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定员二百人左右的阶梯教室里差不多坐了一半。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是圣诞前夜,又是上午的第一节课,有这样的出席率算不错了。
我这样想着在最后边靠门口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站在讲坛上的副教授是我的朋友,他松松地打着一根细领带浅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在讲课。
当然,我们不得不说犯罪学是一门科学。
将众多惨不忍睹的事件收集在一个盘子里,再洒上一些常识的粉末就可以定论的话,破案不是太简单了吗?如果犯罪学是这么简单的一门学问的话,那么还有必要学吗?就像总是有一些自作聪明的人去贬低职业棒球评论家和电影评论家一样,犯罪学是不是也只能甘心位于甚至于比他们还要低的地位上呢?他说话的口气还是跟往常一样冷静,一只手依然托着下巴。
第一次听他讲课的人说不定会想,这位年轻的副教授是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呢?还是心情不好呢?实际上两样都不是,是因为他太困了。
但是,如果装出一副什么都懂的科学家的样子也是十分危险的。
以人的内心世界难以踏人为理由,用假科学来回避无法解释的事情更是愚蠢的。
譬如说,你们各位都相信你们天生就是罪犯这样的说法吗?或者相信犯罪的性格是遗传的吗?他说着,目光在学生们中扫视了一周,途中与我目光对上时,他却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有人认为罪犯是天生的这种想法是一种偏见,但也有人认为这种想法偶尔会有被完全言中的可能。
我们已经超越了伦布罗素和富顿的天生犯罪之说。
我们不齿那种认为罪犯大多是鼻子歪、额头窄小的人种的理论和充满了欺骗性的统计,我们认为它是一种几乎没有案例可举的恣意性的东西。
但是认为犯罪者是天生就与人类世界格格不入、是怪物等一类的想法仍然被众多的拥护者所肯定这一点来看,你们当中也一定存在着从内心难以否定这种观点的人吧?持这种观点的人们经常会巧妙地收集一些案例来说明他们的观点。
你们知道朱克一族的故事吗?没有人回答。
他用手搔了搔长满了白发的头。
也没有人读过西村寿行的《血影》吧?副教授的问话有点奇怪。
作为一名推理小说作家的我也没有读过。
于是,我预感到接下来的话将会非常有意思,便打开了笔记本。
在一八七七年,一位名叫理查德·达克迪尔的美国学者开始进行了某项研究。
他先假设犯罪者都带有一种犯罪性的因子;而且这种因子带有遗传性,然后再立证进行证明。
他挑选了名叫朱克的罪犯作为样本,在对其家族几代人进行了调查以后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一直调查到一百二十五年之前的祖先为止,朱克家的血亲及姻亲还有与他们住在一起的人,总计应该有一千二百人左右。
在这些人当中,达克迪尔对他们的血亲五百四十人、姻亲还有同居人一百六十九人进行了更进一步的调查。
这七百零九人到底是怎样生活的呢?结果他发现其中曾经犯过罪的人有七十七人;给别人当情妇或者是吃软饭的,在性生活方面自甘堕落的有二百零二人;沦为乞丐被国家有关部门收养的看破红尘者有一百四十人。
也就是说共有四百二十一人是有问题的。
当时,他挖掘出来的人数只占朱克家族子孙总人数的百分之五十九,其中有问题的人数竟然占推算出来的一千二百人的百分之三十五之多。
这可不是一个寻常的数据啊。
看,就这样,所谓犯罪是通过血缘关系遗传的一说就成立了。
朱克一族被称为森林人,据说他们在恶劣的生活环境中不断地重复着近亲通婚,因此使这种含有浓密的犯罪因子的血缘得以遗传并保持下来。
还有一种说法是,仅仅是十九世纪上半叶当地州政府就为这一族人花费了超过一百三十万美元的开支。
虽然我并不是特意来听课的,但是我还是将这些具体的数据记了下来。
当然副教授也是边看着笔记边讲的。
虽然同样是实验调查的结果,你们是不是会认为这种说法比伦布罗素的学说更有说服力呢?但是,这里面实际上存在着一个陷阱。
如果说从一八七七年开始回溯到过去一百二十五年的岁月的话,就说明达克迪尔将调查的手一直伸到了一七五二年。
那么,他真的有这么长的手吗?事实上,在十八世纪的美国政府和法院的档案根本就没有得到完善的保存。
所以可以说这个调查结果的真实性是值得怀疑的。
一九O七年名叫爱思德卜洛克的研究者继续达克迪尔的研究对朱克一族进行了调查,发现之后的犯罪者的发生率竟然减少了一半。
这也表明了将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姻亲和同居人也计人调查范围之内的做法是非常粗糙的。
这与他原先提出的犯罪是生物学上的一种遗传的假说相矛盾。
至此,达克迪尔关于《朱克家族的研究》的报告就失去了它的真实性,被扔进了迷信的盒子里。
既然是迷信学了也没用,我停止了记录。
但是,到现在还是有研究者对着显微镜在寻找犯罪者的染色体中是不是存在着不同寻常的因子。
他们是想从中找出科学根据来证明犯罪者是怪物,是另类,与他们所谓的正常人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
话虽然有点扯得太远了。
不过我认为这种观点是危险的。
科学就是要追求真理,并不是妄想者的守护神。
你们明白了吗?学生们都在点头。
好吧!他看了看表说,讲了这么多题外话,时间还剩下五分钟呢。
今天说得太快了,就讲到这儿吧。
那就让我们明年再见。
各位学习认真的好同学,祝大家圣诞快乐,也祝大家过个好年。
就在他准备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坐在前排的一位女生大声地说:也祝老师圣诞快乐,新年好。
副教授微笑着对那个女生挥了挥手。
我拿起放在脚跟边的旅行包,从教室后门的楼梯跑了下去。
辛苦了!我赶到教室前门口逮住从里面走出来的他打了声招呼。
教室里拥出来的一大群学生从我们俩的身边走了过去。
喔!有栖!躲在教室的后排一边听课还一边记了笔记?是不是准备将我刚才说的那些内容作为你下一部作品的题材啊?有栖是我的名字。
先简单地做个自我介绍吧。
我叫有栖川有栖,三十二岁,职业是专业推理小说作家,年收入差不多维持在普通工薪阶层的水平。
以下的内容务必注意,因为我不打算再重复第二遍。
我的这个恐怕在全日本都找不出第二个的名字,是我母亲为我起的,并不是像什么伊达呀、粹狂之类的笔名。
再有,我的性别是男性。
是啊,说不定什么时候能让我借用一下。
我因为是在大阪生大阪长的,所以一口关西口音。
而我这位生于北海道札幌跟着父母辗转各地长大的朋友却说着一口标准的东京话。
原来如此。
怪不得你这家伙要那样急吼吼地记笔记。
说话的副教授名叫火村英生,与我同年,是这所大学里最年轻的副教授,主讲母校京都英都大学社会学部犯罪社会学的课程。
顺便说一句,我也是英都大学的毕业生,与他在学生时代就是朋友。
至于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在这儿先就此打住,容我在后面作详细介绍。
你才辛苦了,提着个旅行包。
在京都车站等着我不就行了嘛。
我们俩约好了,今天出去旅行。
虽然他说的有道理,但我只是想看看好久不见的他上课的样子。
走吧!我马上就去拿行李。
说完他扭头就走。
我赶紧追了上去。
刚才上课的内容到车上继续讲下去好吗?不行!火村停下了脚步,看着我说,我还要赶着将真壁圣一的新书看完呢。
你真够朋友啊。
这才叫辛苦呢。
人活着本来就是辛苦和受累嘛。
2我们俩要去的是位于北轻井泽的,我的同行真壁圣一的家。
正因为如此,作为被招待的客人火村才在一种使命感的驱使下打算将他的作品看完。
但是事与愿违,可能是因为起了个早,刚上完他最讨厌的第一节课的缘故,一上新干线列车他便歪着头睡着了,连窗外美丽的琵琶湖也来不及看一眼。
真壁的那本新书被插在前座椅背后的口袋里。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从旅行包里取出跟他一样的那本书看了起来。
实际上,我与他做好了同样的打算。
书名叫《第四十五号密室》,是一本描写密室作案的推理小说。
让我们先来了解一下真壁圣一是个怎样的人物吧。
刚才我虽然说了是我的同行,不过他与我相比可是有天壤之别的。
真壁今年五十岁。
三十三岁时,因获得被誉为推理作家的龙门的金罗奖而成为职业作家。
获奖作品《密室的死因调查》被认为是当时濒临消失的一种作品类型密室类作品的超凡杰作。
记得在他隆重登场的那一年,我还是高中生。
后来,他每年发表一部或是两部长篇作品,全部都是有关密室作案的。
除了二十三部长篇作品以外,他还发表了三十二篇短篇,其中有二十二篇是关于密室作案的作品。
虽然当时有人讽刺他是一个只会唱一首歌的歌手,但因为他严密的情节设计使每一部作品情节生动,引人人胜,连标榜自己是反真壁派的评论家也只好苦笑着说对他是想怒又怒不起来。
因此他当之无愧地获得了日本的迪克逊·卡的称号,这可是与被称为日本的阿加沙·克里斯蒂的女作家们是有区别的。
因为他有几部作品曾经被译成英文在英美等国出版过。
也就是说,就像杨·爱克斯特雷穆被称为瑞典的迪克逊·卡一样,这是英美等国的出版社给他的一种称号。
有一个每年都举行的推理作家的聚会,明年将在加拿大的多伦多举行。
他与美国著名女作家麦肯特·米拉一起被邀请出席安东尼·布切大会(世界侦探小说大会——ellry注)的集会。
这不能不叫我羡慕不已。
因为本人曾经半开玩笑地求出版社,当然是日本的出版社,把我作为日本的埃勒里·奎因包装推销出去,却被一声你还是加油朝这个方向努力吧给踢了回来。
好吧,我的事就别管了。
就在这个有栖川有栖还在奋起直追的时候,年方五十的真壁圣一就被称为密室大师了。
说句不能外传的话,这位大师看样子已经才思枯竭了,最近这几年有点不顺。
大家一直都在议论他到底打算到何时才能扔掉密室进人一个新的境地。
可是他到今天仍然顽固地拘泥于他的老套,连我都不得不感到吃惊。
眼下又听说他正在设计第四十六号密室的情节,投入第二十四部长篇的创作。
我与他同在一家叫珀友社的出版社出书。
有一次,在那家出版社的接待室偶然相遇,对方先跟我打了招呼,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时有电话来往。
去年圣诞节,第一次被邀请到北轻井泽的他家里作客。
虽说他的脾气有点古怪,但与我倒还挺合得来。
两个月前的一次电话里,我在他面前第一次提起了火村英生这位性格独特的朋友,他马上就说:圣诞节,请务必把这位朋友一起带来。
事后,我对火村一说,他竟然满口答应了。
没想到这位副教授还看过真壁的几部作品呢。
去年从伦敦回来的飞机上看过的那本《The Keyhole》写得不错。
听他这么一说,我反问:那叫《不可能的锁》。
你是不是故意说成英文的了?我在伦敦的‘Murder One’书店里看见了,就买了一本。
马达旺是位于被称为伦敦的神保町的查令十字街的一家专卖推理小说的书店。
对于推理小说的爱好者来说那里是伦敦一景。
火村虽然不是推理小说爱好者,因为我托他买几本书,他才去了那里。
我能理解他当时看到英文版的真壁的小说时,情不自禁地买下时的心情。
我也曾经在那里情不自禁地买下户川昌子和夏树静子的书。
列车到了名古屋,火村终于睁开了眼睛。
肚子饿了,吃饭去吧。
他手里拿着真壁的小说催着我走进了食堂车厢。
接着,他便一边胡乱地往嘴里扒拉着咖喱饭一边贪婪地看着手里的书。
吃完饭回到座位上,我们两人又都捧着书看了起来。
大约看完了百分之七十的时候,列车到达了东京。
我们换乘山手线来到上野车站,再转乘开往轻井泽的特快列车。
虽然这样转来转去的有点麻烦,但是比直接从京都到轻井泽要快得多。
有不少扛着滑雪板的乘客上了特快列车。
我们俩找到位子坐下,车子一动便又捧起了书。
杉井的招呼声,是在刚刚离开上野车站的时候听见的。
在,在。
有栖川先生!你果然也是坐这班车啊。
杉井阳二弯着身子,他的脸快要凑到我的脸上了。
他是一家大出版社青洋社的编辑,负责真壁圣一的作品。
我也曾经因为一篇刚写好的小说受到他的关照。
他看上去四十出头,头发上因为涂了不少摩丝服服帖帖地贴在耳朵后面,整个发型看上去与他的年龄很相称。
他的爱好是攀岩和潜水。
总是穿着一件英国名牌Burberrys的风衣,是一个时髦的男人。
我就坐在前两节车厢里。
想看看有没有熟人,就转到这儿来了。
他大幅度地转了个身,手指着前面的车厢说。
这位是我的朋友火村,也受到了真壁先生的邀请。
我将靠窗口坐着的火村介绍给杉井,他显得有些意外。
可能是因为火村始终在埋头看书,没有抬头,看不出他是跟我一起的缘故吧。
是吗?我叫杉井,担任真壁先生的编辑。
今天是圣诞夜,顺便去先生那里催一下稿子。
哈哈。
他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陌生吧,用很随便的口气向火村作了自我介绍。
副教授只说了一句我是火村,又低下了头。
你就是英都大学社会学科的火村副教授?我从真壁先生那儿听说你要来。
参加聚会的各位都很高兴见到你叼。
因为都是一些靠描写和出版杀人故事谋生的人,所以能听到你的犯罪学讲座的话,简直就是最好的圣诞礼物了。
听起来火村简直是为了他们的余兴才被邀请的。
火村虽然心里在苦笑,嘴里还是恭恭敬敬地说了句实在是不敢当。
先生他正在写的作品是准备在杉井先生这里出版吗?被我这么一问,杉井回答:是啊。
船泽先生那儿的是下一部了。
这位船泽是珀友社的编辑,他应该是在今天下午到达星火庄。
圣诞之夜被真壁邀请到星火庄的客人有真壁的编辑、关系亲密的作家,还有其他好友等等。
除了杉井阳二、船泽辰彦以外,还有布拉克书院的安永彩子也一定在星火庄等着我们吧?作品数量不多的真壁,出版的书限定在这三家出版社。
听说星火庄这个真壁宅的名字取自他最喜欢的作品《星火庄的密室》那本书。
今年的客人有哪几位啊?我问。
杉井掰着手指数着告诉我。
除了我们以外,还有船泽、安永,作家有石町庆太、高、桥风子。
这么一算有几位了?七位。
要招待这么多客人可是不容易啊。
不过,受到真壁先生邀请的人也怪拘束的,并不轻松啊。
我对他最后的那句话颇有异议。
去年那一回,我亲眼看见他半夜里没有得到主人的同意,打开冰箱呢。
好吧。
那我们到了轻井泽再见吧。
他神气活现地甩了甩头发走了。
一下子邀请了七位客人,真令人吃惊啊。
房子一定挺大吧?火村看着杉井离去的背影说。
听说原来是真壁先生开贸易公司的父亲买进的一幢别墅,用来招待有生意往来的外国客人和作为公司职工的疗养所。
现在那家公司呢? .还在。
不过先生已经将公司的股份全部卖给了别人,只留下这幢别墅作为自己的住所。
有点太大了吧?的确是。
先生好像喜欢住在既冷清又宽敞的地方。
那里有我住的公寓和你住的宿舍的十倍左右大呢。
我住的公寓在大阪的市中心,是位于夕阳丘的两房一厅。
他住的地方是从大学时代开始一直住到现在的京都北白川的宿舍,面积只有六张榻榻米大小。
可是,在圣诞夜被邀请到先生的家里,对编辑们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啊。
难道大家不想与自己的家人或是恋人共度圣诞夜吗?真壁先生倒没有强求。
说是‘如果可以的话’,但被邀请的人也不好意思说‘那我就免了’这句话呀。
话是这么说的。
可是你刚才听到的那些人是不会的。
因为大多数是单身一人,我想一定都很乐意来的。
我不是想取笑他们,可是受到邀请总不会是什么坏事 D巴?不要误会。
虽说每年都是那几张老面孔聚在一起,可能是因为大家都非常投缘,所以谈起话来非常有意思吧!像我这样的人闯进去,要是不破坏大气氛就好了。
你只要来点逗乐就可以了。
逗乐?他歪着嘴说道,把年轻有为的犯罪学学者说成是专供逗乐的小丑不应该吧?失礼了。
将年轻有为的临床犯罪学者说成是逗乐的。
他轻轻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又埋头看书去了。
临床犯罪学者是我造出来的单词。
因为我认为对火村英生来说没有比这个词更确切了。
火村是离那些位于象牙塔顶尖上研究学术的学者们非常遥远的研究者。
他的研究方法就是亲赴犯罪现场调查,与犯罪直接接触掌握第一手资料。
有几次他比警察还要先找到线索,解明案情。
虽说这些事情都没有公开过,但是这是事实。
不公开是因为他怕会抢了警察的功劳,引起警察当局的反感,造成今后难以得到警察的配合亲赴现场考察。
对于他来说,作为一名非公开的协助警察调查的人物是最明智的了。
虽然与犯罪学者的素质没有关系,但是他好像很有侦探的天分。
作为作家的我来说,不是没有想过将他那些活生生的成功案例写入自己的小说拿去发表的时候。
特别是在小说的截稿期快要到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时候,这种念头更为强烈。
但我还是忍住了。
这是我的自尊心。
小说家不就是自己编故事吗?我也埋头回到刚才看了一半的小说上,到了横川车站我已经全部看完了。
小说的内容不是很理想。
要是真壁直截了当地问我有什么感想的话,还真让我有点为难呢。
列车又开动了,我叹了口气将小说放进了包里,看着窗外的冰天雪地。
要是北陆新干线一开通的话,窗外的风景就看不见了。
想到这样的景色没有几次可以看了,心里不免有点伤感。
穿过漫长的过山隧道,马上就到了雪花飞舞的轻井泽车站。
下了车到站台上,火村竖起黑色皮大衣的领子,点上了一支烟。
这里果然在下雪啊。
杉井往脖子上戴着围巾,走到我们身边。
只是飘点雪花,光是这点雪的话还不碍事。
他与我一样双手插进口袋,抬起头望着乳白色的天空。
东面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此刻给人的感觉是,说自己是站在地面上,还不如说是在天空的下面。
开往北轻井泽的汽车和列车到达的时间是相互衔接起的,快走吧。
列车离开了月台,杉井边说边快步朝检票口走。
果然,车站前的汽车已经发动起来,等着从列车上下来的乘客。
我们几个人一上车,车子就开动了。
穿过与东京的原宿相似的街道,汽车爬上了弯弯曲曲的白色山道。
此刻我想起了一件让我十分尴尬的往事。
不知是几年前的事了,总之是在一个交通非常拥挤的夏日假期里,汽车排起了长龙。
就是在这条山道上,我的车的车轮脱开,最后请来 JAF帮忙才脱离了困境。
汽车通过挂着白线般的瀑布的那个地方时,我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苦笑。
火村又在打瞌睡。
上个礼拜出版的真壁先生的新作怎么样啊?坐在前面位子上的杉井转过身来问我。
果然是一部实实在在的作品啊。
可是……虽说是一部力作,不过有时候会让人感到其中的疑点和布阵有点缺乏新意。
看起来不太爽气,只能算是一部凡作吧。
杉井似笑非笑。
老实说就是一部凡作。
杉井点着头。
是啊,这部作品的确很一般。
我也这样认为。
可是要说真壁已经老了,又好像太早了。
能直接面对着他说这样的话的编辑好像还没有吧?是啊。
但是不说的话,又有问题。
要是由我来说的话,听起来就不舒服。
下次有机会还是让语气温和的安永去说说才好。
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位小说家希望听到这样的忠告。
你是在担心下一部作品的质量吗?这时汽车哐当一声摇了一下,将杉井额头上的头发震落了下来。
还没有到担心的地步。
但是,因为接连两三部作品都不理想,真希望在这里先生发挥出实力,写出好作品啊。
到底是被称为‘日本的迪克逊·卡’的作家,在海外也有许多先生作品的爱好者。
不过,有栖川先生的下一部作品什么时候发表啊?看上去他真的是顺便问一声的感觉。
我并不是故意找茬,杉井是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的。
好了,不管这些。
这次我是以大雨中的孤零零的山村为舞台的……又是学生们被困在其中的故事吗?人家话还没说完就插嘴。
什么又是啊,简直多余。
真想说他两句,可是又正好被他说中,我只好作罢。
是啊。
因为是系列作品嘛。
是以大学生的我,那个有栖川有栖为主人公的系列吗?以前我就想问你了,那部作品中的有栖看上去像是有栖川的分身,是不是以侦探为模特儿的啊?四十岁的大男人还学着年轻人的口气说话,真想笑。
没有特定的。
不过也许……我朝身旁睡着的朋友瞄了一眼。
火村先生是侦探一角的原型吗?也许多少受了他一点影响。
不过这位先生没有我描写出来的侦探那样有绅土风度。
火村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不好意思,我没那么绅士。
啊,我不是有意这么说的。
那个……我有点不好意思。
可是这家伙也真是的,睡醒了也该动一下啊。
他就是这种人。
他对杉井说。
有栖川有栖是一个表里不一的男人,请多加注意。
你一直希望被人称为绅士吗?我还了他一句。
那好吧,我说错了,向你道歉。
不过,真可惜,接下来的才是我想要介绍你的话呢。
火村英生这个人虽然粗看没什么绅士风度,性格有点扭曲,只有本人一个朋友,但是他在犯罪学方面才华横溢,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在法学、法医学、心理学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精通外语,在文学、音乐、美术、电影、历史、天体观测、神秘学、克鲁特神话、变态性欲、拳击、登山、猫的饲养法等各方面都有独特的见解。
我想把这些都介绍出来的。
那是谁啊?就是你呀。
哈。
他笑了起来。
像这样被仔细地剖析的人一定与实际存在的人相差很远。
要是小说中的人物也就算了。
我缩起脖子大笑了起来。
杉川也觉得好笑。
3不久,汽车登上了高原加快了速度。
马上就要到六点钟了,汽车在浅间牧场停车半分钟,有几位乘客下了车。
因为假期小旅馆都集中在这附近。
西面应该看得见浅间山的,此刻却已经融人在黑幕中。
我们在北轻井泽车站下了车,这里曾经是草轻铁路的终点站。
船泽早已在这里等候着我们的到来,此刻他正快步向我们走了过来。
各位路上辛苦了。
先来的各位都在等着你们呢。
比杉井年长五岁的他跟我一样是在大阪长大的。
一年没见好像又胖了一点,都成双下巴了。
前额的头发明显减少了,总之在各方面都与杉井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位是火村先生吗?幸会!幸会!请多关照。
船泽像欧美人那样伸出了手去,火村也自然地与他握了握手。
请上车吧。
外面的风太冷了。
他从背后将我推上车。
杉井坐在红色阿戈德车的助手席上,我和火村并排坐在后排的位子上。
船泽发动汽车朝东南方向开去。
此刻,北轻井泽这个小地方已经几乎看不见人影,商店的卷帘门全都拉下了。
路边人家房子的窗口露出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看着这灯光会使人想像出从那儿正飘出一阵阵晚饭的芳香。
小小的街道不一会便消失在身后,车子进入了树林里的小路。
大概这里是别墅建设预定地,到处可以见到一块块开垦过的土地。
先生的心情怎么样?杉井问开车的船泽。
不用担心。
今天的心情非常好。
下一部作品的构思好像已经出来了。
构思出来了?这么说还没有正式动笔?那就不清楚了。
第一章大概已经写出来了吧。
这种事情还是请杉井先生亲自去问的好。
好歹也是你负责的作品嘛。
不过,《第四十五号密室》怎么样啊?有栖川先生?怎么又来了。
接下来这个问题到底还要被问几次啊?我把刚才回答杉井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咳,不知道下一部作品会怎么样啊?先生他——还没等杉井说完,船泽好像有点不耐烦了。
这也请你自己去问吧。
你就说,‘第四十六号的怎么样了?’好吧。
那就这样吧。
杉井双手抱着手臂闭上了嘴巴。
车子载着四个无话可说的男人又开了十五分钟左右,终于到达了星火庄。
如果是在盛夏时节的话,四周的深绿色映衬着这座白色的宅第会显得格外耀眼,可是此刻却淹没在四周的雪景中了。
除了斜斜的屋顶以外,只能看到水平和垂直的线条。
整座房子是斜对道路造起来的,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不过,这里除了看得见灯光以外,和四周的别墅不同的是,有一种常年住着人的家的温馨感觉。
船泽一双粗胳臂在急急忙忙地转动着方向盘,将车子开进了两边种着树的车库。
一条从车库通往别墅的红砖小路被雪覆盖了。
上面还有船泽将车子开出去时留下的车辙。
接下来雪会越下越大吗?我问。
船泽只说了声是啊,又非常小心地将自己的爱车重新停放在车库里的三辆车子的夹缝里。
对于我这个不会开车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场车技表演。
晚饭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拔下车钥匙后说。
杉井点了点头说了声是吗。
要是那样的话,大家等得都有点着急了吧?’’下了车后,听见屋后小溪的潺潺流水声。
这声音和冰冷的寒风一起令人情不自禁地缩起了脖子。
真壁圣一在玄关迎接我们。
留着小胡子的他穿着一件款式新颖的米色夹克,脸上带着微笑。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听我这么一说,他赶紧摇了摇头好像是在说没关系。
我知道,能把你们这些大忙人请来就不容易了。
这位是火村副教授吧?等一会再介绍吧。
快请进,请进。
里面虽然不怎么样,总比外面暖和。
果然,看上去心情不错。
当然,他自己邀请几个合得来的朋友一起来过圣诞节,这时候总不会摆出平时那种很难相处的样子的。
我们几个进了屋,拍去身上和头上的雪花脱去了大衣。
这里的玄关宽敞得足以同时容纳四个大男人在这里脱衣换鞋。
我是真壁圣一。
很高兴能见到您。
大师满脸笑容地作了自我介绍。
火村轻轻地低下头。
我叫火村。
谢谢您的邀请。
大作曾经拜读过几篇。
‘几篇’这个词用的不错,看来您是一位对用词非常讲究的先生。
火村微微地倾着身子朝我瞄了一眼,又突然瞪大了眼睛。
他仿佛想说真壁的话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欢迎光临。
真对不起啊,这么大老远的,今年又把各位请来。
说着与去年一模一样的话,从里面迎出来的是真壁佐智子。
她是圣一的妹妹,比他小一岁。
自从几年前与丈夫离婚以后,一直与独身的兄长住在一起。
她非常客气地与初次见面的火村打了招呼。
让我领大家到房间里去看看吧。
有栖川先生和火村先生住一个房间。
杉井先生是……还是老房间吧?杉井问。
您是星火庄的常客,就用不着我带路了。
那就一会见了。
杉井对大家点了点头,直接顺着走廊朝楼梯口走去。
佐智子对着他的背后说了声马上就要开饭了。
不好意思,一进门就开饭有点太紧张了。
请两位放下行李到餐厅里来。
真壁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佐智子将我们领到二楼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这里好像是客人专用的客房。
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墙上挂上印象派的油画,只放着两张床和一个床头柜,跟宾馆里的房间差不多。
床头柜上放着一瓶威士忌酒和两只玻璃杯。
像女孩子的房间一样。
将大衣和上衣挂在壁橱里的衣架上以后,火村用下巴指了指带着大花边的白色窗帘说。
好像是佐智子的爱好。
我说着走到窗前掀开窗帘朝窗外望去。
可以看见白桦树林和对面人家的屋顶。
听说那是东京一个银行家的别墅。
我收回视线,看见院子里上了冻的池子里也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
八月底总是开满秋樱花的花坛此刻也被雪埋没了。
院子里是一片雪白。
好,走吧。
火村整了整领带说道。
要系领带,就像样地系好。
被我这么一说,他说这样行了。
如果不喜欢戴领带的话,干脆不戴也就算了。
像他这样吊儿郎当地戴在脖子上的样子,我总是想不通。
下了楼左边就是餐厅,听见从里面传来了一阵谈笑声,好像是杉井在说着什么笑话。
好,有栖登场了。
一进餐厅就听见石町庆太响亮的声音。
这个脸上留着滑雪时晒黑的痕迹的男人是我的同行,作品的风格与真壁一样,是那种写实风格的。
也许是因为他只比我大一岁年龄相近的缘故,曾经被人说成是有栖川有栖的竞争对手。
当然,这只是一小部分人的谣传而已。
又来了一个会闹的。
侦探话题等吃完饭以后再说好吗?从石町的身后露出小学生一样矮小的高桥风子的笑脸。
她的作品涉及古典、心理悬念、冷酷文学等体裁和内容。
年龄不详,看上去大概四十刚出头的样子吧,我是不想认真地去推算女人的年龄,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我将火村介绍给各位。
火村作为今年的特邀嘉宾受到了热情的注目。
我是给各位逗乐的火村,请多多关照。
听了他的开场白,有几位笑了,也有几位心里咯噔一下。
真是个风趣的人。
风子笑着打了个岔。
不正是因为有逗乐的人存在才给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带来一点生气吗?火村先生。
您说得太对了。
作为一个逗乐的,我要向您表示我发自内心的感谢。
火村的回答又让风子大声地笑个不停。
在主人真壁的催促下大家围着餐桌坐了下来。
然后,大家面对面地向火村作了自我介绍。
跳过已经认识的杉井和船泽,轮到石町庆太和高桥风子。
有栖,你最近的作品内容丰富,蛮有意思的。
只是犯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石町开始向我发起了进攻。
你是从哪儿开始看出来的?我问。
我们比较熟悉,年龄又只相差一岁,所以说起话来口气就比较随便。
一出场我就马上感觉到了。
我也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你最近发表的小说中的犯人。
我料到你的作品中该轮到警察方面的犯人登场了。
你这么说,真叫我有点吃惊啊。
他装作吓了一跳的样子,用手抚摸着胸口。
欢迎光临。
有栖先生。
安永彩子小姐抱着葡萄酒瓶子和杯子从厨房里出来。
这位瓜子脸的美人看上去文文静静的,是布拉克书院的编辑。
那家出版社有点与众不同,与推理小说相比科幻小说出版的比较多。
安永在大学里学的是美国文学专业,听说她的毕业论文题目是关于艾伦·坡。
她虽然也是一位客人,因为年纪最轻,所以每年都帮忙张罗饭菜。
大年三十过生日的她,这次应该是步人三十岁的最后一次圣诞节了。
我觉得真有点对不起安永小姐,让她把男朋友扔在一边到这里来,还要她帮忙做菜。
对真壁的这番话,女编辑瞪了瞪眼睛做了鬼脸。
虽说与火村做的是一样的动作,可是人家看上去就上品可爱。
要是您真的这样想的话,下一部有自信的作品请一定交给我编辑出版。
已经三年没有接到您的作品了。
大家听见了吗?真壁问大家。
‘下一部有自信的作品叩也就是说‘没意思的就交给青洋社和珀友社他们’喽?真是斗不过这位小姐啊。
嘴里虽然这么说,大师的脸上却充满了笑意。
这位差不多可以做自己女儿的编辑,是他的宠爱。
我再一次从心里佩服选拔了当时只有二十四岁的彩子担任真壁的专职编辑的布拉克书院总编的慧眼。
那位总编绝不是单凭一些,例如只要让年轻女孩当真壁的专职编辑他就会整天眉开眼笑的呀,因为她是他大学校友等几个不切实际的理由就做出决定的。
也许是因为彩子对他的作品和推理小说有着充分的理解吧。
自从她担任真壁的专职编辑以来,他接连三个长篇都是在布拉克书院出版的。
不过,正如她所说的,已经有三年没有接到他的作品。
他本来就属于那种少产的作家,也没什么奇怪的。
彩子将放在桌子上的酒杯一一传到大家的手里后,佐智子双手将一只大盘子端上了桌子。
盘子里装的是每年都一样提前一天的圣诞节大菜,一只大火鸡。
欢迎大家。
紧接着上菜的是真帆。
她是佐智子的独生女,今年是高中二年级学生。
她那带着小白点的蝴蝶结已经有一年没见了。
听说她对自己的微微鼓起来的腮帮子有点不满意。
不过我觉得这不过是她的奢求罢了。
第一次看见她,是四年前的事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了。
也许像我这样的三十二岁的独身男人这么想有点好笑,但是看着她我不由得想到,要是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儿也不错啊。
光司君呢?我将火村介绍给她以后问道。
挺好的。
他说肚子不饿,到屋顶上去除雪了。
你看,你看。
佐智子皱着眉头说。
女孩子说话不该那么粗声粗气的没礼貌。
即使是光司的原话,也应该换成有礼貌的说法才行啊。
要想那样说的话,应该加上一句,括号原文,就可以了嘛。
听安永彩子这么一说,真帆吐了吐舌头说了声是吗。
这两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对姐妹,挺讨人喜欢的。
也许是出于对安永彩子的崇拜吧,真帆曾经公开说过将来要考进东京的大学,毕业以后也去当编辑。
光司也怪累的,一个人跑去除雪。
不过,星火庄里男的人手不多,他也只好多做些了。
不能不说说惟一没有介绍过的光司君的情况了。
他名叫桧垣光司,与真帆同样是十七岁,也是高中二年级学生。
他与真壁圣一和佐智子,甚至连真帆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那么,这个毫不相干的他为什么会与他们同住呢?在没有听说事情的真相以前,我也一直搞不懂。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真壁圣一的作品首次在欧美等国发表获得好评,在国内也掀起了一阵不小的真壁热潮。
真壁与他的专职编辑船泽辰彦一起赴现场采访遇到了一场火灾。
他们住的旅馆因为其他客人在房间里抽烟不慎引起了一场大火将整个旅馆全部烧尽,出事地点就在浅间山麓。
两人被人从浓烟中救出拾回了一条命,而那位救出他们的勇敢的消防队员却不幸因公殉职。
那位消防队员的名字叫桧垣光男。
当时他的妻子直美只有三十一岁,独生子的光司才七岁。
无依无靠的直美和光司母子二人只能靠抚恤金艰难地度过了最初的三年。
而九死一生的真壁作为推理作家的地位却切切实实地得到了巩固。
真壁继承了资本家父亲死后的遗产,为了能静心投入创作,他将家从东京搬到了北轻井泽。
当时他听说了恩人桧垣光男的遗属生活困窘的消息,便将直美母子俩接到了星火庄,问直美是否愿意当他的秘书兼帮他料理家事。
直美非常感激,一口答应了下来。
直到两年前她遇到车祸惨遭不幸为止,一直工作和生活在这里。
现在留下了苦命的光司。
他能自觉自愿地除雪帮助干活,说明他不甘寄人篱下过着受人恩惠的生活。
正在开葡萄酒的石町这么一说,佐智子皱了皱眉。
请不要这么说。
石町先生。
那孩子比我和真帆还要先住在这儿的,是家里人。
什么寄人篱下。
行了,行了。
不要抓住人家的一句话就唠叨个不停。
佐智子。
真帆显得有点不耐烦地说道。
菜上齐了,就快点动筷子吧。
听她这么一说,乖巧的彩子赶紧忙着往大家的杯子里倒葡萄酒。
4实际上现实中没有密室杀人事件这一类记录档案吗?火村先生。
当作为甜点的甜瓜被端上来的时候,杉井问道。
我是给大家助兴逗乐的,就像这道甜点一样啊。
犯罪学者又给了我一记耳光。
不要再闹别扭了。
我轻轻地踩了一下他的脚。
发生在巴黎的蒙玛鲁特的有名的罗斯·德拉克鲁杀人事件就是一个案例啊。
一个年轻的女孩在离地二十米高的公寓的房间里被杀,那个房间是一个完全密封的房间。
房门和窗子都是从里面锁上的,惟一与外间相连的壁炉的烟囱又很窄,人根本就不可能从那里通过。
提起这番话的并不是我的朋友火村,而是石町。
这人虽然不坏,就是表现欲太强,有时真想叫他闭嘴。
我担心火村会不会因为他的插嘴而不开心,一看,好像他一点也不在意,反而显出太好了,省得我说了的表情。
是吗?这样的事情也发生过吗?听了真叫人有点兴奋。
被害女孩名字叫德拉克鲁,听起来跟英国怪异小说德拉库拉密室杀人事件差不多啊。
作为职业推理小说作家的我竟然全然不知。
风子夸张地挥舞着双臂说。
这种事情又不是推理小说作家应该知道的常识。
船泽笑道。
不过,石町先生,那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啊?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什么时候啊,火村先生?石町把答案交给了专家去回答,不会是在试探火村吧?是啊。
大概是发生在二百年前的十九世纪初吧。
准确时间我也记不太清楚。
火村一边朝嘴里送着甜瓜,很快作了回答。
是吗?风子又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这么说当时推理小说这种作品体裁还没有问世?坡发表《莫格街杀人事件》,是在一八四一年啊。
看我知道的事情不少吧?还记得我刚刚说过今年是推理小说诞生一百五十周年的这句话吗?关于蒙玛鲁特的密室杀人事件我是听说过的,但是它发生在《莫格街杀人事件》问世之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说不定是坡受到那次事件的启发以后才写出《莫格街杀人事件》的。
那么,事件的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以坡为题目写过毕业论文的彩子颇感兴趣地问道。
可惜案情陷入了迷宫。
哦!四周发出了一阵叹声。
会不会是自杀啊?好像不甘心这个话题就这么结束了似的,杉井又问。
将刀穿过自己的胸膛这种事情,人是做不到的。
四周又响起了一阵感叹声。
看来在座的都是些好听众啊。
可是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已经变成家常便饭的密室杀人事件,在现实生活中就只有这么一个例子吗?杉井装腔作势地擦着眼睛问道。
这也可以说明推理小说是多么脱离实际的东西啊。
像真壁先生已经干了四十五次了。
是啊是啊。
那么,接下来还准备干几次啊?也许船泽这么说是打算讨真壁的喜欢吧?但是……还有一次。
密室大师干脆利落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这句短短的话语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
这‘还有一次’的意思是……船泽莫名其妙地问。
关于密室杀人事件的小说再写一次。
现在正在写的就是我的最后一篇有关密室的作品。
请等一下。
真壁先生。
船泽变得认真起来,他激动得差不多要站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不会是打算就此歇笔了吧?这样的玩笑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那可是……为什么?杉井也一本正经地发问了。
为什么‘日本的迪克逊·卡’一定要放弃写密室作品呢?像先生这样的作家今后还会不断地写出好作品来的嘛。
另一位编辑彩子却没有发问,只是默默地看着真壁。
她是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只是改变一下写作的路子而已。
我想这么做。
真壁说话时情绪非常稳定,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
可能是在场各位的视线有点火辣辣的缘故吧,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眼前的一只银色的糖缸。
这么轻易地就说改变写作的路子可不行。
读者们都在期待着先生写出更多的密室推理小说呢。
不辜负读者们的期望不正是推理小说家应尽的职责吗?杉井的这番话内容实在是太形式化了,反而让我觉得有点没有道理。
话的确是这么说,但是我不认为就凭这一点真壁圣一就一定有那样的义务。
事实上,他这么说不过是出于他自己专职编辑的角度出发而已吧?您是不是想说,对密室推理小说已经没有兴趣了?彩子歪着脑袋看着真壁的脸问道。
真壁连头也不抬。
是啊。
用没有兴趣了来解释是最简单的了。
只要说我已经厌倦了总是写同一题材的东西的话,肯定会有许多文学评论家高兴的。
现在可不是讽刺那些评论家的时候。
杉井直着脖子喊道。
那是为什么啊?到底是因为什么不感兴趣的?请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石町庆太、高桥风子还有我都沉默着等待着大师的回答。
而且,现在的气氛也没有我们晚辈插嘴的分。
火村面无表情地大口吃着甜瓜。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真壁慢慢地开了口。
我今年已经五十岁了。
本来就不是什么高产的作家,恐怕今后也不会再写出许多作品了。
因此,我想挑一些以前想写又没有写过的题材写写。
大家要问我想写什么题材的东西的话,就叫我有点为难了。
我们真想听。
石町催促着。
真壁朝这位年轻的推理小说家看了一眼。
我并不是打算放弃推理小说向纯文学或者是科幻小说方苗转向。
想写又没有写过的题材就是指推理小说嘛。
那么你们要问是从正统的推理小说朝冷酷小说方面吗?实际上也不是这么一回事。
听不懂。
石町有点不耐烦地说。
这样说的话,我们就更不明白了。
这么说先生您认为有关密室的东西就不是推理小说了?您怎么会说出这么过激的话来。
我指的并不是那么极端的东西。
我不会否定迄今为止自己写出来的东西。
那是我竭尽全力写出来的东西,有时候甚至会为自己能写出那样的作品而自我陶醉。
我只是打算放弃以构思奇特的情节和追求迷惑读者为目的去写的推理小说罢了。
’ 您是说要写出作为一本小说来说是成功的东西来吗?石町故意抬高结束时的语调,话中带有挑衅性。
像他这样对真壁毫不客气的说话方式我可做不到。
要是这样的话,大师肯定要不高兴的。
大概是石町生就了那副叫人恨不起来的性格的缘故吧。
他还在继续发问。
是要追求敏锐的社会问题性和与时代的同步性、对文章的雕琢、主题的文学性吗?如果是那样的话,喜欢先生作品的那些读者们一定会大失所望的吧。
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那也不一样。
我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文学自卑感。
我也没有否定正统的推理小说。
真壁情绪稳定地说着,不知不觉中他改变了话题。
你们是不是曾经考虑过推理小说的鼻祖坡要是活到现在的话会写出什么样的推理小说这个问题吗?从《莫格街杀人事件》、《玛丽·罗瑞之谜》和《被盗的信》等短篇小说开始,我们从中抽出其中的设下的谜团来进行模仿、继承和发展从中得到乐趣。
我一直抱着这样的疑问,这到底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吗?自己是不是错过了另一条实际上存在的捷径没有去走呢?石町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停了下来。
接着,他又作出一副与其打断你的话倒不如让你慢慢把话说完的样子,将身体靠在了椅背上。
要说另一条路到底好在哪里就有点困难了。
能说的只是,我考虑的不是让游戏性、构图性和文学性来一场幸福的婚姻的那种温和的东西。
要说是我打算描写出身在犯罪的旋涡中的人们实实在在的形象的作品的话,那倒也不是。
像那种非常普通的东西怎么能够冠以‘推理小说’这个特别的名称呢?我虽然对为什么千方百计地要将事物进行分类的事情不感兴趣,但是我认为推理小说这个名称包含着与一般的小说是有区别的意思。
虽说推理小说的问世是从坡的《莫格街杀人事件》开始的说法已经成了定论,仔细想想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为什么会有以一本小说的问世作为定论的说法的呢?这不是就证明推理小说在文学世界中的特殊性吗?就像否定光线直行的‘空间的歪斜’使科学家发现了宇宙一样,恐怕‘推理小说’也是被发现的一种特异的存在吧?这种特异的存在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突然发问的这位是火村。
也许真壁感到有些意外,只见他朝坐在他斜对面的火村看了一眼,调整了一下语气,作出了以下的回答。
分析谜团,也就是说产生了神秘与现实、感性与悟性之间的永久运动。
一边互相给对方施加压力,一边继续着痛苦而又美丽的运动。
是几何学的幻觉和昏昏沉沉的梦境向着这个世界发出箭一般的光芒。
真是太抽象了。
火村眯着眼睛用嘴去吸小勺里的甜瓜汁。
也就是说迄今为止,您还没有写过一篇被说得如此抽象的推理小说?是啊。
真壁非常得意地拼命地点着头。
您恐怕是想极端地说,这是我在推理小说中没有出现过的故事。
在看古往今来的名著清单时,我会摇头。
起先我认为排列在这里的一定都是使包括我在内的众多的读者如痴如醉的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作品。
可是此刻我的笑容消失了,我在问推理小说是不是被写在别的地方了呢?排列在那份清单里的是什么作品呢?是推理小说诞生以前的作品吗?火村在继续追问。
我没有想到他会对这个话题这么投入。
也许我的说法有点不太妥当,但是我认为那些应该被称为‘地上的推理小说’,那也可以说是供人娱乐的游乐场。
但是……大师停顿了下来。
火村用衣袖擦了擦从嘴角流下的甜瓜汁,替真壁说道。
那您是说还存在着大家多没有见过的‘天上的推理小说’喽?答案变得越来越不具体了。
真壁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火村耸了耸肩膀,仿佛在说,是啊。
那不是蛮好的嘛。
这里又不是在上算术课。
先生今后的创作目标就是那个‘天上的推理小说’吗?对彩子的问题真壁作了肯定的回答,声音听上去好像没有信心。
也就是反推理的那种东西?石町乘机插了一句。
先生,那是一种连教义都很暧昧的新兴宗教一样的东西啊。
不就是一些充满教条主义的作品吗?等等。
真壁阻止了这番话的继续。
我是不懂什么反推理那种东西的,不过也许说了些与他的提倡者相同的东西。
迄今为止,我们写的那些东西给我的印象只是一些跟在命题推理的屁股后面,再加上一番声明的废话连篇的东西而已。
我是想站在反推理的那一边来看问题。
石町深深地叹了口气。
写了二十年密室故事的先生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跟刚才说的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很久以前我就有了这样的想法了。
大概是在写了二十本左右的密室作品以后开始。
当时,我的作品得到了一定的好评,还被称为工匠一样的作家。
我从心里感到高兴,就在那时新的野心在我心里冒出了头。
我开始想从一名工匠变成艺术家。
我仍然一言不发,不光是不好意思。
因为对我来说,工匠一样的存在依然是那样地耀眼。
所以,对于要想超越工匠的境界的野心并没有产生什么共鸣。
算了。
这个话题该结束了。
真壁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意果断地结束了话题。
对于这禽半吊子的解释,那些编辑们一定不会满意的。
但是主人说结束了,大家也只好跟着服从。
那么,晚宴就到这儿结束吧。
杉井说。
让我们等一会再继续谈下去。
但是,您现在正在写的作品没有作为‘真壁圣一最后的密室作品’推出去的打算吧?我相信您不会这么做的。
这可为难我了。
大师虽说脸上带着苦笑,但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我感觉到了。
我心想,也许是在故意摆摆架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