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灰马。
埃蒂说。
对。
罗兰表示赞同。
数量是五十或六十,都骑着灰马。
对,他们是这么说的。
而且他们一点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埃蒂觉得纳闷。
嗯,看上去他们并不觉得奇怪。
奇怪吗?五十或六十匹马,都是同一个颜色?我要说,确实有点奇怪。
这些卡拉人自己也骑马。
对。
还带来几匹给我们骑。
埃蒂这辈子从来没骑过马,他对于骑马一事被推迟感激不尽,但没有说出来。
是啊,就拴在山那边。
你知道这是真的?我闻到了。
我猜那个机器人负责照料它们。
为什么那些老乡把五六十匹同样颜色的马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呢?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考虑过狼群和其他与狼群有关的事,罗兰说。
他们只顾害怕了,我想。
埃蒂哼出了五个不成调的音符。
然后说:灰马。
罗兰点点头。
灰马。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笑了。
埃蒂喜欢罗兰笑。
尽管那笑声干涩,就像被称作褐鸦的黑色巨鸟的叫声一样难听……他还是喜欢。
也许只是因为罗兰笑得太少了。
现在黄昏将近。
抬眼望去,天空中的云层变得稀薄,现出了苍白的淡蓝色。
欧沃霍瑟一行人已经回自己的营地去了。
苏珊娜和杰克则沿着森林的路往回走去摘松饼球。
刚刚吃过的那顿大餐使他们现在只想吃点清淡的食物。
埃蒂坐在一根圆木上刻东西。
罗兰坐在他旁边,面前铺了一张鹿皮,他们的枪都拆开来放在鹿皮上。
罗兰把零件挨个上了油,对着日光把每一个螺丝、枪管、弹夹都检查了一遍,然后把它们放在一边准备组装。
你告诉他们,这件事他们无能为力,埃蒂说,但他们对此并不比对大灰马的事知道得更多。
你没法让他们明白这一点。
那只会让他们不安,罗兰说。
蓟犁有句老话:让邪恶活到它不得不死的那一天。
啊啊,埃蒂说。
布鲁克林也有一句老话:绒面革夹克上的鼻涕擦不掉。
他举起了他正在做的玩意儿。
很可能是个陀螺,罗兰想,小孩子的玩具。
他又一次好奇埃蒂对于每晚躺在他身边的女人到底了解多少。
或者说是女人们。
并不是肤浅的了解,而是内心深处他到底知道多少。
如果你断定我们能够帮助他们,我们就必须要帮助他们。
这是艾尔德方式的真正含义,对不对?对。
罗兰说。
如果没有人跟我们站在一起,那么我们就孤军奋战。
哦,对于那个我并不担心,罗兰说。
他用一个碟子装着发亮的、甜甜的机油。
现在他把一块羚羊皮浸到机油里,拿起杰克的里格枪的弹夹,开始擦拭。
逖安·扎佛兹会跟我们一起。
他肯定还有一两个朋友也会那样做,不管集会上作出了什么决定。
退一步说,还有他的妻子。
如果我们让他们夫妻俩都送了命,他们的孩子怎么办?他们可有五个孩子呢。
还有,我记得他们家还有一个老人。
是两人中某一人的爷爷。
他们很可能还需要照顾那老人。
罗兰耸耸肩。
几个月前,埃蒂很可能会误解那个姿势——还有枪侠那没有表情的脸——把那当作冷漠。
而现在他明白了。
罗兰是自己的原则和传统的奴隶,正如埃蒂以前是海洛因的奴隶一样。
如果与狼恶斗的时候,我们自己死在这个小镇呢?埃蒂问。
难道你最后不是在想,‘我不敢相信我是这样的笨蛋,为一群势利的乡巴佬卖命,放弃了到达黑暗塔的机会!’或者诸如此类的念头。
除非我们能伸张正义,否则我们绝对到不了塔的千里之内,罗兰说。
你要告诉我你不是那么觉得的吗?埃蒂不能,因为他也有这样的感觉。
他还感觉到另外的东西:一种嗜血的热望。
事实上他渴望再次作战。
想用罗兰的大左轮对准几头狼,不管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欺骗自己是没有意义的:他想要剥几张头皮。
或是狼面具。
你真正担心的是什么,埃蒂?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我想听你说一说。
罗兰的嘴角歪着,微微笑了一下。
行吗?我请求。
给我的表白机会,嗯?罗兰耸耸肩,等待着。
埃蒂考虑这个问题。
棘手的问题。
面对这个问题埃蒂感到绝望和无助,这感觉和他当时肩负刻出让杰克·钱伯斯来到这个世界的钥匙时很像。
只不过那时他还可以抱怨哥哥的鬼魂,亨利不停地在他脑袋深处念叨,说他一事无成,以前是,将来永远都是。
现在只能怪罗兰问的那个该死的问题。
因为他担心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不对了。
所有的事情。
或许不对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词,一百八十度的不合适。
因为从另一方面来说,事情看起来太对了,太完美了,太……啊呀,埃蒂说。
他抓住两边的头发,拽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就说你脑子想到的第一件事。
别犹豫。
十九,埃蒂说。
所有的事都与十九有关。
他向后仰倒,躺在散发着树叶清香的地上,用手捂着眼睛,不停地踢着脚,就像一个孩子在发脾气。
他想:也许杀几头狼我就会对劲了。
也许这样就足够了。
2罗兰给了他几分钟,让他就这么躺着,然后说:感觉好些了吗?埃蒂坐了起来。
事实上还真好些了。
罗兰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
那么你可以接着说吗?如果你不能,我们今天就算了,我已经学会了尊重你的感受,埃蒂——比你以为的尊重得多——如果你愿意说,我会听的。
他说的是真话。
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埃蒂性格中的弱点,罗兰对他的感觉总是在警惕和轻视之间摇摆。
慢慢的,埃蒂赢得了尊重。
第一次是在巴拉扎的办公室里,埃蒂赤身作战。
罗兰认识的人中,很少有人能够那样。
他对埃蒂的尊重随着他逐渐意识到埃蒂与库斯伯特的相像而不断增长。
后来,在单轨火车上,埃蒂表现出一种绝境之中的创造力,罗兰崇拜那种创造力,在这一点上他无法与埃蒂相比。
埃蒂·迪恩身上有着库斯伯特·奥古德那种有时让人迷惑有时让人生气的荒诞气质;他也有阿兰·琼斯敏锐的直觉。
但总的来说,埃蒂和罗兰的老朋友们都不一样。
尽管他有时软弱和自我中心,但他有极大的勇气和勇气的好姐妹——有时候埃蒂自己把那称作心灵。
但现在罗兰想要的是埃蒂的直觉。
好吧,埃蒂说。
别打断我。
别问问题。
听着就行。
罗兰点点头。
他希望苏珊娜和杰克不要很快回来,至少现在别回来。
我看着天空——现在云正四处散开——我看到蓝色的十九。
罗兰抬头望着天空。
是的,它在那儿。
他也看见了。
但是他还看到了一片海龟形状的云,逐渐散开的云层还露出枪形的空洞。
我看着树木,看到了十九。
我看着篝火,看到了十九。
人名也是十九,就像欧沃霍瑟和卡拉汉的名字。
但这只是我能说的,我能看到的,我可以掌握的。
埃蒂说得飞快,一种绝望的快。
他正视着罗兰的眼睛。
还有另一件事。
和隔界有关。
我知道你们有时认为什么事都能让我想起吸毒时飘飘欲仙的感觉,也许那是对的,但是罗兰,穿越隔界就像被石化了一样。
埃蒂总是以这种方式对罗兰说那些事情,就好像罗兰这辈子没喝过比格拉夫更烈的东西似的,这可是大错特错了。
下次罗兰可能会告诉埃蒂这一点,但不是现在。
仅仅是待在你的世界本身就像是穿越隔界。
因为……啊,怎么说呢……罗兰,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真实,但又不真实。
罗兰想提醒埃蒂这里已经不是他的世界了,不再是了——对于他来说,剌德城是中世界的结束和以后所有神秘事件的开端——但是他一言未发。
埃蒂抓住一把地上的泥土,把里面带香气的松针抠出来,他的手在森林的地上留下了五个黑印。
真实的,他说,我可以感觉得到,可以闻得到。
他把手里的松针送到嘴边,伸出舌头去舔那些松针。
我可以尝得到。
但是同时,这个世界像在火里看到的十九或是空中那片海龟形状的云一样不真实。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很能理解。
罗兰低声说。
人是真实的。
你……苏珊娜……杰克……抓走杰克的家伙盖舍……欧沃霍瑟和斯莱特曼父子。
但是我自己世界的东西不停地出现在这儿的方式,是不真实的。
那也是没有道理、不合逻辑的,但那不是我要说的。
那不真实。
为什么这里的人们唱‘嗨,裘德’?我不知道。
那个电子熊,沙迪克——我是怎么知道那个名字的?为什么它让我想起了兔子?关于奥兹的巫师那些鬼东西,罗兰——我们遇上了那些事,我毫不怀疑这一点,但同时我就是觉得这些都不真实。
就感觉像隔界。
像十九。
在绿色玻璃宫殿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噢,我们走进了森林,就像韩赛尔与格蕾特一样。
森林有一条路供我们走。
有松饼球让我们摘。
文明已经完结了。
所有的事情都是谜。
你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我们在剌德已经看到了这一点。
但是你知道吗?这不真实!他妈的,总是这些东西!埃蒂笑了几声。
这笑声听上去病态而恐怖。
他把前额的头发向后捋,额头上留下了一抹泥土。
可笑的是,我们在离这儿有十亿里远的一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突然来到了一个故事书里的镇子。
文明的。
体面的。
那些你觉得你认识的人。
可能你并不喜欢他们每一个人——欧沃霍瑟就是个不好相处的家伙——但你觉得你认识他们。
埃蒂在这一点上也是对的,罗兰想。
他还没有见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但它已经让他想起眉脊泗了。
从某些方面来看,这也是合理的——全世界以农牧业为主的镇子都是相似的——但从另一些方面来说,这是令人不安的。
极度令人不安。
比如说斯莱特曼戴的阔边帽。
在离眉脊泗千里之遥的这里,男人们仍戴着与那儿相同式样的帽子,这可能吗?他想,也许是可能的吧。
但为什么那帽子那么强烈地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眉脊泗的老仆人米盖尔戴的那顶呢?或者这只是他的想象?关于这一点,埃蒂说过我没有任何想象力,他想。
那个故事书里的镇子有个童话故事般的麻烦,埃蒂接着说道。
所以故事书里的人们求一群电影里的英雄把他们从童话里的恶棍手里救出来。
我知道这是真实的,那些尖叫声是真实的,事后的哭喊声也是真实的——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些东西让人觉得这就像舞台背景一样不真实。
纽约呢?罗兰问。
你对那里的感觉是什么?一样的,埃蒂说。
我是说,你想想啊。
杰克拿走《小火车查理》和那本谜语书后,桌子上还剩下十九本书……然后,纽约有那么多暴徒,竟然是巴拉扎又现身了!那个混球!啊,这里,这里!苏珊娜在他们身后欢快地叫着。
没说什么脏话吧,男孩们。
杰克推着她走过来,她腿上放满了松饼球。
两个人看上去都兴高采烈的。
罗兰猜想这好心情是和不久前吃的那顿好饭有关系的。
罗兰说:有时,那种不真实感会消失,对不对?说不真实感并不准确,罗兰,那——别抠字眼。
有时确实会消失。
对不对?对,埃蒂说。
当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
他向苏珊娜走过去。
弯下腰。
吻了她。
罗兰看着他们,心事重重。
3天色暗下来了。
他们围着篝火坐下,不去管天色。
苏珊娜和杰克摘来的松饼球很容易就满足了他们盛宴后勉强鼓起的一点食欲。
罗兰一直在想着斯莱特曼说的话,也许想得过于深入了。
现在他把还没想好的问题扔到一边,说:今晚我们中的某些人会在纽约城见面。
我只希望这次我能去。
苏珊娜说。
这个卡说了算,罗兰不动声色地说。
重要的是你们要待在一起。
如果只有一个人要去那里,我想那很可能就是你,埃蒂。
如果只有一个人,那个人,他或她,一定要待在原地不动直到敲钟声再次响起。
卡曼,埃蒂说,安迪是那么叫那些敲钟声的。
你们都明白了吗?他们都点点头。
罗兰注视着三个人的脸,意识到他们每个人都打定主意到时候再根据具体的情况决定怎么办。
这是正确的。
毕竟他们要么都是枪侠,要么都不是。
他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什么事这么好笑?杰克问。
我在想,活得太长让我碰上了奇怪的同伴。
罗兰说。
如果你指的是我们,埃蒂说,那我就告诉你吧,罗兰——你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我也这么认为,罗兰说。
如果到时候有——两个人,或是三个人,也许我们都会去——敲钟声响起的时候我们应该牵着手。
安迪说我们必须在彼此身上集中注意力,埃蒂说。
来避免迷路。
苏珊娜突然开口唱歌,大家都吃了一惊。
在罗兰听来,这歌声就像划艇号子一样——也就是一段段地把歌词喊出来而已——并不能算真正的歌唱。
但尽管没有真正的旋律,苏珊娜的嗓音也是很悦耳的;孩子,当你听到黑管的乐声……孩子,当你听到长笛的乐声!孩子,当你听到铃鼓的乐声……你要弯下腰,向神——像致敬!这是什么歌?田里唱的歌,她说,我的祖父母和曾祖父母在种植园里收割棉花时唱的那种歌。
但是时代不同了。
她笑了。
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格林尼治村的一间咖啡屋里,那还是一九六二年。
唱歌的人是一个叫戴维·范·朗科的白人布鲁斯乐手。
我打赌亚伦·深纽也在那儿,杰克低声说。
见鬼,我打赌他就坐在隔壁的桌子边上。
苏珊娜惊奇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为什么这么说,亲爱的?埃蒂说:因为他听到凯文·塔尔说亚伦·深纽曾经一直在格林尼治村游荡,从……他是怎么说的,杰克?不是格林尼治村,是布里克街,杰克说,微微笑了一下。
塔尔先生说,早在鲍勃·迪伦会用他的霍纳吹升调G以外的调子之前,深纽先生就在布里克街游荡了。
霍纳肯定是个口琴的名字。
是个口琴的名字,埃蒂说,虽然我不会像杰克一样用整个家产来下注,不过我也会押上几个小钱。
当然了,深纽在那里。
就算我发现杰克·安多利尼是那里的侍应生,我也不会吃惊的。
因为在十九的世界里,事情总是那样的。
不管怎么说,罗兰说,穿越隔界的人应该待在一起。
我是说不要超过一臂的距离,什么时候都是。
我认为我不会去那儿。
杰克说。
为什么那么说呢,杰克?枪侠吃惊地问。
因为我肯定睡不着,杰克说。
我太兴奋了。
但是大家最终还是都睡着了。
4他知道这是一个梦,只不过是被斯莱特曼随意的一句话勾起的梦,但是他仍然无法逃脱。
要一直寻找后面的门,柯特过去是这么教他们的,但是即使这梦里有一个后门,罗兰也找不到。
我听说过界砾口山和那些血腥暴力的故事,这是艾森哈特的工头说的话,只不过界砾口山对罗兰来说太过真实了。
为什么不呢?他到那里去过。
那是他们的末日。
是整个世界完结的地方。
那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太阳到达了最高点,然后就停在那儿不动了,仿佛时间都停滞了一样。
下面是长长的斜坡,布满了巨大的灰黑色石脸,这是些风化了的雕像,雕刻这些石像的人早已经灭绝了。
血王的手下毫不留情地步步逼近,而罗兰和他最后的同伴们则不停地向上撤退。
枪声没有停止过,就像永远都不会停止一样。
子弹擦着石像呼啸而过,罗兰他们的脑袋里也像是有渴望喝血的蚊子一样,不停地轰鸣着。
杰米·德卡力被一个狙击手杀了,那人也许是血王长着鹰眼的儿子或者就是血王本人。
阿兰的结局更惨;他死在决战的前夜,死于两个挚友之手,一个愚蠢的错误,一个悲惨的死亡。
回天无术。
当晚,德姆勒的纵队在悬崖遇到伏击,人员惨遭杀害,阿兰深夜骑马赶回来通知他们,罗兰和库斯伯特……他们的枪声……哦,当阿兰喊出他们俩的名字时——当时他们已经到了坡顶,无路可退了。
他们身后,东边是面向盐海的页岩陡坡——盐海距这里往南五百里被称为清海。
西边是堆满石脸的小山,还有血王手下那些不停嚎叫,步步逼近的走狗们。
罗兰他们已经杀了几百人,可还有两千人,这还是保守的估计。
两千人,脸涂成蓝色,拿着枪,还有一些拿着弩,嗷嗷大叫着——逼近十二个人。
这就是他们还剩下的人数,在热得仿佛燃烧起来的天空下,在界砾口山的山顶上。
杰米死了,阿兰死了,死在挚友的枪下——冷静而可靠的阿兰,他本可以骑马到安全的地方去,但他没有这样做——库斯伯特也被击中了。
几次?五次?六次?他的衬衫被血浸透了。
半边脸全被血盖住了;那边的眼睛暴出来,吊在脸上,已经看不到东西了。
但他还拿着罗兰的号角,亚瑟·艾尔德曾吹过的号角,传说中是这样说的。
他不把号角还给罗兰。
因为我吹得比你好听,他笑着对罗兰说。
我死了之后你再拿走吧。
别忘了把它从我身上摘下来,罗兰,因为那是你的东西。
库斯伯特·奥古德。
罗兰记得去眉脊泗的领地那一次,他把一个秃鼻乌鸦的头骨放在马鞍的前鞍桥上。
哨兵,他这样称呼它,还对着它说话,就好像那是个活物似的。
他总是有这样的古怪念头,有时他的愚蠢快要把罗兰逼疯了。
而现在,他站在那烧着了的太阳下面,摇晃着朝罗兰走去,一只手举着还在冒烟的左轮,一只手拿着亚瑟的号角,全身是血,眼睛半瞎,奄奄一息……但他仍然笑着。
上帝啊,不停地笑着笑着。
罗兰!他喊道。
我们被出卖了!他们人数比我们多!我们背靠着海!我们好好收拾他们!现在开火吗?罗兰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如果他们对黑暗塔的追寻真的要在界砾口山上完结——被自己人出卖,被约翰·法僧的野蛮部队包围——那么就漂亮地把它结束吧。
好!他喊道。
啊,非常好。
城堡里的人,跟我来!枪侠们,跟我来!跟我来!枪侠嘛,罗兰,库斯伯特说,我在这儿。
我们俩是最后的枪侠。
罗兰看着他,然后在那恐怖的天空下拥抱了他。
他可以感觉到库斯伯特的身体也在燃烧,那颤抖的将要死去的瘦削的身体。
但他仍在笑着。
伯特仍在笑着。
好吧,罗兰哑着嗓子说,看着他身边还剩下的几个人。
我们冲到他们中间去。
决不饶恕!嗯,决不饶恕,决不!库斯伯特说。
即使他们投降我们也不接受,决不接受!库斯伯特说,笑得更厉害了。
就算两千人都放下武器也不接受。
那就他妈的吹响号角吧。
库斯伯特把号角举到滴血的唇边大声地吹了起来——最后的号角声,如果一分钟后那号角从他的手中掉下来(也许是五分钟后,或是十分钟后;在最后的那场战役中,时间根本没有意义),罗兰会让它就那么躺在尘土中。
在渴望杀戮的悲痛和愤怒中他才不管那是不是艾尔德的号角呢。
那么现在,我的朋友们——冲啊!冲啊!最后的十二个人在燃烧的太阳底下呼喊着。
这是他们的末日,蓟犁的末日,万物的末日,他再也不在乎了。
那古老的血一般的暴怒,无情而疯狂,吞噬了他的大脑,控制了他的思维。
最后一次,他想。
就这样结束吧。
跟我来!蓟犁的罗兰喊。
向前!到塔里去!到塔里去!库斯伯特在他旁边喊,蹒跚着。
他用一只手将罗兰的号角举向天空,另一只手举着他的左轮枪。
不留活口!罗兰大喊着。
不留活口!他们朝血王的蓝脸走狗们冲过去,他和库斯伯特在最前面,当他们冲过草丛中第一个灰黑色石像的时候,敌人枪弹齐发,然后敲钟声响了。
这敲钟声远非美字可以形容;好像要用它的美妙将罗兰撕成碎片。
不,不是现在,他想。
哦,天神啊,不是现在——让我打完这场仗吧。
让我和我的朋友并肩作战打完这场仗,然后给我最终的安宁吧。
求求你。
他伸出手去抓库斯伯特的手。
有一瞬间他碰到了他朋友那沾满鲜血的手指。
在界砾口山,这个勇敢的,大笑着的人死去的地方……然后那些手指消失了。
或者说,他自己的手指从伯特的手中穿了过去。
他在坠落,他在坠落,世界变得黑暗,他在坠落,敲钟声响起来了,卡曼响起来了(听上去像夏威夷,对不对?),他还在坠落,界砾口山消失了,艾尔德的号角消失了,到处都是黑暗,但黑暗中有红色的字,有一些是很大的字,他可以看清楚写了些什么,那些字说——5那些字说请止步。
但是罗兰看到人们对那指示牌毫不在意,仍然在街道上穿行。
他们飞快地朝车流前进的方向看一眼,然后过马路。
有个人也不管一辆黄色的粗租车①『注:此处是罗兰拼错了,因为出租车是他不熟悉的事物。
』正开过来,径直地往前走。
那粗租车猛地一拐,摁响了喇叭。
走路的人面无惧色地对着车子大喊大叫,车子开走后,那人还竖起右手的中指对着那辆车摇晃了几下。
罗兰觉得这个手势很可能并不是祝天长夜爽的意思。
这是夜晚的纽约。
虽然到处都人来人往,但没有一个是他的卡-泰特。
罗兰承认,来到这里是他没有想到的偶发事件:他没想到在这里出现的人竟然是他。
不是埃蒂,而是他。
看在诸神的分儿上,他要去哪里呢?去了那里他又该做些什么呢?记住你自己提出的忠告,他想。
如果你们是一个人到那里的,他告诉他们,待在原地别动。
但那是否意味着他今晚就傻站在这里呢……他抬头看了看绿色的街灯……就待在第二大道和五十四街的拐角,什么都不干,就看着红色的请止步变成白色的请通行吗?他正想着这些的时候,身后一个狂喜的声音喊道。
罗兰!亲爱的!转过身来看看我!好好地看看我!罗兰转过身来,他已经知道了将会看见谁,但他还是笑了。
重新经历一遍界砾口山的那一天是件可怕的事,但这是多么好的补偿啊——他看到苏珊娜·迪恩,沿着五十四街向他跑过来,张开双臂,喜极而泣。
我的腿!她用最大的声音叫着。
我的腿!我的腿回来了!噢,罗兰,亲爱的,感谢耶稣圣人,我的腿回来了!6她扑进他的怀里,吻着他的脸,他的脖子,额头,鼻子,嘴唇,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的腿,罗兰你看到了吗,我可以走了,我可以跑了,我有腿了,感谢上帝和所有的圣徒,我的腿回来了。
祝你享受这两条腿,亲爱的,罗兰说。
总是不自觉地使用他最近接触过的方言是他的老毛病——也可能是一个习惯。
现在他说的是卡拉的方言。
他想,如果他在纽约待一段时间的话,是不是马上就会发现自己对着粗租车摇晃中指呢。
但我永远都是一个局外人,他想。
因为我甚至说不出阿斯匹林。
每次我试图说这个词,总是一出口就错。
她抓起他的右手,用令人吃惊的力气把它拽过来,贴在自己的下巴上。
你能感觉得到吗?她问。
我是说,我是不是在想象呢,是吗?罗兰笑了。
难道你不是像腿上生了翅膀一样向我跑过来吗?是的,苏珊娜。
他把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放在她的左腿上。
一条腿,两条腿,每一条腿下都有脚。
他皱了皱眉。
但我们应该给你找双鞋子。
为什么?这是个梦。
梦就是这样的。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慢慢地,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是梦?真的不是?我们穿越了隔界。
我们真的在这儿。
如果你割破了脚,米阿,那么明天你就会发现脚破了,当你在篝火边醒来的时候。
这另外的名字几乎是——但并不全是——自己跑出来的。
罗兰等待着,他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看她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
如果她注意到了,他就向她道歉,告诉她自己穿越隔界之前刚刚做了一个关于很久前认识的某个人的梦(尽管在苏珊·德尔伽朵之后,他只在乎过一个女人,而她的名字并不是米阿)。
但她并没有注意到,罗兰对此也不感意外。
因为她正准备进行今晚的猎食之旅呢——作为米阿——那时卡曼响起了。
米阿和苏珊娜不同,她有腿。
她在盛大的宴会厅里享受盛宴,她和所有的朋友交谈,她既不去莫豪斯也不去没豪斯,而且她有腿。
这个女人有腿。
这个女人是两个人,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罗兰突然发现自己希望不要遇上埃蒂。
他可能察觉到苏珊娜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变化。
那样的话就糟了。
如果罗兰能许三个愿,就像小孩子睡前故事里的弃儿王子一样,那么他要把三次许愿机会都用来求同一件事:在苏珊娜的怀孕——米阿的怀孕——变得明显之前结束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事情。
同时应付这两件事太困难了。
也许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苏珊娜瞪大了眼睛,用探询的眼光看着他。
并不是因为他用别人的名字称呼她,而是因为她想知道他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这是你的城市,罗兰说。
我要看看那家书店。
还有那块空地。
他停了一下。
还有玫瑰。
你能带我去吗?哦,她说,往四周看了看,这是我的城市,没什么可怀疑的,但是第二大道和黛塔在梅西百货偷东西时被逮到大不一样了。
所以你找不到那家书店和那块空地?罗兰有些失望,但听上去一点也不沮丧。
总会有办法的。
总是有——噢,那倒没有什么问题,她说。
街道还是一样的。
纽约就像一个烤肉架,大道都是同一个方向,街道是另一个方向。
小菜一碟。
走吧。
指示牌上的字又变成了请止步,但是苏珊娜只朝住宅区方向扫了一眼,便拉着罗兰的手,到了五十四街的另一边。
尽管光着脚,苏珊娜还是无所顾忌地大步走着。
街区很短,但充满异国情调的商店鳞次栉比。
罗兰情不自禁地盯着那些店铺,他这种走路不专心并没有什么危险,因为尽管人行道上都是人,但并没有人撞到他们身上。
可是罗兰能听到自己的靴子跟在地上得得作响,也能看到他们二人投射在橱窗灯光下的影子。
差不多在这儿了,他想。
如果把我们弄到这儿来的力量再强一些的话,我们就真的能在这儿了。
而且,他意识到,如果卡拉汉说的是真的,那藏在教堂地板下面的东西确实是黑十三的话,那股力量也可能确实变得更强了,因为他们离镇子和能够做出这类事情的力量之源更近了……苏珊娜扯了扯罗兰的胳膊。
罗兰马上站住了脚。
脚不舒服?他问。
不是,她说,罗兰看出她很害怕。
为什么这么黑呢?苏珊娜,现在是晚上。
她不耐烦地晃了一下他的胳膊。
这我知道,我不是瞎子。
难道你……她踌躇着。
难道你感觉不到吗?罗兰意识到他可以。
首先,第二大道上的黑暗根本就不暗。
枪侠仍然无法理解纽约人的奢侈,他们大把大把浪费着以前在蓟犁极罕见和宝贵的东西。
纸张,水,提炼油,非自然光。
最后一样东西到处可见。
商店的橱窗里放出光来(虽然大部分的店铺都已经关门了,可灯都还亮着),从一个叫布林派的卖玉米饼的地方发出的光甚至更刺眼,除此之外,那些橘黄色的电子灯简直把空气都染了颜色。
但苏珊娜是对的。
虽然有那些橘黄色的灯光,可这里还隐隐能感觉到黑色。
那黑色就好像包围着在街上走的每一个人。
这让他想起了埃蒂的话:整个世界都变成十九了。
但是这种黑暗,与其说是看到的,不如说是感觉到的,与十九并无关连。
为了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你必须从那个数里减掉六。
罗兰第一次相信卡拉汉是正确的。
黑十三。
他说。
什么?是它把我们弄到这儿来的,让我们穿越隔界,现在就能在四周感觉到它。
这和我在葡萄柚里飞行并不一样,但是很像。
这感觉很糟。
她低声说。
是很糟糕,他说,自亚瑟·艾尔德时代残存至今的东西里,黑十三是最可怕的一个。
并不是说巫师的彩虹是从那时候才有的;我很肯定在那之前它就存在了。
罗兰!嗨,罗兰!苏!他们抬起头,虽然他此前有过那样的担心,但当罗兰看到不仅是埃蒂,还有杰克和奥伊也出现在眼前时,还是立刻松了一口气。
埃蒂他们在一个半街区开外。
埃蒂挥着手。
苏珊娜也拼命地向他挥手。
她刚要跑过去,罗兰一把拽住了她。
当心你的脚,他说。
我可不想让你划破脚染上什么病,把它带到那边去。
所以他们只好一路快走。
埃蒂和杰克都穿着鞋,他们向这两人跑了过来。
罗兰看到路上的行人看都不看就绕道而行了,甚至连正在进行的对话都没有中断。
但他很快就发现并不完全是这样。
有一个小孩,看上去绝不超过三岁,正跟在妈妈旁边卖力地走着。
他妈妈好像什么都没察觉到,但当埃蒂和杰克从他们身边跑过的时候,那孩子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们……他甚至还伸出一只手,想摸一摸正在小跑的奥伊。
埃蒂跑在杰克前面,他是第一个到的。
他扶着苏珊娜的肩膀,在一臂开外的距离打量着她。
罗兰觉得埃蒂的表情和刚才那个小孩的差不多。
噢?你认为怎么样,亲爱的?苏珊娜紧张地问,就好像一个刚做了新发型的女人回到家中面对自己的丈夫一样。
绝对比以前还漂亮,埃蒂说。
没有这双腿,我也爱上了你,但是有了这双腿,你就不仅是好看,简直就是绝妙的。
上帝啊,现在你比我还高一英寸。
苏珊娜发现他说的是事实,笑了。
奥伊在她的脚踝边嗅着,上次他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可没有这对脚踝,然后他也笑了。
是一种古怪的咆哮般的声音,但是很明显那是他的笑声。
我喜欢你的腿,苏,杰克说,他的恭维听上去很是敷衍了事,苏珊娜不禁又笑了。
但男孩并没注意;他已经朝罗兰转过身去。
你想看那家书店对吧?能看到什么东西吗?杰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说实话,没什么可看的。
门关着。
如果在我们被送回去之前有时间的话,我想去看看那块空地,罗兰说。
还有玫瑰。
腿疼吗?埃蒂问苏珊娜。
他很认真地打量着她。
感觉好极了,她笑着说。
好极了。
你看上去不一样了。
那当然了!她说,然后光着脚跳了一小段舞。
她已经不知上次跳舞是多少个月之前的事了,如果说舞步不够优雅的话,那欢乐的姿态也可以弥补了。
一个穿套装,提着公文包的女人朝这群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走过来,她猛地一侧身,甚至往街上退了几步来绕开他们。
当然不一样了,我有腿了!就像歌里唱的一样。
嗯?没什么,他说,伸出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
但是罗兰又一次看到了埃蒂用探询和质疑的眼神看着她。
但谢天谢地他并没有深究,罗兰想。
埃蒂确实没有深究。
他吻了吻苏珊娜的唇角,然后向罗兰转过身来。
那么说你想看看那块大名鼎鼎的空地和那朵大名鼎鼎的玫瑰喽。
我也是。
带路吧,杰克。
7杰克领头,一行人沿着第二大道往前走,路上仅在曼哈顿心灵餐厅短暂停留。
他们从门缝往里看,但店里并没有人浪费灯光,所以他们没看到什么东西。
罗兰本想看一眼那个告示牌,但它已经不在那里了。
分享同一楷覆的人可以轻易地读出对方的思想,杰克说:很可能他每天更换告示牌。
也许吧,罗兰说。
他从窗户又往里看了一会儿,只看到了被黑暗笼罩的书架,几张桌子和杰克提到过的柜台——那几个老人就是坐在那个柜台后面喝着咖啡,玩这个世界里的城堡棋。
没什么可看的,但是能感觉得到某种东西,哪怕是隔着玻璃窗:绝望和失落。
如果用气味来形容这种感觉,罗兰想,那应该是酸味混着一点尿臊气。
失败的气味。
就像永远无法实现的美梦。
最适合刺激像恩里柯·伊勒霍什·巴拉扎那样的家伙了。
看完了吗?埃蒂问。
是的。
走吧。
8对于罗兰来说,从第二大道和五十四街到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这八个街区的一段旅程就像是参观一个他在此之前都只是半信半疑的国度。
对杰克来说,这段路又变得有多陌生呢?他不知道。
找那孩子讨四分之一美元的流浪汉不在了,但当时的那家餐馆还在:嚼嚼老妈。
这家餐馆位于第二大道和五十二街。
离这儿一个街区是那家唱片行,力量之塔。
那家店还开着——根据上面巨大的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来看,现在还只是晚上八点十四分。
很响的声音从开着的门里传出来。
吉他和鼓。
这个世界的音乐。
这让罗兰想起了剌德城里戈嫘人的祭祀音乐,为什么不呢?这就是剌德,只不过是在被扭曲了的、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罢了。
他对此很有把握。
是滚石乐队,杰克说,但不是我看到玫瑰那天播放的音乐。
那首是‘把它涂黑’。
你听不出这首是什么吗?埃蒂问。
我听出来了,但我想不起名字了。
啊,但是你应该记得,埃蒂说。
这首是‘第十九次精神崩溃’。
苏珊娜停住脚,看看周围。
杰克?杰克点点头。
他说的是对的。
与此同时,埃蒂从力量之塔唱片行旁边的安全门里抽出来一张报纸。
事实上是一张《纽约时报》。
亲爱的,难道你妈妈没有交代过你有教养的人不该从别人门缝里偷报纸吗?苏珊娜问。
埃蒂对此不加理会。
看看这个,他说,大家都来看。
罗兰弯下腰,差不多做好了再看到什么无妄之灾的心理准备,但是那里并没有这么不幸的消息。
至少他是没看出来。
把上面写的读给我听,他对杰克说,那些字母在我脑子里钻进钻出。
我认为这是因为我们穿越了隔界——夹在了——罗得西亚加强了对莫桑比克村庄的控制,杰克开始读了,卡特政府两官员预测福利计划将节省数十亿元。
还有这里,中国宣称一九七六年地震是四百年以来最严重的一次。
还有——卡特是谁?苏珊娜问。
是……罗纳德·里根之前的总统吗?说那个名字时她挤了挤眼。
长期以来埃蒂一直试图说服她,他认为里根会做总统,可是没有成功过。
杰克曾告诉她,也许这个想法听上去有些疯狂,但不是不可能的,因为里根已经做了加州州长,那时苏珊娜还是不信。
她只是笑着,点点头,仿佛是在夸他真有想象力。
她知道埃蒂已经说服杰克来支持自己那古怪的想法,但是她可不会受骗。
她想,保罗·纽曼倒是可能当总统,甚至亨利·方达都有可能,至少他在《万无一失》里还是挺像个总统样的,但是《死亡谷年代》的男主角?他能当总统才是活见鬼呢。
别管卡特的事了,埃蒂说,看看日期。
罗兰试图那么做,可是那日期仍然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有时它差不多定格成他能看清的大字了,但马上又模糊了。
到底是几号,看在你父亲的分上?六月二号,杰克说。
他看着埃蒂。
但是如果这边和那边的时间一样的话,难道不该是六月一号吗?但是这两边时间并不一样,埃蒂冷冷地说,不一样。
时间在这边走得快一些。
游戏开始了。
游戏的钟走得很快。
罗兰考虑着他说的话。
如果我们再回到这里,时间每次都会往后一些,对不对?埃蒂点点头。
罗兰接着往下说,既是说给他自己也是说给大家听。
我们在那边度过的每一分钟——卡拉的那边——这边都会过去一分半。
或者也可能是两分钟。
不,不是两分钟,埃蒂说,我确定不是双倍的时间。
但是他扫了一眼报纸上的日期,这说明他也没什么把握。
就算你是对的,罗兰说,我们也只能往前走。
朝七月十五号走,苏珊娜说。
那时巴拉扎和他的绅士们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也许我们应该让那些卡拉人自求多福,埃蒂说。
我并不愿意这样,罗兰,但也许这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们不能那样做,埃蒂。
为什么?因为卡拉汉手上有黑十三,苏珊娜说,我们的帮助是他交出它的代价。
我们需要它。
罗兰摇摇头。
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把它交出来的——我认为我对这点很了解。
他害怕那东西。
对,埃蒂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们不得不帮助他们,因为这是艾尔德的方式,罗兰对苏珊娜说,因为卡的路一直都是责任之路。
他觉得看到她的眼里闪了一下,就好像他刚刚说了什么滑稽的话一样。
也许吧,但苏珊娜不是那个觉得滑稽的人。
只有黛塔或是米阿才会觉得滑稽。
问题是到底是哪一个。
或者是两个人?我不喜欢这里给人的感觉,苏珊娜说,这种黑暗的感觉。
到了空地会好得多,杰克说。
他开始往前走了,其他人跟在后面。
玫瑰让所有的东西都好起来了。
你们会看到的。
9当杰克穿过第五十街后,他的动作加快了。
在四十九街靠近市中心的那一边,他开始走得很快。
在第二大道和四十八街的拐弯处,他跑了起来。
他控制不了。
四十八街的指示牌上写着请通行,但是他刚到路边指示牌就变红了。
杰克,等一下!埃蒂在他背后喊道,但是杰克没有停。
也许是停不下来。
埃蒂当然也感觉到那个东西的引力了;罗兰和苏珊娜也是。
空气中有一种嗡嗡声,微弱但很甜蜜。
他们周围那丑陋的、黑暗的感觉所没有的东西,在那嗡嗡声中全有。
对罗兰来说,那嗡嗡声唤起了关于眉脊泗和苏珊·德尔伽朵的记忆。
还有那些在芬芳草地上的吻。
苏珊娜想起了小时候和父亲一起的生活。
她爬到他的腿上,把她那光滑的小脸贴在爸爸粗粗的毛线衣上。
她记得她是怎样闭上眼睛,闻着爸爸身上的味道,只有爸爸才有的味道:烟叶和鹿蹄草,还有抹在手腕上的马斯特罗利药水的味道,他从二十五岁起就开始犯关节炎了。
这些味道对她来说就意味着所有的事情都让人安心。
埃蒂想起的是小时候去大西洋城的一次旅行,那时他才五六岁。
妈妈带着他们兄弟俩。
那时她和亨利去买蛋筒冰淇淋了。
迪恩太太指着海滨上的木板人行道对他说,老老实实地把屁股放在那儿,小伙子,直到我们回来。
他确实那样做了。
他可以在那儿坐上一整天,就那么看着灰色海水冲刷下的海滩斜坡。
海鸥就在海水泛起的泡沫上呼朋引伴地滑翔。
每次海浪退下去的时候,就会露出一片闪闪发光的湿漉漉的褐色沙滩,是那么的明亮,让他不敢直视。
海浪涌动的声音很响,但又让人听不清。
我可以永远都在这儿待着,他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想的。
我可以永远都在这儿待着,因为这里漂亮,安宁而且……让人安心。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让人安心。
这就是他们五个(因为奥伊也感觉到了)感觉最强烈的东西:一种绝妙、美丽、让人安心的东西的存在。
罗兰和埃蒂几乎都没有交换一下眼神就抓住了苏珊娜的胳膊肘。
他们把她提了起来,让她的光脚离开了地面。
在第二大道和四十七街,穿流的车辆挡住了他们的路,但罗兰向正朝他们涌过来的车流举起了一只手,喊道,喂!以蓟犁的名义,停下来!车全都停下了。
一阵刹车的尖叫声,前挡板撞上了后挡板,掉落的玻璃发出脆响,但车都停了。
罗兰和埃蒂就在汽车头灯的聚光下,合着喇叭的伴奏声穿过了马路,苏珊娜夹在两人之间,她那失而复得的脚(已经变得很脏了)离地面三英寸。
当他们靠近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时候,那种欢乐和安心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
罗兰感到玫瑰的嗡嗡的声音在他的血液里疯狂地跳动着。
是的,罗兰想。
以诸神的名义,是的。
就是它。
也许不仅仅是通向黑暗塔的一扇门,而是塔本身。
天神啊,它的力量!它的引力!库斯伯特·阿兰,杰米——你们在这儿的话该有多好!杰克站在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拐角处,看着前面大约五英尺高的木围栏。
他脸上流着泪。
围栏的另一边传来了有力而和谐的嗡嗡声。
是多种嗓音混合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在歌唱。
唱着同一个高音曲调。
这就是正确,那些声音唱着。
这就是你的可能,这就是转运点,幸运的相逢,黎明前消退的高烧,让你的血重归平静。
这就是成真的美梦和谅解的眼神。
这就是别人对你的友善,你已学会把它传递。
这就是理智和清醒,你以为失落已久的东西。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让你安心。
杰克转身面向他们。
你们感觉到了吗?他问。
感觉到了吗?罗兰点点头。
埃蒂也是。
苏希?男孩问道。
这几乎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了,对不对?她说。
几乎,罗兰想。
她说几乎。
他还看到她说话时把手放在了肚子上,轻轻地抚摸着。
10杰克记忆中的海报还在那里——奥莉维亚·牛顿-约翰在城市广播音乐厅演出,G·戈登·利迪和格罗特会在一个叫墨丘利酒吧的地方出现,有一部名为《僵尸大战》的恐怖电影,禁止入内。
但是——不一样了,他指着一幅暗粉红色的涂鸦说。
还是同样的颜色,看上去也是同一个人画的,但是我上次来的时候,这儿是一首关于海龟的诗。
‘看那宽宽乌龟脊!龟壳撑起了大地。
’还有一些关于光束的路径的事情。
埃蒂凑近了一点,开始读起来:哦,苏珊娜-米欧,我多重人格的女友,车停在南方某州,就在年度一九九九。
他看着苏珊娜。
那该死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苏希?苏珊娜摇摇头,眼睛瞪得老大,流露出恐惧的神情,罗兰想。
但是哪个女人在恐惧呢?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奥黛塔·苏珊娜·霍姆斯从一开始就是人格分裂的,而且米欧和米阿很接近。
从围栏那边的黑暗中传来的嗡嗡声是那么的强烈,他无法思考。
他想现在就到那嗡嗡声的源头去。
他需要去,就像一个干渴的人需要找到水一样。
走吧,杰克说,我们可以翻过去。
容易得很。
苏珊娜低下头看着她脏脏的光脚,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去,她说,做不到。
不能光着脚翻墙。
这似乎很合理,但罗兰认为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
米阿不想去那里。
米阿明白如果她去了,就会有厄运降到她头上。
她会倒霉,还有她的孩子。
有一瞬间罗兰想逼着她过去,让玫瑰去处理在她腹中生长的东西和她那麻烦的新人格。
那新人格如此强烈,强烈到让苏珊娜长着米阿的腿出现在这里。
不行,罗兰。
是阿兰的声音。
阿兰,直觉最强的一个。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
我和她待在这儿,杰克说,他满是遗憾但毫不犹豫,罗兰心中充满了对这个孩子的爱,虽然他曾一度扼杀了这种爱。
围栏那边的黑暗中传来的有力声音在歌唱着这种爱;他听到了。
那声音也在歌唱着单纯的原谅,而不是充满艰辛的救赎之旅吗?他认为是的。
不用了,她说。
你们去吧,亲爱的,我没事。
她向他们微笑着。
你们知道,这也是我的城市。
我能照顾好自己。
而且——她降低了声音,仿佛她在吐露什么重大机密似的。
我认为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是隐形的。
埃蒂又一次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就好像在质问她怎么能不和他们一起去,管它光脚不光脚呢,但是这次罗兰并不担心。
米阿的秘密是安全的,起码在现在来说是;玫瑰的呼唤是那样的强烈,埃蒂已经考虑不了太多别的问题了。
他想去那里,想得发狂。
我们应该待在一起,埃蒂不是很情愿地说,这样我们回去的时候才不会走散。
你自己是那么说的,罗兰。
从这里到玫瑰那儿有多远,杰克?罗兰问。
嗡嗡声像风一样在他的耳边歌唱,他觉得很难说话。
很难思考。
它在空地的正中间。
可能是三十码,但很可能不到。
听到敲钟声的那一秒,罗兰说,我们就马上朝围栏和苏珊娜这边跑。
我们三个人。
同意吗?同意。
埃蒂说。
我们三个,还有奥伊。
杰克说。
不,奥伊留下来和苏珊娜待在一起。
杰克皱了皱眉,很明显对此并不满意。
罗兰也预料到他不乐意。
杰克,奥伊也是光着脚……你不是说那边有很多碎玻璃吗?嗯……他不情愿地挤出这个字。
然后一条腿蹲下来,看着奥伊带金边的眼睛。
留下来陪着苏珊娜,奥伊。
奥伊!啊!奥伊留下了。
对杰克来说也只能这样了。
他站起身来,对着罗兰点了点头。
苏希?埃蒂问,你确定要这样吗?是的。
一个断然的回答。
毫不犹豫。
罗兰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是米阿在控制着这个身体,控制着她的一言一行。
几乎。
即使现在他还不敢断言。
玫瑰的嗡嗡声肯定让任何事情都变得不可能,除了一件事,那就是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东西——最终都会没事的。
埃蒂点点头,吻了吻苏珊娜的唇角,然后走到那写着怪诗的围栏旁边:哦苏珊娜-米欧,我多重人格的女友。
他把手指交叉搭在一起。
杰克站了上去,跳起来,像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啊咔!奥伊叫着,然后又安静下来了,他现在坐在苏珊娜的光脚旁边。
你接着来,埃蒂,罗兰说。
他把残存的手指搭在一起,想象刚才埃蒂对杰克那样也给他搭把手,但是埃蒂抓住围栏的上端一跃而过。
罗兰刚开始在肯尼迪机场的直升机上碰到的那个瘾君子可做不到这一点。
罗兰说:待在原地别动。
你们两个。
他说的应该是那个女人和那只貉獭,但是他却只看着那女人。
我们没事,她说,然后弯下腰来摸摸奥伊光滑的皮毛。
对不对,大块头?奥伊!去看你的玫瑰吧,罗兰。
趁你还能看的时候。
罗兰最后一次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也抓住了围栏的顶端。
转眼之间他也消失了。
在整个宇宙最关键最动荡的街口,只剩下苏珊娜和奥伊。
11苏珊娜等待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们来的路上,力量之塔唱片行的附近,一个银行外部挂的钟一直在显示着时间和温度:8:27,64。
8:27,64。
8:27,64。
然后,突然之间,钟闪烁着8:34,64。
8:34,64。
她的眼睛并未离开过那钟,她敢发誓。
是不是出了什么机械故障呢?肯定是,她想。
要不然还能是什么呢?没别的可能,她认为,但是为什么突然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感觉不一样了呢?甚至看上去都不一样了?也许是我身体内部出了机械故障。
奥伊哀鸣着,朝她伸长了脖子。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不同了。
除了那不知道怎么溜走的七分钟以外,世界又恢复了以前的、她再熟悉不过的视角。
低矮的视角。
她和奥伊之间比刚才近了,那是因为她离地面更近了。
她在纽约睁开眼时长出的那双漂亮的腿的下半截和脚不见了。
是怎么发生的?什么时候发生的?在那溜走的七分钟里吗?奥伊又哀鸣了起来。
这次几乎是在咆哮了。
他看着她的身后,另一个方向。
她转过身。
有六个人正穿过四十六街向他们走来。
五个是正常的。
第六个是一个女人,脸色惨白,穿着一件沾满苔藓斑点的连衣裙。
她黑洞洞的眼窝是空的。
嘴几乎要张到胸口。
苏珊娜看着她的时候,一条绿色的小虫在那女人的下唇爬过。
她身边的行人都离她有一定的距离,就像在第二大道上的行人们对罗兰他们一样。
苏珊娜猜想在这两种情况下,作为正常人的行人能够感觉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而自动避开了。
只是这个女人并不是在隔界中。
这女人是个死人。
12罗兰一行三人在满是垃圾和砖块的空地上摸索前进的时候,玫瑰的嗡嗡声越来越响。
像往常一样,杰克从每个角度在每片阴影里都能看到人脸。
他看到了盖舍和胡茨;滴答老人和弗莱格;他看见了自己的妈妈和爸爸还有格丽塔·肖,他们的管家,她看上去有点像电视上的伊迪丝·邦克,而且她总是记得把他的三明治上的面包皮剥掉。
格丽塔·肖有时会叫他巴玛,但这是个秘密,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埃蒂看见了以前的邻居们:一只脚畸形的吉米·波利奥和汤米·弗雷德里克,汤米看街道棍子球的时候总是兴奋得做鬼脸,所以孩子们都叫他万圣节汤米。
还有斯基普·布拉尼根,如果阿尔·卡彭①『注:阿尔·卡彭(Al Capone)是一九二五至一九三一年间美国一个臭名昭著的恶棍,芝加哥犯罪集团的首领。
』本人不幸来到这个街区的话,他敢跟阿尔干上一架。
还有萨巴·德拉布尼克,那个疯狂的葡萄牙人。
他在碎砖堆里看见了他妈妈的脸,那些软饮料玻璃瓶的碎片重现了她那闪亮的眼睛。
他看到了她的朋友,多拉·博特罗(附近的孩子们都叫她大胸博特罗,因为她的大乳房简直像西瓜一样)。
当然了,他还看到了亨利。
亨利站在那边的窗旁,注视着他。
他伸出一只手,埃蒂看到他竖起了大拇指。
接着走,那不断变响的嗡嗡声在他耳旁低语,现在是亨利·迪恩的声音在低语。
接着走,埃蒂,给他们看看你有多了不起。
我不是告诉过那些人吗?我们在达利面包店后面和吉米·波利奥抽烟的时候,我不是告诉过他们吗?我弟弟能说得魔鬼引火自焚。
我说了。
难道不是吗?是的,他说过。
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那嗡嗡声耳语着。
我一直都爱着你。
有时我嘲笑你,但我一直都爱你。
你是我亲爱的小家伙。
埃蒂哭了起来。
这是幸福的泪水。
罗兰在这片被阴影笼罩、堆满砖块的废墟上看到了他过去生活中的所有影像,从他的妈妈、保姆、一直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客人们。
他们往前走的时候,这种释然感也更加强烈。
他有一种感觉,他所做出的艰难抉择,所有的痛苦,损失和流血都不是一无所值的。
是有理由的,是有目的的。
有生命也有爱。
在玫瑰之歌中,他听到了这些,他也哭了起来。
这是如释重负的泪水。
到达这儿的旅程太艰难了。
有许多人死去了。
但是他们活到了现在;他们和玫瑰一起歌唱。
他的生命终归不是一个干巴巴的梦。
他们牵着手摸索向前,互相帮助着彼此避开那些带钉子的木板和地上的洞,如果脚踩到那些洞里,就算不把脚踝扭断也会扭伤的。
罗兰不知道一个人在隔界状态中是否会骨折,但他无心试验。
所有的一切都值了。
他哑着嗓子说。
埃蒂点点头。
我现在绝不会停下脚的。
哪怕死我可能都不会停下脚的。
杰克做了个拇指和食指环起来的手势,笑了。
在罗兰听来,这笑声是那么的甜蜜。
这里比街上更黑,但是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橘色街灯也为这里提供了少许照明。
看到了吗?是熟食店的招牌。
我把它从草堆里拽出来的。
所以它才待在这儿。
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指着另外一个方向。
看!那块牌子还立着。
罗兰和埃蒂转过身来看。
虽然他们俩以前都没看过这块牌子,但他们仍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米勒建筑公司与桑布拉不动产强强联合即将上市:海龟湾豪华联排别墅欲询详情。
请致电661-6712来电有惊喜!就像杰克告诉他们的那样,这块牌子看上去很旧了,需要重新粉刷或干脆换掉。
杰克还记得在这牌子上的涂鸦,埃蒂则记得杰克曾经这么说过,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有什么含意,而是因为那有些古怪。
现在那涂鸦还在,像杰克曾提起过的一样:班戈·斯干克。
是某人信手写的一张名片。
我认为牌子上的电话号码变了。
杰克说。
噢?埃蒂问,原来那个是什么?我记不得了。
那你怎么确定号码变了呢?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场合,杰克很可能听了这句话就生气了。
而现在,玫瑰安抚了他的神经,杰克只是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
我猜我也无法知道。
但是那肯定是变了。
就像挂在书店窗户上的告示牌一样。
罗兰几乎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
他那双旧牛仔靴踩在砖头堆、破木板和玻璃碴上,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炯炯有神。
他已经看见玫瑰了。
玫瑰的旁边还有什么东西,就在杰克发现他那把钥匙的地方,但是罗兰顾不上这个了。
他的眼里只有玫瑰,从被泼溅出来的涂料染成紫色的草堆里长出来的玫瑰。
他在玫瑰面前跪了下来。
过了一会,埃蒂也跪在了他的左边,杰克在右边。
夜里的玫瑰紧紧地卷着花瓣。
当他们跪下来之后,那些花瓣慢慢打开了,就好像在欢迎他们。
嗡嗡声包围着他们,就好像天使的歌唱。
13刚开始的时候苏珊娜一切都还好。
她仍然坚持着,虽然她已经失去了不止一只脚和一半的自己——不管怎么说,那一半已经来过这儿了——现在她又被迫回到了她所熟悉的原来的姿态(也是满怀愤懑屈从了的姿态),半跪半坐地在肮脏的人行道上等待着。
她把背靠在围着空地的围栏上。
她自嘲地想——现在我就缺一块纸板和一个罐头盒了。
甚至在她看到了那个穿过四十六街的死人之后,她也坚持着。
那歌声帮了她的忙——她知道那是玫瑰的歌声。
奥伊也帮了忙。
他把他温暖的身体紧贴着她。
苏珊娜抚摸着他光滑的毛皮,用这种现实感来让自己镇定。
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她没有疯。
好吧,她丢了七分钟。
也许吧。
或者可能就是那新式电子钟的零件出了什么问题呢。
好吧,她看见了一个死女人过马路。
也许吧。
或者可能那不过是一个身体虚弱的吸毒者,天知道纽约到底有多少这样的人——一个嘴里爬出小绿虫的吸毒者吗?那可能只是我的想象,她对貉獭说。
对不对?奥伊很紧张地一会儿看看苏珊娜,一会儿看看川流的车头灯。
对他来说,那很可能看上去就像眼睛闪闪发亮的巨大的食肉动物。
他紧张地叫着。
而且,男孩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奥伊。
貉獭充满希望地表示同意。
我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去呢?埃蒂可以把我背在背上啊,上帝知道他曾经背过,无论有没有背带都背过。
我不能去,她低声说,我就是不能去。
因为她的一部分害怕着玫瑰。
害怕和它太接近。
是不是在失去的七分钟里就是那部分在控制?苏珊娜担心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那么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那部分已经拿走了它的腿,用那双腿走到一九七七年的纽约去了。
不妙。
但是它把她对玫瑰的恐惧也一同带走了,这倒不是件坏事。
她不想害怕一件如此有力而美妙的东西。
另一个人格吗?你在想有腿的那个女人是另一个人格吗?换句话说,又一个黛塔·沃克的翻版吗?这个念头让她想尖叫。
她觉得现在自己可以理解,一个女人成功地接受了癌症治疗手术五年后,医生又告诉她X光照出了她肺部有个阴影,她该是怎样的心情。
别再来一次了,她用低沉的、狂乱的声音嘀咕着,这时又一群行人从她身边经过。
他们都往外退了一步,尽管这让他们之间变得很挤。
不,别再来一次了。
不可能的。
我是完整的。
我……我已经定型了。
她的朋友们去了多久了?她又朝来时路上的电子钟看去。
8:42,但是她不知道能不能相信那个钟上的时间。
她觉得比那要久。
久得多。
也许她应该叫他们一声。
喊一声就行。
你们在那边怎么样了?不。
不能这么干。
你是一个枪侠,姑娘。
起码他是那么说的。
他是那么认为的。
你不要像个在灌木丛里看到一条小蛇就大喊大叫的小姑娘,不要这样来改变他对你的看法。
你好好坐在这儿等着。
你能够做得到。
你有奥伊做伴,你还有——这时她看到街对面站着一个男人。
站在书报亭的旁边。
他赤裸着身体。
那人身上有一道Y字形的切口,用粗糙的黑色大针脚缝着。
切口从腹股沟开始,向上到胸骨,叉开。
他空洞的眼睛盯着她。
从她身上穿了过去。
从这个世界穿了过去。
奥伊的吼叫声排除了这不过是幻觉的可能性。
他直勾勾地望着街对面那个赤裸身体的死人。
苏珊娜再也忍受不了了,她开始大声地呼唤埃蒂。
14玫瑰开放了,露出了里面猩红色的圆形花心和像太阳一样的金黄色花蕊。
这时埃蒂看到了所有重要的东西。
哦,我的上帝啊。
杰克在他身旁叹了一口气,但好像是在千里之外。
埃蒂看到了那些伟大的事物和几个侥幸脱险的故事。
还是孩子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过马路时险些被逃跑的牛奶车撞倒。
一个叫阿尔伯特·史怀哲①『注:阿尔伯特·史怀哲(Albert Schweitzer),虔诚的基督徒,终身致力于把医药和医学技术带到非洲的事业。
一九五三年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
』的十几岁男孩从澡盆出来的时候差点踩到放在拔掉的插头旁的肥皂块。
一个纳粹中尉烧掉了写着诺曼底登陆时间和地点的纸条。
他看到了准备向丹佛的整个水源投毒的人死于心脏病,倒在了爱荷华州I-80公路上的路边储藏室里,腿上还放着一袋麦当劳的炸鸡。
他看到浑身缠满炸药的恐怖分子突然转身离开了拥挤的餐馆,那个城市可能是耶路撒冷。
那恐怖分子不是被别的,而是被天空震慑住了,他突然想到那天空把所有的正义和非正义都看在眼里。
他看到四个人从怪物的魔爪下救出了一个小男孩,那怪物的头看上去就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但比那些更重要的是渺小事物的巨大的、渐增的分量。
从没有爆炸的飞机到在恰当时间来到恰当地点的男男女女,他们成了数代人的祖先。
他看到了门口的吻,归还的钱包,在岔路口选择了正确路线的行人。
他看到一千次看似偶然却意义非凡的相遇,一万个正确的决定,十万个正确的回答,一百万次不留名的善举。
他看到了河岔口的远古人,看到了罗兰跪在尘土中祈求泰力莎姑母的祝福,看到她欣然祝福。
听到她告诉罗兰把十字架放在黑暗塔的底下,在地球的另一端念出泰力莎·昂温的名字。
他在玫瑰燃烧的花心中看到了塔,一瞬间他明白了塔楼的使命:它把力量投射到所有的世界,让它们在时间的巨大螺旋中保持稳定。
它的存在是要让地上铺的都是砖块而不是小孩子的头骨,它为了避开停车场的每次旋风而存在,为了没有飞起来的炮弹和每双远离暴力的手而存在,塔为了这些东西而存在。
还有玫瑰那安宁的歌唱。
那歌唱许诺着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好的,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好,那些事情存在的方式也会变好的。
但是有什么东西不对了,他想。
玫瑰的歌声中有某种不和谐的音符,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玫瑰炽烈的花心里有闪动着的可怕的紫光,冷冷的不属于那里的紫光。
有两个万物的中心,他听到罗兰说,两个!像杰克一样,他也像是在千里之外。
塔……和玫瑰。
但它们又是一样的。
一样的。
杰克表示同意。
那美妙的光把他的脸染成了暗红和明黄。
但是埃蒂认为他还看到了别的光——闪动着的像瘀青一样的紫色光芒。
那紫光一会儿在杰克的额上,一会儿在他的脸颊上跳动,一会儿则闪耀在他的眼睛里;有时消失了,有时又在他的太阳穴重现了,就好像某个坏主意的象征。
它是怎么了?埃蒂听到自己这样问,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罗兰和杰克没有回答他,玫瑰也没有。
杰克抬起一只手指开始数。
埃蒂看到他在数花瓣。
但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去数。
他们都知道那里会有多少片花瓣。
我们必须得到这块空地,罗兰说。
拥有它,保护它。
直到光束的路径被重建,塔再次恢复安全。
因为当塔的力量变弱的时候,这朵玫瑰保持着万物的平衡。
它也在衰弱。
它病了。
你们感觉到了吗?埃蒂张开嘴想说他也感觉到了,这时他听到了苏珊娜的尖叫声。
然后奥伊开始发狂似的叫了起来。
埃蒂、杰克和罗兰互相看了看,就像刚刚从梦里醒来一样。
埃蒂第一个站起来。
他转过身开始向着围栏和第二大道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口里呼喊着苏珊娜的名字。
杰克紧随其后,只在原来钥匙所在的地方停了一下,从纠结的牛蒡草里抓起了什么东西。
罗兰最后一次抱歉地看看玫瑰,那朵勇敢地在这乱石、碎木、杂草和垃圾中开放的花。
它已经开始收起花瓣了,把那耀眼的光也收在了里面。
我会回来的,他告诉它。
我以所有世界诸神的名义发誓,以我母亲、父亲和所有朋友的名义发誓,我会回来的。
但他忧虑重重。
罗兰转过身开始向围栏跑去,他麻利地在四散的垃圾里找着路,虽然屁股上还疼得厉害。
他跑的时候,脑中又冒出了那个念头,那念头像心脏一样在他的脑袋里跳动:两个。
两个万物的中心。
玫瑰和塔。
塔和玫瑰。
世间万物都在这两个中心之间,旋转着,保持着它们脆弱的平衡。
15埃蒂一跃跳过围栏,摔在地上,又马上跳起来,想都不想就跑到了苏珊娜的跟前。
奥伊还在叫着。
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伸手去拔罗兰的枪,但什么都没摸到。
看起来枪是无法穿越隔界的。
那边!她叫道,用手指着街的那边。
那边!你看见了吗?求你了,埃蒂,求你告诉我你看见他了!埃蒂觉得自己的血一下子凝固了。
他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身体被切开,又被草草缝上,这只能是尸检的结果。
还有一个男人——一个活人——在旁边的报刊亭买了一份报纸,看了看车辆,然后穿过了第二大道。
虽然他过马路时抖开了报纸看大字标题,但埃蒂注意到他仍然绕开了那个死人。
就像人们绕开了我们一样,他想。
还有一个,她小声说,是个女人。
她在走路。
还有一条虫。
我看到一条虫从——看你的右边,杰克不带感情地说。
他单膝跪下,安抚着奥伊。
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个粉色的皱巴巴的东西。
他的脸色像乡村奶酪一样白。
他们都朝那个方向看去。
一个孩子慢悠悠地向他们走过来。
根据孩子穿着的红蓝相间的连衣裙上才能看出来那是个女孩。
她走近一些的时候,埃蒂看出那蓝色应该是代表海洋的。
糖果红的斑点是一些小帆船。
她的脑袋在某次可怕的事故中被压扁了,现在她的头横比纵长。
她的眼睛像压碎的葡萄一样。
一条苍白的胳膊上挂着一只塑料钱包,那种小女孩的钱包,好像在说我要遇到车祸了可我根本不知道。
苏珊娜倒吸一口气又要开始尖叫了。
先前她感觉到的黑暗几乎可以看得见了。
当然了,这黑暗是可以触摸得到的;就像泥土一样向她压过来。
她要尖叫。
她必须尖叫。
尖叫或是神经崩溃。
别出声,蓟犁的罗兰在她耳边说。
别打扰她,这个可怜的迷路的小东西。
为了活命别出声,苏珊娜!苏珊娜的尖叫变成了满是惊恐的一声长叹。
他们死了,杰克用控制住的、细细的声音说道,两个都是。
流浪的死人,罗兰接过话茬。
我听阿兰·琼斯的爸爸提到过他们。
那肯定是从眉脊泗回来不久,因为那之后,很快所有的东西都……你那句话是什么,苏珊娜?所有的东西都‘统统装在一个篮子里下地狱了’,不管怎么说,‘燃烧的克里斯’警告我们说,如果我们穿越隔界,就可能看到流浪的死人。
他指着仍然站在街对面的赤身死人。
像那边的那个男人一样的死人,要么是死得太突然,他们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要么他们干脆就拒绝接受现实。
早晚他们都会结束这种状态的。
我认为这样的死人并不多。
感谢上帝,埃蒂说,这简直就像乔治·罗梅洛的僵尸电影一样。
苏珊娜,你的腿怎么了?杰克问。
我也不知道,她说,这一分钟它们还在,下一分钟我又和以前一样了。
她好像感觉到了罗兰注视的目光,便抬头望着他。
你看到什么可笑的东西了,亲爱的?我们是卡-泰特,苏珊娜。
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见鬼,你到底想暗示些什么?埃蒂问他。
他还想再说几句,但苏珊娜抓住了他的胳膊。
觉得我没说真话,是吗?她问罗兰。
好吧,我告诉你。
根据那边花哨的电子钟,我在等你们的时候丢了七分钟。
七分钟和我漂亮的新腿。
我不想说这些是因为……她支吾了一下,然后接着说。
因为我担心我很可能精神失常了。
这不是你担心的东西,罗兰想,并不完全是。
埃蒂抱了她一下,吻了吻她的脸。
他紧张地朝街对面那个赤裸的尸体看了一眼(谢天谢地,那个脑袋压扁的小女孩已经沿着四十六街往联合国大楼方向走去。
)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枪侠。
如果你以前说的话是真的,罗兰,那么这次时间从钟上溜走了绝对是个坏消息。
如果不是七分钟,而是三个月溜走了怎么办?如果下次我们来这儿的时候,凯文·塔尔已经卖掉了那块空地怎么办?我们必须阻止那件事。
因为玫瑰,天啊……玫瑰……泪水从埃蒂的眼中流了下来。
玫瑰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杰克低声说。
所有世界上最美好的。
罗兰说。
告诉埃蒂和杰克这次时间的丢失只发生在苏珊娜的脑子里会让他们安心吗?那七分钟里,米阿出来了,四处看了看,又回到她的洞里,就像宾州土拨鼠菲尔在土拨鼠节①『注:土拨鼠节,一般是二月二日,传说土拨鼠于该日结束冬眠出洞,如天晴见到自己影子,则退入洞中继续冬眠六周;如天阴,则预示着春天即将来临。
』一样?也许不对。
但他在苏珊娜憔悴的脸上看出了一件事:要么她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要么她对此抱有很深的疑虑。
这件事肯定把她折磨坏了,他想。
如果我们真的要改变些什么,就不能像这次一样,杰克说,这次我们比流浪的死人强不到哪儿去。
我们还必须回到一九六四年,苏珊娜说,也就是说如果要拿到我那笔钱的话。
我们能做到吗,罗兰?假如卡拉汉真的有黑十三,那真的能像一扇门吗?它只会捣乱,罗兰想。
捣乱并让一切变得更糟。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这些,隔界的敲钟声又响了。
第二大道上的行人听不见这敲钟声,就好像他们看不到围栏旁的那堆朝圣者一样,但是街对面的死人却慢慢抬起了手,捂住了耳朵,他的嘴巴向下抿着,显出了痛苦的神情。
然后他们的目光突然穿过了这个死人。
大家抓住身边的人,罗兰说,杰克,把手伸到奥伊的毛里去,抓紧!别管会不会弄疼它!杰克照罗兰的话做了,钟声在他的头脑深处敲击着。
动听但令人痛苦。
就像不打麻药的牙根管填充手术。
苏珊娜说。
她扭过头,有一瞬间她的目光穿透了围栏。
围栏变得透明了。
围栏那边是玫瑰,花瓣已经合上了,但仍然慷慨地散发着柔和的光。
她感觉到埃蒂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
抓紧,苏希——不管你怎么做,抓紧。
她抓住了罗兰的手。
过了不久她发现先是第二大道,然后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
敲钟声吞噬了世界,她在黑暗中飞行。
埃蒂的胳膊搂着她的肩膀,罗兰的手攥着她的手。
16当黑暗终于放开他们的时候,他们回到了路上,离营地足有四十英尺远。
杰克慢慢地坐了起来,然后向奥伊转过身去。
你没事吧,小伙子?奥伊。
杰克拍拍貉獭的脑袋。
他朝四周看去,搜寻着其他人。
都在这儿。
他叹了口气,放心了。
这是什么?埃蒂问。
敲钟声响起的时候,他握住了杰克的另一只手。
现在他们紧紧勾在一起的手指中有一个粉色的皱巴巴的东西。
摸上去既像布又像金属。
我不知道。
杰克说。
你在空地捡的这个东西,就在苏珊娜尖叫之后,罗兰说。
我看见了。
杰克点点头。
是的,我想是的。
因为这东西待在以前钥匙在的地方。
这是什么,亲爱的?好像是个包。
他拎着上面的带子,我想说是我的保龄球包,但那个包在球馆里,里面还装着我的球。
是一九七七年。
那一边写的是什么?埃蒂问。
但他们都看不清。
天空乌云笼罩,遮住了月光。
他们一起慢慢走回了营地,像重病人一样浑身发抖,罗兰生起了火。
然后他们都看着粉色保龄球包一侧的字。
上面写着:中世界保龄球馆,一击即中这不对啊,杰克说,差不多,但不完全一样。
我的包上写的是中城保龄球馆,一击即中。
那一天我丢了二百八十二分,蒂米给了我这个包。
他说我年龄不够所以不能给我买一杯啤酒。
玩保龄球的枪侠,埃蒂摇着头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对不对?苏珊娜拿过包,用手摸着。
这是什么布料?摸上去像金属一样,而且还很重。
罗兰已经大概猜出了这包是装什么的了——但不知道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把这个包留给了他们——他说:把它放在装书的包里,杰克。
好好保管。
接下来我们干嘛?埃蒂问。
睡觉,罗兰说,我想接下来的几周内我们会非常忙。
我们必须在能睡觉的任何时间和地点睡觉。
但是——睡觉。
罗兰说,说着把他的鹿皮铺开了。
最终他们都睡了,每个人都梦见了玫瑰。
除了米阿。
她在黎明前的最后一个小时爬起来,溜进了森林,到她的宴会厅去了。
她吃得很香。
毕竟她要填饱两个人的肚子。
第二卷 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