侠说。

埃蒂停住了。

轮椅里的女人突然狂乱地扭动起来,好像电流突然通过这具躯体。

她两眼瞪得老大,却并没有朝什么地方看。

我打碎了你那老蓝太太的臭盘子!她尖叫起来,我打碎了盘子,我他妈的太高兴了——她突然连着轮椅朝前一扑。

如果不是身上绑着绳子,人就翻出去了。

上帝,她死了,她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就死了,埃蒂想。

他绕着轮椅看了一圈,心里想着这没准是她的诡计或什么把戏吧,刚才突然惊跳起来,现在突然又没动静了。

他和罗兰面面相觑,从他眼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时候她呻吟起来。

她两眼睁开了。

她的眼睛。

奥黛塔的眼睛。

亲爱的上帝啊,我又晕过去了,是不是?她问,很不好意思,你们不得不捆住我。

我那两条不顶用的腿!我想我能坐起来一点,如果你们——这当儿罗兰的双腿慢慢地瘫软了,他终于昏倒在地,此处距离西部海滩尽头三十英里之遥。

重新洗牌 Reshuffle1对埃蒂·迪恩和这位女士来说,剩下的海滩之路,似乎不再是疲累的跋涉。

他们简直是在飞行。

显然,奥黛塔·霍姆斯仍然不喜欢罗兰也不信任他,不过她能体谅到他那种窘迫的状况已是多么糟糕,而且还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这一切。

现在,埃蒂觉得自己不再是推着一堆钢管、合成橡胶和人体凑合在一起的死沉死沉的玩意儿,而几乎像是推着一架滑翔机。

推着她。

以前我密切留意着你,这很重要。

眼下我只会给你拖后腿。

他几乎马上就领悟到枪侠的思虑何其周到。

埃蒂推着轮椅;奥黛塔一上一下地摇着轮圈。

枪侠的一把左轮枪别在埃蒂裤腰带上。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得留点神,而你却没当回事吗?记得。

我再告诉你一遍:保持警觉。

每时每刻。

如果她的另一半重新回来,你得出手,一秒钟也不要犹豫,照她脑袋来。

如果把她打死了怎么办?那就结束游戏。

可是她要是杀了你,也一样结束。

如果她重现身形,她会这样做的。

她会的。

埃蒂没有想过要离他而去。

晚上再没有猫儿尖声惊叫的动静了(虽然他还在琢磨着这事儿);毫无疑问,罗兰已成了他在这世上惟一的行动准则了。

他和奥黛塔都不属于这儿。

不过他仍然觉得枪侠是正确的。

你想歇会儿吗?他问奥黛塔,你得吃点东西了。

少吃点。

还不用,她回答,声音听上去却很疲惫。

呆会儿吧。

好吧,但你还是别摇了吧。

你太虚弱了。

你的,你的胃,你该知道。

没事。

她回答,她闪着一脸汗珠,给了他一个微笑。

这种笑容既能让他变得多愁善感,也会使他刚强起来。

他简直可以为这微笑去死……他想他也许会的,如果有必要。

他盼着上帝保佑别这么糟下去了,然而事情肯定是越来越糟了。

眼下这局面成了令人惊惧的磨难之旅。

她把手搁在膝盖上,他继续往前推行。

留在身后的轮椅辙印愈来愈浅,海滩地表愈来愈坚实了,但地面上散落许多粗粝的砾石,不小心会坏事的。

在速度很快的行进中你不会留意到那些玩意儿。

万一弄出什么事儿会伤着奥黛塔的,那可就糟了;这样的事故没准也会毁了轮椅,那样对他们可就太糟糕了,尤其是枪侠,这一来得玩完,几乎可以肯定。

倘若罗兰死了,他们可能就永远陷在这个世界里了。

罗兰病得厉害,身体实在虚弱,埃蒂必须面对这样一个简单明白的事实:这儿的三个人,有两个是行动不便的残疾人。

希望和机会在哪里?轮椅。

轮椅就是希望,全部的希望,其实什么也不是,只是希望。

帮帮他们,上帝。

2埃蒂把枪侠拖到岩石下面一处地表裸露的阴凉处,他短暂地恢复了知觉。

他脸上原先灰蒙蒙的地方这会儿显出了一片潮红。

他胸部疾速起伏。

那只右胳膊上已像蛛网虬结似的布满了红丝。

让她吃东西。

他沙哑地对埃蒂说。

你——别管我。

我没事的。

让她吃。

她现在会吃的。

你需要她的力量。

罗兰,如果她是假扮的,那可——枪侠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她什么都不会假扮的,变化只是在她身体里面。

我知道的,你也知道。

她那张脸不会做假。

给她吃,看在你老爸的情分上,她一吃完,你就回到我这儿来。

从现在开始计算每一分钟。

每一秒钟。

埃蒂站起身来,枪侠从后面拽住他的左手,不管有没有病,他身上那股劲儿依然如初。

不要提起另一个的任何事情。

不管她跟你说什么,不管她怎么解释。

也别跟她拌嘴。

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么做没错。

现在照我说的去做吧,别再浪费时间!奥黛塔静静地坐在她的轮椅里,用温和而略显惊讶的眼睛眺望着远处的大海。

埃蒂递给她一块昨晚剩下的龙虾肉,她有点歉意地微笑着说,我要能吃我就吃了,她说,可你知道后果会怎样。

埃蒂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耸耸肩说,再试一下又没害处。

你得吃东西,你知道,我们还得一个劲儿往前赶路呢。

她笑笑,抚摸一下他的手。

他感到像是一股电流从她身上传过来。

这是她,奥黛塔。

他和罗兰都知道是她。

我爱你,埃蒂。

你已经这样费心地劝我了。

这样有耐心。

他也一样——她向岩石那边枪侠躺卧之处点点头,投去一瞥。

——可是他硬得像块石头,很难去爱他。

没错,难道我还不知道。

我再试试吧。

为了你。

她微笑着,他感到整个世界都为她而感动,因为她,他想道:求求你上帝,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多,求求你别让她离开我。

求你了。

她接过那块肉,鼻子很滑稽地扭了扭,朝上看看他。

我一定得吃?只要一口吞下就行了。

他说。

我以后再也不会吃扇贝了。

她说。

你说什么?我记得告诉过你。

也许吧。

他说着挤出一丝紧张的笑容。

枪侠说过这会儿不能让她觉察那另者在他意识中赫然而现。

我十岁还是十一岁的时候,我们拿它当晚饭吃。

我讨厌这种味道,像是橡皮球似的,吃到后来,我把它全都呕出来了。

后来就再也没吃过。

可是……她叹了口气。

就像你说的。

我会一口吞下去的。

她把一块肉塞进嘴里,像是小孩吞下一汤匙苦药。

一开始她慢慢咀嚼,接着就越嚼越快。

她吞下去了。

又吃第二块。

再咀嚼,再吞下去。

再吃。

后来她几乎狼吞虎咽了。

慢慢来!埃蒂说。

这肯定是另一种玩意儿!肯定是另一种!她欢愉地看着埃蒂,随着我们的行程拉长,海滩上这玩意儿品种也变了!我不像原先那么反感了。

好像是,好像不那么恶心了,像以前……我使了好大劲才咽下去,是不是?她直率地看着他,我吞得非常辛苦。

是啊。

在他自己听来,他的声音就像是从遥远之陬传来的无线电信号。

她以为她每天都在吃,然后又把吃进去的所有的东西都呕出来了。

她觉得这就是她如此虚弱的原因。

全能的上帝啊。

是啊,你真是吃得辛苦死了。

现在尝着——这话说不顺溜是因为这会儿她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尝着味道还挺不错的!她笑了。

好像真的很美味,真的那么喜欢。

很快就咽下去了!我得补充些营养!我知道!我感觉到了!只是别吃过头了,他小心地提醒道,递给她一个水囊。

你以前可不这样。

所有的——他吞下了这句话,可是那几个词已经出声地(至少在自己喉咙里)咕哝了一下。

都让你吐掉了。

是的,是的。

我得去跟罗兰聊几分钟。

好吧。

他正要离去,她又拉着他的手。

谢谢你,埃蒂,谢谢你对我这么耐心。

还得谢谢他。

她郑重地顿了一下。

谢谢他,别对他说他让我害怕。

我不会的。

埃蒂答应着,回到枪侠那儿。

3虽然她不能推,但奥黛塔确实帮了忙。

这位坐轮椅的女性这样迂回穿行很长时间了,她以一个女性的预知力穿过了一个世界——多年来像她这样的残疾人的能力根本不被承认的世界。

左边,她喊道,埃蒂便从左边绕过去,从一块黏黏糊糊的砾石旁擦身而过,那块东西像鼓凸的烂牙似的矗在那儿。

以埃蒂自己的眼力,也许能看到……也许不能。

右边,她命令,埃蒂朝右一拐,正好避开一个已经不常出现的流沙坑。

最后他们停了下来,埃蒂躺倒在地,喘着粗气。

睡觉,奥黛塔说,睡一个小时。

我会叫醒你。

埃蒂看着她。

我不骗你。

我看你朋友那模样,埃蒂——他其实不是我的朋友,你知——我知道时间有多重要。

我不会出于糊涂的怜惜让你睡过一个钟头。

我很清楚太阳的位置。

你把自己累坏了对那个人也没好处,是不是?是的。

他这样说,心里却想:可是你并不理解。

如果我睡着了,黛塔·沃克又回来了,那怎么办——睡觉,埃蒂。

她说,埃蒂实在太累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她的。

他睡着了。

她照她说的一个小时后叫醒了他,她仍然是奥黛塔,他们继续向前走,现在她又摇起轮圈帮着一道前进。

他们朝北而去,海滩渐渐消失,朝着埃蒂一心盼望而一直没有看见的门走去。

4他让奥黛塔吃下多日来的第一顿饭,然后又回到枪侠7tlUL,罗兰看上去好些了。

蹲下来。

他对埃蒂说。

埃蒂蹲下来。

给我留下那半袋水。

我只要这个。

带上她去找那扇门。

那如果我找不——找不到?你会找到的。

前边两扇门都有了;这扇门一定会有的。

如果今天太阳落山前你能赶到那地方,在那儿等天黑下来,杀两只虾吃。

你得给她打理吃的,也要尽可能地保护她。

如果你今儿到不了,就得杀死三只。

给。

他把自己的一把枪递给他。

埃蒂对这玩意儿沉甸甸的分量依然怀有崇敬和惊讶。

我猜这里面的弹药都得哑火。

也许吧。

不过装进去的都是我觉得受潮程度最轻的子弹——三颗是从左边的枪带上找出来的,右边还有这三颗。

有一颗肯定是好的,其余两颗要看你的运气了。

别用它来打那些爬行动物,别去试。

他的眼睛打量一下埃蒂。

那儿没准会蹿出别的什么东西。

你也听见了,是不是?如果你是指山丘里传出的那些吼叫,是的。

如果你是说什么可怕的怪人,就是你眼神里表示的那玩意儿,不是。

我从灌木丛里听见过那野猫似的叫声,得有那怪人四个那么大的身子才能喊出这般巨响。

这玩意儿可不是什么你能用棍子撵走的东西。

不过,你得留意她。

如果她那另一半回来了,你也许就该——我不会杀了她的,如果这就是你想说的!那你必须打伤她的手臂,明白吗?埃蒂不情愿地点点头。

该死的子弹没准都不管用,所以他都不知道如果一旦有事该如何对付。

你找到了那扇门时,就留下她。

尽可能把她遮蔽好,然后带着轮椅返回我这儿。

枪呢?枪侠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埃蒂不自觉地把脑袋扭开去了,而罗兰像是拿着火把照他的脸。

上帝啊,这还用说吗!在她的另一半随时可能回来的情况下?留给她一把上了弹药的枪?你没发疯吧?那些弹药——去他妈的弹药!枪侠喊着,声音随风飘开。

奥黛塔转过头来,朝他们看了好一会儿,又转过去看大海。

不能留给她!埃蒂压低嗓音免得风儿又把声音带过去。

我来你这儿的路上,那儿要是出了事该怎么办?要是那种叫声像是有四个野猫那么大的家伙出来该怎么办?要是出来一个棍子撵不走的东西该怎么办?给她一堆石头。

枪侠说。

石头!老天都要哭了!伙计,你真他妈是堆狗屎!我在想啊,枪侠说。

有些事儿你似乎不会这么想。

我给你的枪能让你在去的一路上保护她,避免你说的那种危险。

我要是把枪拿回来你会高兴吗?那样,到时候你也许得为她去死。

你那就高兴了?还挺浪漫啊……可是到时候,恐怕不仅是她,我们三个都得玩完。

说得头头是道。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一堆狗屎。

别再骂我了,你是去还是呆在这儿。

你忘了一件事。

埃蒂愤愤地说。

什么?你忘了告诉我,叫我长大。

亨利以前总是这么对我说的。

‘噢,长大吧,孩子。

’枪侠泛露微笑——疲惫的,非常美丽的微笑。

我想你已经长大了。

你去还是不去?我得走了,埃蒂说,你吃什么呢?她把剩下的都吃光了。

他妈的这堆狗屎会自己想办法的。

他妈的这堆狗屎已经找到够吃一年的东西了。

埃蒂眼睛挪开去。

我……这么骂你,我得说我很抱歉,罗兰。

这真是——他突然尖声尖气地笑了起来,这真是非常烦人的一天。

罗兰又露出微笑。

是啊,他说,是的。

5这一天的长途跋涉是他们走得最顺利的一回,可是当海面上金色阳光黯淡下来时,他们依然没能看见门。

虽然她说自己再撑半个钟头一点没事,他还是喊停了,把她从轮椅里弄出来。

他把她抱到一块平整的地面上,那儿相当平滑,他从轮椅里拿出靠垫和坐垫铺在她身下。

上帝啊,这么伸展身子躺下真好啊!她叹息道,可是……她皱起眉头。

我一直在想着留在那边的人,罗兰,他独自一人在那儿,这么一想我简直不能享受这些了。

埃蒂,他是谁?他是干什么的?接着,几乎是转念之间她又问:他为什么老是那么大喊大叫?我想那只是他的天性。

埃蒂说着便转身去找寻石块。

罗兰并不总是在叫喊。

他想今天上午也许是喊得响了些吧——去他妈的弹药!——但其余的只是一些错误记忆:这段时间她是以奥黛塔的想法在琢磨事儿。

他照枪侠的吩咐杀了三只大螯虾,最后他有意地放过了第四只,那只东西在他右边转悠,几乎一眨眼就溜了。

他看它爬动着,刚才他的脚就站在那地方,他由此想到枪侠丢失的手指。

他把大虾搁在干柴燃起的大火上烤炙——地盘日广的山峦和愈益茂盛的植被使得找寻燃料变得越来越容易,这当儿——白昼的最后一缕光线从西面的天空消逝了。

瞧啊,埃蒂!她喊道,手指向天空。

他抬眼望去,看见一颗星星在茫茫夜空闪烁着。

是不是很美啊?是的,他说,突然间,眼眶里毫无来由地蓄满了泪水。

他这辈子该死的人生都在哪儿浪荡啊?他转悠过哪些地方,都做了些什么,他做那些事儿时都跟谁在一起,为什么他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肮脏不堪,为什么他突然陷入深深的自惭?在这样的星光下,她仰起的脸庞真的很美,无可置疑地美,然而这种美丽的拥有者本人对此却毫不知情,她只是睁着好奇的眼睛注视着星星,发出温柔的笑声。

星星闪光,星星闪亮,她说着说着,停下。

看着他。

你理解吗,埃蒂?是的。

埃蒂仍是低着头。

他的声音很清晰,如果他抬起头来,她会看见他在流泪。

那么来帮我一把,你也得看看啊。

好的。

他用手掌拂去眼泪,和她一起看着星星。

星星闪光——她看着他,他也和她一起说,星星闪亮——他伸出手,触摸着,他抓住了,一个是芬芳的棕色的淡巧克力,另一个是怡人的白色的鸽子胸脯。

我看见了今晚的第一颗星星,他们同声庄重地说,这一刻,他们是男孩和女孩,不是男人和女人(也许过后会是)。

天完全黑下来了,她问他睡不睡觉,他说不睡,她问他能不能搂着她,因为她感到冷;真希望我能,真希望我能——他们对视着,他看见泪水从她脸颊上滚落下来。

他自己的泪水又淌落下来,在她的注视下他任由自己的眼泪流淌。

这没有什么可羞愧的,有的只是难以言述的释然。

他们互相微笑着。

如果要许愿,我愿意是今天晚上。

埃蒂边说边想:求求你了,一直是你好吗?如果要许愿,我愿意是今天晚上。

她回应着,心里在想:如果我终将死在这古怪的地方,请让这死亡不要来得太沉重,让这好小伙陪着我。

我很抱歉,我竟然哭了。

她说着揩了揩眼睛。

我不常哭的,这回却——真是累人的一天。

他堵住了她的话。

是的,你得吃点东西,埃蒂。

你也该吃了。

但愿这肉别再让我生病。

他朝她微笑着。

我想不会。

6随后,异乡的加腊克斯①『注:加腊克斯(galax),生长于美国东南部的一种岩梅科常绿草本植物。

』慢慢跳着加伏特舞在他们头顶上旋转,他们都从未想到爱的举动可以如此甜蜜,如此充分。

7天刚破晓他们就出发了,简直是一路狂奔,到九点钟光景埃蒂想起,当时自己真该问问罗兰,要是到了海滩尽头还没看见门该怎么办。

这似乎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因为海滩尽头已近在咫尺,这毫无疑问。

山峦越来越近,勾勒着犬牙交错的线条直逼海面。

如实说海滩已经不是海滩了;眼下的地面相当坚实而平滑。

这是什么——地表径流,他猜想,或许是雨季里发过大水了(在这个世界里他压根儿没碰上这事儿,一颗雨滴也没有;天空里云层聚集了一阵,很快又散了)——把裸出地面的许多石子都冲走了。

九点三十分时,奥黛塔喊道:停下,埃蒂,停下!他停得太突然了,要不是她及时抓住轮椅差点就翻出去了。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把目光朝前推去。

对不起,他说,你没事吧?没事。

他发现自己把她的兴奋误认为是悲伤了。

她指着那边:朝北边看!你看见了吗?他用手遮着眼睛上方张望着,却没看见什么。

他眯起眼睛。

这会儿他想……不,这肯定是那儿一股热气流骤然上升造成的假象。

我看那边没什么东西,他说着微笑一下,也许是你心里的愿望。

我想我肯定看见了!她转过喜滋滋的笑脸,对着他,孤零零地矗在那儿靠近海滩尽头的地方。

他又举目眺望,这回使劲地眯起眼睛,挤得眼睛里都是泪水。

这会儿他倒是觉得自己看见什么了。

没错,他一边想,一边微笑着,你看见了她的愿望。

也许吧。

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他相信自己所见,而是因为她相信。

我们走!埃蒂走到轮椅后面,先是在疼痛不已的后腰上揉了一阵。

她回头看一下。

你还在等什么?你真看见那地方了,真的吗?真的!那好,我们走!埃蒂推动了轮椅。

8半个小时后他也看见了。

上帝啊,他想,她的眼睛像罗兰一样好,也许还更好。

两人都不想停下来吃午饭,但他们真的需要吃点东西了。

他们草草吃了一顿又开路了。

海浪层层卷来,埃蒂瞥向右边——西面——波涛翻腾起落。

他们还是高高地走在乱糟糟的海草和海藻堆出的潮汐线上边,但埃蒂心想等他们抵达门那儿时,可能恰好处于一个很不舒服的角度——一边是岸畔,另一边是绵延的山峦。

他现在就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山峦——没有宜人的景致,只有石头,上面冒出根部虬绕的矮树,像是患上风湿的膝关节,一副步履蹒跚的样儿,还有就是跟荆棘差不多的灌木丛。

山丘并不很陡,可是对于轮椅来说那坡度还是太大了。

他也许可以把她留在路上,也许,事实上他只能这么做,但他不喜欢把她撇在一边。

在这儿,他头一回听见昆虫的叫声。

声音听起来有点像蟋蟀,但声调更高些,没有振翅而鸣的韵律——只是那种单调的像输电线路的声音:哩咿咿咿咿咿……也是头一回,他看见了海鸥以外的鸟类。

有些是那种大个儿的内陆猛禽,翅膀硬扎,他想那是鹰隼。

他看见那些鸟时不时地像石块下坠似的陡直俯降。

他想到狩猎。

打什么呢?嗯,打些小动物吧。

那也不错。

他还想到入夜以后会听到什么样的嚎叫声。

中午时分,他们能清楚地看到第三扇门了。

就像另外那两扇门一样,没有任何支撑,就这么像根柱子似的矗在那儿。

太惊人了,他听见她轻声轻气地说,太惊人了。

他一板一眼地揣摸着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这个位置标志着北进之旅顺利结束。

这扇门正好在潮汐线上边,而距此不到九码远的地方,山丘像一只巨人之手兀然拔地而起,上面覆盖着灰绿色的灌木丛,像是代替了汗毛。

太阳西沉之际潮水涨到了最高点;据此推断差不多已经四点钟了——奥黛塔这样说,她说过她擅长根据日光判断时辰(她说这是她的爱好),埃蒂相信她——他们到了门所在的地方。

9他们只是朝那门看。

奥黛塔坐在轮椅里,两手放在膝盖上,埃蒂坐在海边。

就像是前一天晚上他们一起看星星那样——这模样,像是孩子们在瞧什么东西——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两种看法是不一样的。

昨晚看星星时,他们带着孩子般的欢乐。

现在,他们的神情庄重而充满困惑,好像孩子看到一个只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象征之物。

门上刻着几个字。

什么意思呢?奥黛塔终于发问了。

我不知道,埃蒂说。

然而,这字迹给他带来一阵无望的寒意;他感到好像自己的心在被什么吞噬着,就像日食似的。

你也不知道?她一边问,一边凑近来看他。

不。

我……他把话咽了下去,不。

她久久地打量他。

把我推到它背后,麻烦你。

我想要看看。

我知道你要回到他那儿去,但你可以帮我推过去吗?他照她说的做。

他们绕着高高矗立的门转了过去。

等一下!她喊,你看见吗?什么?回去!看!留意看!这回他看到的不是他们奔它而来的那扇门了。

他们转过来时,透视的角度使得门变窄了,出现了门铰链,那上边根本没有连结任何东西,看上去门就是那么一层……门消失了。

从侧面看门就没有了。

他眺向海面的视觉中本该有三英寸或许是四英寸的间隔,那是门扇的木头厚度(这是一扇特别笨重的门),但眼前视线中却没有任何阻断。

门消失了。

它的影子在,而门却不见了。

他把轮椅摇回两英尺,这样他就正好处在门的南面,门的剖面又出现了。

看见了吗?他的嗓音断断续续。

是啊!它又在那儿了!他把轮椅朝前推了一步。

门还在那儿。

这个角度看是六英寸。

门还在。

这又成了两英寸了。

门还在。

这样看是一英寸……随后门就不见了。

整个儿消失了。

老天!他悄声说,耶稣基督。

它会为你打开吗?她问,还是为我?他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门把手——那些字就刻在这上面。

他按顺时针方向试着扭动;然后又按逆时针方向再试。

把手转动了一点点。

行啦。

她的声音是平静的,柔顺的。

看来是为你的。

我想我们都明白这一点。

去吧,为了他,埃蒂,这就去。

首先,我要把你安顿好。

我会没事的。

不,你会有危险的,你太靠近潮汐线了。

如果我把你留在这儿,天黑后那些大螯虾出来了,你会被——在山里,一只野猫突然号叫起来,像一把刀子突然划断了一根细弦。

那东西离这儿似乎还远着,却也比别的危险更贴近。

她的眼睛朝挂在他裤腰带上的枪侠的左轮枪瞄了一下,马上就转到他的脸上。

他感到脸上一阵干热。

他告诉过你不能把枪交给我,对吗?她柔声说,他不想让我拿这把枪。

由于什么原因,他不想让我碰这把枪。

弹药都潮了,他笨拙地解释,也许根本就不能用。

我明白。

你把我推到高点的斜坡上去吧,埃蒂,好吗?我知道你背脊有多累,安德鲁把这叫做‘轮椅痛’,可你要是能把我往高点的地方再挪一挪,我就安全多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东西和它们一起出来。

埃蒂想,潮水袭来的时候,她也许会没事……可要是那些可怕的东西出来该怎么办呢?给我一些吃的东西,再弄些石头来。

她说。

她不知道自己竟把枪侠说的话给复述了一遍,埃蒂的脸又刷地红了。

他的脸颊和前额像烤箱一样火烫。

她看着他,虚弱地微笑了,摇摇头好像听出了他心里的话。

我们别争了。

我看出他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时间非常非常紧迫,没有时间再讨论了。

把我再往上挪挪,给我一些食物和石头,然后推着轮椅走吧。

10他尽快把她推到高处安顿好,然后摘下枪侠的左轮枪,把枪柄的一头递给她。

但她摇摇头。

他会生我们两个的气的。

他气你把枪给了我,更气的是我拿了他的枪。

拿好!埃蒂喊。

你怎么会想到这上边?我知道的。

她说,她的声音听上去不为所动。

那好,就算是这样,也只是你的猜测。

可你要是不拿的话我会生气的。

搁在我身后吧,我不喜欢枪。

我也不知道怎么使唤它。

天黑下来以后要是遇上什么扑过来的东西,我第一是湿了自己的裤子,第二是对准自己开枪。

她顿了一下,庄重地看着埃蒂。

还有其他一些原因,你也许明白。

我不想碰属于他的东西。

任何东西。

对我来说,他的东西也许就是我妈以前所称的晦气之物。

我觉得我自己是个现代女性……但我不想在你离开以后,头顶上一片黑压压的时候有什么不吉祥的东西拽住我。

他看看枪,又看看奥黛塔,他眼睛里依然怀有疑问。

搁在我身后吧,她说话的口气严厉得就像学校老师。

埃蒂猝然发出一阵大笑,便照她说的做了。

你笑什么?因为你这么说话时很像海莎威小姐。

她是我三年级时的老师。

她微微笑一下,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

她柔和甜美地唱道:天庭的夜之阴影已经降临……这是黄昏的时光……她的眼睛转了开去,他们一起看着西边,但前一天晚上他们一起祈愿过的星星还没有出现,虽然天上的阴影已经被扯开。

还有什么事吗,奥黛塔?他觉得自己就想磨蹭下去。

他想也许等他紧赶慢赶地回到那儿,事情都过去了呢,此刻想找借口留下的念头非常强烈。

一个吻。

我要的是这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他长时间地吻她,当他俩嘴唇分开时,她握着他的手腕,深情地看着他。

在昨晚之前,我从来没有跟一个白人做过爱,她说,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甚至也不知道这对我是不是很重要。

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他考虑了一下。

对我并不重要,他说。

在黑暗中,我想我俩都是灰不溜秋的。

我爱你,奥黛塔。

她把手搭在他的手上。

你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可能我也爱你,虽然说这话对我俩都还太早——正在这时,好像一个预兆,一只野猫的声音突然从枪侠所说的灌木丛里传出。

听声音还在四五英里开外,但比他们上一次听到的已经近了四五英里,而且听上去那家伙个头还挺大。

他们转过脑袋朝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埃蒂感到自己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其实没这回事。

真是的,毛发竖起,他傻傻地想。

我觉得这会儿头发也有点太长了。

那叫喊起初听上去像是什么生灵遭遇极其恐怖的死亡威胁(也可能只是交配的胜利者的信号)。

叫声持续了一会儿,几乎让人难以忍受,接着就低沉下去,渐至低微,最后被呼啸不停的风声给淹没了。

他们等着这号叫声再次出现,却再也没有了。

就埃蒂的忧虑来说,这还不是什么实在的危险。

他又从腰上取下左轮枪,把枪柄递给她。

拿上,别再争了。

当你确实需要它的时候,那就会派上用处的——像这种玩意儿总是这样的——但不管怎么说你都得拿上。

你想争下去吗?噢,你可以争啊。

只要你高兴,你想争什么那就争下去吧。

她看着埃蒂近乎淡褐色的眼睛,凝视了一会儿。

疲惫地微笑了。

我不想争了。

她接过了枪,尽可能快点走吧。

我这就走。

他又一次吻了她,这回吻得很匆忙,几乎又要告诫她小心点儿……但沉下心来一想,老兄,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不小心吗?他沿着斜坡穿过重重阴影寻路下山(那些大螯虾还没有出来,但也快了),又看了看门上的字。

他身上还是渗出一阵寒意。

真贴切呀,这些字。

上帝,它们真是太贴切了。

然后他又回过头去看看斜坡。

有那么一瞬间看不到她了,转而他又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抖动。

一只浅棕色的手掌。

她在挥手。

他也朝她挥挥手,随后转过轮椅开始奔跑,轮椅前端向上翘起,显得小而灵巧,前轮翘得差不多离开了地面。

他向南边跑去,那是他来的路。

刚跑出去的半个钟头里,他的身影一直跟在旁边,不可思议的影子像是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巨人紧紧地贴住他的运动鞋鞋底,往东面拉出一道长长的身廓。

过了一阵,太阳落下,他的影子也没了,大螯虾们开始爬出水面。

他跑出十分钟左右,开始听见它们嘈嘈窃窃的声音,这时他抬头看见星星在丝绒般暗蓝色的天幕上闪闪发亮。

天庭的夜之阴影已经降临……这是黄昏的时光……让她平安无事。

他的腿又痛了,肺里呼出的气儿都是热乎乎的,喘息那么沉重。

他还得跑第三趟,这一趟是要把枪侠送到那儿。

虽然他估计到枪侠比奥黛塔重多了,起码整整一百磅,他必须保持体力,但埃蒂还是跑个不停。

让她平安无事,这是我的心愿,让我所爱的人平安无事。

然而,就像一个不祥的恶兆,一只野猫凄厉的尖叫声陡然划破群山……这野猫听上去像是有非洲丛林里的狮子那么大。

埃蒂跑得更快了,推着面前空空的轮椅。

风很快变成细细的尖叫,声儿呜咽着令人毛骨悚然地穿过悬空悠荡的前轮。

11像是芦苇丛里发出一阵呼啸,枪侠听见这声音正在靠近,他紧张了一阵,但很快就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他心里马上放松了。

是埃蒂。

不用睁开眼睛他也知道。

呼啸声退去了,跑动的脚步声也慢了下来,罗兰张开了眼睛。

埃蒂喘着粗气站在他面前,脸上都是汗。

衬衫上胸脯那块地方让汗水浸出了一大片污渍。

他身上那些被认为是大学男生的外表特征(杰克·安多利尼曾坚持这样认为)竟已荡然无存。

他的头发散落在前额上。

裤裆那儿弄破了,眼睛下边露出两个发青的大眼袋。

埃蒂·迪恩整个儿一团糟。

我搞定了,他说。

我回来了。

他环视四周,然后看着枪侠,好像不相信似的又叫嚷起来:耶稣基督啊,我可是真的回来了。

你把枪给了她。

埃蒂觉得枪侠一看就是情况非常糟糕——跟他第一次服用凯福莱克斯之前一样糟糕,也许还更糟。

高烧似乎成了一阵一阵袭向他的热浪,他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本该是负疚的一方,但这会儿他却完全失去了理性。

我火烧屁股似的掐着时间往这儿赶,可你就这么一句‘你把枪给了她’。

谢天谢地,伙计。

我说,我总得盼着你有点感谢的表示吧,结果兜头却是这么一盆冷水泼过来。

我觉得我该说最要紧的事。

好嘛,既然你这么说了,我是给她啦,埃蒂说话这当儿两只手撑在臀部上,两只眼睛蛮横地瞪着地上的枪侠。

现在你可以选择:要么坐到轮椅里来,要么我把轮椅折起来看能不能贴到你屁股上?你想怎么着,主人?都不要。

罗兰闪露一下笑容,那是一个大男人忍俊不禁的样子。

最要紧的是,你得去睡一会儿,埃蒂。

时间一到,该出现的一切自会出现,可是现在,你需要睡眠。

你去睡吧。

我要回到她那儿去。

我也要去的。

可是你要是不休息一下,会倒在路上的。

这是明摆着的。

对你不好,对我更不好,对她更是糟透了。

埃蒂站在那儿发愣,拿不定主意。

四小时。

睡四个小时。

好吧。

一直睡到天黑;我觉得这是要紧事儿。

然后你得吃点东西。

然后我们出发。

你也得吃点儿。

他又闪露着虚弱的微笑。

我试试吧。

他平静地看着埃蒂,现在,你的生命在我手里;我想你是知道这一点的。

是的。

我绑架了你。

是的。

你想杀了我吗?真那么想,现在就动手好了,省得接下来有什么……他的呼吸非常柔和。

埃蒂听见枪侠胸腔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不舒服的事发生在我们中间。

他打住了。

我不想杀你。

那么——他被一阵猝然而起的咳嗽声打断了——躺下。

他不说了。

埃蒂不吱声。

他睡得并不踏实,有一阵睡着了,却见爱人笨手笨脚地张开双臂搂住他,倾注她的热切劲儿。

他听到(或许这是梦中)罗兰在说,可是你本来不该把那把枪给她的,然后沉入一个黑暗的未知的时间里,转而罗兰把他摇醒了,当他坐起时,全身都痛得厉害:还死沉死沉。

他的肌肉变成了废弃楼房里的废弃升降机——那种锈迹斑斑、老化得一碰就会断裂的玩意儿。

他第一次想站起来却不成功,四脚朝天重重地摔在沙地上。

接着再试,但他的腿好像只能四下转悠着走上二十分钟。

就是这么走动也让他痛得要命。

罗兰的眼睛看着他,询问着:你行吗?埃蒂点点头。

没事,你呢?没事。

你能行?行啊。

于是他们吃东西……接着埃蒂就开始他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沿着蜿蜒伸展的海滩一路奔命。

12这天晚上他们的推进还算顺利,可是当罗兰喊停之际埃蒂仍然感到一阵失望。

他没有表现出反对是因为实在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旅行,但希望能走得更远一些。

重量是一个大问题。

相比奥黛塔,推着罗兰就像是推着一堆铁锭。

埃蒂在天亮前睡了四个多小时——太阳转到了日渐风化的山峦后面,那些丘岗大致还能见出山脉的轮廓,此后便听到枪侠的咳嗽声。

那虚弱的咳嗽,满是胸腔啰音,像是一个患了肺病而一蹶不振的老人。

彼此目光相遇。

罗兰咳嗽的痉挛变成了笑声。

我还没好,埃蒂,不管我怎么强壮。

你说呢?埃蒂想起奥黛塔的眼睛,摇摇头。

是还没好。

可我能用奶酪汉堡和花蕾来治你的病。

花蕾?枪侠疑惑地问,想到了苹果树或是春天的皇家宫廷花园。

别去想它了。

上车吧,我的伙计。

这儿可没有四速手动跑车,前面还有跟起先一样长的路呢。

他们上路了,但这一天当太阳落到他和奥黛塔告别的那个位置上时,他们还只是在奔向第三扇门的路上。

埃蒂躺下了,想再歇四个钟头,可是两小钟头后,传来一个尖厉的叫声把他惊醒了,他胸口怦怦直跳。

上帝,这东西听上去真他妈的大。

他看见枪侠脑袋靠在肘弯上,那双眼睛在夜幕下闪闪发亮。

你准备好走了吗?埃蒂问。

他慢慢站起来,痛得龇牙咧嘴。

你行吗?罗兰又问,声音挺温和。

埃蒂扭过身去,放了一连串的屁,像点燃了一串小爆竹。

行的,我不过就是没赶上吃奶酪汉堡。

我还以为你想吃鸡呢。

埃蒂呻吟起来:简直像劈开一样的痛,伙计。

当太阳照亮那些山峦时第三扇门已在视野之中。

两小时后,他们到达了。

又在一起了,埃蒂想,向奥黛塔的藏身处走去。

但事情显然不对劲,根本没有奥黛塔的踪影,一点儿踪迹都没有。

13奥黛塔!埃蒂嘶声大喊,这会儿他的粗嘎的声音断断续续,和奥黛塔的另一半倒是很像。

喊出去的声音甚至没有回声——甚至没有让他误认为是奥黛塔回答的声音。

这些低矮的风化的山峦不能反射出回声。

只有波涛的撞击声,在这个尖尖的楔形之地显得格外响亮,轰隆作响的浪涛有节奏地冲向崖畔的洞穴深处,那些松动的岩石一点点被掏空了,风不停地吹着。

奥黛塔!这回他喊得更响了,破碎的嗓子愈发尖利,像一根鱼骨划破了他的音带。

他瞪着眼睛发狂似的往山丘上搜寻,找寻一片淡棕色的东西,那也许是她的手掌,注视着有什么东西晃动起来,那没准是她站起来了……搜索着(上帝饶恕他吧)一滩鲜亮的血迹,在杂色斑斑的石头上。

他发觉自己一直在想,如果最终让他发现了什么那会怎么样,或者发现了那把左轮枪,平滑的木质枪柄上有牙咬的印子。

像这样的发现也许会让他歇斯底里,甚至让他疯掉的,可他还是搜寻着这类痕迹——或是某种东西——反正是一回事。

他眼里一无所获;他耳朵里连最细微的回声都没有听到。

枪侠,与此同样,在研究这第三扇门。

他本来还以为会看到一个字,这是在那个尘土飞扬的墓地时那黑衣人翻到第十六张塔罗牌时用过的一个字。

死,沃特曾说过,但不是你,枪侠。

门上不是一个字,而是两个字……两个字都不是死字。

他又看了一下,嘴唇嗫嚅着:推者然而,这还是意味着死,罗兰琢磨着,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埃蒂的喊声让他回过神来,便转过身去四下张望。

埃蒂在往第一道斜坡攀援,嘴里还在喊着奥黛塔的名字。

罗兰想了想,还是让他去了。

他也许能找到她,甚至找到时她还活着,没遭受多大伤害,她还是她。

他们两人也许会在这儿实现做爱的心愿——埃蒂对奥黛塔的爱也好,奥黛塔对埃蒂的爱也好,总归是抑制了那个毒种,就是那自称黛塔·沃克的家伙。

是的,在他俩的关系中,黛塔·沃克已经被挤到死角里了。

他自己的经历也让他非常明白爱有时是超越一切的。

至于他自己呢?在考虑自己的心愿之前,如果能从埃蒂的世界拿到治疗他的药物,这一次没准能让他挺过去,甚或还能给他一个新生呢?他现在病得很重,他发现自己彷徨失措,也不知道事情能不能变得顺当起来。

他的胳膊和腿都痛得厉害,脑袋像是让锤子砸过似的,胸部有一种发坠的沉重感,而且胸腔里全是脓液。

一咳嗽,左胸那儿就痛苦地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好像里边的肋骨在一根根地折断。

他左耳上也感到火辣辣的灼痛。

也许——他这么想,也许他气数将尽;该放弃了。

但一触及这念头,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会起来反对。

埃蒂!他叫喊道,这会儿倒没有咳嗽。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埃蒂转过身,一只脚踏在肮脏的烂泥堆上,另一只脚蹬着一块凸起的岩石。

你去吧。

他说着挥动手臂,出人意料地作了个大范围搜索的动作,这手势表明他想甩开枪侠,忙他自己最要紧的事情,真是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找到奥黛塔,搭救她,如果真有必要的话。

完全可以这么着。

你穿过那道门,去拿你需要的东西,等你回来,我俩就在这儿等着了。

我怀疑。

可我必须找到她,埃蒂看着罗兰,他的凝视的眼神显得那么年轻,那么坦诚。

我必须这样,我真的必须这么做。

我理解你的爱,也知道你的需要,枪侠说,可是这回我想你得跟我在一起,埃蒂。

埃蒂久久地瞪视着他,对自己听到的话似乎感到难以置信。

跟你一块儿,最后他诧异地说。

跟你在一起!神圣的上帝!现在我想我真的是把什么都听明白了。

叮啷哐当,每一件事。

上回偏偏是宁愿让我割了你的喉咙,说什么也不肯让我跟你一起过去。

这回却又逮着这机会了,还不知她是不是让什么东西给撕了。

如果要出事,也早就发生了。

罗兰这么说,虽说他知道这不可能。

这位女士也许受了伤,但他明白她没死。

不幸的是,埃蒂也这么想。

一个星期或十天没碰毒品,令他的脑瓜子明显灵活了很多。

他指着门。

你知道她不是那么回事。

如果她真像你说的那样,那些该死的事情就都过去了。

除非你在告诉我这事我们三人缺一不可时是在撒谎。

埃蒂还想往斜坡上走,但罗兰的眼神像钉子似的盯住了他。

好吧,枪侠说。

他的声音几乎就像那天面对尖声嘶叫的黛塔一般柔和,那是对陷于隐秘之中的那个女人说话。

她还活着。

现在还活着,可为什么她不回答你的呼叫?嗯……那些野猫什么的把她给叼走了。

但埃蒂的声音显得非常无力。

野猫也许会撕了她,把能吃的都吃了,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

最多,它会把她的身子拖到一个阴凉地儿,不至于让太阳暴晒,这样晚上还可以回来再吃一番。

可是情况真要是这样,这扇门就会消失。

野猫不像那些昆虫,它们得先让猎物丧失活动能力,然后再拖去吃掉,你知道的。

那也不一定,埃蒂说。

这工夫,他似乎听到奥黛塔在说你本来该去参加一个辩论小组的,埃蒂,不过他很快就甩掉了这念头。

也许有只野猫来抓她,她拔枪射击,但你枪里那些子弹哑火了。

该死的,没准前边的四五颗子弹都这样。

野猫就扑向她,抓挠她,就在生死攸关的那一瞬间……砰!埃蒂的拳头砸在男一只手掌上,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像亲眼目睹那情形似的。

这颗子弹干掉了野猫,要不野猫只是受了伤,或者这一来把它吓跑了。

是不是?罗兰温和地说,真要是那样,你就会听见枪声。

有那么一忽儿,埃蒂只是呆怔地站在那儿,就像哑了似的,想不出能反驳的话来。

是啊,他们应该能听见。

他们第一次听到野猫叫声离这儿足有十五英里,没准还有二十英里。

枪响的声音——他冷不丁带着一副狡黠的神情看看罗兰。

也许你听到了,他说。

也许你听见了枪响,我那会儿正在睡梦中。

那也会惊醒你的。

不会,因为我真的太累了,伙计,我睡着了,睡得像——像死人一样,枪侠用同样温和的声音说,我知道那种感觉。

那么你也明白——可你当时没有睡死过去。

昨天晚上你根本不是那样,野猫嚎叫那阵子,你立马就醒过来,几秒钟里就起身了。

因为你在惦记她。

没有枪声,埃蒂,你知道的。

你也应该可以听见。

因为你牵挂着她。

没准她拿石头把那东西的脑袋给砸烂了!埃蒂吼道,我要是跟你站在这儿辩个没完,而不是去好好搜寻,怎么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呢?我是说,她也许受了伤,躺在哪个角落里,伙计!受了伤,流着血,就要死了!我要是跟你穿过那道门,而她在这个世界丢了性命,你会怎么想?你朝那儿看一眼,看见了门,然后第二次再瞥一眼,门又不见了,好像从来没有过那扇门似的,就因为她已经完了,你什么感觉?这一来你就进不了我那个世界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盯着枪侠看,两手握成了拳头。

罗兰感到一阵疲惫的恼怒。

曾经有人——很可能是柯特,他曾把他当父亲看待——说过:跟一个恋爱之中的人去争辩就像用一把汤匙去舀大海里的水。

如果这句格言必须经过验证,现在这例子就活生生地摆在他面前。

继续找。

埃蒂·迪恩的身体语言摆明了这个意思:继续找,随便你说什么我都有话反诘。

也许不是一只野猫发现了她,他开口道,这也许是你的世界里的事。

我觉得你见过的此类情形会比我在婆罗洲见过的更多。

你不知道这样的山上会有什么东西,对不对?也许是一只类人猿,或者是诸如此类的什么东西逮住了她。

是有什么东西逮住了她,没错。

枪侠说。

好啦,感谢上帝你总算没有病到完全失去理——我们两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黛塔·沃克。

是什么逮住了她。

黛塔·沃克。

埃蒂一下张大了嘴,那只是一会儿——只有几秒钟,但这足以表明他们两人都已经承认了这个事实——枪侠无情的面孔把他所有的争辩都化作了沉默。

14那也不一定就是那样。

你走近点。

如果我们还得谈下去的话,那就谈吧。

每说一句话我都得盖过海浪的声音朝你大喊大叫,都得把喉咙割开似的。

确实就是这感觉。

你有一双大眼睛,奶奶。

埃蒂说归说,身子没动。

你叫我什么,那是什么该死的名字?童话故事。

埃蒂朝下面挪了一点儿——四码左右,不会再多了。

如果你以为你能把我哄到轮椅那儿,你得明白那不过是个童话故事。

哄你到轮椅这儿干嘛?我不明白。

罗兰嘴上这样说,当然他心里很明白。

在他们上边大抵一百五十码开外,差不多也是靠东面四分之一英里处,一双深色的眼睛——那是充满知性却毫无人类怜悯之心的目光——正密切注视着这一场面。

要听清他们的谈话是根本不可能的;风声,涛声,还有海浪冲刷着地下岩穴的轰鸣声,声声盈耳,但是黛塔不需要听见他们说什么就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她也不需要望远镜就能看出那个大坏蛋这会儿成了大病包了。

也许那个大坏蛋还想用两三天乃或两三个星期的时间来折磨这个半截身子的黑女人——他们正在寻找合适的地儿,玩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不过,她觉得大坏蛋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想把他那乏味的屁股挪离这儿,借着那神奇的门道把他狗娘养的自个儿弄出去。

可是在一切就绪之前,他急也没用。

在这之前,没有可以附身的东西能把他带出去。

此前那一回,他找不到合适地儿就钻进了她脑子里。

她到现在还不愿回想那过程,那感觉,他那么轻而易举就把她给耍了,借着她的躯壳把他带过来,还把她自己给弄过来了,又再一次把她控制住了。

想起那些真是倒霉死了,晦气死了。

更糟糕的是,那时她自己整个儿就糊涂了,那个过程,也许正是她惧怕的根源?可怕的倒不是入侵她脑子这事情本身。

她知道,如果更仔细地审视一下,她自己应当会弄明白的,但她不想这么做。

这种审视也许会把她带往一个古老的时代,在那儿一个水手曾恐吓过她,那地方恰恰就是世界的边缘——地图上,绘图员在那块地方标示出这样的字眼:此即撒旦所在。

那个大坏蛋可怕的入侵让她联想到那种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像是以前曾发生过的某种事情——不仅一次,而是有许多次。

当然,不管是不是被吓着了,她从不惊慌。

她在搏斗中把什么都观察到了,她还记得当枪侠用她的手转动轮椅的轮轴时看到的那扇门。

她还记得大坏蛋躺在沙滩上的身躯,埃蒂手里拿着刀趴在那个身子上面。

如果埃蒂的刀子朝大坏蛋的喉咙里捅进去就好了!那比宰猪可痛快多了!好多了!他没这么做,她看见过大坏蛋的躯体,是在呼吸着,但身体和尸体是一样的字眼①『注:身体和尸体在英文中都可用body这个词表示。

』;都是没什么用的东西,就像可以随手丢掉的黄麻袋,那些塞满了杂草和玉米壳的白痴玩意儿。

黛塔的意识之恶劣和丑陋,根本不值一提,但要说那股机灵劲儿她却超过埃蒂。

大坏蛋先前还他妈的活蹦乱跳,这会儿可倒蔫了。

他知道我在这上面,下去以后得想着在离开这鬼地方之前干了他,而他那个小伙计——他还相当强壮,他倒不想伤害我。

他想上山来找我,不管那个大坏蛋会怎么着。

肯定的。

他正算计哩,这样一个没腿的黑母狗配不上荡来荡去的大鸡巴。

我不想走了,我得把这黑女人搜出来,干她一两回,然后就照你说的走人。

这是他在想的事儿,他倒是算计得不错。

想得挺美啊,灰肉棒子。

你以为你可拿住黛塔·沃克,你就这么穿着你那长内裤上来找她试一试吧。

你操我的时候就会知道是什么味道了,你他妈的最聪明的家伙,甜球儿!你会知道的——然而,她阴暗丑陋的意念被一个声音吓了一跳,不是风声,不是涛声:是一声沉重的枪声。

15我觉得,其实你知道的比你说出来的要多,埃蒂说,你心里知道得更多。

你最好还是让我去看一下可能出事的那段路,我只想这样。

他冲着那扇门晃一下脑袋,但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罗兰的脸庞。

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正有同样的想法,他又说:我知道你病着,是的,可你没准是装得比实际上更病病歪歪。

你倒不妨在那高高的草堆里躺一会儿。

也许我可以,罗兰说,脸上不挂一丝微笑,转即又说:但我不会去躺。

他得去躺一会儿,虽然……就一会儿。

再走近几步对你又没什么妨碍,是不是?我不能再这么嚷嚷下去了。

最后几个音节就像青蛙聒噪的动静,似乎印证了他这说法。

我要劝你想想你自己要做的事情——打算要做的事情。

如果我没法说动你跟我一起过去,至少也得让你保持点警惕……所以再次劝告你。

为了你那宝贝塔。

埃蒂哼了一下,但还是往下边滑过来一点,那双破烂的网球鞋带起了一小串扬尘。

为了我宝贵的塔,也为了你宝贵的健康,枪侠说。

更不用说你那宝贵的生命了。

他从左边枪套里拿出剩下的那把左轮枪,用一种悲哀又夹杂着古怪的表情端量着。

如果你以为能用这玩意儿来吓唬我……我没有。

你知道我不会朝你开枪。

但我想你真的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教训,你得知道什么都在变化。

事情已经变得太多了。

罗兰举起枪,没有对准埃蒂,而是朝向波涛涌动的空旷的海面,扣动了扳机。

埃蒂强迫自己忍住沉重的枪声。

没有枪响。

只是单调的咔嗒一声。

罗兰又一次扣起扳机。

旋转枪膛转动一下。

他扣动了扳机,还是沉闷的咔嗒一声。

别在意,埃蒂说。

当你第一次出现哑火时,我那儿的国防部就该雇用你了,你也许是——话音未落,左轮枪咔—砰一声炸响,罗兰把作为标靶的那根细树枝齐刷刷地打断了,这是他当学生时常做的练习,埃蒂顿时惊跳起来。

枪声暂时打断了山林中不断传来的哩咿咿咿……的昆虫的鸣叫。

完后,罗兰把枪搁到膝盖上,昆虫们又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恢复了叫声。

你他妈的这是想证明什么呢?我想,所有的事情都将取决于你听见的和你不想听见的,罗兰有点尖刻地说。

这大概能证明并非所有的子弹都是哑弹。

再说,这只是猜测——非常接近事实的猜测——所有那些子弹,装在你给了奥黛塔那把枪里的子弹,没准都能用。

胡说!埃蒂顿了一下。

为什么?我刚才射出的那发子弹是从我背后弹囊里取出的,那儿受潮最厉害。

也就是说,你离开时我才装上子弹。

做这事儿用不了多少工夫,我还只有两根手指来摆弄它,你明白!罗兰笑一下,笑声马上变成了咳嗽,他用一只拳头顶住自己的口鼻。

等咳嗽平息一点后,他又说:当你打过一枪受潮的子弹后,你得拆开枪机,清理它,你别胡乱猜测,这是我们的教练柯特经常敲打我们要我们记住的事儿。

我不知道只用一只半手拆开这把枪清理一番再把它重新装起来需要多长时间,可是我想我得活下去的话——我总要把它弄明白,埃蒂,我会的——我最好还是弄明白些。

弄明白然后试着更麻利些,你说呢?再走近些,看在你老爸的分上!这样可就瞧仔细了,看你想怎么着吧,我的孩子。

埃蒂说着还是向罗兰挪近了几步,也就两三步。

我第一次装上子弹可以开火时,兴奋得裤子几乎都被撑满了,枪侠说着,自己又笑了。

埃蒂吃惊地意识到,枪侠几乎是在那儿胡言乱语。

第一次装上子弹,相信我,这是我最期待的事儿。

埃蒂想弄明白罗兰是不是在说谎,关于枪的谎言,关于他自己身体状态的谎言。

大猫病了,没错。

但真的病成这模样了吗?如果罗兰这是在演戏,那么他正在酝酿一个大计划;说到枪,没人教过埃蒂怎么使唤,他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他这辈子也许开过三次枪——在巴拉扎的办公室里突然遇上了枪战时。

亨利也许懂点,但亨利死了——一想起这个总会让他陷入悲伤。

没有一颗子弹能用,枪侠说,于是我揩拭了枪的机件,重新往枪膛里装上子弹。

这回我用的是靠近枪带扣的子弹。

这些也许受潮不那么厉害。

我们用这些上膛的子弹猎取食物,最靠近枪带扣那儿的是干燥的子弹。

他停下来,擎着双手干咳起来,接着又往下说。

第二次我又打出了两发好的子弹。

我再次拆开枪械,又做过清理,然后第三次装上子弹。

你看见的是我第三次装弹以后扣动最前面的三个弹膛。

他虚弱地微笑一下。

你知道,在前面两次咔嗒咔嗒以后,我想我那左轮手枪里可别装的都是该死的受潮的枪子儿。

本来这事情就不可能一点不出岔子,是不是?你能再靠近些吗,埃蒂?那根本就靠不住,埃蒂说,我觉得我已经走得够近了,我得走了,多谢,那么我该从这事情中吸取什么教训呢,罗兰?罗兰看着他就像是打量着一个白痴。

我可不想把你带到这儿来送死,你知道。

我不想把你俩不管是谁带到这儿来送死。

伟大的上帝啊,埃蒂,你的脑子上哪儿去了?她手里正拿着可以开火的家伙呢!他的眼睛凑得更近了。

她就在这山上的什么地方。

也许你以为能发现她的踪迹,可那儿的地面要是也像这儿一样满地都是石头,你可别指望有什么好运气了。

她正躲在那上面,埃蒂,那不是奥黛塔,是黛塔,躲在那上面,手里拿着可以开火的家伙。

如果我不在你跟前,而你找到了她,她会把你的肠子都从屁眼里拽出来的。

又一阵痉挛打断了他的话。

在海浪的阵阵轰鸣中,在风儿的呼呼吹动中,埃蒂看着这个轮椅里咳嗽着的男人。

最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你完全可以留下一颗你相信能用的子弹。

我想你会这么做的。

按这一思路来说,他相信自己想得没错:他想罗兰很可能会这么做,要不也会玩类似的一手。

为了他的塔。

他那该死的塔。

很有心计地在枪膛里留一颗子弹!以证明自己说得没错,是不是?叫人不能不信。

关于这事儿,我们那个世界里有一句格言,埃蒂说。

就是‘那个卖冰箱给爱斯基摩人的家伙’。

什么意思?在沙子上打桩。

枪侠久久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非去不可。

好啊。

在这儿的野生动物面前,黛塔要比奥黛塔更安全,而你比起她来,离着安全就远了——至少目前是这样——我都能看到这局面。

我不喜欢这样,可我已经没有时间跟一个傻瓜争辩了。

瞧你这么说,埃蒂文绉绉地说,是不是也没人跟你争辩你那么痴迷的黑暗塔了?罗兰露出疲惫的微笑。

事实上,已经争过许多次了。

我猜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肯挪动脚步的原因。

一个傻瓜懂得另一个傻瓜。

无论如何,我是没有力气来抓你了,很显然你也非常警觉,不肯靠得太近以免让我抓住,没时间再争下去了。

我所能做的是穿过那道门,希望这是最好的一步。

我离开前要最后一次告诫你,听我的,埃蒂:一定要保持警惕。

接下来,罗兰的举动让埃蒂深为自己怀疑他的居心而感到羞愧(虽然他并没有因满腹狐疑而执意做出某种决定):他用那只还能动弹的手腕啪地打开左轮枪的旋转枪膛,倒出所有的子弹,又从贴近枪带扣的弹囊里取出子弹重新装上。

然后手腕一抖,啪地把枪重新装好。

现在没时间清洗它了,他说,不过没关系,我记得它一直挺干净的——别把枪弄得比现在更脏。

在我的世界里,像这样能用的枪也不多了。

他急切地把枪扔过来,埃蒂差点没抓住。

他接过枪把它塞进裤腰里。

枪侠按住轮椅起身出来,轮椅向后滑出时差点翻倒在地。

他跌跌撞撞地朝门走去;他抓住门把手——很轻松地用他的手转动着。

埃蒂没有看见门打开时的情形,但已经听到了嗡嗡的车水马龙声。

罗兰回头看了埃蒂一眼,在他苍白得像鬼似的脸上,蓝色的眸子灼灼闪亮。

16黛塔从她藏身之处看着这一切,那双骨碌碌的眼睛里邪光闪烁。

17记住,埃蒂。

他发出沙哑的嗓音,继续向前走去。

他的身躯摔倒在门道边上,好像是让一堵石头墙给撞了一下,那儿好像不是一处广阔的空间。

埃蒂感到一种几乎无法抑制的、想朝门那儿奔过去的冲动,想去看看那门通向什么地方——什么年代。

但他还是转过身子,往山林那儿扫视着,他把手按在枪柄上。

我要最后一次告诉你。

突然,望着空荡荡的褐色山峦,他觉得害怕了。

保持你的警觉。

上面没什么活动的东西。

至少他看不见。

但他同样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

不是奥黛塔;枪侠是对的。

他感觉到那是黛塔。

他咽着唾液,听见自己喉咙里嘎嗒作响。

保持警觉。

是的。

但此时此刻,他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渴睡,如果他愿意,马上就会睡死过去,睡眠准会毁了他。

当他睡着的时候,黛塔就会到来。

黛塔。

埃蒂奋力甩脱睡意,撑开浮肿而沉重的眼皮注视着没有任何动静的山峦,心里想着不知需要多长时间罗兰才能带人回来,那是第三个——推者,不管是男是女。

奥黛塔?他不抱希望地呼喊着。

只有沉默回答他的呼喊。

对埃蒂来说,这是等待的开始。

推者 The Pus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