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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025-03-30 06:18:40

19杨阿四在这城市里除了大富豪夜总会,还有一家大富豪酒店。

大富豪酒店坐落在最繁华的解放路上,一幢十八层大厦的底下两层全都被杨阿四租了下来。

现在酒店生意不好做,特别是这样的发展中城市,居民消费水品不高,酒店却越开越多,能赚钱的酒店全都是因为有了几家大单位作为定点客户。

大富豪酒店当然属于赚钱的那类酒店,赚的虽然不是太多,但最起码,它能让其它很多一些酒店眼红。

所以,对于那天中午发生的事情,华彪和楚平一致认为是其它家酒店的人在搞鬼。

事情发生得很莫名其妙,经常光顾大富豪酒店的某局领导中午领着一大班人来酒店猛吃一顿后,回去参与酒宴的人全都上吐下泄,还有五六个人被送进了医院,诊断结果为食物中毒,其中,就有那个局领导一把手。

这样的事情当然惊动了很多人,这城市本来就不大,屁大点的事情半天就能传得沸沸扬扬的,何况这件事里面还有这样一个大人物。

市电视台市报社都派人来作了专访,当晚电视台的地方新闻里就对该事件作了详细的报道。

后来报道这件事的电视台记者为此遭到了台里严厉批评,原因是在报道大富豪酒店使用劣质海鲜致人食物中毒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有影射那大人物利用公款吃喝之嫌。

杨阿四平时不常到酒店里去,酒店由一个退休的国家特一级厨师福伯照看。

福伯退休前是这城市九十年代之前最大一家国营饭店的经理,经验丰富,深谙经营之道,且不说他退休前那家国营饭店生意如何,他退休之后那家饭店成为全市第一家倒闭的国营企业却是很多人都亲眼目睹的。

福伯本身就是厨师出身,对饮食卫生非常讲究,每天早上都是他亲自带了菜买到菜市场去买菜,像海鲜野味类有人送上门来,他都要亲自检查才能决定能否留用。

如果说那起食物中毒事件真是因为食物变质造成的,这真有点说不过去,福伯的责任心很强,否则杨阿四也不会放心把酒店交给他,在他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情,最大的责任人就是他,所以,这件事一定是有人避着福伯故意和大富豪作对。

华彪和楚平都在猜测是哪家酒店的人有这样的胆子,他们边上的杨阿四凝坐在老板椅上动也不动,在他的脸上,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凄怆。

这是在大富豪夜总会的办公室里,这房间里除了他们三个人还有青青,青青在他们谈论正事的时候一向都不参与,她只坐在杨阿四身边或离他们远远的静静地听他们说话。

这样的女人很懂事,所以,华彪和楚平都认为四哥的目光还是雪亮的。

华彪平时看脾气火爆,真到出了事他反倒能平静下来。

他列出了几家与大富豪素有积怨的酒店的名字,和楚平分析这些人是否有诬陷大富豪的动机。

楚平在这城市里资历尚浅,但他遇事总是用一种局外人的目光来分析事情,所以见的往往还很独到。

但这次,他们俩人的思路全都错了。

指出他们错误的人,是杨阿四。

杨阿四说,你们不要在那儿瞎猜疑了,我知道这件事是谁干的。

华彪腾地站起来,他说那龟孙子是谁,我带人废了他。

该冷静的时候冷静,该出手的时候决不犹豫,这是华彪的性格,也是楚平最佩服华彪的地方。

他常常想,华彪如果早生几百年,一定会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江湖大侠。

杨阿四阴沉着脸说出一个华彪和楚平都没听说过的名字──商铁城。

华彪和楚平都没有说话,他们竭力在脑子里想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没用多久,他们就已经想到了问题的关键。

华彪说,这个商铁城是不是就是半个月前打伤你的人,那次你一个人去银河,也是为了去见他?杨阿四重重地点头。

他说,这件事我知道想瞒肯定瞒不住你们俩,他现在既然已经来到了这城市,一定会来拿走原本属于他的东西,甚至他还会连我的都一起带走。

我不是怕他,他再厉害,单枪匹马在这城市里,摆平他其实很容易,如果照我以前的脾气,他现在很可能已经被废了。

华彪豪气地说,那么现在废了他也不迟。

杨阿四连连摇头,一副英雄末路的样子。

他说,这个人即使你们见到了也不能动他,当年,是我对不起他,现在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不该怪他的。

如果他来要这家酒店,我会毫不犹豫地送给他,只是,十年苦窖出来,他的整个人都变了,他实在不该用这样的方法来对付我,放在十几年前,他绝不会这样做的。

已经十几年了?杨阿四说,我记得那时是84年,我一个人离开这座城市去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打天下。

说到这里,杨阿四显然是要跟华彪他们三个讲他的故事了,他招呼青青往跟前坐一坐,这样,才能听得更清楚。

青青笑笑示意她就坐在那儿听得见。

杨阿四见了便不再招呼她,往事像一根鞭子,每次想起来他都像被重重地抽打了一下。

但是,往事已经不能再深埋在记忆里了,往事里的人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并且带着一身的仇恨,何去何从,现在的杨阿四方寸已有些乱了。

一个外乡人在那座城市里生存下去并不艰难,难的是你要在生存之余得到你所想要的。

到南方闯天下的人谁不是抱着发财梦去的,但是,到了那里,才知道那里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遍地黄金,并不是只要你肯努力,就一定能够成功。

穷小子发迹如果没有什么外财,那永远只能是个神话,在南方城市里也不例外。

杨阿四在南方城市里流浪了好几个月,做了很多事情,但是,没有一样是长久的。

后来,经人介绍,他到与南方城市相邻的另一个小城市去找一位据说有着数百万家财的老板。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老板时,他正被人堵在家里不敢出来。

围在他家门外的七八个男人全都拎着家伙,嘴里骂骂咧咧的,大有不把人揪出来誓不罢休的气势。

杨阿四远远注视着那帮人,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然后,他忽然看到门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那个男人精赤着上身,露出满身结实健壮的肌肉,他的手里也拎着把刀,刀尖指地,刀锋微斜,握住刀柄的手青筋凸起。

这个男人浑身上下充满着一种力量,居然能让围住房门的七八个男人心存畏缩。

最后两边人还是打起来了,远处的杨阿四一眼就看出那赤着上身的男人身上是有武功的,而且练的是北方弹腿。

那几个围门的青年只是仗着身强力壮敢打敢杀,如果单打独斗,赤身的男人三两下就能把他们摆平,但是,那赤身男人现在面对的是七八个敢打敢杀且经验老道的对手。

赤身男人最可怕的还不是他手上的刀,他的腿可以在极不可能的情况下飞起,将从侧面扑过来的对手踢飞,他的刀死死封住正面的门户,不让对手有可乘之机。

这种相持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那个赤身男人便受了伤。

围攻他的青年中也有工于心计者,七八个人围着他猛砍猛杀如果再施以偷袭,赤身男人当然应接不遐。

他的后背已经被砍了两刀,远在数米之外的杨阿四这时都能看到他背上翻开的皮肉,那几个青年固然不懂武功,但显然都是用刀的老手,一刀下去,又重又狠。

赤身男人也在那时砍倒了两个人,但他飞起的一腿却撞上柄砍刀的刀锋,腿再落下时,他连站都站不稳了。

站不稳,但他依然不倒,退到墙角,倚墙而立,居然让那剩下的几个青年暂时攻不进来。

但杨阿四看出来,赤身男人这样绝对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如果他不赶紧想法子逃走或者退到门里去,他最后的结局很可能就要死在这帮青年的乱刀之下。

杨阿四在南方城市见多了这种青年,在那个年代出来混的年轻人喜欢敞胸露怀,胳膊或胸口上纹着野兽与美女的刺青,然后迈着八字很张狂地招摇过市。

在他们长长的衣襟背后,大多藏着他们精心打制或收集到的利器。

那是个疯狂的年代,英雄辈出,青年人承受不了忽然之间涌进国门的无数新鲜事物,他们需要找到一种让自己心灵平衡的方式,他们很多都选择了放纵。

他们不知道,放纵在特定环境下,其实是对自己最深的折磨。

杨阿四不再犹豫,他从后面冲了上去,手中只握着两块砖头。

砖头一上场就捂在了两个青年脑壳子上,俩人应声倒地。

场中现在变成杨阿四与那赤身男人共同对抗六名青年的进攻,局面立刻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短短几分钟内战斗就结束了,那六名青年也都躺在了地上。

杨阿四深得罗汉拳真传,而且战术上融合了很多内家拳的精要。

你一刀砍过来,力猛刀沉,这时候便可以侧身让过刀锋,待这一刀去势已尽,只需顺着刀锋去势顺手一拉,便可将持刀人按倒在地。

再如果一刀迎头落下,依照内家拳静如处子,动若狡兔的口决,只需在瞬间趁刀锋抬起露出整个身前空门时一拳击出,对方绝无幸理,但是,这对速度的要求很高。

杨阿四无疑算得上是个高手,他的罗汉拳与赤身男人的北方弹腿,放倒六个只有些蛮力的青年当然不费吹灰之力。

杨阿四说,那个赤身男人就是商铁城。

华彪在听杨阿四讲述往事时满脸都是向往,那个时代的故事他曾听杨阿四讲过许多,所以对于这个城市黑道的历史他了若指掌,而且,当他现在站在昔日那些风云人物跟前时,那些人对他都要寡目相看,一致认为他是这城市的少年英雄。

但是,只有华彪知道,现在在外面混的人大不如从前,现在的人讲究的是怎样混钱,怎样欺负人,干起架来也都是一哄而上,谁的人多谁就占便宜。

现在已经很难看到出来混的人锻练身体了,只要心狠,只要刀在手中敢打敢杀,便会有人怕你,便能闯出个名堂来,但是,真正敢打敢杀的人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了。

而杨阿四那个时代的人不同,他们身上多少有一种真正江湖人的气质,他们的故事听起来也常常令人须发贲张,热血澎湃。

华彪对杨阿四自始至终的尊敬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华彪说,既然你曾救过商铁城,现在他为什么反过来要对付你?杨阿四重重地叹息,说,那次不过是我和商铁城第一次见面,你们怎么会知道,我们在那个偏僻的南方小城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它现在让我想起来仍然有后怕的感觉。

那时候我还年轻,商铁城也不过比我大两岁,我们都是抱着相同的目的去南方闯荡的,所以,我们对后来做下的事情也就并不觉得奇怪了。

杨阿四说,经过第一次的并肩作战,后来我与商铁城成为朋友那是很自然的事。

我知道了他来自北方的大城市哈尔滨,家里还有年迈的爷爷和年幼的妹妹,他的父母全都在文革中死去,所以,这么些年,他都是与爷爷和妹妹相依为命。

他来南方,是为了晚年的爷爷和成年后的妹妹能过上好日子,只要能够做到这一点,他吃再多的苦也不怕。

和商铁成相比,我的处境算是好些,家里有妻子陪伴双亲,虽然日子清贫了些,但总算还能过日子,而商铁城如果一个月不寄钱回去,他的爷爷和妹妹很可能就没有饭吃。

杨阿四的目光里充满遐思,关于南方城市的记忆,在他心里已经埋藏得太深,也埋藏得太久,正是那段日子,改变了他的一生。

杨阿四和商铁城一块做了那个姓米的老板的保镖,米老板好象是潮州人,个头不高,矮矮墩墩的样子,大脑门,眼睛上卡一副宽边的近视眼镜,看模样就知道是个刁钻狡猾的家伙。

他找保镖是因为他做生意得罪了很多人,那些人中有很多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才解恨,所以,经常不断地有人来找他的麻烦。

米老板的钱很多,杨阿四做他的保镖时他已经不做什么生意了,他也没法再做生意,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奸诈和阴险,只要有钱可赚,他连亲爹老子都能出卖。

跟着这样的人,日子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杨阿四和商铁城只要和米老板出去,随时随地都要做好和人拼命的准备,打打杀杀那更是经常的事。

那个米老板以前做的生意本来就不是正行,所以,找他麻烦的人中有很多都是当地的黑道中人。

杨阿四和商铁城纵然满身武艺,但终究人单力薄,而且他们的对手有时候实在太多,这样,他们便不能每次都让米老板平安无事,那个米老板回去后便会对他俩恶言相向,甚至还扣发他们的工资。

米老板自有自己的如意算盘,这两个外地人帮着自己这么长时间,恨米老板的人现在当然连带着他们俩人也恨上了,如果他们就此撂摊子走人,那么在这个城市里他们连三天都呆不下去。

杨阿四与商铁城对米老板的刻薄愈来愈无法忍受,他们的怒火一点一点积聚起来,但是,为了生存,怒火暂时还不能爆发,他们只能默默地等待,等待机会的到来。

那时,杨阿四和商铁城之间并没有预谋什么,但到最后当事情发生时,他们动起手来,配合得居然那么默契,这是否就是相同命运的人之间的感应?那一个秋天的夜晚,米老板突然到杨阿四与商铁城的房间喊醒他们,让他们跟他去一趟码头。

他的一个仇家找到了他,那个仇家心狠手辣,身上还背着几条人命,实在是个穷凶恶极的亡命之徒。

米老板自知凭借杨阿四和商铁城无法保自己周全,心里权衡良久,决定还是去财消灾,送一大笔钱给他,让他放过自己。

他已与那人谈好价钱,现在只待他送钱过去。

米老板带着杨阿四商铁城坐车到码头,细长的码头上空旷无人,米老板约见的人还没有来。

米老板心疼将要失去的钱,唉声叹气的同时刻薄地咒骂杨阿四和商铁城无用,否则,自己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把十几万块钱送给那家伙。

杨阿四被他骂得先恼了,而且,他手中的密码箱和说到的十几万块钱让了动了心。

那一瞬间,杨阿四的脚心手心里满是汗水。

他偷眼看站在他身边的商铁城,从他眼中,他竟然也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紧张。

于是那一夜成了杨阿四记忆中最难忘却的。

他和商铁城如何在米老板喋喋不休的咒骂中将他掀翻在地,如何夺下他手中的密码箱,这些都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一晚改写了他和商铁城两个人的命运。

如果那一晚不是米老板最后死死抱着杨阿四的腿不肯松手,并且嘴里还不断发出杀猪似的尖嗥,那么,事情的结局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

但那一天米老板是拼死也要缠着杨阿四,无论杨阿四怎么用脚踹怎么拼死挣扎,都不能摆脱。

这时,站在旁边的商铁城举起一块水泥砖砸在了米老板的头上。

血在黑暗里呈现一种比黑暗更黑的颜色,它们顺着米老板的脸颊流到了杨阿四的腿上。

杨阿四的心从那一刻就沉了下去,并且再也没有真正浮上来。

他看到端着小泥砖的商铁城这一刻也呆若木鸡,可见他心里的震动甚至比他还要来得强烈。

杨阿四和商铁城带着密码箱消失在黑暗中了,他们奔跑在黑暗里的时候不断相互安慰,如果不是米老板抱住杨阿四的腿不放,如果不是怕他的尖叫会惊扰别人,他们一定不会那样对待米老板的。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全都瘫倒在公路边的树林里,喘息不止。

这时黑暗正浓,完全的黑暗甚至也不能掩住两个人的恐惧,他们身心俱疲地倒在地上,久久都没有说话,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浓重的喘息。

两天以后,杨阿四和商铁城带着密码箱到火车站去坐车回家,为了安全,他们是分开走的,密码箱放在杨阿四的手上。

在候车室熙熙嚷嚷的人群里,商铁城忽然感到了危险的逼近,他在人群里驻立不动,脑门上的汗一点一点地渗出来。

周围都是些看上去很正常的旅客,他们似乎谁也没有注意这个神情僵硬的男人,但是,商铁城的后脊此时一片冰凉,只有在危险逼近时他才会有这种感觉。

候车室外面,杨阿四正在缓步走上台阶。

商铁城忽然狂奔起来,并且嘴里还发出陷井中的野兽才会发出的低吼。

周围的旅客奇怪地看着这个发了疯的男人,纷纷四散躲避,外面台阶上的杨阿四怔住了,并且很快回身向车站外面的广场退去。

商铁城还没有跑出候车室大门,就有三个健壮的男人上前扭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掀翻在地。

商铁城在三个男人接触到他身体时就放弃了挣扎,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离开这座南方城市了。

独自在街头游荡的杨阿四一个月后,看到了街头张贴的法院公告,上面有商铁城的名字,他因伤人和抢劫罪被判无期徒刑。

杨阿四那时恐惧极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回家,当然,他还要去一趟商铁城说的那座北方城市,他要将原本属于商铁城的那一半财富送到他的爷爷和妹妹手中。

杨阿四像丛林里一只无可逃遁的狼,每天偷偷潜藏在一家小旅馆阴暗的房间里等待着时机。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杨阿四终于顺利地登上北上的火车。

他回家了。

20我后来去了两趟北方城市,但是,按照商铁城给我的地址,我却找不到他的爷爷和妹妹。

我在那座城市整整呆了两个多月才回来,我没有办法将原本属于商铁城的那部份财富送到他的家人手中,而且,这么多年,我也不敢到南方城市去,终究我还是那件案子的参与者,我不想坐牢,我不想放弃我现在所拥有的。

杨阿四讲完他的故事,整个人都萎缩下来,原本红润的脸膛这时也变得灰白没有血色。

将隐藏在心中十余年的秘密一朝吐露,他心里有些轻松,但更多的,却是失落。

他现在仍然不后悔那一晚和商铁城共同做下的事情,但是,对商铁城的愧疚却整整折磨了他十年。

华彪和楚平这时候都不说话,他们还沉浸在杨阿四的叙述中。

那个年代的故事他们需要静下心来才能慢慢体会,杨阿四心底的痛楚,他们也需要静静地才能感觉。

华彪许久才盯着沉凝的杨阿四说,四哥,找不到他的家人并不是你的错。

杨阿四摇头,这样的解释商铁城当然不会满意。

华彪说不出话来了,杨阿四与商铁城之间的恩怨既简单又复杂,要想顺利解决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楚平低声问,四哥,你现在决定怎么做?华彪跟着说,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来向你寻仇,你不能就这样等着他,得想个办法让他明白你当年的难处。

杨阿四苦笑,他要来,我拦不住他,但他不管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怪他。

华彪道,大不了将你欠他的加倍还给他,他来寻仇还不是为了钱?杨阿四摇头,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没有见到他眼中的仇恨,我相信,那仇恨决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

而且,他还跟我说了不死不休这样的话,我看,这次他要不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不会罢休。

华彪恨恨地一拳击在茶几上,重重地道,只怕他没有这个能耐。

杨阿四立刻叫一声华彪的名字,说阿彪,你答应我,这件事情不要你们几个插手,我自己的事情一定要由我自己解决。

我和商铁城终究一场兄弟,而且大家曾经肝胆相照患难与共,也许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严重。

四哥,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

华彪站起来走到杨阿四的跟前,说,四哥,现在跟着你吃饭的有这么一大票人,如果你跨了,这些人该怎么办,难道也像现在国营单位里的人一样下岗回家?当年你没有把钱交到商铁城家人的手上,就算是你的错,但你不是故意这样做的,而且现在你也愿意加倍补偿他。

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商铁城再不依不饶地找我们的麻烦,我华彪一定不让他平平安安走出这城市。

杨阿四再叫华彪的名字,但却被华彪打断了。

华彪说,四哥,我知道你对兄弟讲义气,而且这些年一直惦记着商铁城的事,但是,如果你不反抗,就这样任由商铁城找我们的麻烦,迟早一大家人都要被他害死。

我们辛辛苦苦这么些年经营这一切容易吗,如果谁想毁掉这一切,我华彪第一个不答应。

这件事不是我想违背你的意思,实在是事情重大,关系到我们的生死存亡。

听你刚才讲的话,其实我对商铁城这个人还是很敬佩的,但是,如果他注定要成为我们的敌人,我华彪也不怕他,不是我夸口,这件事情让我来办,我三天之内找他出来跟他讲个清楚,大不了一拍两散,把他给灭了。

华彪!杨阿四重重地叫,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大不了我把这条命赔给他。

华彪冷笑,到底要谁的命现在还很难说。

杨阿四知道华彪的脾气,看他现在的神态,这件事情不让他插手已经很难,但杨阿四实在不愿意看到商铁城与华彪俩人争斗。

商铁城本来就是条汉子,苦窖里十年磨练,他肯定比以前更加厉害;华彪少年英雄,这城市在外面混的人已很少有人敢和他过不去。

这样两个人闹起来,一定不死不休,而且动静必然不小,如果惊动警方,那事情就更麻烦了。

杨阿四还想劝华彪冷静,但华彪这时却连看都不看他便向门外走去。

他说,四哥,这件事情已经由不得你了,你带我出来混,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以前那个铁打的英雄,但是,现在外面却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你搞不定的,我来替你搞定。

杨阿四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华彪的话像根鞭子重重抽在他的心上。

他想到原来自己真的是胆怯了,才会想到这么多的理由不与商铁城为敌。

他已不是昔日闯天下的杨阿四,他现在已经拥有大笔财富,这些财富足以让他这辈子尽情挥霍,而商铁城此时可以说一无所有,他的勇气一开始就已经击败了杨阿四。

杨阿四跌坐在椅子上,满脸倦容,他想,我才四十岁,难道四十岁的杨阿四便已经老了吗?这样想,他心中便跟着生出些豪气来,既然该发生的已经无法避免,那么,就坦然面对吧。

现在的情况难道不比当年在南方城市要强,这一仗,如果全力一拼,胜算还是很大的,只要制服商铁城,到时再将自己的苦衷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将原本属于他的加倍归还给他,这样,自己便已无愧于他。

大丈夫生在世上,只求无愧于心,至于别人怎么想,那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

想通了这一点的杨阿四忽然哈哈一笑,笑声洪亮,他在笑声过后对楚平说,这些日子我和华彪要去解决商铁城的事情,夜总会那边就全靠你了,酒店这边我也会跟福伯说,让他千万小心。

楚平点头,说四哥放心。

这时杨阿四忽然发现本来坐在门边的青青此时不见了,就疑惑地问青青呢,她什么时候出去的怎么没注意?楚平回答说她在你讲完与商铁城的恩怨后就出去了,当时你和华哥都有些激动,所以没看见,我看到青青在你讲那段往事的时候好象偷偷在哭。

杨阿四看楚平脸上犹豫不决的表情,疑惑地问,楚平你想说什么?楚平顿一下,说,四哥,青青和商铁城都来自北方那座城市,而且俩人相隔半年来到这里,青青的来历,您不妨留意跟她打听一下。

楚平这样说,杨阿四脸上又笼上了一层阴影。

他知道楚平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是他实在不愿带给他那么多欢娱的青青会和商铁城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楚平也出去了,他在临出门的时候又说了一句,商铁城还有一个妹妹,算起来现在也该这么大了。

杨阿四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适才陡生的豪情这时也慢慢消失。

在这个城市里,关于杨阿四的故事有很多,其中有一些完全是在流传的过程中被人添加进去的。

杨阿四赤手空拳打天下,至今仍然还是许多少年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是传说中的杨阿四现在已经不是昔日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了,长期安逸的生活已经让他英雄气短,日益增多的财富更让他再经受不起一点风吹雨打。

这不是杨阿四一个人的悲哀,这是自古所有英雄们的悲哀。

华彪看出来了,楚平看出来了,所以这时他们才会每句话都好象在刺激他。

杨阿四当然比他们更了解自己,那一天,他呆在办公室里直到深夜,走过门边偷偷张望的雪晴回去告诉楚平,四哥没有动,四哥还是没有动。

这天晚上,楚平照例在夜总会外面不远的地方等雪晴,然后骑车带着她到她的住处去。

一路上雪晴看楚平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他是不是因为酒店的事。

楚平摇头不语。

雪晴便跟他说些别的事情,他还是一声不吭好象满腹心事。

雪晴也安静下来,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她知道这时候还是不要打搅楚平为妙。

雪晴不问,最后楚平自己倒先憋不住了。

这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雪晴的住处,他一把拉过雪晴说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关心我。

雪晴哈哈一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情了,说话怎么跟电视剧里的的一个味。

楚平便低下头,好象很伤心的样子。

雪晴以为他逗她玩,故意不理他,只顾做着自己的事情。

好半天她看楚平还是一动不动,就过去推他的肩膀,说真伤心了,我不逗你玩吗。

楚平抬起头,满脸的阴云。

雪晴有些慌了,说你怎么了这是。

楚平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所以才更觉得不对劲。

雪晴什么事也不做了,坐到他的身边,说你好好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平时看你挺精神的,很少见你这么没精打采的样子,肯定出了什么事。

楚平皱着眉说,要说出事就酒店出了点事,还有四哥遇上点麻烦。

但这些事归根结底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怎么会无缘无故觉得难受觉得不对劲呢?这一晚,雪晴比往日更加温柔地陪着楚平,跟他一块儿设想可能会发生的事,但夜已深,东方都露出了夹杂着黑色的肮脏的一片白,他们仍然没想出个头绪来。

雪晴猛打哈欠说不想了,要想你自己想吧,我可要睡觉了。

雪晴闭上眼睛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可楚平还是睡不着。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楚平想,可到底会是什么事情呢?21华彪果然一整天没有到夜总会里来,楚平一个人楼上楼下来回跑,心里觉得很烦。

其实他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楼上来的客人桂姐会安排好,楼下有雪晴祝兰这班精明的小丫头招呼客人,根本不用他操心。

但是,楚平仍然很忙。

知道商铁城就在这城市里,楚平得时刻打起精神。

天热,天气预报已经报到了三十五度。

楼下空调似乎已经失去了作用,但还是有那么多的人往舞池里去,跟着音乐使劲蹦跳。

楚平关照过音响室放音响的师傅,让他大热天少放节奏快的曲子,听起来让人躁得慌,但每天晚上,有那么多精力过盛的青年人需要发泄,最多二十分钟不放《野狼》或者《莎啦啦》,他们就吹口哨拍桌子,直到快节奏的音乐震憾整个舞厅。

楚平在楼下呆了半个多小时就呆不下去了,今天他心情莫名其妙地烦躁,便想上楼去找个包间静一会儿,但今晚生意实在好,所有的包间全满,吧台那儿除了桂姐趴在里面呆呆出神,连一个小姐都看不到。

桂姐抬头看见楚平,跟他打了个招呼。

桂姐说,今晚生意太好了,一个小姐都剩不下来,以后两个月可能还会更好,天热,在家都闷得慌,小姐们穿的也少,花点钱,值。

桂姐这阵子常常趴吧台里走神,华彪跟楚平提起过。

楚平便走过去说晚上不在家带孩子,孩子不会闹吧。

桂姐笑笑说孩子他爸在家,他现在成了孩子专职奶妈。

楚平听桂姐话中有话,就问,你老公现在不用上班了?我刚生孩子那会儿他就下岗了,现在一家三口全靠我养活。

桂姐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他盯着楚平想说什么,又没开口。

楚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下岗现在是社会上的热门话题,楚平虽然没有进过工厂或者别的企业,但是接触过一些人,知道下岗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安慰人的话楚平觉得说起来太假,而且别扭,既然不能给人实际的帮助,安慰的话说出来便不免有虚情假意之嫌。

楚平一时找不到话说,桂姐有话又不好说,俩人接下来都挺不自在的。

这时候,邻近吧台的一号包间门忽然开了,一个名叫宋娟的小姐拎着小包气鼓鼓地从包间里冲出来,跟在她身后的一个贼眉鼠目的中年男人上来拉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了。

二楼经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有很多都是小姐故意在吊客人的胃口,所以,楚平和桂姐见俩人出来,都在吧台后面低下头,假装没看见。

客人让宋娟回包间去,宋娟却让客人打小费。

客人说才玩了半个多小时打什么小费,小费必须跟包间里的小姐一块儿打。

宋娟说抱也抱了摸也摸了你还想干什么,难道非跟你办事你才满意。

那客人也来了脾气,说人家别的小姐都能呆下去就你金贵,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装淑女就别出来做,出来玩没见过你这样没品的小姐。

宋娟沉下脸来,摆出一副道上混的样子,恶狠狠地说今天你要不把小费打了,让你出不了这个门。

宋娟话说得狠,客人当然不买她的帐,嘴里也恶言恶语开始骂她。

吧台里的楚平和桂姐呆不下去了,赶忙走出来。

桂姐陪着笑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冲着客人说,是不是小姐让你不满意了。

客人气鼓鼓地说,这城市哪家舞厅酒吧我没去过,就没见过这样的小姐,玩了不到半小时就要打小费,天下有这样便宜事吗。

宋娟一边胀红了脸说桂姐你不知道,他们玩得太野了,进门就脱衣服,我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下去了。

桂姐跟客人说,如果您觉得小姐不合适可以换个小姐,来玩吗就图个开心,何必动气。

宋娟说换小姐行,他得把小费打给我。

客人眼一瞪说没听说过半道换小姐还得打小费的。

宋娟一听又叫起来,说要换小姐你早干吗去了,给你这老色鬼摸了半个多小时就这样算了,你回去摸你妈试试,她不要你钱。

客人大怒,作势要打宋娟,宋娟一下子躲到楚平的身后,嘴里还在不依不饶地说着刻薄话。

楚平上前拦住客人,说有话好说别动手,你知道这谁的场子吗?那客人显然是老油条了,说谁的场子我也不在乎,出来找小姐让小姐放鸽子,到哪儿说都是小姐的不对,我不相信这么大的舞厅会帮着一个小姐欺负客人。

楚平说不出话来了,他肚里本来就不痛快,给这客人和宋娟一闹,更是火上浇油。

他知道宋娟不经常出来坐台,她年龄和桂姐差不多大,两年前结了婚,婚后可能生活不富裕,就每个月隔三差五地出来赚点钱回去家用。

这种小姐不是职业小姐,她们平时也不像职业小姐花钱那么大手大脚,而且,她们赚钱不贪,每个月只要坐七八百块钱够这个月生活费的,便不再出来。

所以楚平对宋娟这样的小姐还是很同情的。

这个宋娟性格泼辣,但人性却好,来了有台就坐,没台就回去,从不和别的小姐闹矛盾。

她还曾经有一天晚上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到夜总会里来,一大家子小姐都围着她的儿子叽叽喳喳,楚平看到那时她望向儿子的目光里充满柔情。

这样,楚平就觉得这个宋娟很了不起,虽然不知道她的具体情况,但是却可以肯定,她出来坐台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一个家。

今天客人肯定是动作太大宋娟才会跑出来,楚平要不是因为这是自家的场子早就发脾气了,所以这时他看上去脸色就不太好。

桂姐一眼看出楚平的心思,赶忙上前拉过客人,说您别生气,我一定给您找个更好的小姐,我来打个圆场,小姐出来赚钱也不容易,这小费我看你多少打一点给人家,人家孬好陪你半天了。

客人盯着桂姐,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然后脑袋就凑桂姐跟前,眯缝着眼端详她半天才说,我可以给你面子,小费也可以打给她,但是今天你得负责给我找个让我满意的小姐来。

桂姐笑咪咪地说没问题,等小姐来了包你满意。

那客人说让我满意的小姐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桂姐还没有说话,楚平已经上前拦在了客人和桂姐中间。

楚平冷冷地说虽然你是客人但也别乱说话,舞厅里的女人不一定都是小姐,这点你一定要记住。

但这时楚平身后的桂姐却走到了那客人的跟前,用一种平静得让楚平和宋娟觉得诧异的声音说,行,我答应你。

楚平和宋娟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那客人便洋洋得意地掏出五十块钱往宋娟跟前一递。

宋娟没有接,她转头看看面无表情的桂姐,忽然一把抢过钞票,飞快地把它撕成碎片,狠狠地冲着那客人丢过去。

宋娟嘴里骂,去你妈的小费,你家姑奶奶不稀罕。

边上的楚平见了暗暗在心里叫好,觉得宋娟这样的小姐很有性格,虽然是出来做的,但至少对自己有所保留。

那客人脸孔胀得通红,宋娟的行为出乎他的意料,再看看边上满脸怒意的楚平,他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了。

他退后一步说这什么破地方,这样对待客人下次谁还敢再来。

他嘴上说着人就往包间里去,但桂姐却叫住了他。

桂姐说,你先进去坐,我马上就到。

宋娟拉住桂姐说桂姐不要,楚平也不解地盯着她。

桂姐转身凄然一笑,冲着宋娟说这不关你的事,我早就有这样的打算了只是下不了决心,今天是你帮了我。

桂姐在楚平和宋娟目光注视下很从容地走进了包间,绝没有小姐第一次坐台时的慌乱和无措。

留下外面的楚平和宋娟望着她的背影呆呆出神。

现在楚平知道为什么这阵子桂姐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了,但这结果却让他心里很不痛快。

他一到这城市就接触到了这些小姐,很快就习惯了小姐们的生活,所以,他并不像一般人那样觉得小姐有什么不好,但是今天,他亲眼看见桂姐走进包间,心里却生出怪怪的感觉。

他所认识的小姐,一见面她们就是小姐,所以,他习惯中认定了她们本来就是那个样子,但是从桂姐身上,他看到了一种变化,而且这种变化带给他那么大的震动,他第一次觉得小姐实在是一种见不得人的职业,她们第一次与他前二十余年在乡村里自然形成的道德观念产生冲撞。

后来楚平一句话都没有跟宋娟说,他一个人坐到了刚才桂姐坐的位置上,脑子里乱哄哄的,有许多以前没想过的东西跳出来。

他的思维很混乱,但昨晚想了一夜也没想出来的此时却清晰而真实地浮现在他面前。

楚平考虑的问题是,当初我因为什么来到这个城市。

这个问题不是太好回答,因为楚平心里也没有什么具体形象的目标,但是,至少可以肯定一点,现在的生活决不是当初他在乡村里所想象的。

这就是一切问题的关键,昨晚在杨阿四的办公室里,这个念头悄悄掠上他的心头,悄悄地占据他的脑海。

楚平想,原来我是烦腻了现在的生活,但我在这城市里,还能做什么呢?时间悄悄地过去,二楼的走廊里很久都没有人出来,似乎很静,但每个紧闭的房门里都隐隐有音乐声传出,那些音乐虚无缥缈,给人极不真实的感觉。

楚平趴在吧台里一动不动,任脑子里各种杂乱无章的念头交替出现。

这是个极为特殊的场景,许多种音乐杂合在一起,但是却没有人,楚平视线所及之处只有淡黄的光线笼罩着装璜考究的走廊和地上笔直鲜红的地毯。

在这寂静中隐藏着无比的喧闹,正如此刻的楚平心里,一种变化正在悄悄产生。

这晚舞厅里还发生了点事情,二楼的另一个名叫香娃的小姐坐完台出来,到楼下去找她的男朋友,却发现他的男朋友正在和一个不明来历的女人坐一块儿眉开眼笑地调情。

香娃每天都由男朋友送到大富豪来,坐台的时候男朋友就在楼下大舞厅里等她。

香娃和她男朋友看上去都不像正经人,香娃穿衬衫穿裙子甚至里面不戴胸罩,头发做成那种前阵子街上流行的蛊惑仔造型,到哪儿手上都叼着根烟。

她的男朋友每天头发梳得油光光的,穿很鲜亮的衬衫,到哪儿两手都插兜里眼睛四处看。

听香娃说她男朋友半年前才从苦窖里出来,她在外面等了他两年。

他出来后第一天就带着两个同案到了香娃的住处,酒足饭饱之后,让同案在外头等着,他在里屋床上狠狠跟香娃干了一个多小时。

他提上裤子出去后,香娃还没来得及穿衣服,他的一个同案已经推开门走了进来。

香娃男朋友做人似乎太可耻了些,但是,谁也料想不到的是,他几个月后就跟香娃结了婚,而且,平时对香娃很好,这也是香娃仍然跟他在一块的原因。

这晚香娃坐台之前,丢了一百块钱给他零花,没想到香娃下来后却看到他在用那一百块钱请一个女人喝酒。

香娃直筒脾气,当时就从后头一酒瓶子砸那女人的后脑勺上,女人尖叫一声便摔倒在地背过气去。

香娃余怒未消,又转身像一头母狼样扑向男朋友。

她男朋友此时因为心虚,所以不敢和她正面交锋,只不住伸胳膊推开她的一次次进攻。

到后来居然一不小心,被香娃手中的半截啤酒瓶划伤了胳膊,这男人怒火中烧,只一拳便把香娃打得向后跌飞出去。

香娃的男朋友捂着受伤的胳膊,嘴里骂骂咧咧地就要离开舞厅,但是,还没到门口,他就发现门边站着一个面色沉凝的青年。

那青年盯着他,眼中有些让人害怕的东西。

香娃的男朋友人高马大,而且经过这些年的闯荡可谓经验十足,开始时并没有把这个看起来相当文弱的青年放在眼里,但当他企图从他身边绕开时,那青年伸手挡住了他。

香娃的男朋友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在与楚平对视的时候很突然地出拳击向楚平的脸颊。

出来混的人最能理解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句话,所以,两帮人见面谈判的时候很多人都有意无意地把一只胳膊举在脑袋跟前,这就是为防备对方突然出手。

香娃的男朋友显然是个老杆子了,一拳在不可能的情况下出手,满以为文弱的楚平一定会被这一拳打开,但他错了。

每个人出拳时都要拳先后缩,然后积满力量再向前冲,就在他拳头后缩时,楚平的拳头已经击中了他的左脸。

楚平拳头的份量并不重,但却有决对的速度,第一拳虽然不能将香娃的男朋友击倒,但已经足以让这个男人发懵,不知道这一拳是从哪里来的。

接下来,楚平的第二拳第三拳又飞快地落下来,直到这个男人满脸是血倒在地上。

楚平在舞厅里教训人这不是第一次,所以雪晴和祝兰这些服务员都散在围观的客人中看热闹。

楚平把人打倒在地,却看到香娃一迭尖声叫着扑过来,把地上的男人抱在怀中。

香娃冲着楚平尖叫,你为什么要打他,为什么要打他。

楚平愤怒地瞪着这个愚蠢的女人,连一句话都不说转身离开了。

香娃很快就搀着男朋友离开了大富豪,她人再泼,但是却知道在这里闹事决不会占到丝毫的便宜。

舞厅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为了制造气氛,一首激烈的劲歌响起,大部份人都拥到舞池里摆动胳膊作群魔乱舞状。

这时连雪晴祝兰几个服务员都抵受不了音乐的感染,开始时在吧台边上跟前节奏扭动,后来忍不住也挤到舞池里,像其它人一样疯狂地扭来扭去。

暴力永远是富有刺激性的,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有种对暴力的渴望。

楚平远远坐在最拐角的一个小包台里,面前的烛光丝丝毫毫也不能照亮他的脸。

沉浸在完全黑暗里的楚平看着舞池里人影绰绰如鬼魅般摇曳,心情这时沮丧到了极点。

这突如其来的烦躁究竟因何而起,他也想不出原因,但这时,他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了桃花涧的山山水水,还有山上那么多的不知名的鸟和花,在清晨,当他比朝阳更早地出现在山顶,那些草呀树呀,更多的是比朝霞更灿烂的桃花,都带着一身夜的露珠,与他一道静静地等待阳光的照耀。

后来,楚平又想到了年迈的父亲,父亲现在最盼望的就是儿子能够经常回家看他,他已经老了,他需要一种亲情来让自己的余生了无遗憾。

楚平想,我这是怎么了呢,我难道对现在的一切还不满足吗?22大清早,楚平就听到外头有人敲门。

他现在一个星期里难得回大庙巷住两天,谁知道一回来就有人找。

楚平昨夜很晚才睡,所以睡得很死。

跟雪晴住一块儿虽然有着一个人无法体验到的乐趣,但两个人挤一张床上睡觉总觉得不舒服,特别是开始时俩人的新鲜劲过去,一到关灯睡觉楚平就想怪不得现在很多人结婚卧室里都摆两张床。

这晚回大庙巷,楚平睡得过瘾,翻过来掉过去,一张单人床也显得宽宽绰绰的。

敲门声响起时时间还早,楚平迷迷糊糊看床头的小钟才七点多一点,就对敲门的人很恼火。

打开门,外面站着小棉花和后头小楼上的三个小姐。

这些小姐们一向不到太阳西移不会起床,今天有点反常。

楚平一脸睡意不耐烦地问她们有什么事,这些小姐们却嘻嘻哈哈地拥进来,问他最近是不是跟哪个小姐混一块去了。

楚平看出她们其实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来拿他找个乐子,就苦着脸往床上一躺,找毯子蒙着头说小姐们我昨晚三点才睡呵。

小棉花上来就把毯子掀一边去,说正是你现在难得回来一趟我们才来给你个机会。

楚平问什么机会,小棉花哈哈一笑说请客的机会。

楚平叫一声天哪脸转到墙那边去。

小棉花跳到床上把他头扳过来,其它小姐也一起围在床边冲他叽叽喳喳地笑。

楚平当然闹不过这些精力过盛胆大包天的小姐们,他被警告如果再不起来小姐们就要一起脱他裤子的时候,赶紧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双手紧紧捂着裤腰,满脸慌张地说我算服了你们这些姑奶奶。

小棉花她们四个人一宿没睡,在小棉花房里打了一夜的麻将,昨夜楚平一回来她们就知道了,在打麻将的时候已经商量好了第二天怎么敲他一顿。

楚平起床后带着四个小姐,浩浩荡荡地往文化宫去。

文化宫与电影院中间有一条小巷,小巷里集聚了这城市所能看到的所有小吃早点,有很多精力旺盛的人每天都要绕路到那里吃早餐。

文化宫离大庙巷不远,几个人就有说有笑地步行过去。

楚平不讨厌和小姐们在一起,这些小姐们看上去好象什么都不在乎,每个人都没心没肺的样子,所以,跟她们在一块他不用担心什么,只是纯粹地开心一下,打发时间。

楚平想这可能也是出来找小姐玩的客人的心态吧。

路上小棉花不住地向楚平打听哪个小姑娘拴住了他的心,那三个小姐便不住地拿楚平和小棉花开玩笑,说谁都以为他们俩是一对现在居然出现了第三者。

楚平义正言辞地宣布他与小棉花什么关系都没有,谁再出去乱嚼舌头他绝饶不了她。

小姐们哈哈一笑,这个话题就此搁在一边。

只有小棉花在接下来的闲聊中总不忘了装出一副多情总被无情恼的神情,惹得几个小姐暗暗窃笑。

文化宫的小巷里这时已经人满为患了,巷子本来就不宽,现在两边都坐满了人,中间只留有一条不到一米的空隙走人。

小棉花和三个小姐在究竟吃什么时意见发生分歧,在巷口叽叽喳喳吵作一团。

最后还是楚平板着脸说就吃唐老头馄饨和金大牙家的豆腐卷,谁想吃别的自己掏钱,四个小姐这才停止争吵,但不想吃馄饨和豆腐卷的仍然嘀嘀咕咕装出不高兴的样子。

这条小巷里各家小吃摊都用主人的名字来命名,常来的人可以闭着眼背出小巷里所有小吃摊的主人名字。

唐老头馄饨皮薄馅实,这属于真材实料,汤是真正的鸡汤与海鲜熬出来的,还加进了不知名的神秘作料,使想模仿他家馄饨的人怎么也学不来他这味。

金大牙是个四十多岁的下岗女工,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在这小巷里创出自己的名号来,可见她的豆腐卷定有不同凡响之处。

而且,刚开始做豆腐卷的时候,她四颗门牙上包的是看上去跟破塑料布一个颜色的铝牙,三个月后,她张开嘴,人们看到她金光闪闪的门牙,就猜到这都做豆腐卷赚来的。

唐老头馄饨和金大牙豆腐卷的摊子隔着十多米,楚平和三个小姐先到唐老头馄饨摊跟前瞅准机会飞快地占据了一条长凳子,让小棉花一个人到金大牙家摊子上买豆腐卷。

唐老头将五碗馄饨已经端到了桌子上,那头的小棉花还没有回来。

一个小姐便站起来叫小棉花的名字。

小棉花排了半天队这时候刚好轮到她,便也冲这边叫让过去一个人帮她端碟子。

三个小姐这时都低着头谁也不愿动地方,楚平摇头无奈地站起来向小棉花那边去。

楚平想这些小姐养成好吃懒做的毛病,以后谁娶她们谁倒霉。

楚平和小棉花一起等着豆腐卷起锅,然后端回来。

谁知就这短短的时间,三个小姐那头就出事了。

她们和一个十七八岁烂仔模样的小青年发生了争执,那小青年个头不高,身子骨也单薄,穿着一件大广告衫,胸前一排字是哥哥找妹泪花流,背上则写着妹妹不爱穷光蛋,挺有意思。

这小子讲话动作痞气十足,一看就知道是这城市的当街烂仔。

楚平曾听华彪讲过这些更年轻的小混混们,他们现在出来混,全没有了过去的章法,因为年轻,所以天不怕地不怕,只要人聚在一块儿,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

很多过去风光一时的人物就因为小瞧了他们而栽在他们手里。

他们每一伙都有不少人,一出动黑鸦鸦一大片,手里全都拿着模样别致的家伙,甚至还有土制的手枪和各种古怪的武器。

他们发育其实都还没发育全,但打架往往一哄而上,以多制胜。

华彪告诫楚平,如果遇到年龄大点的道上朋友,你还可以跟他拉家底,但遇上这些年轻一代的毛孩子,最好还是少惹他们为妙。

楚平记住了华彪的话,再加上他本不就不愿惹事,所以过去后就想把两边人劝开。

但那小毛孩子痞性十足,三个小姐在舞厅里见得人多了,全都是受不得气的人,两边正吵得热火朝天,楚平怎么劝也劝不住。

而且,他一过去,三个小姐立刻就把火烧到了他的身上。

其实发生的事情很简单,楚平过去帮小棉花端豆腐卷的时候,这个小毛孩子一屁股坐到了三个小姐坐的长凳上。

小姐们告诉他这儿有人,但他就是不愿动地方,由此引起争执。

三个小姐的嘴厉害,那毛孩子也不善,而且,这小子吵架时还夹进了许多外面混的人常用的黑话,也就是所谓的黑话。

黑话适合用当地方言讲,一些发音根本就没法用文字表达。

这些黑话都是这城市街头英雄们长期摸索出来的,因而有些和文字产生初期的象形会意等造字方式一样,听起来很有些道理。

像这城市少年们挂在嘴边最常用的摆柳,它的意思其实就是小便,乍一看好象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大联系,但这一黑话却是根据象形生成的;再比如在街上看到过去的一个朋友跟一个女人在一块,你上去问那女人是谁,这人便会随口说出底垫两个字,底垫顾名思议,底下的垫子,那当然就是老婆的意思了。

那个十七八岁的毛孩子嘴里的黑话也不是故意冒出来的,只不过这已经变成了他讲话的习惯,而黑话中有很多词都是针对女人的,翻译过来都是对女性一些侮辱性的词汇。

而偏偏小姐中有一个叫冰碴儿的过春(知道黑话),当即也用同一体系的黑话回报过去。

楚平就是这时候和小棉花端着豆腐卷回去了。

楚平回来,三个小姐骂得更加起劲,那小毛孩子吵不过小姐们,便斜着眼瞪楚平,一脸挑衅的味道。

楚平不愿跟他动气,便过去劝小姐们,但那毛孩子的矛头却已经指向了他。

毛孩子说,怪不得几个卖×货这么拽,原来后头有点子罩。

楚平听了没答理他。

毛孩子又道,一个把子(男人)四个浆子(女人)陪,还带人到这种地方吃东西,一夜肉汤还没管够呵。

楚平听他说的下流,回过身来不耐烦地说你还有完没完,就这点屁大的事情。

毛孩子见楚平瞪眼倒来精神了,说我没完你还能把我怎么着,别以为傍着几个浆子就多了不起,招子不亮找扁托(挨揍)。

楚平没吱声,心中已经恼了,这些毛孩子真是吃饱了撑没事干四处惹事。

他正想教训教训他,小棉花她们几个已经嚷嚷开了。

小棉花她们的嘴皮子身经百战,在舞厅里没事就几个小姐凑一块儿磨嘴皮子打发时间,而且她们的话有谱,一套一套的,一般人听起来脸都得红。

那毛孩子开始时还想着应战,但立刻就被骂得恼羞成怒,上来一巴掌往小棉花脸上扇,但他这一巴掌还没扇出去,自己已经被楚平一个扫膛腿扫得跌地上去。

毛孩子不明白自己怎么着了道儿,看看脸色冷峻的楚平,意识到遇上了高手。

这孩子不孬种,狠狠瞪楚平一眼撒腿就跑,小棉花她们一齐在身后哈哈大笑,笑得极其放肆,嘴里还在取笑那小子。

楚平这时注意到周围吃早点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和小棉花几个,就觉得挺别扭的。

小棉花她们几个放肆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外面的小姐,在这么多人注视下和她们在一块儿,楚平觉得浑身不对劲,有如坐针毡的感觉。

这时候,莫名的烦躁让他忽然觉得这一切没意思透了。

小姐们洋洋得意地开始吃馄饨和豆腐卷,楚平却没有心思,不住地催小姐快点吃好早些离开。

小棉花说楚平你不会那么熊吧。

楚平一愣说我怎么熊。

小棉花说,你不是怕那小子回去搬兵来对付你吧。

楚平想到那毛孩子真的可能回去搬救兵,便故意沉着脸说我当然怕,带着你们这班小姐出来,真要遇到什么麻烦还能指望你们。

几个小姐一齐冲着楚平叫,冰碴儿说就这还练过罗汉拳呢,要是四哥或者华哥在绝不会怕他们。

小棉花拿胳膊捣捣楚平说怕什么,呆会儿要来人就报四哥和华哥的名字,看谁敢动咱们。

楚平冷眼斜了她一眼,说那我成天把四哥和华哥揣兜里得了。

这时小棉花和三个小姐都看出楚平的不高兴来,相互望望,都开始闷头吃东西不说话。

楚平三两口吃完自己那份,坐那儿头也不抬想心事。

就在四个小姐吃完大家刚站起来那会儿,巷口的人们忽然一齐向两边让,刚才穿广告衫那小子果真带着一大帮人赶来了。

这一帮小青年全都十七八的年纪,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全都横着膀子迈着八字步走路,两眼还不时向两边斜,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领头的那人脸上虽然还有稚气,但发育得猛,块头大得像相扑运动员,脸上一脸横肉,嘴角向下咧,眉毛往上翻,让人一看心里发毛,知道这绝不会是一只好鸟。

几个小姐嘴皮子厉害人也不含糊,楚平看出她们心底其实已经发毛了,但个个站那儿还都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些小姐们没到大富豪之前,各自都有不同的经历,既然出来混,自然少不了要跟那些烂仔们打交道,有时陪不好客人,还要挨客人打。

所以,这些小姐们也算是见多识广,碰上这样的阵仗能稳住已经很不错了,要换别的小姑娘早就哆嗦了。

楚平领着小姐们往巷口去,他尽量挺直了腰板不去看迎面走来的帮人。

小巷里吃饭的人都闻出了火药味,在两帮人走过来时身子尽量往里缩,不想找麻烦。

人过去了这些人又全都兴味十足地盯着走近的两帮人,连那些已经吃完的人都不离开,隔着看得清又能及时闪避的距离遥遥观望。

楚平与小棉花她们终于与那帮坏小子相遇了,楚平眼睛随意地注视着前方,身子往边上侧了侧,意思是让他们先行。

但坏小子们却上来就将他们围了起来。

领头的那大胖子比楚平要高出大半个头来,居高临下瞪着楚平说就这样走了太没名气了吧。

楚平微微冷笑,不说话,身子还想从空隙里挤过去,这大胖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说让你别走还动弹,想找死。

楚平知道走不脱了,但他的脊梁仍然挺得笔直。

他说就屁大点事情值得这么大动静吗,我知道你叫狼主,在后街跟雄哥混的,有事叫你们雄哥来谈。

楚平已经很不耐烦了,他注意到周围投聚过来的目光都带着相同的幸灾乐祸和兴奋等待的焦灼。

楚平不习惯这样的场面,虽然他心里不惧怕什么,但他却受不了那么多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他只想事情早点结束,能够回到大庙巷里去,或者去雪晴的住处,关在屋里好好地静一下。

那个叫狼主的小头头听楚平提到雄哥居然勃然大怒,叫一声谁他妈都拿雄哥来吓唬人,后街认识雄哥的人多了。

狼主狠狠唾一口,转身冲刚才穿广告衫那小子说,小鸡,刚才谁跟你过不去你带谁到文化宫去谈谈,就算有人把天王老子抬出来也别管,今天这个事谁也拦不住。

叫小鸡的小青年颠着两条腿走过来,往楚平跟前一站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听到了没有,咱们到文化宫里去谈,在这儿当街显眼,谁也不想难看是不是。

楚平身后的小棉花她们急了,小棉花拉着楚平的胳膊小声说不能去。

楚平心里已经是极端不耐了,他一把甩开小棉花的手,回身冲几个小姐一瞪眼,说这里面没你们什么事,你们先回去。

然后楚平看也不看身前的这帮人,径自往前去。

狼主小鸡一大帮人晃着膀子跟在后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楚平的保镖。

小棉花她们当然不能留下楚平一个人,但又不敢跟过去,便到附近一家电话亭打电话找华彪,华彪听说楚平有事,立刻让小棉花她们在文化宫门口等他,他立刻赶来。

楚平和狼主小鸡一大帮人现在来到了文化宫里面的蓝球场上,因为天还早,所以球场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人。

很多人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看热闹,但谁也不敢进球场,都聚在球场拐弯处的路口伸脖子往这边望。

狼主带楚平到球场来,其实没有什么好谈的。

把人带到偏僻点的地方,动起手来方便。

楚平也知道,所以一边走心里一边戒备,但是,他还是没有料到这帮小子这么狠,一大帮人还没停下来,他的后脑勺上就挨了一棍。

这一棍不轻,楚平身子晃了晃就倒在了地上。

这时,坏小子们全围上来,狼主开始狠命地揍他。

狼主的块头跟他的力量成正比,但正是身上的巨痛让楚平从最初的晕厥中醒过来,他一脚踹在狼主小腹上,挣扎着站起来。

楚平还手,狼主被踢开,场面对楚平更加不利,所有的坏小子这时都已开始出手,拳脚像雨点样落在楚平身上,后来楚平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心里忽然只有深入骨髓的一种悲哀。

楚平这一刻也终于明白了自己这阵子为什么会常常莫名其妙地烦躁──现在的一切并不是他来这城市之前想象中的正常人的生活。

他一到这城市来,就进入了杨阿四生活的圈子,杨阿四对他很好,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现在的一切究竟对他具有多少意义。

他终究有一天是要离开杨阿四开始自己的生活的。

没有了杨阿四,他在这城市里还有些什么?楚平在众人的拳脚中站起来了,但站起来立刻又被人一脚踢得向前扑倒。

他再挣扎着站起来,飞快地在拳脚中奔到墙边,后头坏小子立刻又跟过来。

楚平一拳击向墙上的一个窗户,铝合金框内的大玻璃发出一声响,转眼间就支离破碎了。

倒地的楚平用带血的手抓住一块最大的玻璃用力向身后抡去,坏小子们发一声喊,纷纷退后。

楚平便趁这空档踉踉跄跄向球场一侧冲过去,坏小子们赶上来,但惧于他手中的玻璃,竟然截不住他。

楚平奔跑的速度很快,人在危险情况下的本能反应本来就能让人最大限度发挥潜能。

楚平转入街角,在人群发出的惊惧声里回头看身后的坏小子们已经停步不前,这才丢下手中的玻璃,但他脚下不停,很快就拐进一条小巷看不见了。

华彪在小棉花几个小姐的带领下和几个青年冲到文化宫蓝球场时,只看到破碎的玻璃和玻璃碎片上的点点血迹。

23对于那天发生的事,华彪要为楚平报仇,但楚平却竭力阻止他,说即使把那些人狠狠揍一顿又能怎么样呢,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事。

事实上楚平这次伤得不轻,身上积满淤痕不说,最初的那一棍还把他打出了轻微脑震荡,两只手上更是被玻璃划得到处伤口,惨不忍睹。

雪晴那天听见敲门声,看到满身是伤的楚平,最先的反应是哇的一声哭出声来,然后才扶楚平到床上去躺下。

楚平伤好后,似乎已经把打他的人给忘了,但是,他的沉默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楚平不让华彪替他报仇,但华彪还是背着他找到了后街的雄哥。

雄哥当年与他一道都跟着杨阿四混过,也认识楚平,听说楚平被狼主那小毛孩子揍了,便带人把狼主好一顿教训。

现在的小毛孩子野,雄哥动手揍了狼主,跟狼主一块玩的小毛孩子居然一天晚上偷袭了雄哥,弄得雄哥成天脑袋上缠着纱布带人四处找那些毛孩子。

华彪知道雄哥也尽了力,但他现在也不像从前那样风光了,人一有钱身上的英雄气就泻了,连杨阿四都这样,何况是雄哥。

因此,华彪后来也就把这事放到了一边,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那就是找商铁城出来,把四哥的事情跟他当面讲明白。

但是商铁城却像一只狡猾的狐狸消失在丛林里,华彪动员了所有一起玩过的道上朋友,但一个多星期下来,却得不到一点商铁城的音讯。

华彪脾气倔,他想做的事决不会半途而废,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猎狗,到处寻找着商铁城的踪迹。

而楚平伤好后,仍然每天到大富豪里坐镇,那天发生的事他似乎已经忘了,除了他的人变得有点沉默,其它的一切好象没有改变。

但是,只有雪晴一个人知道,现在的楚平真的有点不对劲了。

楚平每天坐在楼下的大舞厅里,总是选择最边上的角落,他一坐就是一个晚上,中间如果没有人找他,他绝不会动地方。

来舞厅里的人当然不会注意到他,服务员们要为那么多的客人端菜倒水,都挺忙的,即使有时间闲下来,也都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脚,谁也没空去注意他。

再加上这阵子谁都知道楚平心情不好,成天板着一张脸,这时候去打搅他,岂不是自找难看。

雪晴因为跟楚平的事情没有公开,所以也不好没事老往他跟前凑,但是,她一有空总是远远注视着隐在黑暗中的楚平,心里很不安,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楚平身上,或者还会跟她有关。

雪晴每晚都焦躁地等待下班的时间,现在楚平每晚都到她那儿去,好象已经忘了大庙巷那儿才是他的住处。

和雪晴在一块儿,更多的时间是他紧紧地拥住雪晴,什么话也不说,即使雪晴问他什么,他也只用一种让雪晴看了很难受的眼神作为回答。

雪晴是个乖巧的女孩,楚平不想说,她便不问。

但是,每天在舞厅里看楚平沉默不语不苟言笑的模样,她心里就难受,还隐隐有些担心。

盼望回家,即使不能从楚平口中知道什么,但至少,她会知道自己担心的结果如何,每当楚平像个孩子一样紧紧地抱住她,她便会在心里吁一口气,楚平的沉默原来并不因为她所担心的事情,这样,她提着的一颗心才能落下来。

这个下午天阴沉沉的,好象要下雨的样子,但一直到晚上,雨还没有落下来。

天空云层压得很低,空气潮湿且沉闷。

这样的天气里,仍然还有那么多人来舞厅,疯狂的音乐,拼命扭摆的身体,男人身上的汗臭,女人身上刺鼻的香水味,再加上很多人不断地抽烟,整个舞厅里飘荡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

这一晚,楚平没办法让自己呆在舞厅里,他到舞厅门口重重地喘息,然后一个人离开舞厅,走进夜色。

走在夜的街道上,他的心变得空空落落的,觉得无所依附。

这城市太脏了,几乎每一条小巷都弥漫着垃圾的臭味,小巷又深又窄,隔很远才有一根黑乎乎已将朽的电线杆挑着一抹昏黄的路灯,灯上聚集了无可计数的蚊子和其它昆虫盘旋不止。

小巷两边低矮破旧的平房在夜的阴影中像是随意堆积而成,凌乱而无序。

走在小巷里,隔不多远就能见到三五成群的少年聚在哪一处阴影里抽烟口淫。

这里没有植物,好多花坛里只剩下一些坚硬的泥土和堆积的西瓜皮卫生纸和五花八门的破烂垃圾,偶尔有狗或狗一般大的猫睁着悚人的眼睛从里面窜出来,让人疑见鬼魅。

楚平以前从来不知道这城市里居然还有这么错踪复杂的小巷,而且小巷会和外面的街道形成那么大的反差。

楚平想,这就是我竭力要进入的城市么,我难道只是为了这个城市才离开我的乡村?他到一家极小的烟酒店隔着窗户买了一包烟和一盒火柴,一根接一根地抽,到最后,弄得满嘴苦涩,不住地咳嗽。

这见鬼的天气,他的后脊都被汗浸湿,衣服贴在身上。

他想回大富豪或者回住处,但是,他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所有的小巷都一样窄,所有的房子都一样破,所有空气都一样带着种若有若无的腥臭。

他脱去了上衣,光着膀子继续转悠,从这一条小巷进入另一条小巷。

前面出现的仍然是小巷,这小巷太长了,他绝望地想,心里有些怕了,他怕自己直到天明仍然走不出去。

事实上就在他快绝望的时候,拐过一个弯路,蓦然就看见了小巷尽头的街道,那街道虽然不是很宽,但却有汽车开着大灯飞驰而过。

他加快了步子,迫不及待向前跑,冲上街道。

外面居然有那么多的人,衣着整齐带着妻儿散步的中年人,肆无忌惮勾肩搭背的年轻情侣,成群结队呼啸而过的飞车少年,在街边叫卖的各色小贩和踩着三轮车汗流夹背的车夫,这些人让楚平有一刻的恍惚,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能重新向前。

这条街对他居然如此陌生,并且让他分不清方向。

他努力在脑子回忆着是否来过这条街,但脑子里此时却不知觉地浮现出了许多与街道不相干的事物场景。

依稀那是个山洞,所有的只是一片比夜更深的黑暗,他小心翼翼地向前,凝听着寂静中的声音。

洞口的那一点光亮早已被他抛在了脑后,小小的,仿若一颗冰冷的星。

他是在远离那颗星,一步步向前。

他那时甚至不知道黑暗中究竟有些什么,也不知道山洞的终点是否会有另一个出口。

山洞里很湿,不时有水滴从洞顶滴落下来,落在他脸上,让他恐惧地四下里张望。

什么也没有,仍然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楚平想起那个山洞在桃花涧的半山腰上,有两扇厚厚的水泥洞门,当地人说那是许多年前打日本鬼子时人工开掘的藏兵洞,这些年早已荒废没人过问了。

楚平早就知道那个山洞,但他第一次走进山洞却在他十四岁那年。

十四岁,还是个孩子,那山洞在他眼里简直就是神秘和神奇的化身。

听老人说,有一年这山洞里死了很多人,有伤员,还有些是饿死的。

在人的心中,死亡总是和恐惧联系在一块的,楚平一个人独自走进山洞的时候,心里却没有恐惧,甚至,他什么都没有想,很自然地,仿佛从梦中醒来便已活在又一天的清晨那样平静地走进山洞。

我知道那时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指引着我。

走在街头的楚平坚持这个念头,而那时,指引或者说召唤他的或许就是黑暗本身。

黑暗中一定有许多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存在,真善或者邪恶,它们任意附着于人们的身上,或者让人在它们的边缘徘徊。

决择需要付出那么惨重的代价和积聚莫大的勇气,但是那一年,十四岁的楚平,他选择走进了黑暗。

黑暗总会让人的思绪漫无边际地延伸向四方,或许楚平那时就感觉到了许多年后一个夜晚,他踯躅在城市街头的失落。

灯火通明与完全的黑暗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种境况,每一步都需要小心谨慎。

山洞里有很多方形的井,那是人们为了不用出洞就能拥有水的生存手段,但这些水井却让十四岁的楚平吃尽了苦头。

楚平已记不清那次他摔了多少跤,走到外面他才能看到他的膝盖上血如泉涌。

恐惧在那时无可避免地到来,生或者死的概念也第一次落入一个幼小的心灵。

我恐惧极了,我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我后悔为什么要为自己制造这么深的恐惧。

那时,我想到了父亲,我只有父亲,母亲在我没记事前便去世了,是父亲教我走路、说话、认识山上的植物和动物。

父亲的手是最温暖有力的,我相信它一定能牵着我走出黑暗。

我哭了,哭得很伤心,但我已经回不去了,身后与前方是相同的黑暗。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我是被自己的哭声蓦然惊醒的,我立刻就明白我没有了选择,只有走。

我在穿越后一半的黑暗通道时,竟是出奇地镇定,那一段路很长,我疲倦得双腿需要手臂扶墙支撑才能向前。

但当我蓦然发现前方那一点小小的亮光时,一切恐惧,疲倦便都不存在了。

我发疯般地向前跑,那一点光亮居然成了我所有的希望。

最后,当我投身到亮点中时,我又看见了蓝天、白云、阳光、红的花绿的草,还有成群的山雀和草丛中的蚱蜢。

走在街道上的楚平努力让自己回忆那时的蓝天阳光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一定有什么不同的,那一天,他第一次用心去面对蓝天和阳光,看后来才知道的天空里的浮云苍狗……前方有两道光柱直射过来,照在楚平身上,让他睁不开眼。

接着,一辆在夜色里仍然无法掩饰其精美豪华的小车从他身边驰过。

楚平低声骂了句什么,却再无法让自己的思绪集中在蓝天和阳光之中,并且,他发现自己置身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边上一家高耸的大厦上,满是跳跃的彩灯。

他终于想起自己的方位了。

那座彩灯的大厦离大富豪夜总会只有百米之遥,转悠了将近三个小时的楚平绕来绕去居然还回到老地方。

楚平把那包新买才抽了一半的烟揉作一团狠狠地扔到了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