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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2025-03-30 06:18:30

给在岚山见面的年轻朋友:我一直在等你。

我这样讲,你一定觉得奇怪吧?但以我的心情而言,我真的只能这么说。

我很清楚自己已经变得很奇怪了。

做了那么大坏事的人,内心经常处在不安当中,人自然而然就变得奇怪了。

当我在母亲喜爱的地方偷生时,好几次梦见非常可怕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前面,凶狠地斥责我,并且硬把我拉入牢房。

梦里的我,是年轻时命案发生当时的我。

我每日惶恐不安,几乎到了腿都会发抖的地步。

知道梦境终有一天会出现在现实中。

说起来,我也是在等待这一天。

然而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年轻、优雅、不盘问我任何事情的你,所以我很谢谢你。

我做了惊世骇俗、十恶不赦的事,你却和颜以待。

为了感谢你的善良,我才提笔写下这封信。

想起来,这事件轰动了整个社会,可是因为你的善良,命案里的某些细节一直没有解开。

因此,现在我想做的,就是稍微说明命案的来龙去脉,并且写出我心里的忏悔。

跟后母昌子和她那群女儿的生活,简直像在地狱里度日一样。

即使我的罪孽深重,但是讲这些话的时候,我仍然一点都不后悔。

后来我虽然经历了很多事情,也遭遇到种种痛苦,但是一想到那一段日子,我就能一一忍受下来。

我母亲被父亲抛弃时,我才一岁。

母亲抵死要把我带走,父亲却以她身体虚弱为理由,加以拒绝。

但却让她一个柔弱女子从此孤独地在香烟摊度其余生。

后母抚养我长大,她给我的是一个痛苦的童年。

现在再来说故人的是非,似乎有些不知感恩,或是过于为自己脱罪。

在我小的时候,她从来没有给我零用钱,别说零用钱,连洋娃娃都没买过一个给我。

我从来没穿过新衣服,都是捡知子或秋子不要的。

我跟雪子上同一个学校,我虽然比她大一年级,但我们是同年的姊妹,她每天穿新衣,我穿的却是旧的衣服,真是让我难过到了极点。

我唯一不输给她的,就是优异的成绩,但是她们母女却会联合起来,不让我好好读书。

直到今天,我仍不明白,昌子为什么不把我送回到保谷我母亲那里?大概是畏惧邻居的流言,和这么大的一个房子需要有人帮忙吧!我从小就很会做家事,对她而言,我是很好的佣人,所以每当我想去保谷,和我的亲生母亲生活时,她就有许多理由不让我走。

我的这些遭遇,不管是亲戚朋友、邻居或同学都不知道。

因为梅泽家的大围墙,把我们从世界孤立起来。

每次我去保谷探望母亲,回来之后,昌子母女就故意造谣,说我不知跟母亲诉苦什么。

但是不管她们怎么说,我还是非去母亲那里不可。

虽然外人总以为我常常回去看母亲,其实不是,是在工作。

这有几点原因:第一,母亲卖香烟,收入有限,我必须给她一点生活费,再加上母亲身体虚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生病,因此,我得存钱,以防万一。

另外一点,以我的情形,没有钱的话,在梅泽家的生活就会有更多的困难。

昌子是绝对不会给我钱的,但是却让她自己的女儿在金钱上过得很自由,让世人以为梅泽家的女儿都是那样的。

总之,为了自谋财路,我不得不出外工作。

母亲非常了解我的情形,所以梅泽家的人打电话到她那里去的时候,她就替我说谎,说我在她那里。

如果昌子她们知道我在工作的话,不知道又会说些什么。

那时候的我,身体还算结实。

那时代,一个女孩子是不可能到酒吧里工作的。

透过一位熟人的帮助和介绍,我每个星期去一家大学的医院工作一天。

为了不给介绍我去那里工作的人增加麻烦,请容许我不说出那所大学的名字。

我之所以了解人体的解剖,就是在那个大学医院学来的。

可是这件事让我变得虚无。

我开始想,人的生命是没什么价值的东西。

生命不过是寄居在肉体死了以后就离开。

而这些都和好运、坏运和周围人的想法有关联。

曾经一度,我想自杀。

现在想起来,虽然没什么道理,可是在我那个时代,对死的想法单纯,甚至有种向往,感觉它是生命的一种诱惑。

在那所大学的同一栋大楼,同时还有药学系和理科的学生上课。

我站在砒霜的药瓶前,下定求死的决心。

我偷了一点点砒霜,放在化妆品的小瓶子里,来到保谷的母亲住处。

母亲蹲在火盆前,身影看起来是那么的小。

那一天,我是带着告别的心情,去看母亲的。

母亲看着我,从腋下拿出今川烧红豆饼的纸袋子给我看。

她知道我今天要去,特地买回来给我吃的。

我们母女吃着今川烧红豆饼时,我突然想到我不能就这样独自去死。

我仔细的想着:自己在这世上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呢?活着虽然不快乐,也找不到任何意义,但是,如果我现在就死了,我的母亲该怎么办?不管我何时来看母亲,母亲都像一团被遗忘的废纸般,无精打采地坐在香烟店的摊子前,好像除了那个姿势外,她没有别的姿势了。

我想母亲的一生,大概就一直坐在这个小香烟摊的榻榻米上,到死为止了。

她的人生是多么无趣呀!这个念头一起,我就更加不能原谅梅泽家的那些人。

其实,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杀死那一家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件,让我勃然产生杀机,而是经年累月堆积的不满,终于让我下手杀人。

后母喜欢热闹,梅泽家经常洋溢音乐和笑声,对照之下,保谷的母亲家则死气沉沉,完全不同。

这种人间的差别待遇,寒透了我的背,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对了,如果硬要找出是什么事,种下我杀人的动机,或许是这一件事:记得有一次,一枝跑到梅泽家的餐厅,发现只有一张坏椅子可以坐,便大发牢骚(这个人原本就很爱发牢骚)。

后母不知从哪里找出一个小袋子说:把它套在椅子的一只脚上,再坐看看。

那是母亲用心的收集,离开梅泽家时,忘记带走的小布袋。

当时我真是忍无可忍,真想和她们拚命。

我想到:反正我已决心一死,不如利用我的死,让母亲得到幸福。

想起我的杀人计划,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

虽然我觉得自己长得还可以,却对自己的身材没信心。

可是那份自卑感,却是让我想到这计划的原因。

请勿见笑。

在实行计划之前,我不断的演练,仔细地观察周围的环境,因此注意到竹越先生这个人。

我很后悔自己对竹越先生所做的,好几次都想走到他面前,向他认罪。

但是,要我自首的话,我宁愿自杀,所以直到他死了,我都没有机会当面向他道歉。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利用工作上的方便,我花了一年时间搜集毒药。

昭和十年的岁暮,我不动声色地辞去工作。

之前我去工作时所留下的身分与地址,都是假的,所以并不担心会被找到;而且,我偷的药剂分量非常少,应该也不会有人注意到药剂失窃的事。

还有,每回我去工作的时候,因为担心被昌子她们发现,所以工作时都戴着眼镜,发型也和平时不一样。

很幸运的,果然没有人发现到这一件事。

老实说,我并不怨恨父亲,只觉得他是个任性的人。

杀害父亲的凶器,是医学院常常丢掉的一种装药物瓶的木箱子。

那种箱子没有空隙,非常牢固,我把从医学院偷出来的石膏混上稻草,这是因我以前听说,加了稻草就会变得更牢固。

然后在箱子上加上木棍,做成坚固的把手。

这支把手虽然很牢靠,但在杀害父亲时,还是弄坏了。

要下手的那一刻,真的是很困难的。

虽说父亲是一个任性的人,但是从来没有对我不好过。

杀人那天的前几天,我告诉父亲,愿意当他的模特儿,但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

父亲很高兴的同意了,他就是那种孩子气的人。

那一天,我在当父亲的模特儿,让父亲作画时,雪也开始下了。

雪很大,那是我从没有见过的大雪,现在想起那场大雪,我还会心有余悸。

是不是神叫我不能动手杀人,才下这样的大雪,来警惕我呢?我很犹豫,心想:今天就算了吧。

又看到父亲在我面前服用安眠药,我更想:那就明天再动手好了。

可是,明天也不行呀!父亲已在画布上用炭笔打上线条和基本的轮廓,明天就要勾出我的五官,再不下手,人家就会认出模特儿是谁。

而且,明天二十六日是星期三,我答应后母昌子要上芭蕾舞课。

这个行动不能延到明天,不能拖了!下定决心,我终于把父亲杀了。

并且用剪刀剪他的胡子,别人一定想不透这是为什么,其实我本来是想用刮胡刀的。

但是在使用刮胡刀时,父亲的鼻子,嘴巴突然流血了,让我十分害怕,不得不停手。

后来我使用剪刀时,虽然我留心不让剪下来的胡碴掉在地上,但还是掉了。

然后我走出工作室,利用绳子从旁边的窗户拉上门闩,穿着自己的鞋子,走到栅门。

因为怕被别人发现,当时有一种想退回工作室的冲动。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一件恐怖的事。

能想到这一点,算是我的幸运吧!到了外面的马路,我先试着用脚尖走,再尝试用脚跟踏,果然如我所想,鞋印中间有一点凹陷。

如果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的计谋一定很快就会被发现了。

这个时候,我手上没有任何东西,便慌忙地尽量抓了满手的雪,再踮着脚尖,走回画室的门口。

我把雪装进皮包里,不够,我又在门槛附近,尽量不留痕迹地再拿一些雪,放进皮包。

这些雪是用来灭迹的。

先抓一把雪放在刚才踮着脚尖的印子上,再用爸爸的鞋子踏上去,踮着脚尖走的印子,就消失了。

除去印子完毕,我走到马路,扔掉皮包内剩下的雪,再把爸爸的鞋子放进皮包里。

要不是清晨又再度下了一点雪,可能会留下画室旁我掏雪的痕迹。

为了怕撞到人,我跑到离家不太远的驹泽森林。

因为夜深了,一路上虽然偶尔有车子从我旁边经过,却没有碰到任何人。

我很幸运。

驹泽有一条极小的河流,我喜欢那里的河边,长满一望无际的杂草,藏身其中的话,很难被发现。

假使我想死,一定选择这个地方。

我之前便在岸边一处挖好洞,然后用木板和草盖起来。

于是,我把自己做的凶器、刮胡刀、爸爸的胡碴等等东西,一起埋进洞里。

直到天亮,我都待在森林里,轻举妄动的话,只会为我制造出目击者。

除了躲在这里外,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

很冷,我觉得自己快被冷死了,无限的后悔与不安浮现脑海。

下雪的时候,我考虑着要不要回去,但又怕一走到外面的马路,就会被人看到。

父亲是个粗心的人,连叮咛我该早点回主屋,要不然会被锁在门外的话都不会说。

我之前已向昌子说会去母亲那里,如果她打电话去问,母亲也会依惯例骗他们吧。

我把自己创作的手稿,留在父亲的工作室里。

它的内容,如今想起来,真令我感到不安,虽然那是经过仔细思考,才写下的东西,但是我的思考或许也有不周的地方。

我也想过:如果我的计划不那么大,或许比较好,或许我只要把他们毒死就好了……然而最让我担忧的,却是万一警察抓到我时,我该如何面对母亲?她一定会遭受比现在更大的痛苦。

我真的宁愿自己死掉,也不愿意看见她痛苦。

至于后母,我觉得一下子就让她死了,未免太便宜了她。

我一点都不担心笔迹的问题。

因为父亲从二十岁开始,几乎就不动笔写字,跟朋友之间更无书信往来,所以应该很难找到父亲写过的字,来和我写的手记做笔迹比较。

而且,我曾经在父亲留学欧洲时的素描簿上,看过他写的几个字,觉得跟我的字很像;当时我的心里还想着:我们不愧是父女呀!但是,因为别人很容易看到我写的东西,所以也不能完全用我自己的笔迹,去写那一份手记。

于是我找到一封中年男子写的信,并且模仿上面的笔迹……拉拉杂杂想了很多。

每次一想起父亲曾经对我好,我就觉得自己罪恶深重。

回想起来,在几个女儿当中,父亲最信赖我,最常和我说话,所以我才有本事写了那样的手记。

我跟梅迪西的富田女士,似乎是他少数谈得来的人。

然而,被他深深信任的我,竟然对他下了毒手。

从深夜到黎明的时间,长得超乎我的想像。

冬夜实在漫长呀!天色终于泛白,但是新的恐惧又爬上我的心头。

万一梅泽家中的其他女儿们,有人在我之前发现父亲受害,那我就无法把鞋子放回去了。

工作室里有两双鞋子,这一点后母她们都知道,其中一双不见,并且被发现,我就大大不妙。

可是我若是太早回去,又显得奇怪。

而且,在送饭去之前去画室的话,会留下脚印。

我的心七上八下的。

关于鞋子的问题,因为是匆匆忙忙间想到的方法,所以设想得并不周全,才会有这么多的担忧。

我愈来愈忧心我把鞋子放回去是好主意吗?鞋子有一点湿,但这不是大问题,因为谁也不敢断言父亲不会在下雪时走出工作室,但是警察看到被我丢在工作室门口的鞋子时,难道不会想到要对照脚印是不是父亲的鞋子?虽然这是一双非常常见的鞋子,万一断定的结果和鞋印是一样的,总是一件麻烦的事。

不过,如果鞋子不见了,麻烦会更大吧?想来想去的结果,我还是把鞋子拿回去了。

很幸运,并没有断定那个鞋印与父亲的鞋子有关,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早上又下了点雪,鞋印变得不吻合了,或是警察根本没想到要拿父亲的鞋子来对照脚印吧?警察来我家调查父亲的死时,态度非常严厉。

我是早有准备的,当然不会被盘问出什么问题。

看到其他姊妹哭泣时,我一点也不同情,内心反而有一种痛快的感觉。

只是昨天晚上在雪中站立一晚,可能感冒了,觉得非常不舒服,显得有气无力的,看起来反而更像遭遇丧父之痛的女儿。

母亲知道命案当时我不在梅泽家,也没有去她那里时,便以为我是巧合因为工作的关系,而留在工作的地方过夜了;为了不让梅泽家的人知道我在工作,所以她便坚称我在她那里——母亲就是这样单纯的人。

现在我想谈谈一枝的命案。

杀害一枝当天,我是第二次独自去一枝家。

前一次是去了解地形,两次之间的间隔时间并不长。

间隔的时间如果长了,难免让一枝有机会和昌子闲聊,说起我去她家的事。

那就容易被怀疑了。

我本来准备穿上和她身上一样的和服,但是时间不充裕,不得不把死去的一枝衣服脱下来穿。

我照原先计划在等竹越时,发现衣领上有血迹,便紧张地往暗的地方走。

一想到这个计划,我就心跳加速,十分害怕。

任谁也想不到一个年轻的少女,会干出这种事。

杀父亲是如此,杀一枝时也一样。

我在黑暗的路上,一边慢慢徘徊,一边担心:万一那个人正好今天不像平日一样的在这个时候经过这里,那可怎么辨?为了配合这个时间,我已经杀死一枝了。

万一他今天比平日早,已经离开这里了……想到这里,我竟然双脚无力,整个人就要晕倒。

所幸,他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眼前。

当我和竹越先生一起进入一枝家时,一股说不出来的血腥味也几乎让我喘不过气,全身无力。

但是,竹越先生好像没有感觉到。

因为担心衣领上的血迹被发现,我慌慌张张地请他关掉电灯。

后来我才知道一枝死亡的时间,警方推测是七点到九点,我实在太幸运了。

实际时间是七点多一点。

警方可能是因为这案子是偷窃导致杀人,所以才将时间带拉得这么长吧!竹越并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一枝的葬礼之后,我故意弄脏几张坐垫。

清洗坐垫的工作当然是我的,洗好了的坐垫,就晾在屋里风干。

我这么做,是做为弥彦旅行回来时邀那些姊妹们来一枝家的理由。

这时的我,似乎已经对杀人这事渐渐习惯,把这种事当作一个游戏了。

并且对即将来到的旅行,充满了期待。

杀害父亲和一枝时,充满了变数,我的心情也很不安。

但是这趟旅行几乎一切都在我的计划当中。

我提起父亲在手记里说过的事(我们都有被告知一点点手记的内容),酝酿去弥彦旅行的气氛,结果后母她们都同意了。

当我和雪子她们请求后母在岩室温泉多停留一天时,没想到后母竟然说她要独自回会津若松。

一切都如我所愿。

我早就想过:非常在意世人眼光的后母,一定不会带女儿们一起回娘家,因为这几个女儿早因父亲的命案而出名了,回到娘家后,她应该也会一直待在屋子里,不会外出。

我唯一担心的事,就是她会叫我和文子婶婶的两个女儿先回去。

还好她没有。

那一段时间里,我特别注意和她们相处,避免不愉快的情形。

回家的列车上,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我们很自然地分成了两组,分别是知子、秋子、雪子以及信代、礼子、我。

我在火车里提到今天要回一枝家收拾坐垫的事,知子和秋子立刻反对,并说,要去你自己去就好了,我们已经很累了。

这种话是很无情的,怎么说一枝和她们都是亲姊妹,和我则是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的人。

她们就是这样欺负人,类似的事情太多了,数也数不完。

例如说跳芭蕾舞的事,知子和雪子非常迟钝,老是跳不好,而我却表现得很好,于是后母就趁我去保谷的母亲家时,给她们特别指导,到时候再来奚落我。

因为她们不想去,我便努力示好,表示会弄果汁给她们喝,并且说我一个人会害怕,请求她们一定要陪我去。

好不容易她们才答应。

我们是在三月三十一日下午四点左右到达一枝家。

抵达后,我立刻到厨房弄果汁,杀了五个人。

当时太阳还没有下山,天色还亮,用不着开灯。

虽然是独立的房子,但是有灯光露出的话,远处还是会注意到这房子里有人,那样就有危险了。

我知道砒霜的解毒剂。

但是,我并没有拿到。

不过因为厨房的事向来都是我在做,所以我一个人在厨房,她们也不疑有诈,我也不必多费手脚。

我就把她们的尸体搬到浴室,然后独自回到目黑的梅泽家。

回到梅泽家的原因,除了是要把亚砷酸的瓶子和附了钥匙的绳子偷偷地放在后母的房间外,也是因为当晚我无处可睡。

至于晾在家里的衣物,就让它继续晾着,或许永远不会有人来收拾了。

第二天晚上,尸体已经僵硬了,我就在窗下就着月光,进行切割尸体的工作。

将尸体放在浴室里一整晚,让我感到很不安。

可是,浴室是切割尸体最理想的场所,而且,如果先把五具尸体都放在储物柜里,隔天再搬到浴室处理,这样沉重的工作,恐怕不是我一个女子所能负荷的。

我也想过,万一因为放在浴室里被发现了,我就立刻在那房子的附近,服下同样的毒剂,假装成被同一人所杀。

这样做当然是为了母亲,免得她背负凶手母亲的恶名。

而这么一来,就可营造出虚构的凶手为了完成阿索德,杀害我们六名少女,但是还没有分解就被发现等云云。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尸体并没有被发现。

我处理完五具尸体,分配成六组后,再用事先准备好的油纸包好,搬到储藏室,用布盖起来。

这个储藏室已经在处理一枝丧礼的时候,被我打扫干净了。

这是为了防止尸体上有可能沾到稻草或关东土壤等一切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

恰好我们六人血型都是A型。

这是有一次我们一同去捐血,我无意中知道的。

如何处理六个人的旅行袋,倒是我分尸结束的一大难题。

旅行袋虽然小,但是有六个之多,又不能和尸体一起埋掉。

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只好每个旅行袋内都放入秤锤,让它们沉入多摩川。

切割尸体时所使用的锯子,也如法炮制,沉入河里。

写给竹越先生的信,我早就写好。

在目黑的梅泽家休息一个晚上后,第二天——也就是四月一日,就立刻投寄了,接着我才到一枝家处理尸体。

这样做,是为了让尸体在还没有开始腐烂以前,就能够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而且也让竹越没有思考的时间。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我的身上没有痣,这点母亲多惠很清楚。

为了利用痣做为辨认我的证物。

我行凶相当久以前,就用铁棒打自己的腹部,再告诉母亲,这颗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

母亲惊讶的程度超出我的想像,她一再的用手抚摸那颗痣。

我不禁庆幸还好没用化妆品来画。

结束了一连串的罪行之后,我暂且投宿在川崎或浅草一带的小旅馆。

我改变发型和服装,假装成在找工作的样子,心里却十分挂念母亲,想必她一定哀伤得不得了。

由于我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闲,手边有点积蓄,所以暂时之间并无生活上的问题,但是,继续留在日本的话,绝对比较危险。

幸好当时日本已经有海外的殖民地,所以早在计划之初,我就想过:如果计划能顺利进行,我就逃到中国大陆去躲起来。

虽然我很挂念母亲,可是我却不能让母亲知道我没有死的事情,因为她是个不会说谎的女人。

我连母亲都得隐瞒,总觉有点残忍。

但是万一母亲暴露真相,她所受到的痛苦,相信大于以为我已经死了。

因此,我忍受着椎心刺骨的哀痛,离开了日本。

说来幸运,我投宿在某个旅馆时,认识了一个女服务生,她正好要举家加入一个满洲移民团;在我百般央求之下,她愿意让我加入他们家,一起到中国大陆。

可是大陆并不是别人口中的天堂,土地虽然广大,但是冬天气温却常在零下四十度。

做了一阵子的田里工作后,我便去北安服务。

当时实在不是一个女人单独出来打天下的时代。

不用说,日子极其艰辛,我不想浪费笔墨描述那些事情,只觉得那些是神对我的惩罚。

我终于能够体会母亲当年所以没有来满洲的难处。

败战后,我回到日本,一直住在九州。

经过昭和二十年代,到了昭和三十年代,梅泽家的事件更加被炒得沸沸扬扬,我间接听说保谷的母亲由于命案的发生,获得大笔遗产,这让我非常满足。

昭和三十年左右,我理所当然地猜想母亲一定会搬到京都,经营她梦想的皮包店。

昭和三十八年的夏天,我终于忍耐不住,来到京都的嵯峨野,想见母亲一面。

孰料,从落柿舍到岚山以及大觉寺、大泽地附近,我整整打听两天,都找不到母亲的店。

找不到母亲,让我非常气馁,当时的心情真不是笔墨可以形容的。

无可奈何之下,我便前往东京。

但是东京完全变了,车辆数倍于过去,高速道路纵璜,到处可见和奥运有关的标语。

到了东京,我最想看的地方是目黑。

我从远处眺望梅泽家的旧址,从建筑基地的树林缝隙,看到了一栋新起的大厦。

第二个想去看看的地方,是驹泽的森林。

之前我就听说过,驹泽已经变成高尔夫球场了。

想去驹泽的原因,是想再看看我喜欢的小河、原野,还有杀害父亲时掩埋凶器的地方。

但是,当我站在驹泽的土地上时,我非常的震惊。

眼前尽是推土机、大卡车,根本看不到森林或小河。

我沿着路走,在原本是小河的位置处,看到了许多大大的水泥管。

该不会那些水泥管已经取代了小河,河水是从水泥管的中间流出去的吧?我当年埋凶器的地方,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我问路人,才知道这里是明年奥运的竞技场或运动公园的预定地。

太阳很大,我虽然拿着洋伞,仍然觉得汗水直流。

赤裸着上半身工作的男人们,在太阳底下奋斗着。

这和当日埋凶器的下雪夜晚,差别是何其大……离开驹泽,我去保谷。

此时我已经想到,母亲应该是不会离开保谷的。

仔细想想,她现在的确实年龄,已有七十五了,昭和三十年左右,我以为她会在京都开店时,她也六十好几,不可能在那个年纪还独自开新店。

认为她在京都开店,只是我一厢情愿、自我满足的想法。

我实在太愚蠢了。

到了保谷一带,往母亲的店走去时,我的双脚颤抖。

前面转个弯,就可以看见母亲的店了,我所思念的母亲,今天也像往日一样,坐在她的店门口吧?转弯了,但是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

母亲的房子脏乱又老旧,周围的房子则是全变了。

其他面对马路的店家,店面都已换成铝制的玻璃门,只有母亲的房子,仍旧是黑黑脏脏木框玻璃门,显得特别醒目。

店前没有摆香烟,母亲好像已经不做生意了。

我打开玻璃门询问,一个中年女人走出来,我上前自我介绍,说是多惠的亲戚,从大陆回来,想探望多惠。

母亲在里面的房间睡着。

她毕竟老了,完全像个病人。

我坐在她旁边。

母女俩终于见面了。

母亲的眼睛差不多失明了,看不到我是谁,一直向我说谢谢——我泪流不断。

此时,我的心里开始有了后悔的念头,后悔自己犯下那么重的罪。

我想:我到底做了什么呀?母亲并没有变得比较幸福呀!我错了。

一连几天,我强忍悲情,向母亲解释,我就是时子。

过了四、五天,母亲总算弄清楚我是时子,喜极而泣,高兴地叫着时子。

不过母亲已经不能了解我到底做了什么事。

我还能要求什么?她能知道我是时子,我便心满意足。

第二年,东京举行奥运,我为母亲买了一架当时刚上市的彩色电视,其实母亲视力几乎等于零,什么也看不见了。

当时彩色电视相当稀罕,附近的人都来看。

奥运开幕典礼那天,电视机播放五架喷射机在天空画出奥运标志的五个圆圈的镜头时,母亲去世了。

我想替母亲做的事很多。

到嵯峨野开店,是我为母亲实现梦想,也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我固然说过我有后悔的心情,但不是一般世俗的忏悔。

既然自已做的事,是再三思考过的事,就不必后悔,否则一开始就不该做。

我的心情,希望你会了解。

在京都开店的日子里,我认真回顾我的一生,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条虫。

和三个年轻的女孩子一起经营生意的日子,虽然平淡,但也有一些小小的乐趣。

因此我下了一个赌注。

对研究西洋占星术的你来说,我的一生或许可以从星座看出端倪。

我于大正二年,三月二十一日,早上九点四十一分,在东京出生。

象征转世、不吉、死的冥王星(Б),就在我的第一宫里。

我怪异,喜欢异常事物的个性,跟冥王星有关系。

但是这里又有金星(♀)、木星(Ч)及月亮(Э)形成幸运的大三角,表示我的运势很强。

我的计划能够顺利完成,也许得助于这个幸运三角。

而象征子女及恋爱的第五官,与表示交友、愿望的第十一宫,都很不好,所以我这一辈子,可以说是一个朋友也没有,当然也没有子女。

若说我对人生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并不是拥有金钱、房子、名声,而是拥有一个真心相爱的男人。

如果有这样一个男人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一定会全心全意的为他过活,对别的事物不屑一顾。

我一直住在嵯峨野,一心等待能够破解那个命案的人出现在我眼前。

我把自己的未来全部赌在他身上。

现在想来,我的这个念头实在可笑,但是到了中年以后,我就对我那个被命运封锁的恋爱运死心,期待的并不是一个爱我的男人,而是能找到我的人。

不管这个人是怎么样的人,能够破解那个命案,一定是个聪明的人,一定可以让我爱上他,就算对方是个有妻室的人,也没有关系。

而且,因为他握有我的把柄,我也只能给他绝对的自由,不会约束他。

我相信这就是我的命运。

时间过去,我一天天老了,或许真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但是一定是一个比我年轻很多的人。

我那个杀人计划太完美了,使得我的赌注落空,这真是我人生的讽刺,我所期待的男人迟迟不能出现,这应该就是上苍给我的最大惩罚。

不过,我一点也不怨你,遇见你,至少显示我下的赌注,并没有完全落空,只是丢的骰子没有嬴而已。

我早已决定一件事,那就是当我被找到的时候,就是我死的时候。

我的星座命盘上,司死亡、遗产继承的第八宫里,有象征幸运的木星(Ч),所以我想我的死,并不会给我带来痛苦,我可以死得干净利落。

最后祝你健康,这是我今世未了的执笔。

我会在看不到的世界里,祝福你今后活跃、发展。

四月十三日星期五 时子---(完)---关于本书《占星术杀人魔法》原名《占星术杀人事件》主要内容讲的是:四十年前,一桩占星术连续杀人案件轰动全日本!先是画家梅泽平吉在密室被人重击致死,接着是他早已出嫁的长女在家中被奸杀,最后甚至连与他同住的六个女儿也全部失踪。

尸体陆续被发现埋在日本各地,而每个人身上都被切掉一部分!梅泽平吉遗留的手记上写明他要依据占星术肢解重组六个女儿!难道他死而复活来完成幻异的艺术创作?当又没有证据与动机指向其他与本案相关的人——这可说是一桩找不到凶手的命案……四十年后,眼见这桩诡谲至极的凶案变成邪灵的诅咒,本职占星师兼职侦探的御手洗洁却意外的得到一封告白遗书!悬宕四十年无解的奇案终于现出一线曙光,御手洗洁决定在一星期内破解这件史上最不苦思议、超大规模的占星术杀人魔法!对于热衷推理小说的读者来说,即便不懂日文,也能从海峡对岸台湾推理迷大量关于岛田庄司的讨论中感受到滚滚热浪。

的确,即便是在仅有为数不多的岛田译本的台湾却有着大量的岛田拥护者,按照既晴的说法,这种魅力只有阿加莎·克里斯蒂与埃勒里·奎因才能与之比拟(既晴:《我眼中的岛田庄司》,《占星术杀人魔法》导读)。

在我读完这本《占星术杀人魔法》之后,深信所言非虚,岛田庄司的作品的确是一般推理作家无法比拟的。

《占星术杀人魔法》是一本相当奇妙的书。

它不是一本供上班族、青少年休闲消遣的书,它是一本让真正的推理迷大快朵颐的书;它不是一个关于藏书室女尸、税务署贪污的老套故事,它是一个充满幻想和不可思议的巨大谜题。

如詹宏志说言,这类推理小说,不要问侦探是否不食人间烟火、命案发生方式和理由是否合情合理、线索出现过程是否写实,我们关心的是侦探是否特独、谜题是否足够困难而新鲜(詹宏志:《詹宏志私房谋杀》)。

岛田庄司这本书最主要特色是什么?我想应该是其中大量谜团的魅力。

小说包含三个主要的谜团:密室杀人(梅泽平吉被杀事件)、一枝被杀事件、阿索德之谜(六女被杀事件)。

其中最为主要的是阿索德之谜,前二者可以说是其附属。

但是把前两者的谜团拿出来独自成篇也算是颇具水准的本格作品,可在阿索德之谜的巨大不可思议之谜面前它们只能成为附庸。

小说中还交杂着其他复杂手法,如暗号推理、多重解答、模仿杀人、不在现场证明,等等。

那些已经在黄金时代被众多大师级人物屡屡尝试且不易超越的题材,在岛田庄司笔下仍能让人感受到其新鲜、精巧的地方。

《占星术杀人魔法》就象是一桌极其奢华的饭菜,即使是再挑剔的食客,即使是胃口再大的食客,面对它也要惊讶一番——能承受得住吗?岛田庄司是日本新本格派的开山祖师。

新本格派推崇解谜至上,重新回到黄金时代推理小说的路线上来。

在更多作家寻求推理小说纵向发展(他们重视心理、社会意义等方面,但是大部分都忽略了设谜与解谜)的今天,很多本格推理迷抱怨读不到真正的解谜推理,那么岛田庄司一类的新本格作家的作品绝对是首选读物。

只是,在国内出版社还抱着森村诚一、内田康夫不放的情境下,我们只有抱怨与哀叹了。

但是,岛田庄司并不是简单的效仿前人,他在《占星术杀人魔法》中如是说:如果只有把前人所创造的东西,略加修改而完成的一件作品,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作艺术作品。

我认为,唯有在对抗中,才又创造。

新本格作家在寻求着谜团更深层面的发展,其一大创见就是幻想性谜题。

一个近乎疯子的人妄图将六个女儿身体上最完美的地方切下来,用所谓的魔法组成一个完美的人——阿索德,可是在他实施计划之前被人杀害了。

接着小说借名侦探御手洗洁的推理将涉嫌犯罪的罪犯全盘否定,这意味着除了已经死去的疯子梅泽平吉之外,没人能够犯下这些四十年来无人破解的罪行!而读者似乎即将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这大概是一本鬼故事或者是超自然推理小说吧。

错!错!错!当看完侦探的解说之后,你就会明白这是一桩完全可以凭借现实手法(并不是指它的现实性)能够实现的杀人事件。

在不可理性(谜团的表象)与完全合理性(解答过程与解答本身)造成了对读者排山倒海式的冲击,不能不令读者感到巨大的乐趣和满足。

除此之外,小说无处不存在令读者头昏眼花的谜,因此,作者在挑战读者谁是凶手之后还再次下挑战书——你知道凶手的手法吗?哪有这样的作者,能如此自信:即便告诉读者凶手的名字(实际上告诉了名字读者也不知道凶手是谁!!!)读者也不知道凶手是如何办到的!如果你希望挑战自己的大脑,如果你沉浸与解谜推理而不能自拔,《占星术杀人魔法》绝对能够让你度过平生最美妙的几个晚上,甚至会是一个不眠之夜——你将不忍释卷直到天亮。

我写完这段文字之后又再去感受一遍岛田庄司了。

我中了魔法了吗?但我是心甘情愿的吧。

ellry撰写我所知道的岛田庄司去年夏季,当我从皇冠出版知道要推出一系列岛田庄司作品之际,我的胸口不自禁涌生一股火烫。

有一瞬间,我几乎误以为自己也许听错了。

岛田庄司!在台湾只要接触了推理小说一段时间,就一定会听得到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推理小说识途老马经常情有独钟、恋慕不舍的名字。

你永远遇得见一些总以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表情在谈论岛田庄司的推理迷。

从我大学时代接触网际网路开始,岛田庄司一直是BBS上网友们热烈讨论的话题中心,这样的情况至今未曾改变,不时出现初入门者询问哪里买得到岛田庄司的作品?,目前仅译的数部作品不断被重新讨论,连绝版书的拍卖价码竟然都能够高达数千元。

若是论及推理作家中还有哪些人能够散发这种强大的魅力,我想恐怕也只有阿嘉莎·克莉丝蒂(Agatha Christie)与艾勒里·昆恩(Ellery Queen)可堪比拟,而这两位作家可是分属英美两国的推理文学之巅。

岛田庄司的作品在早年曾被引介至台湾,当时他最重要、也是他最具纪念价值的处女作是《占星惹祸》(编注:即《占星术杀人魔法》)。

回想自己第一次阅读到《占星惹祸》,是大学时代从图书馆里借得的,当时《占星惹祸》已然绝版日久。

原本只打算在睡前先读个一百页,没想到愈读就愈无法放手,愈读就愈想要知道真相,不知不觉就这样读到凌晨三点,一口气把它看完,而故事中不可思议的巨大谜团更令我浑身颤栗,就此无法入睡直到天亮。

后来,我决定学习日文以阅读原文推理,岛田作品的吸引力无疑是最主要的原因。

当我在友人间提起这段亲身感受时,更发现竟有不少人和我有雷同体验!《占星惹祸》可说是资深推理迷心目中的梦幻逸品。

究竟岛田庄司是何许人也?为何有着如此魅力?要回答上述疑问,也许可以将时间轴拉长,先从日本推理的历史传承谈起。

一般咸认,日本推理历史源起于十九世纪末,由黑岩泪香、须藤南翠等翻译家担任传介先锋,将当时已粲然大备的欧美推理大量引入国内,经过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等纯文学名家的尊崇前导,江户川乱步终于在一九二二年发表的暗号推理《两枚铜钱》发表之际,正式宣示了日本推理文学的起点。

江户川乱步醉心爱伦·坡理智的疯狂式的恐怖美学,在己身的创作中融入了独创的绚烂的妄想,赋予了日本早期推理的艺术风貌。

与江户川同期出道的推理作家尚有横沟正史、甲贺三郎、大下宇陀儿等人,由于他们几人全都是在《新青年》杂志出道的,所以日本推理的第一波兴盛时期,即称为《新青年时期》。

由于当时的欧美推理正处于古典解谜黄金时期浪潮(The Golden Age,一九二零年代至四零年代末期),强调严谨的推理程序与意外的解谜缉凶情节,经典杰作鼎立如林,日本推理的发展自然也趋之若骛。

和欧美古典解谜推理的情况类似,推理小说一开始是专属高级知识份子的消遣读物,以破解谜团、神探擒凶为主要题材,也就是所谓的本格派。

以新青年为核心的日本推理初期发展,以短篇推理为主,直至小栗虫太郎《黑死馆杀人事件》与梦野久作《脑髓地狱》两大复杂难解的长篇推理,推升达到第一次巅峰。

可是,随后二次世界大战开战,截至战争结束,日本推理一度中断了六、七年。

不过,战后的《宝石》杂志接续成为日本推理发展重地,以创作水准已成熟卓越的横沟正史为首,加上岛田一男、山田风太郎、高木彬光等辈出新秀,开启了日本长篇推理创作的新贡。

宝石时期进一步地融合新青年时期摸索出来的创作概念,加强了解谜、诡计的复杂性,深化了耽美谲异的怪谈气氛,成功拓宽了本士的道路。

其中以横沟正史《本阵杀人事件》、《狱门岛》和高木彬光的《纹身杀人事件》为最辉煌的成就。

然而,随着诡计的设置越来越复杂、怪谈的附会越来越牵强,日本的本格派作品一度走上场景越来越虚幻、故事越来越异常的地步,许多作品内容宛如童话故事般地超脱现实、扭曲现实甚至违背现实,逐渐难以获得读者的青睐。

随后,一九五八年松本清张以史所未见的社会派推理《点与线》登场,成功地结合推理与现实生活的关系,读者群也从高级知识份子扩展到一般的社会大众,推理小说自此成为国内主流的大众文学类型,而社会派重视写实动机、日常性、题材化的写作手法,也在推理文坛上长久独霸,社会派时期终于堂皇来临。

正当社会派大行其道,象征推理源流传统的本格派则一片荒芜。

诚然,发展至末期的日本传统本格确实由于过于虚幻而出现衰竭枯萎之疲态,但一味追求写实性、不重视诡计的社会派推理,后来亦渐渐落入谜味稀薄、凡庸无趣的风俗小说窠臼。

然而,社会派雄踞二十余年之久,且太平洋另一端的欧美推理,此刻早就完全专意朝着写实性的方向前进,更甚者深入描写犯罪心理,开始进占纯文学的领域,持续大力译介欧美当代推理的日本,自然受写实形式的作品影响颇大。

此时的日本推理,当然随之不再认为注重幻想性、浪漫气氛浓厚的本格派作品有重视的必要性。

正是在社会派浪潮沸沸扬扬之际,岛田庄司高举解谜至上的旗帜,毅然踏入日本推理文坛。

岛田庄司,一九四八年出生于广岛县(也是解谜推理经典《纹身杀人事件》发表的同年),武藏野美术大学毕业。

一九七六年还曾经出过一场爵士乐唱片。

一九八零年,他以《占星术的魔法》一作参加第二十六届江户川乱步奖——这是乱步在六十大寿那年,为了提振日本推理文学发展而设立的奖项,最初两届是颁给对推理文学贡献卓越的人士,但是从第三届开始,即改为推理小说新人奖,演变成日本推理创作者鲤跃龙门的最重要管道——并获得决选入围。

《占星术的魔法》描述一桩久达四十年来从未解明的圣女阿索德命案,侦探则是一名个性古怪的占星术师御手洗洁,内容涉及占星术及黑魔法,充满复杂难解至极的连续谜团,可说是传统解谜推理的新典范。

然而,评审的意见一致,认为《占星术的魔法》异想天开的谜团充满魅力、文采笔力精湛,可惜人物、背景、动机等设定却背离现实太远,因此最后败给井泽元彦的历史暗号推理《猿丸幻视行》。

亦即,《占星术的魔法》输在评审的口味。

隔年十二月,巨匠横沟正史逝世,象征本格推理在文坛的处境终趋式微。

同月,《占星术的魔法》经岛田改稿润饰,由讲谈社以《占星术杀人魔法》为名出版,岛田正式出道。

一九八二年,岛田发表御手洗洁的第二部探案《斜屋犯罪》——矗立在鄂霍次克海岸的奇妙洋房流冰馆,发生了连续密室谋杀案,而最有可能的凶嫌居然是一具收藏在宅内、名叫杰克的人偶!奇妙的谜团与惊人的真相,虽然再度证明岛田的诡计制造实力,却仍旧不容于社会派既有势力,于是,岛田暂止了御手洗洁系列,另辟写实气氛比较浓厚的吉敷竹史警探系列,开始撰写描写地方名胜风光的旅情推理,有《卧铺特快车隼号1/60之壁》、《出云传说7/8之杀人》、《北夕鹤2/3之杀人》等作。

旅情推理的创作热潮,是由西村京太郎、内田康夫两位畅销名家带动的。

八零年代的日本生活水准大幅提升,国内铁路建设完备、交通网络串连,人民经常搭火车旅行。

旅情推理不仅利用时刻表制造的不在场证明诡计,更兼述各地名胜游览情报,因此极受读者欢迎。

虽然岛田不得不屈从于现实,但令人感动的是,吉敷系列虽属旅情推理,但他仍然坚持解谜至上的写作原则,纵使孤军奋战也决不妥协。

尽管文坛并未给予岛田好评,但是在大学生之间,御手洗洁系列却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日本各个大学内的推理小说研究社团,都深深着迷于岛田那奇拔幻想、诡异怪诞的独特风格,给岛田最真诚的声援。

难怪日后有评论家会认为,岛田是个过早出现的先驱作家,总是踽踽独行地走在时代的前端,众人只有不断地向历史回顾,才能发现岛田的价值。

一九八七年,毕业于京都大学、受《斜屋犯罪》影响至深的绫十行人发表《夺命十角馆》;一九八八年,同样毕业于京大的法月纶太郎发表《密闭教室》,歌野晶午发表《长形屋杀人》;一九八九年,我孙子武丸发表《8之杀人》,四位独钟解谜推理的新秀作家在岛田的举荐下登场,终于掀起了新本格浪潮,随后有九四年京极夏彦的《姑获鸟的夏天》、九六年森博嗣的《全都变成F》轮流接棒,让新本格浪潮愈发炽热、持续延烧,完全改变了日本现代推理的走向。

而岛田这位幕后推手,也从此被誉为新本格教祖。

沉寂数年、解谜至上的御手洗洁系列,也在新本格浪潮的声势下陆续推出御手洗洁最初探案《异邦的骑士》、短篇集《御手洗洁的问候》及《御手洗洁的舞蹈》。

对照前述的日本推理史,御手洗洁系列可说是日本传统解谜推理脉流的崭新诠释,也是岛田将创作理念发挥至淋漓尽致的结晶。

一方面它遵循了古典的推理形式——案件发生,搜集线索,推理解谜,另一方面又融合岛田独有的创意。

岛田在《本格Mystery论》中提到,正统解谜推理应同时包含充满幻想性及富含魅力的谜团,及合情合理、充满说服力的真相,两者之间绝大落差所造成的震撼,就会成为读者最大的阅读乐趣。

是以,岛田最大的魅力,即是他总是能创造出崭新的怪奇谜团。

诸如前述的圣女阿索德和人偶杰克,其余尚有全力奔跑的死者、鸟人、舞蹈病、噬食人肉的千年楠树、消失于火车厕所的小丑……凡此种种令人好奇迷惑的怪异谜团,往往使读者一探究竟的冲动油然而生,倾心享受岛田精心设计的致密论理过程。

崭新的谜团加上精确的推理,岛田的创意仍不止如此。

他笔下的第一神探御手洗洁,则更增添了故事的趣味性。

御手洗在日文中是厕所,也是一个少见的姓氏,由于两种意思的读法不同,因此前来委托案件的人,经常会下意识地称呼他为厕所先生。

从这样的设定来看,就知道御手洗应该是一个令人发噱的角色——没错,他有演说癖,无论是否和谈话主题有关,都能够长篇大论地抒展自己的意见。

案件中尽管有恐怖的谜团、残酷的杀人手法、阴森诡异的气氛,只要御手洗洁一出现,都能让读者感到安心、有趣,跟随着他的脚步往破案的方向前进。

然而,岛田的创作企图却不仅止于此。

继发表个人的创作理念概论《本格Mystery宣言》后,御手洗洁探案有了全然不同的风貌。

接下来的长篇《黑暗坡食人树》、《水晶金字塔》、《眩晕》及《雅特波斯》,统称为新·御手洗系列,全都是波澜壮阔、格局宏伟的超级巨作,篇幅从最初的六百页起跳,最后更高达九百多页!这不单带给读者前所未有的全新阅读视野,更昭示岛田对创作境界的极致追求,决不以文坛地位日渐稳固而稍有息歇。

近年来,岛田持续发表了篇幅超过一千页的《龙卧亭事件》、《泪流不止》等巨篇推理,以及《P的密室》、《魔神的游戏》、《上高地的开膛手杰克》、《圣尼可拉斯的钻石鞋》和《俄罗斯幽灵军舰事件》等御手洗探案,甚至在曾经出版三期以作家为名的刊物《季刊岛田庄司》,即使岛田的作家生涯已超过二十年,创作精力依旧旺盛活跃。

除此之外,岛田还悉心收集情报以撰《秋好事件》、《三浦和义事件》及《死刑基因》,倡议日本废止死刑,以社会观察家角度,撰《日本型恶平等起源论》(与推理作家笠井洁合著)、《世纪末日本纪行》等作,对日本社会问题提出省思检讨……这在在显示岛田绝非单纯只是一个耽溺推理小说斗智游戏的作家而已。

岛田庄司目前移居美国洛杉矶,未改其志:只要我身为推理作家,我一定坚持本格派。

若我不再写本格作品,我就不再是个推理作家了。

既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