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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西特果

2025-03-30 06:18:16

1商月开始消瘦;等商月离开之时,就会把最炎热、最美好的夏日一同带走。

满月过后第四天的下午,市长府邸的老仆人(在哈特·托林当市长之前,米盖尔就已经在那里当差了,很可能托林回到自己的农场之后,他还将在那里待很久)出现在苏珊和姑妈同住的房屋里。

他领进来一匹漂亮的栗色母马。

这是照约定还给他们的三匹马中的第二匹,苏珊一眼就认出了费利西娅。

这匹马是她孩提时代最喜爱的马之一。

苏珊拥抱了米盖尔,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吻了很多下。

老人咧着嘴笑了,如果他还有牙齿的话,肯定会把每一颗牙齿都露出来的。

真是太好了,太谢谢您啦,老人家。

她对他说。

别客气,他回答着就把缰绳递给了她。

这是市长先生给您最真挚的礼物。

她目送他离开,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

费利西娅温顺地站在她身边,深棕色的皮闪耀着,仿佛夏日阳光里的梦幻。

但这并不是一场梦。

开始看起来是一场梦——而正是那种虚幻的感觉使她走入了陷阱,她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但这并不是一场梦。

她已经被证明是清白的;现在自己已经变成了接受有钱男人真挚礼物的人了。

当然,这只是传统……或者只是个苦笑话,怎么看待完全取决于当事人的心情和态度。

和派龙一样,费利西娅也不能算是礼物——它们只是一步步地在履行契约,那个她同意了的契约。

科蒂利亚姑妈也许会强烈反对,但苏珊知道真相:等待她的就是那龌龊事,单纯的卖淫。

苏珊牵着马(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失而复得的财产而已)向马厩走去,科蒂利亚姑妈正站在厨房的窗边,她很高兴地说,马真是个好东西,苏珊要照顾费利西娅,就不会有时间胡思乱想了。

苏珊忍不住想反驳,但还是忍住了。

自从两人之间为衬衫大吵一架之后就暂时休战了,苏珊可不希望由自己来打破这个局面。

她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

她觉得,要是再和姑妈吵一次,她会崩溃的,就像干树枝被靴子一脚踩断。

因为通常情况下,沉默是金,在她十岁左右的时候,她问父亲为什么不爱说话,父亲就是那样回答她的。

当时她对父亲这句话似懂非懂,但现在,她已经更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

她把费利西娅安放在派龙的身边,给它擦了身,喂它吃了些东西。

费利西娅嚼燕麦时,苏珊检查了一下它的蹄子。

她不是很喜欢它的马掌——那上面有滨海区的标志——于是她从马厩门旁的钉子上取下了父亲装马掌的袋子,把绳子往头上一甩,袋子就挂在了腰间,她背着袋子走了两英里,来到胡奇马具店。

走路的时候,袋子一直在她身后晃动着,爸爸的形象鲜活地出现在眼前,她不禁感到心中一阵酸楚,想要大哭一场。

她想,父亲肯定会为女儿现在的处境感到震惊,甚至会厌恶。

还有,他一定会喜欢威尔·迪尔伯恩,她能肯定这一点——喜欢他,赞同女儿和他交往。

这最后一个想法更让她悲伤。

2她知道如何给马蹄钉上铁掌,当她心情好的时候,她甚至把这个活儿当成一种享受,虽然这活又脏又累,而且要冒着肋骨上挨一脚的危险。

但她对如何做马掌就一无所知了,也没有兴趣学。

马掌是布赖恩·胡奇在自己的锻造铺子里打的,铺子就在他的谷仓和旅店后面;苏珊很轻松地选出四双合脚的新铁掌,上面还散发着马匹和新鲜草料的味道。

当然还有新涂料的味道。

胡奇马具和锻造铺子,看上去挺好的。

抬起头的时候,她没发现谷仓的天花板上有什么洞。

看来胡奇过得很不错。

胡奇把新卖出的铁掌登记在一根梁上,身上还穿着铁匠围裙,斜着一只眼睛看着写好的数字,模样有些可怕。

当苏珊犹犹豫豫地开口和他谈价钱时,他却笑着告诉她,上天保佑,他相信她会尽快把账结清的。

再说,他们又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不是么?不会的,不会的。

胡奇一边说,一边和她一起穿过满是草料和马匹香味的铺子,把她送到门边。

一年前,就算是四个马掌这样的小东西,他也不会这么大方的,但现在,她已经成了市长哈特·托林的好朋友,一切都变了。

从黑暗的谷仓出来后,下午的阳光显得十分刺眼,苏珊一度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试探着跌跌撞撞地朝街上走去,皮袋挂在身后,马掌在袋子里轻轻晃动着。

在明晃晃的阳光中,她只看到一个身影经过,然后就被狠狠撞了一下,撞得她觉得自己的牙都晃动了,费利西娅的铁掌也猛烈地敲击了一下。

她差点跌到,但一双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她的肩膀。

这时她的眼睛才适应了户外的强光,又气又惊地发现差点把她撞翻在地的竟然是威尔的一个朋友——理查德·斯托克沃斯。

哦,小姐,真对不起!他说,然后掸了掸她的衣袖,仿佛自己已经把她撞倒了一样。

你没事吧?你现在好么?我没事,她微笑道。

不用道歉。

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踮起脚尖吻他一下,然后说,请把这个吻转交给威尔,告诉他不要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告诉他还会有更多的吻!告诉他来我这里接受每一个吻!但她很快就想到滑稽的一幕:理查德·斯托克沃斯猛地在威尔嘴上亲了一下,然后告诉他这是来自苏珊·德尔伽朵的吻。

她咯咯地笑出了声。

然后马上把手捂在嘴上,但还是止不住笑。

斯托克沃斯也朝她笑笑……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

他肯定觉得我疯了……我也确实是疯了!真的!日安,斯托克沃斯先生。

她说着就向前走去,免得再出洋相。

日安,苏珊·德尔伽朵。

他也回应道。

当走了大概五十码后,她回头看了一眼,他已经不见了。

但不是去了胡奇马具店,这一点她很肯定。

她不明白斯托克沃斯先生到城边上来干什么。

半小时后,当她从父亲的皮袋中取出新铁掌时,她终于明白了。

两只铁掌之间有一张折起来的纸,她还没打开就明白了,斯托克沃斯先生和她撞在一起并非偶然。

她一下子就认出了威尔的笔迹,这和花束里的字条笔迹是一样的。

苏珊:你能在今晚或是明晚在西特果和我见一面么?十分重要的事情。

和我们之前讨论过的事情有关。

求你。

威又及:看完后最好把纸条烧掉。

她马上就把纸条烧掉了,那道火焰升腾起来,然后又熄灭了,她不停地念叨着让她印象最深的一个词:求你。

3她和科蒂利亚姑妈吃了一顿简单而安静的晚餐——面包和汤。

吃完饭后,苏珊骑着费利西娅来到鲛坡看日落。

今晚她不会去见他的。

她已经为自己的冲动和欠考虑的行为付出了很多的代价。

但明天呢?为什么他要在西特果和我见面呢?和我们之前讨论过的事情有关。

是的,也许吧。

她并不怀疑他的诚实,虽然她并不确定他和他的朋友们的真实身份是否就像他们自称的那样。

很可能他真的是为了和自己任务有关的原因而要见她(尽管她不知道油田怎么会和鲛坡上的马匹有关),但现在他们之间有了别的秘密,甜蜜而危险的秘密。

也许他们会以交谈开始,但以接吻结束……说不定一开始就接吻。

然而,理智并不能战胜情感:她想见他。

需要见到他。

她两腿叉开骑在新马上——这也是托林给她的,作为即将失去童贞的补偿——看着西边的太阳慢慢变大变红。

无阻隔界发出微弱低沉的吼叫声,十六年来,她第一次不知何去何从而几近崩溃。

她想要的一切都和她心目中的诚信背道而驰,她的内心充满着矛盾。

与此同时,她感觉卡包围了一切,就像一股上升的风环绕着摇摇欲坠的房子。

是的,拿卡来解释一切是很容易的,不是吗?把卡作为背弃承诺的借口。

这是个解脱自己的方法,却十分不负责任。

和她离开布赖恩·胡奇黑暗的谷仓一脚迈进街上明晃晃的阳光一样,苏珊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清楚。

强烈的挫败感让她无声地流下眼泪,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她根本没有办法集中精神理性地思考,因为她是如此渴望能够再吻他一次,再感受一次他双手的温暖。

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宗教热情,对中世界的诸神也没有什么信仰,因此,太阳落山后,天空由红变紫的时候,她开始向她父亲祈祷。

然后,她听到了答案,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答案是来自父亲还是来自她的内心。

让卡自己决定吧,她心中的声音说。

不管怎么样,它都会作主的;它一直如此。

如果卡最终让你抛弃诚信和名誉,也没办法。

但在此之前,你要自己做决定。

先别想别的,遵守你的承诺吧,不管那有多么的艰难。

好吧。

她说。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发现任何一个决定——甚至是一个让她不要再去见威尔的决定——都是一种解脱。

我会对我的承诺负责。

其余的事,卡自有安排。

在黑暗中,她踢了踢费利西娅,向家奔去。

4第二天是桑迪日,传统的牛仔休息日。

罗兰他们今天也不工作。

我们也应该休息休息了,库斯伯特说,因为我们压根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在这个特殊的桑迪日——他们来到罕布雷以后的第六个桑迪日——库斯伯特去了高市(总体来说,低市的东西更便宜,但那里散发着鱼腥味,他可不喜欢这味道),他看着色彩艳丽的瑟拉佩长披肩,按捺住不让自己的泪流下来。

因为他母亲就有一件瑟拉佩披肩,这是他母亲最喜欢的衣服之一。

他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样子,有时她会围着披肩去骑马,披肩被风吹着向后飘扬。

这个画面让他心中充满乡愁。

阿瑟·希斯,罗兰的卡-泰特,竟然想妈妈想得掉眼泪了!这真是一个笑话……嗯,典型的库斯伯特·奥古德式的笑话。

他站在那里,看着各色的瑟拉佩披肩和多里拿毯子,双手交叉放在身后,好像是画廊里正在欣赏画作的观众一样(与此同时还使劲眨着眼,以免泪水流下来),这时,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他转身一看,眼前站着个金色头发的姑娘。

对于罗兰迷上这个姑娘,库斯伯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她美得让人窒息,即使只穿着牛仔裤和普通衬衫。

她的头发用生牛皮绳束在身后,她有一双库斯伯特见过的最明亮的灰眼睛。

库斯伯特觉得罗兰爱上她之后还能正常生活简直是奇迹,换做他的话,恐怕连刷牙这样简单的事都不会做了。

苏珊的出现对库斯伯特来说是件好事;他对母亲的思念马上就消失了。

小姐。

他说。

这是他惟一能说出来的一句话,起码现在是如此。

她点点头,然后掏出了一个眉脊泗老百姓所说的科尔维特——字面上的解释是小包裹;实际上就是小钱包。

这种小小的皮制品,装几个硬币绰绰有余,但也装不了别的什么了,一般都是女士随身携带,尽管并没有时尚界的金科玉律规定男士不得使用。

你掉了这个。

她说。

不是我的,谢谢你。

这个小钱包很可能就是个男性用品——普通的黑色皮革,没有任何装饰——但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

他从来就没用过什么小钱包。

这是你的,她说。

她用力地看着他,以至于他觉得皮肤都被她的眼神烤烫了。

他本该马上就明白的,但他被她的突然出现弄糊涂了。

同时,他也承认,是被她的机智给弄糊涂了。

一般情况下,你不会料到这么漂亮的女孩会很聪明;因为漂亮的女孩没必要很聪明。

对于库斯伯特来讲,他一向认为漂亮女孩惟一需要做的就是早上起床。

是你的。

哦,对啊,他说着,然后几乎是把小皮包一把抢了过来。

他知道自己正在咧着嘴傻笑。

小姐,既然您提到了这个——苏珊。

虽然笑着,但她的眼神很严肃,也很警觉。

请叫我苏珊吧。

我很乐意。

对不起,苏珊,我意识到今天是桑迪日,兴奋过了头,于是理智和记忆力手牵手都去度假了——也可以说,逃跑了——然后把我变成了一个没脑子的人。

本来他可以一直这样说下去,说一个小时(以前他就曾这样做过;罗兰和阿兰都能证明),但是她像个姐姐似的干脆地打断了他。

我一看就知道你对自己的脑子失去控制了,希斯先生——而且你的舌头也已经失控了——但你以后应该好好管住自己的钱包。

保重。

在他想出任何话来回应之前,苏珊就离开了。

5伯特在罗兰近日来最常去的地方找到了他:鲛坡上被很多当地人称为城哨所的地方。

从那里,能清晰地看见罕布雷,还能让人在蓝色的天空下半梦半醒地消磨掉整个桑迪日的下午,但库斯伯特并不认为罕布雷的全景是让他的老朋友屡次三番造访此地的原因。

也许能看见德尔伽朵家的房子对他更有吸引力。

这天,罗兰和阿兰在一起,他们俩都没有说话。

库斯伯特相信,有些人可以一言不发地在一起待很长时间,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理解。

他骑马小跑着来到他们身边,把手伸到衬衫里拿出了那个科尔维特。

这是苏珊·德尔伽朵在高市给我的。

她很漂亮,而且她像蛇一样机智。

请相信我这样说完全是出于对她的崇拜。

罗兰的脸上顿时充满了光彩和活力。

库斯伯特把科尔维特扔给他,他用一只手接住,然后用牙齿把扎带拽开。

科尔维特一般都是用来放零钱的,而这个小包里只放了一张折起来的纸。

罗兰很快地浏览了一下,他眼中的光芒和嘴角的笑容一并消失了。

这张纸上写了什么?阿兰问。

罗兰把纸条递给了他,然后又转身看着鲛坡。

库斯伯特看到罗兰眼睛里的寂寞和失落,这才明白苏珊·德尔伽朵已经在罗兰的生命中——因此也就是在他们所有人的生命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

阿兰接过纸条。

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两句话:我们最好不要见面。

对不起。

库斯伯特把字条读了两遍,好像多读一遍就能改变这行字的内容似的,随后把纸条还给了罗兰。

罗兰把纸条放回科尔维特,扎好带子,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衬衫里。

比起危险,库斯伯特更痛恨沉默(在他看来沉默就是危险),但他看见朋友脸上的表情后,就觉得此时挑起任何话题都是不合时宜的。

罗兰看上去就好像被下了毒一样。

原先,一想到那个可爱的女孩要和瘦高个的罕布雷市长上床,库斯伯特就觉得恶心,但现在罗兰脸上的表情让他的反感更加强烈。

他甚至会因为那表情而恨她。

最后,阿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现在呢,罗兰?她不来的话,我们是不是要自己去油田?库斯伯特认为这个问题问得真好。

第一次见到阿兰·琼斯的时候,很多人都会把他当成个反应迟钝的人。

但其实他们都大错特错了。

现在,阿兰通过库斯伯特难以企及的灵活手法,巧妙地向罗兰指出,初恋的受挫并不能改变他们此行的责任。

罗兰无法对这个问题不理不睬,他坐直了身体。

夏日午后强烈的阳光照亮了他的脸,形成了强烈的明暗反差,一时间他的脸上折射出他以后将成为的冷酷形象。

库斯伯特看见了那个鬼魅般的形象,不禁一颤——他并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仅仅知道那是很可怕的。

大灵柩猎手,他说。

你在城里看见过他们么?看见了乔纳斯和雷诺兹,库斯伯特回答说。

还是没有德佩普的消息。

我想,那晚酒吧事件之后,乔纳斯肯定是一时冲动把他掐死然后扔下海边悬崖了。

罗兰摇摇头。

乔纳斯需要他信得过的人,所以他肯定不会这么做——他和我们一样如履薄冰。

肯定不是这样,德佩普只是暂时外出执行任务罢了。

那他去哪里了呢?阿兰问道。

他去的就是只能在灌木丛里拉屎,天气不好就只能在雨里睡觉的地方。

罗兰笑了一下,但声音中没有什么幽默感。

很有可能,乔纳斯派德佩普沿着我们来的路走了一趟。

阿兰轻轻地哼了一下,似乎有点吃惊,但又在意料之中。

罗兰叉腿骑在拉什尔身上,看着远处梦境般的土地和正在吃草的马匹。

他一只手下意识地伸进衬衫摸了摸里面掖着的科尔维特。

然后又看着他们。

我们再稍微多等一会吧,他说。

也许她会改变主意的。

罗兰——阿兰开口道,声音几乎有点苦口婆心的味道了。

罗兰抬起手,示意阿兰不要再说下去。

阿兰,相信我——我记得父亲的脸。

好吧。

阿兰伸出手来,拍了拍罗兰的肩膀。

库斯伯特保留自己的意见。

谁知道罗兰是不是记得父亲的脸呢;库斯伯特觉得此时罗兰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都是个问题。

你还记得柯特说过我们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罗兰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你们会不假思索地钻入陷阱。

阿兰模仿柯特粗声粗气地说,把库斯伯特逗得大笑。

罗兰的笑脸稍稍变得灿烂了一点。

是啊,这些话是我们要记住的,伙计们。

我不会为了看车子里到底有什么就把车子给弄翻……除非是别无他法。

要是给苏珊足够的时间来思考,说不定她会来的。

我相信,要不是因为……我们之间一些别的事情,她肯定会答应见我的。

他停了一下,一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我真希望我们的父亲没有送我们出来,阿兰最后说……尽管事实上是罗兰的父亲把他们送出来的,这一点三个人都知道。

要处理这些事情我们还太嫩。

还得多磨炼几年才成。

那天我们在旅者之家做得挺好啊。

库斯伯特说。

那是因为我们受过训练,而不是狡诈取胜——而且他们当时也轻敌了。

再也不会发生那种事情了。

如果知道我们会发现这些东西,他们——我父亲,还有你们的父亲——根本就不会把我们送到这里来,罗兰说。

但既然我们已经发现了,我们就要查清楚。

是不是?阿兰和库斯伯特点点头。

没错,他们要查清楚——毫无疑问,这个地方有问题。

不管怎样,现在操心这个已经晚了。

我们要等苏珊,希望她能来。

要是没有了解罕布雷地形的人陪着,我宁可不到西特果去……如果德佩普回来的话,我们就更要小心,伺机而动。

天知道他会发现什么,或者干脆编出什么故事来讨好乔纳斯,也不知道他们商量之后会采取什么举动。

说不定又要动武。

偷偷摸摸这么久之后,我倒是欢迎光明正大地打一架。

库斯伯特说。

威尔·迪尔伯恩,你要不要再给她送一张纸条?阿兰问。

罗兰想了想。

库斯伯特心里打赌罗兰会的。

但他马上就发现自己错了。

不,他终于开口说。

我们要给她足够的时间,不管等待是多么艰难的事。

我希望她会出于好奇答应前来。

他调转马头,朝那个他们栖身的雇工房走去。

库斯伯特和阿兰跟在后面。

6在高市与库斯伯特相遇之后,苏珊整日都在卖力地劳动,打扫马厩、提水、清洗所有的台阶。

科蒂利亚姑妈默默地看着她劳动,脸上的表情既怀疑又惊奇。

苏珊才不管姑妈什么表情呢——她只是想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这样就不会度过另一个失眠之夜了。

一切都结束了。

威尔现在肯定已经收到她的回答了,那最好。

该做的总要做。

丫头,你是不是疯了?苏珊把最后一桶脏水倒在厨房后面的时候,姑妈问了这么一句。

今天可是桑迪节!我一点也没疯。

她没好气地回答了一句,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她的目的达成了一半,因为月亮刚刚升起时,她就爬上了床,腰酸背疼——但仍然毫无睡意。

她瞪大了眼睛躺在床上,心情很低落。

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月亮落了下去,苏珊还是没能睡着。

她望着窗外的夜色,翻来覆去地想,尽管可能性很小,但说不定父亲真的是被人害死的。

好堵住他的嘴,遮住他的眼。

最后她得出了罗兰已经得出的结论:如果他的双眼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力,如果他的手和唇对她没有任何诱惑,她会爽快地答应和他见面。

哪怕只是为了平定自己混乱的思绪。

意识到这点之后,她感觉一阵轻松,然后就睡着了。

7第二天下午晚些时候,罗兰和他的朋友们在旅者之家吃的晚饭(冷牛肉粕粕客和许多冰白茶——虽然没有戴夫的老婆做得好,但是味道还算不错),锡弥浇完花从外面进来了。

他还是戴着那顶粉红色的宽边帽,咧开嘴笑着。

他一只手里拿着个小包。

你们好,小灵柩猎手!他开心地叫道,然后弯下腰,学他们的样子鞠了一躬,动作很滑稽。

库斯伯特喜欢看他穿着拖鞋行鞠躬礼。

你们怎么样啊?很好吧,我希望是这样!就像接雨水的桶一样好,库斯伯特说,但我们并不喜欢被人叫做小灵柩猎手,所以别那样叫我们了,好不好?嗯,锡弥还是兴高采烈地。

好的,阿瑟·希斯先生,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停顿了一下,看上去有点困惑,好像忘了究竟是为什么来找他们。

接着他的眼睛明朗起来,笑容也愈发灿烂了,他把小包递给罗兰。

给你的,威尔·迪尔伯恩!真的?这是什么?种子!是种子!是不是你给我的啊,锡弥?哦,不是的。

罗兰接过小包——那只是一个被折好并且封上了的信封。

信封外面没有一个字,他的指尖也没有感觉到里面有什么种子。

那么是谁给我的?我记不清了,锡弥说,把目光转向了一边。

他头脑简单,罗兰想,所以他不会长时间不开心,也永远学不会撒谎。

这时,锡弥羞涩和企盼的眼神又回到罗兰身上。

不过我还记得我应该跟你说些什么。

嗯?那就说吧,锡弥。

他好像是在背诵一行很难背的诗一样,显得自豪而又紧张,说:这是你在鲛坡上撒播的种子。

罗兰的眼睛一亮,几乎要冒出火来,吓得锡弥往后退了一步。

他拉了一下自己的宽边帽,转过身去,匆忙跑回到自己的花坛去了,还是那里比较安全。

他喜欢威尔·迪尔伯恩和他的朋友们(尤其是阿瑟·希斯先生,他有时候说的话让锡弥爆笑不已),但有时候,他在威尔先生的眼睛里看到某种东西,让他非常害怕。

一瞬间,他就明白了,威尔和那个穿风衣的人一样是个冷血杀手,和那个要锡弥舔靴子的人也是一样,还有那个说话颤颤巍巍的白发乔纳斯。

和他们一样坏,或者更坏。

8罗兰把种子包放到衬衫里,直到三个人回到老K酒吧的门廊后才打开。

远处,无阻隔界照旧发出低响,让他们的马紧张得不停地晃耳朵。

嗯?库斯伯特最后问了一声,他再也忍不住了。

罗兰把信封从衬衫里掏了出来,撕开。

这时,他想,苏珊肯定知道要说什么。

非常确定。

他展开信纸的时候,其他人也弯下腰来,阿兰在左,库斯伯特在右。

他再次看见了那简单清爽的字体,这次的信息也比上次的长不了多少。

但内容很不同。

靠近城那端,距离西特果一英里以外的路上有一个小橘林。

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来见我。

一个人来。

苏珊。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烧掉这张纸。

我们来放哨吧。

阿兰说。

罗兰点点头。

好吧,但是离得远一点。

接着他把纸条烧了。

9小橘林是一个整齐的长方形,里面大约有十几排树,就在稍微有些显长的推车轨道的尽头。

天刚黑,罗兰就到了那里,半个小时之后窄窄的商月才升起。

他沿着其中一排橘树漫步,北边的油田传来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活塞的尖叫,齿轮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有转轴的撞击声)。

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

那是橘子花散发的淡淡芬芳——这芳香暂时盖住了石油的臭气——勾起了他的感伤。

其实这个袖珍的小树林根本没法跟新伽兰的苹果园相比……但它们确有相似之处。

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苹果园,人们都还可以感觉到庄严和文明的气息,这显示了人们在并不完全必要的东西上花费了时间和精力。

而且,他猜测,这片橘林并没有什么用途。

因为在温暖地带以北这么远的地方生长的橘子很有可能像柠檬一样酸。

但不管怎么说,当微风晃动树枝时,橘林的清香仍让他想起了家乡,这也是他第一次想到,说不定自己再也看不到家乡了——说不定他会像天上的商月一样变成个漂泊的流浪者。

直到苏珊几乎到了身后,他才听见她的声音——如果她是个敌人而不是朋友,说不定罗兰还有时间马上拔枪,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满心仰慕之情,当在星光下看见她的脸庞时,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轻快起来。

罗兰转身的时候,苏珊停下脚步,只是看着他,手交叉放在身前,样子既可爱又孩子气。

他向前跨了一步,但发现苏珊的手猛地一抬,仿佛受了惊吓。

他困惑地停了下来。

事实上,在朦胧的月光中,是他误会了那个动作。

其实苏珊本有机会就此开始谈话,但她却没有选择这样做。

她慢慢向他走去,个子高挑,身穿骑马裙和一双普通的黑靴子。

宽边帽挂在背后,盖住了一头金发。

威尔·迪尔伯恩,我们的相逢既愉快又悲哀。

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他吻了她;他们相拥着,燃烧在彼此的怀抱中。

天上,消瘦的商月形单影只。

10在库斯山顶上寂寞的小屋里,蕤坐在餐桌旁,弯腰看着大灵柩猎手一个半月之前带给她的玻璃球。

她的脸笼罩在一片粉红的光芒中,只是再没有人会把那误看成一个女孩子的脸了。

她精力超常,活了许多年(在罕布雷,只有最长寿的居民才知道库斯的蕤到底有多大,但他们的所知也很模糊),但玻璃球在不断地榨取她的活力——就像吸血鬼吸血一样。

她身后的那间大屋子比以往更加黑暗和混乱。

这些天,她都顾不得装模作样打扫一下卫生了;玻璃球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

甚至当她不看玻璃球的时候,她也在想着玻璃球……哦!她看见的那些东西!爱莫特盘在她的一条细腿上,发出不耐烦的咝咝声,但她置之不理。

相反,她把腰弯得更低了,几乎把脸埋在了玻璃球那令人着迷的粉红光芒中,完全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了。

是那个女孩,来找过她,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还有她第一次往玻璃球里看时看到的那个年轻人。

她曾误把他当做一个枪侠,直到她看清楚那人有多年轻。

那个愚蠢的女孩,来到蕤身边的时候还唱着小曲儿,走的时候倒是很安静了。

当时她被证明是清白的,很可能现在仍然清白(很明显,她亲吻和抚摸这个男孩的时候,动作带着处女的贪婪和羞涩),但如果他们一直这样下去,她就很难保持清白了。

哈特·托林本以为自己的小情人是个黄花闺女,到时候肯定会吓一跳的。

事实上,有很多花招可以骗过那些愚蠢的男人,比如一小管猪血就绝对可以蒙混过关,但那丫头是不会懂得这些的。

哦,真好!她想到自己能看到傲慢小姐被揭穿时的丢人模样——就从这个玻璃球里——就按捺不住一阵兴奋。

哦,这真是太妙了!太妙了!她靠得更近了,连深深的眼窝都闪着粉红色的光芒。

爱莫特已经察觉主人无心理它,便郁郁地爬开到地板上找虫子吃了。

姆斯提躲开它,哼唧了一声,六条腿的影子在被火映红的墙上投下了巨大阴森的影子。

11罗兰感到时间正在飞逝。

他总算让自己离开苏珊,往后退了一步,苏珊也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颊烧得通红——即使在刚升起的月亮那微弱的光辉下,罗兰也能看见她脸上的绯红。

他的身体颤抖着。

腰里感觉灌满了铅。

苏珊微微转身,侧面对着罗兰,罗兰发现挂在她背后的帽子歪了。

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把它扶正。

苏珊抓住了他的手指,很短暂,但很用力。

接着她弯腰从地上拾起了骑马手套,刚才她把手套脱下,以便和他肌肤相亲。

当她重新站起来时,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她感到一阵眩晕。

要不是他用手扶住她的肩膀,她肯定就已经跌倒了。

她转身看着他,满脸忧伤。

我们该怎么办?哦,威尔,我们该怎么办?尽我们所能,他说。

我们一向都是这样的。

我们的父亲也是这样教的。

这很疯狂。

但罗兰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理智——甚至觉得身体灌铅的感觉也没什么不对——他没说话。

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她问,然后没等他回答就继续往下说。

对,你知道。

我能看出来你是知道的。

要是别人看见我们俩在一起,事情就很严重了。

如果刚才那样子被人看见——她的身体开始颤抖。

罗兰伸出手去想要安慰她,但她往后退了一步。

最好别这样,威尔。

要是你再碰我,我们肯定又要接吻了。

除非那就是你的目的?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她点点头。

你是不是安排了朋友放风?嗯,他说着笑了,这个笑容让苏珊颇感意外,但她很喜欢。

但他们在看不见我们的地方。

谢天谢地,她说,有点心不在焉地笑了。

然后她走近他,他俩离得那么近,罗兰觉得要控制自己不揽她入怀十分困难。

她好奇地看着他的脸。

你到底是谁?威尔?差不多就是我说的那个人。

苏珊,整件事可笑的地方就在这里。

我朋友和我被派到这里来并不是因为喝酒惹祸,但也不是被派来调查什么阴谋诡计的。

我们只不过是普通的男孩,家里想让我们远离危险。

这发生的一切——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无力控制,苏珊此时又想到她父亲关于卡是一阵风的比喻——卡像一阵风,当它来临时,它会卷走你的家禽、房屋、谷仓。

甚至是你的生命。

那么威尔·迪尔伯恩是不是你的真名?他耸耸肩。

我想,只要心是真诚的,什么名字都是一样的。

苏珊,你今天是不是去过市长家?我朋友理查德看见你骑马——嗯,我去试穿新衣了,她说。

因为我要成为今年的收割节女孩——这是哈特的主意,我并不想这么做。

我觉得这很愚蠢,而且会伤害到奥利芙。

你会成为最漂亮的收割节女孩,他语气中的真诚让她很开心;她的脸上又出现了红晕。

从中午的宴会到傍晚的篝火这段时间之内,收割节女孩共要换五套衣服,一件比一件精致(在蓟犁收割节有九件衣服;从这个角度上说,苏珊已经够幸运了),如果威尔是收割节男孩的话,她会为了他开开心心地穿这五套衣服。

(今年的男孩是杰米·麦肯,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孩,就相当于哈特·托林的替身了;如果托林不是年龄大了四十岁,他肯定会很喜欢这个差事的。

)甚至她会更乐意为威尔穿上第六套——一条细肩带睡裙,长度刚及大腿。

这件衣服只有她的侍女玛丽娅、女裁缝康吉塔和哈特·托林会看到。

这件衣服就是宴会之后,她去那老头子的卧房当他的小情人时要穿的衣服。

你在市长府邸时有没有看见那些自称是大灵柩猎手的人?我看见了乔纳斯,还有那个穿风衣的,他们俩就站在庭院里面聊天。

她说。

没看到德佩普吗?那个红头发的人?她摇摇头。

你知不知道有个城堡游戏,苏珊?嗯,知道。

小时候爸爸教过我。

那么你就知道,红白棋子占据棋盘的两边。

它们会翻过小丘,在掩护下悄悄向对方潜去。

现在罕布雷的情况就像城堡游戏一样。

而且,像游戏中那样,现在的问题也在于是哪一方先掀掉伪装。

你明白么?她马上点点头。

在这个游戏里,先掀掉伪装的一方更容易受到进攻。

人生也是如此。

总是这样。

但有时候要一直躲在掩护之下并不容易做到。

我和我的朋友们把我们敢清点的东西都清点过了。

但要清点剩下的东西——比方说在鲛坡上的马。

嗯,就是这样。

去清点马的数目就相当于掀掉伪装。

去清点牛也是如此——她扬了扬眉毛。

罕布雷根本没有牛。

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没弄错。

牛在哪里?罗金H。

她的眉毛低了下来,扭在一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是拉斯洛·莱默的地盘。

嗯——津巴的兄弟。

这也不是罕布雷藏匿的惟一宝贝。

马夫协会成员的粮仓里还藏着另外的马车和食物,还有饲料——威尔,这不是真的!这是真的。

还有更多藏匿起来的东西。

但要清点它们——被人看见我们在清点它们——就意味着放弃伪装。

就要冒着被包围的危险。

近些天来,我们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我们尽量装成为琐事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子,还要装作从来没去过靠近鲛坡的那一带,那里才是危机四伏的地方。

而现在,伪装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然后,我们收到了一条消息——一条消息?怎么收到的?谁发来的?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但可以告诉你的是,那条消息让我们相信,我们要找的某些问题的答案很可能在西特果。

威尔,你认为那里的东西会帮助我弄清楚我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不知道。

我觉得有可能,虽然可能性并不太大。

我惟一确定的就是,我终于有机会清点那些重要的东西了,而且不会被人看见。

他浑身的热血已经冷静下来,所以他向她伸出手去;苏珊此时也冷静了下来,就握住了他的手。

她已经重新戴上了手套。

谨慎一点总比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强。

跟我来,她说。

我知道怎么走。

12在暗淡的月光下,苏珊带着他走出了橘林,向发出咯吱咯吱声音的油田走去。

那些声音让罗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真是希望自己手里能拿着一把藏在老K酒吧地板下的枪。

你可以信任我,威尔,但那并不说明我能帮什么大忙,她的声音只比耳语声略高一点。

虽然我这辈子一直待在能听到西特果声音的地方,但我仅用双手就能够数出我实际去过这里的次数。

开头两三次还是朋友用激将法让我进去的。

然后呢?然后是和爸爸一起去的。

他总是对那些中古先人的东西很有兴趣,而科蒂利亚姑妈总说这样下去他会倒霉的,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最后他果真出事了,虽然我并不认为那跟中古先人有什么关系。

可怜的爸爸。

他们来到一栏扎线篱笆前。

向篱笆那边望去,油井架的轮廓映在夜幕之下,大小如珀斯老爷的哨兵。

苏珊曾经说过有多少还在工作呢?他想了想,是十九个。

它们发出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就像是某种巨怪被人扼住了喉咙。

无疑孩子们之间会使出激将法让小伙伴去这种地方;这简直就是露天的鬼屋。

威尔分开两根线,让苏珊从中间钻过去,她也这样做了。

在威尔钻篱笆的时候,他看见一列白色的瓷质圆筒在离他最近的篱笆柱旁一字排开。

一条线从每个圆筒间穿过。

你知道那些是什么吗?或者说曾经是什么?他问苏珊,一边用手拍了拍其中一个圆筒。

嗯。

有电的时候,电流会经过圆筒。

她停了一下,然后有些羞涩地补充说:就像我被你碰到时的感觉。

他在她耳下吻了一下。

她一颤,用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然后转身往前走去。

我希望你的朋友们在好好地放哨呢。

他们会的。

有什么联络暗号啊?夜鹰的叫声。

但愿我们不会听到这种叫声。

嗯,但愿如此。

她拉起他的手,两人走进了油田。

13当煤气喷出的火焰猛地在他们面前一扑的时候,威尔从牙缝中骂了一句(自从父亲去世后,苏珊还没听过这样骂人的呢),空着的那只手随即伸向了腰间。

放松点!只是一根蜡烛!煤气管道!他渐渐放松了下来。

他们还在用,对不对啊?对啊。

好让一些机器运转起来——都是些比玩具大不了多少的机器。

主要用途是制冰。

我拜访治安官那天看见过冰。

所以,当火苗再次闪耀的时候——明亮的黄色,中心是蓝色的——他没有吃惊。

他兴味索然地看着后面那三个被罕布雷老百姓称为蜡烛的煤气罐。

附近放着一堆生了锈的小储气罐。

你以前看见过这些?她问道。

他点点头。

内领地一定是很奇妙的地方。

苏珊说。

我已经开始觉得,外弧是更加奇特的地方了,他说着慢慢转过身来。

他伸出手指着某个地方。

你们在那儿造什么东西呢?是中古先人留下来的?对啊。

西特果东边,地面突然向下倾斜,出现了一个长满灌木的斜坡,中间有一条小路——月光下,这条小路像头发中间的分道一样清晰明显。

斜坡底部不远的地方是一个被碎石包围的建筑。

地上都是碎石屑,肯定是倒塌的大烟囱的残屑——这从一个仅存未倒的烟囱可以判断出来。

不管中古先人都做了些什么,他们可真是弄了不少烟出来。

当我父亲还是孩子的时候,这里有很多有用的东西,她说。

纸,还有——甚至有些能存墨水的笔现在还能用……起码短期内还能用。

如果你用力甩的话。

她指向建筑物的左边,那里有一个碎石铺成的广场,还有一些生锈的大家伙,那是中古先人使用的不用马的古怪出行工具。

以前,这里有些像煤气罐一样的东西,但是要大得多。

它们看上去就像巨大的银色罐头盒,而且不像别的东西那样会生锈。

我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哪里去了,说不定有人拖走装水去了。

但换做是我的话,我决不会那么做。

就算那些罐子没有污染,感觉也是不吉利的。

她抬起脸看着威尔,威尔在月光中吻了她一下。

哦,威尔。

这对你来说真是不幸啊。

对我们俩来说都是不幸,他们四目相接,长久地对视着,那纯洁而饱含痛苦的眼神是只有孩子们才会有的。

最后他们把目光从彼此的脸上移开,手牵着手向前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更加害怕什么——是那些仍在喷油的井架,还是那几十个已经悄无声息的井架。

她惟一确定的是,如果没有一个朋友在近旁的话,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让她留在那里。

抽油泵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偶尔还会有一个圆筒尖叫一声,就像人被捅了一刀一样;每隔一会儿,那些蜡烛就会往外喷火,就像龙在呼吸,火光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前。

苏珊竖起耳朵,听听有没有夜鹰的两声鸣叫,但什么都没听到。

他们来到了一条比较宽的小道边——以前肯定是条用做日常维护的路——这条小道把油田一分为二。

一根接口处生锈的钢管沿着这条油田中心的路延伸下去。

钢管躺在深深的水泥槽中,只有生锈的上半部露出地面。

这是什么?他问道。

这根管子是用来把油输送到那边的建筑物去的,我想。

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干了好些年了。

他单膝跪地,小心地把手伸到水泥槽和生锈的管道之间。

苏珊紧张地看着他,咬着嘴唇,免得说出什么听上去怯懦和女孩子气的话来:要是那黑洞洞的地方有蜘蛛怎么办?他的手会被卡住吗?万一卡住了怎么办?已经不可能碰到后面那种情况了,她看见他顺利地把手抽了回来。

满手都是黑色的油腻。

干了好些年了?他微微笑了笑,问道。

她只是摇摇头,满脸困惑的样子。

14他们沿着管道走,一直走到一扇生锈的大门前,这扇门挡住了去路。

这根管道(甚至在暗淡的月色下,她现在也能看到油从管道的接口处渗出来)从门下钻了过去;他们则从门上翻了过去。

苏珊觉得,在帮她翻越铁门时,威尔的双手可是有点太热情了,但每一次的接触都让她很开心。

如果他再不停下来,我的头就要像蜡烛一样喷火了,她想,忍不住笑出声来。

苏珊?没什么,威尔,只是有点紧张而已。

翻过铁门之后,他们之间又是一个长长的目光相接。

然后,他们一同向斜坡下走去。

路上,苏珊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许多松树低矮的树枝都被砍掉了。

斧子砍过的痕迹和凝固的松脂在月光下看得很清楚,而且都是新痕。

她把这个指给威尔看,而他只是点点头,一言未发。

斜坡底部,管子钻出地面,旁边堆了几个生锈的储气罐;钻出地面后的管道还有七十码长,一直延伸到一个废弃建筑物前面,然后在一片战场般的废墟中戛然而止。

管道的末端,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浅湖,里面全是粘糊糊的油。

这个湖的形成肯定有些时日了,因为苏珊在湖面上看到了数不清的死鸟——它们肯定是出于好奇来此觅食,没想到被油粘住了,动弹不得,然后只能痛苦地慢慢死去。

她一直睁大眼睛看着,满脸不解,直到威尔在她腿上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威尔已经蹲下身去。

她也和他一样蹲了下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里的疑云越来越浓重。

路上有很多脚印。

很大。

只有一种东西会有这样的脚印。

牛。

她说。

对啊。

从这边开始。

他指着管道停下来的地方。

走向那边——他还是蹲着,抬起靴子底往斜坡上那片小树林指了指。

直到他指出来之后,她才看清了地上的情况,而身为马夫的女儿,她本该早就看清楚的。

地上有脚印,土也被翻了起来,明显是曾经有人拖着或是滚动着很重的东西从这里走过,然后又胡乱地蹭了几脚,想把这些痕迹都抹掉。

这些痕迹有些日子了,已经没有那么纷杂,但仍然很明显。

她甚至认为自己已经猜出牛拉的是什么东西了,而且她觉得威尔也知道。

地上的脚印在管道的末端分开了,画出了两个弧线。

苏珊和威尔·迪尔伯恩沿着右手边的弧走下去。

当他们看见车辙和牛的足印混在一起时并不觉得吃惊。

痕迹都很浅——总的来说,这个夏天很干燥,土地硬得就像水泥一样——但毕竟还是有痕迹。

这时还能看见它们就意味着从这条路上轧过去的分量着实不轻。

那是当然了;否则要牛干什么?看,威尔说,这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小树林的边缘了。

她终于发现了是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她不得不手脚并用,趴在地上才看清——他的眼睛是多么尖啊!眼力好得超乎常人。

地上还有靴子的痕迹。

不是刚刚留下的,但它们要比牛脚印和轮子留下的车辙新得多。

这是戴披风的人留下的,他指着一双很清晰的脚印说。

雷诺兹。

威尔,你怎么能知道呢?他看上去有些吃惊,随即就笑了。

我当然知道。

他走路的时候一只脚会有点歪——左脚。

你看。

他用指尖在脚印上方比划了一下,看到她惊讶的表情,笑了。

这不是什么魔法,帕特里克的女儿苏珊;只是追踪术。

你那么年轻,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呢?她问道,威尔,你到底是谁?他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但他并不用把头低得很厉害;因为苏珊作为女孩子来讲已经算是很高了。

我不叫威尔,我叫罗兰,他说。

我现在已经把自己的生死交给你了。

我并不介意这个,但也许我也让你的生命有了危险。

你必须严守这个秘密。

罗兰。

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品味着这个名字。

你更喜欢哪一个?你的真名,她马上回答。

这是个高贵的名字,真的。

他咧嘴笑了,松了一口气,这个笑容让他看上去像个小孩子。

苏珊踮起脚来,吻了他的双唇。

这个吻开始的时候比较拘谨,两个人都闭拢嘴唇,但渐渐变得很热烈,就像绽放的花朵:嘴唇张开,很缓慢,很湿润。

她能感觉到他用舌头轻舔了一下她的下唇,刚开始有些羞涩,然后慢慢放松,捉住了她的舌头。

他的双手先是放在她的背后,然后慢慢滑向她的胸前。

他触到了她的乳房,也是害羞地、小心翼翼地,接着双手从乳房下缘滑到乳峰。

罗兰轻轻地呻吟了一下,对着她的嘴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把她抱紧,开始吻她的脖子,她感到了他皮带的系扣下面有什么东西硬硬的,有些发烫,而她的下身也开始温润;他们是为彼此而生的。

毕竟,这就是卡——卡像一阵风,她心甘情愿随风而去,抛弃所有的名誉和承诺,与风同行。

她刚要开口告诉他自己的想法,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了自己:有人在盯着他们。

这感觉真荒唐,但却如此真切;她甚至觉得自己知道谁正看着他们。

她挣脱罗兰的怀抱,退后一步,在布满车辙的路上踉跄了一下。

走开,老巫婆,她喘着气说。

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知道是你在偷窥我们,滚开!15在库斯山顶上,蕤抽身离开玻璃球,嘴里低声咒骂着,嘶嘶的声音听上去就跟她的那条蛇一样。

她并不知道苏珊说了什么——玻璃球没法传达声音,只能看见影像——但她知道那女孩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存在。

而当她觉察出的时候,所有的影象都没了。

玻璃球中闪过一道耀眼的粉红色光芒,随即变回了黑色。

无论她擦拭多少遍都难以让它再亮起来。

好吧,那就这样吧。

她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还记得这个可恨的、一本正经的女孩子(和那个年轻男人在一起时倒是不那么一本正经了)站在她的门口,被催了眠,还记得她告诉这个女孩失去童贞后要做些什么,想到这里,她咧开嘴笑了,心情又好了起来。

如果她把童贞给了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男孩子,而不是哈特·托林,尊贵的眉脊泗市长大人,那么整件事会变得更有趣,不是吗?蕤坐在她那发臭的小屋的阴影下,咯咯笑了起来。

16罗兰瞪大眼睛看着苏珊,于是苏珊把蕤的一些事情告诉了他(但她省略了在清白证明中让她觉得耻辱的最后环节),他逐渐冷静下来,重新有了自制力。

蕤并不会危及他和他的朋友们在罕布雷的处境(或者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却会给苏珊带来极大影响——她在城里的处境,特别是她的名誉。

我认为这是你的想象。

听完之后,他说了一句。

我不这么认为。

声音有些冷酷。

或者是良心?听到这个,她低下头,一言不发。

苏珊,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伤害你。

你爱我么?她低着头说。

是,我爱你。

那你最好不要再吻我,也不要再碰我——今晚不要。

如果你那样做的话我会受不了的。

他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伸出双手。

她握起他的手,两人手牵手继续往前走,刚刚的甜蜜激情暂时消失了。

距离树林边缘还有十码的时候,他们看见密密麻麻的树枝间有金属光芒透出来——树枝有点太密集了,她想。

过密。

毫无悬念,那些都是松树枝;从斜坡的树上砍下来的。

它们要遮盖的就是那些消失了的银色储存罐。

那些银罐子是被拖到这儿来的——很可能是被牛——然后藏了起来。

问题是,为什么?罗兰沿着搭在一起的松树枝检查了一下,然后停下来,把一些树枝拨到一边。

这时,露出了一个像门一样的洞,他打手势示意让苏珊钻过去。

眼睛睁大一点,要当心,他说。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费神设置陷阱或绊网,但最好还是小心为妙。

在用做掩护的树枝后面,油罐车整齐地排成一排,就像夜色里的玩具士兵,苏珊马上就明白了它们为什么会被藏起来:它们重新配备了轮子,用很结实的橡树做成,高达她的胸部位置。

每一个轮子都镶有薄薄的铁圈。

轮子很新,铁圈也很新,轮轴是按罕布雷的习惯打造的。

苏珊在这个领地只知道一个铁匠能做出这么精细的玩意儿来:布赖恩·胡奇,苏珊背着父亲的铁掌包离开时,那个人曾像老朋友似的向她微笑,还拍了拍她的肩膀。

布赖恩·胡奇是帕特·德尔伽朵最好的朋友之一。

她还记得当时在铁匠铺里四处张望,还想着胡奇的日子过得真不错。

现在看来,她的想法是对的。

铁匠铺接的活可真不少。

胡奇打造了不少轮子和轮圈,肯定是有人掏钱让他做的。

艾尔德来得·乔纳斯可能是其中一个;津巴·莱默是另一个。

哈特呢?她认为没有可能。

哈特的全部脑子——不管他是否真的有脑子——这个夏天都集中在别的事情上了。

油罐车后面有条崎岖不平的小路。

罗兰慢慢沿着路走着,手背在腰后,就像个传教士,一边读着写在油罐后部的那些难懂的文字:西特果。

萨诺柯。

埃克森。

柯诺柯。

他停下脚步,大声念了出来:更清洁的燃料,为更美好的明天。

他轻轻咕哝了一声。

见鬼!这就是明天!罗兰——我是说威尔——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刚开始,他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回到那些发亮的钢罐边上。

在被神秘地重新激活的供油管的一边,共有十四个油罐车,她估计另一边也差不多。

他边走边用手轻轻敲着每个油罐车的一侧。

声音很沉闷。

里面装满了产自西特果油田的石油。

它们这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猜想,他说。

我不确定这些事情是否都是大灵柩猎手亲手做的,但无疑他们监督了整个过程……开始是安装新轮子,取代腐烂了的旧橡胶轮胎,然后是装油。

他们用牛把油罐车拖到这里,在山脚下排成一排,因为这样很方便。

正如把多出来的马匹放在鲛坡一样方便。

但是,后来我们来了,于是把它们掩盖起来就变成了谨慎的选择。

也许我们真的是傻小子,但傻小子也有可能看见这二十八个安了新轮子、装满了油的油罐车,然后挠头想想觉得不对劲呀。

所以,他们跑到这边来,把东西都盖上。

乔纳斯,雷诺兹和德佩普。

对。

但是为什么呢?她抓住他的胳膊,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它们是做什么用的?为了法僧,罗兰用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平静语气说。

为了‘好人’法僧。

联盟已经得知他找到了很多战争机器;要么是来自中古先人,要么是来自其他地方。

但联盟并不害怕,因为它们根本不能用。

它们已经报废了。

有些人觉得法僧疯了,怎么会去相信这些破烂玩意儿,但是……但是也许它们没有坏。

也许它们只是需要这东西。

而且法僧说不定也知道。

罗兰点点头。

苏珊摸了摸其中一个油罐车的一边。

手指拿开的时候满是油腻。

她搓了搓手指,闻了闻,然后弯下腰,拔了一棵草擦手。

这里的油没法用在我们的机器里。

已经试过了。

油太稠,会堵住的。

罗兰又点点头。

我父——我在内新月地带的乡亲们都知道这一点。

而且正因为如此才不担心。

但如果真的是法僧费了这么大劲儿——还分出一队人马来到这里取油罐车,我们得到的消息是这么说的——那就说明,要么是他知道怎么提炼油,要么是他自以为自己知道。

要是他真的能够把联盟的力量引到某个相对封闭、不太可能快速撤退的战场,并且能够使用那些战争机器的话,那他将不仅仅赢得战争。

他会杀死一万骑兵,然后赢得战争。

但你们的父亲肯定是知道这个……罗兰沮丧地摇摇头。

他们的父亲到底知道多少还是一个未知数。

他们能多大程度利用已知的信息是另一个未知数。

是什么力量驱使着他们——义务,恐惧,还是阿瑟·艾尔德的子孙们多少年来父子相承的骄傲——是第三个未知数。

他只能把他最肯定的猜测告诉她。

我觉得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给法僧以致命一击。

不敢拖得太久。

如果等待太久,联盟自身就会由内而外腐烂,中世界的大部分也将随之而去。

但是……苏珊停了一下,咬着嘴唇,又摇了摇头。

但法僧应该知道……明白……她睁大眼睛,抬头看看他。

中古先人的方法是一条死亡之路。

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蓟犁的罗兰想起了一个名叫哈克斯的厨师,被吊在绳子上,脚下围着很多乌鸦在啄食散落一地的面包屑。

哈克斯为法僧送了命。

但在此之前他遵法僧之命向孩子们投毒。

死亡,他说,是关于法僧的所有字眼。

17又回到了橘林里。

对这对情人来说(现在他们是情人了,除了没有最亲密的身体接触之外),他们觉得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但事实上才不过四十五分钟。

夏天最后的月亮,虽然已经逐渐缩小,但仍然很明亮,继续照耀在他俩的头顶。

苏珊带他沿着其中一条小道一直走到她拴马的地方。

派龙点点头,朝罗兰轻声地叫了一声。

罗兰发现苏珊为了不让马出声颇费了点心思——每一个搭扣都被裹上,马镫也被毛毡包住。

他转身面对苏珊。

谁还记得年少时那些痛苦和甜蜜的滋味?记忆中,纯洁而真挚的初恋比高烧时的幻觉清晰不了多少。

那晚,在残月的照耀下,罗兰·德鄯和苏珊·德尔伽朵渴望着对方,但这种渴望与他们认为正确的选择背道而驰,他们心痛不已,万分绝望。

他们慢慢靠近彼此,随即分开,用无助而迷恋的目光看着彼此,又向前,再停下。

苏珊突然害怕地想起罗兰曾说过的一句话:他可以为了她做任何事,但无法和另外一个男人分享她。

她不会——或许是不能——违背当初对托林的诺言,而看起来罗兰也不会(或许是不能)为了她打破这个诺言。

最可怕的事情是:尽管卡像风一样难以抗拒,可他们的承诺和名誉可能更加有力。

那你打算现在怎么办?她觉得嘴唇发干。

我不知道。

我要想一想,再和朋友们商量一下。

回家后,你姑妈会不会找你麻烦?她会不会追问你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了?威尔,我,还有你自己和你的计划,你担心的是哪一个?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

过了一会儿,苏珊垂下了眼睛。

对不起,我这样问太残忍了。

不,她不会找我麻烦的。

我常常晚上骑马出来,尽管一般不会离家太远。

那她不会知道你到底骑了多远?不会的。

这些天我们都很小心地避开对方。

简直就像同一个屋子里放了两个火药库一样。

她伸出手去。

她已经把手套塞进皮带里,罗兰发现她手指冰凉。

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她小声说。

不要那么说,苏珊。

我必须说。

可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爱你,罗兰。

罗兰拥她入怀,吻了她。

当他松开嘴唇时,她把嘴贴近他的耳边,低声说,要是你爱我,那就爱我吧。

让我违背自己的诺言。

有好一会,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而他则一言不发,她心中渐渐扬起希望。

然后,最终他摇摇头——只摇了一下,但很坚决。

苏珊,我不能。

你的名誉是不是比你对我的爱更重要?是不是?算了;就这样了。

她挣脱他的怀抱,哭了起来,她翻身上马,罗兰伸手抓住了她的靴子,但她不理睬——也不理他轻声说,等一等,苏珊。

她一把扯开拴派龙的活结,用没有马刺的靴子踢了派龙一脚,让它调转马头。

罗兰还在叫着她,音量抬高了一些,但她还是气乎乎地让派龙奔跑起来,从罗兰身边跑开。

上了托林的床之后,他是不会要她的,可她和托林做出约定时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罗兰这个人呀。

事情就是这样,可他怎么能认为名誉尽失、遭受羞辱都是她一个人的事呢?今晚她又失眠了,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想到,实际上他并没有那样认为。

甚至在那之前,还没有出橘林时,她无意间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那里是湿的,并且意识到原来他也哭了。

18罗兰骑马奔驰在城外的小路上,月亮下山已经很久了,而他在试图控制一下奔腾的思绪和心情。

他想好好思考——发现西特果的秘密之后该做些什么,但他的思绪总是回到苏珊身上。

在她想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却没有要她,这是不是很愚蠢呢?没有分享她想要和他分享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愚蠢?要是你爱我,那就爱我吧。

这句话把他的心都快撕裂了。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在那里他能听见父亲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没做错。

不管她怎么想,这并不仅仅事关名誉。

但如果她愿意的话,就让她这么想吧;也许,她恨他反而更好,比意识到他俩身处险境要好。

大约三点钟,他正打算回老K酒吧,突然听见大路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从西边传来。

他还没来得及考虑为什么这么做以及这么做有什么必要,就调转马头,躲在了一个高篱笆后面。

将近有十分钟,马蹄声一直在变得更响——声音在清晨的静寂里能传得很远——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罗兰猜出是谁在黎明前两小时全速赶往罕布雷。

他没猜错。

月亮下山了,尽管只能透过篱笆的空隙看过去,他还是毫不费力地认出了罗伊·德佩普。

到黎明的时候,大灵柩猎手就又变成三个人了。

罗兰让拉什尔回到原路,赶着和朋友们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