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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欢迎,米阿,欢迎,母亲”

2025-03-30 06:18:11

1也许那辆公共汽车停在米阿从出租车出来的地方完全是命运的安排,不过也可能纯属巧合。

毫无疑问,下到谦逊的街头布道教士(大家齐喊哈利路亚),上到最伟大的神学家(大家一起来聊聊苏格拉底,阿门),都不会对这个问题产生任何争论的兴趣,甚至有些人还会觉得极度无聊,可隐藏在这个问题后面的却恰恰值得深究。

一辆公共汽车,只载着一半乘客。

但如果它没有停在莱克星顿大道和六十一街的街角,米阿也许根本不会注意到弹吉他的年轻人。

如果她没有停下来听他弹吉他,谁又知道下面发生的一切会变成怎样?2噢,上帝,瞧那儿!出租车司机大叫一声,愤愤地抬起手摸摸挡风玻璃。

莱克星顿大道与六十一街的街角停着一辆公共汽车,柴油引擎隆隆作响,尾灯不断闪烁,在米阿看来就像某种求救暗号。

汽车司机站在车尾的轮子旁边,正在检查冒着浓浓黑烟的排气管。

女士,出租车司机说,介不介意在六十街的街角下车?行不行?行吗?米阿问。

我该怎么回答?当然,苏珊娜漫不经心地答道。

六十街没问题。

米阿的问话把她从她的道根里拉了回来。

她本来努力想联系上埃蒂,不过运气不好。

同时,道根的破败景象也让她非常沮丧,地板上的裂缝越来越深,一块天花板掉了下来,连带扯下几盏日光灯和纠结缠绕的电线。

一些仪器的操作盘已经黑了下去,其余的散出袅袅黑烟。

标有苏珊娜—米欧的那块刻度盘上指针已经一路走向红色。

机器在她脚下发出刺耳的轰鸣,她感到地板都在微微震动。

如果坚持说一切只是想象、没一样是真实的,反而是有些矫情,不是吗?她硬生生关闭了威力极大的程序,而她的身体正在付出代价。

道根正在发出警告,她的所作所为异常危险;毕竟(套用一句时下流行的广告词儿)愚弄大自然是最愚蠢的做法。

她身体的哪个部分、哪个器官将承受危险后果,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的是最终倒霉的不是米阿的身体,而是她的。

现在是时候该结束这疯狂的一切了,至少趁着事情还没完全失控之前。

可第一件事,她必须联系上埃蒂。

她对准印有北方中央电子名称的麦克风一遍一遍喊着埃蒂的名字。

毫无反应。

喊罗兰的名字,也是徒劳。

要是他们死了她一定会有感觉的,这点她毫不怀疑。

但压根儿就无法联系上他们……这又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又一次被耍了,甜心,黛塔嘎嘎干笑起来。

谁叫你和那些混账白鬼鬼混来着。

我能在这儿下车?米阿又问,忐忑不安得就像第一次参加舞会的青涩少女。

真的吗?苏珊娜简直想扇她自己一巴掌,假如她可以的话。

上帝,只要一和她肚子里的胎儿扯上关系,这个贱人还真是他妈的胆小!是的,下车。

只有一个街区,大道沿路的街区路都很短。

司机……那个司机我该给多少钱?给他十块钱,不用找零了。

快,把钱拿出来——苏珊娜察觉到米阿的犹豫,忍不住烦躁愤怒。

不过却也并非毫无乐趣。

听着,甜心,我撒手不管好了。

你他妈的爱给多少钱就给多少。

不,不,没关系。

对方立刻放下身段。

害怕了。

我相信你,苏珊娜。

她把剩余的钞票拿了出来,像拿着一手好牌似的摊开,举在她眼前。

苏珊娜几乎想要拒绝,但又有什么意义?她浮了出来,重新控制住举着钱的棕色双手,抽出一张十块递给了司机。

不用找零了,她说。

谢谢,女士!苏珊娜打开车门,车内突然响起机器人一般的提醒声,吓了她一跳——是吓了她们两人一跳。

是个叫乌比·戈德堡的女人,提醒乘客不要遗忘行李物品。

不过对苏珊娜—米阿来说这种提醒毫无意义。

贵重物品只有一件,就是即将从米阿肚子里出生的孩子。

隐隐的吉他声从街角飘来。

她把钞票塞回口袋,腿伸出出租车,可就在此刻,对手脚的控制慢慢退去。

原来如今苏珊娜再一次为她解决了纽约生活的尴尬,米阿重新夺回控制权。

蓦地,苏珊娜非常想反抗这种无耻的侵犯。

(我的身体,他妈的,是我的身体,至少腰部以上,包括这副脑壳和里面的大脑,都是我的!)但很快她就放弃了。

又有什么用?米阿比她更强。

苏珊娜不明白原因,但事实就是这样儿。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种奇特的日本武士道似的宿命感袭上苏珊娜·迪恩的心头。

这种感觉竟让人平静下来,当司机开着车绝望地滑向大桥边缘、飞行员驾驶引擎熄火的飞机做最后一个俯冲……枪侠走向命运尽头时大约也都笼罩在这种平静之中。

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一场殊死反抗,如果值得反抗或者反抗能够带来荣耀的话。

她会为自己和小家伙放手一搏,但绝不会为米阿——她已经打定主意。

米阿也许曾经有过获得救赎的机会,不过现在在苏珊娜看来已经一个不剩。

此时此刻没什么她能做的,除了把阵痛强度的指针拨回十级,起码她这点儿权利还是有的。

但在这之前……吉他歌声。

这首歌儿她听过,非常熟悉。

他们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那天晚上她为当地的乡亲们演唱的就是这首歌。

在遇见罗兰之后她经历了那么多事,此刻再次在纽约街头听见这首《一位无尽忧伤的男子》,她觉得肯定不会只是巧合。

这首歌真是动听极了,不是吗?也许是她听过的所有乡村民谣中最棒的一首。

她年轻的时候爱极了这首歌,在它的诱惑下一步一步陷入激进运动的热潮,最终去了密西西比的牛津镇。

那段日子早已逝去——她觉得自己比那时老了许多——但歌里蕴涵的忧伤和纯真对她仍有强大的吸引力。

一个街区不到就是迪克西匹格餐厅了。

等米阿带着她俩一迈进大门,苏珊娜就站在血王的领地上了。

她没有怀疑,也没有幻想,从来没指望能逃出生天,没指望能够再见到她的朋友、她的爱人,也想过可能米阿意识到自己被欺骗会愤怒咆哮,而她则伴着咆哮永远闭上双眼……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打扰她此刻欣赏歌曲的雅兴。

难道这是她的死亡之歌吗?如果是,好极了。

苏珊娜,丹之女,突然意识到情况原本可能会更糟。

3街头卖艺的吉他手在一家叫做咖啡糖蜜的咖啡屋前摆下摊子,敞开的吉他盒放在他身前,里面深紫色的天鹅绒(与布里奇屯金先生家里的地毯颜色别无二致,阿门)上面零散地放着些零钱,恰到好处地提醒着善良的行人该怎么做。

他坐在一个木头箱子上面,箱子同哈里根教士讲道时站在上面的那个一模一样。

看上去今晚的演出已经基本结束。

他套上袖子上缝着纽约扬基臂章的夹克衫,戴上帽舌上方印着约翰·列侬永生的棒球帽。

显然他前面本来摆着一个牌子,不过现在已经字朝下放回乐器盒里。

反正米阿也不可能认识上面到底写的什么字。

她不会知道。

他瞥了她一眼,笑了笑,停下剔指甲的动作。

她扬了扬手里剩下的钞票,说:如果你再演奏一遍那首歌,这些钞票就是你的了。

整首歌。

这个年轻人二十岁左右,苍白的脸上长了许多雀斑,鼻子上套了一个金黄的鼻环,嘴角叼着一支香烟。

并非十分英俊的相貌丝毫不损害他身上散发出的迷人气质。

当他意识到她手里的钞票上印着谁的头像之后,顿时睁大双眼。

女士,为了这五十块钱,拉尔夫·斯坦利哪首歌都行,只要我会唱……而且我会唱的还挺多。

这一首就行了,米阿说着扔出钞票。

钞票飞进了卖艺人的吉他盒,他几乎不敢相信地望着钞票戏剧性的降临。

快点,米阿催促道。

苏珊娜仍然缄默,但米阿知道她正侧耳倾听。

我的时间很短,快点儿演奏。

坐在咖啡屋前的吉他手拨动琴弦,唱出这首苏珊娜第一次在饥饿的我夜总会听过的歌曲。

天知道这首歌她在民谣歌会上演唱过多少场。

甚至在被丢进密西西比牛津镇监狱前一晚,她在一家汽车旅馆后面也唱过。

那个时候三名支持选民登记的年轻人已经失踪快一个月,事实上他们已经被永远埋在了密西西比费镇附近的黑土地里(尸体最终在俄克拉荷马的隆戴尔镇附近被发现,请齐唱哈利路亚,请高呼阿门)①。

那个时候白人种族主义者已经再次举起传说中的大铁锤,可他们照样选择继续歌唱。

奥黛塔·霍姆斯——在那些日子大家都喊她黛特——起了个头儿,其他人跟着哼了起来,小伙子们唱的是男人,姑娘们唱的是女人。

在那段可怕的日子,眼前的这位吉他手尚未出生,而此时此刻,他的低吟浅唱吸引着被关在道根里的苏珊娜凝神聆听。

记忆的围堰终于被冲垮,回忆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袭来,而被推上风口浪尖的正是米阿。

※※※※①这里指的是美国一九六四年发生的费镇疑案。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涌起的美国民权运动在六十年代进入高潮。

一九六四年,美国北部的白人和黑人学生联合发起自由之夏(Freedom Summer)运动。

上千名大学生深入南部各州乡村。

帮助登记黑人选民,建立教授黑人选举等各种知识的学校。

但是当年夏天三名民权工作者被无故杀害,成为轰动当时美国的费镇疑案。

最终谋杀案幕后策划埃德加·雷·基伦于二〇〇五年一月又重新被指控。

4在记忆的天地里,时间永远是当下。

在过去的王国中,时钟滴答……可是指针从未走过一步。

那儿有一扇找不到的门(噢,迷失啊)记忆则是开启门的钥匙。

5他们的名字是切尼、古德曼和施威纳;一九六四年六月十九日,三人倒在了白人种族主义者的铁锤之下。

噢,迪斯寇迪亚!6他们住在一家叫做蓝月亮的汽车旅馆里面,就在密西西比牛津镇黑人聚居区。

蓝月亮的主人是莱斯特·班布力,他哥哥是牛津镇第一所黑人卫理公会教堂的牧师,哦,大家齐唱哈利路亚,大家高呼阿门。

那是在一九六四年的七月十九日,距离切尼、古德曼和施威纳失踪整整一个月。

他们在费镇附近失踪之后,约翰·班布力的教堂里召开了一次集会,当地黑人民权运动家告诉剩下的大概四五十个北方佬,鉴于近期的种种情况,他们如果选择回家完全可以理解。

其中有一些回去了,感谢上帝,但奥黛塔·霍姆斯和其余的十八个人坚持留下,住进了蓝月亮汽车旅馆。

有时候他们会趁着夜色出门,德尔伯特·安德森带上吉他,他们齐声歌唱。

《我会获得自由》,他们歌唱《约翰·亨利之歌》,他们歌唱,抡着铁锤砸下去(万能的上帝,上帝—炸弹),他们歌唱《随风吹散》他们歌唱加里·戴维斯教士的《犹豫布鲁斯》,其中低俗又不失亲切的段子惹得他们齐声大笑:一美元就是一美元,十分钱就是十分钱,我有一屋的孩子,却没有一个亲生,他们歌唱《我不再游行》他们歌唱在记忆的天地、在过去的王国他们歌唱和着青春的热血、肉体的力量、心灵的信仰他们歌唱为的是反抗迪斯寇迪亚反抗坎—托阿为的是支持创造者乾神、罪恶的终结者乾神他们不知道这些名字他们知道所有这些名字心灵唱出的是它不得不唱的歌曲鲜血明晓的是它应该明晓的真理沿着光束的路径我们的心明白所有秘密他们歌唱歌唱和着德尔伯特·安德森的伴奏,奥黛塔低吟浅唱我是一名女子……有着无尽的忧伤……我目睹不幸……日日年年……我挥手告别……旨塔基老家……7米阿就这样被歌声牵引,穿过找不到的门来到记忆的天地,来到莱斯特·班布力的蓝月亮汽车旅馆杂草蔓生的后院,她听见了——(听见)8米阿听见即将变成苏珊娜的女子微启双唇,歌声婉转,接着其他人一一加入,汇聚成整齐的和声。

密西西比冷月的清辉洒在他们的脸上——有白肤色有黑肤色——也洒在了旅馆后面的铁轨上。

那条铁轨向南方延伸,一直延伸到隆戴尔镇。

就在那里,一九六四年的八月五日,他们的伙伴严重腐烂的尸体被找到——詹姆斯·切尼,二十一岁;安德鲁·古德曼,二十一岁;迈克尔·施威纳,二十四岁;噢,迪斯寇迪亚!永夜黑暗是你的最爱,灼灼的魔王红眼让你开怀。

她听见他们唱道。

大地宽阔任我流浪……穿过暴雨,穿过冰雹……我踏上铁路去北方……没什么能像歌曲一样打开记忆的阀门,当黛特和她的伙伴伴着银色月光高唱的时候,她的回忆似排山倒海的巨浪,米阿就这样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她看见他们手挽着手,唱起(哦,我心深处……依旧坚信)另一支歌,一首最透彻诠释了他们自己心情的歌。

一张张被仇恨扭曲的面孔排列在街边,紧盯着他们,长着厚茧的拳头猛烈挥舞。

女人们身着无色衬衫,光裸的小腿没穿丝袜,脚踏简陋拖鞋撅起嘴唇向他们吐口水,弄脏了他们的脸颊、头发。

街边还站着些穿工装裤的男人(伐木工人的工作服,哈利路亚),还有剔着板寸头身穿干净白毛衣的男孩儿,其中一个冲着奥黛塔大叫,一字一句非常清晰:我们会杀了所有该死的黑鬼!看谁敢踏进密西西比的校园一步!也许正是出于恐惧,同志情谊变得愈发坚固。

每个人都感受到共同努力的伟大事业将永载史册。

他们会改变美国,即使代价是鲜血,他们照样一往无前。

没错儿,哈利路亚,赞美上帝,阿门。

接着白人男孩儿达利尔来到了她身边。

刚开始他有些软弱,还不够坚定,但渐渐地他变得坚强,奥黛塔神秘的另一半——那个只会尖叫、狞笑的丑陋的另一半——再也没有出现。

密西西比的明月挂在天空,达利尔和黛特并排躺着,互相爱抚,一直睡到天亮。

听,蟋蟀的低语。

听,猫头鹰的哀啼。

听,旋转的大地婉转哼鸣。

年轻的热血激荡奔腾,他们从没怀疑自己改变世界的能力。

再见了,我惟一的真爱……她在蓝月亮旅馆后面的草丛中歌唱,在月光下歌唱。

我再也见不到你的脸……奥黛塔·霍姆斯高贵得宛如女神,而米阿就在现场!她亲眼看见、感觉到她的光辉。

有人会说那不过是愚蠢的奢望(噢。

不,我高唱哈利路亚,我们一起喊上帝—炸弹),可她却沉醉其中。

她深深地明白一点,女口影随形的恐惧让人更加珍惜身旁挚友,让每顿饭菜更加可口,让每时每刻仿佛都在无限延展,直触丝绒天幕。

他们知道詹姆斯·切尼已经死了(没错儿)他们知道安德鲁·古德曼已经死了(哈利路亚)他们知道迈克尔·施威纳——三个中间最大的,虽然也只是二十四岁的大男孩——死了。

(高喊阿门!)他们也知道中间任何一人都可能葬身隆戴尔或费镇。

任何时候。

蓝月亮歌唱之夜以后,他们中的大多数,包括奥黛塔,都会被投进监狱,从此开始屈辱的囚禁生涯。

但今晚她和她的战友在一起,和她的爱人在一起,他们合为一体,迪斯寇迪亚早被摒弃。

今晚他们手拉手,肩并肩,只是歌唱。

姑娘们唱的是女子,小伙子们唱的是男子。

米阿几乎被他们之间的真挚友谊湮没,为了他们单纯的信仰而激动。

刚开始,她震惊得忘了笑也忘了哭,只能讶异地仔细聆听。

9当吉他手唱到第四段时,苏珊娜跟着哼起来,刚开始还有些胆怯,后来——在他鼓励的笑容下——她放开拘束,和着年轻人的歌声:早饭吃的是肉汁晚饭豆子配面包矿工却无晚饭吃一根稻草成面包……10唱到这里,吉他手停了下来,惊喜地望着苏珊娜—米阿。

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会唱呢,他说。

参加自由乘车运动①的人以前就这么唱来着——不,苏珊娜平静地答道。

不是他们。

肉汁的这段歌词最初是帮助选民登记的学生唱红的,他们在一九六四年的夏天来到牛津镇,就是三个小伙子被杀害的那个夏天。

施威纳和古德曼,他说。

另一个的名字我记不得了——詹姆斯·切尼,她仍然非常平静。

他的头发真是漂亮极了。

你说话的样子好像认识他似的,他回答,不过你看起来顶多……三十?苏珊娜明白自己看上去绝不只三十,肯定老得多,尤其是今晚,不过当然短短一曲的时间这位年轻人的吉他盒里就多出了五十美元,也许这小笔横财影响了他的判断力。

我妈妈那年夏天就待在纳什巴县,我妈妈三个字自然而然地就从她嘴里冒了出来,但却出乎意料地让绑架她的米阿大为震惊。

三个字像一把尖刀割裂了米阿的心。

你妈妈真酷!年轻人感叹道,笑了笑。

很快他隐去笑容,把五十块钱从吉他盒里捏出来,递还给她。

拿回去。

和你一起唱歌非常愉快,夫人。

我真的不能拿回去,苏珊姗笑笑说。

记住那场斗争,这就足够了。

记住吉米、安迪和迈克尔,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知道我自己永远不会忘记。

求求你,拿回去。

年轻人还在坚持。

他的脸上又绽出笑容,但显得非常不安。

如果回到过去,他很可能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在蓝月亮简陋的后院、在染上银辉的铁轨旁沐浴着月光一起歌唱。

他的美丽、无忧无虑的青春都让米阿在那一刻爱上了他,甚至连她的小家伙都暂时退居第二位。

她心里明白,吸引她的光辉是骗人的,全是苏珊娜的记忆在作祟。

但另一方面她又怀疑也许是真实的。

有一点毫无疑问:只有像她一样曾经拥有过永生却又放弃的人,才能真正明白反抗迪斯寇迪亚需要多大的勇气,把心灵的信仰放在个人安危之前、把脆弱的美丽置于危险之中需要多大的勇气。

让他高兴,把钱拿回来吧,她对苏珊娜说,但是这回她并没有浮出,而是完全由苏珊娜做主,让她选择。

可苏珊娜还没来得及回答,道根的警铃忽然大作,她俩共同的脑海中顿时噪音刺耳,红灯连闪。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快放了我!苏珊娜挣脱出米阿的禁锢,米阿还没来得及伸手,她已经消失得无踪影。

※※※※①自由乘车运动(Freedom Riders)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在美国南方发起的鼓励黑人乘车坐在原本属于白人的前排座位的运动。

11苏珊娜的道根里,红色警戒灯不停闪烁,头顶的扩音喇叭发出咚咚的敲击声,整个房间都在随之震动。

两台电视屏幕——一台上面仍旧显示的是莱克星顿和六十街的街头卖艺人,另一台则是沉睡的胎儿——已经短路。

苏珊娜脚下的地板咯吱作响,吐出一团团灰尘,一块控制板全黑下来,而另一块上蹿起了一股火苗。

简直一团混乱。

仿佛是为了进一步肯定她的猜想,道根之声在她耳边响起来,竟然酷似布莱因。

警告!系统超载!除非减弱阿尔法区域的电量。

否则整个系统将在四十秒内关闭!苏珊娜不记得前面几次到这里来时见过什么阿尔法区域,可当她眼前出现了这样的标志时却也丝毫不感惊讶。

突然,附近的一块控制板喷出一股橙色的火花,顿时燃着了旁边的椅子。

大块的天花板连带纠结的电线掉下来。

除非减弱阿尔法区域的电量,否则整个系统将在三十秒内关闭!情感温度刻度盘该怎么办?别管了,她喃喃自语。

好了,现在看小家伙这个按钮。

这个该怎么办呢?苏珊娜略一思量,伸手把拨动开关从沉睡扳到清醒。

几乎立刻,那对令人不安的蓝眼睛睁了开来,强烈好奇的眼睛径直锁定在苏珊娜身上。

罗兰的孩子,她此刻心情复杂,怪异与痛苦的感情掺揉在一起。

也是我的。

至于米阿?姑娘,你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被命运愚弄的傻瓜。

真为你觉得不值。

被命运愚弄的傻瓜,是的。

不仅仅是个傻瓜,是命运的傻瓜——命中注定的。

除非减弱阿尔法区域的电量,否则整个系统将在二十五秒内关闭!看来把胎儿唤醒并没什么用,至少就阻止系统整个瘫痪而言。

赶紧换第二套方案。

她摸到阵痛强度控制手柄,那块荒唐的刻度盘看上去就像她妈妈炉子上的烤箱刻度盘。

把刻度拨回二级比较困难,当时她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但朝相反方向却易如反掌,毫无痛苦。

顿时脑海深处某个地方仿佛放松下来,就像保持了好几个小时的紧张肌肉此刻终于可以松懈。

扩音喇叭传来的咚咚戛然而止。

苏珊娜把阵痛强度调到八级,略一迟疑。

可她接着耸耸肩,该死,现在应该是全力以赴、克服难关的时候。

她继续把指针向十级拨去。

指针一指到那儿,顿时一阵剧痛撅住她的胃部,迅速向下滚动到骨盆,她不得不咬紧嘴唇才不至于痛呼出声。

阿尔法区域的电量已被减弱,播音声突然变成了约翰·韦恩特有的拖腔,噢,苏珊娜简直太熟悉了。

多谢了,小姑娘。

她不得不再一次咬紧嘴唇把尖叫硬生生咽回去——这回不是因为剧痛而是因为赤裸裸的恐惧。

不过瞬间她就记起来,单轨火车布莱因早已死了,现在这声音不过是她自己潜意识里某种恶毒的玩笑,但意识到这点仍然不能停止她的恐惧。

分娩程序……正式开始,声音又从扩音器里传来,却已脱去约翰·韦恩的腔调。

分娩程序……正式开始。

接下来又换上鲍勃·迪伦的嗡嗡鼻音,哼起歌来,苏珊娜一听又咬紧牙关:祝你生日快乐……宝贝!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莫俊德……祝你生日快乐!苏珊娜的脑海中,一个灭火器出现在她身后的墙上,等她转身,果然就看见了灭火器(不过在她想象中,旁边牌子上并没有写着只有你和索姆布拉公司能够阻止控制台着火——那句话旁边附了一幅巨熊沙迪克漫画,身穿护林员制服,看来又是一个恶作剧)。

她三步并作两步穿过爬满裂痕的地板,绕过散落一地的天花板碎片,朝墙上的灭火器奔过去。

就在此时,又一阵产痛袭来,几乎要把她撕裂,肚子和大腿顿时火辣辣作痛。

此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弯下腰,拼命把子宫里那块再也无法忍受的大石头挤出来。

用不了太长时间,她脑海中的声音一半是她自己,一半是黛塔。

夫人,这个小家伙乘坐的可是特快列车!可一会儿以后疼痛减缓。

她赶紧从墙上取下灭火器,把灭火喷头对准着火的控制板,压下扳手。

伴随着可怕的嘶嘶声,雪白的泡沫喷出,盖住火苗,随之散发出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

火……已被扑灭,道根之声再次响起。

火……已被扑灭。

转瞬之间,它又换成了英国贵族圆润饱满的男声:我说,干得好,苏—珊娜。

简—直棒—极了!道根的房间已经变得宛如雷区,处处是陷阱。

她跌跌撞撞穿过房间地板,抓住话筒,按下开关。

从头顶的那台还在工作的电视屏幕她看见米阿已经迈开脚步,穿过六十街。

接着印有一只卡通小猪的绿色遮雨篷出现在屏幕上。

她的心沉到谷底。

原来不是六十街,而是六十一街,抢了她身体的那名恶妇终于到达了终点站。

埃蒂!她冲着麦克风大喊。

埃蒂,或者罗兰!见鬼,她最好一个个喊过来。

杰克!卡拉汉神父!我们已经到迪克西匹格,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如果可能。

你们赶快来救我们!但千万要小心!她抬头又看看屏幕。

米阿此刻过了街,站在原地怔忡地凝视着绿色遮雨篷。

有些犹豫。

她认识迪克西匹格那几个字吗?也许不,但肯定明白那幅卡通画,那只涎着笑脸,叼着烟头的肥猪。

无论如何她不会犹豫太久的,况且现在产痛已经开始。

埃蒂,我得走了。

我爱你,甜心!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记住我爱你!永远别忘记!我爱你!这是……她的视线落在麦克风后面半圆形的读表盘上,指针已经出了红色区域。

她暗自揣测直到阵痛结束,指针都一直会停留在黄色区域,最后才慢慢进入绿色。

除非出了问题。

蓦地,她意识到麦克风还紧紧抓在自己手里。

这里是苏珊娜—米欧,广播到此结束。

上帝与你们同在,兄弟们。

上帝和命运与你们同在。

她放下了麦克风,闭上双眼。

12几乎是立刻,苏珊娜感觉到了米阿的变化。

尽管她已经到了迪克西匹格餐厅门口,强烈的阵痛也已经开始,但是米阿却第一次把注意力投向了别处,事实上,是投向了奥黛塔·霍姆斯,还有被迈克尔·施威纳称作密西西比自由之夏运动(牛津镇的保守派白人辱骂他是犹太男孩。

)苏珊娜回来以后即刻发现自己身陷悲伤的情绪之中,就像猛烈的九月风暴即将来临时静止的空气。

苏珊娜!苏珊娜,丹之女!是的,米阿。

我放弃了永生,选择成为人类。

你说过。

这点毫无疑问,米阿在法蒂的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人类的模样,而且明显是位孕妇。

可我却错过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点才让短暂的生命如此珍贵。

对不对?问话中蕴涵的悲痛已经够让人不安,可给苏珊娜带来的惊讶却更让人难以忍受。

现在没有时间让你告诉我了。

现在不行了。

到别的地方去,苏珊娜劝道,不过并没有抱任何希望。

招辆出租车,去医院,我们一块儿把孩子生下来,米阿。

甚至我们能一块儿把他养——如果我在任何其他地方生下他,他一定会死的,而我们也会一起没命。

她非常坚决。

我一定得生下他。

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小家伙,我一定要生下他。

但是……苏珊娜……刚才……你提起了你的妈妈。

我骗你的。

在牛津镇的是我自己。

比起解释时间旅行、平行的世界,谎话总是容易一些。

跟我说说吧,跟我说说你妈妈长什么样儿。

求求你!此刻根本没时间和她争论这个请求是否合理,要么当场拒绝,要么就答应。

苏珊娜决定满足她的要求。

听好了,她说道。

13在记忆的天地,时间永远是当下。

有一扇找不到的门(噢,迷失啊)当苏珊娜找到门并把它打开,米阿眼前出现了一位女子,黑发齐齐梳向脑后,灰色的眼眸清澈明亮。

宝石胸针别在领口,她坐在厨房餐桌旁,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

记忆中时针永远指向两点十分,在一九四六年十月一个明媚的午后。

世界大战已经结束,广播里艾琳·戴正在播音,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姜饼的香气。

奥黛塔,来,坐在我旁边,桌边的女子唤道。

她就是她的妈妈。

吃点儿饼干吧。

你看起来真棒,小姑娘。

她的脸上绽放出一朵微笑。

噢,迷失啊,悲伤的灵魂,再回到家乡!14你也许会说,这有什么特别的?确实,小姑娘一手拎着书包一手拎着运动袋,放学回家。

她穿着白色外套,圣安妮的格子百褶裙,还有侧面印着弓形图案的(橙色和黑色,学校的颜色)及膝长筒袜。

妈妈坐在桌边,抬起头,把一块新鲜出炉的姜饼喂进女儿的嘴里。

这不过是千万个瞬间中最普通的一个,一生中最平淡的场景。

但恰恰这一幕让米阿窒息(你看起来真棒,小姑娘)她切实感受到了母亲的含义是多么丰富,之前她从来没有具体概念……换句话说,如果一切照原计划进行的话。

那会有什么奖励呢?无法衡量。

最终你能够成为沐浴在阳光下的女子,能够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甚至变成海风帮助他们乘风破浪,扬帆远航。

你。

奥黛塔,来,坐在我旁边。

米阿只觉得胸口一窒。

吃点儿饼干吧。

雾气蒙住了她的双眼,绿色遮雨篷上一脸涎笑的卡通猪先是拆成了两个,接着拆成了四个。

你看起来真棒,小姑娘。

很短也比没有好。

即使五年——或者三年——也比一年都没有好。

她不认字,没上过学堂,但是几道简单的算术难不倒她:三年=比没有好。

甚至一年=比没有好。

噢……噢,可是……米阿的脑海中,一个男孩儿进了门,湛蓝的眼睛闪闪发光,她对他说你看起来真棒,儿子!她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做了什么是个无法作答问题,但是我还能做什么也许更糟。

噢,迪斯寇迪亚!15此刻是苏珊娜惟一的机会:这一刻,米阿正站在通向她最后命运的楼梯下。

苏珊娜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里,摸了摸那个乌龟,那个斯杲葩达。

比米阿雪白的双腿深了一层颜色的棕色手指握住了乌龟。

她紧握着乌龟,抽出手,背在身后,最后把乌龟扔在地上。

乌龟滚进了下水道,从她的手里滚进命运的手掌。

接着她被米阿带着上了三层楼梯,来到迪克西匹格的两扇大门前。

16房间里一片昏暗,刚开始米阿只能看见氤氲的橙色灯光,让她想起点亮迪斯寇迪亚城堡房间的电蜡烛。

但是她的味觉丝毫不需要调整,甚至即使当又一阵产痛袭来时,她全身肌肉紧绷,弥漫在空气里的烤乳猪的香味令她蓦地意识到强烈的饥饿感。

她的小家伙也好饿。

那不是烤乳猪,米阿,苏珊娜提醒,但米阿置若罔闻。

两扇大门在身后砰地关上——门旁各自站着一个人(或者说像人的动物)——此时她的视线变得清晰了一些,只见自己站在一间狭长的餐厅里,白色的亚麻桌布亮得晃眼。

每张餐桌上都放着橙色的烛台,烛光摇曳,仿佛一只只狐狸的眼。

门厅地上铺的是黑色大理石,但是前面领班站台的位置则铺上了深红色的地毯。

一位大约六十出头的先生站在领班站台旁,白发齐齐梳向脑后,瘦削的面孔上刻着掠夺者特有的凶残。

他的那张脸还算文质彬彬,可身上的打扮——亮黄色的运动外套,大红的衬衫配上全黑的领带——却活脱脱就像二手车销售或者专坑小镇乡巴佬的赌徒。

额头正中央有一个约一英寸大小的窟窿,就好像脑袋被子弹近距离地射穿。

窟窿里盈满了鲜血,却又没有溢出一滴流到他苍白的皮肤上。

餐桌旁站了大约五十个男人,二十五个女人。

大多数人衣着的鲜艳程度比那位白发绅士有过之而无不及。

个个手指上都套着硕大的戒指,明亮的钻石耳环反射出烛台的橙色光晕。

当然也有少数人穿得没那么夸张——牛仔裤和普通的白衬衫是这些少数派的搭配。

那些老兄们个个脸色苍白,神色警惕,眼里似乎只有瞳孔没有眼白。

他们周围绕着微弱的蓝色光圈,淡得几乎看不见。

不过在米阿看来,他们比起那些低等人来说更接近人类。

事实上,他们是吸血鬼——不用他们咧嘴露出尖牙她也知道——但无论如何,比起赛尔的手下,他们的模样更像人类,也许是因为他们曾经就是人类。

而其他那些……他们的脸不过是面具而已,她的心越来越沉。

狼群的面具下面是电子人——机器人——而他们的面具下面又是什么?餐厅里寂静得让人窒息,可从附近什么地方不断传来说话声、笑声、干杯声,还有瓷器碰撞的声音。

有人倾倒液体——不是酒就是水,她暗想——接着又爆出一阵哄笑。

一对低等人男女——两人都超级胖,男的身穿格子呢领的燕尾服,佩戴着红色的丝绒领结,女的身穿露肩的银色晚礼服,上面缀着亮片——转身朝笑声望去(明显有些不悦)。

似乎是从描画着骑士与贵妇共进晚餐图画的那幅织锦帘子后面传来的。

当这对胖夫妇转头时,米阿看见他俩的面颊好像紧贴的布一样起了皱,一瞬间,下巴下面暴露出长着浓毛的深红色皮肤。

苏珊娜,那是皮肤吗?米阿问。

上帝啊,难道那就是他们的皮肤?苏珊娜没有回答,甚至连我早就告诉你了,或者我难道没警告过你吗?都没说。

如今早过了说风凉话的阶段,现在再发火(即使是表达缓和一些的情绪)也已经于事无补。

此刻苏珊娜只是真真切切地为这位把她带到这儿来的女人感到悲哀。

是的,米阿是骗子、是叛徒;是的,她想尽办法置埃蒂与罗兰于死地。

但是她有其他选择吗?苏珊娜苦涩地领悟到,此刻她能更确切地解释什么是被命运愚弄的傻瓜:正是那些被给予了希望却没有选择的人。

无异于送给瞎子一辆摩托车,她暗想。

理查德·赛尔——身材瘦削、丰唇宽额的中年人——啪啪两声,鼓起掌来,手上的戒指闪闪发光,鲜黄的运动夹克在昏暗的灯光里显得尤其刺眼。

欢迎,米阿!他高呼。

欢迎,米阿!其他人大声附和。

欢迎,母亲!欢迎,母亲!吸血鬼、低等人齐声附和,也鼓起掌来。

欢呼声掌声还算是热情洋溢,但房间的音响效果却让声音沉闷下来,仿佛无数只蝙蝠正扑扇着翅膀。

那是饥饿才会发出的声音,苏珊娜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与此同时,子宫又一阵收缩,她的腿顿时软了,一个趔趄向前冲过去。

不过她心里却挺高兴,毕竟疼痛部分压抑了她的恐惧。

赛尔一个箭步冲上来,扶住她,没让她跌下去。

她本来以为他的手应该是冰凉的,却没想到滚烫,就像得了霍乱的病人。

此时,房间后部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高挑的人影,既非低等人也非吸血鬼。

它身穿牛仔裤和简单的白衬衫,可是从领子里伸出来的却是一个鸟头,上面覆着一层光滑的深黄色羽毛,眼珠乌黑。

它礼貌地拍了拍手,她发现——愈发惊惶起来——它手掌上伸出来的不是手指,而是锐利的鹰爪。

大约六只蟑螂从桌子下面钻出来,挂在细长茎须上的眼珠滴溜溜盯着米阿,眼神里竟透露出令人恐惧的智慧。

他们的下巴咯噔咯噔,不停碰撞,听上去就像在大笑。

欢迎,米阿!她听见自己的脑海里响起欢呼声。

虫子的嗡鸣。

欢迎,母亲!欢呼完他们又消失在阴影中。

米阿转过身,却看见一对低等人守在门边,堵住了出路。

是的,的确是面具;近距离地观察这两个门卫就不难发现他们油亮的黑发根本是画上去的。

米阿的心沉至谷底,沮丧地转身面对赛尔。

如今一切都太迟了。

太迟了,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

17刚刚她转身时赛尔松开了她的胳膊,但此刻她的左手被人抓住。

接着是右手。

她扭过头,只见身穿缀满亮片的银色晚礼服的胖女人就站在身边,礼服勉强兜住呼之欲出的丰满胸部。

上臂的肥肉松松地颤动,散发出爽身粉的气味,几乎让人窒息。

额头正中央也有一个溢满鲜血的窟窿。

原来他们是这么呼吸的,米阿意识到。

戴着面具他们这么呼吸——惊慌失措的米阿几乎已经忘了苏珊娜·迪恩,而黛塔更是被抛至脑后。

所以当黛塔·沃克浮出时——见鬼,她根本是突然跳出来的——米阿根本来不及阻止,只是眼睁睁看见自己的双臂猛挥出去,手指掐住胖女人丰满的脸颊。

胖女人惊声尖叫起来,但奇怪的是其他所有人。

包括赛尔,都齐齐哄笑起来,仿佛这是他们一辈子见过的最滑稽的场面。

胖女人的面具被猛地摘下来,撕得粉碎。

这让苏珊娜想起最后一刻在城堡幻境时一切都被冻住的情景,那时天空像纸似的被从中撕裂。

几块残留的碎片还挂在黛塔的指尖上,看上去像是橡胶。

面具下原来藏着一只硕大的红老鼠,黄色的利齿从嘴角戳出来,鼻子上挂着像是白色蠕虫一样的污物。

真淘气,老鼠女边说边冲着苏珊娜—米欧晃了晃手指。

另一只手仍旧牢牢抓着米阿没松开。

她的同伴——那个身穿艳俗燕尾服的低等人——笑弯了腰,这时米阿发现他的裤子后面伸出一样东西,要说是尾巴又好像骨头太多,但她照样猜那是一条尾巴。

过来,米阿,赛尔把她拉了过去,倾过身子,像爱人似的认真看着她的双眼。

或者是你,黛塔?是不是?就是你,你真是个淘气、读过太多书、尽给我惹麻烦的小黑妞。

对,就是我,你这个长着老鼠脸的混账白鬼!黛塔怒骂,噗地一口浓痰吐在赛尔脸上。

赛尔惊讶地张大嘴,接着猛然合上,一脸怒色。

房间即刻安静下来。

他擦去痰——从他带着的面具上擦掉——不可思议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米阿?他质问道。

米阿,你竟然允许她这么对我?我可是你未出生孩子的教父!你连个屁都不是!黛塔嘶声大吼。

你只会舔你老板的屁股,把手指戳进他的肛门。

你只会干这个!你——让她滚!赛尔勃然大怒。

在迪克西匹格餐厅里,当着所有旁观的吸血鬼、低等人的面,米阿言听计从,后果也非比寻常。

黛塔的嘶吼声越变越弱,仿佛被人架出了餐厅(强壮的保镖拎着她的脖子把她拖出去)。

她放弃说话的努力,只是粗声大笑,但是很快,笑声也消失了。

赛尔双手合十放在身前,严肃地盯着米阿。

其他人同样盯着她。

画着骑士贵妇用餐图的织锦帘子后面,窸窸窣窣的谈话声、笑声还在继续。

她消失了,米阿最终开口。

讨厌的那个已经消失了。

尽管房间里异常安静,她的声音仍然几乎轻不可闻,仿佛耳语似的。

她畏缩得不敢抬眼,只盯着地面,脸色变得死灰。

求求您,赛尔先生……赛尔先生……现在我已经照您的吩咐做了,求求您告诉我您没有骗我,我能抚养我的小家伙。

求求您告诉我!如果您这么说,我保证另一个她绝对不会再开口说一个字,我发誓,以我父亲的名义、母亲的名义。

你既没父亲也没母亲,赛尔回答,语气中满是疏离与鄙视,她乞求的同情与怜悯在他的双眼中没有显示出丝毫。

而那对眼睛上方、额头中央的血窟窿继续盈满一波波的鲜血,却没有一滴溢出。

又一波产痛掠过她的子宫,是迄今为止最剧烈的,米阿步伐踉跄,可这回赛尔没流露出丝毫扶住她的意思。

她砰地跪在他面前,双手握住他鸵鸟皮的靴子,抬头望向他的脸。

在那件鲜亮得几乎尖叫的黄色外套映衬下,他的脸色显得尤其苍白。

求求您,她说。

求求您了:请遵守您给我的承诺。

我也许会,他答道,也许不会。

你知道吗,还从来没人舔过我的靴子。

你能想象吗?我活了这么久,却从来没享受过一次老式的舔靴待遇。

人群中一个女人噗哧一笑。

米阿弯下腰。

不,米阿,你不能这么做,苏珊娜呻吟道,但米阿根本没有回答,甚至体内让人麻痹的疼痛也没能阻止她。

她伸出舌头,开始舔起理查德·赛尔皮靴粗糙的表面。

苏珊娜隐隐约约尝到了味道,沾满尘土的皮革味道,懊悔与屈辱的味道。

赛尔等了一会儿,说:行了。

停下来吧。

他粗暴地扶她站起身,没有一丝笑容的脸正对着她的脸,之间相距不到三英寸。

现在离得这么近,已经不可能忽视他和其他人脸上戴的面具。

紧绷的面颊近乎透明,一丛丛浓密的深红色鬃毛在面具下隐约可见。

也许当鬃毛长得满脸都是时,你会把它称做皮毛。

你的乞求对你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他说,尽管我得承认,感觉好极了。

你答应过我的!她大叫道,试图挣脱他的掌控。

接着又是一阵强烈的宫缩,她疼得弯下腰,拼命憋住尖叫。

等疼痛稍稍减缓,她继续叫道。

你说过五年……甚至可能七年……是的,七年……我的小家伙能得到最好的照顾,你说过——是的,赛尔回答。

我想起来了,米阿。

他眉头微蹙,仿佛一个特别棘手的问题摆在眼前。

接着他展开眉头,微微一笑,嘴角附近的面具起了皱,一颗黄色的断牙从嘴唇里戳出来。

他松开一只手,抬起手指做了个老师教学生的手势。

最好的照顾,没错儿。

问题是,你能胜任吗?这话一出,人群中发出赞同的低笑声。

米阿可没忘记,刚刚这帮人还称她母亲,向她表示欢迎,可这一切已经变得非常遥远,仿佛一场虚浮的梦。

至少你抱得动他,不是吗?从深处某个地方——实际上就是囚禁室里——黛塔反问。

是啊,至少那个你绝对能做得很好,毫无疑问!至少我能抱得动他,不是吗?米阿几乎想朝他啐口唾沫。

我能把另一个送进沼泽吃青蛙,她一直都以为自己吃的是鱼籽酱……那个我也干得很棒,不是吗?赛尔眨眨眼,显然对如此敏锐的反诘有些措手不及。

米阿柔和下来。

先生,想想我放弃的一切!哼,你本来就一无所有!赛尔嗤道。

你不过是个空虚的灵魂,整天只会勾引那些偶尔路过的流浪汉。

风中的荡妇,罗兰是不是这么叫你这种人来着?那么想想另一个,米阿又说。

那个叫苏珊娜的。

为了小家伙我偷了她的身体、她的意识,都是奉了您的吩咐。

赛尔不耐烦地挥挥手。

你说的话全是放屁,米阿。

闭嘴吧。

他朝左边一点头,一个顶着一张狗脸的低等人走过来。

他头上长满浓密的蜷曲灰毛,眉毛上的血窟窿斜斜上扬,仿佛东方人的眼睛。

走在他身后的是另一个鸟头怪物,深棕色老鹰模样的脑袋从印着蓝色魔鬼公爵的圆领T恤里伸出来。

他们一左一右把她架了起来。

那个鹰头人的手尤其让她恶心——布满鳞片,像外星人似的。

你是非常出色的看管人,赛尔说,这点我们非常同意。

但我们也必须记住,真正喂养孩子的身体实际属于蓟犁的罗兰的小婊子,不是吗?你撒谎!她尖声控诉。

噢,肮脏的……谎言!他仿佛没听见,继续说道。

而且不同的工作需要不同的技巧。

俗话说得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求求您了!米阿尖声乞求。

鹰头人把长着利爪的手放在头两侧,左右摇晃,摆出耳朵被震聋的夸张姿势。

滑稽的表演引得一阵哄笑,甚至有人喝起彩来。

苏珊娜隐约感到一股热流顺着腿流下来——米阿的腿——低头发现牛仔裤的裤裆和大腿已经湿了。

她的羊水终于破了。

我们走……婴儿马上就要出生了!像个游戏节目主持人似的,赛尔兴奋地大叫起来,笑得暴露出太多的牙齿,上下都有两排。

后面会怎么样我们再看。

我答应你会好好考虑你的请求。

与此同时……欢迎,米阿!欢迎,母亲!欢迎,米阿!欢迎,母亲!其他人跟着附和。

米阿突然觉得自己被架了起来,狗脸人在左,鹰头人在右,向房间后面走进去。

鹰头人每次呼吸喉咙里都咕嘟作响,米阿听起来十分不舒服。

她的双脚几乎不能着地,被架着朝那个长着黄色羽毛的鸟头人走去;金丝雀,她脑海里浮出这个词。

赛尔一挥手,把她挡下来,同时指了指迪克西匹格餐厅临街的大门,对鸟头人说了两句。

米阿隐约捕捉到罗兰的名字,还有杰克。

鸟头人点点头,赛尔又强调地朝大门指了一指,然后摇摇头。

绝对不许任何人进来,他仿佛说,绝对!鸟头人再次点头,一开口吐出的却是唧唧喳喳的鸟叫,听得米阿几乎想尖叫。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刚巧落在了那幅骑士贵妇用餐图上。

图画上众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她认了出来——那是迪斯寇迪亚城堡宴会厅里放的餐桌,头戴王冠的亚瑟·艾尔德坐在首席,王后坐在他的右手。

不仅如此,他的双眸湛蓝,同她梦里见过的一样。

也许命运恰恰选择了这一刻,在迪克西匹格的餐厅里吹起一阵飘忽不定的风。

织锦帘子的一角被掀了起来,前后不过一两秒钟的光景,但足够让米阿瞥见帘子后面的另一间餐厅——更加私密的餐厅。

餐厅中间放了一张长形木餐桌,晶灿灿的水晶吊灯挂在屋顶,大约一打人坐在桌边,有男有女。

苹果娃娃一样的大脸因为年龄与罪恶而扭曲缩水,参差不齐的利齿霸道地把嘴唇挤到后面。

这些怪物的嘴巴即使曾经能合上,也一定是很久以前了。

乌黑的眼睛分泌出很多肮脏的糊状物,堆积在眼角。

暗黄的皮肤上覆着参差的鳞片,还东一块西一块粘着许多恶心的皮毛。

他们到底是什么?米阿尖声问。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们到底是什么?变异种,苏珊娜回答。

或许用混种人这个词更加确切。

不过反正也不重要了,米阿。

你已经明白重要的是什么了,对不对?她的确已经知道,苏珊娜心知肚明。

尽管帘子只掀起短短几秒钟,她俩都瞥见餐桌中央的旋转烤肉架,被砍掉头的尸体穿在烤肉叉上,金黄起皱的皮肤正在嗞嗞冒油,散发出令人馋涎欲滴的香气。

噢,不,弥漫在空气里的味道原来不是烤乳猪,穿在烤肉叉上的金黄烤肉实际上是个人类婴儿。

桌边的那群怪物举起精制的瓷杯子,蘸了些滴下来的油,互相碰杯祝酒……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风停了,帘子落下来。

当这个即将临盆的妇人被左右架着拖离餐厅,进入到那座跨骑了光束的路径上若干个世界的建筑物内部时,她最后瞥了一眼帘子上的图画,不经意间却看出了其中的窍门。

亚瑟·艾尔德塞进嘴里的并不是一根鸡腿,虽然粗看第一眼会这么以为,而是一条婴儿腿。

同样,罗威娜皇后高举在手中的玻璃杯里盛的不是红酒,而是鲜血。

欢迎,米阿!赛尔又高喊了一声,噢,他现在简直高兴极了,信鸽终于飞回了家。

欢迎,米阿!其他人跟着附和,仿佛疯狂的球迷在齐声欢呼。

帘子后面的那些人也加入了欢呼的队伍,尽管他们的声音连小声咕哝都不如,当然,那是因为嘴里塞满了食物。

欢迎,母亲!仿佛为了配合自己假惺惺的尊敬似的,赛尔冲她戏谑地鞠了一躬。

欢迎,母亲!吸血鬼和低等人连声回应。

伴随着一波波嘲弄的掌声,她被带进厨房,穿过储藏室,接着被带下楼梯。

而当然,她面前最终会有一扇门出现。

18一股陈旧腐朽的厨房气味扑鼻而来,苏珊娜知道她到了迪克西匹格餐厅的后厨房:她敢断定那绝对不是猪肉的味道,而是十八世纪的海盗口中的长猪肉,也就是人肉。

这个地方招待了纽约的那些吸血鬼、低等人有多少年了?从卡拉汉的七八十年代开始?还是从她自己的六十年代开始?肯定更久。

苏珊娜暗忖,也许从荷兰人涉足这里的时候就开始了。

他们从印第安人手中廉价买下了这片土地,带来的基督教信仰势不可挡,传播到的地方比他们国旗所插到的地方还要广阔。

荷兰人真是一个务实的民族,喜欢吃小排肋骨,对于魔法没什么耐心,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很快她就认出这间厨房实际就是迪斯寇迪亚城堡内部那间的成对映射,就在那儿,米阿杀死了那只老鼠,它企图抢走最后仅剩的食物,炉子里的那点儿烤猪肉。

只不过实际上根本没有烤猪,没有炉子,她继续想。

他妈的,厨房压根儿就不存在。

当时谷仓外面有一只小猪仔,逖安和扎丽亚·扎佛兹的小猪仔。

亲手宰了它的凶手是我不是她,亲口喝下它热血的也是我不是她。

那一刻她几乎已经控制住我,只是我还没意识到。

不知道埃蒂——当米阿最后一次剥夺她的神智、毫不留情地把她投进黑暗的囚室时,苏珊娜终于醒悟,这个可怕的恶妇已经全面控制了她的生活。

她明白米阿这样做的原因——全是为了肚子里的小家伙。

问题是她,苏珊娜·迪恩,怎么能让这一切发生?难道是因为她之前被别人控制过?难道是因为陌生人在体内的感觉让她上了瘾,就像海洛因让埃蒂上瘾一样?她非常害怕事实可能就是这样儿。

浓郁的黑暗。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只见一弯冷月挂在迪斯寇迪亚的苍穹,再上面就是浓郁的黑暗。

一弧红光(血王的熔炉)出现在天边。

在这儿!一个女人招呼道,就像以前一样。

这儿,风头下面!苏珊娜低下头,发现自己再度失去双腿,正坐在上次造访时那辆粗糙的单人轮椅里。

那个高挑清秀的女子站在前面,黑发随风飞扬,正朝她打招呼。

当然,比之宴会厅里模糊的梦境一般的记忆,眼前的米阿连同所有景象并没有真实到哪里去。

她心下琢磨:但是法蒂却是真实的。

米阿的身体还在那儿,就如同我的身体现在正被拖着穿过在为魔鬼顾客准备恐怖饭菜的厨房。

城堡幻境正是米阿的梦想天堂,她的避难港湾,她的道根。

中世界的苏珊娜,快到我这儿来,离血王的魔光远些!快到城齿下面来避避风!苏珊娜摇摇头。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米阿。

孩子很快就要出生——哎,在我们两人之间,以某种方式出生——他一出来咱俩就散伙。

是你下毒毁了我的生活。

米阿紧紧盯着她,眼神里全是绝望。

藏在亮色厚披肩下的肚子挺得很大,头发被风齐齐吹向脑后。

可吞下毒药的却是你自己,苏珊娜!哎,当这个孩子还在你的肚子里没有发芽的时候!真的吗?即使是真的,那又是谁邀请米阿加入、侵占她的身体的?是苏珊娜?还是黛塔?两个都不是,苏珊娜猜想。

也许实际上是奥黛塔·霍姆斯。

那个从来不会故意砸碎盘子泄愤的奥黛塔,那个喜欢尽管已经洗得发白的洋娃娃的奥黛塔。

你想我怎么样,米阿,无父之女?照实说,让我们做个了断!很快我们就会在一起——真正意义上的在一起,睡在同一张儿童床上。

我惟一的要求就是,如果有任何机会能带着我的小家伙逃跑,你得帮助我。

苏珊娜仔细考虑她的要求。

藏在荒野岩石间、悬崖石洞里的土狼嘎嘎叫了起来,刺骨的风几乎让人麻木,可是突如其来摄住腹部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

米阿显得同样疼痛,苏珊娜不禁感叹,自己的存在竟然会变成这种无法理解的镜中映象。

无论如何,答应她又会有什么害处?也许那样的机会根本就不会出现,可即使出现,难道她希望米阿口中的莫俊德落入血王手下的手中吗?好吧,她回答。

我答应你。

如果我能帮你逃跑,我会帮你的。

无论逃到哪里!米阿低吼,有些犀利。

即使……她停下来,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即使是暗无天日的隔界。

如果我不得不带着我的儿子永远流浪,那儿会是最好的选择。

也许对你来说是的,姐们儿,苏珊娜想着,却一个字没说。

实际上,她已经受够了米阿不着边际的幻想。

如果我们实在没法儿脱身,米阿又说,就把我们杀了。

尽管那儿除了风声和土狼的叫声,四野一片阒寂,苏珊娜仍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架着下了楼梯。

真实的世界同这里只隔着一层薄膜。

米阿能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来,尤其是在产痛一波波袭来的当口,说明她的力量惊人强大。

可是这种力量却无法利用,实在太糟糕了。

显然,米阿错把苏珊娜的沉默当做不情愿。

她脚踏厚底凉鞋,穿过围绕在城堡幻境边的小路,朝米阿坐的笨重轮椅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苏珊娜的肩膀,开始猛烈摇晃她。

听着!她激动地大叫。

杀死我们!我宁愿我们死在一起,也比……她突然没了声音,接着苦涩地嗫嚅:他们一直都在骗我,对不对?认清真相的时候终于到了,可是苏珊娜既没有感到高兴、也没有同情或悲恸。

她只是点点头。

他们是不是想吃了他?用他的身体去喂那些恐怖的老东西?我几乎能肯定不是的,苏珊娜说。

尽管那儿的人的确吃人肉,但她心里的声音轻轻告诉她应该不是的。

他们压根儿不把我当回事儿,米阿又说。

只不过是个看孩子的。

你以前是不是这么说我的?而现在连那个活儿他们都不让我干,不是吗?并不是这样,苏珊娜答道。

也许你可以喂他六个月,但即使那样儿……她摇摇头,突然又一波产痛袭来,腹部和大腿的肌肉疼得发酸,她不得不咬住嘴唇。

当疼痛减缓时,她继续说,我都有些怀疑。

如果真是那样儿,就杀了我们。

快答应我,苏珊娜,求你了!可如果我为你做了这个,米阿,你又能为我做什么?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这张谎话连篇的嘴里吐出来的半个字吗?我会放你自由,如果有机会。

苏珊娜暗自思量了一会儿,算了,糟糕的交易总好过没有交易。

她伸出手,拉起抓住她双肩的手。

好吧,我答应你。

紧接着,上次她俩聊天结束时出现的景象再次出现,天空从中撕裂,裂口延伸到城齿,最后延伸到她们身边。

苏珊娜透过裂缝窥见正在移动的走廊和模糊不清的影像,但她明白她正透过自己半闭的双眼看到这一切。

狗脸和鹰头一左一右架着她朝走廊尽头的门走去——自打罗兰闯入她的生命中之后,总会有那么一扇门在前方等着她——她心猜他们一定以为她已经昏过去,虽然兴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如此。

接着她重新跌回了接着一双白腿的混合躯体……谁又能说得清她本来棕色的皮肤现在有多少变成了白的?至少这种情况马上就要告一段落,不幸中的万幸。

她宁愿放弃这双白腿,无论它们多么强壮,只为了换得心灵的安宁。

内心深处的一丝安宁。

19她醒过来了,有人大叫,苏珊娜心猜一定是那个顶着狗脸的家伙。

不过是什么脸也不重要了;面具下面反正都是长得像人的老鼠,瘦骨嶙峋的脸上爬满了毛。

好极了。

开口的是紧随其后的赛尔。

苏珊娜环顾一圈,只见旁边围着六个低等人,鹰头人,还有三个吸血鬼。

低等人身上都别着手枪,插在绑在胸前的枪带里……只不过在这个世界里估计应该叫做枪套了。

亲爱的,可得赶紧学会入乡随俗呵。

两个吸血鬼身上挂着卡拉人常用的弩箭,第三个则举着一把狼群用的电子剑,发出恼人的嗡嗡声。

只有一成把握,苏珊娜冷静地计算。

不算好……不过已经不错了。

你能——米阿从身体深处怯怯地问。

闭嘴,苏珊娜回答。

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们前面的门上写着:北方中央电子有限公司纽约/法蒂最高警戒请提供语音进入密码一切都很眼熟。

苏珊娜立即明白过来,上次短暂造访法蒂时,就是真正的米阿——她放弃永生变成了人类,着实是有史以来最不划算的一桩交易——被囚禁的法蒂,她在那儿见过相似的标志。

他们走到门边,赛尔把苏珊娜一把推向鹰头人,然后身子前倾,喉咙深处咕哝出一个异常怪异的词儿,苏珊娜自己永远不可能发出来的词儿。

没关系,米阿轻声说。

我会说这个词儿,要是有必要的话,还可以教你另一个你能发出来的。

可现在……苏珊娜,我为这一切道歉。

永别了。

通向法蒂电弧16实验站的那扇门慢慢开启。

刺耳的嗡鸣和臭氧的味道迅速涌来。

连结了两个世界的门并非魔法驱动;它属于不再信仰魔法、不再信仰黑暗塔的中土先人的遗作,嗡嗡作响,行将就木。

愚蠢的破玩意儿就快报废。

门后是一间极大的房间,里面放着几百张床。

这儿就是他们给孩子动手术的地方。

断破者要什么,他们就从孩子身上取走什么。

可现在只有一张床上睡了个女人,旁边站着一个顶着恐怖的老鼠头的女人。

大概是护士吧。

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类——苏珊娜觉得他不应该是吸血鬼,但也不敢确定,站在门口看不真切,景象模糊得就像在焚尸炉里。

他抬起头,看见了他们。

快!他大声催促。

快点儿!我们必须把她们连接起来,尽快结束这一切,否则她肯定没命!两人都没命!这个医生——毫无疑问,因为除了医生没人敢当着理查德·P·赛尔的面这么暴躁、嚣张——非常不耐烦地招招手。

把她带过来!你们已经迟了,该死!赛尔粗鲁地把她推进门,一阵嗡鸣从脑海深处蹿出,夹杂着当当几声隔界钟声:她低头一看,却已经太迟了。

米阿的双腿已经消失,还没等鹰头和狗脸来得及从后面托住她,她就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她胳膊肘撑地,抬起头,顿时清晰地感觉到,在这么久之后也许该从她在石圈被强奸那时算起——她终于又一次完全属于她自己了。

米阿消失了。

接着,仿佛为了否定这样的感觉,刚从苏珊娜身上撤退的那位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紧接着苏珊娜也痛呼出声——太疼了,实在忍不住——一瞬间,她俩的声音出奇地和谐,仿佛预示婴儿即将诞生。

耶稣,苏珊娜的护卫之一叹道——是吸血鬼还是低等人?她也不知道。

我的耳朵是不是在流血?怎么感觉上是这——快把她抱起来,哈柏!赛尔咆哮道。

杰!抓抓牢!把她抱起来,看在你父亲的分上!狗脸和鹰头——或者哈柏和杰,如果你愿意这么叫的话——架着她的胳膊,迅速穿过好几排空床,把她拖到了病房里。

米阿朝苏珊娜转过脸,挤出一丝虚弱的微笑。

她的脸已经全汗湿了,头发紧紧贴在通红的皮肤上。

终于见到了……真不幸,她费力地说。

把旁边的床推过来!医生大声喝令。

快点,你们这群该死的家伙!他妈的怎么这么慢!两个从迪克西匹格跟过来的低等人走到最近的空床边,弯下腰把床用力朝米阿那儿推过去。

同时哈柏和杰继续撑着苏珊娜。

床上放着一些东西,看起来像吹风机中间的十字形物,还有一个玩意儿,看起来就像连续剧《飞侠哥顿》里面常出现的太空头盔。

苏珊娜一点儿都不喜欢头盔的样子,一副吸人脑的样子。

与此同时,老鼠头护士在米阿叉开的两腿间弯下腰,揭开米阿身穿的病号服,做起检查。

胖手拍了拍米阿的右腿膝盖,喵地叫了一声。

她肯定是想安慰产妇,可那叫声让苏珊娜全身发抖。

你们别干站在那儿啊,白痴!医生怒喝道。

他身材略显矮胖,棕色的眼睛嵌在潮红的双颊上,黑头发服帖地覆在脑壳上,一绺绺分得特别开,活像一道道壕沟似的。

他佩戴的猩红色领结上画了一只眼睛,不过这个标志没让苏珊娜有丝毫吃惊。

我们等你下命令,鹰头人杰答道。

他的声音不似人类,显得异常单调,同老鼠头护士发出的喵喵声一样让人不爽。

但吐字还算清楚。

你们不应该等我的命令!医生勃然大怒,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手势。

难道你妈生下的孩子一个都没活下来?我——哈柏试图辩解,可是医生朝他直直冲过去,火气越来越大。

我们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多久了,啊?整个过程我们排练了多少次?为什么你们非得该死的这么蠢、动作这么慢?快给我把她放在床——赛尔的身影倏地闪过,速度之快让苏珊娜觉得连罗兰都不一定赶得上。

上一秒钟他还站在狗脸人哈柏身边,下一秒钟他已经用下巴抵住医生的肩膀,牢牢钳住他的手臂用力向后扳过去。

医生脸上的狂怒霎那间没了踪影,相反他开始像孩子似的尖叫起来,嗓子都叫破了。

口水吐得满嘴唇都是,膀胱一松,裤裆顿时湿了。

快松手!他痛吼。

折断我的胳膊我对你就没用了!妈呀,快松手,疼死啦!要是我折断了你的胳膊,斯高瑟,大不了我从街上随便拉个药剂师,等他干完活儿就一枪毙了他。

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女人生孩子,又不是什么该死的脑外科手术,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过他还是稍稍松了松手,斯高瑟抽泣起来,不断扭动身体,嘴里咕咕囔囔的就像在大热天做爱。

等你完成任务,再也没用的时候,赛尔继续说,我就把你喂给他们。

他抬了抬下巴。

苏珊娜顺势望过去,发现从米阿躺着的床到通向大门的走道上此刻爬满了虫子,刚才在迪克西匹格时见过的虫子。

一双双睿智、贪婪的眼睛紧紧盯着矮墩墩的医生,下巴一张一合,咯噔作响。

我……先生,我该怎么做?乞求我的原谅。

乞——乞求原谅!还有他们,你刚刚也侮辱了他们,所以你还得乞求他们的原谅。

先生们,我……我……乞——乞求——医生!老鼠头护士突然插嘴,她的声音低沉,但还听得清。

她仍然弯腰站在米阿的腿间。

婴儿头出来了。

赛尔立即松开斯高瑟的胳膊。

快继续,斯高瑟医生。

完成你的任务,给孩子接生。

赛尔俯下身,异常关心地摸了摸米阿的脸颊。

尽情欢呼,尽情希望吧,女士,他说。

你的一切梦想马上就要成真。

她抬起眼,疲倦却感激地看了看他。

那眼神腾地揪住苏珊娜的心。

别相信他,他的谎话没完没了,她试图发送信息,可是此刻她俩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切断了。

下一刻,她就像一袋粮食似的被扔到了米阿旁边的床上。

一只头盔套在她头上。

她根本没法儿挣扎;又一波产痛袭来,两个女人再一次同时尖叫起来。

苏珊娜能听见赛尔同其他人低声说着什么,也能听见他们身下虫子令人作呕的咯噔声。

头盔内侧两个金属突起顶住她的太阳穴,顶得她几乎有些疼。

突然,一个悦耳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欢迎来到索姆布拉公司下属北方中央电子的世界!‘索姆布拉,进步永不停止!’连接准备就绪。

高分贝的嗡鸣开始响起,起先在她的耳边,接着她感觉那声音钻进了脑子。

她脑海中浮现出两颗正在慢慢对接的闪亮子弹。

隐约间,她听见米阿痛苦的叫声,仿佛从房间的另一侧传来而不是就在她身旁,哦,不,住手,疼死了!左边和右边的嗡鸣在她的脑中央汇聚,变成一股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她觉得假如继续下去她所有的思考能力都会被摧毁。

钻心的痛,可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

让他们看见泪水从紧闭的眼睑里渗出,可以,但她是一名枪侠。

他们无法强迫她尖叫。

仿佛过了一辈子的时间,嗡鸣戛然而止。

一瞬间,苏珊娜偷得片刻时光好好享受脑中的宁静,可是很快下腹部传来一阵锐痛,力道极大,她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

因为这是不一样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尖叫着迎接新生儿的降临是一种荣耀。

她转过头,看见米阿湿漉漉的黑发外面也套了一只相似的钢盔。

两只钢盔各自延伸出一根管子,在她俩中间连接。

他们以前用相同的装置处理偷来的双胞胎,但是显然此刻这些玩意儿派上了其他用场。

到底是什么呢?赛尔俯下身,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的科隆香水,苏珊娜想大概是英式皮革那款。

为了完成最后这一步,也就是说把婴儿推出来,我们需要这个连接,他解释道。

把你带到法蒂这儿来是非常关键的一步。

他拍拍她的肩膀。

祝你好运。

快结束了。

他冲她迷人地一笑,面具上部皱了起来,露出下面的红毛。

然后就可以杀了你。

笑容咧得更宽。

当然,还可以把你吃了。

在迪克西匹格没有一样东西会被浪费,即使像你这么自以为是的婊子也不例外。

苏珊娜还没来得及驳斥,脑海中的悦耳女声再次响起。

请缓慢清晰地说出你的名字。

操你妈!苏珊娜咆哮骂道。

曹妮玛不能够作为非亚裔人士的姓名登记,悦耳的女声说道。

语音中察觉出敌意,我们为以下将进行的程序事先道歉。

一开始,什么都没发生。

倏地,苏珊娜的头被疼痛点燃,这种疼痛胜过她经历过的、甚至超过她能想象的任何痛苦。

但是即使疼痛从她体内咆哮碾过,她仍旧紧闭双唇。

她想起了那首歌,即便如今疼痛如此,歌声仍然真切地响起:我是一名女子……有着无尽的悲伤……我目睹着不幸……日日年年……疼痛终于停止。

请缓慢清晰地说出你的名字,脑中央悦耳的女声又说,否则该程序强度将再上升十级。

没有必要,苏珊娜发出讯息。

我服了。

苏—珊—娜,她说。

苏—珊—娜……围站在旁边的众人都盯着她,除了老鼠头先生。

他正一脸心驰神往地盯着米阿,看见婴儿的头从产道里又冒出来了一下。

米—娅……苏—珊……米……安—娜……当另一波宫缩再次开始时,斯高瑟医生拿起一把钳子。

两个女人的喊声已经汇成一个,同一个词,同一个名字,既不是苏珊娜也不是米阿,而是两者的结合。

连接,悦耳的女声说道,已经建立。

轻轻咔哒一声。

重复,连接已经建立。

谢谢合作。

行了,兄弟们,斯高瑟仿佛已经忘记刚刚的疼痛和恐惧,听上去非常兴奋。

他转身对护士说。

它可能会哭,阿莉亚。

要是哭的话别管它,看在你父亲的分上!不过要是没哭,赶紧掏它的嘴!是,医生。

老鼠头嘴唇颤抖地咧开,露出两排尖牙。

究竟是鬼脸还是微笑?斯高瑟找回了原先的高傲,视线扫过众人。

你们所有人待在原地别动,听我的吩咐。

他下了命令。

我们没人知道生下来的到底是什么,惟一清楚的就是这孩子只属于血王一个人——米阿突然痛苦地尖叫抗议。

噢,你这个白痴,赛尔伸出手,狠狠扇了斯高瑟一巴掌,力道之大把他的头发打飞了起来,一串鲜血溅在了旁边的白墙上。

不!米阿大喊,她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最终徒劳地躺了下去。

不,你说过我能抚养他的!噢,求求你……即使一小会儿,我求……接着最剧烈的疼痛席卷苏珊娜全身——她俩的身体,仿佛被湮没。

她俩同时尖叫起来。

不需要听斯高瑟的命令挤,用力挤!苏珊娜也知道该这么做。

出来了,医生!护士紧张又兴奋地大叫。

苏珊娜闭上双眼,使出最后的力气拼命挤出婴儿。

疼痛开始旋转着抽离她的身体,仿佛被冲进了黑暗的下水道,可同时她也感到了最深沉的悲哀,因为婴儿正向米阿那儿传送过去;终于苏珊娜的身体被迫发送出最后几行讯息。

一切都结束了。

无论下面发生什么,这部分已经结束,苏珊娜·迪恩终于彻底释放出一声安慰与悔恨混杂的呼喊,听起来就像是一首歌。

乘着歌声的翅膀,莫俊德·德鄯,罗兰之子(当然他还有另一个父亲,噢,高喊迪斯寇迪亚吧),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唱:考玛辣——来——卡斯!婴儿终于降临!唱出你的歌曲,婴儿终于诞生。

和:考玛辣——来——卡斯,最糟的事情终于发生。

黑暗塔颤抖大地摇晃;婴儿终于诞生。

终曲 作者日记选摘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二日老天,回到布里奇屯感觉真好。

在那儿他们的招待一直很周到,乔直到现在还把那儿叫做奶奶镇,可欧文老是大惊小怪地没个停,我们回家之后他就好多了。

一路上只休息了一回,在沃特维尔的安静妇人餐厅吃了点儿东西(不得不补充一句,在那儿我吃过更好的饭菜)。

不管怎么样,我说到做到,一回来就开始找那部《黑暗塔》。

找了半天,几乎都快放弃了,终于在车库最角落的地方找到了手稿,就压在泰比装过期购物指南的盒子下面。

上面沾了许多春天的融雪,蓝色稿纸闻起来一股子霉味儿,不过还好,字还能看清。

我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坐下来在驿站那段(就是枪侠遇见杰克那段)又加了点儿内容。

琢磨着如果加上一个用原子能发动的水泵会很有意思,所以一点儿没犹豫就添上去了。

通常改写老故事都比较倒胃口,就像干嚼夹在发霉面包里的三明治,不过这部小说感觉特别自然……就像套上了一双旧鞋。

这个故事到底该写些什么?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它突然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那时候我正开车去北部,全家人都在车上打呼噜,我突然想起以前戴维和我从伊瑟琳姑姑家离家出走的事儿。

我们当时计划回康涅狄格,好像,然后大人把我们抓了回去,这也不用说,接着他们把我们关进谷仓,罚我们锯木头。

奥伦叔叔说那叫惩罚任务。

我记得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儿,可活见鬼,我怎么一点儿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红色的。

后来我想象出一个英雄,魔幻的枪侠,他保护了我。

另外还有一样和磁场有关的东西,或者是力量光束之类的。

故事的起源我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可是奇怪的是怎么感觉那么模糊。

噢,算了吧,谁又记得小时候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谁会愿意?其他就没什么了。

乔和纳欧米在外面玩儿,泰比去英国的旅行基本上已经计划好了。

老天,这个枪侠的故事怎么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知道罗兰老兄需要什么了:他需要些朋友!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九日今天晚上我骑着摩托车去看了场电影,《星球大战》。

估计除非天气变凉,否则我再也不会骑那辆摩托车了。

吃了我一嘴的虫子,还真是补充了蛋白质!一路上我都在想罗兰,我的枪侠。

他的名字还是从罗伯特·勃朗宁的一首诗得来的(当然导演瑟吉欧·莱昂也给了我点儿灵感)。

原稿是一部小说,那是当然——或者说小说的一部分——但是我觉得每一章几乎都能独立成文。

我琢磨着能不能先把它们卖给几本科幻杂志?甚至《奇幻与科幻》杂志?它可是这类小说梦寐以求的天堂。

这念头大概很蠢。

其他时间就在看全明星赛(国家联盟第七和美国联盟第五)。

还没看完我就累得不行,泰比不太高兴……一九七八年八月九日科比·麦考利把那本旧的《黑暗塔》第一章卖给了《奇幻与科幻》杂志!上帝,简直不敢相信!太棒了!科比说他觉得艾德·弗尔曼(杂志总编)也许会给我的《黑暗塔》出个系列,第一部(黑衣人逃进了茫茫沙漠,枪侠紧随其后,如此等等)就叫做枪侠,题目还挺贴切。

这部小说去年还在车库的潮湿角落里面发霉,如今有了这个结局也算修成正果。

弗尔曼告诉科比,罗兰非常真实,许多奇幻小说缺乏的恰恰就是这点。

他还问后面还有没有更多探险。

我肯定后面还有更多(或者说已经有,还是将要有——说还没写的故事该用什么时态来着?),但具体是什么我还没什么概念。

唯一一点,约翰·杰克·钱伯斯会重新回来。

今天一直在下雨。

孩子们不能在外面玩儿了。

晚上安迪·佛切尔帮我们照看几个大孩子,泰比和我带着欧文去了布里奇屯镇上看露天电影。

泰比觉得这部片子(《午夜情挑》……实际上是去年的老片了)简直烂透了,可我也没听见她说想回家。

至于我嘛,还在想那个罗兰老兄。

这回想的是他逝去的爱人。

苏珊,窗边可爱的姑娘。

老天,她会是谁?一九七八年九月九日终于拿到了第一本刊登了《枪侠》的十月号。

老天,看起来棒极了。

伯特·哈特伦今天打电话来,想劝我到缅因大学做一年的驻校作家。

伯特还真有种,竟然以为我这样儿靠码字谋生的人会愿意和那种工作扯上关系。

不过这想法还是挺有趣儿的。

一九七九年十月二十九日哦,他妈的,又喝醉了。

见鬼的我连字都看不清,不过趁我躺倒之前最好在纸上写点儿什么。

《奇幻与科幻》杂志的艾德·弗尔曼又给我寄了一封信,他打算把《黑暗塔》的第二章——就是罗兰碰见那男孩的地方——叫做驿站。

他真的很想继续连载下去,我也是,只是但愿后面还有。

同时我脑子里还得留点儿地方给《末日逼近》——当然还有《死亡地带》①。

不过这些事儿对我来说都算不了什么。

我恨透了奥灵顿这个地方,路上车太多是一个原因。

他妈的今天欧文差点儿被一辆大卡车擦着,把我的魂儿都吓掉了。

不过房子后面一块奇怪的宠物坟场倒给了我点儿小说灵感,实际上那边的牌子上写的是宠物公墓几个字,实在太诡异了!滑稽,却也让人毛骨悚然。

基本上能肯定是《恐怖殿堂》一类的故事。

※※※※①《末日逼近》(The Stand),又译作《立场》。

《死亡地带》(The Dead Zone),又译作《死亡区域》。

一九八〇年六月十九日刚跟科比·麦考利通过电话。

唐纳德·格兰特打了电话给他。

那家伙可是正式出版了许多奇幻小说的(科比老是开玩笑说,就是唐·格兰特让罗伯特·E·霍华德坏了名声)。

无论如何,唐会愿意出版我的枪侠系列,而且不改变原来的题目《黑暗塔》(副标题是枪侠)。

棒极了,不是吗?我马上就有自己的限量版了。

他会发行一万本,还有五百本我亲笔签售。

让科比放手和他去谈吧。

我的教师生涯终于结束了,迫不及待想好好庆祝庆祝。

我又把《宠物公墓》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

上帝,太恐怖了,要是真出版了的话读者肯定会想把我凌迟处死。

这本书根本不能有见光的一日……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七日《出版商周刊》(我们儿子总是把这几个字念成出版周商刊,不过似乎还算得上靠谱儿)登出了理查德·贝彻曼新书的书评……又一次,亲爱的,我被狠狠挖苦了一番,他们竟然暗示故事情节无聊。

我的朋友,那绝对是胡扯。

噢,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儿我就忍不住跑到超市从折扣柜台拎两捆啤酒回来。

而且我又开始抽烟了。

怎么着,告我呀!不过我决定到四十岁就戒烟,我发誓。

对了,两个月后的今天《宠物公墓》正式出版,那将是我事业终结之日(一个小玩笑……至少我希望只是玩笑)。

我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在封面新书预告那部分加上了《黑暗塔》。

干吗不呢?是的,我知道那本书早就卖光了——老天爷,本来也只印了一万册——可它是一部真正的小说,是我的骄傲。

估计我不会再回头写罗兰老兄和他的枪侠之旅,但是,是的,它是我的骄傲。

啤酒下肚的那一刻,想想这个心里会好受一点儿。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一日老天,今天双日出版社的山姆·沃恩给我打了通电话(他就是《宠物公墓》的编辑)。

简直是疯了!我一直知道会有疯狂追捧《黑暗塔》的读者听说没有下一部会火冒三丈,因为他们给我写了信。

但是山姆说他们竟然写了三千封!你肯定要问怎么会搞成这样儿。

告诉你吧,原因是我脑子秀逗了,谁叫我当初把《黑暗塔》放在了《宠物公墓》的新书预告上。

我觉得山姆也有点儿不高兴,他没错儿,他说过把新书放在预告栏里又不让读者看到就像把一块肥肉放在饿狗眼前晃悠,一边把肉抽回来一边说不行,不行,你就是得不到,哈哈。

另一方面,上帝,基督耶稣,那帮家伙真是他妈的被宠坏了!他们总是想当然地以为如果他们想要的书存在,他们就有权利得到它。

对中世纪的人来说这绝对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那时候他们也许听过书的名字,可一辈子从没见过书的影子也不稀奇;那年头纸张可贵了(这点我会放在下一部枪侠/黑暗塔里面的,如果我有时间坐下来码字的话),书籍是需要你用生命来保护的。

我喜欢靠写小说养家糊口,可是你如果说这个行当没有一处不好那绝对是睁眼说瞎话。

总有一天我要写本儿小说,让神经质的书商做主人公!(开玩笑)今天还是欧文的生日。

他七岁了!会讲理的年龄!简直不敢相信最小的儿子已经七岁,而我的小女儿已经十三岁,出落成漂亮的小妇人了。

一九八四年八月十四日(纽约)刚参加了一个出版社的会,和艾琳·科斯特一道,当然还有我的代理人科比老兄。

他俩都竭力劝我把《枪侠》做成好卖的简装版,可是我不同意。

也许以后我会,但现在我可不愿意让太多人读这本还没完成的小说,直到/除非我再开始接着写下去。

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再碰它了。

而且现在我又有了个点子,我想写一部以小丑为主人公的长篇,他实际上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怪物。

这主意不赖吧;小丑从来都很吓人的。

至少对我来说。

(小丑和小鸡,我都害怕。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八日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仿佛打通了在写《小丑回魂》时碰到的几个死结。

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甚至多个平行的世界)是被光束支撑起来的?而且光束的发射器放在龟壳上?也许我能把这个想法变成全书的高潮。

我知道,听起来很疯狂,可我肯定以前在哪儿读到过,大概是印度神话,说一头大乌龟用龟壳撑起了我们所有人,而且它就是创造世界的乾神。

我还记得以前听过一则笑话,一位女士对一位有名的科学家说,进化论全是胡扯,所有人都知道撑起整个宇宙的是一头乌龟。

听罢科学家(但愿我能想起他的名字,该死,我忘记了)回答,也许吧,夫人,可是谁又支撑乌龟呢?那位女士嗤笑一声,说,哦,你可别想糊弄我,乌龟下面还是乌龟,一路到底。

哈哈!听见了吧,理智的科学家们!不管怎么样,我一直把一本空本子放在床头,只要梦见点儿什么就全都记下来,有时写字的时候脑子还没完全清醒。

今天早上我写的是别忘了乌龟!还有一句:看那乌龟宽宽脊,龟壳撑起了大地。

思想迟缓却善良,世上万人心里装。

优美谈不上,我承认,但是对一个只醒了四分之三就写下这几句的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泰比抱怨我喝酒太多,我想她没错儿,可是……一九八六年六月十日(洛弗尔/龟背大道)老天,我们买了栋房子!太高兴了!刚开始我的确被房价吓着了,但住进来以后我的笔简直停不下来。

而且——听起来有些吓人,可事实就是这样——我又想继续写那部题为黑暗塔的小说了。

我本来以为永远都不会再碰它,可昨天晚上我去社区中心喝酒的时候,耳边竟然响起了罗兰的声音,他说有很多世界,很多故事,但是时间已所剩不多了。

结果我转头没喝酒就回来了。

已经记不得上次一晚上滴酒没沾是什么时候,不过今天绝对少有。

感觉就像如果我不这样反而会更糟糕。

真的会很糟,我琢磨。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三日夜里我起来上厕所,头很疼。

可我站在马桶前面的时候,仿佛看见蓟犁的罗兰正催我赶快开始从大螯虾那部分写下去。

我会的。

我知道它们是什么玩意儿。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五日开始写新书了,简直不敢相信我真的再一次捡起这个又臭又长的老故事。

但感觉从第一页开始,见鬼,是从写第一个词儿开始就全来了。

我决定先遵照经典童话故事的结构:罗兰沿着西海的海岸向前走,身体越来越虚弱。

一路上有许多扇门通向我们的世界,他从每扇门后面拽进来一个新人物。

第一个将是一个叫埃蒂·迪恩的瘾君子……一九八六年七月十六日简直不敢相信!我是说,整整一本手稿就放在我面前的书桌上。

我不得不相信,可还是不敢。

过去一个月我居然写了整整三百页,纸面干净得吓人。

我从来没想过有作家能宣称他们的作品完全属于他们自己,每一步发展、每一处转折都能计划妥当,但从来也没有哪本书是这样儿从我的笔尖流出来的。

从第一天开始它几乎就控制了我的生活。

你知道吗,我几乎觉得另外的那些作品(尤其是《小丑回魂》)根本就是这部小说的预演。

我不否认十五年来我把它束之高阁,从没试图再去想它。

我是说,当然,我在艾德·弗尔曼出版在《奇幻与科幻》上的故事花了点儿心思,在唐·格兰特出版的《枪侠》上花了更多的心思,可现在这种情况绝对从没出现过,我甚至连做梦都在想这个故事。

我常常想把酒戒了,可老实说,我几乎害怕戒酒。

我总是隐隐感觉到,灵感虽然不是从酒瓶子里冒出来的,可有样东西……我承认我害怕,行了吧?我觉得有样东西——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不想让我写完这本书,甚至从一开始就想阻挠我。

我知道这太疯狂(就像斯蒂芬·金写的小说,他们会这么说,哈哈),可感觉千真万确。

也许这本日记永远不公开是件好事儿,如果大家真读了,大概会彻底抛弃我。

有谁会愿意买一个精神错乱的人的狂言呓语?我打算把手头这本叫做《三张牌》,我想。

一九八六年九月十九日好了,《三张牌》终于写完了。

我喝了点儿酒、抽了点儿大麻,庆祝一番。

接下来是什么呢?呃,《小丑回魂》一个月左右就要面世,还有两天就是我三十九岁的生日。

老天,简直不敢相信,好像一个礼拜以前我们还住在布里奇屯,孩子们才刚刚出生。

啊,他妈的。

该停下来了。

作家喝醉了有点儿想哭。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九日今天从唐纳德·格兰特那儿拿到了第一本《三张牌》的作者样书。

封面真漂亮。

我决定放手让NAL出版社出版两部《黑暗塔》系列的简装本——那些家伙想要什么就给他们吧。

何苦那么较真儿呢?当然,我得喝点儿酒庆祝一下……反正想喝就喝,谁又需要什么劳什子的借口?这是本儿好书,不过从很多方面来说我都觉得压根儿就不是我写的,只是从我的脑子里流出来,就像婴儿没剪断的脐带。

我想说的是,一阵轻风拂来,摇篮微微晃动。

有时候我觉得这些东西没一样儿属于我,我不过是蓟犁的罗兰雇的该死的打字员。

我知道这个念头蠢得不行,可我又有点儿相信。

只不过也许罗兰上头也有老板。

是卡吗?有时看看我自己的生活真的会非常郁闷:酒精,大麻,香烟,搞得我好像真的想弄死自己似的。

又或许还有其他什么……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九日今晚我待在洛弗尔龟背大道的房子里。

我到这儿来,想好好思索一下我的生活方式。

一定得有点儿改变,老天,否则我真的要发疯,直到脑浆迸裂。

一定得有点儿改变。

以下剪报摘自北康维(N.H.)的《山之耳》日报,直接贴在作家日记当中。

日期标为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二日。

本地社会学家解密时空闯客传言作者:罗根·梅里尔至少十年以来,白山地区一直笼罩在时空闯客的传闻之中。

他们也许是外星异类,也许是时空旅客,或者是来自另一个界元的生物体。

昨晚,本地社会学家亨利·K·福顿在北康维公共图书馆里举行了一场生动的讲座。

福顿教授是《从众心理与迷信制造》一书的作者,他与听众一同探讨了盛极一时的时空闯客现象,并以此为例说明迷信是如何产生、如何发展的。

他说,时空闯客很可能起源于住在缅因州和新罕布什尔州边界小镇的年轻人的奇思怪想。

他还推测,跨过加拿大边境进入关国的偷渡客也许也助燃了现今甚嚣尘上的迷信谣言。

我想我们都知道,福顿教授说,圣诞老人和牙齿仙子都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时空闯客’也同样纯属子虚乌有。

但是这些传说(下转第八页)文章剩余部分缺失,同时金也没有留下任何解释说明该段剪报为何出现在他的日记里。

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九日我刚刚从参加戒酒项目一周年庆上回来。

整整一年,滴酒未沾,而且连大麻都没碰!简直不敢相信。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毫无疑问,戒烟戒酒救了我的命(也许也挽救了我的婚姻),可是我只希望我的灵感千万别也同时被戒了。

项目里的人说千万不要勉强,自然会来的,可还有一个声音(我觉得是乌龟的声音)一直在催我快点儿,时间紧迫,必须整装待发。

原因?自然是为了《黑暗塔》,一方面因为读者来信雪片似的从世界各地飞过来。

他们读完《三张牌》之后都希望知道下面的故事是什么。

可是不仅如此,另一方面,我体内有某样东西也希望我继续把故事写下去,但是,该死的,我也得知道该怎么写下去才行呀。

一九八九年七月十二日洛弗尔这儿的书店里藏着许多宝贝。

猜猜我今天在书店里掏到了什么?理查德·亚当斯写的《沙迪克》。

不是那本写兔子的,而是写一头神秘的巨熊。

我想我会从头到尾再读一遍。

写作方面,感觉还没来……一九八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好吧,下面的事儿的确有些邪们儿,所以做好心理准备。

早上十点我在写稿子的时候(坐在打字机前面,正想着要有一听冰镇百威该有多好,至少一听),门铃响了。

一个花店伙计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打玫瑰。

不是送给泰比的,而是送我的。

卡上写着祝你生日快乐——曼斯菲尔德的戴维、山迪和梅根。

我几乎都忘了,今天竟然是我四十二岁生日。

我抽出一朵玫瑰,思绪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我知道这听起来非常奇怪,相信我,但真的是这样,我仿佛听见了悦耳的哼鸣,玫瑰花瓣上点缀着晶莹的露珠,仿佛一个个小水塘。

哼鸣声越来越洪亮,越来越甜蜜,玫瑰变得……怎么说呢,越来越玫瑰。

这时候《黑暗塔》第一部里面的杰克突然蹦进我的脑海,还有埃蒂·迪恩和那家书店。

甚至连书店名字我都记得:曼哈顿心灵餐厅。

接着,砰!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扭头一看是泰比。

她想看看是谁送的花,还问我是不是睡着了。

我说没有,可实际上我的确睡着了,就站在厨房里。

你晓得那种感觉像什么吗?就像《枪侠》里面罗兰在驿站对杰克催眠的那一段。

催眠对我自己是没用的。

小时候有一次在陶善集会上,一个家伙把我叫上了台,试着对我催眠,可丝毫不奏效。

我记得我哥哥戴维还挺失望的,他本来希望我能学小鸡叫来着。

不管怎么样,我想我可以继续写《黑暗塔》了。

不清楚我受不受得了复杂的情节——过去几年的失败让我有些,怎么说呢,怀疑自己——但我还是想先试试。

我能听见那些虚构的人物在呼唤我。

谁知道呢?也许手头这本里会出现一头巨熊,就像理查德·亚当斯小说里的沙迪克!一九八九年十月七日今天我动笔开始写下一部《黑暗塔》了,而且——和《三张牌》一样——我完成第一部分的时候心里就在奇怪,怎么等了这么长时间才动笔。

和罗兰、埃蒂、苏珊娜在一起就像喝下一杯清凉的水,或者就像在和好久不见的老朋友叙旧聊天。

而且,那种感觉又涌了上来,仿佛不是我在写小说,而只是为小说提供了一条管道。

可是你猜怎么着?我一点儿没意见。

早上我在打字机前面坐了整整四个钟头,饮料和提神的药品想都没想过。

一次都没想过。

琢磨着这部就叫《那片荒原》。

一九八九年十月九日不行——荒原。

就两个字,同T.S.艾略特的那首长诗里的一样(实际上他的是荒原,单数形式,我记得)。

一九九〇年一月十九日今晚连写五个钟头,《荒原》终于宣告完工。

读者看到结果肯定会怨声载道,猜谜竞赛没有结束小说就戛然而止。

我自己知道故事还在继续,可我没办法再写下去,脑海里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告诉我(像以前一样,听起来就像罗兰),该暂时搁笔了——合上你的书,语侠。

撇开吊人胃口的结局不谈,故事本身我还算满意,可它明显和我以前的作品不一样。

着实是一部大部头,足足八百多页,而我只花了三个多月的一点点时间。

他妈的,真是不可思议。

而且也是几乎不用怎么改动。

当然,情节上还是有几处不合理的地方,可你只要想想这本书有多长,就会发现漏洞少得几乎让人不敢相信。

当我需要一点儿灵感刺激时,整部小说一次又一次地从我的笔下流泻出来,太不可思议了。

比方说从查尔斯·派勒什写的《梅花点阵》①里面信手拈来的十七世纪俚语:哎,没错儿或者随便您还有我的小伙子等等,这些词儿从盖舍嘴里吐出来那么自然(至少在我听来是这样)。

再比方杰克重新回来的方式,老天,太酷了,不是吗?惟一担心的是苏珊娜·迪恩(以前是黛塔/奥黛塔的那个)后面的命运。

她有了身孕,可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会是谁。

魔鬼吗?不大像。

也许等故事继续再发展下去两三部我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可不管怎么样,我的经验告诉我,长篇小说里面如果女主人公怀了身孕却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那肯定就砸锅了。

原因说不上来,不过怀孕这个桥段已经用得太滥了!噢,好吧,或许也没什么要紧的。

这段日子罗兰和他的卡-泰特已经让我有点儿烦,估计要过段日子我才能再捡起这个故事,尽管我知道书迷们肯定会被剌德火车上吊人胃口的结局气得大吼大叫。

记住我的话。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这样写了,对我来说这样的结局正好。

从许多方面来说,《荒原》感觉上就像本人造梦生涯的顶点。

甚至也许比《末日逼近》更精彩。

※※※※①《梅花点阵》(The Quineunx),英国作家查尔斯·派勒什(Charles Palliser)一九八九年所著维多利亚式的悬疑小说。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还记得我说过会有人抱怨《荒原》的结局吗?看看下面的!堪萨斯州劳伦斯镇的约翰·T·斯皮尔的来信:亲爱的金先生:或者我是不是该长话短说,直接叫你混蛋?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花了大价钱买的唐纳德·格兰特版的枪侠系列第三部《荒原》竟然这副样子!书名倒真是贴切,果然是堆满垃圾的荒原。

我是说,故事本身还是不错的,别误会,甚至可以说很棒,可你怎么能这样随便续上一个那样的结局?根本就不是结局嘛!就好像你自己写累了,然后说好吧,管它呢,反正我不需要绞尽脑汁想出个好结尾,那帮愿意付钱买书的笨蛋肯定会照单全收。

本来我想把书退回来的,不过后来还是决定收藏,因为至少那些插图还挺漂亮(尤其是奥伊的那幅)。

但是故事情节绝对是骗人的。

金先生,你会写骗子两个字吗?操你妈,你这个骗子!诚挚的批评者约翰·T·斯皮尔堪萨斯州劳伦斯镇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十六日一九九二年三月二十三日下面一封让我心情更糟糕。

佛蒙特州斯通镇科芮塔·维尔夫人的来信亲爱的斯蒂芬·金:不知道您会不会收到这封信,不过抱希望总归没错。

我读过您大部分作品,都非常喜欢。

我来自你的姐妹州佛蒙特,是个七十六岁的年轻祖母,特别喜欢的是您写的《黑暗塔》系列,呃,我是说直到现在都很喜欢。

上个月我去医院,一帮脑科专家会诊后说我脑袋里的肿瘤终究还是恶性的(刚开始他们告诉我别担心,科芮塔,肿瘤是良性的)。

我知道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跟随你的灵感就行,不过他们说恐怕今年的独立日我都熬不过去,估计下一部黑暗塔奇谈问世我等不到了,所以我想您能不能提前告诉我最后结果会怎样,至少告诉我罗兰和他的卡-泰特能不能最终到达黑暗塔?他们在那儿又找到了什么?我发誓绝对不会告诉第二个人。

希望您能满足一个老妇人的临终遗愿。

诚挚的科芮塔·维尔佛蒙特州斯通镇一九九二年三月六日我一想到自己安给《荒原》的草率结尾心里就特别堵得慌,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

我得给科芮塔·维尔夫人回封信,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如果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罗兰的故事该怎么收尾,她会相信吗?我怀疑,可这就是事实,杰克期末论文的最后一句就是这么写的来着。

那座该死的黑暗塔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甚至不比……呃,不比奥伊知道得多!我甚至不知道它矗立在那一大片盛开的玫瑰花田当中,直到那段文字从我的指尖流泻出来、显示在新买的苹果机电脑屏幕上!科芮塔会信吗?要是我说,科芮塔,听我说:一阵风吹来,灵感自然流泻。

接着,风停树静,我能做的一切只有等待,和你一样,她又会如何作答?他们每个人,上到最睿智的批评家、下到最蠢笨的读者,都认为掌握一切的是我。

全是胡扯。

我压根儿不是。

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二日格兰特版的《荒原》全卖光了,简装本也卖得很火。

我应该很高兴,的确也是,可是抱怨结局的读者来信还是雪片似的飞过来。

大体能分三类:恼羞成怒的读者,迫切想知道这个系列下一部什么时候能出来的读者,还有迫切想知道这个系列下一部什么时候能出来的恼羞成怒的读者。

可是我思路全卡住了,风愣是没吹过来,起码现在还没。

不过同时另一部小说的灵感又冒了出来,女主人公在当铺里买了一幅油画,结果自己跌进了油画的世界。

嘿,也许她去了中世界,会碰上罗兰!一九九四年七月九日我戒酒以后泰比就不大和我闹别扭了,可是,老天爷,今天早上我们俩大吵一架。

在洛弗尔的家里,当然。

我正准备出门散步,她让我看看今天的莱维斯屯《太阳报》登的一则新闻,斯通翰姆的居民查尔斯·齐普·麦考斯兰正在七号公路上散步时被一辆汽车当场撞死,肇事司机逃逸。

我平常就在这条公路上散步,当然,所以泰比劝我就待在龟背大道,而我则试图说服她我同其他任何人一样也享有七号公路的权利(上帝啊,老实说我每天也不过只走半里路)。

我们吵得越来越厉害。

最后她求我至少别再上斯莱布城山丘,那儿视野太短,要是有人不小心开上人行道避都没法儿避。

我答应她会好好考虑一下(要是我们继续争下去那我肯定得中午才能出门了),但是见鬼,我可不愿意那样儿怕东怕西地活着。

而且那个斯通翰姆的倒霉鬼让我散步被车撞着的几率变得大概只有一百万分之一。

我这么对泰比说,结果她说:以前你还说过成为一个成功作家的几率比这还大一些呢。

她这么一说我倒是哑口无言了。

一九九五年六月十九日(班哥尔)泰比和我刚从班哥尔礼堂参加完我们小儿子的毕业典礼回来(当然还有他的四百个同学)。

他终于拿到了毕业文凭,现在算是正式高中毕业。

班哥尔高中和班哥尔初中都成为了历史,秋天他就要上大学,而我和泰比将要开始想办法应付如今越来越流行的空巢综合征。

每个人都说,一切一眨眼就过去了,你会连连称是……然后,一切果然就过去了。

他妈的,我心里堵得慌。

有点儿不知所以。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什么,阿尔菲,①哈哈?)这么挣扎着从摇篮爬到坟墓到底是为什么?啊?人生道路的尽头又是什么?耶稣啊,太残酷了。

我们今天下午要开车去洛弗尔龟背大道上的家——过一两天欧文也会过来的。

泰比知道我希望在湖边写写东西,老天,她的直觉灵得可怕。

当我们从毕业典礼回来的路上,她问我,风有没有吹起来。

实际上,答案是肯定的。

不仅吹了起来,还是一阵狂风,我简直等不及想开始《黑暗塔》系列的下一部。

是该看看猜谜竞赛的结果如何了(埃蒂用愚蠢的问题——换句话说,谜语——让长着机器脑子的布莱因目瞪口呆,这个想法几个月以前就出现在我脑海里)。

不过我有感觉,这并非故事的主线。

这部里面我想写写苏珊,罗兰的初恋,而且我想把他俩这段牛仔浪漫史放在虚构的中世界的眉脊泗(实际上就是墨西哥)。

跨上骏马会有时,再踏狂野征途路。

其他孩子都不错,虽然这段时间纳奥米患了过敏症,大概是贝类食物过敏……※※※※①原文是What\'s it all about,Alfie?,一九六六年美国电影《阿尔菲正传》(Alfie)中的经典台词。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九日(洛弗尔,龟背大道)上一次中世界的探险我就像乘着喷气式火箭车过了一个月,整个过程晕晕乎乎,就像吸了毒品腾云驾雾。

我本来以为这回要难一点儿,难很多,可结果是我再一次穿上了异常合脚的旧鞋子,就像那双三四年前在纽约买的巴利西部牛仔短筒靴,舒服得不愿意脱下来。

现在已经写完了两百多页,罗兰和他的伙伴们正在调查大流感遗留下来的废墟,并且找到了兰德尔·弗莱格和阿巴加尔留下的蛛丝马迹。

我想,也许最终弗莱格就是沃特,罗兰的死对头。

他的真名其实就是沃特·奥·迪姆,刚开始只是个普通的乡下小伙子。

实际上这也完全说得通。

如今我已经清楚地发现以往写的每一部小说都或多或少和这部有关系。

而且你知道吗,我一点儿不觉得别扭,提笔创造这部小说总让我觉得回老家了。

可是为什么同时还觉得危险?为什么我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预感,要是有一天我被发现心脏病突发倒在书桌上(或者驾着哈雷车翻下七号公路),那时肯定正在写这部一点儿不普通的西部传奇?大概因为我知道有太多人正等着我结束这一切,而我也愿意结束这一切!上帝,非常愿意!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绝对不会让它成为我的作品集中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或者《艾德温·德鲁德之谜》①。

可是我一直觉得那股阻止我创作的力量正在找我,只要我一动笔就更容易被发现。

够了,最近我变得有点儿神神叨叨。

得出去散散步。

※※※※①《坎特伯雷故事集》(Canterbury Tales),乔叟代表作,但是未完成乔叟便去世。

《艾德温·德鲁德之谜》(The Mystery of Edwin Drood),查尔斯·狄更斯的最后一部侦探小说,也是未能完成便去世了。

一九九五年九月二日再过五个礼拜估计就可以完工了。

这本书比以前更有挑战性,不过整个故事仍然向我涌来,情节曲折,内容丰富。

昨天晚上看了黑泽明的《七武士》,我突然有个想法,第六部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写,题目就叫《末世界的狼人》什么的。

估计我得到路边租碟片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那部《七侠荡寇志》,就是黑泽明电影的那部美国版。

说起路边,下午为了避让一辆面包车我差点儿跳进路沟里——司机左摇右晃,分明喝得烂醉——就在七号公路最后一段路,当时我正准备拐进树阴更多的龟背大道。

我不打算告诉泰比,否则她一定会暴跳如雷。

不管怎么说,现在我已经经历过所谓的行人梦魇,不过幸好不是在公路临斯莱布城山丘的那段。

一九九五年十月十九日比我预计的时间长一些,不过今晚我总算写完《巫师与玻璃球》了……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九日泰比和我刚刚送走了乔和他的妻子;他们回纽约去了。

临走的时候我给了他们一本刚出版的《巫师与玻璃球》,今天刚出来的。

有什么比一本刚出炉的新书更妙的礼物?那样子、那味道,尤其是封面上还印了你自己的名字!写作绝对是全世界最棒的工作,可以在想象的世界里挥鞭驰骋,还有人付给你大笔大笔的钞票。

再加一句,我觉得那儿惟一真实的就是罗兰和他的卡-泰特。

我觉得我的老书迷们一定会喜欢这本的,不仅仅因为单轨火车布莱因的故事最终告一段落。

不知道佛蒙特州那个患脑瘤的老奶奶还在不在?估计已经不在了,可要是她还在人世,我真希望能给她寄一本……一九九八年七月六日泰比、欧文、乔和我今晚去牛津镇看了场电影,《世界末日》。

比我想象的精彩,估计部分是因为我和家里人一起看的。

科幻主题加上世界末日的噱头,让我想起了黑暗塔和血王。

倒也不怎么意外,对吧?早上我写了点儿那部关于越南的小说,原来只是随便写写,现在已经换成在苹果电脑上打字了,估计我是当真了。

尤其满意萨利·强重新出场的方式。

问题是:罗兰·德鄯和他的朋友最终会不会与鲍比·加菲的伙计泰德·布劳提根重逢?那些追逐泰德老兄的低等人又到底是谁?故事越来越像一道倾斜的水槽,最终所有东西都会流到中世界和末世界里。

《黑暗塔》将会是部扛鼎之作,我丝毫不怀疑。

等我写完,我打算好好休息一阵。

甚至金盆洗手。

一九九八年八月七日下午我又去散步了。

晚上我带弗莱德·侯瑟参加了一场在弗雷伯格召开的会议。

回来的路上他提出希望我资助他,我答应了;估计他终于清醒过来想认真做点儿什么了。

对他是件好事儿。

后来他聊到那些所谓的时空闯客,他说这段日子附近七座小镇这样的人频频出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频繁,当地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儿。

那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给了我一个非常古怪的表情。

我追问下去,最后他才说:你在场大家就不愿意说了,斯蒂夫,因为报道说过去八个月二十多个这样的人出现在龟背大道附近,而你却说连一个都没见过。

我觉得这种想法荒唐无比,所以我没作声。

直到会议结束后——我也透露了一些新书的风声——我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大家不愿意在我面前谈论时空闯客是因为他们认为我应该负责。

他们真是疯了。

我知道自己一直是美国的恐怖巫师,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称呼,可现在这个实在是过分了……一九九九年一月二日(波士顿)欧文和我今晚待在君悦酒店里,明天就启程去佛罗里达了。

(泰比和我一直商量着想在那儿买块地,不过还没告诉孩子们。

我是说,他们只有二十七、二十五和二十一岁——等他们再长大些就会明白了,哈哈。

)早些时候我们和乔一道去看了一部叫做《浮世男女》①的电影,罗伯特·拉贝导的。

真是怪诞。

不过说到怪,今天离开缅因的时候我也经历了一件邪门的事儿,就像纽约夜晚的噩梦什么的。

记不得具体是怎么回事儿,但是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床头小本子上写了两行字。

一行是婴儿莫俊德,就像查斯·亚当姆斯的卡通形象。

这个我还是能明白的,肯定指的是《黑暗塔》小说里苏珊娜的孩子。

可是我想不通的是另一行字:6/19/99,噢,迪斯寇迪亚。

迪斯寇迪亚听上去挺像《黑暗塔》系列里面的名词,不过绝对不是我的创作。

至于6/19/99,应该是日期,对不对?什么意思?今年的六月十九日?那时候泰比和我应该已经回到了龟背大道的家里,可就我所知,这不是任何人的生日。

也许是我生平第一次遇上时空闯客的日子!※※※※①《浮世男女》(Hurley Burley),一九九八年出品的美国影片。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二日又回到湖边了,感觉真棒!我决定先放十天假,然后再开始干活儿。

我很想知道《亚特兰蒂斯之心》①到底会怎么样,大家想不想知道鲍比·加菲的朋友泰德·布劳提根会出现在《黑暗塔》史诗里吗?老实说,我自己心里也没数。

不管怎么样,这段日子读者对《黑暗塔》系列的热情有所减退——销售量实在让人失望,和我其他的书相比(除了《玫瑰疯狂者》②以外,那真是我的滑铁卢,至少从销售业绩上来说)。

不过我可不在乎,等整个系列完成肯定会卖得很火的。

泰比又跟我吵了一架,还是对我的散步路线有意见。

她求我不要再在公路上散步了,然后她又问了一句风吹起来了吗?,意思是我有没有打算开始动笔写下一部《黑暗塔》。

我说没有。

来吧来吧考玛辣,故事尚未打开。

但它马上就会开始了,而且里面会有一种叫做考玛辣的舞蹈,这点我特别清楚:罗兰在跳舞。

为什么?为谁?这我就说不上来了。

不管怎么说,我问泰比为什么问起黑暗塔,她回答:你和枪侠在一起的时候比较安全。

大概她在开玩笑,不过听起来有点儿奇怪,不大像她的风格。

※※※※①《亚特兰蒂斯之心》(Heart in Atlantis),斯蒂芬·金一九九九年出版的小说集,包含了五个由越南战争串联起来的小故事。

②《玫瑰疯狂者》(Rose Madder),斯蒂芬·金于一九九五年出版的小说。

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七日晚上和兰德·侯斯顿、马克·卡里诺聊天来着,他们都很兴奋,从《世纪邪风暴》聊到《血色玫瑰》(还有《王国医院》),但没有一本能引起我的兴趣了。

我昨晚做了噩梦,醒过来大哭了一场。

我在想,黑暗塔即将坍塌,噢,迪斯寇迪亚,世界愈发黑暗。

???从《波特兰先锋报》一九九九年六月十八日剪下的新闻头条:缅因州西部的时空闯客现象至今无法解答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九日今天感觉就像宇宙里所有的星球都排成一线的日子。

全家人都来到了龟背大道。

乔一家人中午就到了,他们的小儿子真是可爱!可爱极了!有时候我会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你已经做爷爷了,镜子里的斯蒂夫只是大笑。

这种想法太荒唐了,镜子里的斯蒂夫还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大学二年级学生,天天去上课、参加反越游行,晚上和弗利普·汤普森、乔治·麦克洛伊德在匹萨店里喝啤酒。

而我的小孙子,漂亮的伊森现在在干什么?噢,他正把气球拴在自己的脚趾头上,咯咯笑得开心。

女儿纳奥米和老三欧文昨天晚上到的。

我们一起吃了父亲节晚餐,大家对我说了一箩筐好话,搞得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上帝,我真是太幸运了,家庭和睦,有更多故事可以写,还活在世上。

估计这个礼拜会发生的最糟糕的事儿就是我的儿子、儿媳妇把他们妈妈的床压塌——两个小傻瓜正在床上打架呢。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考虑可以再捡起罗兰的故事。

等我一写完手头这部关于写作的书(实际上,《论写作》这个题目也不赖——简单明了,直切主题。

)可是此时此刻,阳光明媚,天气晴朗。

我得出去散散步了。

也许待会儿会再写点儿。

摘自波特兰周日《电讯报》,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日:斯蒂芬·金死于洛弗尔的家附近深受欢迎的缅因作家下午散步时死于非命目击者称肇事司机在七号公路上撞上金时正在开小差作者:雷·卢瑟尔洛弗尔,缅因:(独家报道)缅因州最受欢迎的小说家昨天下午在他夏日度假屋附近发生车祸,不治身亡。

肇事司机是弗雷伯格的布赖恩·史密斯,据处理事故的内部人员称,史密斯承认事发当时他开了小差,一条洛威拿犬从车后爬出来,用鼻子顶驾驶座后面的车载冰箱。

事故发生在当地人所称的斯莱布城山丘附近。

我甚至没有看见他,事发后史密斯声称。

金生前创作了多部流行小说,包括《小丑回魂》、《撒冷之地》、《闪灵》以及《末日逼近》等。

事故发生后他当即被送进布里奇屯的北康柏兰纪念医院,于周六晚六点零二分宣告死亡,享年五十二岁。

医院方面说死因是严重的脑损伤。

金的家人本来齐聚一地庆祝父亲节,今晚不接受任何采访……来吧来吧考玛辣战斗已经开始!人类的敌人与玫瑰与太阳共同升起。

苏珊娜之歌(黑暗塔系列·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