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按照老年人的说法,这时的女猎手已经填饱了肚子——即使是在中午,人们也能在天上瞥见她的身姿,明媚的秋阳照耀下的如吸血鬼般苍白的女子。
在旅者之家之类的店家前面,或是在类似伦吉尔的罗金B和伦弗鲁的懒苏珊这样的大农场的门廊上,都摆出了穿着旧罩衫的稻草人。
每一个都戴着宽边帽,腋下夹着篮子,里面放满了农产品;它们白线缝的眼睛看着这个正变得空虚的世界。
装载着笋瓜的大车阻塞了道路;明亮的橙色南瓜和洋红色尖根堆在谷仓里。
地头田间,装运马铃薯的车子隆隆向前,采摘者在后面跟着。
在罕布雷百货店前,收割节符咒奇迹般地出现了,像风铃一样挂在石雕光束守护者前面。
在整个眉脊泗,女孩子们都在缝制着收割节之夜要穿的衣服(有时候缝得不顺利就会急得掉几滴眼泪),一边想象着到时在翡翠之心亭子里和她们跳舞的男孩子。
而她们的小兄弟只要一想到能在嘉年华上骑马、游戏,并且还有可能赢得奖品,就兴奋得睡不着觉。
就连大男孩们有时也会因为想到收割节的欢乐场景而失眠,尽管已经被农活累得腰酸背痛。
夏天已带着最后一抹绿色离去;收获季节终于到来。
2蕤根本不在乎收割节的舞蹈或是嘉年华的游戏,可她却和那些盼望热闹的人们一样辗转反侧。
大多数日子里,她满腹怒气地在自己发臭的床上难以成眠,直到天明。
在乔纳斯和大臣莱默谈话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她决定要喝个一醉方休,但愿酒能浇愁。
但后来她发现格拉夫桶都快空了,而心情却没有丝毫好转;于是她又开始肆无忌惮地说着诅咒的话。
在停下来喘口气准备接着骂的间歇,她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一个绝妙的主意。
她曾想让苏珊·德尔伽朵把头发剪了。
但没成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她对这个女孩还是知道点什么的,不是么?一些有趣的事,是啊,非常有趣的事。
蕤压根不想就她所知道的情况跑到托林那里去告状;她满心希望(当然,这也是愚蠢的希望)托林能忘了他神奇的玻璃球。
但女孩的姑妈呢……假如科蒂利亚·德尔伽朵发现她的侄女不仅仅失去了贞操,而且慢慢变得深谙男女之事,她会作何反应?蕤认为科蒂利亚也不会告诉市长——这个女人是个假正经,但不是傻瓜——不过这也跟把猫放到鸽子堆里差不多,不是么?喵呜!说到猫,蕤想起了姆斯提,那只猫正站在月光照耀下的门廊上,既期待又怀疑地看着她。
蕤狰狞地笑着,张开双臂。
亲爱的,到我这里来吧!来吧,小乖乖!姆斯提明白主人已经原谅了自己,便跳进主人的怀抱,咕噜咕噜地撒着娇,蕤伸出泛黄的舌头舔着它身体两侧的毛。
当晚,库斯的蕤一周来第一次睡得很沉。
第二天早上,当她抱起玻璃球时,里面的粉色雾气马上消失了。
她一整天都盯着那个球,偷窥那些她厌恶的人,什么也没吃,只稍微喝了一点水。
接近日落时分,她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还没对那个小荡妇采取任何行动呢。
不过没关系;她知道该怎么办……而且她还能通过玻璃球看到所有的后果!所有的反对,所有的叫喊和辱骂!她可以看见苏珊的眼泪。
能看见她流泪,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我的收获季节也来了。
她对爱莫特说,蛇爬上她的腿,到了她最喜欢它停留的位置。
没有一个男人能像爱莫特那样给她愉悦。
蕤坐在那里,蛇盘在腿上,她不禁笑了起来。
3别忘了你的承诺,拉什尔的马蹄声传来时,阿兰紧张地说。
控制一下你的脾气。
我会的,库斯伯特说,但他对此并无把握。
当罗兰骑马兜过雇工房来到院子里时,他的影子被落日的余晖拖得长长的,看到他,库斯伯特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他强迫它们松开。
然后,他看着罗兰下马,拳头不由自主地又攥到一起,攥得那么紧,手指甲都要嵌到肉里去了。
又要来一场争吵,库斯伯特想。
天啊,我已经烦透这些了。
真是烦死了。
昨晚的争吵又是和鸽子有关。
库斯伯特想让一只鸽子把关于油罐车的消息送回西边;但罗兰仍然反对。
于是他们争执起来。
但准确地说(这是另一件让他恼火的事,罗兰的沉默折磨着他的神经,就像是无阻隔界的声音一样),罗兰没有参与争执。
这些天,罗兰根本不屈尊和他们争执。
他的眼神总是很迷离,仿佛只有身体在这里。
其余的——心思、灵魂、精神和卡——都和苏珊·德尔伽朵在一起。
不,他只是简单说了一句。
现在已经太迟了。
你怎么知道,库斯伯特申辩着。
即便现在要指望来自蓟犁的帮助有点晚,但来自蓟犁的建议是不会晚的。
你连这点都不明白吗?他们能给我们什么建议?看上去罗兰并没有听出库斯伯特语气里的生硬。
他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很理性。
库斯伯特觉得这声音与眼前的紧急情况完全不相配。
要是知道的话,他回答说,罗兰,我们就不用问了,不是么?我们只能等着在他们开始行动时阻止他们。
库斯伯特,你寻求的是安心,不是建议。
你是说我们傻等在这里,与此同时你就可以在任何一个能想到的地方以任何一种你能想到的方式和她做爱,库斯伯特想。
身体里里外外,上上下下。
你没有考虑清楚。
库斯伯特冷冷地说。
此时他听到阿兰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俩这辈子都没有对罗兰说过这些话,现在话已出口,他不安地等待之后的爆发。
没有爆发,一切平静。
不,罗兰回答说,我想清楚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就走进雇工房里了。
现在,库斯伯特看着罗兰解开拉什尔的肚带,卸下马鞍,他想:你没有考虑清楚,而且你也知道。
但你最好仔细考虑一下。
天哪,你最好这么做。
嗨,他说,此时罗兰正把马鞍拿到门廊,放在台阶上。
下午很忙吧?他感到阿兰踢了他的脚踝一下,但他没有理睬。
我一直和苏珊在一起。
罗兰说。
没有辩解、没有迟疑,没有借口。
一瞬间,库斯伯特眼前出现了一个画面,惊人得清晰:他看见他们两人在某处的一间小屋里,日落前的阳光透过屋顶的洞照了进来,在他们的身体上映照出点点斑驳。
她在上面。
库斯伯特看见她的膝盖顶在破旧的木地板上,修长的大腿用着力。
他看见她晒得黝黑的手臂和白皙的肚皮。
他看见她在罗兰身上前后晃动,而罗兰的手握住她的乳房。
他还看见太阳照在她的头发上,使那头金发看上去像一张密集的网。
为什么你总是第一个?他心里对着罗兰喊。
为什么第一个总是你?罗兰,你这个该死的家伙!真可恶!我们今天一直在码头,库斯伯特尽量让声音带上平常的轻松。
清点靴子和捕鱼工具,还有他们称为蛤蜊捞的东西。
我们度过了愉快的一天,对不对,阿兰?你们是不是需要我帮忙?罗兰问。
他回到拉什尔身边,取下了马鞍垫。
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生气呢?要是我听起来有点生气的话,那是因为大多数渔民都在背后笑话我们。
因为我们老是到码头去,反复清点那点东西。
罗兰,他们觉得我们是傻瓜。
罗兰点点头。
那样更好。
他说。
也许吧,阿兰安静地说,但莱默不认为我们是傻瓜——只要看看我们经过时他看我们的样子就明白了。
乔纳斯也不这样认为。
要是他们不觉得我们是傻瓜,罗兰,那他们是怎么想我们的呢?罗兰站在第二级台阶上,马鞍垫挂在手臂上,似乎已经把它给忘了。
起码这一次,他们似乎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库斯伯特想。
荣耀永存、奇迹永生。
他们认为,我们是因为已经知道了鲛坡上有什么才有意躲避的,罗兰说。
即使他们现在不这么想,也很快就会这么想了。
库斯伯特有了个主意。
罗兰本来又要开始神游别处,但听到这句话,他温和地看着库斯伯特,颇感兴趣。
爱开玩笑的库斯伯特。
学徒库斯伯特,根本不是靠自己的力量赢得那把他带到东方外新月地带的枪。
处子库斯伯特,永远都排第二位。
天哪,我不想恨他。
我不想,但是现在看来,不恨他是那么的难。
明天,我们两个应该去拜访治安官艾弗里了,库斯伯特说。
礼节性地拜访。
我们三个已经树立了彬彬有礼、说不定还有点傻的年轻人形象,不是么?没有傻到底。
犯了一次错。
罗兰笑着说。
到时候,我们就说罕布雷靠海一边的清点工作已经完成,我们希望在农场和牧场那边也能做得一丝不苟。
但我们当然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或是碍别人的事。
现在毕竟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无论对于牧场主还是农场主来说都是如此——甚至我们这种城里来的傻瓜也是知道这一点的。
所以我们要给亲爱的治安官一张清单——罗兰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把垫子甩到门廊外,一把抓住库斯伯特的肩膀,用力地拥抱了他。
库斯伯特闻到罗兰衣领周围散发出丁香的气味,心里涌出一种疯狂而又强烈的冲动,他想要掐住罗兰的脖子,掐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他只是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
罗兰松开库斯伯特,灿烂地笑了起来。
一张清单,上面列出我们即将造访的牧场,他说。
是啊!有了这个事先的警告,他们就可以把那些不想让我们见到的牲畜提前运到下一站,或是最后一站去。
马具、食物和辎重都可以这么处理……库斯伯特,这真是太棒了!你真是个天才!我离天才还差得远呢,库斯伯特说。
我只是花了点时间好好想了这个与我们大家息息相关的问题而已。
也许这个问题还关乎整个联盟的安危。
我们需要好好思考。
难道不是么?阿兰的脸抽动了一下,但罗兰似乎没注意伯特的口气。
他还站在那里兀自咧嘴笑着。
即使在十四岁时,罗兰咧嘴笑的表情就已经让人不安了。
事实上,当罗兰咧嘴笑的时候,他看上去有点疯疯癫癫的。
你知道么,他们甚至会弄一些变异的马来给我们看,好让我们相信那些关于非纯种牲畜的谎言。
他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然后接着说:你和阿兰去拜访治安官吧。
伯特。
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听到这儿,库斯伯特差点朝罗兰扑过去,他想尖叫,是啊,为什么不呢?这样你明天早上和下午都可以去找她了!你这个笨蛋!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情种!是阿兰救了他——也许是救了所有人。
别傻了,他严厉地说,罗兰朝他转过身去,一脸惊讶。
他从没想到阿兰会那么严厉地对他说话。
你是我们的领导,罗兰——托林、艾弗里和城里的人们也是那么看的,和我们的看法一样。
可并没有人推举我——因为没这个必要!库斯伯特喊道。
你赢得了自己的枪!这里没有人会相信——我自己也几乎不敢相信——但你是个枪侠!你必须去!这像你脸上长着鼻子一样显而易见!我们谁跟你去都没有关系,但你必须去!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说,可一旦开口,会有什么后果呢?也许他们之间的友谊会破裂,再也无法修复。
所以他紧紧地闭上了嘴——这次不需要阿兰踢他了——然后再次等着罗兰爆发。
但罗兰仍旧很平静。
好吧,罗兰说话的方式又与往常不同——那种万事无所谓的态度让库斯伯特忍不住想要狠狠咬他一口让他清醒过来。
明早。
你和我,伯特。
八点钟可以么?就这么定了,库斯伯特说。
现在讨论结束了,决定已经做出,伯特的心怦怦地乱跳,大腿上部的肌肉都麻木了。
那次和大灵柩猎手发生冲突后也是这种感觉。
我们要穿最好的衣服去,罗兰说。
我们就是来自内领地的男孩,礼数周全,但没什么脑子。
好,就这样。
他走进去,不再咧着嘴笑(谢天谢地),只是微微地笑着。
库斯伯特和阿兰看着对方,同时呼出了一口气。
库斯伯特朝庭院扭过头去,然后走下台阶。
阿兰跟在后面,两个男孩子站在脏兮兮的长方形院子中央,背朝雇工房。
东边,正在升起的满月被薄纱般的云层遮住了。
她把他迷住了,库斯伯特说。
不管她是不是故意的,她最终会把我们都害死。
等着瞧吧,迟早会这样。
你不应该这样说,即使是开玩笑也不该说。
那好吧,我说她会给我们戴上艾尔德皇冠,我们会得到永生。
你不要再生他的气了,伯特。
你必须停止。
库斯伯特神色黯然地看了他一眼。
我做不到。
4离秋天的大风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可第二天早晨天就阴沉沉的了,还下着毛毛雨。
罗兰和库斯伯特身裹瑟拉佩,前往城里,留阿兰一个人处理为数不多的家务活。
罗兰把农牧场清点计划插在腰间——先从领地直属的三个小牧场开始——这个清单是三人在头天晚上商议出来的。
这份计划书中的清点速度几乎是慢得有点不可思议——按计划,他们会在鲛坡和果园里一直待到年终集市日那天——不过这样的速度与他们在码头上的活动速度是一致的。
两个人骑着马一言不发地往城里赶去,两个人都各怀心事。
走着走着,他们路过了德尔伽朵家的房子。
罗兰抬头一看,只见苏珊正坐在窗边,秋日早晨灰暗的光线映衬出一个明亮的轮廓。
他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
尽管他当时不知道,在此后的岁月中,每当他想起她,那幅画面总会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可爱的苏珊,窗边的女孩。
我们就这样与此生挥之不去的幽灵相遇;它们像可怜的乞丐般毫不起眼地坐在路边,如果我们注意到它们,也不过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上一眼。
我们从未想过它们是在等待。
但它们的确在等着我们,当我们走过这段路之后,那些幽灵就会收集起记忆的断章残片,沿着我们的足迹一路跟随,一路追赶,慢慢地,慢慢地追赶。
罗兰向她抬起一只手。
本打算贴近他的嘴,给她一个飞吻,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个举动太疯狂了。
于是在碰到嘴唇之前,他把手继续抬高,在额上轻轻触碰一下,做出了一个调皮的敬礼姿势。
苏珊笑了,也同样回了个礼。
没有人注意到科蒂利亚,当时她正冒着毛毛雨在菜园里查看最后一批笋瓜和尖根。
她站在那里,一顶宽边帽几乎拉到眼睛的位置,一半身体都躲在看守南瓜地的稻草人身后。
她看见了罗兰和库斯伯特经过这里(她几乎没怎么注意库斯伯特;令她感兴趣的是罗兰)。
她的目光从马背上的少年看到苏珊,看见她坐在窗边,像金丝笼里的鸟儿一样开心地哼着小曲。
科蒂利亚心中飘起一团浓重的疑云。
苏珊情绪上的变化——从难过和愤怒交替爆发变成一种心不在焉但心情愉悦的顺从——这种转变太突然了。
或许那根本就不是顺从。
你真是疯了,她对自己小声说着,手还是紧紧抓着弯刀的柄。
于是她在泥泞的菜园里蹲下身来,开始疯狂地砍尖根的藤,挖出根茎,再准确地把根茎甩到房子那边去。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
我知道。
这个年龄的孩子不会比旅者之家的醉汉更懂得矜持。
但他们微笑的样子不对劲。
他们对彼此微笑的样子。
这再正常不过了,她小声说,继续着砍挖和投掷。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差点把一个尖根一切两半。
小声自言自语的习惯是她最近才养成的,因为收割日正在日益临近,对付她兄弟那麻烦不断的女儿的压力也在不断增大。
人们互相微笑,就这么简单。
那个敬礼和苏珊的回礼也是这样。
楼下是个帅气的骑士,看见了这个美貌的姑娘;上面则是这个姑娘,愿意接受来自这样一个骑士的赞许。
这只是青年人之间的吸引,就那么简单。
但是……他眼中的表情……还有她眼中的表情。
无稽之谈。
但是——但是你还看见了别的东西。
是的,可能吧。
有一瞬间她觉得这个年轻人好像要给苏珊一个飞吻……但在最后时刻记起要注意举止,于是一个吻变成了一个敬礼。
就算你看见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年轻的骑士总是风流倜傥,尤其是离开父亲的视线之后。
那三个男孩本来就是惹了祸才到这儿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没错,这些都没有错,但还是无法解开她心里的疙瘩。
5罗兰敲敲门,是乔纳斯开了门,把两个男孩让进治安官的办公室里。
乔纳斯的衬衫上佩有一个代表副手的星星,他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孩子们,他说。
快进来,外面在下雨呢。
他退后一步让他们进来。
罗兰发现他的瘸腿更明显了;他猜那都是潮湿天气惹的祸。
罗兰和库斯伯特走了进来。
房间一角放着一个煤气发热器——毫无疑问,里面充的肯定是从西特果的蜡烛里喷出来的气——这个大房间,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感觉很凉爽,而这次简直热得让人窒息。
三个监房里关着五个满脸愁云惨雾的醉汉,四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被单独关在中间的小房间里,她双腿叉开地坐在床上,露出一大块红色内裤。
罗兰担心她要是再喝酒,恐怕就清醒不过来了。
克莱·雷诺兹倚在布告牌边,用扫把上的稻草剔牙。
副手戴夫坐在掀盖书桌旁边,摸着下巴,皱着眉头透过单片眼镜瞅着面前的棋盘。
罗兰发现他和伯特打断了一个城堡游戏,但一点没觉得意外。
哦。
艾尔德来得,看看谁来了!雷诺兹说。
两个内世界的小伙子!你们的母亲知道你们出门了么?她们知道,库斯伯特兴高采烈地说。
雷诺兹先生,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啊。
湿润的天气让你的痘痘有所收敛,对不对?罗兰脸上还挂着愉快的微笑,看都没往那边看,就用胳膊肘顶了顶他朋友的肩膀。
对不起,我的朋友。
他的幽默有时候会有点出格;他自己都控制不了。
我们没有必要针锋相对——我们已经约好了要既往不咎,是不是?对啊,那是当然啦,过去的事不过是一场误会,乔纳斯说。
他一瘸一拐地走回摆着棋盘的桌边。
他刚坐下,脸上的微笑就变成了因疼痛而做出的鬼脸。
我比一只老狗的身体还要糟糕,他说。
应该有人结束我的痛苦了。
泥土里虽然寒冷,可是没有疼痛,是不是,孩子们?他又把注意力转回到棋盘上,把一颗棋子向自己的营地移动。
他已经开始玩城堡了,所以把自己放在了易于受攻击的境地……罗兰想,但并不是十分危险;因为看上去副手戴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看来你现在是领地的公务人员了。
罗兰说着,朝乔纳斯衬衫上的那颗星点点头。
也就是临时帮帮忙,乔纳斯很和气地说。
有个人摔断了腿。
我在帮忙,就这么回事。
那么雷诺兹先生呢?德佩普先生呢?他们也在帮忙吗?嗯,我想是的,乔纳斯说。
你们在渔民那边开展的工作怎么样了?听说进展缓慢啊。
虽然我们动作慢,不过终于还是完成了。
被送到这里来本身对我们来说就是惩罚——我们可不想再带着耻辱离开。
人们说,慢工出细活。
是啊,乔纳斯对此表示同意。
不管‘人们’指的是谁。
从这栋建筑物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冲厕所的声音。
罗兰想,在罕布雷治安官的办公地还真是所有家居一应俱全呢。
接着他很快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走下楼来,又过了一会儿。
赫克·艾弗里出现了。
他用一只手系皮带;另一只手则在宽阔而汗津津的额头上抹着。
罗兰很佩服他的动作如此灵活。
呸!治安官叫了一声。
昨晚吃的豆子让我拉肚子了。
他看了看罗兰,又看了看库斯伯特,然后目光又回到罗兰身上。
孩子们,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下雨不能数渔网了呢?迪尔伯恩先生刚刚说到渔网都已经清点完毕了。
乔纳斯说,一边用指尖把那头长发往后梳了一下。
在角落里,克莱·雷诺兹又恢复原来的姿势,懒洋洋地靠在布告牌上,带着明显的厌恶看着罗兰和库斯伯特。
是吗?那好啊,很好。
年轻人。
下面有什么打算呢?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助人为乐是我们最喜欢做的事了,人处危难、伸出援手嘛。
事实上,你确实能够帮助我们,罗兰说着伸手从皮带里掏出一张单子。
我们要到鲛坡上清点,但我们不想给任何人带来不便。
副手戴夫咧嘴笑着,把侍卫移到自己的营地边上。
乔纳斯马上以王易车,撕开了戴夫整个左路的防线。
戴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脸茫然的样子。
你这棋是怎么下的啊?很简单。
乔纳斯笑着,然后身体稍往后倾,好让所有的人都能听清他说的话。
戴夫,你要记住,我下棋是要赢棋的。
我控制不了赢棋的欲望;天性如此。
然后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罗兰身上。
笑容更灿烂了。
就好像是蝎子对着躺着的少女说,‘当你把我拿起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我有毒。
’6苏珊喂完牲畜回来后,她习惯性地径直走到冷餐厨房去拿果汁。
她没注意姑妈正站在靠烟囱的角落里看着她,所以当科蒂利亚说话时,苏珊大吃了一惊。
这不仅仅是因为出乎意料;也因为那冰冷的语气。
你认识他么?果汁瓶差点从她的手间滑落,她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来稳住瓶子。
橙汁是很宝贵的,特别是在这个季节。
她转过身去,看见姑妈站在木柴箱边上。
科蒂利亚把宽边帽挂在了入口的钩子上,可她还穿着瑟拉佩,沾满泥浆的靴子也没换。
园艺刀放在柴火堆上,绿色的尖根汁从刀刃上滴下来。
她的语气很冷,眼睛里却射出火烧般怀疑的目光。
苏珊突然异常清醒。
她想,要是你说不,你就完了。
要是你问她指的是谁,你也完了。
你必须说——两个人我都认识,她轻描淡写地回答说。
我在欢迎晚宴上见过他们。
你也是啊。
姑妈,你吓了我一跳。
他为什么要向你行礼?我怎么知道?没准他就喜欢这样呢。
姑妈猛地往前冲过去,满是泥浆的靴子让她一个踉跄,但她马上就恢复平衡,抓住了苏珊的手臂。
这时她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了。
孩子,不要对我这么无礼!不要对我这么傲慢,年轻漂亮的小姐,否则我就要——苏珊用力往后一退,要是旁边没有那张桌子的话,科蒂利亚肯定就跌倒在地了。
在她身后,脏靴子在厨房地板上留下了一个个泥巴印,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指责。
你要是再这么叫我,我就……我就扇你耳光!苏珊喊道。
别以为我不会!科蒂利亚的嘴唇从牙齿那里收了回来,摆出一个僵硬而可怕的笑容。
你要打你爸爸惟一的妹妹?你真敢那么绝情?为什么不呢?难道你没打过我,姑妈?有一部分怒气从姑妈的眼睛里消失了,她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了。
苏珊!基本上没有!在你还是个见啥抓啥的小孩子时我就没怎么打过你——现在你是把你的嘴作为伤害我的武器了,苏珊说。
我已经忍了很久了——更多的时候是在自欺欺人——可现在我不会再忍下去了。
我不会让你再这样对待我。
要是我已经到了可以被卖到某个男人床上的年龄,我就已经可以要求你对我说话客客气气了。
科蒂利亚张开嘴要辩解——这个女孩的愤怒让她颇为吃惊,她的声声控诉也是——但她马上意识到她已经聪明地把这个对话从最初关于那两个男孩的话题引开了。
或者说,那个男孩。
苏珊,你仅仅是在派对上认识他么?我是指迪尔伯恩。
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指的是谁。
我在城里也见过他,苏珊说。
她沉着地看着姑妈的眼睛,尽管这还是需要一点努力的;半真半假的事情之后往往就会跟随着谎言,就好像黄昏后面有黑夜一样。
他们三个我在城里都见到过。
你满意了吧?没有,苏珊沮丧地发现,她没有。
你能不能跟我发誓,苏珊——看在你父亲的分上——你没有跟这个叫迪尔伯恩的男孩单独见面?那么多个傍晚骑马出去,苏珊想,那么多借口,那么小心翼翼地避人耳目,所有的一切都毁在雨天早晨一个无意的挥手上。
这么小的一个动作却如此轻易地让我们陷入了危险境地。
难道我们想过能永远隐瞒下去吗?我们有那么愚蠢吗?是的……不是。
实际上他们不是愚蠢,而是疯狂。
现在仍然疯狂。
苏珊脑海里总能记得以前父亲发现她撒谎时的眼神。
好像有点不敢相信,又透着失望。
虽然这些小谎无伤大雅,可还是像荆棘一样刺痛了父亲的心。
我不会对任何事情发誓,她说。
你没有权力要求我这样做。
发誓!科蒂利亚大喊道。
她再次伸手抓住桌子,似乎是要让自己保持平衡。
你给我发誓!发誓!这可不是什么抓子、捉人,也不是跳马游戏!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对我发誓!向我发誓你还是处女!不,苏珊说完就转身要离开。
她的心狂乱地跳着,但头脑异常清醒。
罗兰肯定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她正借助枪侠的眼睛看东西。
厨房里有一扇玻璃窗,隔窗望去就能看见鲛坡,她看见里面照出了朝她走过来的科蒂利亚姑妈鬼魅般的影子,一只胳膊高高举起,拳头紧握。
苏珊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
不要对我挥拳头,她说。
不要这样,你这个贱女人。
她看见那对鬼魅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震惊和挫败感。
苏珊,科蒂利亚低声说,仿佛受到了伤害。
你怎么能这么叫我?你说出这样粗鲁的话,对我这样不尊敬,到底是怎么回事?苏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她穿过庭院,进了牲口圈。
这里有她打小就熟悉的气味——马、木材,干草——这些味道充斥着她的脑子,赶走了那种可怕的能清晰看清形势的能力。
她仿佛回到了童年,那个懵懵懂懂的时候。
派龙扭头看见了她,叫了起来。
苏珊把头枕在它脖子上,放声哭了起来。
7嗨!迪尔伯恩和希斯走后治安官艾弗里叫了一声,正应了你的话——他们速度超慢,过分小心。
他把那张精心书写的单子拿起来研究了一会,然后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看这个啊!做的真漂亮!哈!我们可以提前好几天把不希望他们看见的东西搬走。
他们真是蠢驴,雷诺兹说……可他仍然不会放过他们。
要是迪尔伯恩真的认为旅者之家发生的事只是过眼云烟的话,那他就不止是愚蠢,简直是白痴了。
副手戴夫一声不吭。
他郁闷地透过单片眼镜看着城堡棋盘,他的白棋子已经被六步棋逼得动弹不得了。
乔纳斯一方的实力像水银泻地一样进入到红色营地,戴夫彻底绝望了。
我真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到滨海区去报告这个好消息。
艾弗里说。
他还在洋洋得意地看着那张纸,上面把农场和牧场以及拟定检查时间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清点一直持续到年终,还要跨越新年。
天啊!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乔纳斯说着站了起来。
疼痛像闪电一样窜过他的腿。
乔纳斯先生,再玩一局?戴夫问,一边就开始重新摆棋了。
我宁肯当一条吃草的狗。
乔纳斯说,看到戴夫从脖子到那张傻脸都涨得通红,心中不禁掠过一阵恶狠狠的快意。
他一跛一跛地到了门口,打开门,站到门廊上面。
毛毛雨已经变成了下个不停的小雨。
希尔大街上空无一人,地面湿漉漉的鹅卵石反着光。
雷诺兹也跟了出去。
艾尔德来得——走开。
乔纳斯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克莱犹豫了一下,然后走了回去,关上门。
你到底是怎么啦?乔纳斯问自己。
他本该对这两个年轻人和他们的清单表示满意的——像艾弗里一样高兴,也像将听说这次早间拜访的莱默一样满意。
难道三天之前,他不是对莱默说,这三个男孩很快就会到鲛坡去,然后送掉小命吗?是的。
那他为什么这么不安?为什么这么紧张呢?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来自法僧手下拉迪格的消息?因为雷诺兹那天双手空空地从悬岩回来,德佩普第二天也双手空空地回来?当然不是。
拉迪格会来的,还会带来一大帮子人,但现在时间还早着呢,乔纳斯是知道这一点的。
离收割节还有差不多一个月呢。
那是不是因为坏天气在你腿上起作用了,让你旧伤复发,疼得你优雅尽失?不。
疼痛虽严重,可以前有段时间比这更糟糕。
问题出在他的脑袋里。
乔纳斯靠在门廊顶棚下的柱子上,听着雨敲打屋顶瓦片的声音,苦苦地思考着。
他想到,有时候在城堡游戏里,一个聪明的棋手会在他的营地周围四下张望一下,然后缩回去。
就是这种感觉——难怪这件事闻着都觉得不对劲。
真是个疯狂的想法,但又让他觉得一点都不疯狂。
小子,是不是想和我玩城堡游戏啊?乔纳斯小声说。
要是真的跟我玩,你很快就会希望自己是待在家里妈妈的身边。
8罗兰和库斯伯特沿着鲛坡回老K酒吧——今天没有任何清点工作。
刚开始,尽管天气阴沉,还下着雨,库斯伯特却几乎完全找回了好心情。
你看见他们了么?他笑着问道。
你看见他们了么,罗兰……我是说威尔?他们上钩了,不是吗?他们把裹着蜜糖的饵吞下去了!是啊。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呢?下一步做什么?罗兰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好像是打盹时被惊醒了一样。
下一步是他们走。
我们来清点。
我们静观其变。
库斯伯特的好心情马上就烟消云散了,他再次发现自己必须控制住想揍他一拳的欲望,此时他心中只有两个简单的想法:罗兰是在逃避责任,以便他能够继续沉浸在某个年轻女子的怀抱里,第二——更重要的是——就在整个中世界最需要他的时候,罗兰丧失了理智。
但罗兰在逃避什么责任呢?他怎么会那么确定是罗兰错了呢?逻辑?直觉?或仅仅是嫉妒?库斯伯特想起当时下棋时,副手戴夫操之过急,乔纳斯轻而易举地就消灭了他的棋子。
但生活毕竟和游戏不同……对么?他也不知道。
但他至少相信自己的一点直觉:罗兰正在自取灭亡。
结果就是所有的人都会走向毁灭。
醒醒吧,库斯伯特想。
求你了,罗兰,快点醒醒吧,否则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