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夜书 作者:seba蝴蝶楔子其实,我并不叫这名字,甚至我不姓姚。
姚夜书是我的笔名,而需要笔名的,也就只有靠写东西维生的人。
是的,我是小说家,当然你没听过我的名字。
因为我是个三流小说家,还是半红不黑、销售量一直没有长进的那种。
这个事实让我的编辑、出版社,甚至我自己都很难接受。
我拥有自己的部落格,在作家族群里头自称作家的人成千成百,但我一直都高居点阅率第一。
我的读者非常多,海内外都有,但是我的出版数字非常凄惨。
编辑也不懂,他坚持我的作品很好,但是销售数字能这么糟糕,算是一种奇蹟。
因为出版社老板也喜欢我的作品,所以就算销售数字奇惨无比,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帮我出书,也才让我能有碗饭可以吃。
当然有人推测我因此感到怀才不遇,郁郁寡欢,才会发生那些事情。
但是我很认真、也很诚挚的告诉你,我对这些并没有什么不满。
甚至我可以告诉你,这样的结果是应该的。
我是个波澜不惊的人,从小到大都过得很平凡。
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书里头读到的,复制过后的情绪消化得多完整,能感动人的部份毕竟很有限。
被我吸引来的读者,自然只是纯粹的被我的才气所吸引,但是才气并不是一个伟大作家的唯一要素。
我太正常,太平凡了。
网路上的要求低,我才能够有片天空。
不然那些充满爱、希望与勇气的作品,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就会马上抛弃了。
当然,我的读者很多,甚至会互相争风吃醋。
我甚至有过一个读者当我的女朋友,即使时间很短,却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女朋友。
分手不为什么,只是很偶尔的让我发现她的炫耀文。
拿我当名牌包包还是鞋子一样炫耀,有网友讽刺她只是为了我的名气才当我的女朋友,她很干脆大方的承认了。
我的确是个宅男,长得其貌不扬,而且有点胖,走在路上没有人会看我一眼。
但即使是宅男,我也有自尊,甚至有种精神上的绝对洁癖。
很干脆的,我和她分手了。
我知道她又哭又闹,到处说我负心。
但是她也只能说我负心,因为她爬到我的床上时,我并没有碰她。
她会哭闹,只是为了面子挂不住。
我沉默了,不再和任何读者有交流。
我觉得读者是种奇怪、可爱却也可怕的生物。
说不定在黑暗萤幕另一头的是个变态呢,他们能够这样掏心掏肺的爱着一个陌生人。
更让我心冷的是,比我写得更烂的作家,也拥有这样火热的崇拜。
只要会敲键盘就有崇拜者,我的心凉得要结冰了。
所以我沉默的写小说,沉默的当我默默无名的小作家,沉默的封闭自己。
我渐渐的越来越像个修士,安静的蜗居在租来的住处。
只是人生总有种种变化。
我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变化,会出现在我身上,甚至变成现在的我。
第一个变化是,住了好几年的房子,被房东收回去了。
第二个变化是…我遇到了鬼。
第一部 疯狂「我知道我要死了。
」难得的清醒中,我一阵阵的心灰。
「我会死在这个精神病院,被人当作疯子。
但是我希望在我死前,让我完成一个愿望。
」她腐烂的头颅凑在我眼前,咻咻的气息,像是野兽。
「让我…说完我还没说完的故事。
」我喃喃着,「一个疯子的故事。
」房东要我搬家的时候,是那样不好意思又困窘,又再三抱歉,我也知道儿子要成家的确需要个地方住,所以我很快就搬了家。
我运气好,很快就找到一个价格低廉的套房。
虽然房间不大,但是收拾的很干净,又有冷气电视冰箱,真的没有什么好挑的了。
不知道是不是新大楼的关系,入住率很低。
但是像我这样爱静的人,不跟人碰面是最好的。
或许是我个性软弱的关系,这些年磕磕碰碰,我越来越怕人群。
以前住的那儿,管理员热心得过分,老是拉着我东扯西扯,让我很窘,我也知道他背后笑我很娘,跟男人说话也脸红。
没办法,我个性就是这样。
我也知道挺碍别人的眼的,设法远离人群就是了,我不想让别人不舒服。
刚住进来,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要说有什么奇怪的,也就是刚拿到钥匙,走进来的时候,有股刺骨的风透体而过,很冷。
不知道为什么,落地窗大开着,几片落叶被刮得着不了地。
将窗户关好,一切就正常了。
我记得住进来的时候是九月,天空明净的一点云都没有,阳光哗笑,非常晴朗的初秋。
但是这样美好的天气,我却生病了。
生病只是两个字,但只有真正生病的人才了解我的感受。
我发起高烧,身体滚烫,但是却觉得这样冷,不断的发抖。
这并不是夸饰法,而是真的非常非常的冷,像是躺在冰箱里。
我喉咙非常痛,痛得连口水都不能咽下去,但是我好冷、非常非常冷。
只有白天我才能疲乏的起身,去吃点什么,晚上我只能在被窝里发抖。
我看了医生,但是医生只说是流行性感冒,开了药就把我打发了。
但是我依旧冷,非常冷。
冷到一种地步…我只能穿着大衣围着围巾,在摄氏二十九度的太阳底下,喝着热腾腾的茶,这样才能稍微好一点点。
不正常?我当然知道这不正常。
但是我很相信医学,或者说,这时候的我,还很相信理性。
但是这样昏昏沉沈的病了一个月,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哭了出来。
男人哭很好笑对吧?但是当你额头如炭,身体如冰的时候,谁管好不好笑呢?尤其是这样凄惨的时候,身边没个人照应,我居然迷迷糊糊的喊…「妈妈!」喊完我就清醒了,突然觉得非常悲哀。
我父母亲早就跟我断绝关系了。
其实也能够理解,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又是封闭山村里头唯一考上大学的人,大学毕业以后,却跑去写不入流的小说,父母亲会因为愤怒、绝望,不要我这个儿子,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在最病痛最无助的时候,脱口而出的,还是妈妈。
回首这一生,写作没写出什么名堂,又一事无成,连个女朋友也没有…我这人,真像个害虫似的,多我一个少我一个还真的没什么差别。
不如就这么死了吧。
这个念头突然闯进心里,我迷迷糊糊的爬起来,开始去浴室拿毛巾。
不过毛巾上传来的冰凉湿润,让我清醒了一下。
我想死?为什么?我小说还没写完呢。
我还那么多构想…最少也等到写完小说再死啊。
就算我再怎么像害虫,不管我怎么样没有用,我想写…我太想写了。
还有那么多小说没发展完,不管能出版还是不能出版,我就是想写完啊!拿着毛巾发了好久的呆,想死和不想死的念头抗衡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拿回去挂好。
反正睡不着了,我打开电脑,开始拼命写作。
当我写作的时候,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
所以我不知道…靠近浴室的墙壁,开始汨汨的的渗出血来。
直到天亮,我才发现血水流到我的脚边、浸湿了我的拖鞋。
这时候的我,还是盲目的相信着理性。
尽管一地的血水让我非常恐惧,甚至让我的烧烧得更高,但是我坚信,那只是水管生锈渗水,所以才流出这样的铁锈水。
熬着虚弱,我把地板和墙壁都擦干净,打电话给房东。
房东干笑两声,要我去找人修理,修理费直接从下个月的房租扣除就好。
「如果不够。
」他的声音有点颤抖,「那就下下个月一起扣好了。
」我真的去找师傅修理漏水,我也相信修好了。
的确,修理好了以后,墙壁不在渗水,我的感冒似乎也好了一点。
我想是湿气太重才会这样吧?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想要死去的念头一直环绕不去。
有几次真的差点发生车祸,因为我冲到车道上…幸好现在房车的刹车都很强,我只是擦伤。
当然也被骂个半死。
其实我真的很歉意,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并不想造成任何人的困扰。
我说过,我的笔名叫做姚夜书吧?那是因为,我喜欢在夜里写作。
虽然不至于整个白天都在睡觉,但是我几乎都是四点上床,中午十二点起来。
剩下的时间,都在写,不然就在看书。
这段生病的时间,只有写作的时候可以让我忘记病痛。
我像是没有明天一样发疯的写,起初是赶稿,后来是为了躲避…隔壁的窃窃私语。
我们大楼的墙壁很薄,隔壁大点声音都可以听得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我的邻居拿我当话题。
他们说我是老处男、变态,用恶心的眼神看着人,好像是小偷似的。
这对我,真的是很大的侮辱。
我说过,我是个精神上有绝对洁癖的人。
我这样远离人群,洁身自爱,就是因为不能忍受一点点污点或污蔑。
除了逃避到写作里,我还能怎么办?但是键盘的声音一停,隔壁的窃窃私语就又响了起来。
我疯狂的写作,逃避那些不实的污蔑,但是这样的窃窃私语真的要让我疯狂了,终于有一天,我发狂的抓起电脑主机,想要砸向墙壁的时候…我突然清醒过来。
我在干嘛?我是最边间呢,这面墙外面,是空荡荡的马路。
我在做什么?居然拿主机砸一面哑巴墙壁,硬碟里都是我苦写不停的小说呢!我吓得把主机轻轻放下,赶紧插上电源,害怕我把硬碟弄坏了。
一一检查之后,发现硬碟的资料完整,只是损失了我刚写的一万多字草稿。
是不是神经衰弱?独居很容易有这种毛病的。
我深深自责,哀悼我那一万多字的草稿,然后趁着记忆还在,把这一万多字设法从大脑里头救出来。
事后我想,或许是我太爱写作、太想说故事了,这种狂烈的爱情其实已经让我不正常了,所以我忽略了许多事情,让我又多活了很多时候。
不过我不知道,这样算是幸运,还只是另一个不幸的开始。
如蚕声沙沙的窃窃私语没有停止过,但是我相信,那只是精神衰弱。
用理性就知道了,墙那边根本没人,除了精神衰弱,还能是什么?我早晚会去看医生,但我手下的这本稿子出了点状况,我还在思考怎么解决这些不合理,我现在没有空,最少不能被大夫抓去住院。
发冷发烧的感冒还是没有完全痊愈,医生告诉我,这波的流行性感冒要拖上一段时间,我相信了。
甚至…我很不好意思的承认,我仔细的观察自己生病时的种种感受,包括精神衰弱。
这些都是写作的好材料,我不能够放过。
渐渐的,我养成去顶楼吃早餐的习惯(别人的午餐,呵呵),在日正当中时,我会觉得舒服一点,暖暖的太阳像是可以晒进我发霉的灵魂,很温柔。
我吃完了三明治,那个塑胶袋突然一飞,我想要抓住。
乱丢纸屑不太好吧?我在护栏旁边抓到它。
突然觉得肩膀上什么东西一滑…坦白说,我突然看到的时候,还没办法分辨那是什么抓着我的手。
直到我被往下一拖,我才正确的看清楚。
因为破破烂烂的衣袖下面,一颗烂西瓜似的脑袋抬头望着我,大概是嘴巴的地方裂到耳根,几根很长的头发稀稀疏疏的黏在头皮上,两个眼窝烂到眼珠都挂不住,掉了出来。
「下来…下来…」她的声音真的很难听,像是指甲刮着玻璃。
怕不怕呢?我是个人,当然是吓个半死。
但是你不要忘记,我是个热爱写作的作家。
我勉强用力撑住,仔细的观察她的长相,甚至她有几颗牙都数清楚了。
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我脑子里转着的除了害怕,居然还盘算着要将她写进哪本小说,要怎么描写她,让她在那个场景跑出来…「下来!」她的尖叫非常凄惨,几乎要把我的耳膜震破了。
「我不要!」我把她看清楚了,用力的把自己的手拔回来,「我还要写小说呢!」但是她的力气这么大,我急出满身的汗。
我不要死,我还要写小说呢,我还有那么多小说要写…我想起读者喜欢开的玩笑,别闹了,我不要被烧催稿单。
那些无良的家伙一定会烧成打的催稿单给我,活着偿还稿债就很惨了,死了还要收催稿单,有没有那么倒楣?有没有?更何况死亡不是一切的结束,你看那个烂兮兮的女鬼就知道了!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一团白白的光亮,那个女鬼让这光亮穿过去,就哀叫着消失了。
用力过猛的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发愣,手臂上有着乌黑的爪痕。
发了一会儿的呆,我跳起来,赶着跑回自己房间。
虽然我头发昏,太阳穴一阵阵的痛,但是我想到那个纠缠不清的小说该怎么发展了,就算痛死也要先写出来。
好不容易敲完键盘,我的手机响了。
「弟弟呀,我是妈妈…」妈妈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你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好好睡呀?」我吃了一惊,虽然给过妈妈电话号码,但是妈妈是文盲,阿拉伯数字一个也不认识,真不知道她为了拨这个电话花了多少时间。
「妈…」吃了这么多苦头,我强忍住眼泪不掉下来。
「你爸爸不让我打电话给你,他还在气你呢。
」妈妈喘了一下,「你要照顾自己,台北坏人多…」「我知道。
」哽咽了一下,狠狠地在肩膀上擦去眼泪。
「妈妈不认识字,你的书都看不懂。
」妈妈还在哭,「但是你同学说,你写的很好看。
以后说给妈妈听好吗?」「好…」「弟弟啊,妈妈真舍不得你。
」妈妈越哭越伤心,「你爸爸牛,你也牛。
我也不知道写囡仔册好不好,没看到你心肝都要掉了。
我好想去看你,好想去照顾你啊…」「妈,我去接你来台北!」虽然我赚的钱不多,但是要养活我们母子是没问题的。
「别傻了,你爸爸哪有可能给我来。
」妈妈啜泣,「妈妈的心都跟你一起的,知道吗?弟弟呀…」挂了电话,我捂着脸,泪水还是不断的流下来。
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妈妈…她是温顺的传统妇女,爸爸就是她的天。
不知道为什么,离家这么久,我第一次这样想念她。
很可能是我病得太久,今天又受到很大的惊吓,所以才想念起她吧?等我平静一点,我把思念母亲的心情写进备忘里。
我的确无可救药,而且根本不像个人。
再怎么忧伤痛苦,我都会化为文字,设法融入小说中。
然后就像是封印了这种情绪,不再难过。
为了写作,我真的失去许多许多。
也说不定为了写作,我早就丧失了人的心了。
我没再遇见那个女鬼。
说不定她还出现过,只是我不知道。
手下的这部小说进入最后阶段,我苦恼的重写很多次,却没办法写出我要的感觉。
几乎都没有睡觉,我甚至没注意乌黑的爪痕起了水泡,还流脓。
在电脑前苦恼,我根本不关心身边发生什么事情。
只是累到一个程度,我还是昏沉过去,也说不定我昏倒了。
等我醒来,手湿湿的,指甲缝也很脏。
可能是我无意识中起来洗手吧?在这么累的情形之下,现实和虚幻我已经分不太清楚了。
摇摇晃晃的起来刷牙洗脸,觉得口腔一阵阵的刺痛和发苦。
烟抽太多了,我摇头。
牙刷一片乌黑,我漱口很久,刷了好几次,才把恶心的感觉刷掉,洗澡的时候,身上一道道的污痕。
真糟糕,把自己搞成这样。
好不容易把自己洗干净,爬出浴缸的时候,头昏眼花,差点跌了一跤。
更糟糕的是,我开始拉肚子。
唉,我怎么一直跑医院呢?到了医院,医生看诊了一会儿,「好像是食物中毒。
你吃了什么腐败的食物吗?」但是我真的不记得我吃了什么。
医生开了药给我,嘱咐我让肠胃休息。
我想我不只是肠胃要休息,我的大脑也得休息一阵子。
当然我想赶紧写完,但是我也明白,故事,是永远写不完的。
总要留住一条命才有故事吧?那天我早早的睡了。
但是我睡得不太好。
整晚都有人在我耳边吃东西,吵死了。
醒来我牙关很酸,嘴巴好像破了。
刷牙时又是一阵阵的乌黑,我刷了好久。
压力太大磨牙?很有可能。
但是我又拉肚子了。
拉肚子拉足了一个礼拜,真的非常痛苦。
我把烟戒了,但是口臭越来越严重。
我自己闻到都犯恶心。
出门看医生的时候,我得戴上三层口罩,省得薰到别人。
医生大概也很受不了,总是给我一大包的药,他的眼神很希望我别再去了。
身体越来越弱,感冒一个多月就是好不了。
现在又加上拉肚子和嘴巴痛,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当然我也不只一次想到自杀,很恍惚的,就从心里掠过。
我相信只是精神衰弱,很坚决得把这种傻念头排斥在外。
但是我不知道,我的精神衰弱这么严重。
直到警察在坟地按住我,我惊醒过来,迷惘的看着他。
我回眸,看到我抱着怀里腐烂不堪的尸体,我吓得马上扔下来,但是我的嘴里充满了恶心的腐尸味道。
我想,每个人都有一定的忍受强度,超过了那个强度,就像是保险丝烧断一样。
我昏了过去。
我不知道昏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模模糊糊的知道我在尖叫、在狂笑,发出奇怪的声音,对着别人吐口水,并且失禁。
我想我是疯了。
不管我外在怎样疯狂,我的内在却有个角落很清醒。
我甚至还观察自己发疯的样子,想着怎么写小说。
说不定,我早就疯了。
只是好奇怪,我怎么可能疯得这么难看?我想不通。
我为什么要去挖坟吃尸体?天知道我这样的挑嘴,我是宁可不吃也不吃难吃的东西。
我还记得那种恐怖的口感,我不想告诉你。
我只记得,我被关进精神病院,受到很大的折磨。
我没办法控制的撞墙,也不能控制的倒在地上抽筋。
医护人员可能揍过我或踢过我,但是我只记得痛苦,却不记得过程。
这些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的清明常常被弄糊了,连让我想故事的干净角落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我还记得是个下着流星雨的夜晚。
有一颗光亮的微尘,融入我要喝的水杯里。
我喝了。
那真的是很好喝的一杯水。
喝完以后,我脑子清明的角落突然扩大很多。
一直笼罩在身边的雾气消散了。
而且,我也看得到依偎在我怀里,一直控制着我的那个女鬼。
她将腐烂得非常恐怖的脸凑在我眼前,「你怎么还不死?你怎么还不赶快去死?」她的低语这样怨恨,这样恶毒,「你根本不是人!你连你妈的尸体都吃了,为什么还没疯还没死?」我不是真的疯了吗?我就知道,我不会疯得这么难看。
「我妈不在台北。
」好久了,我好久没说话了。
但是能够说话,是多么棒的事情。
女鬼趴在我身上,腐烂的眼珠摇摇欲坠,她阴恻恻的笑,「你妈来台北治病,死掉了。
」她轻轻的在我耳边说,「你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吗?」我摇了摇头。
能躲我也想躲,但是我被疯子穿的紧身衣扎了个结实。
「因为她昏迷的时候,灵魂出窍跑来保护你。
她,是你间接害死的。
」腐烂的味道刺激着鼻腔,我没有表情。
也说不定,我早就习惯了。
「哦?」「她住的医院,也是这个医院。
」女鬼欢欣的笑起来,「她过世的第二天,终于让我弄疯了你。
」轻轻的,她残忍的笑起来,「在你等待转诊时,我附了你的身,将她吃了个尸骨不全。
」她冰冷腐烂的手在我脖子旁边游移,「被儿子吃掉,不知道她能不能好好的走啊…哈哈哈哈~」疯狂的笑声在小小的雪白房间漂荡着。
我也笑了,淡淡的。
「为什么呢?我生平没有害过半个人。
」「我生前也没害过半个人!」女鬼咬牙切齿的,啃掉了自己的唇肉,「但是你的祖先害死了我!我要你们绝子绝孙,不得好死!好不容易你来到我埋骨的地方…我等好久啊~」个人造业个人担。
为什么要害死我?就因为那个死到不知道往哪去的祖先?这关我什么事情,关我妈妈什么事情?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被拳打脚踢了。
那不是医护人员干的,而是我气愤的爸爸下手的吧。
打得好,老爸。
这辈子就你这次打我打得最好。
对了,你还不知道我写什么故事吧?我写得很杂,什么题材都写。
而且,我还写过这个故事,这篇叫做「疯狂」的故事。
只是这个故事断了头,我还没写完。
「我知道我要死了。
」难得的清醒中,我一阵阵的平静,心灰的平静。
「我会死在这个精神病院,被人当作疯子。
但是我希望在我死前,让我完成一个愿望。
」她腐烂的头颅凑在我眼前,咻咻的气息,像是野兽。
「让我…说完我还没说完的故事。
」我喃喃着,「一个疯子的故事。
」我想,我补足了我不足的部份。
我知道光有才气是不够的,我还得经历一些什么,才可以将我的故事说得更吸引人,更紧紧的抓住世人的目光。
或者是鬼的目光。
我说了整个故事,这个故事像是在我大脑生了根,让我这么自然的说出来。
我不知道说了多久,白天或夜晚,哪怕只有一个害死我妈、把我逼疯的女鬼,我也要把故事说完。
终于说到我疯到住院,和女鬼对话的部份。
接下来,我还没写。
「后来呢?」女鬼的眼珠子虽然烂到掉出来,却写满了狂热。
和一般的读者没两样。
「继续说!你若说得好,我就让你活着说故事!」后来吗?我笑了一下。
咯咯的笑,在阴森的雪白房间里,很像是鬼的哭声。
啖食母亲的尸身,是很大的罪孽。
罪孽大到阴曹地府不能不管。
但是在神智昏乱的时候,阴差找不到罪魂。
直到罪魂清醒,阴差才找到了路,来到这个雪白而阴森的小房间。
「啖食母亲尸身的罪魂是哪一个?」阴差的声音宛如雷鸣,「速速随我前往!」我停住。
就如我说的故事一样,阴差来到这个阴森的雪白房间,如雷的问了同样的话。
我微笑着,指着还趴在我怀里的女鬼,「就是她。
」「然后,」我越来越开心,朗声笑出来,「阴差将你带走了。
」错愕的女鬼被阴差一把抓住,惨叫着消失在虚空。
但是她惨叫着的是,「我还想知道后面!后面怎么样了~别抓我,别抓我~我要知道后面怎么了…」我不断的笑,越笑越大声,完全符合我现在的身分,一个疯子。
虽然我笑到最后掉下眼泪,甚至呜咽了起来,我还是停不住我的笑。
妈妈,对不起。
你重病在床想念的还是我,但是我的心里,只有写小说而已。
甚至现在,我都盘算着要怎么把丧母之痛和疯狂时的苦楚,写进小说里。
远在女鬼附身之前,我就已经疯了。
终身背负的罪孽,怎么惩罚也惩罚不完。
我早就已经疯了。
我不断的流泪,但是我还在笑。
若我真的感到痛苦,那是因为…我居然不为母亲过世而痛苦。
身为人的我已经消失,只剩下姚夜书。
***「夜书啊,医生说你的情况很有进步,要让你出院。
」我的编辑来探望我,小心翼翼的,「你就当作是重感冒,别想太多。
你的书现在销售量很好呢,你终于转运啦,过去就当作是恶梦吧。
老板说,他会帮你打理住处,只要你好好写…」「我写,但是我不要出院。
」我咯咯的笑,「这里幽静。
」编辑有点为难。
但是我想,挖坟吃尸体造成绝大轰动的诡异小说作家,应该是棵闪亮亮的摇钱树。
他不会放弃我,老板也不会。
他们都中了我的毒,小说的毒。
像是尸毒一般黏腻恶心,却难以治愈。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办到的,我当然也不知道老板花了多少钱。
我在医院里有了一部笔记型电脑,甚至有条网路线,还有个个人房。
我继续写故事。
不只写给人类看,也写给鬼魅、妖怪,还有一些我弄不清楚种类的众生看。
当我写得很欢畅的时候,我会在房间里发出笑声。
据毛骨悚然的护士说,很像鬼的哭声。
我想也是。
(第一部完)第二部 食肉「这是个富裕的时代,你缺乏某种蛋白脢?」我觉得困惑。
「因为好吃啊。
」眼镜蒙着雾气,他将汤匙递过来,「尝尝看?」望着在汤匙里载沈载浮、烧得肿胀的手指头,「不,谢谢。
我吃素。
」我早就知道人肉的滋味了。
很逼真的梦境。
我看到了热腾腾的厨房里,大火大锅的不知道在煮些什么。
真的好大,很像是什么大饭店的专业厨房。
我当初为了知道专业厨房长什么样子,重看好几遍食神。
有人在剁着什么,几个盖着的大锅冒着烟,只有一个大得像是木桶的锅子没有盖。
剁剁剁,剁剁剁。
很俐落的声音。
是不是要包饺子?我的厨艺很差劲,只能做出这么浅显的推论。
到底在煮什么?我看着大木桶似的高锅思考着。
啊,很像是日本美食漫画画的那种,专门熬高汤的。
旁边有个大勺子,我不假思索的拿起来往锅里捞…捞起了一个弯弯的,还黏着一点肉的「肘子」。
花了一点时间,我才从「肘子」尾端的半个手掌认出来,这是一节熟烂的、人的手臂。
默默的让手臂「入汤为安」,我有点困惑的往前走。
剁剁剁,剁剁剁。
穿着厨师整齐制服的年轻人哼着歌,很愉快的剁着手下大堆的肉。
其实剁碎了也看不出来是什么肉,只是他的习惯很不好,让头颅、脚掌,这种容易辨识人类特征的碎块散置在流里台上,我实在很难相信他是个好厨师。
连巷口卖牛肉面的老王都比他收拾的严谨呢,老王常吹的「天下第一牛肉面」也因为他简直是神经质的严谨,显得颇有说服力。
散漫的厨师不会是个好的厨师。
可能是震动,也可能是头颅的主人想跟我打招呼。
那个头颅突然转了半个圈,和我四目相对。
「…吴大夫?」我轻呼。
「我吵醒你了吗?」年轻的吴大夫站在我床边,有些手足无措的笑了。
眨了眨眼睛,我想我是醒过来了吧。
我望着吴大夫,梦境和真实有些恍惚的重叠,又诡异的分歧。
是梦。
发出一声呻吟,我想转身继续睡。
这是完稿症候群,每次我写完一本小说,就会倒下来睡上二十个小时以上。
谁在说小说家容易混饭吃我想去杀谁。
你怎么不试着坐在电脑前面榨脑浆,一周七天,每天十八个小时看看?等写完灯尽油枯,还要被高涨的情绪主宰着,连睡眠都要被杂梦频频入侵。
你来试试看好了,看当小说家好不好赚。
「你已经睡两天了。
」刚刚当上住院医师的吴大夫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吃点什么?」如果是其他的医生,我可能冷笑一声面墙继续睡。
但是面对这样有点可怜兮兮,心肠热过头的吴大夫…长长的叹口气,我不甘不愿的起床。
端过来的是清粥小菜,还有一个馒头。
看起来是早上八点而不是晚上八点。
一样样的闻过去,我捡起那个结实的馒头,胡乱咬了几口。
「我饱了。
」放下那个馒头,盘算着等等要去洗澡,顺便回忆一下梦境,可以写进备忘里当小说题材。
「你吃太少了。
」吴大夫简直是痛心疾首,「好歹也喝完这碗稀饭。
这是我特别去买的咸粥呢!靠点滴过日子怎么好呢?你的抵抗力已经不好了…」很苦恼,真的很苦恼。
如果吴大夫是那些心脏宛如铁氟龙、血管流着液态冰的精神科大夫就好了。
可惜他还这么年轻、血还滚烫着,还有理想报负和悲天悯人。
人说出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个真心的笑脸人。
连我这个如畜如鬼的疯子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天真的温柔比阴险狡诈更难应付。
无力的发了一会儿的呆,在他关怀到几乎哀矜的压力下,我捧起咸粥,喝了一口。
………然后我马上跳起来,冲去洗手间大吐特吐。
真是掏心抖肺,几乎把自己内脏吐出来那种用力法。
吐到完已经天旋地转,我觉得我会因为这种微小的饮食障碍死翘翘…嗓眼一阵阵甜腥,我喉咙好痛…吴大夫整个慌掉,只是一声声叫唤,他可能慌到忘记自己是医生,还一遍遍的拍我的背。
「…大夫,别拍了。
」我现在觉得严正的清官比贪官污吏可怕多了。
当然我知道,这比喻一点都不适当。
「你拍得我更想吐,再吐只能内出血了…」另一个大夫走了进来,我还没看到他,只觉得突然可以呼吸。
唔…像是纯氧充斥我这个阴暗的个人病房,带来足以呼吸的力量。
我知道他姓杨,杨大夫。
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但是很奇怪的,我不是很喜欢他…却不自觉得愿意信赖。
「杨学长…」吴大夫满脸想哭,皱着脸扶我出去。
真受不了他这种孬样,又不是我要出殡了。
闻了闻我的食物,杨大夫皱眉,「还是没办法吃肉?」我的胃一阵剧烈的翻滚,又冲进洗手间。
「这是素的呀。
」吴大夫更惶恐了,「夜书这样不行的,他有明显的营养不良…」「锅子没有刷干净。
」杨大夫摇了摇头,「学弟,你不是只有姚夜书一个病人。
先去巡房吧,我跟他谈一下。
」吴大夫沮丧的走出去。
我趴在马桶上,坦白说,我也很想跟吴大夫一起逃跑,我一点都不想跟杨大夫单独相处。
他拿下眼镜,目光灼灼的盯着我的背。
别问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而且有种强烈的不适感。
「已经过了不少时间了,你的伤还没好吗?」他没头没脑的来这句,我却听懂、并且发寒。
「…几秒钟的经过,可以变成一辈子的伤害。
」我冷下脸,开始刷牙,洗脸。
洗掉嘴里的苦味,而且雪白泡沫里头不再有乌黑,我才能够安下心来。
走出去和他相对,他望着我,让我觉得有种空白感。
「那个女鬼给你的影响太重了。
」他长叹一声。
他果然知道些什么吧。
「你怎么不说,我被她侵蚀的太深?深到连容貌都变了?」杨大夫看着我,莫测高深的。
「…我会交代厨房,你的饮食特别做,绝对不会有荤。
」真奇妙,他刻意避开「肉」这个字。
「咯咯咯咯…」我突然笑起来。
都到这种地步了,我还怕他收拾我?虽然我也很本能的知道,他要对我怎么样,我这个被鬼魅侵蚀得伤痕累累的疯子,也拿他没办法。
「为了你的健康着想,赶紧跨越饮食的障碍吧。
」他走了出去,带上门。
真是轻松的一句话。
跨越?你怎么不去啃尸体看看,还是软烂得像是泥浆,上面滚着蛆的尸体看看?啃上一口,你将来还吃得上肉我随便你。
「咯咯咯咯…」我啃着指甲笑了起来,望着自己越发白细的手指。
我知道,有些变化发生在身体上。
被厉鬼缠这么久,我没死应该是我的怨念比她还深,我还想写作。
但是她的鬼气影响了我,也把她生前的容貌不自觉的「刻」在我这儿。
无法进食使我消瘦苍白的像是一抹影子,但是皮肤越来越细,五官越来越柔和,照镜子的时候,我也常觉得像是在看陌生人。
长什么样子不重要,我的手指还在,眼睛还看得见,我还能写。
当然我知道,我被这样的命运玩弄了。
那个厉鬼虽然让阴差带走,但是她留下的「礼物」也让我不大像是个人类。
每天自由活动的时候,我从楼上走下来,经过普通病房,原本嚣闹的轻症病患会突然安静下来。
张着惊恐的眼睛,畏缩的等我经过。
人类求生的潜能是很强韧的。
他们本能的会害怕,会恐惧。
恐惧我这个鬼气森森的疯子。
虽然他们也是。
即使心灵破碎,他们人类的本能还在,知道要避开、要躲。
我真的能够体谅。
所以,我安分的经过普通病房,走入花园,享受一下阳光,不会去找谁交谈。
我所在的病栋是病情比较轻的,可以自己打理生活。
大部分是忧郁症或躁郁症患者,还有些轻微精神分裂的。
很少有激动的病人,顶多就是喃喃自语,规律的转来转去,摇晃身体。
当然,还有那种完全正常,靠家里有几个钱,用什么精神监定逃避刑责来「渡假」的公子哥儿。
那种的会自己混成一堆,在角落边晒太阳边发牢骚。
也跟我一样,拥有自己的个人房,听说还有的设备堪比五星级旅馆的…不过也只是听说,我没去参观过。
他们不敢惹我,我不想管他们。
眯着眼睛,我享受着阳光的温暖。
但是在这样宜人的冬阳下,我却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诧异的看着他。
他很轻松的独处,有种斯文而内敛的气质。
指甲修剪得整齐,头发一丝不紊,很有条理。
虽然嘴角有些嘲笑的意味…和那些公子哥儿满像的。
像我这样待在精神病院一阵子的人,可以用直觉区分哪些人有问题,哪些人又是正常人--我是说外表的心理上。
他并没有发疯。
但是那些公子哥儿躲避他跟躲避我一样。
这意思是…其他人也看得到他?这怎么可能?因为,他是我梦里那个厨师。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我的新邻居,住我隔壁。
我做那个逼真的梦时,他刚好搬进来。
很巧?其实还有更巧的。
他会到这个精神病院来,是因为…他跟一个女同学去露营,发生山难,为了维生,他把女同学的遗体给吃了。
经过诉讼,他因为精神监定,被判定是精神极度衰弱,无行为能力,住院治疗。
当然,这是表面的消息。
你问我信不信呢…?我信他是吃了那个女同学,是不是遗体我就不敢保证。
因为他的身边站了好几个黑忽忽的影子,我又分不出哪个是他的女同学。
啊?鬼魅没办法站在太阳下?对,鬼魅不行,但是伥鬼可以啊。
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之后我和他在自由活动的时间遇到一次,他看了我几眼,然后他的伥鬼飘了过来…我开始背九九乘法表。
我想你看到这里一定笑出来,笑也没关系,当初地基主(现在是我倒楣的读者)教我这个办法时,我也捧腹大笑。
但是伥鬼却连连后退,一步也没办法接近我。
理性和秩序,一直都是鬼魅畏惧的屏障。
他讶异的深深看我一眼,我也微笑着瞅着他。
之后我们就没有什么交集了。
只是很不幸,现实可以避免,梦境实在无法控制。
我又做了相同的梦,那个可怜的头颅转过来,还是吴大夫的脑袋。
我陷入深深的思考。
我相信,这个新邻居不是疯子,他很清醒、甚至享受吃人肉的感觉。
看他身上带着五个伥鬼,就知道他一直隐密而贪婪的维持他的嗜好。
这个梦到底是不是预知,我不晓得。
但万一那个傻瓜吴大夫这样被吃掉了,我会不舒服。
你知道的,天真温柔的好人比罪大恶极的坏蛋难应付太多,我可不希望吴大夫成了伥鬼,却天天来盯我吃饭。
我伸手,摸着那个头颅。
嗯,改成我的模样吧。
我比较会应付这种人。
那颗头颅很听话的,变成我的模样。
清醒以后,他眨了眨眼,马上翻身奔向笔记型电脑。
地基主马上凑了过来。
她被分配到这个精神病院本来是相当哀怨的,其实遇到我,她应该更哀怨一点才对。
但是她很奇怪的,自动的加入我的读者群,而且被折磨的欢天喜地。
「走开点!」我写稿的时候脾气向来暴躁,「挡着光!」她悲伤的垂下眼睛,一步一蹭的,蹲到墙角发出鬼火。
干嘛呢?她好歹也算世家小姐,在日据时代受过高等教育。
如果你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不妨去网拍看看有没有「人间四月天」,大约就是那种五四愤怒青年…好吧,五四女青年。
堂堂一个五四女青年做什么把自己弄得像是怨灵呢?神格再怎么不高,也是个荣誉职的地基主啊!不想理她,我对着空白的word发了一会儿的呆。
「…来吧,告诉我。
」喃喃自语着,「那天山难的真相。
」脑海翻腾、汹涌。
在空白中,影像连结。
我像是看到那个女孩背着红色的登山包,和心仪的男同学在火车站会合。
她的脸颊,带着羞赧的红晕。
却不知道,这是一条通往不归的黄泉路…我几乎相信自己看到了事情的始末,甚至看到那个偏僻杳无人烟的山谷,她惊愕的表情凝固,颈动脉让闪亮的小刀划过,汨汨的流出血。
一个小锅放在她的伤口边,接着。
很可能不怎么痛苦。
因为这个加工的山难,起因是一罐特别加了安眠药的饮料。
她被支解的很干净,大概连死因都难以查出来吧?毕竟她就剩下一个骨架了。
那个厨师…完全发挥野炊的本事,动作那样的熟练。
我将这篇中篇小说写完,马上往部落格一贴。
当然,我这种疯子的部落格会充满了谩骂和侮辱,我向来保持沉默。
替我辩护的,我也不会表示感激。
但我依旧是点阅率第一名。
这表示许多人会看这个疯子的部落格。
这篇血腥残忍的小说是宣战、也是挑衅。
更是我收集情报的手段。
这样轰动的大案子居然只是送进精神病院,嗜血的媒体一声也不吭,我完全没办法收集到任何资料。
而且,我没办法离开这里。
所以我只能织下一面华美的网,然后等。
挑衅很成功,新邻居阴霾的看着我。
他原本轻松而嘲笑的态度消失,半仇恨半食物的打量我。
我想,他看到了我的小说,也在梦境接收了我的修改。
我忍不住,发出「咯咯咯咯」的笑声。
他的伥鬼,居然发颤了。
而我的网,也被触动了。
许久没有访客的我,来了一个美丽的访客。
她皮肤很白,神情憔悴,但还是很美。
我不是说五官,她有种坚强不屈的意志,但不外露。
一身的黑,我想是丧服。
「你…」她迟疑了片刻,「你是姚夜书?」我斜斜的看着她。
疯狂宛如洪水,即使退去也犹有痕迹。
我知道我的神情看起来不大正常。
「对。
」「我…我在网路上看到你的文章。
」她强忍住泪水,「你知道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妹妹去爬山的时候背着红色的登山包?」「巧合。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在颤抖,「你怎么知道…她的腿…摔断了?」「也是巧合。
」其实我比她还讶异。
「你连她出发的时刻都说对了,这也是巧合吗?」她的声调变尖,「没有一家报纸刊登,网路新闻也只有三行不到的报导!你怎么知道的呢?!据我所知,你自从发病以后就被关在这儿没有离开过了!」很聪明。
我暗暗的称赞。
在来之前,她应该做过功课。
「那你知道我是什么病吧?」咯咯的笑起来,「疯子有正常人没有的清醒。
」「这是真相吗?这就是发生在我妹身上的事情?」她痛苦莫名,再也忍不住眼泪,「她还那么小…她才刚上大学…」思考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我坦承,「不过,或许你可以帮我的忙?」没办法,我关在这儿哪里也不能去。
「我不关心你用什么方法。
」不自觉的,啃着指甲。
「我要一份名单。
他身边一定还有亲朋好友失踪了。
」我比了比,「除了你妹妹,还有四个。
从小到大,我都要。
」「谁?」她停住哭泣,「曹铮然?」从她说出这个名字以后,气温突然降低很多。
文字、名字,都有种奇怪的魔力。
像是古琴突然粗暴的一晃,发出石破天惊的声响。
铮然。
「对,就是他。
」幽幽的笑着,我知道会客室外面有伥鬼焦躁的悠转。
被吃掉的人臣服于啖食者,他们用一种盲目的忠心为主人传递消息,寻找食物。
「我要他们的名字。
」那位忧伤的美丽访客办事效率很好,当然我不知道她是作什么的,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不到一个礼拜,找到了另外四个名字。
一个名字,一条命。
有曹铮然的小学老师,有他的儿时邻居,一个国中同学,一个大学同学,还有一个很特别的,曹家的厨师。
厨师?哦,原来如此。
第一个失踪的,是厨师。
然后儿时邻居,小学老师、国中同学,最后是大学同学。
美丽访客调查的很仔细,甚至留下失踪的大概时间,还有每个被害者的背景。
厚厚一大叠,甚至连曹铮然的家庭都调查的很清楚。
我不知道她怎么办到的,实在也不关心。
但是这批资料让我很有得消磨时间。
厨师在曹铮然出生前就在曹家工作。
个性太害羞了,没有娶妻。
稍微对照一下就明白了,曹家产业极多,注意,产业,不是事业。
但是曹家父母虽然庸碌,但和一般的家庭没什么两样,可能富裕些,但也就这样而已。
曹铮然一直都是个资优生,虽然是独子,却没让父母操过什么心。
一个富裕的家庭雇用厨师不算什么不寻常,但是曹家算是简朴了,顶多请个菲佣。
雇用厨师是因为他们一家子都爱吃。
厨师不告而别是曹铮然国中的事情,之后曹家没再请厨师。
谁下厨?很意外的,居然是家里的独子。
看起来不太合理。
但这个「贴心」的孩子将厨房看成他的王国,算是他繁忙课业外的一个小小嗜好。
他的父母到底知不知道他的真正嗜好?我敲了敲桌子。
应该不知道。
这个聪明的家伙,每步后路都想到了。
若是父母知情,干脆把女同学拐回家宰了不是干脆?干嘛去荒山?荒山野炊到底不如家里完善的厨房。
如果没人知觉,最好。
被发现了,可以说是山难。
他算得满精细的,只是没想到那样人迹罕至的山谷,来了一批外景队。
不是不能遮掩,只是比较难。
资优生的「壳」让他的父母尽力抢救,但是他也没算到…这个精神病院,还有我。
这里可能是个监牢。
托着腮,我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
对许多心灵破碎的人来说,更是炼狱。
但不管是监牢还是炼狱,这里都不是屠宰场。
再说,我在这儿取材。
还没见过食人魔呢,我要好好的将这段经历记下来,写进小说里。
兴奋的打开笔记型电脑,我知道我在笑。
经过门外的护士像是跌了一跤,慌慌张张的跑过去。
是的,我知道。
在暮色低垂的逢魔时刻,这样的笑声,很恐怖。
***四个名字,四条命,也是四个故事。
一个礼拜写一篇,编辑的脸都绿了。
他哀叫着这实在太血腥,无法出版。
「我写好玩的。
」轻描淡写。
的确只是为了有趣。
因为曹铮然看我的表情越来越阴沉,越来越狠毒。
我知道他被我逼得很紧,紧得神经要断裂了。
我怀着一种有趣的心情看着他的变化。
我很好奇,真的很好奇。
在这个监牢里,他打算怎么做。
我们的行动都是受限的,随时有医护人员可以打扰他的行动。
他可能有几只伥鬼可以帮他,但是顶多传递消息,通报「食物」的去向。
或者迷惑「食物」。
但是连接近我都做不到,怎么迷惑呢?他在等,我也在等。
我的访客变多了。
这些被害者都有亲爱的人。
他们从各种管道,直接或间接的来找我。
连害羞的厨师都有他白发苍苍的母亲来访。
被害者家属的悲泣和怨恨越来越高,伥鬼也越来越弱。
到这种地步了,我什么也不怕。
疯子拥有正常人不会有的清醒。
我的心灵已经破碎过,而曹铮然,他没经过这种痛苦,所以他不堪折磨。
就在第四个故事贴上部落格,第二天的自由活动,曹铮然和我不期而遇。
他望着我很久很久,走了过来。
「…我们不该是敌人。
」他仔细看着我的表情,「我知道你。
我们是同类。
」「不对。
」我眯细了眼睛,笑笑的,「我是疯子,你不是。
」「疯子是别人的定义。
」他不耐烦了。
「我承认这点,我的心灵的确破碎。
」我盯着他的眼睛,「但我是生物,你不是。
」他沈下脸。
「什么意思?」「本身生存没有遭受威胁的时候,」我轻轻的凑在他耳边说,「生物要维护种族的繁衍,连草履虫都知道这个铁则。
」离他远一些,斜着眼睛看他,「你连草履虫都不如。
」他看着我,怨恨像是尸毒一样翻涌,带着闻不到的恶臭。
「你这个吃过亲人尸体的疯子有资格说这种话吗?」「吃人很酷?」我并没有被打击到,反而咯咯笑起来,「表示你高人一等?」「你这种人渣不会懂的。
」他带着冷漠的厌恶,「我以为你会了解我。
」「我在你眼中不过是食物,何必呢?」「你不懂…那种含着魂魄的美味。
」他冷笑,眼中有种狂热,「你不懂的。
」「这里是我的地方。
」我转身,「没有你的厨房。
」正常人若是这种德行,我还是继续当疯子好了。
当然这次的「谈判」,等于是破裂了。
人为什么要吃人?翻着网页,我在许多资料中间穿梭。
当然有很多缘故。
比方说是饥饿,刑罚…珍奇或夸耀。
饥饿是没办法的事情。
这很残忍,却也很无奈。
为了种族这个大题目的延续,吃人,理性没办法消化,但是可以谅解。
但是我想到的却是…易牙烹儿。
那个历史上第一个大厨师杀了自己的孩子给君王吃。
为什么?那不是饥饿所致。
厨艺上的珍奇和夸耀吗?在没有饥馑的世代,人的生命很沉重。
不仅仅是人的个体,而是人的执念、社会关系亲属表、父母兄弟姊妹亲人朋友爱人…一重重、一叠叠,取走一条命,就要负担悲哀。
太重了。
我想是我个性软弱的关系,所以没有办法这么干脆俐落的说杀人就杀人。
连天真又笨的吴大夫,我都不希望他莫名其妙的下了锅。
再怎么疯,我还是个人。
这个认知让我叹息起来。
「…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呀!」地基主哀叫起来,我散漫的精神终于集中。
「我昨天才写新的,今天就要催稿?」我几乎有点厌恨写作了。
快要三个礼拜没有好好睡,脑袋嗡嗡叫。
「我玩得太久了,接下来要交出版社的功课。
你得让我想想…」「历史」就写在时间里,召唤很容易。
但是虚幻的「灵感」是非常折磨人的小东西,你不知道几时才可以捉到她。
「谁跟你讲要催稿呀!」地基主拼命摇着我的膝盖,「你快出院去吧,别在这儿了。
你知不知道隔壁那个可怕的人,戾气有多重…」她缩了缩肩膀,打了个冷颤,「你不想出院,也请个假躲躲。
反正他快转院了…」「他要转院?」我睁大眼睛,他不会这样甘愿放手。
在转院之前,一定会闹点事情。
「那我更不能出院了。
」「你…」她清秀的脸孔皱成一团,「我的姚大,求求你…斗什么气呢?他这个人邪门的很,犯得着跟他斗吗?他有五个死得凄惨的厉伥鬼…」「我有一个荣誉职的地基主。
」我漫应着,「决定就是你了,上吧!地基主!」她气得发噎,叫了起来,「我修行不到百年,你要我去对付谁呀?老实告诉你,我分来这个管区第一天就哭了一夜。
你也知道这鬼地方名符其实,破碎的心灵容易召鬼魅,这儿的阴气比坟场还阴呢。
更不要说有人带着冤亲债主来…」越说越伤心,她干脆哭起来,「我一个娇弱姑娘家怎么拘得住?是四方鬼神经过加减照应,才没闹出大乱子。
现在来了个戾气拧出来的吃人狂,加上那五只伥鬼,什么大家伙都想来分杯羹,我怎么保得住你?」横竖不就怕我不写?我写就是了,值得哭么?「万一我挂了,刚好天天没事写给你们看,那不更好。
」「哎唷,我的姚大。
」她干脆趴在我身上哭,「你若挂了知道分到哪区去?还记不记得怎么写还得参详参详呢。
留着命,就还有故事看,你若真的挂了,鸡飞蛋打,何苦金石俱焚哪…」…没想到还有这么体贴的读者呢。
虽然她死了快百年了,我还是满感动的。
「你还没嫁人呢,我又不想冥婚。
先下来好吗?」我很无奈,「我知道了,该请假我会请假…」当然,我在敷衍她。
我总得知道曹铮然的动机,对吧?不然怎么把坏人写得活灵活现呢?万一在取材过程出了意外,变成无限其外出取材…那也是命。
谁让我这么爱写作呢?***说也奇怪,要转院的曹铮然,安分得有点过头。
这段时间相安无事,甚至恢复那种泰然自若的模样。
莫非我那几篇故事吓住他,让他觉得静待风头过去比较理想?这反而让我有点遗憾。
若不是在这儿逮住他,他去了别的地方,那就没机会了。
也罢。
让我眼皮下安静就是了,谁又是救世主,管得着天下事?那是神明的范围,我管不了那么远。
明天这家伙就要走了。
也好,我刚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出版社的功课…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突然觉得意外的安静。
地基主呢?她成天聒噪个没完,难道也知道沉默是金的道理了?门户一响,我转头,是吴大夫。
都几点了,三更半夜跑来做什么?「晚餐我可是吃了,你别逼我吃。
」经过那几秒的惊骇,吃东西对我来说真是折磨。
「今天值班吗?干嘛跑来?」吴大夫呆呆的走过来,坐在我床沿,低着头。
「…刚有急诊。
」看他的神情,大概又死了哪个病人。
我不想扯这话题,「忙完了?忙完早点回去睡吧。
」「夜书,刚有一个厌食症患者过世了。
」在黑暗中,他呜咽起来。
「我好怕你也这样失去年轻的生命…」「我有进食好吗?」真不会应付这种哭哭啼啼的人,「快回去休息…」躺在黑暗中很久了,我的视力已经适应。
望着他模糊的身影,我突然有种违和感。
他有点怪怪的…仔细端详,从脸到肩膀、到手臂…捞了一把,漂荡的左衣袖告诉我,那是空的。
轻轻的开了台灯。
他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但是左衣袖空空荡荡,渗出一圈血迹。
咽了咽口水,我觉得嗓眼发干。
他的左手臂被切下来,但是他似乎没有发觉。
自顾自的说,「夜书,我要把你医好。
你连豆类食品都不怎么吃…因为嚼起来像肉。
你知道每次看你的检查报告我都很伤心吗?你一点一点的衰弱下去…就跟那个可怜的女孩一样。
我若强迫她一点就好了…最少她不会死…」我想唤醒他,或者是帮他止个血什么的也好。
但是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用古怪的恶意看着我。
该死的。
破碎或脆弱的心灵容易招来鬼魅。
我以为换了头颅就可以避免…结果吴大夫还是中招了。
他被伥鬼附身。
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左臂,所以没有大出血。
一醒过来…我对这个该死的精神病院没有信心。
「然后呢?」我接腔了。
吴大夫发愣了一会儿,用如在梦中的语调说,「我认识一个很棒的厨师。
他说可以治好你的厌食症。
」「那好。
」我穿上拖鞋,「我们这就去找他吧。
」出来混的,早晚都要还。
我脑海出现这段经典对白时,深深感到自己看了太多电视了。
我本来以为不会让吴大夫下锅,但是他没有整个下锅,却下了一只手臂。
太托大了。
毕竟我不是道士,没办法把伥鬼驱出去。
斜斜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还在碎碎念,又觉得还是让伥鬼留着吧。
我是小说家,不是护士也不是医生。
我对止血和应付休克实在没皮条。
夜晚的精神病院非常阴森,树影一阵阵哗然。
映在窗上,像是许多手臂。
怕?我不怕。
我想反而是阴暗需要惧怕我。
我是身有鬼气的活人,清醒的疯子。
秩序和反秩序,都让鬼魅不能理解,不理解就会怕。
最少附在吴大夫身上的伥鬼很怕。
穿越整个医院,静悄悄的。
这很不寻常…但是我比较忧虑断了手臂的吴大夫,还有不见踪影的地基主。
我们到了医院的厨房。
这个厨房要供应整个精神病院,自然不小。
有个炉子开着火,正在熬一锅汤。
我闻到味道,却没有吐。
这是取材的一部份,我在取材的时候,是不会有什么不舒服的。
「大厨会治好你的。
」吴大夫喃喃着,带着梦游似的恍惚。
我看着正在喝汤的「大厨」。
曹铮然俊秀的脸孔,在惨白的日光灯下有些狰狞。
「这是个富裕的时代,你缺乏某种蛋白脢?」我觉得困惑。
「因为好吃啊。
」眼镜蒙着雾气,他将汤匙递过来,「尝尝看?」望着在汤匙里载沈载浮、烧得肿胀的手指头,「不,谢谢。
我吃素。
」我早就知道人肉的滋味了。
他笑了笑,「其实我不想吃你。
」他挑剔的看了好一会儿,「感觉上就是很难吃。
」我也对他笑了笑。
「但是我觉得不吃掉你,我的气不会平。
」他的笑容越来越恶意,「其实我比较想吃他。
」绳子像是有生命一般,将我捆了起来。
我知道大约是哪个伥鬼所为,但是不重要。
「喂,曹铮然。
」我毫不在乎的被捆紧,「我想知道你怎么挑食材的。
」他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我喜欢吃干净的人。
」「我可是天天洗澡。
」我咯咯的笑起来。
「聊聊吧。
只能暗暗的吃不是很无聊吗?你一定也很想说些什么吧?」曹铮然踱过来,轻轻的将我的脸推到某个角度。
「你想拖延?」他让我看着一个供桌,这是祭祀地基主的,但是充作香炉的米杯倒插着三枝香。
我说呢,这个聒噪小姐怎么安静了,原来被拘在这里。
「你博学甚广。
」由衷的称赞一句,「但我还是满想知道的。
这世界上的人这么多,你怎么挑你的对象?方便?顺手?」「聪明的脑袋,纯洁的灵魂。
」他开心的拍拍我的脸,「不过我不会吃你的脑浆,坏了。
」「所以先吃你家厨师吗?」我笑眯眼睛,「先吃厨师的脑浆?」「拿来蒸蛋真是绝等美味。
」他舔了舔嘴唇,牙齿闪闪发亮。
他的齿列很整齐。
「不会腥了点吗?」「加点酒去腥。
」他平静的像是在讨论寻常菜单。
「一开始,怎么会想到这么不寻常的食材呢?」我是真的很想知道。
「其实呀,我一直有个疑惑。
既然什么都能吃,为什么只有人不能吃呢?」他很认真的跟我讨论。
我猜他憋很久了,要找到一个能够跟他讨论不吓昏的人很难。
「人本来就是人的食物。
你可以看看历史。
军人吃百姓,贵族吃平民。
吃人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古代还有所谓的菜人呢。
古今中外都有这种例子,现代却用什么道德压制,不是很可笑?这无关道德吧?食物还有什么道不道德的?真要讲道德,连植物都是生命,我们不能剥夺喔。
」他果然满聪明的。
我点点头。
「弱肉强食是世间的法则。
」他拿起大勺子,捞出烧烂的手臂,「瞧,落到我的锅里,这不再是人类的手了,而是…」他的眼神出现残酷的欢欣,「一蹄。
」我看了他一会儿,咯咯的笑了起来。
「我说得不对?」「因为,会痛啊。
」我望着虚空,「拜托把那个手臂扔回去,我看了就痛了。
」「真娘。
」他轻蔑的撇嘴,把手臂扔回汤锅里。
「我想大概会下锅吧。
」轻叹一声,「不过,我希望达成一个愿望。
」曹铮然收起笑容,狐疑的望着我。
他望望被拘住的地基主,和依旧梦游似的吴大夫。
又低头想了想。
「…什么愿望?」「我想说故事。
小说断头不舒服。
我不想变鬼了还留下残念。
」「给你十分钟。
」他警戒的退后一点。
微微笑了笑,「徐阿明,不要动!」我对着附在吴大夫身体里的伥鬼轻唤,「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其实,是五个故事,说给五个伥鬼听。
故事都很短,这种极短篇最难写了。
几百个字就要完成有头有尾有滋有味的故事,简直是考验作家的功力。
但我可是连鬼都杀不死的小说家。
说完了五个故事,当然超过十分钟很久了。
曹铮然呆呆的,他几次动唇想说话,却又陷入着迷的状态。
我将头转向他,柔和的喊,「曹铮然,不要动!」他这样聪明的人,我该说什么故事给他听呢?真的、真的很值得兴奋。
尤其是他的目光恐惧到极点,却依旧深深着迷的模样,让我快乐到闭上眼睛。
「这是专属于你的,只为你说的故事。
」我睁开眼睛,温柔的看着他。
「你知道吗?伥鬼不是只会让老虎驱使。
他们还会臣服在戾气极重的人脚边。
」他呆滞了一下,驯服而狂热。
我说了一个伥鬼的故事。
有五个人被一个戾气浓重的人吃了。
他们呆滞的变成那个人的鬼仆,驯服而乖顺,从来不会违抗乖戾的主人。
「但是伥鬼有个罩门。
」我低低的说着,「很致命的罩门。
」曹铮然似乎有点警觉,他无力的挣扎起来,却一点声音也出不来。
像是被捆起来的,是他,不是我。
「伥鬼不能有名字。
这个主人的名字非常好,是个金石交鸣,驱邪镇妖的名字。
为了让这种距离更绝对,他拿走了伥鬼们的名字。
很不巧的…一个发了疯的小说家,在他的面前…」我顿了顿,「把伥鬼们的名字还回去了。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你知道为什么不能吃人吗?因为会痛。
因为别个人,是你这个人的镜子。
别人的痛楚,有时候会把鲁直的大脑弄混了…『感同身受』。
」清醒的伥鬼一步步的走向他们不幸的主人。
记忆里的每一点痛楚慢慢的回忆起来。
大脑其实是一种鲁直的东西,常常会传递一下错误的讯息。
就好像倒在地上像是在杀猪似惨叫的曹铮然。
根本没有刀刃砍他、没有沸汤烫他,但是他却必须承受四个伥鬼给他的所有痛苦和无助。
他大约没办法再吃任何人了…恐怕连离开这个医院都有问题。
对这个社会来说,倒算是好事一件。
「会无尽循环这种痛苦喔。
」我残忍的加了一句,「直到阳寿尽了为止。
」我没算错,是四个伥鬼。
徐阿明还附身在吴大夫身上,笨拙的帮我解绳子,没有加入混乱中。
吴大夫茫然的蹲在地上,我也陪他蹲着。
心里一阵阵的感到悲哀。
他的手已经烧烂了,又不可能长出另一只。
当然我也想过,说不定我可以说出这样的故事,但是我像是被掐住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很烦躁,非常烦躁。
少了一只手,他将来怎么办呢?医师是当不成了,你让他再去做什么好?他还这么年轻,就少了一只手臂…我连看都不敢看。
因为痛,非常痛。
非要有个结局不可。
天要亮了,他一定要有个结局…「…车祸。
」我终于说出可以说的结局。
「你遭到一场严重的车祸,失去了你的左手臂。
但是,你失去了一只手臂,却不妨害你得到幸福。
」我很认真的,一字一句的磨出故事。
「你还年轻,血还很热。
一切都还来得及。
哪怕是只有一只右手,你也能够攀住青鸟的翅膀,得到真正的幸福。
」这是我能力所及,损失最低的结局了。
我不知道他听懂了还是听不懂,有些焦虑。
他瞅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夜书,多少吃一点。
你…」他用如在梦中的神情说,「你也要幸福喔。
」在伥鬼的扶持下,摇摇晃晃宛如酒醉,他走出了医院。
又蹲了半晌,才去拔了倒插的三柱香。
我好累。
我真的好累好累。
倒在床上,几乎是立刻睡着。
你可以说我在逃避,这个时候,我完全不会反对你的意见。
***在我睡梦中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我用睡眠逃掉了。
睡醒的时候,我知道了本来就知道的事情:曹铮然被送到重症病房,吴大夫车祸,失去了左臂。
但是我这样虚脱麻木,什么都不想管。
「…我把吴大夫的手臂藏起来。
」地基主忧虑的看看我,「等他百年之后,还他个全尸。
」「哦。
」我不大感兴趣。
地基主是旧时代的人,还相信什么全不全尸的。
活着没了手臂,那就没有了。
保留一段枯骨做什么?不过我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做。
只是呆呆的看着窗外,看着日影缓缓移动。
写太多,说太多,我把所有都耗完了,整个人都是空的。
我大概受了无形的伤,花了一些时间才复原。
等我快复原的时候,又有个访客来找我了。
很意外的,是吴大夫。
他装了一只义手,我依旧觉得痛。
「这个?」他举了举义手,「还好啦,没有想像中的不方便。
」还是满脸傻瓜似的笑,「夜书,你有没有好好吃饭?」「管你自己就好啦!」我突然暴怒起来,「你管我吃不吃饭!」「会生气了呢。
」吴大夫笑眯了他的阿呆眼睛,「你一直把情绪闷在心里,老是面无表情。
这样,不算是痊愈啊…」我真是他妈的可耻,为了这种笨蛋掉眼泪。
吴大夫一直笑嘻嘻的,根本没看我哭得悉哩哗啦,跟我说他跑去一家私人高中当心理辅导老师,日子还满好的。
「其实,手断掉的时候,我突然松了口气呢。
」他微笑着,眼神朦胧,「这样也是不错的结局。
我不希望变成冷漠的医生…但是继续待在这儿,我早晚会变成那样吧?在变成那样之前,逼我毕业,也算是转捩点吧…」…我干嘛为了这种呆子哭?但我就是…停不下来。
后来,我通知了那位美丽的访客,要他们去曹家庭院的大树下挖掘,挖出了一堆碎骨。
伤心欲绝的被害者家属本来想提起告诉,我劝他们来看看曹铮然。
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
毕竟我被关在这里,消息不太灵通。
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距离遥远的重病病栋会传来极端痛苦和恐怖的哭嚎。
听着声音,有些像曹铮然。
咯咯咯咯。
其实我觉得还满好听的。
(第二部完)第三部 阴差铁链的声音,从走道拖过去。
冰冷的让人的心脏都为之结冰。
「我来带你走。
」这也是一种必然。
「让我为你说个故事。
」咯咯的笑声响起,像是丧钟回荡在这个监狱里。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发呆。
我妈觉得很忧虑,总是不让我离开视线太远。
或许是年纪太小了,所以并不懂看到什么,只觉得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拥挤而吵闹,我们明明住在非常安静的山村。
等我上了幼稚园,几乎是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国字,就一头栽进文字的汪洋中,阅读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或许是知识成为一种屏障,拥挤和吵闹也在渐渐发展起来的智能中消失了。
我还是常常发呆,但不是因为有什么声音或影像干扰,而是我在心里弥补或完成故事书里的遗憾或者是发展结局之后的情节。
或许在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写作时,就已经注定要狂爱写作一生吧。
当然,现在也是,从来没有改变过。
但是我的心灵破碎了,简单说,我发了疯。
这些破碎的缝隙,知识再也无法成为完整的屏障,所以赤裸裸的和这个世界的真实互相窥看。
也和童年时几乎消逝的回忆比对着。
山村的居民虽然不是很多,也有几十户人家,几乎都是亲戚。
辈分早就纠缠不清,阿姨姑姑叔叔舅舅乱叫一通。
我还记得从山村最大的那条路跑过去,可以从村头跑到村尾。
阳光娴静的相随着,还有同伴愉快的笑声。
阳光,一直是我最美好的依恋和记忆。
直到现在,有阳光的日子都可以让我莫名觉得愉快。
但是夜晚,尤其是冬至前后的夜晚。
我常常在梦境里惊醒,听到铁链拖曳的声音。
那时我几岁?三岁?五岁?我记不清了。
但是那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知道是铁链的声音?和欢快的阳光相反,夜是这样寒冷而幽寂。
在清冷的呼出白气的夜里,村犬忧戚的吹着狗螺,像是有着什么恐怖的东西在村里游荡。
我听了一会儿,从妈妈温暖的怀抱里爬出来,挣扎着帮自己穿上小外套。
悄悄的走出去。
真奇怪…在那还不识字的童年,知识来不及保护我,原本夜晚也该有人逛荡的山村,却空旷的没有任何人影。
只有狗儿红着眼睛,低低吠着。
跟着拖曳铁链的声音,在苍白的月光下,一阵阵的吹着狗螺。
站在门槛上,铁链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也怔怔的看着越来越清楚的「人」。
他穿着黑色的衣服,翻飞着。
一只手拿着奇怪的「扇子」,但我还没看过这种方方又小小的扇子呢。
另一只手,拖着又黑又粗的铁链,哗啦啦,哗啦啦。
看到我他顿了一下。
背着月光,我看不到他的脸。
但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有样东西从他怀里掉下来,轻轻的噗了一声。
我跑过去捡起来,发现是一本黑黑的书。
但是书上还缝着线,很奇怪。
「叔叔!」我追上去,「你的书掉了!」他似乎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望我,当时还小的我松了口气。
这个叔叔的眼睛好好的在眼眶里,脸也很平滑。
比起那些把我吓到的奇怪叔叔阿姨好多了。
刚看就觉得好痛,真的会吓到我。
他只是白了些,眼睛是绿色的而已。
这个「叔叔」接过我手上的书,点了点头看了我好一会儿。
翻开那本黑黑的书,指给我看那一行。
「姚夜书 卒年七十四岁。
」事后我怎么也想不通,那时候的我,还没上幼稚园,还不识字。
但是我却看懂了这一行。
姚夜书是谁?我不认识这个名字的人。
「叔叔」收了这本书,轻轻的将我推向家门。
然后拖着铁链,继续往前走,走到舅公家里去了。
我回去睡觉,第二天,就听说舅公在睡梦中过世。
***听着在走道拖过去的铁链声,突然想起这段几乎淡忘的记忆,弯了弯嘴角。
现在我知道姚夜书是谁了。
夏老说,作家把笔名用到谁也不记得真名,就算写出头了。
我也算是写出头了,阴曹地府不录我的本名,而是录我的笔名。
我该感到荣耀才是。
我猜,阴差正在这个医院走动着,寻找阳寿已尽的人吧。
但还不到我该去的时候。
很安心的,闭上眼睛。
但我并不知道,凡事都有意外。
许多意外的起因,都只是非常细微的缘故。
不过胡老爹搞得鬼还满有效的,真令人意外。
铁链声在医院焦躁的拖动,转来转去就转不到我这儿。
后来我才知道医院里头众鬼团结一致,众手遮天,把那个来拘魂的阴差气坏了。
那个阴差连城隍都没告,直接去找角头土地告诵了。
当然地基主绞着手指挨了一顿官腔。
起初我不知道她干嘛让我烧化一本书给她,她在我电脑边看不够?没想到这小妮子扯了一页当伴手送给老土地,结果土地公公看完那页,着魔似的逼着地基主交出整本…然后跟她要了我整套的书,说,化给他的话,他就闭关修炼去。
只是谁也不知道他闭什么关修些什么了。
她得意洋洋的回报,到处找着我堆了一箱又一箱的书,又催我快去烧化了给土地…我真的狂笑很久。
据说呢,阴差去找老土地碰了个软钉子。
人家闭关修炼,好去拖出来?气得直跳的阴差干脆一状告到城隍庙,哪知道人小鬼大的地基主早早去送礼了,他老人家收了我的书,居然装聋作哑,要阴差加把劲儿。
我真的会活活笑死。
我还以为用钱可以打点,没想到我写的书也可以。
这算是搞笑版的官场现形记么?那个倒楣的阴差在医院转了七天,灰头土脸的带走了名单上的人,就缺了我。
回去有没有挨板子,这我就不知道了。
***「奇怪,奇怪…」地基主神色有异的走回来。
我埋首打字,没时间理睬她。
她也是发着呆,乖乖的坐在我桌边没讲话。
等我打了个段落,停手喝水,她还在发呆。
「怎了?」今天初二,属地基主的阴将都去城隍那儿谢赏。
她吃了酒菜回来,做什么魂不守舍?「今天呢,城隍爷爷招我去说话。
」她眼神透着古怪害怕,「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要书没有。
」我哪来那么多出版书?「若要稿子,我印出来化给他就是了,有什么关系?」「这不打紧,他不耐烦我手脚慢,自己去弄了部电脑。
」她漫不经心的回答,「城隍爷爷问我你身体怎么样,还问我你小时候的事情。
你不跟我说过,你小时候见过阴差?」我点了点头。
有时候被催故事烦了,我会说些小故事给他们听。
「他跟我说,叫你好好把这件事情放心里琢磨。
也让我们别再搞鬼,让阴差来。
」她的眼神透着害怕,「说事情闹太大,陆判官不会饶我们。
」陆判官?不是阎王?我觉得似乎有些什么头绪,但是又还理不出来。
「他还说了什么呢?」我知道城隍是在暗示我什么,但是我需要更多的资料。
「没了呀…」她困惑,「哦,他后来就跟其他官员闲谈,讲现在的新规矩。
阴差不能跟人交谈,也就只能讲制式的几句话儿。
说是严防舞弊什么的,我也没听懂。
」「他没让你退下吗?」我有点讶异。
哪怕已经是民主时代,二十一世纪了,阴府的体制还是严得紧,看神格说话的。
地基主算荣誉职,勉强挂个「神」名儿,其实也跟鬼魅差不多。
「呃?」她愣了一下,也对呢,奇怪的紧。
城隍爷爷和其他神官神将说话,她一个低微的地基主哪有听的份?「没呢,古怪。
」我琢磨了一下。
笑了起来。
「帮我谢谢城隍爷。
」我将原本进行的故事先暂停,开了新档案,「我写个极短篇谢他。
跟他说我明白了,也让胡老爹来解了这儿的鬼画符吧。
」「…你在说什么呀?」张了一会儿的嘴,她叫了起来。
「我说,阴差再来别拦着。
」我啪啦啦的打字,「让他来。
」医院这几天乱成一团,到处有人喊着见鬼。
我知道是那些厉鬼儿心里生气,到处惹乱,却不想去安抚他们。
地基主垂头丧气,像是守丧似的守着我,真是又气又好笑。
但我也没说什么,照样过我的日子。
连铁链声拖进我房间,她埋首啜泣,我也没抬一抬眉毛。
「沈印生!速速随我前往!」如雷的吆喝在我小小的阴暗房间响起。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阴差。
儿时一次,被女鬼缠的时候一次,这是第三次。
他没像传说中带着高高的帽子,一身的黑,倒有几分潇洒的感觉。
拖着铁链,拿着一个令牌。
现在我知道那不是扇子了。
心平气和的看着他,我说,「陆判官要拘我去专门替他写小说么?」原本煞气十足的脸,哗然的比雪白还白,倒退了两步。
哎呀,我猜对了吗?忍不住咯咯笑了出来。
城隍爷,真是谢你了。
地基主在我的房间发出一声非常尖锐的惨叫。
连日阴雨,我心情已经够不好了,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把她扫地出门。
很可惜,我不能。
虽然在她的地盘上,我好几次真的把她踹出去,但是她总是满脸眼泪鼻涕的抱住我的大腿。
干什么?看起来我像是无良男人在欺负少女似的!沉着脸,啪的一声把电脑一关。
很不高兴的面着墙躺着。
「姚大…」她颤着哭音过来拼命摇,「姚大啊~」「没小说!」我快气疯了…虽然早疯了。
「有没有一点良心?有没有?!写不出来我就够烦了,天天挤来我这儿逼什么逼?!」「谁跟你催稿啊?」她还真是哭得声嘶力竭,「姚大,你怎么这么短命啊…」挤在这屋子里的鬼魅一起嚎起来,真是地动天摇,阴风惨惨。
「我会活到七十四岁。
」用膝盖想也知道这算是长寿了,哪里短?她啜泣着递过一角文书。
阴府拿人的时候都会客气的发文书给在地城隍,城隍转交当地土地,土地分发给地基主。
狐疑的拿过来看,上面写着几个人的名字,当中有个被地基主圈起来,「沈印生卒年二十五岁」。
看着很面熟,这是谁啊…?「哎唷,我的姚大,」地基主擤着鼻涕,「莫不是您连自己的本名都给忘了?」可不是?这是我的本名嘛。
我的心猛然一沈。
我寿终了?但是这怎么对呢?我看过生死簿,上面有我的名字(哪怕是笔名),我该七十四岁的时候死的。
这算不算是行政疏失?这个时候,我真的认真想去当道士,好知道这当中的行政疏失怎么折冲。
但是也等我把小说都写完…我现在的烦恼是,我到七十四岁都不知道能不能把不断生长出来的小说写完。
「我不会死的。
」思考了一会儿,「小说没写完,哪儿我都不去。
」聚在我房间的鬼魅獃住了,突然凑在一起吱吱喳喳开始讨论起来。
他们可能讨论的太大声,刚刚开门的护士狠狠地倒抽一口气,把门用力一关,然后传来劈哩啪啦的巨响,我猜她可能撞到分药的推车又撞到什么爬着出去了。
因为她一路哭着「有鬼啊~有鬼啊~」这是精神病院,鬼当然很多,难道你不知道吗?精神病有很多因素,心理生理什么都有。
当中也有很小的一部份是因为什么冤亲债主…就像我这个倒楣鬼。
这些缠了十年八年的厉鬼其实也过得很无聊。
人类很像是拥有天生的保险丝,到了一个限度就会自动把保险丝烧断,心灵一但破碎,发了疯,就可以隔绝冤亲债主的伤害。
舍又不舍得走,留下来又无聊。
有的会在医院里飘飘荡荡,地基主查户口觉得他们可怜,就建议他们看看小说。
然后我就多了一大帮子冤魂厉鬼的读者。
然后一个报一个,好康到相报,远远近近的读者就多起来,要不是我脾气差,赶人(?)毫不留情,发怒起来一个字也不肯写,宁愿脑子里编,这些读者才给我点安宁。
我会继续维持那个老是被辱骂到爆炸的部落格,也是为了不要他们通通挤来我房间要小说。
「我看,找胡老爹来帮忙好了。
」一个老鬼建议,「老爹修行比我们久,过百年了。
上回他跟我要了稿子看,天天催我呢。
我想他肯帮忙吧。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地基主还是愁眉泪眼的。
「没这事儿。
例外多着呢。
」老鬼忙着说,「鸡蛋再密也有缝,我就听说过这类的事情。
瞒过七天,阴差拘不到人是有罪的,得赶着回去受罚。
下回再来,也就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了…」仔细想想,我的读者对我也真的是够好了。
虽然可能白费心。
但是心意最重要,对吧?我沉重的爬起床,闷声不吭的打开电脑,开始啪啦啦的打字。
这次他们挤在我旁边看我写作,我就忍着没赶他们了。
不过那个前世是书生的老鬼吆喝着,「挤什么挤?什么时候不能看非现在?该请人的去请人,该找人助拳的快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真要闹到鸡飞蛋打?到时候姚大归地府了,我们孤鬼儿抢得到么?还不快去呢…」我的心里微微一动,却又抓不到什么头绪。
但是想想不禁哑然,我倒成了产柴的青山了…咯咯咯咯…读者真是种莫名其妙的生物。
***我不知道那只狐妖搞些什么鬼,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道士呢。
他在我房里鬼画符,还在我身上乱画,一路画到楼梯口。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毕竟心意最重要。
所以手脚不甚干净的摸走了我两本书,我也没说话,反而要地基主掏出他没摸走的书致谢。
他看起来颇羞,跟我道谢的时候声音结巴而颤抖。
我说,你们这些鬼魅山妖个个比我强很多,我大约不堪一根小指,碾也碾死。
这样口口声声称姚大,讲话还战战兢兢,到底是何必又何苦?我写的故事不是最好的,为什么这些读者这样拼命呢?「你们要不要看看别人的作品?」我跟地基主说。
其实我也想开了,我这人就算成灰了,不让我写是不可能的。
死就死吧,反正跟死掉比起来,只多一口气。
天命如此,真的被拘走了,推荐几个好作家,将来他们也不会太无聊。
「不要!」地基主尖叫起来。
「我们跟人可不太一样。
对我们来说,你的小说是瘾、是咒。
一天不看就过不了日子,别害我们了你。
」我无声的叹息。
这是一种错爱吧?咯咯咯咯…「我知道你一定要拘捕我回去。
」我没试过说故事给阴差听,不过,地基主都听了,他们应该也可以吧?「但是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他严肃得接近狰狞,摇了摇头。
有点麻烦。
我转眼看到还在啜泣的地基主,「不然,让我说给她听?你看小姑娘哭成这样,也让我了个心愿。
」阴差为难了一会儿,地基主看着我发愣,像是惊觉了我的用心,声如裂帛的嚎啕起来。
演得太过头了,小姐…我堵住耳朵,有点尴尬。
一滴眼泪也没有,怎么唬人呢…没想到这么过火又假到家的演技,让阴差动容了。
我猜他是重口味的,爱情故事一定可以让他投降。
我说了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背景是古代的人妖相恋。
漫长的生命面对短促如浮游的人类,充满了痛苦的无奈。
哭声此起彼落,哭得最大声的居然是书生老鬼。
在故事最高潮的那瞬间,蛇妖正要把他的生命分给老迈而垂死的爱人时…我喝了口水,停了下来。
「…后来呢?!」几乎所有聚在我房间的鬼魅异口同声,很不巧的,还包含听到忘我的阴差。
「厚~」所有的厉鬼孤魂指着他,「你说话了!犯忌!」地基主比别人都大声。
他的脸刷的白到发青。
「…我完蛋了。
」他哭了起来,「等等再说吧,后来呢?」基于一种怜悯,我把故事说完了。
底下一片凄风苦雨,擤鼻涕的声音此起彼落。
阴差哭得握着手绢都快断气了。
他有气无力的看了我一眼,又放声大哭。
然后?然后他走了。
我说过,地府的体制很严谨并且严厉。
规矩是怎样,就得照着走。
犯忌就是犯忌,惩罚是免不了的。
但是官罚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他露了长官的馅。
回去不是挨几板子关几天就算了,大概关不完就挨了什么暗算,魂飞魄散都有可能。
所以他宁可在人间住下来,听说跑去卖大肠面线。
偶尔我会吃到他做的素面线,通常都是我有新书出版的时候,此是后话。
后来陆陆续续来了六个阴差,毫无例外的中招,好好的来,哭哭啼啼着走。
没人敢回地府,都留在人间苟且偷生,没事就来骂我坑害他们,顺便来A书。
好到可以互相骂来骂去,我把情报凑在一起,觉得城隍对我还真的是好的了。
我甚至强迫他们把生死簿让我看一看,果然,姚夜书的那条浓墨杠去,添了一笔沈印生的,还用蝇头小楷注明,「姓名有误,特此更正」。
顺便把我的寿算也「更正」了。
也对。
阎王哪管得了那么多事情?他若算是司法院院长,也不会自己下去审理。
自然分派给判官们去审理。
当中一个判官要偷改我的寿算,同僚若知道,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这事虽算不了什么,若是闹出来可大得很。
听地基主说,阴律严明几近刻薄,若是陆判官这样篡改阳人寿命被查出来了,那是锉骨扬灰,万死不赎的罪。
而这位严正的陆判官颇有才华,和城隍等都有笔墨来往,跟同僚相处的极好。
能够不闹出事情来是最好的…所以城隍只能暗示我,却没去揭穿他。
本来我猜他是不是前世跟我有仇还是什么的,但是一起头就猜这样总不好。
我本来是半开玩笑的猜,没想到让我猜中了。
这些阴差说,陆判官嫌没个懂笔墨的书僮,想拘了我去。
又听我书写得好,顺便也写给他看看。
可我这样一个人,哪肯去替谁专写呢?我最最自私,只写我想写的。
编辑不知道被我气哭多少次,只能委屈的捧走我写好的稿子,一笔也不许改。
我对衣食父母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在阴府当差的判官。
后来来了第八个阴差,我倒是吓一跳,怎么叫年纪这么小的来?现在我会分他们的年纪了,这个怎么看,也还是个少年…忍不住起了点怜悯。
「沈印生,速速随我前往!」他带着稚气,对我嚷着。
刚好有阴差在我房里看书,瞧见他,脸色都变了。
忙着摇手咳嗽,示意他快走。
」他狐疑的看着这些滞留不归的前辈,又喊了一声,「沈印生,速速随我前往!」看他可怜,我就不害他了。
「快走吧。
七个前辈的例子还不够么?」他马上脸露不愤,根本就忽视我的善意,拿着令牌就要打。
这一打,我的魂魄就离体了。
唉…好人做不得…「且慢。
」我叹气,「要我跟你去也行。
你先看了这个吧。
」我把刚写的小说开头印出来,递了出去。
「千万不要看啊!」他的前辈忍不住开口了,「小兄弟,你回去吧,顶多挨顿板子而已…」这个小阴差更糊涂了,他在令牌上面写了写,上面写着,「为什么不能看?」这孩子聪明!我最喜欢聪明的人了,咯咯咯咯…他的前辈倒是张着嘴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看了就回不去了。
」我知道他的前辈是一片好心,但是越聪明的人越好奇。
这样说更让小阴差忍不住低头看去…然后他也中招了。
「后面呢?」他话一出口,立刻面如死灰。
「我、我我我…我怎么…我想回地府啊!」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第八个倒楣的阴差,又在人间落了户。
不自觉的,我成了阴差克星。
咯咯咯咯…其实,我在等。
当然我也只能等,毕竟我关在这儿哪里也不能去。
但是这八个有去无回的阴差一定会引起些什么样的骚动,谁来抓他们都可能让陆判官很尴尬。
若是这八个阴差自忖没有生路,干脆狠咬一口,该谁完蛋,还不知道呢。
所以不会有追兵,我很有信心。
听我分析完的小阴差张大了嘴,沈痛的说,「你是人间的祸害,恶到穿孔的毒苗。
你活着对世间无益,会发生种种天灾人祸一定是你这混帐引起的天怒人怨。
」说着冲上去从印表机抢了一叠纸过去,「你赶快写吧,嘴动手也要动啊!」耸耸肩,继续写我的小说。
我把这八个阴差的倒楣事蹟当作闲暇消遣写出来,贴在部落格。
我那本来被谩骂到爆炸的部落格又多了讥笑和嘲讽。
还有人说我根本是疯到见鬼了,写出这种垃圾。
无所谓。
当初伽利略还险些被抓去烧呢,说实话的人本来就比较衰。
我是比较好奇这些骂个不停的人。
若真的讨厌,何必去看我的部落格呢?看了又口水甚多。
难道暗恋我?日子照样的过,我依旧成天写写写。
我倒不知道这个精神病院成了阴差畏惧的地方,后来才听地基主说,来这儿出任务的阴差,宁可违些时日被罚,也尽量久久来一次带走整批的人,能离我的房间多远就多远,还传说我专门吃阴差,这八个阴差是被我拿来下饭了。
我笑到打跌。
我吃素,真的,你要相信我。
只是,我还在等。
终于我的等待没有落空,我想,他已经沈不住气了。
久违的铁链的声音,从走道拖过去。
冰冷的让人的心脏都为之结冰。
「我来带你走。
」这也是一种必然。
「让我为你说个故事。
」咯咯的笑声响起,像是丧钟回荡在这个监狱里。
我望着在我房间出现的「人」。
他应该就是陆判官吧。
倒不像印象中的钟馗模样,他很斯文,留着五绺长须,飘然若仙。
只是不太搭的拿着铁链和镇魂牌。
「我说个故事,然后跟你走,如何?」我啃着指甲,压抑着难以言喻的兴奋。
这是个大角色。
地基主早就逃了出去,整个精神病院的鬼怪都跑得干干净净。
他终究是神,还是地府里的判官。
死亡的气息和神威不是小小的阴体可以承受的。
但我是个脱序的人,并不在乎。
静静的,我等他的回答。
「不。
」他严正的拒绝,脸色更加阴沉。
「那我不走。
」我也回答的很干脆。
他没说话,不动。
只是用那种难以形容的气势压过来。
根本我就没什么好怕的,我不欠神明什么,神明也不欠我什么。
我在最痛苦的时候没有麻烦过神明,现在他们不该来麻烦我。
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在游移。
虽然很难察觉的,他的眼神,在我的书架小心的探索着。
他怎么知道我书写得好?我想到这个严正判官的脱序。
他看过吧?他看过我写的小说。
但在什么地方看过,又看到的是哪一本呢?谁也没说话。
窒息的沉默降临到这个阴森而雪白的房间。
「判官不该亲自来拿人。
」我打破沈寂。
他的怒容蓦然而起,恨恨的像是要吃人。
不过房间只有我和他,他总不会是想吃壁纸吧?「有必要吗?需要为了几本破小说违纪?」我观察着他,「你需要哪些书,我化给你。
你不知道怎么开口,托个口信,让地基主告诉我。
我虽然疯,还懂人情事理,何必为了几本破书…」「没错,就几本破书。
」他恨恨的看着我,像是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比你写得好的人多的是…你甚至文字拙劣,交代不清,漏洞一大堆…」他豁然站起,「但是你这种祸根子,为什么有那种活生生的执念?现在的人什么不能放弃?什么都可以!连自己的命都可以放弃,自杀的人成千成百,根本没有什么人执着什么…」他越说越怒,轰然一蓬火从口出冒出来,「你!为什么有这样活生生的执念?!哪怕你抄电话簿,众生也无法抗拒你,你这种祸害不能放在人间!」原来如此…我一直以为是我写得好。
原来只是执念啊…但又怎么样?我就是要写,我就是想写啊。
即使是这种时刻,我依旧研究着判官衣服上的花纹,想着怎么写进小说里,怎么帮他开场。
写得好不好关我什么事情?我只负责写又不负责看。
那是倒楣的读者要承担的事。
「说完了?」我终于研究完他衣服上的花色。
「你要哪一本?『应龙祠』还是『没有边际的故事』?」严正的陆判官狼狈起来,看他这么慌张,我叹了口气,忍住心里的鬼笑。
拿下『应龙祠』,我在书里签了名,递给他。
他紧紧的抱著书,呆了很久。
分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默默的消失了。
其实我没告诉他,我还满紧张的。
从来没有遇过想要我的命的读者。
我突然想到史蒂芬金写的小说,不禁感慨。
陆判官没抓我去锯腿,只是拿走我绝版的书,我是不是该高兴?其实,我还比较希望他锯我的腿,我就剩那本了呢。
二十五到七十四。
他该不会想把我留在阴府这么多年吧?读者啊,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可爱又可怕的生物唷…下次又会有怎样的读者找上门?准备挖我的心脏还是砍断我的腿呢?其实我还满期待的。
(第三部完)第四部 访客「给我。
」我向她伸手。
「…不。
」她痛苦莫名,「我什么都没有了…」「她没办法走。
」我叹口气,「她少了脚踝骨。
」现在我有点懊悔了。
多管闲事的下场就是再也没有清静。
我本来以为我住在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比精神病院更死寂?但是自从我帮了那个美丽的访客之后,我的麻烦就层出不穷。
每一天,都有许多抱着希望的访客来见我…我不耐烦,医护人员更不耐烦。
我不是道士不管抓鬼,我不是牧师不管忏悔。
医护人员简直要烦死了,他们也说,医院不是姚夜书的,他们也不管送往迎来。
我心情很坏的看着墙上响个不停的电话,心情真是糟透了。
其实精神病房不该有电话,毕竟危险…但是也不该有电脑、网路线…好吧,我是自费病人。
这个电话是一连串的事故以后「长」出来的。
毕竟天天得爬到二楼通知我有访客,护士小姐脸色不会太好看。
当被烦到一个程度,口气当然也不会太好。
我完全可以谅解。
但是我那群「特别」的读者,不能谅解。
于是在第五个护士在我的房门口莫名其妙咬到舌头,程度必须缝合伤口的时候,我终于大怒的砸了电脑,把满屋子的「读者」赶出去,足足两个礼拜没写半个字。
我砸电脑的时候的确是激动了点,但护士和医生的反应大得不得了,我不知道挨了几针镇定剂,等我昏昏睡醒的时候,房里多了电话。
再也没人爬上楼来叫我去会客,用客气万分的态度透过电话通知我。
这有方便的地方,也有倒楣的地方。
方便是,我拿起电话筒说,「不去。
」一切都解决了。
倒楣的是,电话不休息也不看场合,尤其是我正在运指如飞的时候。
不想管,但是该死的电话一直催命。
打完一段,我终于忍无可忍,拿起电话,阴恻恻的说,「不去。
」「哎呀,夜书。
是我呢!」欢快得过分的声音传过来,「我好久没看到你了呢~」我颓下肩膀,像是被五百磅的重锤捶了脑袋。
饶了我行不行?你到医院来作什么?你得了一条命就赶紧逃生吧~有点生存本能的人不逃得八百里远?但是我相信,万物都有相生相克的道理。
我被这个笨蛋吴大夫克得最紧。
他,绝对是我的天敌。
我本来想豪气干云的说不去,但是却听到自己软弱的讲,「你别动,我马上下去…」垂头丧气,我穿上拖鞋下楼。
真糟糕的时间…傍晚的逢魔时刻。
正在喧哗着领饭盒的病人和护士,突然安静下来。
整条通道「刷~」的让出来。
只有我的拖鞋踢踢塌塌的声音。
一路走,杂鬼畏惧的钻入地板,退出窗外,大约是我凶残的读者不知道怎么整他们的。
也说不定,和这些异类相处久了,我的鬼气更深了。
不过我面容的阴森,却不是因为鬼气的关系。
咬牙切齿的打开会客室,「谁让你又来…」我的肩膀一垮。
四个清醒的伥鬼依恋的靠在吴大夫的身上,上下摩挲着他断臂上的伤痕。
我毫不客气的踢桌踹椅,把他们赶到一边去。
这些伥鬼还记得血肉的气味,这个该下锅却还活着的活人,正在刺激他们的食欲。
「…夜书,你的脾气变坏了。
」吴大夫小心翼翼的说。
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斜斜的用白眼看他。
我脾气坏?我脾气坏是谁害的?「夜书!你怎么瘦成这样?!」他大惊失色,过来就要摸脸,「你瘦得下巴都尖了!」我赶紧躲开他的手,被男人摸岂不是太恶心?「我一公斤也没瘦!拜托…」我没瘦,只是脸型改变了。
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长相越来越像女人。
他又罗唆很久,泫然欲涕。
我默默忍耐着。
我想他当辅导老师一定不会出什么问题,学生应该乖巧又听话。
被他这样烦下去,最顽劣的不良少年绝对会痛哭流涕--烦到哭。
要揍他么,他少了一只手臂,又哭哭啼啼的,欺负这种人会遭天谴。
我说过了,最可怕的是天真善良的好人。
尤其这个好人爱哭又唠叨,那才叫做会走路的地狱。
百无聊赖,我只能东张西望,顺便用眼神警告伥鬼别给我作乱。
不对。
怎么算都不对,怎么会是四个?还有一个呢?难道他们这么敬业,被血肉吸引来还留一个看守曹铮然?心不在焉的听完吴大夫的废话,我马上要把他赶回去。
「我觉得很奇怪。
」他还做最后的挣扎,「夜书,为什么你不叫我的名字?我早就不是吴大夫了。
」「我不记人的名字。
」很干脆的回答他,拽着他的胳臂往外推,「你不是顺路来看我?看也看到了,快走吧。
」好不容易把他扔出去,我转头看着四个伥鬼。
吴大夫不在,我就不用掩饰我身上浓重的鬼气了。
斜眼一个个看过去,伥鬼有些畏缩。
我不记人的名字,是因为我发现我有种能力。
这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但是唤名,就可以约束一个人。
我不喜欢那样。
「徐阿明。
」我用命令的口吻,「钟晓龄呢?」很像是雏鸟情结。
我帮他们取回名字,他们也害怕的服从我。
「她回家了。
」徐阿明低下头。
这让我迷惑了起来。
回家?就算清醒过来,伥鬼也受到一定程度的魂魄伤害。
他们阳寿未尽,又没有人来接。
得在人世渡过他们最后的岁月,而且不能离主人(哪怕是主人的尸骸)太远。
事实上,伥鬼是有些弱智的。
为什么有个逸脱的伥鬼回家去了呢?距离这么远…太不可思议了。
我又问了好久,但是翻来覆去就是,「她回家了。
」我有点气馁,真像是在询问喜憨儿一样。
无力的挥了挥手,他们默默的回去,然后我又听到遥远病栋的凄惨叫声。
他们上工还真的很卖力。
走失了一个清醒的伥鬼很稀奇,我问地基主和常来的鬼读者,大家面面相觑,说没听过这种事情。
对。
别人看我的日子似乎觉得很难打发,其实不然。
我很忙,要看资料消化资料要写作。
灵感这玩意儿比鬼魅还难捉摸,常常让我有挫败感。
当写不出来的时候,在我身边蹭的地基主和众读者就倒了大楣,被我抓起来严刑拷打,吐出来的故事很自然而然的拿来批发零售,还常常被我嫌不精彩。
地基主是最可怜的苦主,她常哭诉被剥皮剥得很冷。
我许多跟鬼魅有关的知识都是从这种严刑拷打里头得来的,这可是别人没有的第一手资料…虽然常常被骂妖言惑众。
能够有智识到可以聊天说故事,兼论三界八卦的鬼魅众生,多少都存在久了,有些道行。
他们都没听说过这种事情,我不禁皱眉。
「除非有人把她带出去。
」书生老鬼说了。
「怎么带?她只剩个鬼魄。
」我没好气。
「阿你没看过师公做法招魂喔?」但是他也承认,「现在几乎没有合格法师了,招魂都是做做样子的。
招魂有用,哪需要阴差四海抓魂。
」小司--那个小阴差在墙角拼命的点头。
招魂。
我心里动了动。
要招魂,也要先知道伥鬼在这儿啊…谁会想招她的魂呢?我想到那个美丽又哀伤的访客。
看起来,姊妹情深。
真要招魂就由她招回家吧。
反正她妹子成了伥鬼,主人发疯,她也不会再造罪孽。
好好的供养,说不定还有转世投胎的机会。
我把这件事情抛诸脑后。
到底我不是救世主,管不了那么多事情。
除非发生在我眼皮下,我是什么都不想管的。
毕竟我说过,我只是小说家。
***吴大夫走后,我过得很称心。
后来接手的大夫我连姓都没记住,却相当心安理得。
他们是标准的铁血男儿--铁氟龙的心脏、液态冰的血,既没有仁慈,也没有温柔,可以看病人在眼前休克抽搐还谈笑用兵,下药又重又快,毫不考虑后遗症。
满脑子只有「当医生赚大钱」的伟大抱负。
我不惹麻烦,他们不理我,大家相安无事。
这些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唯有新台币方可笑春风的医生,居然被吓得鬼哭神号,车祸的车祸、住院的住院,这倒是满神奇的。
渐渐的,我们这个位于山脚的精神病院附近居然盛传闹鬼,传媒天天来这儿吵吵闹闹,还真的让他们拍到几张灵异照片…我就叫老鬼他们别太爱出风头了!真是…这样我的日子怎么过?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美丽的访客居然来访。
我满腹狐疑的下楼,但是会客室空无一人。
人呢?我等了半个小时,最后护士通知我,她有急事,走了。
我望着夜幕低垂的夜空,隐隐觉得有事情发生了。
但,关我什么事情?耸耸肩,我对护士笑笑,她居然脸色大变的贴在墙上,簌簌发抖。
后来我听地基主说,我冲着她笑的时候,阴森森的,雪白的牙齿在没开灯的会客室,粲然的发出鬼火。
在这种气氛下,会客室外传出惨烈的尖叫声,像是传染一般,让护士小姐逼着嗓子惨叫,几个如狼似虎的医护人员冲进会客室,不由分说就把我反剪双手压在桌子上,可怜我跟那个护士距离三尺,居然蒙此不白之冤。
这个时候反抗是最下策,不但会因此受到伤害,还可能引来什么电击治疗,我觉得口吐白沫很丑。
放松筋肉,让他们把我的脸压在桌子上,尽量用最温和最理智的声音说,「在打镇定剂之前,先看看外面吧。
顺便检查护士小姐有没有伤口。
」在惊慌的群众面前,越镇定越有效果。
尖叫的护士小姐终于回魂,「不、不是他…是外面、外面…」我的脸瘀青了,但是没有人跟我道歉。
精神病患者不被人当人看,我早就习惯了。
趁所有的人都冲出去察看,我默默的跟着去探头看看。
外面有个昏倒的警卫,他的前面,一大滩血。
但是警卫身上干干净净的,似乎没有伤口。
在路灯的昏暗中,那滩血延伸到大门外。
好奇怪的痕迹。
像是拖把沾着血,一路拖到大门外。
我还在寻思,某个大夫看到我,大喝,「看什么看!快进去!」举起手来作势要揍我。
定定的望着他,大概三秒钟吧。
我咯咯笑了一声。
在这样诡谲的场景里,特别刺耳。
他吓坏了。
不过就像许多铁血医生,冲过来就想给我好看。
旁边的护士赶紧揪住他,颤着声音,「姚夜书,晚上冷了,快进去吧。
」那个铁血医生马上矮了一截,躲在护士背后开始发抖。
没说什么,我安静的走回去。
地基主冷哼一声,「那护士救他一命。
」「闹乱子我就三个月一个字也不写。
」我也冷笑,「你知道我的性子。
人鬼殊途,特别不要插手我的事情。
」她张着嘴,狠狠地跺脚,气得好几天没有出现。
冷着脸,我上楼回自己的囚房。
那滩黝黑的血,一直在我眼前回绕。
拜网路之赐,我开始搜寻医院附近的灵异事件,范围扩大到各大BBS的鬼版。
并且开始过滤,哪些是鬼读者出来上镜头,哪些是跟那滩污血有关的新闻。
此外我也认真的寻找伥鬼的资料。
很可惜伥鬼的资料真是少得可怜。
只有一句成语证明他们的存在,「为虎作伥」。
但是多如繁星的网路资料,还是找到一些,更有趣的是,我是在大陆的网站上找到的。
地基主闹小性子,一直留在我这里的小司就惨遭酷刑逼问。
他不甚情愿证实了我某些疑问。
整理一下,医院附近第一起的灵异事件,引起一桩不大不小的车祸。
一个下班的医生,碾到某样东西,擦撞了路边的电线杆。
他要下车察看的时候,车窗出现一只惨白的手骨,在他的车窗上拍着,留下几个血手印。
他晕了过去。
这个医生的位置,在距离医院大约一公里的山路往省道的方向。
第二个牺牲者又近了一点,这次比较尴尬,是对偷情的护士和医生,他们的车停在路边,也被印了几个手掌印,衣衫不整的吓昏过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如此一个礼拜了。
这次,到了大门口。
我仔细想了很久很久。
「…小司。
」他像是猫一样,躬了起来,只差没有发出「哈~」的恐吓。
「干嘛?你要干嘛?你想对一个列册的阴差干嘛?」没理他的过敏,「陆判官说,我就算抄电话簿,也可以迷惑众生。
真的吗?」他瞪了一会儿,气馁下来。
「…你就算读现金帐,我也觉得是很棒的故事。
你的作品是众生的罂粟。
祸害,祸害…」嗯。
我也明白我是祸害。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
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
」我喃喃的对着窗外念着。
小司张大眼睛,「…『招魂』?你…喂!你不要乱招!你要招谁出来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故事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啊?…」我是发疯的祸害,当然知道啊。
「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
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
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
往来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
归来兮,不可以久淫些… 」天空这样悲戚的宝蓝。
死去无法复生、肉其白骨皆是虚幻。
献祭任何人,都没办法得回你年轻无辜的生命啊…「魂兮归来。
」狂乱的风压弯了树的背,像是呼啸的哭泣。
在虚妄的招魂中,众鬼放声大哭,凄然如暴雨的悲鸣。
交融一气。
小司恐惧的看我很久,大叫一声,捂着耳朵逃走了。
我念了七天,这个医院简直变成墓地,每天都有护士辞职,整个医院天翻地覆,充满鬼哭。
不过哭归哭,其实真能忍耐这种哭声的,倒没有几个。
还跟我呕气的地基主苍白着脸孔爬出来,求我不要念了。
「拜托,我会哭瞎。
」她肿着核桃似的眼睛哀求。
睇了她一眼,在晚霞满天的黄昏,我开始「招魂」,她也很捧场的放声大哭,然后设法躲进地底下。
第七天,医院里的鬼魂跑了个精光。
只能远远的听着我的「招魂」,然后悲泣。
啪的一声,整个医院突然停电,此起彼落的惊叫声突然寂静下来。
我现在只能祈祷医院里没有人有心脏疾病。
因为,有某样东西在黑暗中爬行,我可以想像,她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迹。
蠕动着,痛苦的膝行。
我似乎可以听到她爬动的窸窣声,沉重的啪、啪、啪。
咽喉滚着血的呼噜,而且越来越近。
我听见,爬上楼梯重重的声响。
水滴声。
呛咳。
拖着沉重,慢慢接近我的门。
蹦。
房门重重的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像是铁制的大门也承受不了这种猛烈的力道。
蹦。
天,完全的暗下来了。
黑得如此迅速,如此不自然。
一颗星星也没有的深邃夜空,细得像是伤痕的下弦月,却照亮了黝暗的囚房。
蹦!又是一下撞击,整个门都在剧烈颤抖。
我并没有锁门,只要压下门把,应该就可以进来。
但是外面的「人」却没有如我希望的压下门把。
第三次。
整个门发出凄惨的呻吟。
铁门上面传来抓爬声,无声的、无声的愤怒。
我打开门。
只觉得眼前一花,已经被扑倒在地。
幸好我将手臂横在咽喉,所以锐利的牙齿只咬住我的前臂,并没有撕开颈动脉。
「钟晓龄,不要动。
」黑暗中只有我的声音,「我为你说一个故事。
」她僵住很久很久,茫然的抬起脸,松开了我的手臂。
肉其白骨。
但是死亡只有一瞬间,重生的痛苦谁了解呢?她还没长出皮肤,薄薄的肌肉依附在骨架上。
每一步爬动就是鲜血淋漓。
眼睛装在没有眼睑的眼眶中,像是随时会掉出来。
鼻子只是乌黑的两个洞,当然,也没有嘴唇。
两排森森的牙齿露出来,没办法停止的唾液,滴得下巴混着血,一片湿漉漉。
但是她的咽喉,一片空空荡荡,可以看到晶莹的白骨。
我拉过椅子坐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审视着她被淘空的喉咙。
这可怜的孩子满眼畏怯,害怕的抓着我的裤子。
十指不全,残破的指尖没长出肉来。
身上狼狈的布满一块块露出白骨的空缺。
她在哭。
可怖的眼睛露出极度的痛苦和忍耐。
但是她一个字也没办法说,因为她的声带连同咽喉一起被淘空了。
极其可怕恐怖,却也非常悲惨可怜的孩子。
我拖过床上的毛毯裹着她,她将血肉模糊的脸孔埋在我的胸口,无声的啜泣。
希望心爱的人可以复活,回到自己身边。
这种愿望无法责备。
但是对于一个被吃掉的伥鬼来说…危险的返魂术不只是危险,而且对她的伤害特别重。
被吃掉的地方,是永远长不回来的。
所以她的咽喉、股肉、后背、脸皮和双耳,还有内脏…都长不回来。
生前的她,一定是很美丽的吧。
每个少女都像是一朵花,初绽的生命本身就是美丽的。
像是她完整而光滑的头发,活生生的。
我,觉得很痛苦。
因为心灵破碎过,所以我连建起防御高墙的能力都丧失,这种冲击这样直接迅速,夺走了我的声音。
「…我为你说个故事,钟晓龄。
」声音破碎而嘶哑,「等说完这个故事,你的苦难就会结束。
」我说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关于一个长发的美丽海妖,来到这世间磨难一场。
最后发现浮生如梦,于是离开了残破的躯壳,回到海中。
「她说,『你还会记得我吗?如果我变得不一样,你还记得我这副宛如大火焚尽的模样?』他说,『我会记得你。
记得你的善良和宽恕。
记得你非常美丽…所有生命的本身,就是美丽的。
』她微笑,整个脸如许灿烂,哪怕她连脸皮都没有了。
」我停住,试着掩饰哽咽。
「『我觉得想睡了。
可以借我手绢吗?我失去眼睑,没办法闭上。
』一条手绢覆在她的眼睛上,透着薄薄的雪白,她望着阳光。
『答应我,不要悲伤。
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轻轻呼出最后一口气,『阳光好美啊…』她展开新的旅程,向大海游去。
蜕下的躯壳,粉碎而雪白。
」我将手绢蒙在钟晓龄的眼睛上面。
片刻,她被强迫召回的残破肉体,粉碎成雪白的骨灰。
默默的将她的骨灰捧入预备好的罐子,我哭不出来。
我希望我能够哭出来。
我只能让她游向海中,因为她无法行走。
闷闷的,面墙躺着。
没错,我性格软弱。
所以我不想碰任何悲伤,不想扛这些痛苦。
我害怕雨天,厌恨阴霾。
喜爱阳光,是因为可以晒一晒懦弱而发霉的灵魂。
从任何方面思考,我都没办法释怀。
为恶者已经在赎罪,任何人都没有错…我不是钟晓龄的谁,我甚至不认识她。
但是我悲哀到粒米不进,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我怕我除了精神分裂,又添上忧郁症。
「你再不吃饭…」地基主使出最后的手段,「吴大夫…」怨毒的望她一眼,翻身起来随便吃了几口。
别添乱了,我这种恶劣的心境,不需要那个家伙来找麻烦。
那四个伥鬼可不是我的伥鬼。
他们要啃吴大夫我无能为力。
我根本就没有任何能力。
我只能写,然后等待。
等待的人,却七天后才来。
看到她,我却没有吃惊。
即使她整张脸、双手都包着纱布,我也不讶异。
之前我已经问过小司,返魂术很凶险,就算成功,返魂后的人性格凶残,九成会变成怪物。
她付出很大的代价。
不再泰然自若,她慌张的双手发抖。
「…她在你这儿吧?」若不是找到没有办法,她不会来找我的。
「对。
」我咯咯的笑,阴郁的看着她。
面对她,我不用遮掩身上浓重的鬼气。
「请把她还给我。
」她的声音软弱下来,「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没有亲人了…就算有报应也该是报应在我头上,不应该是她…她什么也没有做…」她哭了,眼泪浸湿了纱布,干涸的血透出来。
「我拒绝。
」觉得疲倦而麻木。
其实我该提起精神,因为地基主说过,我疲倦麻木的时候看起来像厉鬼。
「我从来不问你的名字,也不问你的职业。
因为我不想听你说谎。
」她倒抽一口气,结了个手印。
我的心沈了沈。
讨厌这种预感,讨厌这种从时空阅读历史的能力。
更讨厌这种知道一点什么,却完全没有能力的感觉。
沉默这样难堪,我觉得很悲哀。
「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声音带着呜咽,「父母过世的时候我只有十七岁,要养活妹妹…咒杀也不是每次都灵的…报应?这就是报应?难道我们饿死街头就不是上辈子的报应?那你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我不是神,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人命这样沉重。
每一条都该死的重。
」然后又是沉默,窒息一样的沉默。
「给我。
」我向她伸手。
「…不。
」她痛苦莫名,「我什么都没有了…」「她没办法走。
」我叹口气,「她少了脚踝骨。
」她突然爆发了,「我当然要留着她的脚踝骨!不然她怎么知道怎么回来呢?你为什么要阻止我?七七四十九天就行了!七七内只要她吃了『虎』,就可以完全复活!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没有内脏没有脸皮没有咽喉叫做什么复活?」我低低的说。
其实我怀疑这不是我的声音。
这样冰凉、阴冷,像是蛇爬过了肩膀,蜿蜒在胸口。
「不能走,她只能用爬的。
」艰苦的,从遥远的家里,爬过半个城市,爬到这个医院。
连哭声都发不出来,流着泪,一步步的爬。
「你看过她蜿蜒的血迹没有?你看过她的泪水没有?你问过她想不想这样痛苦没有?你要无罪的她,再去沾染罪孽?」陌生的声音越来越轻。
「你真的爱她吗?」撕裂而绝望的哭喊,将这个夜晚的宁静击个粉碎。
声嘶力竭的,无言的控诉。
握着一小节纤细的骨头,她痛苦得几乎死去。
无情的拿走那一小截骨头。
「你抢走我妹妹,庇护那个凶手!」她狰狞的扯下纱布,纵横的伤口惨不忍睹,像是一道道爪痕,「我要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望了她一会儿,阴暗中,我轻轻笑了。
「随便你。
」她发狂的扑上来撕打,被医护人员拖住。
远远的看,她像是夜叉。
我知道夜叉的复仇心很强烈,尤其她又是个很有能力的巫觋。
尽管来。
轻轻的将那截纤白的骨头放进罐子里。
我不会把你交给姊姊,对不起。
她太寂寞,寂寞会引发疯狂。
下一次她再试图让你复活,我没有把握可以把你叫回来。
我什么能力也没有,对不起。
抱着那罐骨灰,我陷入昏晕而漫长的睡眠。
我看到她能够行走了,在沙滩上奔跑,一切完整,跟风一样自由。
能够给你的,只是很长很长的梦境,一切都是虚妄。
或许这样最好吧,一个疯子的梦境。
直到你的阳寿尽了,有人来接你为止。
这世界,这样痛苦,也这样的欢欣。
我有了一点点的改变。
其实真的只有一点点。
我在那个充满辱骂的部落格开了一个专区,声明我不见任何人,所以不要随便来医院找我。
但是,我是说,但是。
但是你的故事可以打动我,说不定,我会私下和你谈谈。
很多人留言只是寻开心,也更有一些是空穴来风,很想劝他们干脆从事写作。
当然有更多的谩骂,更多的讽刺,更多的指责…「妖言惑众」。
不重要。
我还是会心平气和的看着每一则留言和叙述,偶尔,非常偶尔的,我会请他们来找我。
虽然薄弱的像是一根蜘蛛丝,但是在无助的人眼中,这可能是唯一的援助吧。
也因此,我认识了一些人,还有非人。
甚至我还藏匿过某界的罪犯…不过我答应要保密的。
这样有什么好处?其实完全没有。
我帮了他们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
我只是认真的,说了一个故事给他们听。
他们只是很纯真的接受了我的暗示,撞邪的认为其实只是错觉,怕鬼的相信没有鬼这回事,痛苦的相信痛苦一定会过去…仔细想过,说不定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只是一个疯子的暗示,刚好大家都能接受。
虽然见过我以后,我不再跟同一个人见第二次面。
我也不懂,大家都很平和的接受我的任性和跋扈,明明是个和蠹虫没两样的废物。
当然我也遇到一些有趣的人。
像是试图除妖的道士(这个妖当然是我),和想为我退魔的牧师(他居然被退魔师的笑话打败),他们很倒楣的中招,成了我的读者。
在囚室得到无穷的乐趣,和无法拘束的自由。
这都是奇特的访客带给我的。
我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是我晚上睡得比较安稳,写作的时候心安理得。
「你好像对大家都很好。
」有回老鬼来找我喝酒,我酒量实在很差劲。
「我会把你们赶出去,还会摔电脑,支使你们做这个做那个,甚至要偷溜出去的时候逼你们轮班变成我的样子,好让我出去逛大街。
」其实我已经半醉了。
「嘿嘿。
」老鬼喝了一口酒,「你对大伙儿都好,但是谁也都不是你的朋友。
」勉强睁开眼睛瞧瞧他,老鬼老鬼,真是老成精。
「你们是读者,不是朋友。
」「读者不可以当朋友?」他的语气很不满。
我呆呆的望着天花板。
其实,我也曾经把读者当成好朋友过。
在心还很软,神智清明,这世界还包裹着玫瑰色糖衣时。
「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
」十六?十七?我忘记了。
我开始狂热的写,开始有读者,互动的很亲密。
血气方刚的少年,对一切都还揉不进沙子。
发现自己的文章被盗转,怒不可遏,写了一篇抱怨文。
第二天,哪个网站从地球上消失了。
应该说,架着网站的电脑被攻击,整个主机都毁掉了。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我在一家很小的出版社出版我的书。
」年纪轻,只会横冲直撞。
出版社是不好,但是傻孩子就是傻孩子,我在网站口诛笔伐,加油添醋的说某出版社怎么样怎么样的苛待我。
再一次,出版社架网站的主机又毁了,还有一群跟我处得很好的读者,跑去出版社吵闹,还跟员工冲突,一个女孩子从楼梯推下来,脑震荡。
「那时候,我好害怕。
」可能是酒醉,我的声音这样软弱,「他们为什么要为了跟废物没两样的作家出头?幸好那女孩没事…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
这种狂热的喜爱根本不正常。
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不认识的人?因为他会满纸胡说八道?我最了解自己,我知道自己是怎样的虚无、空洞,我知道,我知道…我只会写而已,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醉到昏睡过去,我还在模模糊糊的回忆。
为什么,我一步步的远离人群呢?因为我害怕。
我害怕跟我好友相称,然后把我写过说过的话,拿去其他地方嘲笑侮辱的人。
我也喜欢过可爱的女读者呢…甚至上过床。
我还是,我还是正常的男人啊…但是她们也只是彼此炫耀和我有过亲密关系,甚至争相告诉我别人说了我什么什么…我退却,然后下沈。
越退越深,越退越深…直到离群索居,不再说话为止。
并不恨,并不恨那个女鬼,真的。
没有她的纠缠,我还是会走到这一步。
只是她的出现,让时程加快而已。
说不定在不断的退却中,软弱早就造成了我的疯狂。
没有她我可能还是会去挖坟,毕竟我只剩下那一点狂热,狂着想要取材,想要写,想要写…也说不定,我早就蓄了鬼在心里。
谁也不恨,谁也不怨。
这一切都是必然的,必然的。
昏睡的深渊好深,深到看不到底。
哗哗的水流在震耳欲聋。
我在沉、沉、沉。
我的人格有重大缺陷吧。
咯咯咯咯。
没有,读者没有让我受伤。
或者说,我故意让她们伤害我。
因为我需要那些伤痕,一笔一缕的写进小说中,封印起来。
但是够了。
我取材取够了。
现在读者对我来说,是善良的陌生人,不要再进一步了。
他们伤害我的时候,同时我也在伤害他们。
就像我用小说束缚他们,他们也用感想束缚我。
没有人是真的自由。
***醒来我头痛欲裂,根本不记得昨天说了些什么。
老鬼凉凉的看我,嘿嘿的笑。
「说倒是没说什么,」他哈哈大笑,「不过你脱光了在外面的走廊跑。
」「…真的吗?」我大吃一惊。
我知道我酒量不好,但是酒品有这么差劲吗?地基主和小司一起严肃的点头,我沮丧的趴在桌子上。
我真没说什么?为什么我像是沈到一个忧伤的梦境呢?「刚你有访客。
」地基主咳嗽一声,「护士不敢叫醒你,把访客的礼物放在这儿。
」那是一本重大伤病手册。
打开来,「重度精神分裂」。
吴大夫说过要帮我申请,没想到他真的去办了啊…我的过去,这样子盖棺论定了。
翻着那本小册子,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咯咯咯咯…(第四部完)第五部 回家「真的不能在一起吗?」她没有转头,甜美的声音不断颤抖。
「不可以。
」默默看着她的长发也掩饰不住的糜烂伤口,「我得回家。
」仔细看了几遍,我拿下眼镜擦一擦,又仔细看了看。
唔。
今天的阳光很美好,树影下像是有千百个光影在追逐,一阵阵的哗笑。
是个适合出门的好天气。
反正我还有几本书想买,那罐骨灰也不能够一直摆在我的房里…若不是我大吼大叫的从浴室里冲出来--狼狈的只穿条短裤,打扫房间的阿婆可能把那个罐子给扔了。
地基主被我吓哭,说我怒吼的嘴拉到耳边,眼睛喷着鬼火。
这根本是鬼扯…只是吓晕的阿婆马上回家养老,不干了。
这到底是医院…这罐骨灰一不留神就被清掉了。
我知道我写作写到一个程度根本就是三重苦,有眼无视、有耳无闻、有口无言。
在这种时候骨灰被送到焚化炉我也不会知道。
天气很好。
很适合出门。
我的身上也不是没有钱…虽然我被认定为无行为能力,但是上回编辑来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他打劫了五千块,叫他从我的版税扣。
他糊涂了,我也糊涂了。
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个明媚的晴朗吧。
列了一下,多多少少还是有几条琐事。
老让出版社帮我跑腿也实在抱歉,我自己去办好了。
「小司。
」他哗的往墙上一贴。
这个小阴差年纪最小,当阴差还没多少时间。
所以修炼还不够,得多受些阳气才能够冒充成阳人。
他无处可去,前辈又劝他在这阴地足以聚形的地方留下来,多晒点阳光,他才留在我这儿不走。
「别、别过来!」他拼命摇手,「我告诉你喔,我什么也不会帮你的!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好不容易聚一点点阳气起来…妈的,你真是人吗?为什么你的鬼气比我重啊~救命啊~」我蹲在他面前,看着他涕泪泗横的脸,有些许悲伤。
被阴差这么讲,真是…「好吧,我不过去。
」定定的望着他,「你变成我的样子,我要出门。
」「…不要!」他想都没想就回绝了,「你出去干什么?吸引更多的妖魔鬼怪吗?这医院还不够鬼气森森?真奇怪这里的疯子怎么没逃走啊~」逃得走还叫做精神病院吗…?「变成我的样子,你可以用我的电脑,还有网路线。
」他不但马上变成我的样子,而且还很兴奋的开了个门让我悄悄离开。
「有钱能使鬼推磨」好像可以改成「有电脑能使鬼推磨」…换上简单的衣服,我出了医院,招了计程车。
结果计程车司机在我前面停下来…撒了一把冥纸,加速逃逸。
无言的看着灿烂的阳光,和我身上的白衬衫牛仔裤、球鞋。
难道看起来这么像鬼,连阳光都不能帮我加分吗?正在冥想时,一部计程车倒退着停在我旁边,脸色发青的计程车司机看了我很久,又看看我地上的影子。
「对不起对不起…」他再三道歉,还下车开车门,「真的很抱歉,大白天的,把你误认成…」他勉强咽下一口口水,「那个。
」把肩膀黏着的冥纸拿下来,我坐进后座,「现在开计程车要随身带冥纸?」「唉,我们这行也不好干啊…」他发着牢骚,「昨天七月十五,我们天天路上跑,什么怪事没有?带一些也比较安心…」「哦。
」其实人类生存的本能也颇灵敏呢…咯咯咯咯。
「冷气开太大了?」司机抚着手臂,将冷气关小一点,「怎么越来越冷…」等到了目的地,冻得直打哆嗦的司机接过我的车钱,逃命似的呼啸而去。
…大概会感冒几天吧?我默默的把沾在袖子的冥纸扔了。
当初要出版社帮我在灵骨塔买个位置时,编辑差点被水呛死。
我猜他是想叫医生吧,如果不是稿子实在太赶了,他非叫医生来好好帮我整治一下。
为了要命的稿,他足足跟我讲了一个小时的励志哲学,我还偷偷地抄笔记。
「不是我要用的。
」淡淡的说,「我要安置一个孩子。
」不过他也真的帮我买了,一脸古怪的给我单据。
到了灵骨塔,我拒绝工作人员的好意,亲自抱着她,放进去。
可怜,什么都没有了,又没有足够的灵识了解自己的死亡。
到这种地步,只能依附着自己的尸骨。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突然满感慨的。
好心的工作人员帮我叫来倒楣的计程车司机。
然后这个都市不幸感冒的人又多了一个。
其实说感冒不太正确,正确的说法是,「风邪」。
不过医生不会在意当中的差别。
在久违的繁华逛了逛,我买了想买的书,搭着空旷的捷运到淡水。
不是假日,街道空旷。
我随便挑了一家咖啡厅,婉拒了优雅的厅内,我选了可以照到阳光的阳台。
「…但是,里面有冷气…」服务生大为讶异,毕竟在盛暑的正中午,硬要待在室外的客人颇奇怪吧?「我抽烟。
」亮了亮预备好的香烟,服务生才恍然大悟,马上体贴的送上烟灰缸。
其实这烟是我拿来当幌子的。
对别人来说,八月的阳光可能很毒辣。
但是对我这样被鬼气浸润遍了的人,如此的阳光才可以晒暖我伤痕累累的灵魂。
而且,海风这样的清新,在这样的晴朗中阅读,真的是一大享受。
喝着咖啡,阅读「龙枪传奇」,安静的午后,只有猎猎的风呼啸,吹着口哨。
沉浸在阅读中,我也是纯粹的三重苦状态:无视、无闻、无言。
零零落落的客人,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我完全没有察觉。
「你…你是夜书吧?」惊喜交织的声音,带着一点点的颤抖。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我才茫然的抬起头。
声音的主人已经拉开我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你…你变得我快不认得了!当初我就叫你减肥么…减完变成帅哥了!」我还没有完全清醒,直直的望着喋喋不休的女孩。
很可爱,很甜,个子小小的,完全是我过去喜欢的那种典型。
不过是过去了。
现在想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这种泡泡糖似的女孩。
她曾经是我的女朋友,虽然时间很短。
分手的时候我多么痛苦…但是现在我却想不起她的名字。
看到她也没有高兴的感觉,反而有点不悦--打扰我看书。
「嗨。
」我淡淡的笑,瞥见映在落地窗的面容,不禁苦笑了一下。
长久的厌食和鬼气的侵蚀,我的面容显得秀气而软弱。
自己觉得不男不女,却可以吸引世人的眼光。
这个世界的审美观真的病了。
我若还是过去那个粗笨、微胖的模样,她大概会装着不认识赶紧跑了吧。
「我就说嘛,网站的消息不可靠!」她还是那样没大脑的样子,「都是乱讲的!他们神经兮兮的跟我讲,我就说哪有可能?我可是很了解你的…」「是真的。
」我漠然的说,低头翻书页。
她尴尬的住嘴,小心翼翼的打量我。
「…夜书,是我害你的吗?…」抬头看她,除了懊恼内疚外,还有一点点窃喜。
真是无言。
有个男人爱她爱到发疯,大概是种光荣?而且还是个网路知名作家呢。
我相信她爱过我,就跟爱她的LV包包一样。
「不是。
」我对着她尽量阳光的一笑,不过鬼火效果比较强。
真有点本能的人类大约跑光了吧。
但是她虽然开始发抖,却满眼兴奋黏得更紧一点。
「那…你的故事是不是…是不是真的?你真的有…阴阳眼?」无声的叹口气。
就算怕,也觉得刺激。
捂着眼睛看恐怖片,尖叫得最大声的最爱听鬼故事。
她怕我,但也觉得很特别。
越危险越有趣,这样吗?试着把我自己的手臂拔回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整个人僵硬了。
「有什么?你看到了什么?」她尖声叫起来。
「什么也没有。
」我的目光回到书页。
「不!你一定看到什么?!」她拼命抖,「是不是有什么…有什么缠着我?」「没有。
」我抬头望望天空,有点云了,阳光弱了些。
我身边的温度又开始降低,「不过你若不离开的话…」她跳了起来,像是看到鬼一样狂奔而去。
…其实我只是帮她拍头皮屑,需要这么害怕?看完了那本书,云多了起来,看看表,快三点了。
再拖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去赴约吧。
结了帐走出大门,一个女孩紧跟着我走出去。
她满脸的害怕,紧紧的握着裙子,「请、请问…你真的有阴阳眼吗?」回眼看她,她抖得更厉害。
我相信她是害怕的,不管我装得多正常,但是我也没办法把鬼气收干净。
正常人会尽量回避我这样阴阳怪气的人,靠近我都会觉得冷。
「我、我不是…我不是故意偷听。
」她的眼泪快夺眶而出,「只是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该跟谁求救…我没有发疯,请你相信我…」她一定遇到很严重的事情,严重到求助无门,才会去跟一个可怕的人说话吧?「你的眼睛没有狂气。
」我没有笑,这是地基主的建议。
她说我不笑看起来比较友善,「有什么困扰呢?」她明显松了口气,「请问、请问…真的有…」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呜咽,「真的有婴灵吗…?」我皱起眉,看到她脚边有着隐约的黑影。
「没有婴灵这种东西。
」我很诚实的回答她,「这是日本那边流传过来的,还算是新名词呢。
不然你去各大办事处…我是说,正统的佛寺道观问看看,师父一定会笑的。
」她似信不信的,满脸恐惧,「但是但是…我、我…」她哭了起来,声音是那样的心碎。
压抑着,不敢哭出声音,充满愧疚和痛苦。
我说过,我的心灵满是缝隙,所以许多负面情绪无法抵挡。
我很怕这样的感染,但好像来不及了。
当她叫住我,而我也给她回应的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我问你,你认为还没出世的孩子有罪吗?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怀孕吗?」我的声音变得细软,显得很陌生。
她愣愣的看着我。
「胎儿还没来得及有罪,为什么要那么倒楣,绑在你身边作祟呢?当然是早早的投胎转世了…如果你拿掉孩子有罪,就算有,你的罪也只有一半。
让你怀孕的男人哪里去了?他难道不该扛起另一半的罪孽吗?」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想讲,但都不是我自己想说的。
像是周边蒙着迷雾,神智清明的地方只剩下一小角,脑海里翻滚了许多痛苦的情绪和破碎的画面。
勉强奉子女之命成婚的人,被经济和生活压垮,然后毒害自己的幼小的孩子。
畏惧婴灵这种莫须有的报复,却毫不在意的笞打、甚至杀死自己的孩子,这是什么道理?那不如一开始放了那孩子,让他去已经准备好、成熟的家庭,不要制造更多无辜的幼小亡灵。
或者是长大起来,心却坠入鬼道的孩子。
我的头好痛、好痛好痛…好像有着什么用斧头劈我的头颅,痛得我几乎快要昏过去。
「他在哪里?」凄厉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会是我发出来的,「他在哪里?!让你怀孕又不能生下来的男人,他在哪里?!你知道将来可能会因此不能生育吗?这才是那个男人给你的毒咒,不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从来没有恨过你、伤害过你!你怎么可以怕他?你怎么可以污蔑…」你该马上去找到那个男人,杀掉他,好让这种毒咒可以解消才对…我愣愣的看着被我紧紧抓住的女孩,她的手上被我抓握过的地方,出现了乌黑的爪痕。
原来是这么回事。
幸好我没把那句说出来,没有唆使她去杀人。
语言有着特别的力量不是吗?我的语言对人类没有那么强烈,但也有一定的影响。
「你都让阴差带走了,又何必把恨意留在我这里?走开吧…」我喃喃着,头痛和巨大的压迫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是被蛊惑的女孩,呆呆的望着我。
她没喊痛,虽然鬼爪的痕迹这么深。
「没有婴灵。
」我找回自己的声音,柔和的,「真的让你疑神疑鬼的是你的内疚。
拿掉小孩是很伤身的,你若是希望将来还有自己的小孩子,就别再这样了。
至于那个让你痛苦不已的男人…忘了他吧。
你会找到爱护你的人,会认真的去防护,不让你受到这种身心双重的痛苦。
」我松开她的手,她像是大梦初醒。
「我觉得…突然很轻松。
」她笑着,虽然还在流泪,「我还有幸福的可能吧?」「一定会的。
」我肯定。
我知道一定会的,因为她脚边的黑影,虎视眈眈的跟在我后面。
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
仔细的看着他,我知道,这是很古老的妖怪,一种叫做魍魉的小东西。
他会附身在女性身边,将女性的生气吸干,病亡而死。
从来都没有什么婴灵。
只有这种小妖物,依附着婴灵莫须有的传说,惊吓着女人,拿走她们无辜的生命。
不过,我是男人。
他们想要啃噬我,得花相当的力气。
很想说故事给他们,让他们离开。
但是我觉得心烦意乱,文字完全无法组织起来。
四点多了,太阳快要下山了。
我得赶紧去赴约,然后回医院。
不然满是缝隙的心灵,没办法抵御这些外来的侵蚀。
被鬼气浸润透的魂魄,在黑暗那边的眷族看来,应该是闪闪发光的吧。
黑暗造成的创伤,是永远不会痊愈的。
走进捷运的瞬间,我发现,我迷路了。
在错综复杂的地道里来去,但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没说什么话,魍魉依旧如影随形。
脚步声渐渐的多了起来,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却没有转头。
「哎,怎么这么无情?」那个活泼的女孩快走几步,抱着我的胳臂,「你也是去听演唱会的吧?」她仔细看了看我,惊喜起来,「你是姚夜书!我看过你书里面的照片!」我想说话,魍魉突然发出「哇哇」的婴儿啼声,我的声音,被锁住了。
唯一的武器就这样被剥夺。
女孩亲热的偎着我的手,她很年轻,娇嫩的像是初绽的花朵。
留着一头很长的头发,指甲俏皮的画了好多小花。
「我也很崇拜你呢!你的每一本书我都有买喔…」她娇笑,「当然我更喜欢他…他唱得好棒,我爱死他了!每一场的签名会、见面会,我都有去喔!他好帅好帅…」她喋喋不休的说着,神采飞扬的。
旁边的人群也开始应和,嗡嗡的赞美和渴望,充塞在整个地下道,间杂着几声兴奋的尖叫。
「他是谁?」我在束缚稍微轻一点的时候开口了。
女孩露出迷惘的神情,我猜她也不记得那是谁了。
我们两个人站定,她努力回忆着,而我,又在魍魉的儿啼声中,失去了我的声音。
如潮水的人群中,我们两个像是挡路的石头,不时被推挤着,身不由己的往前走。
「他是谁呢?」女孩喃喃自语,「他是谁呢…真奇怪,我那么喜欢他,现在我却想不起来。
我好喜欢他啊,每天都听着他的歌,看他演的电视剧,房间贴满他的海报…」像是想起什么,她从口袋掏出随身听,「你听,他唱的歌…」她很慷慨的分了一个耳机给我,但是我只听到一片寂静。
「奇怪,为什么坏了呢?」她很苦恼,「我好喜欢他…天天都希望可以跟他在一起,甚至和他结婚呢。
为什么我记得你,却不记得他?」我默默的被挤着往前走。
现在我只希望,那只魍魉可以被人潮冲散,但是那只魍魉却紧紧的跟在后面。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望着我,「是不是我比较喜欢你,所以才想不起他的名字?」不是的。
我在心里无奈的反驳。
每个时代都有偶像,也有为了偶像而死的少年或少女。
我觉得,我好像陷入一个庞大而精巧的诡计中,策划的,是叫做「命运」的诡笑者。
在鬼门开的第二天,误蹈这些狂热崇拜者的行列。
他们依旧在寻找当初为之殉死的偶像,但是他们再也找不到了,因为死亡的洗礼,他们什么也想不起来。
原本只是苦闷的青春中投射的虚影,遗忘也是应该的。
人潮开始骚动,因为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依旧被锁住声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这种狂烈的气氛中,魍魉阴恻恻的「哇哇」两声,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一起盯着我。
「是你吧?事实上,我们在找的,就是你吧?」女孩满脸梦幻,牢牢的看着我。
我绝望的望着这群狂热的…鬼。
被推入冷冰冰的水里,连呼救都不能。
迷雾又来了,但是蒙蔽得住大部分的清明,却没办法蒙蔽痛苦的感受。
成百成千的鬼魂试图侵入我的身体里,那种寒冷到极致的痛苦,像是火烧一样,他们在我身体里翻滚、吞噬,互相撕打。
这样痛、这样的难受,但是我连昏过去都不能。
我看得到月光苍白的在遥远的水面,像是一朵苍白的山茶花,幽蓝荡漾。
但是我却溺水而窒息。
或许是太荒缪太痛苦,我居然想起一道叫做泥鳅钻豆腐的菜。
将活泥鳅和豆腐放在一起蒸煮,因为越来越热,耐受不住的泥鳅就往豆腐里钻。
这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草船借箭」。
现在我就是那块倒楣的豆腐,让无数的鬼魂穿刺侵蚀,破碎的灵魂更加粉碎。
说不定,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我一直躲在精神病院,就是寻找一个稳定安全的环境。
但是今天…今天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出来。
今天可是,可是我妈妈的忌日。
姊姊趁着爸爸出门,要我五点半的时候,回去替妈妈上香。
哪怕我疯到什么程度,我还是希望可以,可以为母亲上一柱香。
「妈妈…」我喊了出来,紧紧跟着我的魍魉突然游开,还没来得及逃离,已经四分五裂。
还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一只有力的大手将我从水里提了出来。
无数的鬼魂从我的身体里逃逸出去,在朦胧的眼睛里看起来,像是钢青色的烟火。
「姚小哥,你还好吧?」我看到一张苍老的脸孔,这不是跑去卖大肠面线的阴差吗?我还活着。
咳了很久,一阵阵的发虚。
被迫再次面对自己的无能,我喘着,并且苦笑。
「喂,饶了你们就很好了,还在这儿装模作样?」老阴差吆喝着,「快滚!」我这才看到,那个女孩还抱着我的腿,长发覆面。
她让阴差骂得畏缩起来,转身要离去,又恋恋不舍。
「真的不能在一起吗?」她没有转头,甜美的声音不断颤抖。
「不可以。
」默默看着她的长发也掩饰不住的糜烂伤口,「我得回家。
」她掩着脸消失了。
后来我有回家吗?其实我不记得。
我只记得昏过去的时候,听到低低的哭泣。
那哭泣的声音…真的很熟悉。
从小听到大,一直都是这样的声音。
我问老阴差怎么知道去救我,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这…当然是有人通风报信。
」会是谁呢?「…怎么还不投胎去?」难道是因为我吃了她的心脏?我还她,我可以还。
「心里搁着事情,怎么走得开。
」老阴差发着牢骚,「当人子女的自己保重,别让父母放不下,那就是尽孝了。
」不知道是魂魄受了重伤,还是因为受寒,我生了场大病。
但是再怎么痛苦,我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不能让她,再有什么挂心的了。
医院开出来的诊疗书说,我病情恶化。
其实也真的是恶化了。
被阴鬼这样穿刺,我愈合的不太好的灵魂,又千创百孔,在发冷发热之余,连连暴吼,好几次短暂的清醒时,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
但是我没有流半滴眼泪。
我想回家,我真的好想回家。
但是家人深恨我的畜行,不会让我回去上香的。
怀着绝望的乡愁,和被鬼蚀伤的灵魂,我只能用凄厉的惨叫抗议,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
但我还是,没有流半滴眼泪。
在痛苦莫名的疯狂中,我半昏半醒的梦见那个满天流星雨的夜晚,和那杯甜美至极的水。
我好想喝,好想喝…上弦月像是一抹伤痕,苍白的透过云层看着我。
我在昏沉中,看到杨大夫身后有着极大的翅膀,雪白的三对羽翼,将干净的水放在窗边,晒着月亮的幽微光芒。
「喝罢。
」他将水凑在我嘴边,「本来我也很犹豫要不要救你…但是你也奇怪,既然那么多众生都屈服在你的魔力下,你的故事是他们的罂粟…为什么不叫他们救你?」我喝下了那杯让月光晒透的水,迷雾被驱散开了,脑海中的清明扩大许多。
「…他们不是我的奴隶。
」叫喊过度的声音嘶哑,「他们跟我什么关系?只是我的读者。
」我说过,我性格软弱。
我没办法去利用别人…尤其只是几本破书,和几个漏洞百出的故事。
精神上的洁癖太过,我甚至无法承受他们为我做的任何事情。
因为我比谁都知道,我完全不值得尊敬和爱恋这种高贵情绪。
我不知道怎么还,我也可能永远还不起。
他帮我解开绳子,我呆呆的望着墙壁上的抓痕。
那是我痛苦莫名的时候,拼命在墙上抓爬,将水泥墙壁挖出一条条小小的沟渠。
杨大夫没有说话,若有所思的望着我。
「你要不要转院?」他提议,「换个环境。
而且,我所在的医院比较『干净』,甚至可以给你某种程度的自由。
」他顿了一下,「如果你还真的想继续写下去。
」「…让我想想。
」我讶异了。
我相信杨大夫并不太喜欢我,就像我不太喜欢他。
或许,因为他不会被我的故事入魔,我反而相信他。
那杯月光水让我的魂魄伤痕渐渐痊愈,虽然是这样疲惫欲死,但我真的好起来,而且可以坐在电脑前面写我的故事。
若不是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修到有点神经的散仙硬把「肉芝」血淋淋的塞进我的嘴里,而其他众生包括地基主都默许他的行为,我可能还举棋不定。
不管怎么呕吐,我就是不能把那种血腥味吐出来。
那是一个小人儿骑着马,虽然小得只有食指高,但是他却这样暴力的逼我吃下去。
就怕我早早的死了,故事来不及写完。
就算这种「肉芝」可以长生不死又怎么样?我真的心灰了。
果然,我跟读者不该混太熟。
他们眼中的「对我好」,只是让我更痛苦。
我又吃了人了。
吐到胆汁和血都跑出来,虚弱的倒在洗手间,我没有落泪,只是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气。
「喂!」小司从外面走进来,吓坏了,「你是怎么了?没个人扶你吗?发生啥事了?」他将我拖起来,粗鲁的扔在床上,随便拉了条布在我脸上乱擦。
虽然知道那条是抹布,我也没纠正他。
「…他们逼我吃了肉芝。
」「恶。
」他皱紧眉,像是也想吐,「怎么逼人吃那个?多恶心。
」我笑了。
当一个人不能哭的时候,也只能笑了。
「小司,你喜欢我吗?」我拉着他的手,轻声的问。
他唬的一声往后跳,「你干嘛用那种娘们的语气和模样问人?」他拼命的抚着双臂,「我只喜欢看你的小说,可一点都不喜欢你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那好。
」我点头,「我要转院,你跟我来吧。
」「我?为什么是我?」他大嚷大叫,「我有那么倒楣吗?我相信别人会更想去吧?为什么是我啊~」呵呵,因为你不喜欢我。
更不会逼我吃下任何东西,你是个…非常单纯的读者。
我是个卑鄙的人。
既然我没有能力对抗这个世界,我需要一个人挡在我前面,而他,不喜欢我。
最后我转院了。
也告别了这边的众生读者,说我不告而别也是正确的,只是临行前我说了一个故事,让他们再也不能去找我。
后来我转院了,当然也又发生了一些故事。
有些时候杨大夫会默许我到处乱走,小司是最可怜的,可以化为人形的他,苦着脸跟着我到处乱窜,还得负责保护我这个脆弱而鬼气森森的人。
当然,我也还在写作。
至于鬼魅,也没有放弃过将我拖入黑暗中。
我凝望着深渊,而深渊也用绿汪汪的眼睛,凝望着我。
咯咯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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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因为微尘清醒。
杨瑾对他特别照顾,也是因为微尘的关系。
死而复苏的殷曼和君心双双失踪,杨瑾此时已经被革职了,但他不认为爱铃活着。
为了这个,还跟狐影起过很大的争执。
他认为,爱铃(殷曼)死后苏醒,只是类似尸鬼,早晚会成为怪物,甚至激烈的主张应该找出来杀掉,好让爱铃安息。
后来君心带着殷曼回到都城,狐影几次迟疑,还是没有告诉这位表面冷静,内心却如烈火的好友。
至于后来因为天帝特别恩准,令君心和殷曼离开都城时,狐影谨慎思考后,要他们去杨瑾那儿,但并没有通知杨瑾。
一直极力主张应该杀掉变成尸鬼的爱铃的杨瑾,却在目睹爱铃(殷曼)时,流下眼泪。
体认到不管养女是否为尸鬼依旧是他的爱女。
而姚夜书转院,就在君心和殷曼归隐的尾声,杨瑾正式卸除死亡天使一职,受罚在人间历劫,一面矛盾的认为应该杀死变成尸鬼的养女,一方面又希望自己是错的。
此时,他听闻有对疑似尸鬼的情侣在墨西哥出没,所以请假赶赴当地。
所以,他希望姚夜书出院而非转到明显有问题的分院。
但姚夜书执意不肯。
他只能让姚夜书留在分院,花了好几个月去追踪那对尸鬼情侣。
等他处理完毕,回国才知道姚夜书失踪,最后他还是冒险动用圣力,找到几乎溺死的夜书。
他含糊的说要交接…事实上是去驻台办事处说明状况和写悔过书。
---是啦,这也属于百万设定集。
但我想这些干嘛…?一点意义都没有…(伤悲)*楔子「或许你可以考虑出院。
」推了推金边眼镜,杨大夫的眼神沉稳淡漠,「许多比你疯狂的人理直气壮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且认为自己才是正常的标准。
」我勉强抬起头。
自从被迫吃下肉芝后,我许久没有进食,也没有开口。
一张嘴,只觉得喉头干涩,声音沙哑的像是乌鸦临终的哀鸣。
「…因为我还没学会那么无耻。
」然后我再也无力支撑,让头软弱的垂下去。
他默默看我很久,背着光。
然后转身。
「杨大夫。
」我唤住他,「我还想写下去。
」所以,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于食肉的饮食障碍,我不想死于众生读者自以为是的关爱中。
溺爱,溺爱。
果然是爱的本质是种干燥的溺毙。
我还要写,我还想写。
不写我什么都不是…但我已经连坐直都不能了。
他站了一会儿。
「…明天我来带你走。
」***我走了。
临走前,我说了最后一个故事给众生读者听,听完以后,谁也不能来找我。
我知道,这很残忍。
但是,对不起,让我一个人,让我静一静。
因为除了说故事,我什么都不要。
你们围着我我没办法写,你们所谓的为我好,我没办法写。
所以,当小司答应跟我走,却又反悔,我只是望着他。
「我很讨厌你,但你的故事是我的瘾。
」小司的神情非常怆然,「我很想跟你走,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去做。
」我并没有留他。
我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心肝、没有感情的疯子。
我要小司跟着来,只因为他是阴差,可以替我挡掉一些灾厄,最重要的是,他厌恶我,就这样。
所以他的为难,他的痛苦,他的欲言又止,只能得到我冷漠的一句,「是吗?」他望了我很久,我却没有开口。
当然,我可以说个故事,让他死心塌地的问,「后来呢?」然后他就会留下来。
我没这么做。
很疲倦、很累,很恶心。
我连水都几乎喝不下去。
我以为关于肉、尸体、作呕的口感都已经淡忘…终究只是自己欺骗了自己。
我以为读者给我的伤害已经不会再发生,众生应该是较为睿智的阅读者,但我还是诳了自己。
「你去吧。
」我起身,走出这个蜗居许久的病房,跟在杨大夫后面,没有再回头一眼。
一路上,杨大夫都陷入沉思中,我只是阖着眼。
「如果可以说服你出院,或许比较好。
」长久的沉默后,杨大夫开口了。
「本来想把你安排在我所在的本院…但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病房住到爆满。
而我一点也不想安排你去分院。
」「没关系。
」我没张开眼睛,「只要离开这里就好。
」「分院并不是个『好地方』。
」缓缓睁开眼睛,我望着杨大夫的瞳孔。
非常澄澈、干净,接近无情的美丽。
让我看见自己的苍白和阴森,像是一抹幽魂,只狂着想写作的精神病患。
「没有所谓的『好地方』。
」我对他笑了笑。
「这个世界早就已经是炼狱了…咯咯咯咯…」的确,这个世界早已经是炼狱了。
当我走入我的「新家」,必须拨开垂在我肩膀上的足尖才能走向我的床时,这样的认知又更深了一点。
「欢迎来到没有底的痛苦深渊。
」我抬头望着悬在梁上摇摇晃晃的女子,「小姐,就你一位吗?」她半转过脸,几乎突出眼眶的眼珠,死死的望着我。
发间白白胖胖的蛆,不断的滚下来。
这是个取材的好地方。
咯咯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