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市长府邸的欢迎晚宴和旅者之家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整整三周了。
其间罗兰的卡-泰特和乔纳斯的卡-泰特之间没有再起冲突。
夜晚的天空中,吻月渐渐消退,商月第一次展现出纤瘦的身姿。
这几天阳光明媚,也很暖和;即使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承认这是他们记忆中最美丽的夏天之一。
在一个美丽的夏日早晨,苏珊·德尔伽朵骑着一匹名叫派龙的两岁小马沿着鲛坡一直向北疾驰。
迎面而来的风吹干了她双颊的泪水,把没有扎紧的头发也吹得向后飞舞着。
她不停催促派龙跑得快一点,用她那双没有马刺的靴子轻轻踢着派龙的身体。
派龙马上提速,耳朵耷下来,尾巴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苏珊身穿牛仔裤和一件过于宽松的卡其衬衫(这是她父亲的衬衫),这件衬衫就是今晨一切不快的起因。
苏珊身子向前贴近练习鞍,一手抓住前鞍,一手摸着马儿如丝绸一样的强壮脖子往下摩挲。
快点!她小声说道。
快点再快点!加油,小家伙!派龙再次把速度提高了一个档次。
苏珊心里明白它还可以跑得更快;甚至可以跑得比苏珊预想的还要快。
苏珊和派龙沿着鲛坡最高的山脊高速奔驰着,她几乎看不清下面那壮观的、倾斜的土地,满目绿色和金色;也无法欣赏渐渐融入清海那片朦胧的蔚蓝之中的斜坡。
要是换到别的日子,这样的景色,这么凉爽而略带咸味的海风一定会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但今天她只想听到派龙的蹄子踩到地面上发出的那种低沉的隆隆声,感觉到派龙奔跑时肌肉的曲张;今天她渴望超脱自己的思绪。
这一切都是因为今天早晨她出门骑马之前穿上了父亲的旧衬衫。
2科蒂利亚姑妈还坐在炉子边上,把身子用晨衣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罩着发网。
她给自己盛了一碗麦片粥放到桌子上。
苏珊一看见姑妈手拿粥碗转身对着她就知道事情不妙;她能看见姑妈嘴唇不满地抽动了一下,还有她盯着自己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时那种谴责的眼神。
姑妈至今还为钱没到手恼火。
那个该死的女巫莫名其妙地规定在秋天之前苏珊应该保持自己的处女身份,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规定,金币早就入账了。
但那还不是最主要的。
苏珊明白这一点。
简单来说,就是这两人都受够了对方。
钱只是让姑妈失望的事情之一;还有一件是,姑妈本指望这个夏天能够独自拥有鲛坡尽头的这栋房子……也许应该把艾尔德来得·乔纳斯的偶尔造访计算在内,因为科蒂利亚还是挺中意他的。
而现在,她们俩都还一起待在这里,一个瘦削的、正在走向自己生命尽头的女人,脾气乖戾的瘦脸上有两片刻薄的嘴唇,干瘪的乳房躲在高脖裙子后面,外加狗套圈一样的领子(她经常告诉苏珊,脖子是最先变老的地方),她的头发失去了往日栗色的迷人光泽,取而代之的是像电线似的花白头发;另一个女人则是年轻、聪慧、敏捷,芳泽可餐,处于人生最美丽的阶段。
她们互相刺激对方,每一句话都充满火药味,这并不奇怪。
那个深爱她们并能由此让她们和平相处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你是不是要骑马出去啊?科蒂利亚姑妈说着放下饭碗,她正坐在初升的一缕阳光中。
这个位置很差,要是乔纳斯先生在场的话,她肯定不会让自己暴露在这个地方的。
强光照在她的脸上,使这张脸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副雕刻出来的面具。
她的嘴角生出了一个疮;睡眠不佳的时候她总会生疮。
对啊。
苏珊说。
那你应该多吃点,否则不到九点你就会饿的。
没事的。
苏珊回答着,加快了吃橘子的速度。
她能看出一点苗头,也能看出姑妈眼睛里不悦和不满的神情,她希望能在麻烦开始之前赶快离开。
为什么不来一碗麦片粥啊?姑妈边问边把调羹伸到粥里拌了一下。
对苏珊来说,这个声音就好像是马蹄踩到泥地里发出来的声音——或是踩到粪堆上——她的胃部一阵发紧。
这样你就能撑到吃中饭的时候了,如果你打算骑很长时间的话。
我猜像你这样的淑女是不愿意做那些琐事的——已经做好了。
你明明知道已经做好了,她没有再多说话。
当你还坐在镜子前捣鼓自己嘴边那疮的时候,我就把家务做好了。
科蒂利亚姑妈把一块浓奶油扔进粥里——苏珊搞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还能这么瘦,她真的不明白——她看着奶油开始融化。
然后一度认为这顿早餐会在一个优雅的气氛里结束。
接着,关于衬衫的麻烦开始了。
苏珊,我希望你出门之前能够脱下这件破布一样的衣服,穿上托林上星期给你的骑马装。
至少你要在穿着上表明——就算苏珊不打断她的话,姑妈后面说的话也会淹没在苏珊的愤怒里。
她用手摸着衬衫袖子,似乎很喜欢这个质地——由于洗过很多回了,衬衫摸上去几乎像天鹅绒般柔软光滑。
这件破布衣服是我爸爸的!对啊,帕特的。
科蒂利亚姑妈吸了吸鼻子。
但你穿就太大了,而且太破了,不得体。
你要是再小一点穿这种带纽扣的男人衬衫倒不要紧,但现在你已经长大了,看看你那胸部曲线已经很有女人味了……骑马装就挂在角落的衣架上面;衣服是四天前送到的,苏珊没打算把衣服拿到自己的房间。
一共有三件,一件红的,一件绿的,一件蓝的,都是丝绸面料制成,无疑都价格不菲。
她讨厌这些衣服那做作的外表,还有那夸张的毛茸茸的镶褶边:在风的吹拂下袖子会很艺术化地舞动,还有那松松垮垮的大衣领,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愚蠢……当然,衣服的前胸被设计得很低,托林要是看见她穿着这种衣服的话,肯定眼睛不会盯着别处。
她才不会穿这种衣服呢,能不穿就不穿。
我那‘很有女人味的’胸部曲线?我对此不感兴趣。
我骑马出去的话,也没有人会对那感兴趣。
苏珊说。
也许是,也许不是。
只要这个领地有一个牲畜贩子看见你——甚至是伦弗鲁看见你,他一直是走那条路的,这你也知道——他说不定就会对哈特说,你正穿着他好心送给你的衣服。
你说是不是?孩子,你干吗那么不听话呢?为什么总是和我唱反调啊,这对我公平吗?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苏珊问道。
你拿到钱了,不是么?你还会拿到更多钱。
在他操了我之后。
科蒂利亚姑妈的脸变得煞白,她震怒了,她屈身向前,隔着桌子打了苏珊一记耳光。
你怎么敢在我的房子里用这个肮脏的词啊,你这个野丫头?你怎么敢?她的眼泪开始流了出来——就在她听到姑妈说那是她的房子时。
这是我父亲的房子!是属于我和他的!你根本没有自己的住处,只能住在市政福利院里。
是他让你住进来的!是他收留你的,姑妈!剩下的两瓣橘子还在她手里。
她把橘子扔到姑妈脸上,猛地往后一退,身后椅子晃动一下,翻倒了,她硬生生地跌在地上。
姑妈的阴影落在她身上。
苏珊疯狂地爬出姑妈的阴影,头发乱七八糟,被打的半边脸隐隐作痛,眼角噙满泪花,喉咙肿胀生疼。
最后她终于站了起来。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孩子,姑妈说道。
她的声音既温柔,又充满怨恨,有一种奇特的抚慰人的感觉。
我和托林为你做了那么多,你竟然这样。
为什么,你早上要骑的那匹老马还是哈特的礼物呢,这个礼物是为了对——派龙是我们的!她尖叫道,那声音近乎疯狂,她对于姑妈有意歪曲事实简直要气疯了。
都是我们的。
马匹和土地!——它们都是我们的!别叫得那么响。
科蒂利亚姑妈说。
苏珊深吸了口气,想要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
她把挡在面前的头发撩到身后,露出了姑妈打她时在脸上留下的手印。
科蒂利亚看见了这红印不禁一哆嗦。
要是我爸爸看见你这样,他是绝对不会允许的,苏珊说。
他决不会允许我去做哈特·托林的小情人。
不管哈特是什么市长还是别的……别的什么有权有势的人……他决不会答应的。
你也是心知肚明的。
您知道。
科蒂利亚姑妈眨了眨眼睛,一只手指摸了摸耳朵,那表情就仿佛苏珊已经疯了一样。
是你自己同意的,年轻漂亮的小姐。
哦,这可一点不假啊。
要是你犯傻气,想靠大哭大叫取消约定的话——对啊,苏珊对此表示同意。
我是同意这个约定。
在你没日没夜跟我讨价还价之后,在你哭着向我哀求之后——我没有!科蒂利亚叫道,像突然被什么蜇了一下。
姑妈,你怎么那么快就忘了啊?对啊,我想是的。
到了晚上你就会忘记早饭时打我耳光的事了。
我可没忘。
您是哭了,您哭着对我说,我们可能被赶出这片土地,因为我们没有法律凭证证明对这块土地的拥有权,我们会沿街乞讨,您哭了,然后说——不要再那样叫我了!姑妈咆哮着。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用那种讽刺的尊称更让她恼怒了。
别那么软弱地向我抱怨了。
你没有权利跟我这样说话!骑你的马去!出去!但苏珊继续说了下去。
她已经怒不可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您哭了,还说我们会被扫地出门,驱逐到西方去,我们再也看不见父亲的祖产,也见不到罕布雷了……当我被吓住了的时候,你又提起那个我即将要怀上的漂亮宝贝。
还说,本来属于我们的土地会回到我们手里。
本来属于我们的马也会回来。
为了证明市长先生的诚意,我被恩准拥有一匹我亲手接生的小马。
但为了让我能心安理得拿到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都做了些什么呢?除了签了那份文件,除了答应和他上床,把他四十岁的老婆晾在大厅睡觉外,我都做了什么呢?你是不是想要钱啊?姑妈冷冷地问。
想要钱对不对?想要就拿去吧。
拿走,存起来,或是丢掉,或是拿去喂猪,我都不管!她转身去取挂在火炉架上的钱包。
开始在里面翻找着什么,但是她的动作很快就失去了速度和决心。
厨房走廊的左边嵌着一块椭圆形的镜子,透过镜子苏珊看见了姑妈的脸。
她看见——那一脸的仇恨、沮丧和贪婪——她的心沉了下去。
没关系,姑妈。
我看得出来你舍不得那笔钱,我也不会要这笔钱的。
这是嫖客的钱。
科蒂利亚姑妈转身面对她,一脸震惊的样子,顺便也就装作忘了掏钱的事了。
这不是卖淫,你这个傻瓜!历史上一些最有名的女人都做过情妇,而且一些最伟大的男人都是情妇生的。
这不是卖淫!苏珊一把扯下红色的丝质骑马装,拿在手里。
这件衬衫贴近了她的双乳,仿佛很渴望和她的胸部发生接触。
那他为什么要送给我这件妓女衣服呢?苏珊!科蒂利亚姑妈的眼里含着泪。
苏珊一把把衬衫扔给姑妈,就像刚才把橘子瓣扔到她脸上一样。
衣服落在姑妈脚边上。
如果你喜欢的话,捡起来,自己穿上。
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自己在他的面前叉开双腿。
她转过身,冲出门去。
姑妈歇斯底里的尖叫尾随而至:不要胡思乱想了,苏珊!愚蠢的想法会导致愚蠢的行动,现在不能再做蠢事了!你已经承诺过了!她心里明白这一点。
不管她的派龙沿着鲛坡跑得多快,都无法让她抛弃这个想法。
她已经承诺过了,无论她的父亲帕特·德尔伽朵在得知她此时境地的时候会多么震惊,他也会明白这一点——她做出了承诺,承诺就必须老老实实去履行。
要是谁不信守承诺,等待他们的将是地狱。
3派龙仍然快速奔跑着,苏珊让马儿慢了下来。
她朝后面看去,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差不多一英里了,然后她决定不再飞跑——转而让马儿小跑,或说快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了出来。
那天早晨,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一天的美好——海鸥在氤氲的空气中向西飞去,她身边是长得高高的草,每一个裂缝里都有花儿顽强地探出脑袋来:矢车菊、羽扁豆、福禄考,还有她最喜爱的娇嫩的蓝丝绒。
到处都能听见让人昏昏欲睡的蜜蜂的嗡嗡声。
那声音让她的心变得平静,胸中汹涌的波涛稍稍平息了一点,此时她才得以对自己袒露心声……先承认,然后大声地说了出来。
威尔·迪尔伯恩,她说出这个名字,不禁身子一抖,尽管她知道除了派龙和蜜蜂之外没人听见。
所以她又说了一遍。
当那名字说出口的时候,她突然把手腕靠近嘴唇,吻了一下,就吻在脉搏跳动之处。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动作,因而非常震惊,更让她吃惊的是,触到自己的皮肤、闻到汗的味道,她竟然感到一阵激动。
那种激动就和第一次碰到他之后的感觉一样,她此时也感到同样的冲动,要做些什么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她现在什么也无法做。
因此她咕哝了一句父亲最常说的骂人的话——哦,咬它!——还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最近这三个礼拜以来,威尔·迪尔伯恩把她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威尔·迪尔伯恩那让人心神不宁的蓝眼睛、黑色的头发,还有那武断傲慢的态度。
我可以考虑周到,小姐。
至于行为得体?你竟然知道这个词,我真是很吃惊啊。
每当想到这个细节,她身体里就蔓延着愤怒和羞耻。
但主要还是愤怒。
他怎么敢来指责她呢?他从小衣食无忧,有下人来满足他每一个奇思怪想,他那么有钱,以至于他都不需要钱——他能无偿得到他想要的东西,那可是别人讨好他的机会。
那样的男孩——那就是他,一个男孩——他怎么会理解她做出的艰难抉择呢?来自汉非的威尔·迪尔伯恩先生怎么能够理解其实她并没有做出任何抉择呢?怎么能知道她被带到他们那里,就好像一个猫妈妈把淘气的小猫带到窝里一样,被抓住后脖颈拖到那里?可她还是不能停止想他;即使姑妈不知道,她也知道今早她和姑妈争吵的时候还有一个秘密的第三者在场。
她还知道一些别的,那些事情能让她的姑妈永无宁日。
威尔·迪尔伯恩也没有忘记她。
4欢迎晚宴和迪尔伯恩对她说那些伤人的话一周以后,旅者之家的弱智少年——人们都叫他锡弥——出现在苏珊和姑妈同住的屋子前。
他手里捧着一大束花,大多数是鲛坡上长的野花,但也有几朵淡红色的野玫瑰。
它们看上去就像是粉色的标点符号。
男孩并不等人邀请就一把推开门,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苏珊正在打扫前门小径;科蒂利亚姑妈在后面的花园里。
很幸运,但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些天两人的关系处于最好的时期,因为她们都尽量避免和对方见面。
苏珊已经看见锡弥走上了小径,手中那一大捧花也不能挡住他盈盈的笑容,苏珊一脸的不解,又有些不安。
你好啊,苏珊·德尔伽朵,帕特的女儿,锡弥乐呵呵地说。
我受人之托到你这里来,要是给你添了麻烦的话,请多多包涵。
我对别人来说是个麻烦,这我也知道的。
这是给你的。
给。
他把花往前一送,她看见里面夹着一个小小的折起来的信封。
苏珊?科蒂利亚姑妈的声音从房子的一角传了出来……声音越来越近。
苏珊,我好像听见了开门声?是的,姑妈!她回答道。
诅咒这个女人那么尖的耳朵!苏珊灵敏地把信封从福禄考和雏菊之间拿了下来,塞进衣服口袋里。
它们来自我第三个好朋友,锡弥说。
我现在有三个不同的朋友。
这么多。
他举起了两个手指,皱皱眉头,再加了两个手指头,然后就开心地笑了。
阿瑟·希斯是我第一个最好的朋友,迪克·斯托克沃斯是我第二个最好的朋友。
我第三个最好的朋友是——安静!苏珊小声而又严厉地说,锡弥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千万别提你的三个朋友。
她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像是轻微发烧——而且似乎热量一直从脸颊延伸到脖子,然后到脚底下。
过去的整整一周里,罕布雷到处都是关于锡弥新朋友的闲话——似乎大家都只关注这个话题。
她听到的故事都很离奇,但如果那些故事是杜撰的,为什么那么多不同的目击者所描述的版本都如此一致呢?趁姑妈还没从角落赶过来,苏珊努力使自己恢复了正常。
锡弥看到科蒂利亚姑妈后,马上往后退了一步,眼中的困惑变成了沮丧。
她的姑妈对蜂刺很敏感,所以浑身上下——从草帽边缘到褪了色的工作裙的裙摆——都严严实实裹上了一层纱。
在强光的照射下,她看上去很古怪,但在阴影里又很诡异。
她戴着手套的手里拿着一把沾满灰的大园艺剪刀,让她的形象更加可怕。
她看见了那束花,弯下腰看了看,大剪刀也举了起来。
当她走到侄女身边时,把手里的那把剪刀滑到了腰带上的挂环里(在她侄女看来,她好像是很不情愿的样子)然后掀起脸上的面纱。
这是谁送给你的?姑妈,我不知道,苏珊故作镇定地说。
应该是一个酒吧里的年轻男子送的——酒吧!科蒂利亚姑妈哼了一声。
他好像也不知道是谁送的,苏珊继续道。
要是能让他离开这里就好了!他是,嗯,我想你会说他是——他是个傻子,是的,这我也知道。
科蒂利亚姑妈没好气地瞟了苏珊一眼,然后把注意力转移到锡弥身上来了。
她把戴着手套的双手摁在膝盖上,冲着他一通大喊大叫:谁……送了……这些……花……年轻……人?刚刚掀起的面纱现在又落回原处。
锡弥又往后退了一步。
看起来有点害怕。
那……也许……这个人是来自……滨海区?……来自……市长……托林?……告诉……我……我会……给……你……一分钱的。
苏珊的心都凉了,他肯定会说出来——他肯定不明白这样做会让她陷入一个大麻烦。
也许还会给威尔带来麻烦。
但锡弥只是摇摇头。
我记不起来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真的。
斯坦利说我是个笨蛋。
他又咧开嘴笑了,露出了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科蒂利亚姑妈做了个鬼脸。
哦,笨蛋!那你可以走了。
直接回城里——不要到处瞎逛,你一个子儿也得不到。
没有记性的孩子是没资格得到一分钱的!再也不要回来了,不管是谁想要你送这些花儿。
你听见了么?锡弥用力地点点头。
然后又说:女士?科蒂利亚姑妈瞪了他一眼。
她前额的那条垂皱纹特别明显。
你为什么用这个蜘蛛网一样的东西裹住自己?你给我滚,蠢驴!科蒂利亚姑妈大叫一声。
只要愿意的话她的声音就能高上几个分贝,锡弥被惊得往后一跳。
在确定他已经沿着高街往城里的方向跑去,根本无意徘徊在大门外要小费之后,科蒂利亚姑妈转向了苏珊。
把花放在水里,免得干枯了,年轻美貌的小姐。
还有,不要胡思乱想,猜测那个暗中倾慕你的人到底是谁。
科蒂利亚姑妈笑了。
这是一个真正的微笑。
最让苏珊伤心和困惑的是,她的姑妈并不是什么小时候在摇篮里听到的故事中的恶魔,也不是像库斯的蕤那样的女巫。
根本没有什么怪兽,她只是一个不顾情面的老处女,爱财如命,也很害怕被赶出家门,从此一文不名,流浪在这个世界里。
5她确定花是威尔送的,还真给她说中了。
他的便条是手写的,非常清晰整洁。
亲爱的苏珊·德尔伽朵:那天晚上,我说的话很过分,我请求你的原谅。
我可以见见你,并且当面和你说几句话么?只有我们两个人。
是很重要的事。
如果你愿意见我,就让带花来的男孩儿捎个信儿。
他是值得信赖的。
威尔·迪尔伯恩是很重要的事。
这句话还被强调了一下。
她很想知道到底能有什么重要的事,但又告诫自己不要犯傻。
也许他迷上了自己……要是这样的话,又该怪谁呢?是谁跟他说话,骑他的马,是谁下马的时候把腿露了出来?又是谁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亲吻他呢?一想到这个,她就感到脸颊和前额烧得慌,一阵热潮穿过整个身体,她也不清楚是否后悔亲了他,但这是个错误,不管她有没有后悔。
要是再见他就是错上加错了。
但她还是想见见他,而且她明白,在内心深处自己已经打算暂时不去理对他的愤怒。
但她已经作出过承诺。
那该死的承诺。
那晚她失眠了,在床上辗转反侧,先是想要是自己干脆保持沉默会更好,这样显得更有尊严,但接着又开始在心里思量着该怎么回复——有些回答很傲慢,有些很冷淡,还有些近乎调情。
当她听见午夜钟声敲响,旧的一天过去,新的一天已经来临时,她决定不再犹豫。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前,打开门,探出头朝厅里张望。
当听见科蒂利亚姑妈那吹笛子般的鼾声后,她又把门关上,走到窗边的小桌前,把灯点亮。
她从最上层的抽屉里抽出一张羊皮纸,一撕为二(在罕布雷,比浪费纸张更大的罪行就只有不珍惜牲畜了),然后飞快地写着字,就好像再多犹豫一秒钟就可能导致好几个小时的犹豫不决。
没有称呼语,也没有署名,她的回答十分简单:我不能见你。
这不合适。
她把这张纸折小,吹灭了灯,然后回到床上躺下,把便条塞在枕头下面。
两分钟后,她就睡着了。
第二天,去城里买东西的时候,她顺便去了趟旅者之家,在上午十一点时,这个地方有晚上看不出来的美妙。
酒吧前面的院子是长方形,上面铺的是踩实了的煤渣,被一根长长的拴马柱一分为二,下面则是一条水槽。
锡弥正沿着拴马柱推着一辆手推车,用铲子把昨晚的马粪铲到车里。
他戴着一顶很滑稽的粉红色宽边帽,嘴里还哼着金拖鞋。
苏珊怀疑旅者之家的很多客人会不会早上一起床就和锡弥的感觉一样好……这么说起来,如果真要较起真来的话,到底是谁更聪明呢?她四下看看,确认没有人注意到她,然后走到锡弥跟前,拍拍他的肩膀。
他一开始看上去有点受到惊吓的样子,苏珊没有怪他——根据她所了解到的故事,乔纳斯的朋友德佩普差点仅仅因为他不小心把饮料洒到自己的靴子上就杀了他。
接着锡弥认出了她。
你好,来自城边上的苏珊·德尔伽朵,他的语气很友好。
祝你今天开心,小姐。
他鞠了一躬——有些好笑地模仿着来自内领地的三个新朋友的行礼方式。
她笑着也回了一个礼(她穿着牛仔裤,却不得不装作是穿着裙子,不过眉脊泗的女人们都习惯这样行礼了)。
你看见我的花了么,小姐?他问着将手指向酒吧没有涂油漆的那一边。
在那里看到的东西让她大为感动:沿着墙壁下端长着一排蓝白相间的丝绒花。
这些花儿看上去既勇敢,又楚楚可怜,在早晨的微风中轻轻摇摆。
花的前面是光秃秃的庭院,后面是表面斑驳的酒吧。
锡弥,是你种的花么?对啊。
来自蓟犁的阿瑟·希斯先生答应我给带些黄色的丝绒花。
可我从来没有见过黄颜色的丝绒花啊。
没错,我也从没见过。
但阿瑟·希斯先生说蓟犁有。
他严肃地看了苏珊一眼,手中还握着铲子,就好像士兵举着一把枪或矛一样。
阿瑟·希斯先生救了我的命。
我会为他做任何事。
锡弥,真的么?她有些感动地问道。
哦对了,他还有一个哨兵呢!那是一个鸟头!他每次跟它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温柔的样子,我会笑么?是啊,我会的。
她再次四下张望了一下,以防有人在偷看(除了马路对面的那些雕刻出来的图腾外),接着就把那团折得很小的便条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来。
你能帮我把这个给迪尔伯恩先生么?他也是你的朋友,对不对?威尔?对啊!他接过纸条,很小心地放到自己口袋里。
不要告诉任何人哦。
嘘!他答应道,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
在那顶粉红色女式草帽的映衬下,他的眼睛圆圆的,样子煞是有趣。
就像我把花给你时那样。
一定保密!对,一定要保密。
再见,锡弥。
再见,苏珊·德尔伽朵。
他又开始进行他的清扫工作了。
苏珊在那里站了一会,看着他打扫,感觉有点不自在,也有些心绪不宁。
便条已经成功地送出去了,她却有强烈的冲动想把它从锡弥那里要回来,划掉她写下的那行字,改口说要见他。
只为了能再次看见他沉静的蓝色眼睛,再次让那双眼睛注视自己。
这时,乔纳斯的另外一个朋友,也就是那个穿风衣的人溜溜达达从百货店回来了。
她不能确定他是否看见她了——他耷拉着脑袋,正在卷一支烟——但她可不想冒险。
若是自己被看见了,雷诺兹会向乔纳斯说,乔纳斯——他实在说得太多了——会对科蒂利亚姑妈说。
要是科蒂利亚姑妈听到她竟然去找那个带花给她的男孩,可能就会有问题要问她了。
她不想回答的问题。
6苏珊,一切都过去了——过去的事就像泼出去的水。
最好不要老沉湎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她让派龙停下来,朝鲛坡放眼望去,看到许多马在悠闲地啃草。
这个早上,马的数量多得出人意料。
骑马也不管用,她还是忍不住要想到威尔·迪尔伯恩。
遇到他是一件多么倒霉的事啊!若不是那次从库斯回来的路上巧遇到他,她早就认命了——毕竟,她是个实际的女孩子,而且诺言就是诺言。
她肯定没有料到自己会那么在意失去贞操,想到要怀上孩子她也十分不安。
威尔·迪尔伯恩改变了一切;他占据了她的心,在那里安营扎寨,就好像一个拒绝被人驱逐出去的佃户一样。
他跳舞时对她的评价就像歌曲似的萦绕在她的脑子里,尽管她很讨厌那句话。
他说的话既残忍又自以为是,愚蠢的话……但他说的难道没有一点道理么?蕤关于托林的说法是正确的,现在苏珊也对此毫不怀疑。
她觉得即使女巫们千错万错,但她们对男人欲望的认识总是对的。
这想法让她觉得不舒服,但不得不承认它的客观性。
正是那讨厌的威尔·迪尔伯恩把她不得不接受的东西变得难于接受,正是他把她拖入到许多争论中,害得她几乎难以听清自己那尖利绝望的声音,正是他来到她的梦里——梦里面他把手臂搭在她的腰间,吻她,吻她,吻她。
她跳下马,手拉缰绳走了一段下坡路。
派龙乖乖地紧随其后,当她停下脚步,朝西南方向朦胧的蓝色看去时,它也低下头开始吃草。
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见一次威尔·迪尔伯恩,只是为了让自己天性中讲求实际的那部分再次取胜。
她需要见到一个真实的威尔·迪尔伯恩,而不是她在温柔的思绪和更温馨的梦境里勾勒出来的他。
一次就足够了,她就可以继续走自己的路,做应该做的事。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走这条小路的原因——昨天、前天和大前天她都走这条路。
他也在鲛坡的这片区域骑马;这是她在市场听来的。
她扭转头,背对鲛坡,突然感觉他真的会来这里,就好像她的灵魂在呼唤他——或是她的卡在呼唤他。
然而她只看见蓝天和低低的山脊,它们勾勒出的线条极其柔和圆润,仿佛是一个女人侧躺在床上时腰、臀部和大腿的曲线。
苏珊心中充满了苦涩的失落感。
她几乎都能用嘴巴感受到这种失落,就好像是在嚼湿茶叶一样。
她开始向派龙身边走去,想要回家,必须回去说一声道歉。
既然不得不做,还不如尽早。
她抬脚踩上左边那个有点变形的马镫,就在此时,一个骑马人出现在地平线上,就在天边看上去像女人臀部的地方跑了出来。
他坐在马上,只能看到马背上的一个侧影,但她马上就知道了那是谁。
快跑!她一阵惊惶中告诉自己。
上马快跑!离开这里!快!赶在可怕的事情发生之前……赶在卡来临之前。
卡就像一阵风,把你和你所有的计划都吹到天边!然而她没有跑。
她站在原地,手里抓着马缰绳,当派龙抬头对着那匹从山上奔驰而下的枣红骏马发出嘶鸣时,她对着它低声说着些什么。
威尔·迪尔伯恩出现在她的面前,先是在马背上低头看着她,然后轻松利落地跳下马来。
苏珊知道,就算自己骑了那么多年马,那潇洒的下马动作也是她难以企及的。
他这次没有把一只脚伸到前面,脚尖翘起,也没有脱帽,郑重其事地向她行礼;他只是看着她,眼神镇定、严肃、成熟得让她不安。
在鲛坡的一片寂静中,他们四目对视,蓟犁的罗兰和眉脊泗的苏珊。
苏珊感到心中吹起了一阵风。
对此,她既害怕,又喜悦。
7早安,苏珊,他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她一言不发,只是等待着,观察着。
他会像自己一样清楚地听见她的心怦怦直跳吗?当然不能;真要这样可就是胡说八道了。
但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响,周围五十码半径之内的生物都能听得见。
威尔·迪尔伯恩往前走了一步。
她往后退了一步,用不太信任的眼光看着他。
他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头来,双唇抿在一起。
我请求你的原谅。
他说。
是吗?她冷冷地说。
我那天晚上说的话是没有根据的。
她一听火就不打一处来。
我根本不在乎你说那些话是否有根据;我在乎的是这很不公平。
那些话伤害了我。
她左眼滚出了一滴泪花,沿着脸颊滚下来。
也许她早上还没哭够呢。
她本以为自己说的话会让他羞耻,但尽管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他还是直视着她。
我爱上你了,他说道。
所以我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觉得,在你吻我之前我就爱上你了。
她一听就笑了……但他那简单直率的表白方式让她的笑声在自己耳朵里听来都有点虚假。
或者说虚弱。
威尔·迪尔伯恩先生——请叫我威尔。
迪尔伯恩先生,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老师在苦口婆心地教导一个冥顽不化的学生,你这个想法很可笑。
你难道只是见了我一面就爱上我了么?只是吻了我一下就爱上我了么?那只是个姐妹般的吻?这次轮到她脸红了,但她还是接着说下去。
这样的故事只会在小说中发生,难道在现实生活中也会有?我不这么认为。
但他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她的眼睛,她从中看出了一点关于罗兰的真实情况:他那浸透到骨子里的浪漫,这份浪漫就好比是一块神奇的天外飞来的金属块,深深地隐藏在他那花岗岩一般实际的想法中。
他把爱情看作是一个事实,而不是一朵花,这让苏珊难以小瞧他的任何一面,无论是他的浪漫还是他的实际。
我请求你的原谅,他又说了一遍。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近乎粗鲁的固执。
这让她恼怒,又让她觉得有趣,同时还有些害怕。
我没有要求你同样爱我,那不是我说话的原因。
你告诉过我,你现在的处境很复杂……这时他的眼睛不再盯着她看,而是看着鲛坡的方向。
他甚至笑了一下。
我还叫他傻瓜,对不对?当着你的面叫他傻瓜。
现在看来,究竟谁是傻瓜呢?她笑了;忍不住笑了。
你还说过他喜欢烈酒和小姑娘。
罗兰用手腕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要是他的朋友阿瑟·希斯这么做的话,她会把这当成是一个存心逗乐的举动。
但威尔则不同。
她觉得他并不是个喜欢逗乐的人。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并不尴尬。
并排站着的两匹马,拉什尔和派龙都心满意足地吃着草。
要是我们是马的话,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得多,她想着想着差点咯咯笑了起来。
迪尔伯恩先生,你知道我已经做出某个承诺了吗?啊依。
当看见她惊讶地扬起眉毛时,他笑了。
这不是嘲笑,只是此地的方言。
不自觉……就渗入到我的语言中了。
是谁告诉了你关于我的事?市长的妹妹。
克拉尔。
她鼻子一皱,心想这没什么可吃惊。
她想可能还会有别人把这件事说得更粗俗。
艾尔德来得·乔纳斯就是其中一个。
库斯的蕤是另一个。
最好还是别想了。
要是你明白我的处境,要是你并不要求我回报你的……不管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我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里交谈呢?为什么你想约我出来?我想也许是因为你对我的感觉让你觉得不太自在——是的,他说,就好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这感觉让我不自在。
我甚至很难在看着你的时候保持头脑清醒。
如果是那样,也许你最好不要看,不要说,不要想!她的声音很尖利,还有些颤抖。
他怎么敢这样直接,怎么敢这样盯着她呢?为什么要送花和便条给我?难倒你不知道这可能让我陷入麻烦么?要是你知道我姑妈……!她已经和我说过你了,要是让她知道这个便条的话……或者是看见我们一起在这里的话……她四下张望了一下,再次确认没有人看见他们。
是的,就她目力所及,周围没有旁人。
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看着他,他立刻收回了手,就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
我只是把我所想所做告诉你,这样也许你能谅解,他说。
就这么简单。
我的感觉属于自己,你不必为此负责。
但我是有责任的,她想。
我吻了你。
我觉得我的责任还不小,不仅仅是对你的感觉而言,而且是对于我们两人的感觉来说。
威尔。
我对跳舞时说的话表示最真诚的道歉。
难道你不能原谅我吗?好的,我原谅你。
她说,要是此时他一把揽她入怀,她也不会拒绝,管他后果如何呢。
但他只是脱下了帽子,微微鞠了一躬,此时,风停了。
谢谢你,小姐。
不要这样叫我。
我不喜欢这样。
我叫苏珊。
那你会叫我威尔么?她点点头。
好。
苏珊,我想问你一些事情——并不是作为一个因为嫉妒而伤害了你的家伙。
我的问题完全是另一码事。
可以么?我想可以。
她小心翼翼地说。
你是否支持联盟?她盯着他,一时目瞪口呆。
她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但他却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我还以为你和你的朋友们就是来清点牛、枪支、长矛和船的数量呢,也许还有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她说,但我没想到您还要清点联盟的支持者。
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这次的微笑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
苏珊回味了自己刚说过的那些话,意识到是什么让他吃惊,于是她也略带尴尬地笑了一下。
我姑妈总喜欢说您啊您的。
这是‘你’的古语。
我父亲也是这样的。
这说法是一群自称为友人的中古先人用的。
我知道。
我们那里至今还有这些自称友人的人。
是么?是……或者说对,如果你更喜欢那个字的发音;我自己就已经开始喜欢这里的说话方式了。
我喜欢友人谈话的方式。
很动听的发音方式。
但让我姑妈一说可就不好听了,苏珊说着就想起了她和姑妈那场关于衬衫的争论。
那就回答你的问题吧,对——我支持联盟,我想。
因为我爸爸支持联盟。
但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对联盟忠心耿耿,我想我不是的。
这些日子,关于联盟的人和事,我们既少有耳闻,也很少见到。
故事和谣言基本上都是通过流浪汉和长途跋涉的旅行推销员来传播的。
而且现在没有铁路……她耸耸肩。
平时跟我交谈的老百姓也是这么想的。
但你的托林市长——他不是我的托林市长。
她其实并没打算用如此强硬的口气说话。
但这个领地的市长托林给我们提供了全力帮助,满足了我们所有的要求,甚至我们没要求的他也主动做到了。
我只要打个响指,津巴·莱默就会站在我的面前。
那就不要打响指。
她说,然后不由得朝四下张望了一下。
她试图微笑一下,让威尔认为那只是一个玩笑,但似乎并不奏效。
城里的老百姓、渔民、农民、牛仔……他们都会说一些联盟的好话,但都比较漠然。
然而,市长、他的大臣,还有马夫协会的会员们、伦吉尔、盖博,还有许许多多人——我认识他们。
她简略地说了一句。
他们显示出了绝对的热情。
你只要跟治安官艾弗里提到联盟,他都会激动得手舞足蹈的。
好像在每一个牧场的会客室里我们都能拿着艾尔德纪念杯喝上一杯。
喝什么?她有点调皮地问。
啤酒?黑啤酒?格拉夫?还有葡萄酒,威士忌和百蒂博酒,他没有理会她的微笑,只是补充了一句。
好像是他们希望我们违反誓言似的。
你觉得这件事奇怪么?嗯,有一点;不过这可能只是罕布雷的热情好客吧。
在这里,当有人——特别是年轻人——发誓说他不饮酒时,大家一般都会认为他是扭扭捏捏,而不是认真的。
那么他们如此热情地支持联盟呢,你是怎么想的?古怪。
的确如此。
帕特·德尔伽朵由于工作原因几乎每天都要和那些地主和养马人打交道,而只要爸爸允许,苏珊每次都跟在身后,那些人她看得多了。
她觉得他们基本上都是冷淡的人。
她难以想象约翰·克罗伊登或者杰克·怀特手拿阿瑟·艾尔德酒杯、热情洋溢地祝酒的样子……特别是中午喝酒更是难以想象,他们还要去照看牲畜或是做交易呢。
威尔盯住她,好像在读她的想法。
但也许你可能像以前那样了解那些大人物,他说。
我是指像你父亲去世之前那样。
也许吧……但难道貉獭说话就是倒着的吗?这次不再是谨慎的笑容;他咧开嘴笑了。
整张脸都被点亮了。
天啊,他是多么英俊啊!我觉得不是。
我们的说法是,就像猫不能更换身上的斑点一样。
托林市长没有提到过我们——我和我的朋友们——我是说在你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或许我没有权利问这个问题。
我想是的。
我并不在乎你问,她摇着头,长长的辫子也跟着甩了起来。
正如某些人好心指出的那样,我对礼节规矩知之甚少。
但她看到他低垂的目光和脸上尴尬的红晕后,并没有原来想的那么开心。
她知道,有些女孩喜欢用讽刺的口吻来调情——有些人还会把男孩挖苦得很厉害——但她似乎对此提不起什么兴趣。
显然,她并不想征服这个男孩,于是当她再次开口时,就转而用温和的语气说:不管怎样,我并没有和他单独在一起。
哦你怎么这么会撒谎啊,她有点沮丧地想,因为她记得宴会当晚托林是怎样在大厅里拥抱她的,他在她的胸部一通乱摸,就好像一个孩子要把手伸到糖罐子里去一样;他还告诉她自己已经欲火焚身了。
哦你这个大骗子。
不管怎么样,威尔。
哈特·托林对你和你朋友有何看法对你并不重要,对不对?你有自己的工作要去做,就这么回事。
如果他帮助了你,为什么不干脆接受他的帮助,然后表示感激呢?因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说话时那严肃甚至有点阴沉的嗓音让她隐隐有点害怕。
不对劲?和市长有关?还是和马夫协会有关?你是在说什么啊?他镇定地看着她,然后似乎做出了一个决定。
苏珊,我打算信任你。
我并不想要你的信任,正如我不想要你的爱情一样。
她说。
他点点头。
但是,为了完成这次的任务,我必须相信某个人。
你能理解么?她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
他走到她身边,两人靠得很近,她几乎能感到他皮肤的温暖。
朝那边看。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她看了看,然后耸耸肩。
鲛坡。
和以前一样。
她微微地笑了一下。
还是那么漂亮。
在整个世界里,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了。
是啊,很漂亮,一点没错。
你还看见了什么呢?当然是马啦。
她笑着,表明这是句玩笑话(事实上这是她父亲常说的老笑话),但他没有笑。
英俊,勇敢,而且如果城里流传的故事是真的话——思维敏捷,行动快速。
但没什么幽默感。
说不定还有更严重的缺点。
比如冷不防地去摸女孩子的胸部什么的。
马。
是的。
但在你看来,它们的数目对吗?你从小到大都是看着鲛坡上的马长大的,除了马夫协会的人以外,对此没有人比你更有发言权了。
你并不信任他们?我们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他们就好像是餐桌下面的狗一样友好,但是,不——我还是不信任他们。
但是你信任我。
他用那双漂亮而又令人胆寒的蓝眼睛注视着她——在以后一万天的漂泊日子里,日晒会褪去这双眼睛的深蓝色,使之变成那种淡淡的蓝。
我必须相信某一个人。
他重申了一遍。
她低下头,好像受到了指责一样。
他伸出手,温柔地把手指放在她的下巴下面,轻轻抬起了她的脸。
数字是否正确呢?好好想一想!但既然他已经提醒她注意这一点,她也就根本不需要多加考虑。
事实上,一段时间以来,她就觉察到马匹数量的变化,但这种变化是循序渐进的,很容易被忽视。
不,她终于开口说。
这个数字不对。
少了还是多了?她沉默了一会。
吸了一口气。
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多了,太多了。
威尔·迪尔伯恩把捏紧的拳头举到肩膀处,狠狠捶了一拳。
他蓝色的眼睛闪着光,就像爷爷以前给她说过的电火花一样。
我就知道,他说。
我就知道是这样。
8那里到底有多少匹马?他问。
你是说我们脚下?还是说整个鲛坡?就我们脚下的那些。
她仔细看了看,并没打算真的要数。
根本数不过来;试图去数只能让人越来越糊涂。
她看见有四个较大的马群,每群大约有二十匹。
它们在绿色的草地上跑着,就像鸟儿在蓝天上飞翔一样。
大概还有九个小一些的马群,每群有八到十五匹不等……还有些成双成对的马(这让她想起了情侣,但好像今天看到的所有东西都让她想到情侣)……还有些独自奔跑的马——基本都是年轻的种马……一百六十匹?他有点迟疑地低声问道。
她有点惊讶的看看他。
嗯。
我心里想的数字就是一百六十。
不多不少。
那我们看到了鲛坡的多少地方?四分之一?三分之一?要比你说的少得多了。
她朝着他微笑着。
我以为您是知道的。
这大概只有整个鲛坡牧场的六分之一。
要是每一片六分之一土地上都有一百六十匹马在吃草的话,那总共加起来就有……她等着他说出九百六十这个数字来。
他一说出口,她就点点头。
他又朝下面看了好一会儿,这时拉什尔用鼻子拱了拱他的背,他有点意外地嘟哝了一声。
苏珊把一只微微弯曲的手放到唇边,防止自己笑出来。
他很不耐烦地把马嘴推开,从这个细节她就看出他至今也没觉得这件事挺可笑。
你认为还有多少匹马是圈养的,正在被训练或是参与劳作?他问。
下面的每三匹马就会有一匹是圈养的。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那就是说我们共有一千两百匹马。
都是纯种马,没有杂种的。
她有点吃惊地看着他。
对啊。
眉脊泗可没有杂种马……在任何一个外领地都没有。
每五匹马之中有不止三匹被你们养活了?我们把所有的都养活了!当然了,时不时会出现一匹畸形马,我们只好把它杀掉,但——但并不是每五匹马就有一匹是畸形马,对吧?每五匹马中就有一匹出生时——伦弗鲁当时是怎么说的?有多余的腿或者是肠子露在外面?她那震惊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是谁告诉你的?伦弗鲁。
他还告诉我在眉脊泗有五百七十匹马是纯种的。
那真是……她有点困惑地笑了。
那真是疯了!要是我爸在这里——但他不在这里,罗兰说,他干巴巴的声音好像是一根断裂的树枝。
他已经死了。
一时间,她没能觉察出他语气的变化。
突然,就好像她脑子里发生了日食一样,她整个脸都阴沉了下来。
我爸遇到了意外。
你知道么,威尔·迪尔伯恩?一场意外。
真的是非常惨,但有时候就会发生这样的事。
一匹马踏到了他的身上。
那匹马叫做海泡沫。
弗朗说海泡沫当时被草地里的一条蛇吓坏了。
弗朗·伦吉尔?嗯。
她的脸都白了,除了两团野玫瑰般的红晕——粉红色的,就好像是他让锡弥送给她的那束花里的玫瑰——绽放在颧骨上面。
弗朗当时和我父亲在一起,他们一起骑马走了好几里路。
他们并不是很好的朋友——他们来自不同的阶级——但他们一起骑马。
弗朗的第一个老婆曾为我做了一顶洗礼仪式上戴的帽子,虽然我已经忘记那顶帽子放在哪里了。
他们总是一起骑马。
我无法相信弗朗·伦吉尔会在我父亲怎么去世的问题上撒谎,更别提他会……和我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了。
但她还是面露疑色地看着下面奔跑着的马。
有那么多的马。
太多了。
要是她爸爸还活着,准能看出来有多少。
而且爸爸也会和她思考同一个问题:那些多出来的马到底是谁家的呢?弗朗·伦吉尔和我的朋友斯托克沃斯讨论过那些马,威尔说。
他说得很随意,但脸上看不出任何随意的表情。
上了啤酒后没人喝,我们只喝了几杯泉水。
那之后,他们就开始讨论起马来了,就像我和伦弗鲁在托林的欢迎晚会上讨论马一样。
当理查德请伦吉尔估计一下能用来当坐骑的马匹数量时,他说大概有四百匹。
疯子。
看起来是这样。
威尔说。
难道他们不知道那些马就在这儿,在你们能够看到的地方吗?他们知道我们几乎还没有开始工作呢,他说,我们先是从渔民那里开始的。
我敢肯定他们是这样想的,还要过一个月,我们才会开始数这里的马。
与此同时,他们对待我们的态度……我该怎么说呢?嗯,就不要管我是怎么说的了。
我的文字表达能力不是很好,但是我的朋友阿瑟称之为‘善意的鄙视’。
他们就在我们的面前放马南山,因为他们觉得就算我们看到了也不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或者是因为他们认为我们不会相信看到的一切。
我很高兴能在这里遇到你。
这样我就能给你一个更加精确的马的数目?那是不是惟一的原因呢?但你们最终不还是会四处去数马吗?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联盟给你们的重要任务。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她错过了一件很明显的事情。
这眼光让她觉得有点不自在。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也许他们指望在我们开始这项工作之前,那些多出来的马就会消失。
消失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
但是我不喜欢这个想法。
苏珊,你能保证今天的谈话只有你我知道吗?她点点头。
如果她把今天在鲛坡上和威尔·迪尔伯恩独处、除了拉什尔和派龙两匹马在场外别无他人这件事告诉别人,她准是疯了。
也许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可如果有的话,知情者都会有危险。
这句话又让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伦吉尔告诉她和科蒂利亚姑妈,说帕特被甩下马来,海泡沫硬生生从他身上踏了过去。
他们俩都没有任何理由来怀疑这个人说的故事。
但弗朗·伦吉尔不是还告诉威尔的朋友说在眉脊泗只有四百匹能当坐骑的马吗,而这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威尔转身面对自己的马,她很高兴。
她有点想让他留下——想要他站得靠自己近一点,让云彩把他俩长长的影子投射到草地上——但他俩独处的时间太长了。
照道理说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撞见他们在一起,但这个想法不仅没让她安心,反而使她更加紧张。
他拉直了挂在矛柄边上的马镫(拉什尔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嘶叫,就好像是说到时间了,我们该走了),然后就又转身面对她。
他的目光让她几近昏厥,卡的感觉如此强大,让人无法否认。
简直强大得让人难以抗拒。
她试着告诉自己,这种感觉是很愚蠢的——这种好像有过前世一样的感觉——然而这并不是;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终于发现了一条找了好久的路。
我还有别的要说。
我不喜欢再回到谈话的起点,但我必须这样做。
不,她虚弱地说。
关于那点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我对你说过我爱你,那晚我是在嫉妒,他说,这时他的声音第一次变得有些失控,有些颤抖。
她发现他的眼睛里有泪花在打转,不禁心里一阵恐慌。
还有些别的,还有别的事情。
威尔,我不想——她急匆匆地向自己的马走去。
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了回来。
这个动作并不强硬,但其中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冷酷让她觉得有点害怕。
她无助地看着他的脸,发现他看上去真年轻,只是个远离家乡的孩子,然后她突然明白自己没有能力长时间抗拒他。
在她内心深处,她渴望着他,这种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她的心都在疼痛。
她宁愿拿出生命中整整一年的时间来作交换,只要能把手放到他的脸上,感受他的皮肤。
苏珊,你想念你的父亲吗?嗯,她小声说道。
想得不行。
我也想念我的母亲。
他把手放在她的双肩。
一只眼睛再也兜不住眼泪;一滴泪滴落下来,在脸上划出了一道银色的线。
她死了么?没有,但是发生了一件事情。
偏偏发生在她身上。
该死!我连该怎么思考这件事都不明白,又该怎样谈论它呢?在某种意义上说,她的确死了。
对我来说是死了。
威尔,这真可怕。
他点点头。
我永远忘不了最后一次看见她时,她看我的那种眼神。
饱含了羞耻、爱和希望的眼神。
羞耻是因为我看见的一幕以及我知道的事情,希望,就是也许我能理解她,原谅她……他深吸了一口气。
那天的晚宴上,饭快吃完时,莱默说了什么有趣的话。
你们都笑了——如果我笑了的话,那只是因为要是只有我一个人面无表情会显得很奇怪,苏珊说。
我不喜欢他。
我觉得他是个阴谋家。
你们都笑了,那时我碰巧看了看桌子的末端。
看着奥利芙·托林。
有一会儿——只是一小会儿——我觉得她就是我的母亲。
一模一样的表情。
某一天,我在错误的时间开启了一扇错误的门,恰巧撞见我的母亲还有她的——别说了!她尖叫着,挣脱了他的双手。
她身体里所有的一切都突然晃动了起来,她用来让自己保持完整的扣子、架子和链子突然间都松开了。
住口,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受不了你谈论她!她伸手去拽派龙,但整个世界都已变成了湿漉漉的多棱镜。
她开始抽泣。
这时她感觉到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让她再次转过身来,这次她没有拒绝。
我无地自容,她说。
我真是无地自容,我害怕,我难过。
我已经忘了父亲的脸……而且……而且我再也不能记起来了,她想说,但是她什么话都不必说了。
他用一连串的吻让她闭了嘴。
一开始她只是任由他亲吻自己……然后她就主动去吻他了,近乎疯狂地吻他。
她用拇指轻轻擦干他眼角的泪水,然后用手掌抚摸着他的脸颊,她早就希望能够这样做了。
这种感觉真是太妙了;即使是他皮肤下软软的胡楂也感觉很棒。
她的手臂顺势滑向他的脖子,嘴唇相接,热烈地吻着他,他们就站在两匹马之间。
这两匹马只是互相瞅了一眼,然后就又低头吃草了。
9他尝到了有生以来最销魂的吻,永生难忘:她那充满弹性的双唇,有力的牙齿,对爱情充满着渴望,没有丝毫的羞涩;她吐露的芬芳气息,紧贴住他身体的曼妙的曲线。
他把一只手滑向她的左乳,轻轻地抚摸着,感受到在他手下,急速的心跳。
他腾出另外一只手伸向她的头发,顺着发际梳下来,她太阳穴边的头发如丝绸般顺滑。
他永远也忘不了这样的质地。
然后她离开他的怀抱,站在一旁,她的脸燃烧着,布满红晕和激情,她一只手摸向自己的嘴唇,那里都被威尔吻得肿起来了。
下唇的嘴角边还渗出了一丝血迹。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的双眸。
她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好像刚刚跑完步一样。
心中有一股电流涌动着,她这辈子都没有感受过。
像小河一样流淌,像发烧一样让人颤抖。
不要再这样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拜托,不要再这样了。
要是你真的爱我,就不要再让我往自己的脸上抹黑。
我已经做出承诺了。
我想,什么都要等我兑现承诺之后再谈……如果那时你还喜欢我的话……我会永远等你,他冷静地说道,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但我没法眼睁睁地看着你跟另一个男人走。
要是你真的爱我,现在就离开我。
求你了,威尔!再吻我一次。
她向前跨了一步,充满信任地仰起头,看着他,他明白他想怎么样对她都会被默许。
她,至少是在此刻,已经有些失去自控力了。
很可能她会成为他的人。
他可以像马藤对待母亲那样对待眼前这个姑娘,要是他愿意的话。
然而,最后这个想法浇灭了他的激情,就像一堆被雨淋了的木炭,火星在黑暗中慢慢熄灭。
这一年来,他父亲对此事的坦然接受(我两年前就知道了)在很多意义上来说对他都是最严重的打击;他怎么能够和这个女孩子坠入爱河——任何一个女孩子——在这个罪恶当道,甚至不断重演的世界里?可他就是爱她。
他没有像自己渴望的那样激烈地吻她,而是把双唇轻轻地贴在她流血的嘴角边。
他吻了一下,感觉咸咸的,仿佛在品尝自己的泪水。
当她的手抚摸着他后脖颈上的绒毛时,他闭上眼睛,浑身颤抖着。
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去伤害奥利芙·托林,她小声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就像我不会伤害你一样,威尔。
有太多事情都让我困惑,而现在要纠正也来不及了。
但还是要谢谢你……没有做你本可以做的事情。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记得被你吻的感觉。
这是发生在我身上最美妙的事情。
那一刹那我觉得天地都融合在一起了。
我也会记住的。
他看着她跳上马背,还清楚地记得在他们相遇的那天晚上,她的腿是怎么在黑夜里惊艳地展现在他眼前的。
突然,他觉得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开。
他走上前去,碰了碰她的靴子。
苏珊——不,她说。
求你了。
他往回退了一小步。
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她说。
是不是?对啊。
她笑了……但那是苦涩的笑。
现在开始,和我保持距离,威尔。
拜托你。
我也会和你保持距离。
他想了想。
如果我们做得到的话。
我们必须做到。
威尔。
必须。
她飞快地骑马离开了。
罗兰就站在拉什尔的马镫旁,目送着她离开。
直到她消失在天边,他还是站在那里看着。
10治安官艾弗里,副手戴夫和乔治·雷金斯坐在治安官办公室和监狱前的门廊上,这时斯托克沃斯先生和希斯先生(后者还把那愚蠢的鸟头挂在马鞍的前桥上)正好路过。
中午的铃声在十五分钟之前就敲过了,治安官艾弗里猜想他们正赶着去吃饭,也许是到米尔班克,或者是去旅者之家,那边的中饭还不错。
有粕粕客什么的。
但艾弗里喜欢更能填饱肚子的食物;最好是半只鸡或是牛后腿肉。
希斯先生朝他们招招手,咧嘴笑了笑。
你们好啊。
先生们!祝你们长寿!呼吸到温柔的微风!睡个畅快的午觉!他们也招招手,笑了笑。
当他们走出视线后,戴夫说:他们整个早上都在码头上数渔网。
渔网!你们能相信么?是啊,治安官艾弗里说着从摇椅上抬起了半只屁股,放了一个午餐前的响屁。
是啊,我相信。
乔治说:要不是他们先前把乔纳斯一伙人治得服服帖帖的,我准会觉得他们是一帮傻子。
就算你把他们当傻子,他们也不会介意的。
艾弗里说道。
他看看戴夫,戴夫正举着拴在丝带上的单片眼镜,朝那两个男孩刚刚走过的方向看去。
城里已经有老百姓开始把来自联盟的男孩们叫做小灵柩猎手了。
艾弗里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他已经在他们和托林的剽悍手下之间充当了调停者,并因此从莱默那里得到了夸奖和一块金条,但是……到底要拿他们怎么办呢?他们到这里的那天,他对戴夫说,你认为他们很软弱。
那你现在怎么想呢?现在?戴夫又转了一下单边眼镜,然后把它架到鼻梁上,透过镜片看着治安官。
现在,我觉得他们要比我想象中强硬一点。
是的,一点不假。
艾弗里想。
但是强硬并不代表聪明,诸神啊。
真是谢天谢地。
我已经饿扁了,他说着站了起来。
他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又放了一个响屁。
戴夫和乔治互相看了一眼。
乔治拿手扇了扇。
高级治安官赫克·艾弗里直起身来,一副心情轻快、充满期待的样子。
外面的空间比肚子里面大多了。
他说。
跟我来吧,孩子们。
我们去市里面痛快地吃一顿。
11现在是落日时分,但从老K酒吧雇工房的门廊看出去的景色并没有因此变得迷人些。
这个建筑——除了厨房和马厩之外,马厩是大火后主住宅的惟一遗留物——呈L型,门廊就造在较短的那一端。
门廊上给他们留的椅子数刚好:两个表面斑驳的摇椅和一个木制的板条箱,后面钉着一块不太牢靠的木板。
当晚,阿兰坐在其中一个摇椅上面,库斯伯特则坐在盒子改造的椅子上,他好像很喜欢这个座位。
充当哨兵的鸟头放在门廊上,越过铺煤渣的庭院地面,面朝已经被烧成废墟的盖博家的大宅子。
阿兰累得精疲力竭,尽管他们都已经在家西边的小溪里洗过澡了,他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鱼腥昧和海草味。
他们一整天都在数渔网。
他并不是讨厌繁重的工作,甚至也不怕单调的工作,但他不喜欢毫无意义的工作。
数渔网就是毫无意义的工作。
罕布雷由两部分构成:属于渔民的那部分和属于养马者的那部分。
渔民那里并没有他们需要的东西,三个礼拜下来他们三个都明白这一点。
他们必须在鲛坡寻求答案,可他们也只是到那里看了看,什么都没做。
而这是罗兰的吩咐。
风呼呼地吹着,一时间,他们还能听见无阻隔界低沉、呜咽般的嚎叫。
我讨厌这个声音。
库斯伯特今晚异乎寻常地安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只是说了一声对啊。
他们都在说对,更别提其他本地方言了。
罗兰觉得,在他们三个人把罕布雷的尘土从靴子上掸掉很久以后。
他们也会把罕布雷挂在嘴上。
他们身后,从简易的木板门里传来了一阵不那么让人难受的声音——鸽子的咕咕叫声。
接着,从雇工房的另一边传来了第三个声音,这也是他和库斯伯特一起看夕阳时有意无意等待着的声音:马蹄声。
拉什尔的马蹄声。
罗兰出现在拐角处,不紧不慢地骑着马,这时阿兰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不祥的预感。
这时天空中响起翅膀振动的声音,接着掠过一个黑形,一只鸟儿落在了罗兰肩上。
罗兰并没有吃惊;甚至没有回头看。
他向拴马柱骑过去,仍然坐在马背上,伸出双手。
嘿呼!他轻声呼唤了一声,鸽子落在他的掌心里。
在它的一条腿上绑着一个小盒。
罗兰把盒子取下来,打开,里面有一张卷得很紧的小纸条。
他用另一只手把鸽子放了出去。
嘿呼!阿兰说着也伸出了手。
鸽子向他飞去。
罗兰下马时,阿兰把鸽子带进了雇工房,鸽笼就放在屋里一扇打开的窗户下面。
他打开当中的鸽笼,伸出手。
鸽子就跳进去了;本来待在鸽笼里的鸽子则跳了出来,跳到他手掌上。
阿兰把笼子关上,拴好,穿过房间,掀开伯特床上的枕头。
枕头下面有一个亚麻布信封,里面装着一些空白纸条和一只小钢笔。
他拿起一张纸条和这支笔,笔里面能够存墨水,这样就用不着再去蘸墨水了。
他拿着这几样东西返回了门廊。
罗兰和库斯伯特正在研究鸽子从蓟犁带来的纸条。
只见纸上画着一些小小的几何图形:附图:P245上面说什么?阿兰问。
密码其实很简单,但他就是记不住,而罗兰和伯特几乎看一眼就能马上认出来。
阿兰的天赋是在别的方面表现出来的——他能够跟踪,感应极其灵敏。
法僧向东边移动,库斯伯特说。
力量分成两股,一大一小。
你们是否看到任何异常情况。
他看着罗兰,几乎感到受了冒犯。
任何异常情况,那是什么意思?罗兰摇摇头。
他也不知道。
他怀疑送信的人——他自己的父亲肯定也是其中一个——是否也不知道。
阿兰把纸和笔递给库斯伯特。
伯特用一只手指摸了摸那只咕咕叫的鸽子的脑袋。
它抖抖翅膀,仿佛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飞到西边去。
我应该写点什么?库斯伯特问。
同往常一样?罗兰点点头。
但我们已经看见了异常的东西了!阿兰说。
而且我们知道这里肯定出了问题!马……在那个南边的小牧场里……我记不起来牧场的名字了……库斯伯特能记起来。
罗金H。
对,就是罗金H。
那里还有公牛。
公牛!天啊,我只在书上看过图片!罗兰警觉起来。
有人知道你看见那些了吗?阿兰不耐烦地耸耸肩。
我认为没人注意到我。
那里还有几个赶牲畜的人——三个,或许是四个——对,四个。
库斯伯特平静地说道。
——但他们根本没留心我们。
即使在我们真的看见什么东西的时候,他们也认为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要保持这种状态。
罗兰扫了他们一眼,但他脸上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就好像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九霄云外。
他转脸看着落日,阿兰在他的衬衫领口上发现了什么东西。
他把它摘了下来,动作如此迅速敏捷,甚至连罗兰都没有察觉。
伯特可做不到,阿兰有点自豪地想。
对啊,不过——照往常那样写,罗兰说。
他在最高的台阶坐下,看着西边夕阳映衬下的红色晚霞。
理查德·斯托克沃斯先生和阿瑟·希斯先生,你们要有耐心。
我们知道一些事情,同时我们相信另外一些事情。
但约翰·法僧来东边难道仅仅就是为了重新补给马匹吗?我觉得不会。
我不确定,马确实很珍贵……我说不清。
所以我们要等一等。
好吧,好吧,照往常一样写。
库斯伯特在门廊栏杆上把纸展平,在上面写了一串符号。
阿兰能读懂这条信息;自从他们来到罕布雷之后,他已经好几次看到同样的排列了。
信息收到。
一切平安。
迄今尚无可报告的内容。
纸条被放进小盒里,绑在信鸽的腿上。
阿兰走下台阶,站在拉什尔旁边(后者仍然很耐心地等待主人为它解开马鞍),然后把手朝着落日的方向高高举起。
嘿呼!鸽子振翅飞走。
他们目送着鸽子的黑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罗兰?嗯?这声音就好像是一个睡得很沉的人刚被弄醒。
如果你愿意,我来替它解开马鞍吧。
阿兰朝拉什尔点点头。
再给它擦擦身体。
很长时间都没有回答。
阿兰正准备再问一遍时,罗兰说话了,不。
我来吧。
再过一两分钟。
然后他又接着看夕阳。
阿兰爬上门廊的台阶,坐回摇椅。
伯特也坐回到那盒子改造的椅子上。
他们坐在罗兰身后,库斯伯特扬起眉毛看看阿兰。
他指了指罗兰,然后又看着阿兰。
阿兰把刚刚从罗兰衣领上拿下来的东西递给伯特。
尽管在这样微弱的光线下,那东西细得几乎看不清,但是库斯伯特的眼睛是枪侠的眼睛,他不费力地就把那东西接了过来。
那是一根长发,金色。
他从伯特的表情看出伯特也知道这是谁的头发。
自从来了罕布雷之后,他们只遇见了一个有金色长发的女孩。
两个男孩的眼神相遇了。
从伯特的眼神里,阿兰同时看见了沮丧和开心。
库斯伯特举起食指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做出扣动扳机的样子。
阿兰点点头。
罗兰背对着他们坐在台阶上,做梦般地看着正在消逝中的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