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这条路和这个故事都太长了,难道你不这么想吗?漫漫长途,损失惨重……但伟大的物事历来得之不易。
长长的故事正如高高的塔楼,只能一砖一石地垒造。
现在,随着结局逐渐迫近,你必须更加细致地关注朝我们走来的这两位行者。
年长的男子——晒得黑红的脸庞线条坚毅,胯部悬着一把枪——正拉着那辆他们称为二号豪华出租车的平板车。
年轻的男子——胳膊下夹着特大号的画板,模样酷似老派的学生——正走在车边。
他们在爬山,斜坡缓和而悠长,这座小山和他们之前翻过的千百座山脉并无太大区别。
他们所循之路花草繁密,依附在残留的石壁两边;野玫瑰从散落各处的大小石块间生出来,迷人而又茂盛。
从开阔处望去,灌木丛点缀着大地,残破石墙之后则露出样式怪异的石头建筑。
有些看似城堡废墟;另有一些看似埃及方尖石塔;个别几处显然是召唤魔鬼用的魔咒圈;还有一处远古遗址上留着方形基座和高大柱子,有几分像史前巨石柱。
有人也许会想,在这些庞大的石圈内应该能看到身穿兜帽长袍的巫师们,他们聚集在这里,也许还念念有词,但这些祭社的保管人、这些执掌伟大祭坛的先人,早已消逝无踪。
在昔日的朝圣地里,如今只有一小群班诺克在悠闲地吃草。
没关系。
在长途将尽之时,我们要仔细端详的并非古老废墟,而是正攥着把手拉车的古老枪侠。
我们站在山顶上,等待他走向我们。
他近了。
越来越近了。
他一如既往,还是那个通晓大地之语(至少懂一些)和这个国度的传统的男子;也还是那种会把古怪旅店客房里挂画摆平整的男人。
他改变了很多,但这一点却丝毫未改。
他爬上了山顶,距我们近得能闻到他酸臭的汗味。
他抬头看了一眼,先是快速地、近乎本能般地瞥一眼正前方,再转向山头两边——永不忘质疑你的优势,这是柯特的金科玉律,他的最后一名学生依然牢记不忘。
他抬头看时还不曾怀有期冀,继而低下头去……停了下来。
他盯着脚下杂草丛生、石块破裂的路径看了一会儿,再把视线抬了起来,这一次,动作变得很慢。
比前一次缓慢得多。
仿佛迟疑而恐惧,生怕看到他已然瞥见的物事。
就是在这里,我们必须加入他——沉入他的身心——因为此时此刻,他此生惟一的目标终于进入了视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能让我们如此审度罗兰的心迹,讲故事的人无法说得清,也找不到任何乏力的借口来解释。
有些时刻是想象力无法企及的。
2罗兰在走到山顶时迅速抬眼四顾,并非是因为他担心会有麻烦,只不过是种习惯,根深蒂固,难以破除。
永不忘质疑你的优势,柯特曾经这样说,从他们孩提时代起就把这条定律埋入他们的小脑袋里。
他低头看着脚下的石路——玫瑰越来越密集,要想一朵都不碰伤也越来越难,好在到目前为止,他还可以设法做到这一点——随后,意识仿佛姗姗来迟,他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
你以为你看到的是什么?罗兰默默自问,眼光依然逗留在路面上。
那可能只是另一座废墟,和我们上路以来路过的那些奇怪的遗址并无两样。
但即便不用再看第二眼,罗兰也很清楚,那不是。
刚才所见并非塔路沿途的景象,而是前方的死域。
他再次抬头去看,几乎听得到他的颈骨嘎吱嘎吱作响,活像老朽门边的铰链在缓慢地旋动,就在那里,尚在几公里之外,却已赫然出现在地平线上,那和玫瑰花一样真实的——是黑暗塔的塔尖。
他早已在千百个梦中见过,却还不曾亲眼看到。
大约在前方六十或八十码之处,石路升向一座更高昂的山峰,路一边是常春藤和忍冬树缠绕中的魔咒圈,一边则是一片铁木林。
在这片地平线视野的正中间,不远处的玫瑰花丛形成深密的阴影,遮掩了蓝色天空的下半段。
派屈克在罗兰身边停住脚步,嘶声喊了一嗓子。
你看到了?罗兰的嗓子眼里仿佛积满了灰尘,嘶哑之中不乏惊喜。
还没等派屈克回答什么,枪侠就指向男孩一直挂在颈项的东西。
到头来,在莫俊德的少许随身物品中,只有望远镜值得一拿。
派,把它给我。
派屈克摘下望远镜给他,再乐意不过的样子。
罗兰将之举至齐眉,花了一会儿工夫调整凸起的调焦钮,当塔顶慢慢浮现在视野中时,他不禁屏住了呼吸,那情景突然迫近而逼真,简直触手可及。
升起于地平线上的塔有多高?他正凝神观望的情景又在多远之外?二十码?也许远一点,五十码?他不知道,但他完全看清了绕在塔身上螺旋形上升的窗户,至少看到了三扇,还能看到顶楼的外凸窗玻璃,多姿多彩的玻璃在早春的阳光下熠熠闪光,其后的漆黑空间仿佛也透过望远镜偷偷回看着他,活像隔界之眼。
派屈克轻唤一声,伸出手想要望远镜。
他想亲眼看看,罗兰一声不吭地递给他。
他只觉头昏目眩,似乎不知身在何处。
他突然想到,要和柯特一起作战前的几星期里曾有过这种感觉,如今也时不时重现,酷似在梦中或月光下迷失了现实。
他有种直觉:有什么东西迫近了,某种庞然的巨变。
这便是此刻他心中所感。
它就在那儿了,他默想。
那里就是我的命运,我生命之路的尽头。
虽然我的心还在跳动(比以前甚至跳动得更快些,没错),我的血液也仍在循环周游,毫无疑问,当我弯腰再次抓紧车把手时,背将痛,我也会叹息。
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等待着这种想法势必招致的失望和沮丧。
失望却没有降临。
相反,他品味出一番怪诞的光明感,似乎自头脑翱翔而出,渐而遍布周身的肌肉。
自从他们晌午上路之后,对奥伊和苏珊娜的思念第一次消失了。
他感觉到了自由。
派屈克放下望远镜。
当他转身看向罗兰时,一脸兴奋之色。
他指了指耸立于地平线上的暗影,喉咙里呵出一声。
是的。
罗兰说,某一天,在某个世界里,某一个你将会把它画下来,身边还有莱慕雷,亚瑟·艾尔德的马。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已经看到了实证。
现在,那就是我们必须要去的地方。
派屈克当即拉长面孔应了一声。
他用双手指着太阳穴,又狠狠摇着头,好像犯了头痛的病人。
是的。
罗兰又说,我也害怕。
但害怕是无济于事的。
我必须去到那里。
派屈克,你愿意留在这里吗?留下来,等我?如果你愿意,我就会允许你那样做。
派屈克立刻摇头。
而且,生怕罗兰没有完全领会,哑男孩又紧紧攥住他的手臂。
他的右手,画画用的右手,铁钳般有力。
罗兰点点头。
甚至打算笑一下。
好,他说,这很好。
你留在我身边吧,愿意留多久就留多久。
你终将明白,到最后我不得不独自离去。
3现在,他们每攀上一道山坡、一座山顶,黑暗塔就似乎越来越近了。
围绕巨塔之身那越来越多的螺旋形上升的窗户也逐一出现在视野里。
罗兰看到了塔顶上突出的两根钢柱。
云朵跟随着两条完好光束,仿佛从光之顶端漂流而出,在天幕中形成X形的云迹。
声音也愈加嘹亮了,罗兰这才意识到,那是在歌咏世界之名。
所有的、众世界之名。
他说不上来自己为何知晓这一点,但却十分确定。
明快的轻盈感依然贯彻周身。
最终,他们又爬上一座山之巅,看到路的左边矗立着一排巨大石人列队向北站立着(残破的石脸上留有血红色染料,似乎凝神俯瞰着他们),罗兰叫派屈克上车。
派屈克看来很惊讶。
他发出一连串嘶哑的声音,罗兰猜想那是在说:可是你不累吗?是累,但尽管如此,我还是需要一个压心锚。
要是没有,我可能会开始不顾一切地跑向那边的塔,尽管我还有一半理智是清醒的。
如果精疲力竭无法让我倒下,那个血王也很可能动用某个小玩具取下我的首级。
上来吧,派屈克。
派屈克照做了。
他前倾着身子,蜷成一团坐在车板上,望远镜紧紧地压在双眼前。
4三小时之后,他们来到山脚下,这座山尤其陡峭。
就是它了,罗兰听到自己的心声,这里就是最后一座山。
后面,就会是坎-卡无蕊。
山顶上,靠右边有一堆大石块垒成的坟冢,原本该是座小小的金字塔。
如今只剩下三十英尺高的石块残留在地面上。
玫瑰花绕着石冢底座长出来,有点像一圈猩红色花环。
罗兰将这一远景看在眼里,便开始慢慢地爬山,手抓把手拉着车。
往上一走,黑暗塔的塔尖就露出来了。
每爬上一步,黑暗塔就多露出一截来。
现在他都能看到齐腰高的外阳台栏杆了。
已经不需要借助望远镜了;空气超自然的洁净,视野里毫无阻碍。
他估算自己和塔楼之间的距离最多不过五公里了。
也许只有三公里。
一层又一层塔楼就这么令人难以置信地出现在眼前。
即将到达山巅之际,碎裂的巨石石冢大约就在他们右前方二十码左右,罗兰停下脚步,蹲下身,放下车把手,这也将是最后一次将车停靠在路上了。
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在预警危机。
派屈克?跳下来。
派屈克照做了,焦虑不安地看向罗兰的脸,又呵出了嘶哑一声。
枪侠摇摇头,我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不太安全。
自塔而来的声响化成一股强大的合鸣,但笼罩他俩的空气尚且宁静。
头顶既无小鸟飞掠,远方也无鸟鸣传来。
闲散吃草的班诺克牛群也早已拉在了他们身后。
一阵微风拂过,地上的小草被吹出一阵轻浪。
玫瑰也频频点头。
他俩并肩走着,这时,罗兰右手的两支手指突然被轻轻地触碰了。
他看了看派屈克。
哑男孩紧张地回了他一眼,企图挤出一丝笑意来。
罗兰拉上他的手,他们就这样一起攀上了山巅。
山下,一片狂野的红色自四面八方铺展而开,一直延伸到地平线。
一条路从中穿过,仿佛一条笔直的白线,大约十二英尺宽,尘埃厚厚。
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玫瑰地的正中央,耸立着烟熏般的灰黑色高塔,恰如在他梦中那样挺立;所有的小窗都在阳光下闪烁。
路在尽头处分叉,形成完美的白色圆环,环绕着高塔的基座,继而汇合在圆周的另一边,并延展下去,罗兰现在相信:那个方向不是东偏南,而是正东方。
还有一条路径分叉出去,和塔路形成直角;他相信罗盘上的指针已被重新矫正了,如果他是对的,那么这条垂直的路必将是指向南和北。
俯瞰,黑暗塔酷似盈满鲜血的枪之准星。
那是——罗兰刚一开口,一声尖狂骇人的吼叫便随风而来,根本不像来自几公里之外,那种逼近耳畔的感觉简直诡异之极。
罗兰心想:那随光束而来,且由玫瑰传送。
枪侠!血王吼叫着,现在你死定了!随即传来尖利的啸音,先是微弱难辨,继而逐渐增强,仿佛打磨钻石用的锋利飞刃,割破了高塔和玫瑰合鸣的歌声。
派屈克惊呆了,面对高塔傻站着呆望;要不是有罗兰,他大概早就被炸成几截了;而罗兰的反应似乎比以前更迅捷了几分。
他还拉着派屈克的手,便顺势拽着哑男孩躲在石冢背后。
有一些散落的石块掩在高高的酸模草丛中;他们双双被绊倒在地。
一块石头尖抵在了罗兰的肋骨上。
啸叫声越来越响,终如雷鸣一般。
罗兰看到半空中有样东西泛着金光一闪而过——是那种会燃烧的鬼飞球,击中平板车后爆开了,炸得他们的随行物品四处纷飞。
大多数东西都自空中落回路面,罐头弹落得到处都是,不少罐头已被点燃。
接着,传来一阵尖厉的哈哈大笑,这让罗兰火冒三丈。
就在他身边,派屈克捂住了双耳。
歇斯底里的笑声让人几乎无法忍受。
出来呀!狂笑中,远方又传来癫狂的催逼声:过来玩几把啊!罗兰,快到你的塔里来吧!追踪了这么多年,现在你反倒不敢来了吗?派屈克看着他,眼里满是绝望惊恐。
他把画板死死抱在前胸,好像那变成了盾牌。
罗兰循着金字塔石冢的边缘谨慎地望出去,远处,就在塔楼第二层的阳台上,他看到的一切恰如在赛尔办公室里所见的那幅画:一点红色、三点白色;一张脸孔、一双高举的手臂。
但眼前之景象并非画作,一只手还在快速向前挥动,分明是投掷的姿势,果然,随即又传来仿佛来自地狱的、越来越尖厉的轰隆声。
罗兰立即翻身靠在金字塔的巨石上。
不过是眨眼之间,感觉却是无止境般漫长,燃烧弹冲上金字塔的正面,旋即爆炸。
猛烈的冲击力迫使他们撞开、又正面弹回巨石。
派屈克害怕得尖叫起来。
大大小小的石块飞溅而落。
几块大石头隆隆地砸在路面上,但罗兰发现燃烧弹只炸响一声,并无散弹。
男孩跌跌撞撞地跪立起来,想要逃命——看起来他只能逃回塔路上去——但罗兰一把揪住他的兽皮衣领,再次把他按下来。
在这里我们就能安全,他喃喃地对派屈克说道,瞧,他探身向前,跌落的石块形成天然的屏障,当中刚好有个洞眼可以看出去,罗兰反手用手指关节敲了敲石块内面,传出沉闷的回响,他甚至努力地咧嘴笑笑,是钢铁的!没错!就算他再扔来一打会飞的火球,都打不垮这些。
他只能炸飞外面的石头,最坏不过是露出下面的钢铁。
明白吗?况且,我相信他不会笨到浪费弹药。
他的装备顶多就是一头驴子能扛的分量。
派屈克没来得及应答,罗兰又从金字塔粗糙的石头边缘望出去。
他用手罩在嘴边喊道:再试试吧,先生!我们还在这里呢,但说不定你下一次出手会瞄得准些!对面只有沉默,片刻之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尖叫:呃呃呃呃呃呃呃!!看你还敢不敢嘲笑我!你没这个胆子!呃呃呃呃呃呃呃!!呼啸声再次袭来。
罗兰抓住派屈克,弯腰覆在他背上,这一次不再是靠在巨石上,而是站在其后。
他害怕燃烧弹爆炸时的冲击力过大,足以把他们撞伤,或是将五脏六腑震成血浆。
只不过,这一次鬼飞球没有撞上金字塔。
相反,它从石冢上方呼啸而过,飞到了塔路上。
罗兰翻身从派屈克背上移开,立刻换成仰卧式。
他的眼睛已瞄准了金色飞弹,并将射击点定位于它下端微凸的控制按钮。
他一枪就把它打飞了,燃烧弹眨眼间与陶土飞盘差不离。
刺眼的火光一闪,它便消失不见了。
哦亲爱的,还在这儿呢!罗兰喊出声来,还刻意摆弄着语气,想模仿出嘲讽口吻。
当你声嘶力竭高喊时,要做到这一点可不容易。
回答他的只是新一轮疯狂的吼声——呃呃呃呃呃呃!令罗兰诧异的是,这样的疯吼竟然没有把血王的脑袋撕成两半。
枪已打空,他重新上膛——此刻他要尽可能保证有弹可发——这一次,飞袭而来的是一对鬼飞球。
派屈克痛苦地呻吟起来,蜷成一团,死命地把脸埋进从岩石缝里冒出的草叶间,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
罗兰背靠岩石和钢板坐下,六弹左轮长枪平置大腿上,放松着静等良机。
同时,他将所有的心神凝聚于飞来的武器上。
听到那飞快迫近的高音频呼啸声,他顿觉眼睛干涩,但他绝对不能让眼泪涌出来。
如果说他这一生中有迫切需要他那举世闻名的敏锐眼力的时刻,那么此刻便是。
当鬼飞球飞至路面上方时,那双冰蓝色的双眼依然明澈。
这一次,一只飞弹的按钮在左侧,另一只的则在右侧。
它们在飞旋中急速变化位置,一会儿朝这儿,一会儿朝那儿。
但怎么飞都一样。
罗兰等着,两条长腿伸长在地,静静坐着,一双磨烂的靴子放松地摆出V字形,他的心跳缓慢而稳定,眼里聚满了世间所有的清澈与色彩(在这最后一天中,若还能再看得清楚些,他相信自己势必就该看到风了)。
随后,他一把抓起手枪,将两只半空中的飞弹都击毁了,旋即迅速重新上膛,哪怕剧烈的爆炸在视网膜上留下的光斑尚未消却。
他倚靠着金字塔的方角边,一把抓过望远镜,把它架在近旁撑起的一块石头上,再透过镜片搜寻敌人。
血王几乎立刻跳到他的眼皮底下,有生以来第一次,罗兰见到了与想象分毫不差的画面:一个老人,长着巨大而惨白的鹰钩鼻;血红的双唇仿佛绽放于茂盛的雪白密髯中;雪白的长头发披散下来,几乎一直延伸到血王那皮包骨头的臀部。
激动得潮红的粉色脸庞凝望着远处的朝圣者们。
国王披着一件点缀着闪电般的亮饰以及不可名状的神妙符号的殷红斗篷。
对苏珊娜、埃迪和杰克来说,他大概很像圣诞老人。
而在罗兰眼里,他就是他该有的形象:人形化的地狱。
你真慢啊!枪侠嘲讽地高喊道,试试三个,大概一次扔三个会管用!从望远镜看出去,感觉就像是透过沙漏的底端在窥视。
罗兰望见红色大国王气得上蹿下跳,双手举在头上,张牙舞爪得几近滑稽。
罗兰似乎觉得斗篷罩住的脚踝边还摆放着一只板条箱,但阳台地板和扶手间的曲铁梯级遮掩了视线,无法完全看清楚。
肯定是他的弹药装备,他心想。
一定是的。
那么个箱子里能装多少鬼飞球呢?二十只?五十只?都无所谓。
除非血王可以一次抛出十二只来,否则不管老魔鬼扔出什么,罗兰都有把握在半空中击毁它们。
毕竟,他生来就是干这个的。
不幸的是,血王如罗兰自己一样深知这一点。
在阳台上暴跳如雷的家伙又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尖厉的声音几能刺穿耳膜(派屈克慌忙用肮脏的手指塞耳朵眼),他再俯身翻找新的武器。
旋即又停下来。
罗兰望见他走向阳台扶栏……并直勾勾地盯着罗兰的双眼。
那是猩红而炽燃的目光。
罗兰立即放下了望远镜,以免被迷惑了心神。
国王的呼唤飘入罗兰的耳畔。
等一等,稍等——好好想想你能得到什么吧,罗兰!想想吧,和塔这么近了!……听啊!听听你亲爱的人咏唱的歌声!接着,那边陷入了沉默。
不再有飞袭的呼啸声;不再有哀嚎;不再有鬼飞球飞来。
罗兰只能听到飒飒风声……以及国王希望他听见的声音。
塔的呼唤。
来呀,罗兰,那些歌声吟唱着。
歌声来自坎-卡无蕊的玫瑰花,来自头顶日益壮大的两条光束,而更多的歌声涌自塔楼——他终生追索的地方……之前许多年都将他远远摒弃在外的地方,此刻,终于只有一箭之遥了。
只要他走出去,就将死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玫瑰地里。
然而,那呼唤声却像鱼钩般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不断牵引着他。
血王明白,只要他耐心等待,一切就会称心如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罗兰也渐渐明白了这一点。
因为呼唤并非恒久不变。
当他们在这一阶段时,他尚且可以忍受那番诱惑。
正在忍受。
但等到下午,呼唤声越来越强大。
他开始领悟——带着递增的恐惧——为什么在他的梦境和幻觉里,他总会看到自己在夕阳中走近黑暗塔,漫浮在西方天际的光线恍如玫瑰地之映照,世界仿佛变了,映衬于火红地平线上的,只是午夜般漆黑一根的擎天柱,托顶着巨大一盆鲜血。
他会在梦中看到自己走向落日,就是因为塔的威慑力将在日落时分变得强悍之极,最终压倒他的意志力。
他会去的。
世上不再有什么势能可以阻挡他。
来呀……来呀……变成来呀……来呀……再变成:来吧!来吧!他渐觉头痛。
进而难耐渴望。
他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自己膝盖离地准备起身,再一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背靠巨石金字塔坐下。
派屈克凝望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惊恐。
罗兰心下明了——塔的呼唤对这孩子并无影响,也许稍有一点,也许完全失效;但这孩子很清楚正在发生什么。
5罗兰判断他们在被压制了一个小时后,血王才又掷出一对鬼飞球。
这一次,飞弹擦着金字塔两边呼啸而来,又同时折返,双双逼向罗兰,间隔大约二十码远。
罗兰先击中右边的,然后手腕一扭,将左边的也击至空中。
第二颗飞弹就在近处爆炸,一阵热浪扑上罗兰的面颊,不过好在没有碎弹片;看起来,这种飞弹一旦爆炸,就会彻底炸空。
再试一把!他高喊着,现在,嗓子眼里又干又哑,可他的喊话声显然传递到了那边——这地方的空气就是为这类沟通而存在的。
他也清楚,一字一句都像是利刃插入老疯子的心肺。
不过,罗兰自己也有难题要解。
塔的呼声正在稳步增强。
来呀,枪侠!疯子劝诱道,说不定我真的会三枚一起扔过去!我们不妨在这个问题上商谈一下,你说呢?当罗兰意识到这番话语中竟有些许诚挚的意味时,恐惧也降临他的心头。
是的,他冷冷地在心里说。
我们还可以喝喝咖啡。
说不定还可以来点热点心。
他从口袋里摸出怀表,启开表盖。
几根指针都在轻快地往后旋转。
他背靠在石壁上,闭上双眼,但那样更糟。
塔的呼唤(来呀罗兰来呀,枪侠,考玛辣—来呀—来呀,旅程到此为止啦)太响了,较之先前,显得越发急切诚恳。
他睁开双眼,举目望向碧蓝的天空,云朵翻卷成列,奔向玫瑰地尽头的高塔。
折磨仍在继续。
6他又在煎熬中捱过了一个小时,眼看金字塔旁的灌木丛和玫瑰花都拉长了影子,他只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自己能想出什么办法,希望有什么绝妙的点子能救命,不然,他将不得不寄希望于身边这个意志薄弱的小男孩,那等于把他的性命和他的命运全都托付给他。
但是,当太阳渐渐偏向西方的天际线,蓝色天空渐渐暗沉时,他明白无计可施了。
怀表的指针倒转得更快了。
很快,指针就会旋得飞快。
一旦怀表开始倒向飞旋,他就将起身。
不管有没有燃烧弹(况且,谁知道老疯子的板条箱里还藏着别的什么武器呢?),他都得起身走向黑暗塔。
他可以跑,可以迂回前进,如果不得不匍匐前行也没问题,不管用什么方法,他知道自己若能在身首分离之前挺进一半距离就已是万幸。
他将死在玫瑰花丛中。
派屈克。
他唤了一声,声音嘶哑之极。
派屈克抬头看他,绝望得无以复加。
罗兰注视着男孩的双手——肮脏,伤痕累累,但却和他自己的双手一样禀赋非凡——终于,让步了。
他突然想到,自己是出于骄傲才熬到了现在;他想要杀死血王,而不止是把他送到什么虚无的空境。
而毋庸置疑的是,派屈克能够祛除苏珊娜脸上的疱疹,同样也就能除去血王。
可是,眼看着须臾之间黑暗塔的强大势能就将变得难以抵制,他心中纵有千万个念头,也只能放弃了。
派屈克,来和我换个位置。
派屈克听话地照做了,小心翼翼地从罗兰身上爬过去。
现在,他处在最贴近塔路的金字塔基座边。
你从看远处的工具里望出去。
把它夹在那个凹口里——对,就这样——看吧。
派屈克看了,在罗兰看来,他好像看了好久好久。
此时,塔的呼唤汇成歌咏和钟鸣诱人地袭来。
终于,派屈克扭头回来看他。
现在,拿上你的画板,派屈克。
把那边的男人画下来。
这倒不是说那真的是个男人,但至少看起来还像。
可是,派屈克一开始只是愣愣地盯着罗兰,咬着下嘴唇。
等了好半天,他才双手捂在枪侠的头侧,往前拉、再拉,直到他俩几乎眉头贴着眉头。
很难,这声音轻轻响起在罗兰的头脑里。
但那根本不是一个男孩的声音,而是一个成熟男人。
一个强有力的男人。
他并不是完全站在那里。
他隐藏在暗中。
他溶于黑暗。
曾几何时、在何处?罗兰曾经听过这样的话?现在没时间回顾了。
你是说,你画不了吗?罗兰问,并(努力地)将极度失望的怀疑注入自己的语气里。
你画不了?派屈克竟然不能画了?画家不能画?派屈克的眼神变了。
一时间,罗兰从中品出了复杂的况味,并确信那将一直伴随这男孩长大成人……赛尔办公室里的画作就是最好的证明,至少是在某一条时间轨道、某一个世界中。
要是他变老,却无睿智匹配其天赋,这种眼神就将被形容成傲慢;但现在,那不过是一种傲气。
这孩子的眼神是在宣称:他坚信自己身手迅如闪电,无与伦比,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再追问。
罗兰自然认得这种神情,他像派屈克这么大时,不就曾在无数镜子和池塘里看过自己同样犀利的眼光吗?我能画,这声音传到罗兰的脑海里。
我只是说画起来很难。
我需要橡皮擦。
罗兰立刻摇摇头。
他的手正藏在口袋里,把小半截粉红橡皮头紧紧攥在手心里。
不行,他说,你必须谨慎下笔,派屈克。
每一笔都要恰如其分。
画完了才能用橡皮擦。
男孩的自傲在刹那间似有动摇,但转瞬即逝。
傲气一回到脸上,随之而来的表情便让枪侠无限欣慰——那是高涨的兴奋——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那是始终怀才不遇的天才终于等到极限挑战时才有的表情。
也许,那甚至是即将突破极限时的表情。
派屈克又转过身,趴在卡在凹口里的望远镜前审度起来。
就在他观望的时间里,响彻罗兰心海的呼喊声也几近逼迫。
最终,他转回身来,抓过画板,画起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画。
7较之派屈克平素的笔法——几分钟之内完整而传神的快速勾勒,这幅画实在是精工细描。
罗兰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强忍着,没有冲着男孩咆哮:快点啊!看在众神的分儿上,快点!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在这里熬得多辛苦吗?但派屈克真的没留意他,也无暇顾及。
他完全陷在了画里,带着无以名状的贪婪全身心扑进去,偶尔停顿下来也只是为了凑近望远镜,仔细打量披着红色斗篷的目标。
有时他的铅笔侧卧下来,为的是扫上一片淡淡的阴影,再用指腹均匀抹开。
有时他又翻白眼似的冥想着,罗兰只能看到他的眼白。
似乎他在把血王的方方面面都强记在脑海中,眼看着这个形象生动浮现出来。
说实在的,罗兰又怎知这不可能呢?我不在乎那是怎么回事。
就让他画吧,趁我还没被逼疯,还没拔腿跑进红色老王所说的我亲爱的玫瑰地里。
就这样,区区半小时却仿如三天般漫长。
血王又利诱了一次,问罗兰真的不愿意到高塔下谈谈吗?他说,也许吧,如果罗兰终将把他从阳台的禁锢中释放出来,他们就可能相约放下武器,以同样的无情姿态攀上高塔的顶层。
猛雨能将不共戴天的两人送入同一间旅舍;罗兰难道没听过这种说法吗?枪侠当然是知道的。
他还知道血王的利诱虽然和先前的喊话并无本质的差别,但这一次却像是经过粉饰,仿佛特意披上礼服、戴上领结。
这一次,罗兰分明听出老魔王的声音里掩饰了几分忧虑。
他没去费工夫应答。
血王明白自己的哄骗再次失败,又扔出一个鬼飞球。
第一枚飞得极高,看似金字塔上方的一道小闪光,旋即飞速俯冲,像坠落的炮弹般尖啸而下。
罗兰只需一枪就消灭了它,转手又填进了新子弹。
事实上,他希望血王还能抛来更多飞弹,那样一来,多少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以便把他从高塔的可怖呼唤中生拽出来。
它一直在等我,他绝望地默想,我想这才是抵制如此艰难的缘由——它尤其是在召唤我。
确切来说,并非召唤罗兰,而是所有艾尔德的传人……这一族人,只不过,仅剩我一个了。
8西沉的落日现出了第一道橙色光,罗兰觉得再也等不下去了,这时,派屈克终于放下铅笔,紧缩双眉把画板递给罗兰。
他这副神情让罗兰十分担心。
他从未见过哑男孩在展示画作时有过这等凝重和担忧。
派屈克刚才的高傲已荡然无存。
罗兰还是接过了画板,甚至一下子被画上的情景惊得扭过头去,仿佛派屈克笔下的血王也拥有足够的魔力迷惑他;说不定会迫使他举枪自尽,子弹从太阳穴进入,轰爆他那疼痛欲裂的脑袋。
画得太棒了。
那张长脸充满了贪婪和逼问,脸颊和前额仿佛布满了深不见底的褶皱。
那双厚唇埋在蓬张的须髯之间,模样狰狞。
这张嘴俨然能在眨眼间把亲吻变成咬噬,只要他心存此意。
而他的心意始终都是如此残忍。
你到底在磨蹭什么?疯狂之极的咆哮又响起了,不管你在干什么,那都对你没好处!塔在我的控制之下——呃呃呃呃呃呃呃!——罗兰,这就如探囊取物!就算我爬不到顶楼,这塔也是我的!你会来的!呃呃呃呃!说真的,你一定会来!等不到塔影压上你那下贱的藏身地,你就会乖乖过来的!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派屈克双手捂着耳朵往后退着。
现在画已完成,他对骇人的疯吼又失去了抵制力。
这幅画是派屈克一生中最为杰出的作品,罗兰绝不怀疑。
挑战之下,男孩超水准地发挥;因而登上更高一层,无愧于天才的美名。
血王的形象清晰无比,神魂流动。
罗兰不禁默默惊叹:就算有望远的工具也无法解释,根本无法解释这画何以如此传神。
好像他有第三只眼睛,源于他的想象力,可以看透世间一切。
他翻白眼时,就是在透过第三只眼睛观望吧。
竟然拥有这种天赋……还能用区区一截铅笔描绘下来!众神啊!少许轻薄的淡影描摹出小弹簧般的静脉血管,罗兰几乎看到血管在老国王的太阳穴下跳动。
在肥厚的唇角,枪侠还发现了一颗牙(尖利的獠牙)泄漏出一丝冷光,罗兰顿觉画中的这张嘴呼之欲出,必会露出满嘴尖牙——不过是一丝冷光(说冷光,其实只是留白:纸上一条未加落笔的细缝),却如一窥见全豹,甚至足以让人闻到其呼吸所带出的腐肉气息。
派屈克的肖像巨细无遗,无论是老国王鼻孔里伸出的一道卷毛,还是右眼眉骨上隐约的细条疤痕都如实画下。
这是一幅无与伦比的画作,比起哑男孩送给苏珊娜的那幅肖像出色百倍。
显然,如果派屈克能擦去那幅肖像中的脓包,也就能擦去这幅画中的血王,只留下空无一物的阳台,留下通往塔楼内部紧闭的门。
罗兰几乎期待画中的血王能呼吸能活动,那显然就将大功告成!显然……但画中人没有动弹。
画像不随他的期待、甚至也不因需要而复活。
是他的眼睛,罗兰想。
双眼瞪得大大的,恐怖极了,长在人类躯体上的恶龙之眼。
虽然画得栩栩如生,但却不太对劲。
罗兰那失望而悲凉的直觉告诉他:问题一定是出在这里,他不禁从头到脚一阵战栗,连牙齿都颤得格格作响。
不完全——派屈克抓住罗兰的手肘。
枪侠的心思完全被画像吸走了,被他一拉,差点儿惊恐地喊出声来。
他从画像上移开眼神。
派屈克朝他点点头,又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
是的,他的双眼。
我知道!但那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派屈克的手指仍然停放在眼角上。
盘旋在他们头顶的云层飞驰在天穹,很快就会从蓝紫色变成深紫色,席卷那刺耳的呼声,不断念诵其所属的人名。
云朵纷纷涌向黑暗塔;罗兰不由得站起来,跟着它们走,只有这样他才不能让它们得到他得不到的东西。
派屈克拽着他的兽皮衣袖,使出浑身的劲儿才把他拉回来。
男孩勇猛地摇着头,这一次,又伸手指了指塔路。
我看见了!罗兰!那边又喊起来:你以为对飞鸟有用的也将对你有用,不是吗?呃呃呃呃呃呃呃!没错,当然没错!像蜜糖般没错,像盐巴般没错,像丹铎王的天顶上的红宝石一样没错!呃呃呃呃呃呃,哈!刚才我就能灭了你,可干吗费那个劲儿呢?我倒更想亲眼看到你走过来,气急败坏、摇摇摆摆、不能自已!我会的,罗兰默想。
很快我就不能自控了。
也许还可以在这里撑十分钟,说不定二十分钟,但到头来……派屈克打断他的默想,又一次指向塔路。
指向他们来时的那条路。
罗兰虚弱地摇摇头。
就算我能战胜塔的吸引力——但我抵抗不了,我所能做的,只是躲在这里——撤退也没有用处。
一旦我们失去了掩护,他就会使出别的招数。
他还有别的武器,我很肯定。
但不管那是什么玩意儿,我的左轮枪子弹大概无法抵挡。
派屈克使劲地摇晃脑袋,长发甩来甩去。
抓着罗兰手臂的那只手加大了力道,哪怕隔着三层兽皮衣物,枪侠都能感到他的长指甲嵌入了自己的皮肉。
他那双始终温和而迷茫的双眼此刻变得坚定不移,他瞪着罗兰,眼神近乎暴怒。
他用另一只手再次指向路边,仿佛用污秽的食指狠狠刺了三下空气。
原来,他指的并不是塔路。
派屈克指着的是玫瑰花。
它们怎么了?罗兰问,派屈克,它们怎么了?这一次,派屈克先是指了指玫瑰,又指向画中的双眼。
罗兰终于恍然大悟。
9派屈克不想去摘花。
当罗兰示意他去时,男孩当即甩起头来,长发甩打在自己的脸庞上、眼角边。
牙齿缝里挤出一道嘶哑的声音,模仿着呼啸而来的鬼飞球。
不管他抛来什么我都会击毁的。
罗兰说,你刚才不是看过我是怎么做的吗?万一有个飞弹落得太近,我会亲手去捡,我会的。
但不曾有一枚飞弹落下来。
所以必须是你去摘玫瑰,而我得掩护你。
可是派屈克只是缩在金字塔基座下。
派屈克不愿意去。
他的胆怯就好像绘画天赋一样不可小觑。
罗兰估算着自己和最近一朵玫瑰的距离。
那朵花在他们的藏身地后面,也不算太远。
他看了看残指的右手,知道自己不得不用这只手去摘花,自问有多难。
事实上,他当然无法预料这事情有多难。
这些都不是普通的玫瑰花。
据他所知,花茎上的刺很可能有毒,可能瞬间麻痹他,令他瘫倒在高高的草丛间,成为最易消灭的活靶子。
可是派屈克不愿意。
派屈克知道罗兰曾有朋友,但现在他所有的朋友们都死了,可派屈克还是不愿意。
如果罗兰还能有两个小时来做男孩的思想工作——说不定一个小时就够了——他也许还能克服惊恐之心。
但罗兰根本没有时间了。
落日很快就要消失了。
不过,还算近。
要是我必须自己去摘,我可以做到……我必须做到。
气候早已变暖,苏珊娜亲手缝制的鹿皮手套也不需要天天戴了,但罗兰那天早上却一直带着,此刻正揣在皮带间。
他取下一只来,把不分五指的上半截切去,以便仅存的两根手指可以伸出去。
剩下的半截手套至少可以保护手掌心不被刺破。
他戴上半截手套,剩下的那支枪则握在左手里,单腿跪坐着凝神片刻,直盯着那朵最近的玫瑰。
一朵够了吗?他想,一定要够。
因为下一朵远在六英尺之外。
派屈克扳着他的肩膀,疯了似的甩着脑袋。
我必须去,罗兰说,当然只能如此。
这是他的职责,不是派屈克的,一开始他想让男孩去摘花就是不对的。
如果他顺利摘到花,皆大欢喜;而如果他失手了,死在卡-无蕊边上,至少那可怕的威逼利诱之声可以就此停歇。
枪侠深吸一口气,一跃而出扑向玫瑰。
就在这当口,派屈克克又死命拽住他,想把他拉回来。
结果,他揪住罗兰兽皮衣的一角,绊扯了他。
罗兰因此一趔趄,倒在一旁。
手中的枪也跌落进了高高的草丛。
血王尖叫一声(枪侠听出来,那是兼具胜利希望和暴怒的咆哮),随之传来一枚鬼飞球升空的啸音。
罗兰探出戴着半截手套的右手,把玫瑰花杆紧紧攥住。
玫瑰刺穿透鹿皮,好像那不过是层蛛网,紧接着刺入了他的掌心。
剧痛难忍,但玫瑰的歌声依然甜美动人。
他看见了金灿灿的花蕊深处,如一轮骄阳放射光芒。
甚或是一百万个太阳吧。
同时,热烘烘的鲜血聚往掌心,顺着两根手指滴下来。
血浸透了手套,如同另一朵玫瑰徐徐绽放在揉皱的棕色鹿皮上。
可是,还有一枚夺人性命的鬼飞球正在飞来,呼啸声盖住了玫瑰的歌声,在他的脑海里轰鸣不止,几乎要撕开天灵盖。
花茎始终不曾被折断。
花被连根带土一起掀出。
罗兰攥着花翻身滚向左侧,抓过左轮,连瞄准都不用就扣动了扳机。
他打心眼里知道,已经没工夫瞄准了。
这次爆炸十分剧烈,热浪仿佛龙卷风般迎面扑来。
太近了。
太险了,这一次。
血王因失败而怒吼——呃呃呃呃呃呃呃呃!——随之而来的是接连几发飞弹。
派屈克埋头蜷在金字塔下。
罗兰用淌血的右手紧握玫瑰,翻身仰卧着扬起左轮,等待着飞弹轮番袭来。
不出所料,他消灭了一枚、两枚、三枚。
还在这里呢!他冲着老国王那边高喊。
还活着呢,老不死的鬼东西,愿你心满意足!血王气得乱叫一通,虽听来恐怖之极,却不见有更多的飞弹。
现在你有了一朵玫瑰!他厉声叫着,罗兰,好好听听吧!听仔细点,因为玫瑰也在唱同一首歌!听听吧,考玛辣—来呀—来呀!正是那首歌如泰山压顶般震撼于罗兰的心神脑体。
歌声仿佛沿着神经暴烈燃烧。
他抓住派屈克,揪着他转过脸来。
来吧,他说,派屈克,为了我的命。
为了每一个替我牺牲、让我继续的男人和女人。
还有孩子,他心想,看到记忆中的杰克。
杰克仿佛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又隐去了。
他凝视着哑男孩惊恐万状的双眼。
完成你的画!让我亲眼看到,你能完成它。
10此刻罗兰目睹之事令人惊叹:派屈克接过玫瑰后,没有被刺伤。
连一道印痕都不曾划下。
罗兰用牙齿咬下被割破的手套,发现不止是自己的掌心被狠狠划出了血道子,甚至还有一根手指,被割得只剩下筋腱相连。
手指如同要沉睡般垂挂下来。
但派屈克却不为其所伤。
那些锋利的花刺一点儿没有伤害他。
而且,他眼中的惊恐也消失殆尽。
他看看玫瑰再转而看着画作,带着一脸温柔来回地端详着,估算着。
罗兰!你在磨蹭什么?过来吧,枪侠,黄昏都快变成黑夜了!是的,他会过去的。
不管以什么方式。
想到这一点,他不知为何轻松了许多,不再战栗不已地感觉备受煎熬了。
右手自手腕之上已失去了知觉,罗兰怀疑自己很快又会高烧一场。
那也没关系;自大螯虾那场惨烈高烧之后,这次只能算是小伤。
此时,玫瑰还在歌唱。
是的,罗兰,是的——你又会高烧一场。
你也会再次痊愈。
再生即来。
你只需,来。
派屈克摘下一片花瓣,审度了一刻,又取下一瓣。
他把两片花瓣放进了嘴里。
随后的几分钟内,他的神情恍如静静沉入一场迷醉,而罗兰却想知道花瓣究竟是何滋味。
天空愈加暗沉了。
金字塔的阴影越来越斜长,原本只是掩映在岩石间,如今都快延伸到路面了。
罗兰猜想,一旦影子漫上带领他到此的小路,无论血王是不是把守着高塔的必经之途,他都会走过去。
你干什么呢!呃呃呃呃呃呃呃呃!你心里到底在琢磨什么恶魔邪术?要说恶魔邪术,你最恰当不过。
罗兰心想。
他拿出怀表,启开表盖。
在水晶表面下,指针正在加速倒退,从五点到四点,四点到三点。
三点到两点,两点到一点,一点变回午夜。
派屈克,快点。
他说,尽你所能地加快速度,我请求你,我快没时间了。
派屈克用一只手掬成碗状,接在嘴下,吐出一些猩红如鲜血的口水。
红得就像血王的斗篷。
也正是他那对疯狂的眼睛的颜色。
派屈克,即将在画家生涯中第一次尝试用色彩,他把食指尖浸在红颜料里,又迟疑了一下。
奇怪的是,罗兰幡然醒悟:这些玫瑰花只有在生根在米姆、即母亲大地时,花刺才会狠狠刺人。
要是他刚才执意让派屈克去摘花,米姆必会把那双天才之手割得伤痕累累,以至于废掉。
还是卡,枪侠默想道:甚至在这里,在末——不等他想完,派屈克拉过枪侠的右手,像个先知似的凝神看着。
他接起一滴流淌到指尖的鲜血,并将之调和进自己手心的红颜料里。
接着,他小心地用右手的中指轻轻蘸一点混合后的玫瑰血汁。
他举手凑近画作……又迟疑……转头看看罗兰。
罗兰朝他点点头,派屈克也点头回应,冷峻之态仿如重大手术中即将切下第一刀的外科医生,随后,指尖按上了纸面。
指尖落下的姿态轻盈精巧,恍如蜂鸟的尖喙探入花蕊。
血王的左眼先被上了色,指尖遂而提起、移开。
派屈克兀自点着头,赏析着这一着色,神态之迷醉是罗兰这漫长追索的一生中都不曾见过的。
看起来,这男孩酷似曼尼人中的先知,在荒漠中苦苦等待二十年后,终于得以一睹乾神的神容。
接着,男孩的脸上绽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
而自黑暗塔传来的反响则更及时——至少对罗兰来说——那是在说:非常非常的满意。
囚禁在阳台上的老怪物痛苦不堪地咆哮起来。
你干了什么?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住手!烧得厉害啊!烧得好疼疼疼啊!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现在来完成另一只眼。
罗兰说,快!为了你的生命,还有我的。
派屈克以同样精密的指尖动作为另一只眼睛上了色。
现在,一双鲜亮的烈目从派屈克的黑白素描画中突兀显出,以玫瑰精油、艾尔德之血着色;被地狱之火灼烧的双眼。
画完成了。
罗兰终于掏出了橡皮擦,递给派屈克,说:让他消失吧。
让那边的邪恶魂灵从这个世界、也从每一个世界消失吧。
让他彻底消失。
11毫无疑问,这招是有效的。
从派屈克用橡皮触碰纸面的那一刻起——触碰到的是那缕弯曲的鼻毛——禁锢在远方阳台中的血王就爆发出痛不欲生的凄惨嚎叫。
而且,他明白发生了什么。
派屈克犹豫起来,看着罗兰,想要得到确认,罗兰点点头。
没错,派屈克。
他的死期已到,你就是他的行刑人。
继续吧。
老国王又扔来四枚鬼飞球,罗兰冷静有余地一一击毁。
其后,他没有再扔,因为他已经没有双手可供抛掷弹药了。
哀嚎越来越凄厉,已然成了口齿含糊的哭诉,罗兰想,这声音将永生永世萦绕在他耳畔。
哑男孩把埋在蓬松胡须中的厚嘴唇擦去了,这时,凄惨的哭嚎像是被捂住了,随即骤然消失。
最后,派屈克擦去了一切,除了那对眼睛,橡皮擦只剩下了零星一点,甚至无法让红迹消弱一分。
直到粉色橡皮头(最初是在一支铅笔上,购于康涅狄格州诺威奇市的伍尔沃斯商店举办的一九五八年八月迎开学大减价的促销活动中)擦到了头,男孩又脏又长的手指甲再也捏不住了,那双红眼睛还留在白纸上。
于是,他把橡皮扔了,给枪侠看:一双恶毒、血红的怒目瞪视着,浮现在白纸的上三分之一处。
血王的其余部分已消失殆尽。
12金字塔石冢的阴影投向了塔路;现在,西方天空已从收获季篝火般的金黄转为熔炉烈火般的血红,这情景是罗兰自小到大无数次在梦中见过的。
光芒既变,塔之歌声立刻双倍袭来,接着,三倍。
罗兰感到歌声似乎探出无形的手来抓住了他。
他的命运也走到了尽头。
但是,还有这个男孩。
这个无亲无朋的男孩。
如果可以,罗兰绝不想眼看他死在这末世界的尽头。
他对赎罪不感兴趣,而派屈克已经捱过了所有将他领到黑暗塔来的杀戮和背叛。
罗兰的家族已经死了;最后一个死去的是他那畸类的儿子。
现在,艾尔德一脉和黑暗塔相逢了。
最初,或是最后,就是现在。
派屈克,听着,他说道,用完好的左手和残破的右手揽住男孩的肩膀,如果你愿意活下去、把卡贮藏在你未来的所有画面都画下来,那就一句都不要问,也不要请求我重复任何一句话。
男孩看着他,在血红且即将消亡的光线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言不发。
此刻,塔之歌围绕着他们,汇合成辉煌的咏叹,除了考玛辣之外却别无其他。
回到那条路上。
把所有没炸坏的罐头都捡起来。
那些东西能让你不饿肚子。
沿着我们的来路走回去。
绝对不要偏离塔路。
你可以做到的。
派屈克完全理解地点点头。
罗兰看到男孩信了他的话,那很好。
信念会比一支左轮枪更能保护他,即使是有白檀木把的枪。
走回联邦邑。
回去找机器人,结巴比尔。
让他带你去一扇通向美国那边的门。
如果门在你手里打不开,那就用你的铅笔把它画成打开的样子。
你听懂了吗?派屈克又点点头。
显然,他听懂了。
如果卡最终把你带到苏珊娜所在的地点和时间,那就告诉她,罗兰依然爱她,全心全意地爱她。
他一把拉过派屈克,吻在他的唇上。
把这个给她。
你明白吗?派屈克点点头。
好了。
我要走了。
祝天长夜爽。
但愿众世界终结时,我们能相逢在道路尽头的虚无之境。
尽管他知道这不会发生,因为众世界永远不会终结,现在不会,而且对他来说并无虚无之境。
对蓟犁的罗兰·德鄯,艾尔德最后一脉传人来说,道路的尽头就是黑暗塔。
而这让他感觉很好。
他站起来。
男孩瞪着迷惑的双眼仰视着他,手抓着画板。
罗兰转过身去。
他深深吸一口气,再高声呼喊出来。
现在,去黑暗塔的罗兰来了!我诚意如初,依然带着父亲的枪,而你将在我手下洞开!派屈克望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塔路的尽头,黑色的身影映衬在血红的天际。
他望着罗兰走入玫瑰地,而当罗兰开始大声呼喊朋友、爱人,以及灵伴的名姓时,男孩颤抖着在黑暗里坐下;在古怪的空气中,那些名字听来明澈无比,仿佛会永远回荡下去。
我以斯蒂文·德鄯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我以佳碧艾拉·德鄯之名义前来,她来自蓟犁!我以柯特兰德·安德鲁斯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我以库斯伯特·奥古德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我以阿兰·琼斯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我以杰米·德卡力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我以智者范内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我以厨师哈可斯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我以大卫之鹰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蓟犁和天空!我以苏珊·德尔伽朵之名义前来,她来自眉脊泗!我以锡弥·鲁伊兹之名义前来,他来自眉脊泗!我以卡拉汉神父之名义前来,他来自耶路撒冷地和漫长的道路!我以泰德·布劳缇甘之名义前来,他来自美国!我以丁克·恩肖之名义前来,他来自美国!我以泰力莎姑母之名义前来,她来自河岔口,并如其所愿,在这里留下她的十字架!我以斯蒂芬·金之名义前来,他来自缅因州!我以勇者奥伊之名义前来,它来自中世界!我以埃蒂·迪恩之名义前来,他来自纽约!我以苏珊娜·迪恩之名义前来,她来自纽约!我以杰克·钱伯斯之名义前来,他来自纽约,我称他为自己真正的儿子!我是罗兰·德鄯,来自蓟犁,我以我自身前来;你将向我洞开。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号角。
这同时也震撼了派屈克,他周身清凉,仿如醍醐灌顶。
回音渐渐平息,归于寂静。
接着,也许是一分钟之后,传来一声浩然的、回声缭绕的轰隆:那是一扇门永远合上的声音。
此后是一片寂静。
13派屈克坐在金字塔基座旁,颤抖不止,直到古母星和古恒星升上了夜空。
玫瑰和塔的歌声并未休止,但变得越来越低沉、困顿,和低吟无异。
最终,他走回了塔路,尽可能捡起所有完好的罐头(虽然经过剧烈爆炸、从车上颠飞下来,可完好无损的罐头却惊人地多),还找到一只鹿皮口袋,把罐头装进去。
他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铅笔,又折回去捡起它。
在铅笔旁边,闪烁在星光之下的,是罗兰的怀表。
男孩嘶哑地轻轻欢笑。
他把表捡起来放进口袋。
然后他走上塔路,小小的背囊挂在肩膀上。
我可以告诉你,他一直走到半夜,休息前还看了看怀表。
我可以告诉你,那块怀表完全停摆了。
我也可以告诉你,到了第二天正午时,他又看了看表,发现它又正常地转动了,指针沿着正常的方向走动,但是走得极其缓慢。
但是,关于派屈克,我无法再告诉你更多,不知道他是不是走回了联邦邑,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了昔日的结巴比尔,不知道他是不是最终走入了通往美国那边的门。
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这些事情。
在我这个讲故事的人看来,黑暗遮住了他的声音,他必须独自走下去了。
结语 苏珊娜在纽约一辆电动小车从无到有,滑动出来,没有人注意到它一寸寸滋生的景象,直到它完全存现于中央公园;没有人目睹,除了我们。
大多数人都在仰头望天,苍白天空里飘下飞旋的雪花,这是圣诞前夕最激动人心的雪景。
之后,这场雪花渐渐壮大,所有的报纸都称其为八七年大风雪。
公园里的游客们不是在看雪,就是在欣赏从近郊来的公立学校的学生组成的颂歌班。
男生们穿着深红色的短夹克,女生们则穿深红色的圆领衫。
在这里歌唱的是哈莱姆学校合唱团,一些海报或竞争学校的小报也称之为哈莱姆玫瑰,纽约的太阳。
他们唱出古老而雅致的多声部和音,一边打着响指配合着节奏,听起来就更像是斯博、克斯特或黑钻的早期唱片。
他们列队之地不远处,北极熊正在享受城市生活,而他们正在唱着的歌是多美的孩子。
仰头观雪的人群中,有一个男子是苏珊娜熟稔的,一见到他,她的心就跃上天堂。
他的左手里握着一只大大的纸杯,她非常肯定那是热腾腾的巧克力,上好的巧克力奶油。
一时间,她不敢摆弄这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电动小车。
对罗兰和派屈克的担忧和思念也消失了。
现在,她所能想到的只有埃迪——就在她眼前,就在这里,埃迪复活重生了。
如果这里并非楔石世界、并不完全是的话,又该如何解释呢?如果合作城是在布鲁克林(甚至在昆斯区!)而埃迪开的车不是别克依勒克拉而是塔库罗精神,那又该如何解释呢?都没关系。
只有一件事情例外,只有一个念头让她迟迟不敢驱车上前见他。
万一,万一他不再认得她,怎么办?万一他转过身来,看到的只是个无家可归的黑女人,坐在电池即将耗尽的电动小车上;只是个没有钱、没有衣服、没有地址(在这个空间和时间中,她没有地址,说谢啦)、也没有双腿的黑女人,那怎么办?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无家可归的黑女人?或者,他确实认得她,在意识最深处的角落里,但还是拒绝承认她,就像彼得否认耶稣的存在,只因为记念太过伤痛,那又怎么办?同样糟糕的是,万一他转过身来,她看到的是一个被毒瘾毁得面目全非、眼神空洞的瘾君子呢?万一,万一……雪一直在下,很快就会把整个世界覆成茫茫一片。
别再胡思乱想了,去见他。
罗兰对她说。
在面对布莱因、蓝色天堂里的獭辛和迪斯寇迪亚城堡下的怪物时你都不曾夹着尾巴逃跑,不是吗?你当然是个胆量出众的人。
可是她不确定是否够胆量,直到她的手摸索着搭上车把手。
在她启动油门之前,枪侠的声音又响起来,但是,这一次听来有点倦倦的愉悦。
苏珊娜,也许你先该扔掉什么东西吧?她一低头,看到罗兰的武器依然别在她的腰带上,像是墨西哥电影里的土匪枪,或是海盗弯刀。
她把枪拔出套,惊异于它握在手里的美好感觉……多么残酷的美妙手感。
与它分离,她默想,好比是与爱人分离。
其实她不是非得抛弃它,不是吗?问题不在于此,而是:她到底爱谁更多?那个男人,还是这把枪?所有的问题都源自这一质疑。
她一把转动左轮枪膛,发现弹匣内部面目沧桑,所有弹壳都锈钝不堪。
这些子弹都打不响了,她想……不明就里,也不知道有何意味:全都受潮了。
她看着枪管,带着奇妙的悲伤情绪——但并不意外——发现枪管里一丝光都不透。
塞住了。
看起来像是堵塞了数十年。
这把枪再也不可能开火了。
到头来竟已不用选择。
这把枪完了。
苏珊娜一手依然握着左轮枪的白檀木枪把,另一只手则转动了油门。
电动小车——她称之为三号车,尽管这些小事正从她的记忆里慢慢消隐——静静地向前滑动。
小车路过一只桶身上印着请勿乱扔垃圾!的绿色垃圾桶。
她把罗兰的左轮扔了进去。
这样做让她心疼,但她没有丝毫犹豫。
枪很重,砸在揉成一团的快餐包装纸、广告传单和废报纸上,如同坠河的石块般沉落到最下面。
她怀着地道的枪侠之心,为这样一把来历非凡、久经历练的古枪(哪怕穿梭不同世界的最后一程彻底报废了它)扼腕叹息,但扔掉就是扔掉了,她是期待前景的女人,绝不迟疑,也绝不后顾。
就在她来到手握纸杯的男子背后时,他转过身来。
他当真穿着一件印有我喝诺兹阿拉!的运动衫,但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是他:他才是她全神贯注的对象。
这是爱德华·堪特·迪恩。
甚至这也是次要的,因为她在他双眼中看到了自己畏惧的情形——彻头彻尾的迷茫不解。
他不认得她了。
接着,他试探性地微笑了,这笑容也是她记得的,她一直深爱的。
而且,他没有毒瘾,她立刻就知道了。
她从他的脸上看出来的。
尤其是他的双眸。
哈莱姆合唱团的学生们仍在高歌,他则递出一杯热腾腾的巧克力。
感谢上帝,他说,我刚刚还在想大概只能我自己喝了。
那些声音是没谱的事儿,是我发神经。
那……好吧……他支吾起来,看来更迷惑了。
他似乎还有点害怕。
听着,你来这里是为了找我,对吧?请告诉我我没有神经错乱。
因为,女士,现在我的感觉就像是长尾巴小猫咪躲在椅子叠椅子的房间里。
你没有,她说,我是说,你没发神经。
她想起来,杰克曾经说过,在他脑海深处一度有两种声音争执不休,一个大喊大叫说他死了,另一个则坚称他还活着。
双方都确定无疑。
她大致能想象出来,那感觉一定很糟糕,因为她对于别的声音多少有所体会。
奇怪的声音。
感谢上帝,他说,你的名字是:苏珊娜?是的。
她答,我叫苏珊娜。
她的嗓子眼里干涩极了,但好歹把话说出了口。
她接过他递来的纸杯,抿了一口浮在热巧克力上的奶油。
又甜又香,这个世界的滋味。
不远处,司机们着急赶在大雪前离开拥挤的街道,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那也同样美妙。
他咧嘴一笑,伸手轻轻抹去蹭在她鼻尖上的奶油沫。
这一触碰就像是过了电,她看出他也感觉到了。
她突然意识到,他将再次跟她初吻,再次与她共度初夜,再次与她共同坠入初恋的爱河。
他应该也明白,因为那些声音早已对他讲了,但她更有理由明白:因为一切都已发生。
卡是个轮,罗兰说过,而此时她知道这话千真万确。
她记忆中(中世界)枪侠所在的时间和空间正在渐次朦胧,但她觉得再模糊也足以明了:这些爱的表达全都发生过了,对此,她难抑不可名状的悲凉。
但这当然也是美好的。
眼下这一切都是,该死的奇迹。
你冷吗?他问。
不。
我很好。
为什么这么问?你在发抖。
是因为奶油的香甜。
说话时她凝视着他,还舔了舔嘴角含肉豆蔻粉的奶油沫。
就算你现在不冷,过会儿也会的。
他说,WRKO电台里说,今晚气温骤降二十度。
所以我给你带了点东西。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顶绒线编织帽,是那种可以拉下来遮住耳朵的款式。
她看到帽子的正前方织着红色的文字:圣诞快乐。
在第五大道的布兰狄欧商店买的。
他说。
苏珊娜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店名。
也许是布兰塔诺吧——那家书店——而不是布兰狄欧。
可是,即便她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也从未听说过诺兹阿拉饮料、塔库罗精神汽车公司呀!是你听到的那些声音让你买的吗?现在,她有点打趣地对他说。
他的脸刷一下红了。
确实是的,你知道,是他们说的。
戴上试试吧。
非常合适。
跟我说说,她又问,总统是谁?你不会对我说是罗纳德·里根吧,是不是?听罢,他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讶,接着笑了,什么?那个老演员?主持那个《死亡谷岁月》电视节目的?你开玩笑吧!不开玩笑。
我总以为拿里根开玩笑的人是你,埃蒂。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那就告诉我吧,现在的总统是谁?加里·哈特,他的口气就像在对小孩说话,他是科罗拉多人。
一九八〇年差点儿就退出总统竞选了——我可明白着呢——因为那些个丑闻。
后来他说,要是他们揪着不放、连个玩笑都开不得,那就去他妈的吧。
结果他以较大优势胜出。
①『注:作者在此处暗示这个世界并非真实的美国,因为一九八一年至一九八八年的美国总统是里根,而民主党候选人加里·哈特从未在竞选中赢得胜利。
』可他看到了她的神色,笑容便一点点消失了。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对吗?那你提到那些声音,是在开我的玩笑吗?在我们脑袋里的那些声音?半夜两点把你叫醒的那些声音?埃蒂一听,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这事儿?说来话长。
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如果我还记得的话,她在心里说。
不止是声音。
不止?不止是有人在对我说话。
我还一直梦到你。
有好几个月了。
我一直都在等你。
听着,我俩素不相识……这真是够疯狂……不过,你有地方待吗?无家可归,是吗?她摇摇头。
模仿约翰·韦恩的口气(模仿得还过得去,也可能她是在模仿布莱因火车)说道:朝圣者,在道奇这儿我是个陌生人。
心在胸膛里沉重缓慢地跳动,但她感到喜悦涌动浮涨。
一切都很顺利。
她不知道事情如何变得这样,但没错,一切都好。
这一次,卡在帮她的忙,而卡是势不可挡的。
这可是她的切身经验。
要是我问我是怎么认识你的……或是你从哪里来……他停下来,平视着她的眼睛,再往下说,或是,我怎么好像已经爱上你了……?她笑了。
微笑的感觉真好。
而且笑起来也不再有疱疹作痛,因为脸上已然光滑如初(也许会有些许疤痕——她实在记不得了)。
甜心,她说,正如我所说:说来话长。
等有时间了我会告诉你的……把我记住的事情都告诉你。
不过我们眼下可能还有些事情要做。
去找一个大财团,叫作泰特公司。
她朝四周观望一下,又说,现在是几几年?一九八七年。
他说。
你是住在布鲁克林吗?或是布朗克斯?被梦境和喋喋不休的声音牵引到此——手里端着热巧克力,口袋里有新买的圣诞快乐绒线帽——的年轻人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上帝啊,才不呢!我是从怀特普林②『注:怀特普林,美国纽约州韦斯特切斯特县城市。
』来的!我是和我兄弟坐火车来纽约的。
他就在那边。
他想凑近些好好看看北极熊。
兄弟。
亨利。
那个伟大的贤人,出了名的瘾君子。
她的心一沉。
我来给你介绍。
他说。
不,真的不用,我——嘿,如果我们要成为朋友,你也就是我小弟的朋友。
我俩可是铁哥们。
杰克!嘿,杰克!她没注意到那边的男孩,就站在公园一侧北极熊生活圈的扶栏旁,现在他转过身来,她高兴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杰克朝他们挥挥手,慢悠悠地走过来。
杰克也一直梦见你。
埃蒂说,这才是惟一的理由,让我相信我没有发神经。
只不过比平日里疯癫些罢了。
她拉起埃迪的手——熟悉而深爱的手。
当他们的手指交叉着紧握在一起时,她已觉得死而无憾。
她有很多话要问——他们也是——但是眼下,她觉得只有一个问题是至关重要的。
雪下得越来越大,覆盖了四野,也落在他的头发、眼睫毛、运动衫的肩膀上,这时她才发问。
你和杰克——姓什么?托仁,他说,是德文。
他俩都没再说什么,杰克走到了他们中间。
那么,我是否该告诉各位,他们三个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不会这样说,因为没有人能幸福到永远。
但是,幸福确实是存在的。
而且,他们确实生活在一起。
跟随着黑暗塔、连接沙迪克之熊和马图林之龟的光束正在涌动不息,时不时地灵光一现,就在其光芒下的某个世界里,他们确实在生活。
就是这样。
足够了。
说谢啦。
尾声 找到1我把自己的故事一路说到了底,且很满意。
只有好上帝才会把最好的留在最后(我放下我的表以作押注),到处都是怪物、奇迹和远航。
我现在可以搁笔了,停下来,让疲倦的手休息一下(尽管,可能不会永远休息下去;这只讲故事的手拥有自己的意志,并且势头不减、永无停歇)。
我可以把眼睛闭上,不再观望中世界和所有掩藏在其后的物事。
但是你们中的有些人一日无新鲜事可听就会老大不情愿。
你们严酷无情,目标明确,无论事实证明了多少遍,依然不肯相信过程带来的乐趣远远高于那所谓的结果。
你们是不幸的人,依然孜孜不倦地求爱图欢,哪怕下贱的喷射终将终结欢爱(所谓高潮,毕竟,是上帝告知我们一切终结的方式,至少就目前而言是这样的,然后就该倒头睡去)。
你们是残酷的人,否认灰港①『注:灰港Grey Havens,托尔金的《指环王》中曾经提到,指前往永生之地的中转站。
』的存在,但那是疲倦的主人公们前去休憩的地方。
你们说,你们想知道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你们说,你们想要跟着罗兰走进塔里;你们说,这才是你们掏钱买书的原因,是你们前来观赏的大戏。
我希望你们中的大部分能了解更多。
需要更多。
我希望你们来听这个故事,而不是一页一页把书啃光。
要想知道结局,你尽可以把书翻到最后一页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但结局是无情的。
一个结局就是一扇无人(哪怕是曼尼人)能打开的门。
我写了很多,但大多只是出于同一个原由:早上离开卧室前要套上裤子——因为这是这个国家的风俗。
所以,我亲爱的忠实读者,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可以在这里止步了。
你可以让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埃蒂、苏珊娜和杰克重逢的场景中,他们聆听着多美的孩子的歌声,再一次初次相逢。
你还可以因为奥伊——或许这次看来更像是狗,只不过有长长的脖子和稀罕的金边眼圈,偶尔吠叫,听来就像是古怪的言语——迟早也会融入他们中间而心满意足。
那画面真美好啊,不是吗?我认为是的。
美好得几近幸福,并直到永远。
就像埃蒂说的那样:几乎可与官方发言媲美。
如果你继续,必将失望,也许甚至还会心碎。
我的腰间挂着一把钥匙,但它也只能打开一扇门、最后那扇标着附图:P676的门。
门后有什么?不管是什么,都无法改善您的感情生活,也无法让你的秃顶重新生发,更无法为您延寿五年(恐怕十五分钟也不行)。
没有所谓大团圆的结局。
我从来没有读到过一个能与从前哪,这一开头相称的结局。
结局是无情的。
结局只是再见的另一种说法。
2你还要继续吗?很好,那就来吧。
(听见我的叹息了吗?)这里就是黑暗塔,在末世界的尽头。
看吧,我求你了。
好好看看。
这里是夕阳下的黑暗塔。
3他带着奇特之极的熟悉感觉走向它;那感觉就是苏珊娜和埃蒂所说的似曾相识。
坎-卡无蕊的玫瑰花在他面前让出一条小路,径直通向黑暗塔,花杯深处金灿灿的蕊心纷纷注视着他,如同无数只眼睛。
当他走向灰黑色的塔身时,罗兰感到自己开始从一生所在的世界中失足滑离。
他高呼了朋友和爱人们的名姓,正如他一直以来所承诺的;在暮色中呼喊他们,全力以赴,因为他已不需要再保存体力以抵御黑暗塔的拖曳了。
最终,把自身呈上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解脱。
他呼唤着战友和爱人的名字,然而,尽管声声都来自他心底,却仿佛声声都和他的躯体无关。
他的声音在空气中远播,飞向渐次暗红的地平线,一声接着一声,一个名姓接着一个名姓。
他高喊埃迪和苏珊娜。
高喊杰克,最后也呼喊出自己的名字。
当最后的回响渐渐止息,犹如应答一般,威严的号角声响起来,那声音并非来自高塔,而是来自如地毯般围绕着他的玫瑰。
号角声就是玫瑰的话语,如迎接君王般欢呼他的到来。
在我的梦里,号角总是我自己的,他心想。
我早该明白的,因为我的号角早已遗失,那是在界砾口山和库斯伯特在一起时。
上空也传来一句耳语:本该是三秒钟就解决的事,只需弯下腰捡起号角。
即便身处浓烟和死亡之中。
三秒钟。
时间,罗兰——它总是回到那里。
他想,那是光束的声音——他们合力救出的光束。
表达感激只是白费口舌,现在说这些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想起布朗宁的一句诗:品味逝去光阴,拔乱一切反正。
在距离塔基鬼木大门十步远的地方,罗兰停下了脚步,静待玫瑰之声——以示欢迎的号角声——完全平息。
似曾相识的感觉依然那么强烈,好像他以前就来过这里。
当然了,他当然是来过的,在千千万万个先兆般的梦中。
他抬头望向阳台,血王曾羁留在那里,千方百计想要违抗卡的意志绝了他的路。
就在那里,放着装有鬼飞球的板条箱(看来,老疯子到底是没有其他武器),他看到其上大约六英尺的半空中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在暗黑的天色里孤零零悬浮着,带着永恒的仇恨俯视着他。
眼底上,细索的眼神经(夕阳余晖中,血丝仿佛被染成了橙红色)的末梢戛然止于空中。
枪侠揣测着,血王的双目将在那里悬浮到永远,望着无主的坎-卡无蕊;而眼睛的主人已经听随派屈克的橡皮擦、以及魔力附身般的画家之眼的旨意远去了。
更有可能的是,那躯体已经被打发到众世界之间的空间里去了。
罗兰走到了小路的尽头,黑色鬼木制的大门镶着钢制边沿。
就在门上四分之三高度的地方镌刻有一道符征,他现在已能洞彻其意了:附图:P678就在这里,他放下了两样东西,亦是剩下的所有装备:泰力莎姑母的十字架,以及剩下的那把六响左轮枪。
等他起身时,他看到最前面的两个象形文字消失了:附图:P678找不到已经变成找到。
他抬起手刚要叩门,那门却在他的手触碰上之前自动滑开了,一道盘旋上升的楼梯显露出来,最下层的阶梯就在他的面前。
一声叹息般的话语传来——欢迎你,艾尔德的罗兰。
那是塔的声音。
这栋高塔并非全由石头构成,尽管看起来那就是石头;这是一栋活生生的物事,乾神之本体,类似吧,即使在距离此地数千里之外时,他意识深处也始终感知得到的脉动正是乾神跳动的生命能量。
考玛辣,枪侠。
来呀—来呀—考玛辣。
飘来的气味像是碱腥,比泪水更苦涩。
这是什么气味……什么?究竟,是什么?还没等他想出答案,那味道就消散了,留下罗兰在空想中揣测。
他走了进去,那始终不绝于耳——甚至在蓟犁也是,只不过隐匿在他母亲哼唱摇篮曲的歌声里——的塔之歌,终于消止了。
又一声叹息传来。
大门隆隆合上,但他发现自己并非身陷黑暗之中。
光线来自于闪闪发亮的旋状上升的小窗,夹杂着落日的余晖。
石头阶梯向上盘旋,梯道狭窄仅能供一人行走。
罗兰来了,他呼喊一声,声音仿佛旋转着升至无限。
高高在上的你如若愿意,请聆听并迎接我的到来。
如果你是我的敌人,请明白我已卸下武器,决无伤害之意。
他开始往上走。
十九级石阶后,他来到了第一层平台(此后每一层都相隔十九级石阶)。
一扇门在此敞开,其后是个圆形的小房间。
石墙上雕刻着千万张交叠重现的脸孔。
有很多面容都是他认得的(其一是凯文·塔尔,狡黠的视线越过一本打开的书看着他)。
这些脸孔全都看向他,他听得到他们的喃喃私语。
欢迎,罗兰,你从遥远的国度跋涉而来;欢迎你,蓟犁的罗兰,艾尔德的传人。
在房间最远的那边还有一扇小腰门,深红色的门帘,金线勾边。
小门之上大约六英尺高处——恰好与他的视线持平——是一扇圆形的小窗,比不怀好意的窥视洞大不了多少。
这里弥漫着香甜的气味,这一次他能够辨认出来:那是母亲最先放置在摇篮里、随后放在小床上的松香袋。
那些岁月的影像无比清晰地出现,正如香氛惯常的神效;若有一种感官像时光机器一样帮助我们回忆,那便是嗅觉了。
接着,就和刚才的苦涩碱味一样,香气转瞬即逝。
这间小屋里没有家具,但地板上放有一个东西。
他凑过去捡起来。
是一只雪松小夹子,弯头上还扎着一根纤细的蓝色丝带。
很久以前他见过这东西,那是在蓟犁;一定是他自己戴过的。
当接生医生剪下初生儿的脐带,将孩子和母亲正式分开时,就要用这样的小夹子夹在婴儿的肚脐上,等脐带自然脱落时,夹子也将随之掉落。
(肚脐眼曾被称为泰特-卡-坎-神。
)系着蓝丝带,说明这是给小男婴的。
女孩的夹子将会系上粉色丝带。
是我自己的,他想,又沉迷地凝视了片刻,随后把它小心地摆在原来的位置。
它属于那儿。
当他再次站起身时,他看到了婴孩的小脸(这可能是我亲爱的宝宝吗?如果你说是,那就是!)凸现于别人的脸庞中。
小脸拧曲着,仿佛对从母亲子宫出来后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一点儿不中意,仿佛已经沾染了死亡的污浊气息。
很快,小婴孩就嚎啕大哭起来,作为对这个新环境的表态,哭声响彻斯蒂文和佳碧艾拉的房间,令亲友、仆佣都露出释怀的笑容。
(只有马藤一副阴沉。
)生养完成了,而且生下了生龙活虎的男婴,请对乾神和众神说谢啦。
艾尔德的血脉后继有人,因而,这个世界那令人懊悔叹息的、倾向毁灭的混沌终于得到一丝扭转的希望。
罗兰离开了那间小屋,较之刚才,似曾相识之感更强烈了。
还有那走入乾神身躯的感觉。
他转向石阶,再次往上攀升。
4又是十九级台阶,他来到了第二层平台,看到了第二间小屋。
圆形地板上散落着零碎布条。
罗兰确信那一定是婴孩用过的垫布,某个气急败坏的人闯入这里后,将布片撕成了碎条,那人还想走上阳台回望玫瑰地的情况,结果发现自己被关在了门外。
他是旷世狡诈之人,满腹邪恶的智慧……可是到了最后,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他将为此付出永远的代价。
如果他只是要走到阳台上看一眼,为什么还会带着武器呢?因为那是他惟一的装备,始终背在背上,镌刻在曲壁上的某张脸悄声说道。
那是莫俊德之脸。
罗兰现在看不到愤恨了,那只是个被抛弃的小孩,脸上只有孤独和悲哀,让人想到星月不见的夜晚一声凄凉的火车汽笛。
莫俊德来到这个世界时,肚脐眼上没有夹子,他仅有的母亲被他当作了第一顿美餐。
没有夹子,这辈子都没有,因为莫俊德从来都不是乾神-泰特的一员。
不,他不是。
我的红色父亲从不会两手空空,石头里的男孩轻声说道。
自他离开了自己的城堡后就不会了。
他是疯了,但还不至于那么疯。
这间小屋里弥漫着爽身粉的香味,母亲曾经在洗浴之后,把赤裸的他平放在大毛巾上,玩着他那些嫩嫩的脚趾头,再给他周身上下抹上香粉,还对怀里的他哼着歌:蜡烛包包,亲亲宝宝,宝宝,拎着你的篮子来这里!眨眼之间,芳香飘来又逝去。
罗兰径直走向小窗,走在撕成碎条的尿布上,再望出去。
失去身体的双眼感觉到了他的靠近,顿时翻转过来恶狠狠地看着他。
刻毒的眼神既愤怒又失落。
出来呀,罗兰!出来和我面对面单挑啊!男人对男人!以眼还眼,但愿你能!我想我不能,罗兰说,因为我还有更多的责任要履行。
其实只有一些小事了。
这是他对血王说的最后一句话。
尽管疯癫国王的咆哮一路跟随着他,但那只是徒劳的空喊,因为罗兰决不会回头看一眼。
在走上塔顶之前,他还有很多石阶要攀,还有更多的小屋要审视。
5第三段石阶之后,他从门洞里望进去,看到一套灯芯绒的衣服,那无疑是他一岁大的时候穿过的。
在墙上的众多面孔中,他看到了父亲,但是年轻时的父亲。
后来,这张脸将变得残酷无情——太多的事件、太多的责任导致了这种剧变。
但在这里时还不是。
在这里,斯蒂文·德鄯的眉目间传送着喜悦,仿佛在观赏什么让他幸福的情景,并且从此往后再无别的什么可以带来这等满足。
在这里,罗兰闻到一股浓重的甜味,他知道,那是父亲剃须皂的香味。
幻影无形的声音耳语道:瞧啊,佳碧,你快瞧啊!他在笑!朝我笑呢!他长了颗新牙呢!第四层的地板上放着一只项圈,那是他第一条小狗林阿雷佛的。
昵称是林果儿。
罗兰三岁时小狗死了。
三岁的小孩为宠物的死而哭尚可以容忍,即便是流着艾尔德血脉的小男孩。
在这里,枪侠闻到的气味美妙却难以言喻,他认得:那是满土的太阳洒在林果儿毛皮上的芳香。
也许在林果儿的房间之上二三层,还会有一个撒满面包屑的小房间,凋零的羽毛也落在地上,那属于名叫大卫的老鹰——不是他的宠物,而确实是朋友。
在众多为了罗兰和黑暗塔而牺牲的朋友中,大卫首当其冲。
在墙上的一角,罗兰看到了大卫翱翔的身影,结实的翅膀舒展在蓟犁人头攒动的宫殿之上(巫师马藤不在其中)。
就在门的左边指向阳台的地方,大卫又被雕刻出来。
在此,它像一颗盲弹般栽向柯特,翅膀折合起来,丝毫不顾柯特高高举起的木棍。
逝去的时光。
逝去的时光和逝去的罪孽。
距离柯特不远处是那个妓女的面孔,那晚男孩曾和她交欢。
大卫房间里充溢着她的香水味,廉价而甜腻。
当枪侠嗅闻时,他忆起抚摸妓女下体耻毛时的触感,并惊骇于当时他所记起的事情,当他的手指滑向那下体的缝隙时,他想起的是婴孩出浴时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成长变得越发艰难,罗兰带着恐惧逃离了那间小屋。
6现在,已经没有红光照亮他脚下的台阶了,只有窗户本身蓝莹莹的冷光——玻璃眼睛也是有生命的,玻璃眼睛盯着这位卸下左轮的闯入者。
黑暗塔之外,坎-卡无蕊的玫瑰花都合拢了,期待着新一天的到来。
他的部分心神为自己终究抵达了这里而惊叹;他扫清所有障碍、力克万难、苦心孤诣,终于走到这里。
他想:我就像老一代人用过的机器人。
肩负使命而生,便不惜抵死以赴。
而另一部分心神却丝毫不觉惊讶。
这是光束必须滋生出的梦境,他这半个黑暗的自我再次想到那只号角从库斯伯特的指间滑落——库斯伯特,笑着赴死的人。
也许,直到这一天,号角仍然埋葬在界砾口的山坡下。
当然,我以前见过这些房间!毕竟,它们是在讲述我的生命。
确实如此。
一层又一层走上去,一个故事连着一个故事(不用说,一场死亡连着一场死亡),黑暗塔里盘旋上升的小房间追溯着罗兰·德鄯的生平和使命。
每一间都有不同的回忆;每一间都弥漫着标志性的气味。
经常是好几层楼用来说一年间的往事,但无论如何,每一年至少有相应的一层。
登上三十八间房后(还要乘以十九级石阶,你明白吗),他真的不希望再回顾更多。
这一间里,呈现着烧焦的木桩,那是捆缚苏珊·德尔伽朵之处。
他没有走进去,但望向墙上的脸孔。
他欠她良多。
罗兰,我爱你!苏珊·德尔伽朵高呼道,他知道那千真万确,因为只有她的爱才能让他一眼认出来。
而且,不管爱还是不爱,最后她还是被烧死了。
这是死亡之地,他心想,而且不止是这一处。
所有的房间都是。
每一层都是。
是的,枪侠,塔之声悄声应道。
但是,只是因为你的一生缔造了这些。
走完三十八层之后,罗兰越爬越快。
7站在塔外时,罗兰曾估摸着高塔约有六百英尺高。
但当他凝视第一百间房、接着是第二百间房时,他确定自己已经攀登了八个六百尺。
很快,被他美国那边来的朋友们称为一公里的里程碑就要到了。
虽然理应不可能有这么多层楼——不可能一座塔有一公里高!——但他依然在往上走,直到他几乎是在奔跑着往上攀登,但是他从未感到乏累。
有那么一刹那,他突然想到,自己大概永远走不到顶层了;黑暗塔是无限高的,正如它在时间上意味着永恒一样。
但思忖之后,他又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高塔是在讲述他的人生,既然是一生那么长久,那也就绝不可能永无止境。
既然已经有了开头(以雪松夹子上的蓝色丝带为标记),那就一定会有个终结。
很快了,一定很快就到了。
现在他眼底感觉到的光线似乎不太像蓝色了。
他走过佐坦的房间,那只草棚里会诅咒人的乌鸦。
他走过了驿站的原子能水泵。
他爬上更多的石阶,在一间有死螯虾的房间前停了一下,而这时,他感觉到的光亮已不再是蓝色,而且比先前亮堂了许多。
那是……他非常肯定那是……那是阳光。
可能是黎明的微光,古母星和古恒星在黑暗塔的上空熠熠闪亮,可是,罗兰却非常肯定他所见到的——或是,感觉到的——是太阳的光芒。
他不再往房间里多看,只顾往上奔走,也顾不上品味昔日的气味。
石阶走道变窄了,他的肩膀都差点儿蹭到了弧形的墙壁。
现在,没有歌声了,除非风声也在歌唱,因为他听到那飒飒的声响。
他走过了最后一扇洞开的门。
小小的房间里,地板上只放着一张画,脸已被擦去。
剩下的只是一双红眼睛,向上瞪视。
我已经走到了当下。
我已经到达了现在。
是的,还有阳光,考玛辣的阳光映现在他眼底,等待着他。
火辣辣的阳光照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风声更大了,听来还很荒芜。
无情之极。
罗兰看着盘旋向上的石阶;现在他的肩膀已经擦在了墙壁上,因为走道窄小如棺材。
十九级台阶之后,黑暗塔顶层的房间将是他的。
我来了!他高喊着,如果你听得到,那就好好听着!我来了!他挺直背脊仰首一级一级迈上台阶。
别的房间都向他敞开着。
最后这扇门却是关闭的,他的路被一扇鬼木制的房门挡住了,上面只刻有两个字。
那便是罗兰他抓住了门把手。
一朵野玫瑰缠绕在左轮上,那是从他父亲那里得到的、如今却永远遗落了的枪。
它会再次成为你的。
塔之音、玫瑰之音悄然响起——现在,这两种声音合而为一。
你是什么意思?对此,没有回答,但门把手在他手心里转动起来,也许那就是一种答案。
罗兰打开了黑暗塔顶层的房门。
他看到了,也立刻明白过来,答案锤击般砸落在他的心头,又炙热得如同沙漠中最无情的烈日。
他究竟多少次爬上这座高塔、发现自己被揭穿了、被拽回头、再回到了起点?不能说是最初的起点(事情可能已被改变,时间的灾难加重了),而是回到墨海呐沙漠中的某个时刻,也就在那一瞬间,他终于领悟到自身背负的那容不得思虑、容不得质疑的使命必将成功?究竟有多少次啊,他周而复始在循环中跋涉,像那只曾经修整他的肚脐眼、他自己的泰特-卡-坎-神的环形小夹子?究竟还有多少次,他将要如此往复?哦,不!他尖叫起来,求你了,别再来一次!发发慈悲吧!发发善心吧!那些手不闻不顾地将他往前推出去。
那些黑暗塔的手从来不晓得慈悲为何物。
那是乾神的双手,卡的双手,都无善心可言。
他闻到了碱味,比泪水更苦涩。
门后的沙漠一片白茫茫;令人目眩得没有方向;没有水;除了虚虚浮动的光影外别无生物,群山如云,把自身的轮廓投映在地平线上。
掩在苦碱味之中的,是鬼草,带来美梦、噩梦和死亡的鬼草。
但不是针对你的,枪侠。
从来不是对你的。
你潜伏在黑暗中。
你被暗色附身。
我可以残忍而坦白吗?你要继续。
每一次你都将忘却上一次。
对你而言,每一次都是第一次。
他使尽最后的力气想要往回走。
无望。
卡更强大。
蓟犁的罗兰走过了最后一扇门,他一直在寻找的门,他一直都找到了的门。
门轻轻地在他身后合上。
8枪侠愣了片刻,摇摇晃晃。
他想自己快要昏过去了。
因为酷热,当然了;该死的酷热。
是有过一阵风,但是那么干燥,丝毫无法缓解炎热。
他拿起自己的皮水袋,掂量着还剩多少水,明知道自己不该喝——还不到喝水的时机——却不管不顾地吞了一口。
片刻间,他恍如身在异处。
在塔身内,也许吧。
但沙漠当然是狡猾的,充满了海市蜃楼般的妄念。
黑暗塔依然在千万轮距之外。
爬过许多台阶、看过许多房间、里面有许多面孔在看着他,这份知觉已开始慢慢退却。
我会到的,他想着,眯着眼睛斜睨着无情的烈日。
我以我父亲的名姓发誓,我会走到的。
也许,这一次如果你走到了,结局会不一样。
一个声音悄然响起——显然是沙漠中人的谵语,难道曾几何时自己已经到过那里?他身在当初所在之时、所在之地,就是这样,别无其他可能,不会有别的可能。
他一向缺乏幽默感,想象力也不见得丰富,但他是坚定的。
他是个枪侠。
在心中,他深藏不露地认定,这份使命饱含苦涩的浪漫。
你是个死性不改的主儿,柯特曾经对他这样说,罗兰敢对天发誓,他在那言语中听出了恐惧之情……可是,柯特为什么要畏惧他呢——只是个小男孩——罗兰说不上来。
这将是你的诅咒,孩子。
走向地狱的一路上你将穿破一百双靴。
还有范内的:不记取前车之鉴,必将重蹈覆辙。
还有他母亲说的:罗兰,你一定要总是那么严肃吗?你从不能放松点吗?但那耳语又响起(不一样,这一次也许不一样)况且,罗兰确实闻到了什么气味,不是鬼草,也不是苦碱。
他猜想,该是玫瑰香。
他把背囊换个肩膀,又摸了摸别在腰带上的号角,和旁边的左轮枪一起垂在右臀侧。
亚瑟·艾尔德本人曾吹响这柄古老的黄铜号角,传说是这样的。
罗兰在界砾口山把它给了库斯伯特·奥古德,当库斯伯特跌落时,罗兰愣了一下,却及时出手把它重新捡了回来,还把堵塞在管口里的尘土敲倒出来。
这是你的神器,渐息的耳语飘荡在玫瑰花夹杂尘土气的香甜中微微飘来,恍如夏日夜晚家里的气息——哦!失落的!——一块石头、一朵玫瑰,一扇找不到之门;一块石头,一朵玫瑰,一扇门。
罗兰,这是给你的承诺,这一次的结局或许会不同——也许,就将迎来休憩。
甚或救助。
稍顿,又接着说道:只要你坚持。
只要你心诚。
他摇摇头,想要甩掉这些妄念,想要再啜饮一口,又打消了念头。
今晚。
当他在沃特之骨旁燃起营火时,他才会喝一口。
至于现在……现在,他要继续旅程。
黑暗塔就在前方。
那走近来的、越来越近的,或许将是告知他如何抵达目标的人(他是人吗?真的是人吗?)。
罗兰将要追上他,等他们相逢,那个人就将与他交谈——是啊,没错,是啊,就在高山上诉说,和你在山谷中听到的传说一模一样:沃特将被追赶上,沃特将会吐露秘密。
罗兰的手再次抚上号角,那真实的触感带来一丝离奇的抚慰,仿佛他以前从未如此抚摸过它。
时间开始行进。
黑衣人逃进了茫茫沙漠,枪侠也跟着进入了沙漠。
一九七〇年六月十九至二〇〇四年四月七日上帝,我说谢啦。
附录 去黑暗塔的罗兰少爷来了/罗伯特·布朗宁1起初,我以为他在撒谎,字字句句都是,那个白发斑斑的瘸腿老人,用恶毒的眼斜睨其谎言在我身上的成果,嘴角难抑窃喜的笑,皱缩的笑纹印刻在他的唇边,乐于收纳又一个牺牲者。
2手持拐杖,他还需置备什么呢?谎言四伏,已待诱捕会遇见留居此地的他、再问问路的所有旅人?我猜那骷髅般的笑会戛然而止,拐杖又能为我写下怎样的墓志铭只因我在这尘积的坦途上荒度了欢娱时光。
3若听他忠告,我该避开那片不祥的恶土,众所皆知,黑暗塔隐身那处。
虽默许,我依旧转向他所指的方向,既无傲,也无重燃的希望之光,在传说中的终点,其确凿,如同改向它途必会欢喜连现。
4我终生周世徘徊,跋涉千寻熬千岁月,我的希望幻化鬼魅,无从把握寻到终点才能有喧嚣欢呼,如今我忍不住责难心声所向的早春大地,因为在那里,将找到失败。
5当病者濒临死亡俨然已死,哀念生之初、死之末伤泪纵横,一一辞别友人,听闻有声令众人离去,任由一口气更敞快呼尽,(一切既已终结,他说没有忧情能挽回这气息陨落。
)6当旁人商讨:别人的坟墓旁是否还有足够余地留给此人,还要等一个好天,适宜搬走尸身,且惦念着缎带、丝巾和木杖。
这人全都听见了,惟独渴望他不要令如此柔情爱意蒙羞,而活下去。
7由是,为此使命我已忍辱负重良久,时常听闻预言中的失败,甚而被记载屡次见于智者书简,寻觅黑暗塔的武士步步艰辛——似乎也步步落空,疑惑尽在当今——我是否该当其任?8因而,绝望的死寂中我背向他那可恨的跛子,走出他门前的坦途向他指点的方向而去。
一整天沉闷得无以复加,黄昏即将退让于黑暗,却以冷峻的眼斜睨旷野捕获了我这漂泊迷失的猎物。
9且记!一旦迈出寥寥数步,我了然于心,使是将自己托付给旷野,那就要停下,向安逸坦途最后回望一眼因那已然离我远去;灰色荒原将我围绕:别无其他,只见苍莽伸向地平线。
我会走下去,再无他事可行。
10于是我走。
我想我从未见过如此荒僻的不毛之地;什么都活不了:花朵活不了,殊不知雪松林也想活!但麦仙翁和云杉遵循命数或许能无畏扎根,你会想到:一丛芒刺就能算此处的宝藏。
11不!以诡异的姿态贫瘠,恹怠和苦相,便是这片土地的命运。
看,要不就闭上你的眼。
大自然暴怒喝令,毫无用处:此情此景,我亦没有对策:最后审判的烈火必将治愈此地煅烧其土,释放我的囚徒。
12若有粗糙的蓟梗伸出高过它的同伴,蓟头就被割下;梗草也会嫉妒。
粗利黝黑的短叶尖为何有那些漏洞裂缝,累累伤痕仿佛阻止所有青翠的希望?残忍的猛兽必须走过走出他们的生命,带着残忍的意志。
13至于草,都长得稀疏如麻风病人的头发;干裂锋利的叶缘扎入其下的泥犹似浸了鲜血揉成的土。
一匹僵硬的盲马,骨头根根毕现,自从到了那里呆立已久,已被麻痹;从魔鬼的马群中遭驱逐出,不再效力!14活着?我只知它该是死了很久,挺着荒凉贫瘠的红脖子,扯着老皮褶子,也紧闭着盖在稀落鬃毛下的双眼;罕见这等妖形怪状之物带着这样的悲哀;我从未见过一个畜生使我如此憎恨;它定是千恶万邪,才活该这等凄惨痛楚。
15我闭上眼睛,将它们镌刻人心,如同武士战斗前要一杯酒,我只求抿一口往昔快乐的时光,在我兢兢业业履行使命之前,先要思考,再去搏斗,那是斗士的艺术:旧时光的滋味能令一切坦荡荡。
16哦不!别让我幻见库斯伯特美好的金色鬈发,涨红的脸庞,亲爱的朋友,依然能感到他手挽手扶助我安稳前进,如同往昔那般动作。
唉,一夜的耻辱!心火再燃,又任其凉透。
17基列山啊,尊荣之魂,他挺立山峰,如十年前的初征般坦荡,正直之士有何不敢为善——无奈物是人非——呸!难道刽子手的双手会将奖状钉上他的胸膛?他的缎带勋章读一读吧。
可怜的叛国者,都朝他吐唾沫、恶咒他吧!18眼前凄荒,也好过那般旧时光:真不如再折回这愈加黑暗的前途!没有声音,视野所及无有可观。
夜会派来一只枭、或蝙蝠吗?我问道:这纯粹的凄荒中,什么东西什么时候会来攫扣我的迷思,引入新径,勿让我沉沦往事?19忽有小溪横过前路如毒蛇盘锁般出人意料。
没有缓流潺潺应和阴沉天地;泡沫泛浮间,这或许就是魔王撒旦洗濯炙热足蹄之池——瞧那漆黑漩涡中,邪烈怒火喷溅碎沫。
20如此微小,竟至如此怨毒!沿着水流,丑陋低劣的桤木屈身跪伏;浸湿的柳枝垂头栽下,无不哑口沉默绝望之极,好一群自取灭亡的活物:虐待它们的河流,无论究竟是何物,疾疾流逝,点滴不息。
21徒涉浅滩——圣者在上,我多么害怕置足于死者的脸颊,每一步,抑或每次瞅准空洞掷下长枪,竟缠入他的头发或须髯!我刺准的或许只是水耗子,可是,唉!听来多像婴孩的耸人哭号。
22踏上对岸时,我是多高兴啊。
期待抵达更好的国度。
又徒然落空!奋争者是谁?发动了哪场战乱?是谁的凶暴践踏,能让湿土溅泼如此?毒池中的蟾蜍或是炽红铁笼中的野猫——23争战必是在那陷落的盆地谷中,平原辽阔无边,为何选择在这里将他们围剿?没有足迹指向那可怖的囚笼,也没有足迹走出来。
疯狂的阴谋对他们的头脑奏效了,毫无疑问,像土耳其人的船奴消遣用的斗兽,像基督徒扼杀犹太人。
24不止如此——一浪①之外——啊,那儿!那机车有何骇人之用,那车轮,或者不是轮,而是碾压台——用来折磨人的肉身如一匹丝绸,被卷压抻裂?毫无知觉弥留在恍如托非特人祭台特有的气味中,抑或是在延怠,磨锐它锈蚀的钢齿。
『注:浪,又称弗隆(furlong),测量距离的单位,等于1/8英里』25又走过一片残根断桩,昔日的树林,其后似乎是一片沼泽,如今只剩依稀裂土死气沉沉;(愚人如此寻觅欢乐,有所得,再尽毁之,随他的心情起落而终至离去!)一路得①间——泥沼,黏土,碎石和沙粒,十足赤贫的黑色荒芜。
『注:路得,长度单位等于5.5—8码,地积单位等于0.25英亩』26污斑正在溃烂,色变肆意而狰狞,瘠土间曾生出苔藓、或冒出热泉如今斑驳如大地补缀颤颤橡树几株,巨大裂缝在身犹如扭曲口唇撕裂边角张口结舌面对死亡,畏缩时已然死去。
27长途漫漫,不知其所终!远方一无所有,只待黑夜,足迹孤零,无奈再指前行!想到这里,一头巨大黑鸟,亚玻伦①的密友啊,滑翔而过,宽展龙翼吹走我的帽子——恐怕恰是我要寻觅的向导。
『注:亚玻伦,恶魔,《圣经》中的人物,无底坑的使者』28举目四顾,恍然发现我身形增高纵有薄暮依稀,无边荒原让位于群山环绕,却无法用美辞称颂尽是丑陋的高峰、粗鄙的土堆潜入视野怎会令我惊诧如此——你呀,给我答案!如何领悟,是再清楚不过的问题。
29半悟半茫间,我似乎认出些许诡秘在我所遇的不幸之中,上帝才知何时——或许是在噩梦里。
在此终结,并继续推进。
就在放弃的当口,再一次,响起咬合的咔嗒声恰似陷阱合拢时的响动——你已身在暗穴中。
30它骤然乍现,让我火烧火燎,就是此地!右边挺立两座山,如两头公牛恶斗,角角缠扣,吃力伏蹲;左边还有一山,光秃秃的……笨蛋,年老昏聩啊,此时竟浑浑噩噩,终了一生苦心熬炼,岂不只为此情此景!31正中央,除了塔,还能有什么?蹲伏大地的圆塔,盲黑如愚人的心,棕色砖石垒砌,举世无双。
只当船骨狠狠撞上看不见的暗礁时,风暴中精灵才会嗤嘲狂笑指向船上人。
32没看见吗?或许因为暗夜?——为何白昼重返?在留下垂死夕阳透过缝隙燃尽余晖之前:山峰连绵,如追猎中的巨人,躺倒,手托着腮,望着海湾游嬉,刺吧!了结那生物——用尽全力!33没听见吗?声音已无处不在!如响铃钟声递强。
传到我耳里的名字所有那些迷失的探险者们,我的同族——如此强壮、如此大胆,如此幸运的人啊,又为何个个苍老迷失,迷失!丧钟瞬间敲响数年悲哀。
34他们站在那里,沿着山坡排开,相逢目睹弥留的我,为这幅生之画卷添多一页吧!在火舌中的纸面我看到了他们也都认得他们。
但无畏的话语脱口而出,喊道。
去黑暗塔的罗兰少爷来了。
作者的话有时候我想,相对于黑暗塔本身,我写得更多的是关于黑暗塔的书。
相关的写作包括了始终在增长中的大纲梗概(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宗旨,这个古老的词儿真是有趣),之前五卷中,每本开头都有概述;每本结束时也都有跋(绝大多数都是完全不必要的,有时做那样的回顾还自觉尴尬)。
迈克·威兰,这位杰出的艺术家专为第一卷和这最后一卷绘制了插图,他在读完第七卷的初稿之后,提议说——良言诤诤——我把相对来说轻松愉悦的结束语放在书的最末,实在有点扎眼,不合时宜;因此,也以此证明了:他可不像文学评论家那么懒散。
我便又去读了一遍,意识到他之所言完全正确。
如今,您可以在黑暗塔系列前四卷里的序文中读到那篇用意良苦、却不幸走调的随笔的前半部分;标题是《关于十九岁》。
我想过,第七卷的结尾就不要加写什么作者的话了;就让罗兰在高塔顶层的发现作为我就此主题的最后发言。
接着,我意识到自己还有一件事情要说,事实上,确实是一件有必要交待的事。
必须说说,为什么我在自己书中露面。
有一个矫情的术语可以专论此事——超小说。
我讨厌这个词儿。
我讨厌这个词儿所包含的自负夸张的假正经。
我之所以出现在自己的小说里,只是因为:我的多部小说也扯进了罗兰的世界、罗兰的故事;(若说有意识的,则从我一九九五年写完《失眠》开始;若说无意识的,恐怕就要追溯到《撒冷地》终结时唐纳德·卡拉汉神父暂时行踪不明)。
因为是我写出了这些故事,那么看起来——我也是枪侠的卡的一部分——也算符合逻辑。
我的想法是:利用黑暗塔全系列作为某种总和,尽可能地把我之前的小说都综合起来,令其合并于某种母题之下。
我从未企图自命不凡(而且也希望将来不要自命不凡),只是想以此为途径,向大家显示:生活是如何影响艺术创作的(反之亦然)。
我猜想,如果您已经读完最后三卷《黑暗塔》,想必已经看出来:我要搁笔退休的想法在字里行间已越来越鲜明。
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已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因为罗兰已然达到了最初的目标……我也希望读者能领会到:重新找到了艾尔德之号角,枪侠这一次的旅程可能将是最后一次,走向他的坚定决心,甚至是走向救赎。
一切都是关于走向黑暗塔,你懂的——罗兰如此,我也是如此——而这一切都已经完成了。
也许你很不喜欢看到罗兰在顶层的发现,但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儿。
所以,也不要给我写来愤怒的信,因为我不会答复的。
在这个主题上,已经没什么需要再多说的了。
而且,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自己对这个结尾也不见得如痴如狂,但这才是恰如其分的正确的结尾。
事实上,是惟一的结局。
你们必须牢记,我并非是编造出这一切,并不完全是;我只是把我所看到的写下来。
读者们肯定会猜个不休:在这本书中描写的斯蒂芬·金究竟多少部分是属实的?答案是:并不十分属实,尽管罗兰和埃蒂在布里奇屯(见《苏珊娜之歌》)见到的那个斯蒂芬·金和我印象中那时候的金本人非常相像。
但是,至于在这最终卷中描写的斯蒂芬·金嘛……好吧,让我们摊牌吧:我太太曾请求我,是否可以不要向这一系列的书迷们详细说明:我们住在哪里、我们究竟是谁。
我同意了。
并不是因为我真想这么做——驱动这个故事前进的部分力量,我想,便是虚构世界闯入现实世界的意义所在——而是因为我的生活刚好也是太太的生活,而她不应该因爱我、或与我生活在一起就遭受这样的惩罚。
所以,我在很大程度上改写了缅因州西部的地理位置,并相信读者依然能抓住小说的主要内容,并理解我在自己那部分所作的修饰。
如果您觉得需要驱车前来和我问声好,请三思而后行。
我的家庭和我本人已经缺乏应有的私密空间,我也无意再放弃更多,愿这样说能让您满意。
我的书,就是我和您相识的途径。
也希望这是您得以认识我的方法。
这就足够了。
在此,我谨代表罗兰和他所有的卡-泰特成员——抱歉地说,他们已散失各处——感谢您一路相伴,和我分享这段冒险的历程。
我此生从未在一本书上如此呕心沥血,而且我也明白——再明白不过了,上帝啊——这个系列绝非尽善尽美。
何谓虚构之事?但无论如何,我绝不后悔曾经在罗兰的空间和时间中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
在中世界和末世界里逗留的岁月是相当与众不同的。
在那些时日中,我的想象力是如此明晰,甚至于能闻到尘土的气息,听见皮革之间嘎吱嘎吱的摩擦。
斯蒂芬·金二OO三年八月二十一日黑暗之塔(黑暗塔系列·Ⅶ)(完)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