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二十年代比莉·霍利戴①『注:比莉·霍利戴(Billie Holiday,1915—1959),美国爵士乐女歌手。
此处称二十年代……蓝调音乐可能有误,霍利戴的职业演出生涯始于一九三一年。
』的蓝调音乐中——这个歌手有一天突然发现了她自己的某种真相——有这样一句歌词:医生告诉我女儿你得快点歇手/倘若再来一支火箭那就是你最后的一支了。
亨利·埃蒂最后的火箭②『注:火箭,原文rocket,在美国俚语中也是某些毒品的代名词。
』是在那辆货车停在斜塔前,他的兄弟被带进来的五分钟前射出的。
乔治·比昂迪——朋友们叫他大乔治,又被他的对头称作大鼻子——站在亨利的右边,所以由他来向亨利提问。
这会儿昏昏欲睡的亨利坐在桌前一个劲儿地眨动着猫头鹰似的眼圈,特里克斯·波斯蒂诺把骰子拿在手里,那只手由于海洛因的长期侵蚀已经见出最糟糕的结果了,颜色泛灰的肌肤正是坏疽的征兆。
轮到你了,亨利。
特里克斯说,跟着亨利就从他手上把骰子拨弄下来。
他茫然地瞪视着两眼,丝毫没有想玩游戏的样子,杰米·哈斯皮奥把骰子移到他面前。
看着这个,亨利,他说,你有机会得分拿馅饼了。
里斯③『注:里斯(Lizette Woodworth Reese,1856—1935),美国女诗人。
』的诗,亨利做梦似的说,然后四下看了看,好像刚刚醒过神来。
埃蒂在哪儿?他很快就来这儿,特里克斯安抚他。
玩游戏吧。
来一针怎么样?玩游戏吧,亨利。
好吧,好吧,别靠在我身上。
别靠着他。
凯文·布莱克对杰米说。
好吧,我不靠。
杰米说。
你准备好了?乔治·比昂迪说,他看着亨利的下巴垂至胸前,又慢慢抬起来——就像看着一块木头在水里颠起颠落,一边朝其他人使劲眨眼。
好吧,亨利说,来吧。
来吧!杰米·哈斯皮奥兴奋地大声嚷嚷。
你来操这个蛋!特里克斯表示同意道。
所有的人都哄然大笑起来。
(在另一个房间里,巴拉扎的牌楼这会儿搭到三层高了,又颤动了一下,却没倒。
)好啦,听好啦,乔治说着又眨了眨眼。
虽说这回亨利应该轮到体育类题目,但乔治念出来的却是艺术和娱乐一类。
哪一个最流行的西部乡村歌手以《一个叫苏的男孩》和《福尔松囚徒的蓝调》以及其他许多乡巴佬歌曲闹了个大红大紫?凯文·布莱克,还能再押上七点或是九点的,(如果给他扑克筹码的话,)刚才笑得前俯后仰的,差点把桌面都给顶翻了。
乔治仍在装模作样地看着手里的卡片:这个流行歌手还有个出名的绰号叫做黑衣人。
他的名字会让人联想到撒尿的地方,他的姓氏又让人想到要掏你的钱包了,除非你他妈的是靠扎针过日子的。
④『注:这里提到的黑衣人就是前一章里埃蒂反复说起的歌手约翰尼·凯什。
其名字Johnny与John发音接近,在美国俚语中John有厕所的意思,而他的姓氏Cash跟现金是一个词。
』一段期待中的长久的沉默。
沃尔特·布伦南⑤『注:沃尔特·布伦南(Walter Brennan,1894—1974),美国电影演员,曾多次获得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
』。
亨利最后说。
一阵咆哮似的大笑。
杰米·哈斯皮奥死死拽住凯文·布莱克。
凯文·布莱克在杰米肩上不停地捶着。
巴拉扎的办公室里,垒起来的扑克牌已经有点塔的模样了,这会儿又晃动了一下。
别闹了!西米叫道,老板大人在搭房子。
他们马上安静下来。
好了,乔治说,你可答对了,亨利,这问题挺难的,不过你算过了。
我总是能过的,亨利说,我总是能把他妈的这玩意儿搞定,来一针怎么样?好主意!乔治说着从他背后拿出一个罗依-坦烟盒。
取出一个针管。
他在亨利疤痕累累的肘部找到静脉扎了进去,亨利的最后一支火箭起飞了。
2比萨车外面看着乱糟糟的,但是藏在它肮脏不堪的外表和粗糙的喷漆画里面的那些玩意儿,竟是缉毒局的家伙们也会羡慕不已的高科技产品。
正如巴拉扎不止在一个场合说过的,你不可能去打赢大好佬们,除非有实力和他们比试一下——除非你能在设备上跟他们较劲。
这些玩意儿可是价格不菲,但在巴拉扎看来购置它们是占了大便宜:他买这些东西至少挤掉了缉毒局采购的价格水分。
电子公司的职员们倒也愿意一路屁颠颠地跑到东海岸来以最低价格把这些东西卖给你。
那些catzzaroni(杰克·安多利尼把他们叫做硅谷的可卡因头儿)实际上是把这些东西丢给了你。
在仪表板下面是一个扰警仪;一台超高频雷达干扰发射机;一台远程/高频无线电发报机探测仪;一台远程/高频干扰发射机;一个带放大装置的发射机应答器,可以同时在康涅狄克州、哈莱姆区、蒙陶克海湾的任何地方通过标准的三角测量法追踪并确认这辆卡车;一台无线电话……还有一个小红按钮。
(埃蒂·迪恩一离开卡车,安多利尼就摁下了这个按钮。
)在巴拉扎办公室里的信息传输装置马上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提示音。
他们来了,他说,克劳迪奥,让他们进来。
西米,你去告诉所有的人都不准出声。
要让埃蒂·迪恩相信除了你和克劳迪奥没别人和我在一起。
西米,你和其他的绅士一起到储藏间去。
他们走了。
西米向左拐,克劳迪奥·安多利尼转向右边。
平静中,巴拉扎往他的楼房上又搭了一层上去。
3就让我来对付好了,克劳迪奥打开门时,埃蒂又说。
好的。
枪侠说,但他保持着警觉,随时准备应付突如其来的变故。
钥匙卡嗒嗒地响了一下。
枪侠非常熟悉这种气味——陈旧脏烂的汗衫气味从他右边的寇尔·文森特那儿飘来,那种刺鼻的近乎辛辣的须后水味道来自左边的杰克·安多利尼,当他们走进幽暗的房间时,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烈的啤酒酸腐味儿。
所有的气味中他能够辨别的就是啤酒味儿。
枪侠打量着,这不是那种地板上撒满锯木屑的窳陋的客厅,也不是用板材搁在锯木架上搭成的酒吧——不像是你远在特岙时见过的席伯酒吧那种场所。
到处是玻璃柔和的闪光,这地方的玻璃比他成人以后见过的所有的玻璃还多,小时候他还是见过许多玻璃。
当时他们的物质供应线已经快中断了,部分原因是因为法僧的叛军实行了禁运袭击。
但大部分原因,他想,是因为世界在向前发展,在转换了。
法僧只不过是这个巨大变化的征象,不是原因。
他到处都可以看见他们的映像——在墙上,在玻璃面的柜台上,在柜台后面长长的镜子里;他甚至可以看见他们映在优雅的玻璃酒杯里弯曲缩小的身影,那种钟形酒杯悬挂在酒吧的顶架上……玻璃如同节日里的装饰品般华丽而易碎。
一个角落里摆放着一盏灯具似的东西,像是雕刻出来的,那玩意儿升起来,变幻着颜色,升起来,变颜色,升起来,再变颜色;金色变成绿色;绿色变成黄色;黄色变成红色;红色又变回金色。
那上面用线条勾勒的大写字母他能认出,却一点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ROCKO-LA。
别去想了。
这儿不就是要做生意嘛。
他不是旅游者;他决不能让自己的举止表现得像一个旅游者似的,不管这些东西有多么神奇。
那个带他们进来的家伙显然就是开车送他们来这儿的人的兄弟,那辆车埃蒂叫它厢式运货车(可能是先运他们来这儿的意思吧,枪侠猜想)。
那人比司机高很多,也许还年轻五岁。
他的枪藏在衣服里面。
亨利在哪儿?埃蒂问。
我要见亨利。
他提高了嗓门。
亨利!嗨,亨利!没人回答;只是挂在酒杯架上的玻璃杯似乎发出了人耳无法辨识的微微震颤。
巴拉扎先生想要先和你谈谈。
你们把他的嘴巴塞住了拴在一个什么地方了,是不是?埃蒂问,没等克劳迪奥开口回答,埃蒂就笑了起来。
不,我在想什么呢——你们把他砸死了,就这么回事。
你们这帮人想要亨利闭嘴干嘛还要费心用绳子和布头捆住他呢?好吧,带我去见巴拉扎,我们来把这事儿了结吧。
4枪侠看着巴拉扎桌上的纸牌塔想道:又是一个标志吗?巴拉扎没往上瞧——这纸牌塔已经高到不必抬头往上看了——看不到顶了。
他的表情是愉快而热情的。
埃蒂,他说。
很高兴见到你,孩子。
我听说你在肯尼迪机场遇到点麻烦。
我不是你的孩子。
埃蒂断然地说。
巴拉扎做了一个不起眼的手势,那动作表示的意思是,这可有点滑稽,令人伤感也难以置信,好像在说:你伤害了我,埃蒂,你这样说话伤害我了。
让我们来把事情了结吧,埃蒂说,你知道这事儿会有两个结果,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或者是条子打发我来,或者是他们放我走。
你知道他们不可能在两个小时内就把我弄趴下的。
你也知道他们要是把我弄到四十三街去的话,我得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抖落出来。
那么是不是他们派你来的呢,埃蒂?巴拉扎温和地问。
不。
他们让我走了。
他们跟着我。
但我没让他们跟住。
所以你就把货给甩了,巴拉扎说,那真是太妙了。
你必须告诉我,你在飞机上用什么法子把两磅可卡因给扔掉了。
这可能是最有用的信息了。
简直就是一个上了锁的房间里的神秘故事。
我没扔掉,埃蒂说,但也不在我这儿。
那么是谁拿了?克劳迪奥问道,然而在他兄弟阴郁而凶狠的注视下,他刷地一下脸红了。
他拿了,埃蒂说着,笑了,越过纸塔指着恩里柯·巴拉扎。
已经送到这儿了。
这是埃蒂被带进办公室后,巴拉扎脸上第一次闪现出来的真实表情:惊奇。
不过他这神态稍纵即逝。
又是一脸文雅的微笑。
好啊,他说,那么具体地点也许是稍后告知,等你见到了你的哥哥和你的货以后。
但那地儿兴许是在冰岛。
我们该怎么去那儿呢?不,埃蒂说。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就在这儿。
已经拿到你的办公室里了。
就像我们事先讲好的那样。
这年头,说来还是有人相信做人应该讲信用,原先怎么说好的就该怎么去了结。
你们去稀奇吧,我知道,但这千真万确。
他们几个都发愣地瞪着他。
我干得怎么样,罗兰?埃蒂问。
我觉得你干得不错。
但别让这个巴拉扎稳住神儿,埃蒂。
我觉得他很危险。
你也这么想,哈?不错,这点我比你清楚,我的朋友。
我知道他很危险。
他妈的非常危险。
他又看着巴拉扎,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这就是为什么现在你成了条子留神的人,而不是我。
如果他们这会儿闯进来向你出示搜查令,你会突然发觉自己连腿都不用掰开就被操了,巴拉扎先生。
巴拉扎抽出两张牌。
他那双手突然颤抖了一下,然后把牌搁到一边。
这不过是一分钟的事情,但罗兰看出来了,埃蒂也看出来了。
那是一种吃不准的表情——甚至有点害怕,也许——在脸上闪现过,但马上就消失了。
注意你说话的方式,埃蒂!也留神你自己的模样,我的时间和耐心对于胡说八道都是有限度的,你记住。
杰克·安多利尼看上去很警觉。
他和他们搞了个小小的交易,巴拉扎先生!这小屎球把可克①『注:可克,原文coke,指可卡因。
』给转移了,他们假装审问他的时候就把那玩意儿栽到这儿了。
没人来过,巴拉扎说。
没人能挨近这地方,杰克,你知道的。
连鸽子从屋顶飞过蜂鸣器都会叫起来。
可是——虽说他们有可能会在某个地方给我们栽赃,但他们里头也有不少我们的人,我们三天之内也能在他们的案子里捅上十五个窟窿。
我们会了解那到底是谁,什么时候,整个过程是怎么回事。
巴拉扎回看着埃蒂。
埃蒂,他说,给你十五秒钟来停止你这胡吹瞎侃。
到时候我得把西米·德莱托喊过来扁你一顿。
这顿暴扁之后,他一转身出去,你就会从隔壁房间里听到他扁你兄弟的声音。
埃蒂好像僵在那儿了。
放松,枪侠轻声地说,他同时想到,能够对他造成最大的伤害就是提及他兄弟的名字。
那就像是在戳一处裸露的伤口。
我要去盥洗室,埃蒂说。
他隔着老远指着左边角落里那个房间,那扇门像是墙上的一块嵌板,根本不易察觉。
我得独自进去。
等我出来,就交付一磅你的可卡因。
一半的货。
你可以验一下。
然后,你把亨利带到这儿,带到我能看得见的地方。
等我见了他,看见他挺好,你就把我们的货交给他,让你的一个绅士开车把他送回家。
他走的时候,我和……罗兰,他几乎说了出来,……我和我俩认识的谁谁谁就呆在这儿,在你眼皮子底下看你搭这玩意儿。
一等亨利回家,而且一切妥当——那也就是说,没人站在那儿把枪子儿射进他耳朵里——他得打电话来,得说上几句。
这是我离开之前要处理的事儿。
只是以防万一。
枪侠检视一下埃蒂的意识,掂量着这是不是他真实的想法。
他觉得是真的。
或者,至少埃蒂真是这么想的。
罗兰注意到埃蒂真的是相信如果说了不恰当的话,他的兄弟亨利就得遭殃。
对这一点枪侠还不是很确定。
你肯定以为我还相信圣诞老人呢。
巴拉扎说。
我知道你不信。
克劳迪奥。
搜他一下,杰克,你到我洗手间里去搜一下。
角角落落都搜搜。
难道那里边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吗?安多利尼问。
巴拉扎沉默良久,用那双棕色眼睛仔细打量着安多利尼。
那儿后墙上有一小块嵌板,后面是一个药品柜,他说。
我在那儿搁了些私人物品。
可那地方要塞进一磅可卡因还嫌不够大,不过你最好还是去检查一下吧。
杰克离开了,当他进入那个密闭的小房间时,枪侠瞥见一道白光一闪而过,就是曾照亮空中飞车上那个私室的白光。
随后那门就关上了。
巴拉扎又在朝埃蒂眨眼。
你为什么要疯疯癫癫地扯这番谎话?他几乎是用悲哀的口气问道。
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呢。
看着我的脸,埃蒂平静地说,告诉我,我是在撒谎?巴拉扎照着埃蒂说的那样看着他。
看了很长时间。
然后挪开目光,两手深深地插进裤子口袋里,把裤腰都拽下去了,隐隐露出了他那乡下人的屁股。
他这姿态是表示遗憾表示悲哀的一种方式——对一个犯了错的儿子的遗憾和悲哀——但在他转过身之前,罗兰已经看见了巴拉扎脸上的表情,那没有什么遗憾和悲哀。
巴拉扎对着埃蒂的面孔时,他让埃蒂看见的表情不是遗憾的悲哀,只是一种深藏不露的忐忑不安。
脱光了。
克劳迪奥说,这会儿他拿枪对着埃蒂。
埃蒂开始脱衣服。
5我不喜欢这样,巴拉扎想道,他在等着杰克·安多利尼从洗手间里出来。
他有点害怕了。
突然间不仅是胳膊下面在出汗,胯下在出汗,他这些部位即使在最冷的冬天也会出汗,但这会儿他竟然浑身都是汗了。
埃蒂一向是那种瘾君子的做派——一个聪明的瘾君子还是瘾君子,就是那种会被毒鱼钩子扎住卵蛋牵到任何地方去的人——可是这次回来他好像变得,像是个……像什么?像是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了。
像是什么人把另一套五脏六腑塞进了他的腹腔里。
是的。
这就是了。
还有这毒品这操他妈的毒品,杰克正把洗手间翻个底朝天,克劳迪奥像是监狱里凶狠的虐待狂似的搜着埃蒂的身;埃蒂神定气闲地站在那儿——克劳迪奥时不时往手掌心里吐唾沫,已经是第四次了,还擤着鼻涕往右手上抹,那只手朝埃蒂的屁眼里捅进去,直到深及手腕,还又往里边捅进一到两英寸——巴拉扎以前绝对不相信哪个瘾君子会有这样的表现——不管是埃蒂还是其他什么人。
他的洗手间里没找出毒品,埃蒂身上乃至他体内都没有。
埃蒂的衣服里也没有,他的外套,他的旅行袋里都没有。
这么看来其实狗屁都不是,只是虚张声势。
看着我的脸,告诉我,我是在撒谎?他正是这么做的。
他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一张惴惴不安的脸。
而他眼里的埃蒂·迪恩却是如此坦然自信:他想到洗手间里去,出来时会带给巴拉扎一半的货。
巴拉扎几乎要相信了。
克劳迪奥那只手抽了出来,带出埃蒂·迪恩屁眼里卟的一声响。
克劳迪奥那嘴巴扭动得像一根打了结的钓鱼线。
快,杰克,这小子的屎沾在我手上了!克劳迪奥气恼地大喊大叫。
要是知道你要往我这地方查看,最后一次拉屎时我得用一条椅子腿把屁眼弄干净,埃蒂温和地说,那样的话你手伸出来也会干净些,我也不用站在这儿感觉像是被斐迪南的公牛操了似的。
杰克!到楼下厨房里去,把你自己洗洗干净,巴拉扎平静地说,埃蒂和我没有理由要互相伤害,是不是,埃蒂?是啊。
他是干净的,不管怎么说,克劳迪奥说,嗯,我说的干净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说,他身上没带着什么。
你完全可以相信这一点。
他举着那只脏手走出去,像是捧了条死鱼。
埃蒂平静地看着巴拉扎,后者正在想着哈瑞·霍迪尼,想着布莱克斯通①『注:布莱克斯通(Harry Blackstone,1885—1965),美国魔术师。
』,还有道格·海宁②『注:道格·海宁(Doug Henning,1947—2000),加拿大魔术师。
』、大卫·科波菲尔③『注: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1956— ),美国魔术师。
』。
人们总是说魔术表演就像杂耍一样根本没什么人气了,但是那次在亚特兰大,海宁那位巨星,还有科波菲尔那小子表演魔术,人群挤得水泄不通,那场面正好让巴拉扎赶上了。
巴拉扎头一回在街角目睹扑克牌戏法表演时就喜欢上了魔术师。
他们通常先将一样什么东西展示在你面前——能让全体观众都看见并引起欢呼?他们会邀请观众上来,以确认这只兔子或是鸽子或是一个光着胸脯的妞儿或是不管什么东西出现的地方刚才完全空无一物。
更让人惊奇的是,他们还让人瞧个明白,那里面没什么可以藏东西地方。
我想他可能已经得手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我不在乎。
我只是明白地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不喜欢事情是这个样子的,都他妈该死。
6乔治·比昂迪也没什么可喜欢的。
他担心埃蒂·迪恩会不会为这事儿而发起疯来。
乔治在某种程度上相信会有这种可能——西米走进会计办公室去熄灯,发现亨利死了。
悄无声息地死了,没有骚动,没有忙乱,没有惊扰。
他只是像一棵蒲公英一样在微风中飘走了。
乔治觉得亨利可能是克劳迪奥在厨房洗手那当儿死去的。
亨利?乔治当时凑在亨利的耳边轻轻唤他。
他嘴巴凑得那么近,就像是在影剧院里吻一个姑娘的耳朵呢,这他妈真叫人恶心,尤其是当你想到这家伙可能已经死了——这就是那种昏睡恐惧症,或是甭管他们把这称做什么——他必须知道是怎么回事,巴拉扎办公室和这个会计办公室之间的墙壁很薄。
出什么事了,乔治?特里克斯·波斯蒂诺问。
闭嘴。
西米说。
他的声音像一辆闷声驶过的卡车。
他们不做声了。
乔治把手伸进亨利的衬衫里。
噢,越来越不对了,越来越不对了。
和一个姑娘在影剧院里搞事的样子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桓。
现在他正要把她弄得兴奋起来,是他而不是她,这不仅是昏睡恐惧症,简直是他妈的同性恋昏睡恐惧症,亨利那皮包骨头的吸毒者的胸口已经不再一起一伏,那里头没什么东西还在扑通—扑通—扑通。
因为亨利·迪恩玩完了,因为亨利·迪恩的球赛在第七个回合被取消掉了。
他身上没什么还能动弹的东西了,除了手表。
他裹入了西米·德莱托那身浓重的老乡村橄榄油和大蒜气味里。
事情有麻烦了。
乔治悄声说。
7杰克出了盥洗室。
那儿没毒品,他说,他毫无表情地看着埃蒂。
如果你还指望着窗子,那你最好死了心吧,那儿安着十根钢筋的网笼。
我可不在窗子上打主意,货确实在那里面,埃蒂平静地说,只是你不知道在哪儿找。
对不起,巴拉扎先生,安多利尼说,这样的胡说八道我已经听够了。
巴拉扎在仔细研究埃蒂,好像没听到安多利尼在说话。
他琢磨得很深。
想到魔术师从帽子里拽出了兔子。
你叫上一个观众前去看明白了帽子里空无一物。
还有什么事是不能改变的吗?没人看见帽子里的戏法,除了魔术师,当然是这样啦。
那小子怎么说来着?我要走进你的洗手间里去。
我自己进去。
魔术是怎么变的向来不是他想知道的事;弄明白了就会败坏兴致。
通常是这样。
然而,这回不一样,这样的把戏是他等不及想要戳穿的。
好吧,他对埃蒂说。
如果确实在那儿,你去拿来。
就像现在这样进去,光着屁股。
行啊。
埃蒂说着便朝洗手间的门走去。
但不是你一个人,巴拉扎说。
埃蒂马上站住了,他的身子陡然变得僵硬起来,好像巴拉扎用一根看不见的鱼叉击中了他,巴拉扎也明白地看见了。
这似乎是第一次没顺着这小子的路子走。
杰克跟你一块儿进去。
不,埃蒂马上说,这不是我——埃蒂,巴拉扎温雅地说,你别对我说不。
这是你惟一永远不可以逞能的事儿。
8没关系,枪侠说。
让他来。
但是……但是……埃蒂近乎惊慌起来。
这不是因为刚才巴拉扎突然掷来一个曲线球①『注:曲线球,原文curve-ball,美国口语中有诡计、花招的意思。
』;而是对亨利的担忧在咬啮着他的心,这种担忧越来越重地压在心上,压过了其他一切事情,他需要来一针。
让他来吧。
没关系的。
听着。
埃蒂听着。
9巴拉扎看着他,这个瘦削的赤裸着身子的家伙,只消打量一眼就能判定这人是个典型的瘾君子——下陷的胸部,低垂的肩膀,脑袋歪向一边,他这么对着巴拉扎,似乎他的某种自信已经蒸发掉了。
他好像在聆听只有他才能听到的某种声音。
同样的念头也在安多利尼的脑子里闪过,但他想的是另一种套路:是什么东西?他像是早年美国无线电公司那种胜利唱片上的狗②『注:指胜利公司出品的唱片上的标志,那图案是一只狗和一台带喇叭的留声机。
』!寇尔曾对他说过埃蒂眼睛的事儿。
突然,杰克·安多利尼真希望自己当时是听见他说什么了。
一只手里是希望,另一只手里是狗屎,他想。
这时埃蒂不可能一直听着他脑子里的声音。
好啊,他说,来吧。
杰克。
我要给你看世界第八大奇迹。
他脸上闪过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杰克·安多利尼和恩里柯·巴拉扎都没有留意到。
是吗?安多利尼从枪架上拿了一把枪塞进身后枪套。
我就要惊呆了?埃蒂把微笑的嘴巴咧开了。
噢,是啊。
我想这就要把你震趴下了。
10跟着埃蒂走进洗手间,安多利尼便举起枪,因为他感到紧张。
关上门。
埃蒂说。
操你蛋。
安多利尼顶他一句。
关上门,要不就别想拿到货。
埃蒂说。
操你蛋,安多利尼又顶他一句。
不过这次他心里有点儿发毛,感到这儿似乎有什么他不能理解的事要发生了,在卡车上安多利尼总是一副阴沉样儿,这会儿也顾不上故作深沉了。
他不肯关上门,埃蒂冲着巴拉扎叫喊。
我都不想跟你合作了,巴拉扎先生。
你有六个机灵的家伙守在这儿,每个人兴许有四把枪,而你俩却让一个上厕所的孩子,一个吸毒小子吓掉了魂儿。
把他妈的门关上,杰克!巴拉扎喊道。
那就好,埃蒂听见杰克在他身后把门一脚踢上便夸道。
如果你是个男子汉,或者是个——噢,小子,我可受够了这些臭大粪了,安多利尼随口嚷嚷起来。
他举起枪,朝前顶了一下,想对着埃蒂的嘴巴横向砸过去。
但这时他的身子却僵住了,枪顺着身体滑落下来,咧开的嘴巴在那儿叽哇乱叫,他张嘴是要骂粗话却骂不出来,却也合不拢了——他看见了寇尔在卡车上目睹的情形。
埃蒂的眼睛从褐色变成了蓝色。
抓住他!一个低沉的语音命令道,这声音出自埃蒂嘴里,却不是埃蒂的声音。
精神分裂症,杰克·安多利尼想。
他准是得了精神分裂症了,他妈的精神分裂——然而,当埃蒂的手抓住他肩膀时这念头突然中止了,因为这时他看见埃蒂背后三英尺高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真实的洞。
不,不是洞。
作为一个洞,它的形状也太规整了点。
这是一扇门。
仁慈的圣母玛利亚。
杰克小声地叫唤起来。
这扇门朝外挑出,就在巴拉扎的浴室跟前,可以看见一英尺左右的高处悬着另一个空间的地面,他看到了那个黑暗的海滩,斜斜地伸向波浪翻卷的海面。
有一样什么东西在海滩上挪动。
有东西。
他的枪掉了,他原打算抡过去把埃蒂的门牙全敲掉,结果只是让他嘴唇蹭破一点皮,出了一点血而已。
现在身上所有的力量全都离他而去了。
杰克觉得自己正经历着这样的感觉。
我告诉过你会把你的短袜都扒下来的。
杰克,埃蒂说着使劲拽起他。
杰克直到最后一刻才意识到埃蒂想做什么,这才像一只野猫似的拼命挣扎起来,可是太晚了——他们磕磕绊绊地穿过了那道门——夜间的纽约城总是喧闹盈耳,声音如此熟悉而长久相伴,会让你以为这声音永远不能从耳边抹去,除非纽约城不在那儿了——可是就在此时此刻,这声音被海浪的喧嚣掩去了,被海滩上隐隐可见随处爬蹿的魑魅之物叽叽喳喳的发问声取代了。
11我们得很快赶过去,要不我们会发现自己被架在烘干炉上烤了,罗兰一开始就这么说,埃蒂想来这意思是说,他们要是不能以该死的光速飞快地把事情办了,他们的屁眼就要被煮了。
他也相信是这么回事。
至于这死硬派分子,杰克·安多利尼很像是德怀特·古登:你也许可以晃他一下,也许可以震他一下,但如果一开始就让他滑脱的话,他可能过后就把你踩扁了。
用左手!他们通过这扇门时,罗兰对着自己尖叫着,这时他和埃蒂分离了。
记住!左手!左手!他看见埃蒂和杰克朝后绊了一下,一起摔倒在地,然后滚在海滩边上巨岩错列的砾石堆里,争夺着安多利尼手里的枪。
罗兰有一刻想到一个将会发生的极为荒谬的大玩笑:倘若他回到自己的世界却发现他的肉体已经死了……那么,这就太晚了。
要感到奇怪也太晚了,要回去也太晚了。
12安多利尼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部分原因是他肯定自己是发疯了;还有就是他确信埃蒂给他服了毒品或是把他麻翻了或是对他做了诸如此类的手脚;除此,他相信自己孩提时代的上帝对他那些邪恶行为厌恶至极,报复终于降临——把他从那个熟悉的世界给揪了出来,扔到这古怪的世界里来。
很快,他看见了门,那儿还开着,放出一道扇形的白光——这束光从巴拉扎的洗手间投射过来——射到这片礁石地上——他开始明白自己还是可以回去的。
安多利尼是一个比任何人都富于理性也更注重实际的家伙。
他会在事后再来猜测所有这一切事况的意义。
当下,他要干了这爬虫的屁股然后从那道门返回去。
在他惊惶之中离他而去的力量这会儿又充盈了他的全身。
他意识到埃蒂正试图夺走他手上的枪,那是一把看着虽小却很管用的柯尔特眼镜蛇手枪,差点就要让他得手了。
杰克把手枪撇出一个弧度,把枪口扳过去,试图瞄准,埃蒂这工夫又抓住了他的胳膊。
安多利尼抬起膝盖顶住埃蒂右腿的大腿根(安多利尼那条昂贵的华达呢宽松便裤这会儿沾满了灰仆仆脏兮兮的海滩砂粒),埃蒂被顶压得尖叫起来。
罗兰!他大喊,快来帮我!看在上帝分上。
救命!安多利尼猛地扭头四处顾望,这下看见的情形差点又叫他晕厥过去。
那儿出现了一个人……在他看来更像是鬼而不是人。
而且还不是卡斯珀①『卡斯珀(Casper),美国怀俄明州中东部城市。
』的那个友善的鬼。
那抖抖嗦嗦的手指是惨白的,形容枯槁的脸上满是粗糙的胡子茬,他那身衬衫像破布条似的披挂着,风一吹来像是一条条在他身后扭动的飘带,他胸前的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
一块肮脏的布条裹着他的右手。
他看上去病恹恹的,肯定有病而且病得快死了,但尽管如此他那副刚毅样儿还是让安多利尼觉得自己像个软蛋。
这怪人佩着两把枪。
看起来这两把枪比山还老,老得都够资格进西部蛮荒时代博物馆了……但枪还是枪,还是有它的实战用途,安多利尼意识到他这就要来搭救这白脸小子了……除非他真的是个幽灵。
果真是的话,那也没关系,压根儿不用担心。
安多利尼放开埃蒂,朝右打了个滚,感觉中礁石划破了他那五百美元的运动外套。
就这工夫,枪侠抽出左边的枪,他的动作一如既往,别看病恹恹的却十分准确到位;十分清醒却又恍如还睡得迷迷糊糊:快得超过阴郁的夏天里的一道闪光。
我被打中了,安多利尼想,心里极为惊讶。
老天啊,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出手都快!我被打中了,上帝神圣的母亲玛利亚,他这就要给我一枪送我滚蛋了,他是鬼——这衣衫褴褛的人扣动左轮手枪的扳机,然后安多利尼想——确实这样想——在他意识中其实只有简单的卡嗒一声,没有噼啪震响之前,他就死了。
哑火。
微笑,安多利尼跪起身来,举起他自己的枪。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可以亲吻你的蠢驴说再见了,你他妈的幽灵。
他说。
13埃蒂坐起来,他赤裸的身子蹿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看见罗兰抽出手枪,听到那卡嗒一声(本该是砰的一声),看见安多利尼跪起身来,听见他说的那话,他还没想好自己要怎么办手里就摸到了一块有棱有角的大石头,他费劲地把它从砾石堆中拽出,狠命地扔了出去。
石头击中安多利尼的后脑勺,弹了开去。
鲜血从杰克·安多利尼开了花的头皮里涌了出来。
安多利尼开枪了,可是那颗本来肯定会射死枪侠的子弹放空了。
14并不是完全放空,枪侠原本可以告诉埃蒂,当你感到嗖嗖的风声擦着脸颊而过时,你就不能把这叫做放空。
他狠狠地把枪上的扳机拉回去,把刚才朝安多利尼射击时弹出的扳机再扣回来。
这一次,子弹在弹膛里射响了——干巴巴的戛然越空的噼啪声在海滩上回响着。
栖息在远离大螯虾的礁石高处的海鸥惊飞而起,尖叫着,惶惶地扑在一处。
枪侠的子弹本该让安多利尼彻底歇手,却被意外退膛的后坐力干扰了,然而安多利尼这时还能动弹,他侧身倒在地上——被那块击中脑袋的石头砸得晕头转向。
在他听来枪侠左轮手枪里发出的那一声枪响有点模糊而遥远,但子弹像是烧灼着的钎条猛然插进他的左臂,那痛楚又延伸到肘弯,足以使他从昏厥中清醒过来,继而站了起来,他那条断臂已经派不上用处了,而另一只手还举着枪抖抖瑟瑟地搜寻着目标。
他首先发现的目标是埃蒂,埃蒂这小瘾虫,就是这家伙不知变着什么法儿把他弄到这么个神经错乱的世界里来了。
埃蒂赤条条地站在那儿,就像他刚出生时一样,两条胳膊抱在胸前,在寒风中抖成一团。
好吧,他也许会死在这儿,但是能拽上他妈的埃蒂·迪恩这小子做个垫背的,至少有一份快感。
安多利尼举起枪。
这把小眼镜蛇现在似乎有二十多磅重,但他还能攥得住。
15千万别再是哑火,罗兰一咬牙,又把扳机拉回去。
在海鸥嘈嘈窃窃的尖唳中,他听见随着弹膛转动的一记顺畅滑溜的卡嗒声。
16不会哑火了。
17枪侠没有朝安多利尼的头部瞄准,而是击中了安多利尼的手。
他不知道他们是否还需要这家伙,但也许还用得着;这家伙对巴拉扎很重要,巴拉扎已经在每一件事情上都证明了他是罗兰熟知的危险人物,最好的方式就是最安全的方式。
他打得很准,这一次没有意外;已经料定了安多利尼的枪和他本人会有什么下场。
罗兰见过这种结果,但在曩昔的岁月里,人与人互相对射的情形他只见过两回。
你的坏运气来了,伙计,瞧见安多利尼尖叫着踉踉跄跄地走下海滩时,枪侠在想。
喷涌而出的鲜血沾满了安多利尼的衬衫和裤子。
那只捏过柯尔特眼镜蛇手枪的手下半截手掌不见了。
那枪成了一堆不成模样的金属碎片散落在沙滩上。
埃蒂直愣愣地瞪着他,惊呆了。
这下子没人再把安多利尼的脸错认为原始洞穴人的脸了,因为他现在压根儿没有脸了;原来的面部现在再也看不出脸的模样了,只有一堆模糊的血肉和一个还在发出尖叫的黑洞——那是他的嘴巴。
我的上帝,怎么回事啊?肯定是我的子弹击中了他的旋转枪膛,而就在那一瞬间他扣了扳机,枪侠说。
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学院派教授在作弹道学讲座。
结果就发生了爆炸,把他自己的枪给炸崩了。
我想可能弹匣里还有一两颗子弹也发生了爆炸。
毙了他,埃蒂说。
他比刚才抖瑟得更厉害了,由于夜晚的寒意,由于海边的冷风,由于全身赤裸,当然还不仅仅是这些。
杀了他吧,让他解脱吧,看在上帝分上——晚了,枪侠冷漠的语气简直寒气砭骨,冷冷地钻进了埃蒂的骨头缝里。
埃蒂转过身去,已经来不及了,安多利尼没能躲开大螯虾似的怪物,让它扑到自己脚上,撕下他的古奇牌船形平底鞋……那只脚,当然还在鞋子里头。
安多利尼在他面前尖叫着,疯狂地挥舞着手,又被拖了过去。
怪物们贪婪地扑到他身上,一边嘶啃着这个活生生的人,一边急不可耐地朝他发问:爹爹—啊—嚼嚼?是不是—嗯—小鸡?达姆—啊—嚼嚼?多达—啊—块块?耶稣啊,埃蒂呻吟道,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们现在确切说已经拿到了(魔—粉,枪侠说;可卡因,埃蒂听见了)也就是说,你答应过要交给那个叫巴拉扎的人的东西到手了,罗兰说,不多也不少,我们可以回去了。
他平视着埃蒂。
这回我得跟你一起回去。
我带我自己过去。
耶稣基督,埃蒂说,你能行吗?旋而自己又答上一句。
你当然能行。
可你这是为什么?因为你自己一个人对付不了,罗兰说,到这儿来。
埃蒂回头看着海滩上那堆蠕动的怪物,一个个弓着后背在那儿扒拉着食物。
他从来没喜欢过杰克·安多利尼,可他还是感到胃里在上下翻腾。
到这儿来,罗兰不耐烦地催促他。
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对这些不得已只能去做的事儿我一点也不喜欢。
我以前从来没做过这档子事儿。
也根本没想过我会沾手这事儿。
他痛苦地扭动着嘴唇。
我开始习惯做这样的事儿了。
埃蒂慢慢挪步朝这骨瘦如柴的人形靠近,两条腿越来越粘滞。
他一身赤裸的白净的肌肤上隐隐闪着异样的暗光。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罗兰?他想。
你怎么回事?你身上怎么热乎乎的——只是发烧吗?还是疯狂?没准都是吧。
上帝啊,他需要来一针。
说真的,他该来上一针。
你以前从来没做过什么?他问,你刚才怎么说来着?拿上这个,罗兰说。
他指指挂在自己右臀上那把左轮枪。
他没指,只是做个手势而已,因为没手指可以摆弄,只有一截破布裹着的断指根儿。
这对我不好。
倒不是现在,可能我永远都将为此而倒霉。
我……埃蒂咽了咽口水,我不想碰这玩意儿。
我也没想要你玩这个,枪侠用一种古怪而文雅的口气说,可是恐怕我们俩都没有选择,等会儿就要开火。
有必要吗?当然。
枪侠平静地看着埃蒂。
只能这样,我想。
18巴拉扎愈来愈感到不安。
时间太长了。
他们在那里面呆的时间太长了,而且一点动静都没有。
远远地,好像是在相邻的街区,他听到有人在互相叫喊,然后是卡嗒卡嗒的响声,好像是开火的声音……一声尖叫。
是一声尖叫吗?别去管它,隔壁街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关你屁事。
你快变成一个老太婆了。
但那也一样,那征兆不对,非常不对。
杰克?他冲着关着门的洗手间叫唤。
没人应声。
巴拉扎拉开写字台左边最上层的抽屉,取出枪。
这不是柯尔特眼镜蛇手枪,不是那种可以塞进一只蛤壳式手枪套里的小巧玲珑的玩意儿;这是一支点357梅格纳姆手枪。
西米!他喊道,你给我过来!他砰地关上抽屉。
纸牌塔纷纷塌落下来。
巴拉扎甚至没去留意它。
西米·德莱托,两百五十磅体重的身量塞满了门道。
他看见老板大人从抽屉里拿出了手枪,便嗖地从格子外套下抽出他自己的枪。
动作大得几乎就像原子弹起爆似的,如果不是熟悉他的人准会误解他要干什么了。
我要克劳迪奥和特里克斯都过来,他说,叫他们快点。
这小子要搞什么名堂了。
我们有麻烦了。
西米说。
巴拉扎的眼睛从洗手间门上闪回西米身上。
噢,我都有一大堆麻烦了,他说。
这回的麻烦是什么呢,西米?西米抿抿嘴唇。
即便在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情况下他也不愿在老板大人面前报告任何坏消息;他就是这副模样……嗯,他说,抿了抿嘴唇。
你瞧——你就不能他妈的说快点吗?巴拉扎叫道。
19左轮手枪的檀香木枪柄太滑溜,埃蒂接过来时差点让它从手上滑落到脚趾上。
这老大的家伙简直像是史前文物,笨重得要命,他知道自己得用两只手才能端起它。
这枪的后坐力,他在想,我一开枪,没准会让我一下子就顶穿身后那堵墙。
然而,他身体中的某一部分——是想要举起这玩意儿;想要回应那种完美地表达什么的召唤;想要感受到那段隐晦的、血淋淋的历史,想要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除了最出色的那一个,还没有人曾在手里捧过这样一个宝贝呢,埃蒂想,到目前为止,至少是这样。
你准备好了吗?罗兰问。
还没呐,不过我们来吧。
埃蒂说。
他用左手抓紧了罗兰的左腕。
罗兰用他发烫的右臂抱住埃蒂赤裸的肩膀。
他们一起穿过那扇门,从罗兰濒临死亡的世界,从那个海风阵阵的幽暗海滩,回到了巴拉扎斜塔里面那间闪着荧光的洗手间里。
埃蒂眨眨眼睛,使自己适应这里的光线,他听见西米·德莱托在另一个房间里的声音。
我们有麻烦了,西米正好在说这句话。
不是谁都有麻烦,埃蒂想。
接着他的眼睛盯上了巴拉扎的小药箱。
那箱子还开着。
在他的记忆中,他听到巴拉扎吩咐杰克去搜查洗手间,当时安多利尼还说有什么地方是他不知道的吗,巴拉扎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
那儿后墙上有一小块嵌板,那后面是一个药品柜,他曾这样说。
我在那儿搁了些私人物品。
安多利尼打开过那面金属嵌板,但忘记关上了。
罗兰!他压低声音喊。
罗兰举起枪,把枪管压在自己嘴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埃蒂悄没声息地蹿到药箱跟前。
一些私人物品——里面有一瓶栓剂,一份名为孩子的游戏(封面上是两个作深吻状的光身子女孩,约摸八九岁的样子)的杂志模糊不清的复印件……有八袋或是十袋的凯福莱克斯的样品。
埃蒂知道凯福莱克斯。
吸毒的人,一般来说,因为容易受到感染,所以不管到了哪儿,他们都有些药物知识。
凯福莱克斯是一种抗生素。
噢,我已经有一大堆麻烦了,巴拉扎正在说这话,听上去已是大为头痛。
这回的麻烦是什么呢,西米?如果这样的事还不能叫做麻烦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事能叫他心烦的了。
埃蒂想。
他开始朝外扒拉那些袋子想往自己口袋里塞。
但马上意识到他没有口袋,差点噗地笑出来了。
他把那些袋子都扔进洗涤槽。
想过后再来拿走……如果还有过后的话。
嗯,西米在说,你瞧——你就不能他妈的说快点儿吗?是巴拉扎叫嚷的声音。
是那小子的大哥,听见西米这样说,手上还拿着最后两袋凯福莱克斯的埃蒂顿时僵住了。
这会儿他更像那只老美国胜利唱片公司唱片封套上的狗了。
他怎么啦?巴拉扎不耐烦地问。
他死了。
西米说。
埃蒂马上把那两袋凯福莱克斯扔进洗涤槽,转向罗兰。
他们杀了我哥哥。
他说。
20巴拉扎扯开喉咙告诉西米这时候别拿这么一堆破事来烦他,因为他得对付眼下至关重要的事儿——你看这小子竟然想搞他和安多利尼,或许先别算上安多利尼,这可是不能容忍——当时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这小子的叫声(不用说对方也听到了西米和他的声音)。
他们杀了我哥哥。
那小子在说。
突然,巴拉扎把自己那票货扔在脑后了,对那诸多疑问或是其他一些事儿也不在意了,他只想着如何在事情发展得更怪诞之前刹住呼啸前驶的车子。
杀了他,杰克!他喊道。
没有回应。
他听见那小子叫嚷起来:他们杀了我哥哥!他们杀了亨利。
巴拉扎突然明白了——明白了——这小子不是在和杰克说话。
去叫绅士们,他对西米说,所有的人都叫来。
我们要火烧他的屁股,等他挂了,我们要把他丢进厨房,我要把他脑袋剁下来。
21他们杀了我哥哥,囚徒说。
枪侠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看着他在想:这些瓶子。
在洗涤槽里。
那是我所需要的,或者是他认为我所需要的。
这些袋子。
别忘了。
别忘了。
喊声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杀了他,杰克!埃蒂和枪侠都没留意这个声音。
他们杀了我的哥哥。
他们杀了亨利!在另一个房间里,巴拉扎正在说着要剁下埃蒂的脑袋。
枪侠似乎发现了某种尚可聊以自慰的事儿:这个世界并非所有的一切都和他自己那个世界不一样,事情似乎如此。
那个被称作西米的人正对着另外一些人嘶吼着。
随之便是一阵打雷似的跑步声。
你想要做些什么呢,还是就站在这儿?罗兰问。
噢,我是得做些什么,埃蒂说着举起枪侠的左轮枪。
虽说前一刻他还觉得自己需要两只手才能端起这把枪,可这会儿他很轻松地就举了起来。
那么你想要做什么?罗兰问,这声音听来似乎很遥远。
他病了,全身都在发热,现在的热度是新一轮发烧的起始,这情形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在特岙的时候就是这种高烧完全控制了他。
这是战场之火,压制着一切念头,他需要做的只是停止思维和开始射击。
我得去干一仗。
埃蒂平静地说。
你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罗兰说,可你会明白的。
当我们从这道门里穿过去时,你走右边,我只能走左边。
我的手不方便。
埃蒂点点头。
他们投入了自己的战争。
22巴拉扎期待看见的应是埃蒂,或是安多利尼,要不也是两人一起出来。
怎么也没料到跟埃蒂一起出来的竟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个高个儿男人,一头肮脏的灰黑色头发,那张脸看着像是被某个原始神灵从顽石中凿出来似的。
有那么一忽儿工夫,他不能确定朝哪边开枪。
西米不管这一套,他可没有这份麻烦。
老板大人被埃蒂气疯了。
所以,他要先把埃蒂的脑袋给轰掉,然后再来操心另一个屁眼①『注:原文为意大利西西里语。
』。
西米老谋深算地转向埃蒂,扣住自动步枪的扳机一连扳了三下。
炸飞的门框还没落地就燃烧起来。
看见这大块头男人转过身飞速地滑过地面,朝这边过来了,埃蒂急忙左躲右闪,就像一个参加迪斯科舞大赛的小子在蹦蹦跳跳,只是这小子跳得太投入了,竟没意识到自己少了约翰·屈伏塔②『注:约翰·屈伏塔(John Travolta,1954— ),美国电影明星,他在1977年主演的《周末狂热))(Saturday Night Fever)一片中身着白色西装狂热摇摆的镜头,造成轰动效应,以至带动全球性的迪斯科舞热。
』那身行头,连内衣内裤都没穿。
他的鸡巴随着跳动左右乱甩,赤裸的膝盖蹭在地面上一阵热辣辣的,在随之而来的摩擦升温中似乎就要烧着了。
他头顶上的塑料天篷被打出几个大洞,活像是瘢节累累的松树。
碎屑像雨点似的落到他肩上和头发里。
别让我光着身子死去,我得来一针,上帝啊,他祈祷着,心里也明知这般祈祷还不如亵渎来得好些;这简直是荒谬。
但他还是没法阻止自己这么想。
我要死了,求求你,只要让我再来一针——枪侠左手上的左轮枪响了——这声音在空旷的海滩上就非常响了;在这儿,简直就是震耳欲聋。
噢,天呐!西米·德莱托哽着喉咙,气喘吁吁地说。
他还能喊出声来也真是个奇迹。
他胸前蓦然出现一个窟窿,就像有人在一个大桶上凿了一个洞。
他的白衬衫上瞬即淌出一片红色,好像一片盛开的罂粟花。
噢,天呐!噢,天呐!噢——克劳迪奥·安多利尼把他推到一边去,西米嘭地一声倒下。
巴拉扎挂在墙上的两幅照片也砸了下来。
其中一幅照片上,老板大人在警察体育联盟的晚宴上向一个咧嘴微笑的孩子展示年度优秀运动员纪念奖章。
照片镜框落到西米头上,碎玻璃撒在他肩膀上。
噢,天呐。
他用细若游丝的声息呻吟道,嘴里开始冒出血沫。
克劳迪奥跟在特里克斯和守候在储藏室里的一个人后面。
克劳迪奥两只手上都有自动步枪;从储藏室里出来的那家伙操着一把锯短了的雷明顿枪,看上去像是一支得了腮腺炎的大口径短筒手枪;特里克斯·波斯蒂奥拿着一把他称之为一级棒的兰波机关枪——这是一支Ml6式的火力压制性武器。
我的哥哥在哪儿?你他妈的吸毒鬼?克劳迪奥尖叫道。
你把杰克怎么样了?他压根儿没想要对方回答什么,一边嚷嚷着,手上两把枪就已经开始扫射起来。
我要死了,埃蒂自忖,但罗兰又开枪了。
克劳迪奥·安多利尼也挂着一身血污朝后退去。
他手里的自动步枪飞了出去,滑过巴拉扎的写字台。
枪重重地砸在地毯上那堆纸牌中间。
克劳迪奥的大部分内脏都甩到了墙上,他都来不及攥住它们。
逮住他!巴拉扎尖叫道。
抓住那个幽灵!那小子没什么要紧的!他不顶屁事,只不过是个光屁股的小瘾虫!抓住那个幽灵!把他一枪轰了!他那把点357手枪的扳机扣动了两下。
这把大家伙的声响跟罗兰的左轮枪一样震耳欲聋。
射向那堵墙的两下枪击不是紧挨着打出两个并列的弹孔(罗兰正蹲在那墙后面),而是正好在罗兰脑袋两侧的仿木护壁上轰出了两个豁口。
洗手间里白色的光线透过不规整的洞口投射出来。
罗兰扣动他手上的左轮枪。
只是一声干涩的卡嗒。
哑火。
埃蒂!枪侠吼叫起来,埃蒂举枪,扣动扳机。
枪声巨响,霎那间,埃蒂还以为枪在手里炸开来了,就像杰克当时的情形一样。
后坐力倒是没把他弹穿墙壁,但那猛烈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臂朝上划了一个弧形,差点把肌腱都扯断了。
他看见巴拉扎肩膀裂开一块,血喷了出来,听到巴拉扎在刺耳地尖叫着,就像一只发疯的野猫,他大喊大吼,那个小瘾虫没什么危险的,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你他妈的成木头了吗?你搞死我和我的哥哥?我要叫你看看谁是危险的!我要——储藏室里那家伙的那支枪管截短的枪开火时,听起来像是手榴弹爆炸的声音。
就在墙壁和洗手间的门被打出上百个窟窿眼的同时,埃蒂倒地打了个滚。
他赤裸的皮肤被灼伤了好几处,埃蒂明白,倘若藏在储藏室的那家伙当时更靠近些,情况就不是刚才那个样子了,他那会儿就蒸发掉了。
嗨,不管怎么说我都要死了,他想道,他看着储藏室里那个举着雷明顿枪的家伙又在填子弹,枪又搁上前臂。
这家伙正咧嘴而笑。
他的牙齿黄得要命——埃蒂觉得这帮人肯定很长时间没跟牙刷打照面了。
基督啊!我要被他妈的一个满嘴黄牙的家伙给干了,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埃蒂意识模糊地想着。
至少,我朝巴拉扎身上来过一下了。
至少,我干得够出格的。
他不知道罗兰是不是还开过一枪,他记不得了。
我看见他了!特里克斯·波斯蒂诺兴奋地叫唤起来。
吉姆,给我清场子,达里奥!这个名叫达里奥的还没来得及给他清场子或是干嘛,特里克斯的兰波机关枪就开射了。
重武器的火力在巴拉扎的办公室里恣意逞威。
这阵猛扫的第一个结果是救了埃蒂一命。
本来达里奥枪上的准星正好瞄住了埃蒂,刚要扣动扳机,特里克斯的扫射打断了他。
住手,你这白痴!巴拉扎尖叫着。
可是特里克斯既没听见,也不可能停下来,或是不想停下来。
他嘴咧得老大,唾沫闪闪中露出一口活像一条巨鲨的牙齿,从房间这头扫射到那头,把两面护墙板扫成粉末,把相片镜框变成一团飞旋的玻璃尘暴。
洗手间门上的铰链扫断了。
巴拉扎镶有毛玻璃的单人淋浴房炸裂了。
那面为一毛钱奔走③『注:为一毛钱奔走(March of Dimes),美国的一个救助儿童的大型慈善活动,以防止儿童早夭为宗旨,自一九三八年以来每年通过步行马拉松等形式募集资金。
』的奖牌是巴拉扎去年刚得到的,这会儿也被枪子儿打得像敲钟似的丁当乱响。
在电影里,端着速射武器去射杀别人痛快至极。
而现实的情形是,这事儿却很少会这么顺手。
如果情况真像电影里那样,最初的四五次射击就该把对方干掉。
(不幸的达里奥,如果他有能力证明什么的话,他本该把这事儿先给证明一下。
)当最初的四五发子弹射出之后,难免会遇上这样两种情形——哪怕他是一个强壮有力的家伙——他得费劲地控制住手里的武器,因为枪口开始上抬,射手自己的身子不是歪到了右边就是歪到了左边,这取决于他用哪一边倒霉的肩头来抵住武器的后坐力,所以只有老傻或是电影明星才会想要用这种枪;拿这玩意儿上阵,就好比企图用一把风钻射杀对手。
埃蒂有一刻完全呆怔在那儿,什么有意识的动作都没有,只是瞪着这个白痴的疯狂举动。
蓦然间,他发现有人从特里克斯身后挤过门槛,便马上举起罗兰的左轮枪。
看到他了!特里克斯带着歇斯底里的兴奋尖叫着,那种兴奋劲头只能是由于电影看得太多,已经分不清什么是他自己头脑里想出来的,什么是现实中的真事儿了。
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我看——埃蒂扣动扳机,特里克斯天灵盖以上的部分马上就无影无踪了。
从这人的举止来看,好像不是什么大角色。
耶稣基督啊,这些武器一旦射出去,就能轰出几个大洞来,他想。
埃蒂左侧传出一声很响的枪声。
他发育不良的左肩二头肌上被什么东西豁出一道热烘烘的口子。
他瞥见巴拉扎在堆满纸牌的写字台角上举着那把梅格纳姆手枪朝他瞄准。
他肩膀上已经流下了一摊红色液体。
枪声再次响起时,埃蒂猛地缩下身子。
23罗兰竭力蹲下身子,瞄准第一个冲进门里的家伙,扣动扳机。
他拨弄过旋转枪膛,把可用的子弹填进去,把哑弹都抖落到地毯上,他是用牙齿来完成这些动作的。
巴拉扎已经让埃蒂挂了花。
如果这颗再是哑弹,我想今儿我俩都得挂了。
幸好不是。
枪声大作,枪在他手上反弹了一下,杰米·哈斯皮奥扭转身子倒在一边,点45手枪从他没有知觉的手中滑落下来。
罗兰看见另外一个蹲伏在后面的人,于是匍匐着爬过满是碎木屑和碎玻璃碴的地板。
他把左轮手枪搁回枪套里。
想要用他缺了两根手指的右手来填塞弹药简直是开玩笑。
埃蒂干得不错。
枪侠忖度着埃蒂眼下的模样——想到他其实是赤身裸体地在投入战斗。
这太不容易了。
通常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枪侠抓到了一把克劳迪奥·安多利尼扔下的自动手枪。
你们其他人都还在等什么?巴拉扎嘶叫着。
耶稣啊!吃了这些家伙吧!大乔治·比昂迪和另外一个家伙,从储藏室里出来冲进这屋子。
那个从储藏室里出来的人正用意大利语大吼大叫。
罗兰匍匐着爬向角落里的写字台。
埃蒂正起身,朝门口和那个冲进来的人瞄准。
他知道巴拉扎在那儿,等着他,但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两人中惟一能玩枪的,罗兰想。
这里又有一个人愿为你而死,罗兰。
你激发起这样可怕的忠诚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啊。
巴拉扎站起来,没看见枪侠正在他侧面。
巴拉扎只想着一件事:终于可以把这小瘾虫干了,让这个给他带来毁灭性打击的家伙一命呜呼吧。
不——枪侠叫喊起来。
巴拉扎循声转了过去,见他那模样突然吓了一跳。
去你妈——巴拉扎说着扬起他的梅格纳姆手枪。
枪侠用克劳迪奥的自动手枪朝他射了四枪。
这不过是个廉价的小玩意儿,比玩具好不了多少,他捏着这玩意儿都嫌脏了手,但是用一件卑劣的武器来杀死一个卑劣的人兴许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恩里柯·巴拉扎死了,脸上还残留着最后惊愕的一瞥。
嗨,乔治!埃蒂喊道,一边扣动了枪侠的左轮枪扳机。
令人满意的噼啪声再度响起。
这宝贝里面没有哑弹,埃蒂疯狂地想。
这回我绝对搞定了。
乔治被埃蒂的子弹一下撂倒,背部朝地倒在一个尖叫的家伙身上,把那人砸扁了,像九柱戏被击中的柱子,只是更惨不忍睹。
一个不合情理却完全明晰的念头冒了出来:他感到罗兰的枪似乎有着某种魔力,一种护身符似的力量。
只要手里着端着这把枪,他就不可能受到伤害。
接下来一阵沉寂无声,沉寂中埃蒂听到大乔治身下有人在呻吟,(当乔治倒在鲁斯·凡切奥——这个倒霉蛋的名字——身上时,压断了凡切奥的三根肋骨,)他自己耳朵里也听到了那种骨折的脆响。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再听到这样的声音。
刚才那阵疯狂的枪响似乎已经结束了,相比之下,埃蒂以前听过的那些最吵吵闹闹的摇滚音乐会,也就跟在两个街区以外的地方放收音机的音量差不多了。
巴拉扎的办公室已经丝毫看不出办公室的模样了。
以前留下的玩意儿差不多都完蛋了。
埃蒂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着,眼里透着一个年轻人初次见到这种场景的惊奇神情。
罗兰明白这种神情——所有这类神情都一个样儿。
不管是在野外战场上,成千上万的人死于加农炮、来复枪、刀剑和枪戟,还是在一个五六个人对射的小房间里,杀戮之地情形皆同,结局也一个样儿:无非是另一个停尸房,同样充斥着火药和生肉气味。
洗手间和办公室之间的墙只剩下几根柱子支在那儿。
满地都是碎玻璃。
天花板顶篷被特里克斯那把花哨而无用的Ml6的火力捣得一塌糊涂,碎片一条条挂下来活像是剥下来的皮肤。
埃蒂干涩地咳了几声。
现在他听到别的声音了——激动交谈的叽叽咕咕,酒吧外面的叫嚷声,远处,有警报器在鸣叫。
有多少人?枪侠问埃蒂,我们把他们全干了吗?是的,我想是——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埃蒂,过道里传来凯文·布莱克的声音。
我想你也许会要的,那是件纪念品,明白吗?巴拉扎没能对小迪恩做成的事,凯文在他的兄弟大迪恩身上下手了。
他把亨利·迪恩面容呆滞的脑袋抛进门里。
埃蒂看清了是什么便尖声大叫起来。
他一头扑向门口,全然不顾地上碎木屑和碎玻璃扎进他赤裸的脚底,一边尖叫着,一边开火,跑动中挥着手里的大左轮枪,射尽最后一颗子弹。
不要,埃蒂!罗兰嘶叫起来,但埃蒂没听见,他压根儿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扳到第六下时碰上了哑弹,可是这会儿他什么也意识不到,只想到亨利已经死了,亨利,他们割下了他的头,那些狗娘养的割了亨利的头,狗娘养的割了亨利的头。
这些狗娘养的,血债非得血还,噢,一定的,等着吧。
他跑向门口,一下一下地扳拉着枪栓,不知道怎么就打不出了,不知道自己脚上已是鲜血淋淋了,在过道上凯文·布莱克与他直面相觑,那家伙猫着身子,手上拿着一支李拉玛点38自动步枪。
凯文的红发鬈鬈曲曲地绕了脑袋一圈,一耸一耸地跳荡着,他嘴上挂着微笑。
24他会蹲下身来,枪侠想,他知道自己也许有机会用这种毫无价值的小玩意儿来击中目标,如果他判断无误的话。
他看明白了,这个巴拉扎保镖的诡计是要把埃蒂引出去,罗兰跪起身来,用右拳头支着左手,这时候顾不得这姿势带来的生痛。
他现在只有一个选择。
这点痛算不了什么。
那个长着红头发的男人跨进门里,微笑着,与以往一样,罗兰的脑子一片空白;他眼里瞄着,手上在射击,突然间,这红发男人一头栽倒在走廊墙壁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前额有一个蓝色的小洞。
埃蒂站在他面前,尖叫着,抽泣着,握着那把大左轮枪一下一下地空射着,好像那红发男人还死得不够透似的。
枪侠等待着可能出现的下一波的交叉火力,那阵火力袭来会把埃蒂射成两半的,这事儿终于没有发生,于是他知道这一切真的结束了。
如果还有别的保镖的话,他们也早都跑了。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慢慢走到埃蒂·迪恩跟前。
别打了。
他说。
埃蒂没听他的,继续用罗兰的枪空射着那个死人。
别打了,埃蒂,他已经死了。
你的脚在流血。
埃蒂没理他,还在一下一下地扣动着扳机。
酒吧外面吵吵嚷嚷的说话声更清晰了。
警报器的嚣声也更近了。
枪侠伸手去接那把枪,埃蒂转过身,没等枪侠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埃蒂用枪侠自己的枪在他脑袋上砸了一下。
罗兰觉出一股温热的血流了出来,他摔到墙边。
他竭力要站稳——他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要快。
但他感到自己虽然用尽力气可还是顺着墙面一点一点滑了下去,随之,这世界在一片灰雾中离去了片刻。
25他失去知觉只有两分钟时间,很快又唤回了意识,站起身来。
埃蒂不在过道里。
罗兰的枪搁在那个红头发死人的胸脯上。
枪侠弯下身,忍住阵阵晕眩,拿起枪,当它滑进枪套时全身不由厌恶地颤抖一下。
我得把我那两根该死的手指弄回来,他疲乏地想着,叹了口气。
他想回到那间被打得稀巴烂的办公室里去,但使足劲儿也只能蹒跚地挪动脚步。
他停住脚,弯下身子,把埃蒂的衣服都捡起来挽到左臂上。
那些吼叫着的人快要到了。
罗兰相信那些朝他们这儿包抄过来的人可能是有武器的,是警察局长的一队武装人员,或者诸如此类的一拨人……甚至更有可能他们也是巴拉扎的人。
埃蒂。
他叫着。
他的喉咙痛得厉害,又是一阵阵扯动的生痛,刚才被埃蒂用左轮枪磕的那处头皮现在也肿得更厉害了。
埃蒂没在意他叫喊什么。
埃蒂正坐在地板上,把他兄长的头颅抱在怀里。
他全身颤抖地哭泣着。
枪侠寻找着那扇门,却没有看见,他感到一阵近乎恐怖的震悚。
不过他很快就想起来了。
他们两个现在都在这边,惟一能使这门出现的办法是他和埃蒂的身体须紧贴在一起。
他伸手去拉埃蒂,但埃蒂一下闪开了,还在哭着。
别碰我。
他说。
埃蒂,事情都结束了。
他们都死了,你哥哥也死了。
别提我的哥哥!他孩子气地尖叫着,又是一阵嚎啕,哭得全身抖瑟。
怀里抱着那颗头颅一个劲儿摇晃着。
他抬起哭肿的眼睛盯着枪侠的面孔。
他一直在照顾我的,你这家伙,他哭得那么厉害,枪侠总算能听明白他的话。
一直都是。
为什么不能让我照顾他呢?就这一回,毕竟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
他照顾着你,好啊,罗兰冷冷地想。
看看你吧,坐在那儿发着抖,活像是吃了蓝桉树果子。
他能照顾你真是太好了。
我们得走了。
走?埃蒂脸上第一次愣愣怔怔地出现了恢复知觉的神态,但马上就是一脸惊惶的样子。
我什么地方也不去。
尤其不想去另一处世界,就是那些可怕的大螃蟹或是叫什么的怪物吃了杰克的地方。
有人砰砰砰地敲门,喊叫着开门。
你想留在这儿跟人解释所有这些死人的事儿吗?枪侠问。
我不在乎,埃蒂说。
亨利没了,我什么都不在乎。
什么都没意思了。
也许对你没关系,罗兰说,但是还有别人牵涉在里面,囚徒。
别那样叫我!埃蒂喊道。
我就要那样叫你,一直到你表现出你走出那个囚禁之处!罗兰冲着他喊回去。
这么一喊更损了他的喉咙,但他还是照样嘶喊。
赶快扔掉这坨烂肉,别再哀哭了!埃蒂看着他,腮帮两边挂着眼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骇然之色。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外面扩音器里的声音喊道。
在埃蒂听来,这声音听起来就像游戏秀的主持人那么拿腔拿调。
特警部队到了——我重复一遍:特警部队到了!另外那个世界能给我带来什么?埃蒂平静地问枪侠。
你得告诉我。
你要是对我说实话,我没准会来。
可要是你说谎,我能看出来。
也许是死亡,枪侠说。
不过在死亡之前,我想你不会觉得乏味的。
我要你和我一起进入这个探求之旅。
当然,也许一切都会因死亡而结束——我们四个人都将抛首异乡。
可要是我们赢了——他两眼闪闪发光。
如果我们能赢,埃蒂,你会看到某种超乎你所有梦想的东西。
什么东西?黑暗塔。
黑暗塔在哪儿?在离你见到我的那个海滩很远的地方。
多远我也说不上来。
那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只知道也许是某种……锁键似的东西。
一个中央控制键,把所有的现存的东西都整合到一起,所有的存在之物,所有的时间和空间。
你说有四个人。
另外两个呢?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还有待于被抽到。
那么我被抽到了。
或者说是你想要抽到我。
是的。
外面陡然响起一阵咳嗽,像是炸了一颗迫击炮弹。
斜塔前面的玻璃窗被敲破,扔进了催泪弹,整个酒吧都是催泪瓦斯的烟雾。
怎么样?罗兰问。
此刻他已经和埃蒂贴在一起,他完全可以把他推过门去,磕他几下,死拉硬拽也能把他弄过去。
但瞧见埃蒂曾为他冒过生命危险;瞧见这饱受噩梦折磨的人,尽管吸毒成瘾,却表现得像是个天生的枪侠,而且还不能不想到他是全身赤裸如同初生婴儿似的在作战,所以他想还是让埃蒂自己拿主意。
追寻,冒险,塔,需要战胜的世界,埃蒂说着,懒洋洋地一笑。
又是一个催泪弹扔进屋里,在地板上嗞嗞作响,这时他俩都没有转过身去。
第一阵辛辣的瓦斯烟雾已在巴拉扎的办公室弥漫开来。
听起来好像比我们小的时候,亨利曾经给我读过的埃德加·赖斯·伯勒斯①『注:埃德加·赖斯·伯勒斯(Edgar Rice Burroughs l875—1950),美国小说家,其作品多以火星和丛林为背景,著有《人猿泰山》等。
』的火星故事还更有趣些,不过你倒漏了一件事。
什么?漂亮的露奶子的姑娘。
枪侠笑了。
在去黑暗塔的路上,他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又是一阵颤抖袭过埃蒂的身体。
他捧起亨利的头颅,亲吻一下他冰冷而泛灰的脸颊,然后把那具被戕害的遗体的这一部分轻轻放下。
他站立起来。
好啦,他说。
不管怎么说,今晚我没别的事儿了。
拿上这个,罗兰说,把衣服甩给他。
即使什么都不穿也得穿上鞋。
你的脚都割破了。
外面人行道上,身着凯尔瓦防弹背心的两个条子砸破了斜塔前门,他们戴着普列克斯玻璃面罩和防护外套。
洗手间里,埃蒂(他已穿上了内衣裤和阿迪达斯运动鞋,剩下的衣服还没来得及穿)把一袋袋凯福莱克斯递给罗兰,罗兰把它们塞进埃蒂的牛仔裤口袋里。
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罗兰再一次伸出右手搂住埃蒂的脖子,埃蒂也又一次抓住罗兰的左手。
门突然出现了,就在面前,一个黑洞洞的矩形通道。
埃蒂感到从另一个世界里吹来的风把他额前汗漉漉的头发向后掠去。
他听见翻卷的海浪在冲刷着岩石丛生的海滩。
他闻到了酸腐的海盐气息。
虽说心里还难过,身上还痛着,虽说发生了那么多事,但突然间他很想去看看罗兰说的那个黑暗塔。
非常想。
既然亨利死了,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还有什么呢?他们的父母早已亡故,自从三年前他染上毒瘾,也没有什么固定交往的姑娘了——来来往往的只是一些下等妓女、毒针瘾者、鼻吸瘾者。
那堆人里没有一个是诚实的。
不过是一帮操蛋的玩意儿。
他们一起通过那道门,埃蒂还稍稍占先。
跨入另一个世界,他身上突然又出现一阵可怕的颤抖,随之便是极度痛苦的肌肉痉挛——这是严重的海洛因消退的症状。
遇到这种症状,他通常先是一阵惊厥,然后才反应过来。
等等!他叫道。
我得再回去一趟!他的写字台!他的写字台,或是其他办公室!海洛因!如果他们给亨利来过一针,那儿肯定还藏有这玩意儿!海洛因!我不能没有它!我不能没有它!他恳切地看着罗兰,但枪侠的脸像石头一样不动声色。
你生命的那一部分已经结束了,埃蒂,他说。
他伸出了左手。
不!埃蒂尖叫起来,双手舞动着朝他乱抓。
不,你不懂的,你这家伙,我要它!我要它!他还不如去抓一块石头呢。
枪侠拉过门,关上。
单调而沉闷的砰地一声,这是最后的关门声,门朝后退到沙滩上,门的边沿蹭出了一缕尘土。
门后面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那上面现在也没有什么字母了。
现在,连接两个世界的这道特别的门永远地关闭了。
不!埃蒂尖叫道。
海鸥也朝他尖叫,好像是在拿他开涮;海滩怪物向他发出询问,抑或建议跟它们再靠近些,以便把它们的问题听得更明白些,埃蒂倒在地上,哭喊着,由于痉挛而一惊一乍地抽搐着。
你这种需求会过去的。
枪侠说着,从埃蒂牛仔裤口袋里那些药袋中费力地掏出一包,像是从他自己口袋里掏东西似的。
他又把包装上的字母看了一遍,那些字儿还不能认全。
Cheeflet①『注:Cheeflet,枪侠对凯福莱克药品名Keflex的误读。
』,这个词好像是这样的。
Cheeflet。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药物。
死活由它了,罗兰嘴里咕哝着,干咽了两颗胶囊。
接着又咽下三颗阿斯丁,随后在埃蒂身边躺下,像刚才那样用手臂搂住他,很难受地熬过一阵之后,两人都睡着了。
洗牌 Shuffle那天晚上以后的时间对于罗兰是一段空白,那是一段完全不存在的时间。
他所记得的只是一系列的形象、时刻、没有上下文的谈话;那些形象就像是飞速闪过的独眼J牌、三点牌、九点牌,蜘蛛侠中那个惯于作弊出千的血腥黑母狗皇后在快速洗牌。
后来他问埃蒂这样持续了多长时间,但埃蒂也说不上来。
时间对他俩来说已经被毁灭了。
地狱里是没有时间的,他们两个都在自己的地狱中:罗兰的地狱是高烧和感染;埃蒂的地狱是戒毒之苦。
这会儿可能还不到一个星期,埃蒂说。
我可以肯定的只有这一点。
你怎么知道?我给你的药够吃一个星期。
吃了这药以后,你就只有两种结局。
要么治好,要么死掉。
没错。
洗牌天刚破晓时一声枪响划破黑暗,干涩的枪声从海浪冲刷的声音中挣脱而出,渐渐消失在荒凉的海滩上。
咔—砰!他闻到了一股火药味。
麻烦了,枪侠虚弱地想,伸手去摸那两支左轮枪,但枪不在。
噢,不,完了,这是……但接下来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好像开始闻到了洗牌黑暗中飘来的什么好闻的气味,在这长长的黑暗而枯燥的时光里,似乎哪儿在烹煮什么东西。
不仅仅能嗅出什么,他还可以听到树枝折断的噼啪声响,还有火中爆裂的声音。
偶尔,当海上吹过一阵微风时,裹着香味的烟雾带来了让人馋涎欲滴的气息。
食物,他想。
我的上帝。
我是饿了吗?如果我感到饿了,那也许就是好起来了。
埃蒂,他试图喊出声来,但是发不出声音。
他的喉咙坏了,坏得很厉害。
我们本来还应该带上一些阿斯丁,他想,接着又想笑:所有的药物都是给他用的,没有一颗是给埃蒂的。
埃蒂出现了:他端着一个平底盘子,枪侠正在想这是什么东西呢,东西来了,原来这盘子就是从他自己的皮包里拿的。
里面盛着几大块汤汤卤卤的肉,白乎乎的带点儿粉红色。
什么玩意儿?他想问,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弄出一阵短促而轻微的吱吱声。
埃蒂明白他嘴唇嚅动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接着自己的话说。
我只知道这玩意儿没毒死我。
吃下去吧,你这该死的。
他见埃蒂脸色异常苍白,人在颤抖,他闻到埃蒂身上有股粪便味,要不就是杀生的气息,他知道埃蒂这会儿感觉很不好受。
他摸索着伸出手想要安慰他。
埃蒂打开了他的手。
我来喂你吧,他马上又转过话题。
他妈的,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我应该干掉你的。
要不是因为你曾进入过我的世界,我想也许你还可以再来一次的话。
埃蒂四处张望一下。
真要是那样的话,我就落单了,要是不算它们。
他回头瞥了罗兰一眼,突然全身一阵颤抖——抖动得那么厉害,盘子里的肉差点都洒了出去。
最后总算控制住了。
吃呀,该死的。
枪侠吃了。
这肉味道不坏;这肉吃起来还挺新鲜的。
他勉强吃下三块,接下来,冥冥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化入了新的洗牌竭力想说什么,却只能嘘着嗓子发出一点轻声。
埃蒂一直把耳朵贴在他嘴唇上,只是不时出现的一阵阵痉挛总在干扰这姿势。
他一再说,朝北。
朝北面走……往海滩北面走。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
他嘶嘶作声地说。
埃蒂看着他。
你是发疯了,他说。
枪侠挤出一丝微笑几乎又要昏厥过去,埃蒂打了他一下,下手很重。
罗兰的眼睛猛然睁大了,霎那间他眼里神气活现而充满激情,埃蒂瞧着心里真有些不安。
他拉开嘴唇微笑起来,但更像是在咆哮。
好啊,你就这么嘀咕下去吧,他说,不管怎么说,你得先把药吃下去。
从这太阳光来看,我估摸是时候了。
我可不是男童子军,我说不准是不是那回事儿。
不过我想这本该是政府来操心的。
把嘴张大,罗兰。
对着埃蒂医生——你他妈绑架来的,嘴巴张大些。
枪侠张开嘴,像一个等着吃奶的娃娃。
埃蒂把两颗药丸塞进他嘴里,漫不经心地把清亮的水倒进罗兰嘴里。
罗兰猜想这水是从东面哪处山溪里打来的。
这水没准也有毒;埃蒂恐怕不知道怎样汲取安全洁净的水。
不过,埃蒂看上去也没什么事,再说这地方也没别的可选择的。
有选择吗?没有。
他吞服下去,马上咳嗽起来,呛得就像要窒息了,埃蒂淡淡地看着他。
罗兰伸手去揽他。
埃蒂想要闪开。
枪侠严厉的眼神制住了他。
罗兰把他揽得很紧,身子贴着身子都闻到了埃蒂身上的恶臭,而埃蒂也嗅出他身上的腐尸般的气味;两股刺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
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罗兰气息低微地说。
不知道你的世界是什么状况,在这里,只有两个选择。
站起来,可能会活下去;要不就跪在地上,垂下脑袋闻着胳肢窝下的臭气死去。
我一点也不……他急促不停地咳了一阵。
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是谁?埃蒂朝他尖叫起来。
你的命运,埃蒂。
枪侠哑着嗓子说。
你干嘛不去吃屎,干脆去死呢?埃蒂诘问。
枪侠想说什么,可是还没开口人就像飘了起来,这些纸牌洗牌命运之神啊!罗兰张开眼睛,成千上万颗星星在暗夜里忽悠悠地旋转,他又闭上眼睛。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但觉得一切都还不错。
那副纸牌还在洗牌吃下不少蛮有滋味的肉块,他感觉好多了。
埃蒂看上去也好起来了。
不过他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儿。
它们愈来愈挨近这儿了,他说,也许它们是一群丑八怪,可它们一点也不蠢。
它们知道我做的事儿。
不知怎么回事它们就是知道,可是也不来深究。
每天晚上它们都会靠我们更近一些。
你要是能行的话,天亮时我们最好挪挪窝。
要不这没准就是我们看见的最后一个拂晓了。
什么?这已经不是嘶嘶啦啦的气声,而是沙哑的话音——介于正常说话和嘶嘶作响之间的嗓音了。
它们呀,埃蒂说着指指海滩。
达得—啊—切克,达姆—啊—嚼嚼,就是那些狗屎呗。
我想它们会喜欢我们的,罗兰——它们会把我们都给吞了,不会嫌我们个头太大的。
突然一阵恐惧袭上心头,罗兰明白了埃蒂喂他吃的那些白里透红的肉食是什么玩意儿。
他愣了;他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埃蒂从他脸上看出了他要说什么。
你在想我忙乎什么来着?他几乎是咆哮起来。
叫来了红色龙虾外卖?这是有毒的,罗兰低声嘶着嗓子说,这就是——没错,这就是你失却战斗力的缘故。
罗兰我的朋友,我不过是给你来了一道餐前小吃。
至于说到毒性,响尾蛇有毒,可人们还吃它呢。
响尾蛇的味道可真不赖,就像是鸡肉。
我在什么书上看到过的。
这些东西在我看来也跟龙虾差不多,所以我决定不妨试试。
我们还有别的什么可吃吗?嫌脏?我打死一只,把他妈的活活煮熟了。
它们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说实在的,味道还是不错。
我有天晚上太阳落山后干了一只。
天黑透之前它们看上去都是死翘翘的。
我看你也并没把它呕出来嘛。
埃蒂露出微笑。
我喜欢这么想,我吃下去的是它们当中吃了杰克的那一个。
我喜欢这么想,我吃下去的是他妈的鸡巴。
就这念头,让我心里平静下来,明白吗?它们当中的一个从我身上咬去了……枪侠沙哑的喉咙终于出了声儿。
两个手指和一个脚趾。
那也挺酷的,埃蒂仍然微笑着。
他的脸色还很苍白,苍白得像鲨鱼肚皮……但病恹恹的神色不见了,一直萦绕着他的死亡的晦暗气息也消散了。
操你妈的!罗兰沙着嗓子说。
罗兰来了精神头儿了!埃蒂喊道,没准你不会玩完了!伙计!这可是我的功劳!活着。
罗兰的沙哑声又变成了嘶嘶声,好像鱼钩重新扎住了他的嗓子。
是吗?埃蒂看着他,然后点点头自问自答。
是啊,我猜着你的意思了。
一旦我想到你要做什么,我就知道你做了什么。
这会儿看来你想要好起来。
我猜这些解毒药还挺管用,可是我猜想实际上是你自己硬撑着要好起来。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你他妈的要在这肮脏阴暗的海滩上苦苦挣扎呢?塔,他的嘴巴在嚅动,这会儿他连嘶嘶啦啦的声音也发不出了。
你和你他妈的塔,埃蒂说着蹙过身子,马上又转了回来,吃惊地看到罗兰的双手并在一起像戴了一副手铐。
他们互相对视着,埃蒂说:好吧,好吧!朝北,枪侠的嘴唇微微翕动。
北边,我告诉过你了。
他跟他这么说过吗?好像是的,但记不住了,在洗牌中忘了。
你怎么知道的?埃蒂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沮丧中冲他吼叫。
他扬起拳头,作势要打罗兰,却又放下了。
我就是知道——你干嘛还要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来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呢?他想回答,还没等出声,那牌在洗牌被牵拽着前行,一路不停地颠簸摇晃,他的脑袋无精打采地啷当着,甩到这边又甩到那边,好像是躺在一架古怪的滑橇之类的东西里,被他自己的枪带拖拽着,颠簸着往前走。
他听到埃蒂·迪恩在唱着一首古怪的歌,这歌听来挺熟悉,一开始还以为准是走入了神志失常的梦境:嗨,裘迪……别把事搞糟……带上这首歌……事情会好起来……他在哪儿听到过?他想问。
你听到过我唱这首歌吗,埃蒂?我们现在在哪儿?可是还没等问出声洗牌要让柯特瞅见这稀奇古怪的装置,准会把这小子脑袋砸扁,罗兰在想,看着他在里边躺了很长时间的这个滑橇似的玩意儿,他不由笑了起来。
这笑声倒更像是一阵海浪劈头盖脸地拍打着海滩。
他不知道他们走多远了,但这一路跋涉足以把埃蒂弄得精疲力竭。
这会儿,在拉长了的光影里,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膝盖上搁着一把枪侠的左轮枪,没贮满的水袋搁在一边。
他衬衫口袋里有一小块地方鼓凸出来。
这是从枪带后面取出的子弹——所剩不多的好用的子弹。
埃蒂从自己衬衫上撕下一条布缕把这些子弹扎在一起。
好用的子弹之所以很快少下去,是因为每射出四五发子弹就会碰上一颗哑弹。
埃蒂快要打瞌睡了,这会儿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笑什么?他问。
枪侠否认地摆摆手,又摇摇脑袋。
他意识到,弄错了。
柯特见了这滑橇似的玩意儿也许会猛敲埃蒂脑袋,这玩意儿看着怪模怪样,走起来一扭一拐的。
罗兰又想,没准柯特也会嘀咕几声表示赞赏呢——对于一个几乎得不到什么赞赏的孩子来说,这会使他不知所措;他会目瞪口呆地愣在那儿,活像一条从厨桶里捞出来的鱼。
这担架由两根长短粗细差不多的杨树枝绑成。
枪侠揣度,怕要散架了。
他这玩意儿用的树枝太细了,上面乱七八糟地绑了各种各样的带子和绳子:有枪带、埃蒂绑过他那些魔粉的胶带,甚至还有从枪侠帽子里抽出来的生牛皮带和埃蒂的运动鞋带。
他把枪侠的衣服当作褥具铺在担架上。
看来柯特不至于来揍他,因为他都病成这副模样了。
但不管怎么说,埃蒂是值得赞扬的,他至少没有一屁股蹲在地上为自己的命运而哭泣,他至少还做了什么,至少是尝试了。
这样的尝试连柯特都有可能出乎意料地给他一个难得的夸赞,因为这玩意儿虽说模样怪诞,却挺管用。
这滑橇似的玩意儿拖出的长长的印迹沿着海滩向后延伸,在目力不及的远端跟海面形成透视的灭点,那儿正是他们出发之处。
你看见它们了吗?埃蒂问。
太阳正在落下,在水面上劈出一条橘黄色的通道,这倒使枪侠想起他这回清醒过来已超过六小时了。
身体感觉有点力气了。
他坐起来俯视着水面。
从海滩到大地,目光渐渐移到群山西侧的斜坡上——这些都没有什么大的改观;他可以巨细无遗地看清整个地表地貌,包括所有的碎石砾屑(比方说,在他们左面大约二十码到三十码更靠近海水的地方,有一只死海鸥,撂在沙滩上,风吹动着它的羽毛),别管这些了,现在他们也许恰好又是处于起点的位置上。
没有,枪侠回答。
接着又说:是的,是有一只。
他指过去。
埃蒂斜过眼睛,点点头。
太阳沉落得更低了,那道橘黄色渐而转为一片血红,第一批大螯虾似的怪物从海浪里钻了出来,爬上海滩。
两只怪物笨拙地朝死海鸥赶过去。
先到的那只扑上去,一下撕开猎物,把死海鸥身上那些腐烂的残肉塞进口里。
滴答—啊—小鸡?它问。
达姆—啊—嚼嚼?落败者回答,滴答—啊——咔—砰!罗兰的枪中止了第二个怪物的问题。
埃蒂跑下海滩把它拎到背后,一边小心翼翼地留神着另一只会不会跟过来。
那一只一点也没事;它正在死海鸥身上忙碌着呢。
埃蒂带着他杀死的猎物回来。
那东西还在抽搐着,爪子还一伸一缩的。
可是过了一会儿就不再动弹了。
它的尾部最后一次拱起,随后就毫无弹性地耷拉下来。
拳击手似的爪子也默然垂落一边。
晚餐很快就好,大人,埃蒂说。
你可以选择:爬行动物里脊,还是里脊爬行动物。
哪样更对你胃口,大人?我不明白你说的意思。
枪侠说。
你当然明白,埃蒂说,你只是缺乏任何幽默感。
这是怎么回事?我想,准是在哪一次战争中给搞掉了。
埃蒂听了笑起来了。
你今晚好像有点活过来了,罗兰。
是啊,我想也是。
嗯,那么也许你明天可以走一点儿路了。
我得老实告诉你,朋友,拖着你走可真把我累坏了。
我会试试。
你就该这样。
你看上去也好点儿了。
罗兰试探地说。
他说话时在最后两个词上有点咬不准音,像是一个小男孩的声调。
如果我不赶快停止说话,他想,我恐怕就不能再开口了。
我想我会活下去的。
他神情呆板地看着罗兰说,虽说你可能永远也体会不到,有那么两三次,我离死亡有多近了。
我拿起你的枪顶在自己脑门上。
扳起击铁,举了一会儿,还是拿开了。
松开了击铁,把枪搁回你的枪套里。
还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发作起来。
我想那是第二个晚上吧,不过也说不准。
他摇摇头说了一通枪侠听来似懂非懂的话。
现在对我来说,密歇根①『注:密歇根(Michigan),这里似指美国人玩的一种纸牌游戏。
』就像一个梦。
他低沉的声音几乎就像是在喃喃自语——他知道自己本来不该说这些话,虽说如此,枪侠还是明白了其中一点意思。
是什么阻止你扣动扳机呢?嗯,那是因为这儿只有两条裤子,埃蒂说,最后一刻我想到,如果我扣了扳机,我就永远不可能起来再做这件事了……如果你拉屎弄脏了裤子,你得马上去洗掉,要不就一直臭下去。
亨利告诉过我的。
他说他是在越南时学的。
而且那是在夜里,大螯虾已经出来了,更别说它那些朋友了。
不料枪侠听得大笑起来,简直笑晕了,只是嘴里时而冒出嘎嘎的喘气声儿打断了他的笑声。
埃蒂只是微笑,说:我想,你从战场上下来大概只保留了胳膊肘以下的幽默感吧。
他站起来,想去斜坡那儿,罗兰猜想他是要去找些生火的东西。
等等,他哑着嗓子低声叫喊,埃蒂看着他。
怎么,什么事儿?我想你大概是需要我。
如果我自杀了,你也得死去。
在那一刻过后,你重新站起来时,我也许,我想,我得重新审视一下我的选项。
他环视四周,深叹一声。
得了吧,罗兰,在你的那个世界里像是迪斯尼乐园或是科尼岛之类的地方,你知道到现在为止,经历的这一切都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兴趣。
他走开去,又站住,回头看着罗兰。
他脸上阴沉沉的,虽说还留着一些苍白的病容,但现在那种痉挛只是一阵偶发的震颤了。
有时,你其实并不了解我,我说得对吗?没错,枪侠哑着声音回答,有时我并不了解你。
那么我来解释给你听。
是有人得依靠那些需要他们的人。
但你不会明白其中的原因,因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在利用我,到时候扔开我就像扔掉一只用过的纸袋。
上帝操你吧,我的朋友。
你真是太聪明了,这会害了你的,你就这样聪明地玩下去好了。
这对你没有好处。
如果我躺在沙滩上喊救命,在我和你的该死的塔之间,你一定会奔塔而去,从我身边走过去把我扔在一边,难道不是这回事吗?罗兰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埃蒂。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这样。
有些人就需要那些需要他们的人。
就像芭芭拉·史翠珊歌里唱的那样。
虽然老套,却是真话。
这是另一种交友之道。
埃蒂凝视着他。
可是,就算交情到了那分上,你也是毫不在乎,是不是?罗兰看着他。
除了你的塔。
埃蒂笑出一声,你是个塔迷,罗兰。
那是什么样的战争?罗兰低声问。
什么?到底是哪一场战争让你失去了崇高感和目标感?埃蒂见罗兰伸手来拍他便缩开了。
我得去打点水来,他三言两语地交代说,留神那些爬行的家伙。
我们今天虽说走出老远了,可我还不敢确定它们是不是互相通过气了。
他说着转身而去,罗兰在红彤彤的落日余晖下瞥见他脸颊上已是湿漉漉的。
罗兰转身眺望海滩。
大螯虾们爬行着询问着,询问着爬行着。
看上去这些玩意儿毫无目的;它们是有一定智能的,可是还没达到能够互相传递信息的程度。
上帝并不总是让你明白他的所为,罗兰想,大部分时间里他会让你明白,但并不总是这样。
埃蒂回来时带了些木柴。
嗯?他问,你在想什么?我们都挺好的,枪侠沙哑着嗓子说。
埃蒂也嘀咕了一阵,但枪侠实在太累了,便仰面躺下,透过天穹的紫色华盖凝视着第一批闪现的星星,然后是洗牌此后三日,枪侠情况愈见好转。
胳膊肘上蔓延的那道红丝样的痕迹第一次开始消退,然后慢慢淡下去,淡下去,终于消失了。
接下来那天他有时自己能走几步了,有时让埃蒂拖着他。
再接下来的一天,他已经完全不需要拖拽了;他们常要坐下来休息一两个小时,等他腿上缓过劲来再走。
在他们歇息的当儿,还有就是晚饭后,篝火燃尽之前,他们将入睡之际,枪侠总会听到关于亨利和埃蒂的事儿。
他还记得他们兄弟遭遇的惨痛之事,每当埃蒂带着那种切肤之痛满腔怨愤地唠叨起来时,枪侠本可以劝阻他,本可以这样告诉他:别这样折磨自己了,埃蒂,我都能理解。
但这样的劝告对埃蒂毫无用处。
埃蒂并没有说要怎么帮衬亨利,因为亨利已经死了。
他只是不停地在说该怎么像样地打理亨利的后事。
其实这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亨利已死,而他,埃蒂,还活着。
所以枪侠只是听,什么也不说。
要点其实很简单:埃蒂相信是他偷走了自己兄弟的生命。
亨利也确信如此。
亨利也许会以自己的方式来相信这一点,也许他会这么相信,那是因为他们的母亲常常这样教训埃蒂说,他们,亨利和她,为埃蒂付出了许多牺牲,所以埃蒂才能和这个城市丛林里的其他人一样平安地活下来,所以他才能像其他那些活在这个城市丛林中的人一样幸福,所以他才不会像他那苦命的姐姐那样一命呜呼(他几乎都记不得这个姐姐了,而她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上帝也爱上了她)。
她现在和天使在一起了,那肯定是一个很棒的地方,可是她还不能让埃蒂去跟天使在一起,不让他在路上被喝得烂醉的司机给撞上——像他那可怜的姐姐一样;也不想让他因为口袋里揣了二十五美分而被那些疯狂的吸毒小子给剁了,五脏六腑往人行道上扔了一地,只因为她觉得埃蒂还不想跟天使混到一起,他只是更喜欢听大哥的话,照大哥说的去做,总是记住亨利为了对他的爱而做出牺牲。
埃蒂对枪侠说,他不知道母亲对他们做过的事是不是心里有数——从林考街的糖果店里偷来连环漫画小人书;在柯豪斯街上的压焊电镀板厂后面偷偷抽烟。
有一次,他们看见一辆停在那儿的雪佛兰车还插着钥匙,虽说当时亨利只知道怎么点火起动——他十六岁,埃蒂八岁——他把弟弟塞进车里,说他们这就上纽约城去。
埃蒂很害怕,哭了起来,亨利也很害怕,朝着埃蒂大吼大叫,让他闭嘴,说他别来这套他妈的娃娃气,他有十块钱,埃蒂手里也有三四块,他们可以在电影院里泡上他妈的一整天,然后在佩勒姆马勒街搭上火车,当母亲把晚饭摆上饭桌,还没弄明白他们上哪儿去了之前就能赶回家。
但埃蒂就是哭个不停,快到昆斯波罗桥时,他们看到旁边路上有一辆警车,埃蒂虽然很清楚车里的警察甚至都没朝他们这边看,还是喊了一声嗨,亨利用吓得发抖的声音问埃蒂那些公牛是不是看见他们了。
亨利脸色变得煞白,赶快把车停到路边,车速太快差点把消防栓都给撞断了。
他沿着马路向街区跑,而陡然受惊的埃蒂这时还在使劲扳动着不熟悉的车门把手。
亨利停下脚步,跑回来,把埃蒂拽出车子。
他掴了埃蒂两下。
这会儿他们只好走路了——说实在是提心吊胆地挪着脚步——这样一路走回布鲁克林。
那一路走了大半天。
妈妈问他们怎么弄得一身热汗涔涔累得要死的样儿,亨利便说他在附近街区的棒球场里教埃蒂怎么打一对一。
后来又来了一帮大孩子,他们就只好跑了。
妈妈吻了一下亨利,对埃蒂露出微笑。
她问埃蒂知不知道自己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大哥。
埃蒂说知道。
这是真心话。
他真是这么想的。
那天他和我一样害怕,望着海面上最后的落日余晖,埃蒂这样告诉罗兰。
眼前的光亮转而便是星星的映射了。
他比我更怕,真的,他还以为那条子看见我们了,可我知道他没看见我们。
所以亨利跑了,却又回来了。
这是最重要的。
他又回来了。
罗兰什么也没说。
你听明白了,对吗?埃蒂咄咄逼人的眼睛看着罗兰。
我明白。
他总是感到害怕,但他总是会回过头来找我。
罗兰倒是觉得,如果情况正好相反的话对埃蒂也许更好,对那天他俩的一路狂奔都更有意义——如果当时亨利或者是谁拔脚开溜的话。
可是像亨利那样的人永远不会这样做,因为像亨利那种人总是会回来的,因为像亨利那种人确实知道怎样利用。
首先他们会把信任转变为需要,然后把需要转变为毒品,一旦这个搞定,他们就——埃蒂怎么说来着——推。
是的,他们就会推你做毒品买卖。
我想我会坚守自我。
枪侠说。
第二天埃蒂接着往下说这些事,但罗兰已经全都明白了。
亨利在高中时没有参加过体育项目,因为他不能留在学校做运动,亨利必须回家照顾埃蒂。
而事实上亨利瘦得皮包骨头,身体协调功能很差,自然对运动毫无兴趣;不过他们的老妈一再对他俩说,亨利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棒球投手或是篮球跳投手。
亨利的学业很差,他重修了好几门课——但这不是因为亨利蠢;埃蒂和迪恩太太两人都知道亨利聪明得要命。
但亨利只能把学习时间用在照料埃蒂的事儿上(而实情却是,两个男孩经常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要不就在地板上摔打扭滚,这样的场面是迪恩家客厅的常景,不足为奇)。
亨利的成绩如此糟糕,以致任何大学都不要他,除了纽约大学,可是他们家又担负不起高额学费,因为那么糟糕的成绩意味着什么奖学金也没门,于是亨利成了街头混混,后来又到了越南,在那儿亨利差点没给轰掉大半个膝盖,这让他痛得死去活来,他们给他的止痛药里有许多吗啡成分,等他稍稍好些了,他们就把那药给断了,可是说到底他们没能把事情做好,因为亨利回到了纽约,那只大猩猩②『注:大猩猩,原文monkey,美国俚语中指毒瘾。
』始终在他的背后,一只饥饿的嗷嗷待哺的大猩猩,一两个月后,他出去会了一个毒贩,这样又过了大约四个月,后来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的老妈去世了,那时埃蒂第一次见他大哥在用鼻孔从镜子上吸入一种白色粉末。
埃蒂猜测那是可克。
结果是海洛因。
如果你把这个过程一路追溯回去,究竟是谁的错呢?罗兰什么也没说。
但他在意识中听到了柯特的声音;错误总是发生在相同的地方,我的好宝贝们:他身体太弱,别责怪他。
当发现事实真相时,埃蒂简直大吃一惊,随后就愤怒起来。
亨利没有答应他戒毒的请求,但他说自己并不在意埃蒂对他狂暴的冒渎,他知道越南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百无一用的废物,他太弱了,他要离开埃蒂,那才是最好的选择,埃蒂是对的,他最不想看见的就是那个肮脏的乱七八糟的毒品圈子。
他只是希望埃蒂不要对他过于深责。
他承认,他一向都是弱者;在越南发生的那些事情使他变得更弱了——那就像是你的运动鞋总在泥水里趟着早晚要烂掉,或是内衣裤橡皮筋用久了也得松弛。
越南发生的某些事情似乎把你的心也给腐蚀了——亨利曾流着眼泪这样告诉过他。
他只希望埃蒂记住,这些年来他也想着要变得强壮起来。
为了埃蒂。
为了妈妈。
所以亨利要离开,而埃蒂自然不会让他离开。
埃蒂一直背负着内心的歉疚。
埃蒂在他那条曾是毫无疤痕的腿上见过恐惧的一幕,那只膝盖与其说是骨头还不如说是特富龙材料。
他们当时在过道里尖叫着闹了起来,亨利穿着旧卡其布裤子站在那儿,手上拎着塞满东西的行李袋,眼睛下面一圈紫黑色,埃蒂只穿着一条黄色的乔基三角短裤,亨利说你不需要我在你身边了,埃蒂,我害了你,我知道的,埃蒂冲他喊道你什么地方也去不了的,转过你的屁股进门去吧,这样一直僵持到麦克柯斯基太太从她的窝里出来冲他们叫喊,要么滚蛋要么留下,我可压根儿不在乎,但你们到底想怎么着最好快拿主意,要不我喊警察了。
麦克柯斯基太太好像还说了些什么警告的话,但一眼瞥见埃蒂身上只穿了条三角短裤,她马上缩回自己的屋子,关门前说了声:你也太不体面了,埃蒂·迪恩!这好比是把杰克盒子③『注:杰克盒子(Jack-in-the-box),一种摇动手柄会从盒中弹出人形的玩具。
』倒过来看。
埃蒂看着亨利,亨利看着埃蒂,像是增加了体重的娃娃天使,亨利压低声音说,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搂在一起互相拍着对方,然后亨利回到屋子里,大约两星期后,埃蒂也吸上了毒品,他不明白干嘛要把这档子烂事儿看得那么严重,说到底,不过就是用鼻子吸吸呗,狗屎,那会叫你飘起来,就像亨利说过的(埃蒂最终还是把亨利看做是伟大的智者和杰出的吸毒者),在这世上,下地狱时显然是头朝下去的,在那么低的地方来点儿提神的有什么不好?那都过去了。
埃蒂没有说他吸了多久。
枪侠也没问。
他猜想埃蒂心里明白得有一种借口来给自己找点刺激,不能一个理由也没有,他一直把自己的习惯控制得挺好。
亨利也竭力想控制自己。
虽说不如埃蒂,可总算没有堕入彻底的放纵。
因为不管埃蒂是不是理解真相(罗兰深知埃蒂是明白的),亨利肯定必须面对这一现实:他俩的关系倒过来了。
现在是埃蒂领着亨利的手过马路。
有一天,埃蒂逮着了亨利,他没用鼻子吸,而是拿针筒往皮肤上注射。
于是又爆发了一场歇斯底里的大吵,几乎就是第一次争吵的翻版,只是这回的争吵发生在亨利卧室里。
结束的方式也几乎如出一辙,亨利哭泣着放弃无用的抵抗,向埃蒂开口求饶,保证道:埃蒂是对的,他不再注射毒品了,不再从阴沟里捡垃圾吃了。
他会走人的。
埃蒂不会再看见他了。
他只希望埃蒂能记得所有的那些……叙述的语调与拍击海滩的浪声没有太大区别,说话声被卷入阵阵波涛声中——他们正在海滩上朝北边的方向艰难行进。
罗兰听了这个故事,什么也没说。
是埃蒂不明白这整个事情,埃蒂卷入这事儿整整十年了——也许还不止,从一开始他头脑就非常清醒。
埃蒂没有把这个故事告诉罗兰;埃蒂最终还是把故事告诉了他自己。
那也行啊。
枪侠充其量会这么想,他们反正有的是时间,说说闲话也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埃蒂说他脑子里老是会想着亨利的膝盖,那道扭曲的伤疤几乎从上到下覆盖了他整条腿(当然伤是治愈了,亨利差不多只能跛着腿走路……当他和埃蒂吵架时,他的腿就跛得更厉害了);他老是想着亨利的所有事情和亨利为他做出的所有牺牲,他还老是想着一些更为实际的情形:亨利不可能在街上再混多久。
他很有可能就会成为虎狼出没的丛林中的一只小兔子。
这么下去,不到一个星期亨利就得被关进监狱或是让人抬进贝尔维尤④『注:贝尔维尤(Bellevue),指纽约大学附属贝尔维尤医院。
』。
所以他求亨利歇手,亨利最终答允他注射量不超过目前的上限,六个月后,埃蒂的胳膊也便跟亨利一样了。
从那一刻起,事情就不可避免地急转直下,直到埃蒂从巴哈马藏着东西过来,罗兰突然闯入他的生活为止。
换了另一个人,一个更为讲求实际而不像罗兰那么自省的人,可能会问,(如果不便问出声的话,会在心里自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个人要卷入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这个一再说自己很弱的人会那么古怪,甚至要疯狂地走向毁灭呢?枪侠没有提出这样的问题,甚至没有在脑子里考虑过这样的问题。
库斯伯特也许会发问;库斯伯特什么事情都要问,他就是被那些问题给毒死的,嘴里含着一个问题死去的。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柯特的最后一批枪侠,那个起初有五十六人的班级,到后来只剩下十三个,后来这些人也都死了。
所有的人都死了,只剩下罗兰。
他是最后的枪侠,继续活在这个日益陈腐、贫瘠而空虚的世界里。
十三,他记得柯特在出道仪式前一天说的话。
这是一个邪门的数字。
第二天,三十年来第一次——柯特没有出席仪式。
他最后一批得意弟子走进他的别墅里,第一次跪在他脚前,垂颔领命,然后起身接受他的祝贺之吻,第一次由他给他们的枪填装子弹。
九个星期后,柯特死了。
死于中毒,有人这么说。
他死后两年,最后一场血腥的国内战争开始了。
惨烈的大屠杀一直蔓延到文明的最后堡垒,毁掉了他们曾视为如此强大的光明和理性,就像海浪轻松地冲走孩子用沙子搭建的城堡。
所以他成了最后的枪侠,也许他存活下来的原因只是简约与务实的精神颠覆了天性中阴郁的浪漫气质。
他明白只有三件事情是重大的:人总有一死,命定之责,还有那座塔。
这就够让他操心的了。
大约四点钟时埃蒂说完了他的故事,这是他们在茫茫一片海滩上向北行进的第三天。
海滩本身似乎单纯如一,毫无变化。
如果要找一个行程的标识,只能朝左边张望,也就是东边的方向。
那些高低起伏的山峦开始出现柔和的轮廓,有的地方似乎往下凹陷了。
他们已朝北面走了这许多路,高峻的群山可能正渐渐地被那些起伏的丘陵所取代。
埃蒂说出自己的故事之后就消沉下来,一声不吭,他们接着走出的半个钟头乃至更多的时间里,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埃蒂时常扫他一眼。
罗兰知道埃蒂不明白他其实已经了解埃蒂这些眼神的意思了;他过多地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了。
罗兰也知道埃蒂在等待着什么:一个回应。
或者类似回应的表示。
任何表示都行。
埃蒂两次张开嘴,却又马上闭上了。
最后他还是开口向枪侠问出那个其实他心里早已了然的问题。
那么,你对这事儿是怎么想的?我想的是你在这儿。
埃蒂停住脚步,伸出一对拳头朝他屁股上捶过去。
就这样啦?就这样啦?我就只知道这样了,枪侠回答。
他失去手指和脚趾那地方又一牵一扯地痒了起来。
他想最好能从埃蒂的世界里再弄点阿司丁就好了。
你对这所有的一切就没有一点儿看法吗?枪侠也许该举起他残缺的右手说,你这愚蠢的白痴,怎么老想着那些事情的意义,但这想法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也不打算把心里想的另一句话拎出来发问:在芸芸众生之中,为什么偏你埃蒂能在不同的宇宙空间里生存?他平静地面对埃蒂,只说了一声,这是命运⑤『注:原文ka,借自古埃及的语言,本义是轮子,衍生出命运轮回的比喻。
』。
什么是命运?埃蒂的声音很刺耳。
我从没听说过这词儿。
除非你能再把那娃娃腔的损人词儿连着说两次。
我不知道怎么说,枪侠说。
这意思是指责任,要不就是命该如此,或者,在标准文本里,它表明你必须前往的地方。
埃蒂竭力想同时表现出惊恐、讨厌和好奇的神色。
那么说两遍吧,罗兰,你这发音很像小孩骂人。
枪侠耸耸肩。
我不想讨论哲学,我没学过历史。
我只知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前面的东西就在前面。
接下来就是命运了,要好好留意这个命运。
是吗?埃蒂朝北面望去。
我看见的未来就是九亿公里的他妈的一成不变的海滩。
如果说那就是未来,命运,或是运势就是一样的东西了。
我们也许有足够的子弹去砰的一下打死五六个或更多的大龙虾那路玩意儿,但接下来我们可能会落到个只能用石头去砸它们的地步了。
我们往哪边走?有一瞬间,罗兰确实想过一下埃蒂是不是也曾向他的哥哥问过这话,但提出这样的问题只能意味着招致许多莫名其妙的争吵。
所以他只是朝北边的方向伸了伸大拇指,说,那边。
开始有门儿了。
埃蒂看着那边,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满地的贝壳和灰色砾石,一模一样的景致。
他回头看着罗兰,想嘲笑他,可是在他脸上看见的却是宁静和坚定,他又朝着那边看。
斜起眼睛看。
他举起右手遮在脸上,挡住西边晒过来的目光。
他竭力想要看清楚什么东西,任何东西都行,狗屎,哪怕海市蜃楼也好。
却什么也没看见。
你是在跟我胡说八道吧,埃蒂慢声慢调地说,我得说这可别是一场该死的骗局吧。
我在巴拉扎的办公室里就把自己的性命都交给你这一路奔波了。
我知道的。
枪侠微笑了——罕见的微笑在他脸上稍纵即逝,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闪过的一道阳光,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你公正发牌的原因,埃蒂。
就在那儿。
我在一个小时前就看见了。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海市蜃楼,或是什么意念之物,但它确实是在那儿,真的。
埃蒂又朝那边张望,一直看到眼泪都从眼角边流出来了。
最后他说,除了海滩我什么东西也没看见。
我的视力可是正常哦。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真要有什么能看见的东西在那儿,我一定能看得见!但埃蒂说着又有些犹豫。
他不知道枪侠那神情坚定的蓝眼睛看到的能比他远多少。
也许比他远一点儿。
也许远很多。
你会看见的。
枪侠说。
看见什么?我们今天到不了那儿,但如果你要像你说的那样看得见,你会在太阳照射到海面之前看见它——除非你只是站在这儿闲聊天不动身。
命运。
埃蒂用一种好玩的声音说。
罗兰点点头。
命运。
命运,埃蒂说着笑了起来。
快点,罗兰。
我们开路吧。
如果在太阳照在海面之前我还什么都看不到的话,你就欠我一顿鸡肉餐了,或者一份麦当劳的大号汉堡,或者其他任何东西,只要不是大龙虾就行。
来吧。
他们又上路了,在太阳拱起的影子碰到地平线之前他们整整走了一小时,这时埃蒂·迪恩远远地看见一个物形了——影影绰绰,时隐时现,但肯定是在那儿,是一个没出现过的新的东西。
好啊,他说。
我看见了。
你准是有一双超人⑥『注:超人(Superman),指好莱坞同名影片中的主人公。
』似的眼睛。
谁?别管它了。
你确实有一种赶不上趟的文化时差症,你知道吗?什么?埃蒂笑了。
别管它了。
那是什么?你会看见的。
没等埃蒂提出别的问题,枪侠已经开始往前走了。
二十分钟后,埃蒂觉得自己真的是看见了。
又过了一刻钟,他确信这是真的。
海滩上的那个目标物还在两英里,也许是三英里开外的地方,但他已经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
一扇门。
是真的。
又是一扇门。
那天晚上他俩都没睡好,他们起身后,趁太阳把群山模糊的身影廓清之前又走了一个小时。
他们抵达门前,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好照射到他们身上,使他们显得格外庄严,格外安详。
阳光像灯一样照亮了他们满是须茬的脸颊。
枪侠在晨曦中又像是回到了四十岁光景,当年罗兰带着那只名叫戴维的鹰去跟柯特决斗,而埃蒂一点不比他那时显老。
这扇门和第一扇几乎一样,除了镌在上面的字:影子女士原来是这么回事,埃蒂打量着那扇门慢吞吞地说。
门耸立在那儿,铰链连接的那道形迹无觅的侧壁似是世界的边缘,从那儿划开了此岸与彼岸、这一空间与另一空间。
耸立的门上铭刻着先知的预言,真似磐石,遥如星汉。
是这样。
枪侠肯定地说。
命运。
命运。
这就是你要抽三张牌里的第二张的地方了?好像是。
枪侠对埃蒂的心思比埃蒂自己还明白得快些。
在埃蒂想要做什么之前他就看见埃蒂的动作了。
他完全可以不等埃蒂回过神来就转身给他两枪打断他的胳膊,可是他一动也没动。
他由着埃蒂悄悄从他左边枪套里抽出左轮枪。
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让别人未经他允许拿走自己的武器——这件武器问世以来还没有过这样的事儿。
他没去阻止这举动。
他转过身心平气和地看着埃蒂,甚至是一脸温煦的表情。
埃蒂青灰色的脸绷得紧紧的。
那双眼睛睁得老大,眼珠子周围一圈眼白格外分明。
他用两手端着左轮枪,枪口左右摆动着,他调整着朝中心瞄准,忽而挪开枪口,然后又朝中心瞄准,随之又挪开了。
打开它。
他说。
你是在犯傻吧,枪侠的语气依然温煦平和。
你我都不知道这门通向哪儿。
它不一定是通往你那个世界的通道,你那个世界就让它去好了。
我们都知道,这影子夫人没准会有八只眼睛和九条胳膊,就像苏维亚。
就算打开的是通向你那个世界的门,那边的时间很有可能还在你出生很久以前,要不就是你死了很久以后。
埃蒂紧张地笑笑。
告诉你吧,我想要从那个二号门后面得到的可不只是橡胶鸡⑦『注:橡胶鸡(rubber chicken),是美国一个著名的卡通形象,有可笑、幽默、恶作剧的意味,同时因为橡胶鸡是不能吃的,所以也常被用来指无用之物。
』和狗屎的海滨假日。
我不明白——我知道你不明白。
那不碍事。
把他妈的门打开。
枪侠摇摇头。
他们站在晨光里,门的斜影投向正在退潮的海面。
打开!埃蒂喊道,我和你一起过去!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和你一起过去!我的意思不是说我就不回来了。
也许我会的。
我是说。
我可能不回来了。
我觉得欠你很多情。
你一个守法的规矩人跟我趟了一回浑水,别以为我不明白。
不过在你找到那个什么影子女孩的同时,我也要就近找一份快乐鸡餐,我还得来一份外卖打包带走。
‘三十碗家庭装快餐店’应该有这样的服务。
你留在这儿。
你以为我说着玩玩?埃蒂这会儿几乎是在尖声喊叫了。
枪侠觉得他好像已看到自己坠入飘忽不定的永灭境地的命运了。
埃蒂把左轮枪古老的扳机朝后一扳。
风随着拂晓退却的海潮吹动起来,埃蒂把击铁扳到击发位置的声音分外清晰。
你想试我一下吧。
我想是的。
枪侠回答。
我要毙了你!埃蒂吼道。
命运。
枪侠不动声色,转身朝门。
他伸手拽住门把手,但他的心在等待着:等着看他是生还是死。
命运。
影子女士 The Lady of Shado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