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转院,我就成了这个分院的「名人」。
让我有名的原因不是我的单人病房上吊了一个护士,而是我居然视若无睹的拨开她摇摇晃晃的足尖,若无其事的坐在病床上,抬头仔细看着开始腐烂的死人。
我相信,这样的举止在医护人员之间当然不会获得镇静这类的好评。
反而是我的过往病史一再的被渲染夸张,最后成为一个啖食生母的妖魔。
看着我的眼光有厌恶、好奇、鄙夷…更多的是深深的恐惧。
我想,他们对我的恐惧实在是很没有必要。
任何一个健康的人、哪怕是个女人,都可以轻松的将我打倒在地。
但我懂,我真的懂。
因为他们看得到我,所以有恐惧的对象;对于我房里的这个「室友」,他们看不到,自然也无从恐惧起。
虽然她的尸体已经从这个房间抬了出去,但她依旧在天花板吊着,摇摇晃晃。
我不知道她的死因,而且她也不说。
说不定是绳子太紧,所以她说不出话来。
但她实在是个很安静的室友,虽然知道我看得到她,但她并不试图引起我的注意,反而在我经过的时候,会将脚缩一缩,让我过去。
如果她大吵大嚷,我可能连抬抬眼皮的兴趣都没有。
她死的时间还太短,还不够让她作祟。
等她能够作祟,我说不定还活不了那么长。
但她这样安静,带着认命的幽怨,这反而让我感到有趣。
不过,我的截稿日快到了,反正她的生命已经结束,时间无穷无尽,当然也不在乎这小小的耽搁。
我在这死过人的病房里独居,埋首写稿。
医院的伙食很差劲,但素食就真的是素食。
据说这家医院的厨师吃长斋,我的伙食和他是相同的。
去除了食物的忧虑,我渐渐的恢复体力,也渐渐的赶上进度。
虽然我跟出版社说,写完就e-mail过去,但编辑还是驱车来到医院拿稿。
「环境看起来还不错。
」编辑望着窗外的翠绿群峦,称赞着,「风景优美。
」但他局促不安。
我没说话,只是啃着指甲笑。
「这个…」他小心翼翼的问,「这间病房还是、还是…你当初住进来那间吗?…」我点点头,编辑的脸孔刷的惨白,连忙低下头。
看他那么害怕,我将目光移开。
不知道或许比较好…还是别告诉他,他正坐在那女孩的足尖下。
「你怎么不换间病房?」他又怕又气,「怎么搞的?发生、发生这种事情,居然还让你、让你…」「有的。
为了让警察调查,他们让我去住了几天四人房。
」我淡淡的安抚他,「是我不习惯,央求让我住回来…精神病院的病床很缺的。
」「是呀,最近简直像是流行病似的,老有那种疯子…」他尴尬的闭上嘴,「夜书,你是可以出院的。
」定定的望着他,他渐渐害怕起来,松了松领口。
其实我不是望着他,也无意惊吓他。
但这是精神病院,破碎的心灵往往招来许多厉鬼邪魔,而这个群峦环绕、风景优美的疗养院也不例外。
我的室友很安静、羞怯,但不代表其他「人」也如此。
望着编辑颈侧伸出的那双洁白手骨。
嗨,对,我看得到你们。
我知道你们对生命如许贪恋,我知道你们对生命如此忌妒。
但你们不想魂飞魄散,最好安分一点。
「咯咯咯咯…」我笑了起来。
那双洁白的手骨立刻缩回黑暗中,和其他不知道是什么的阴影,如退潮般,消失得干干净净。
「夜、夜书,你你你…你吓到我了。
」编辑结结巴巴。
你该怕的永远不会是我。
但我感到舒适的疲倦。
整个人空空的、飘飘然的疲倦。
那是将自己的灵魂完全淘干,书写过度后的、灰烬似的疲倦。
「我并不想吓到其他人。
」我有些迟滞的坐下来,「编辑,不要太晚回去。
你会平平安安的回到家里。
」他默默的收走光碟,「…夜书,我们认识很久了。
真的不希望你在这里吃苦…」我,吃苦吗?「我很好。
」凝视着虚空,「只要还能写,我就很好。
」编辑走了以后,我陷入精疲力尽的睡眠中。
我很累,但睡得很不稳。
小说里的人物依旧在我梦境里穿梭,骚嚷不休,这是每次完稿后的症候群,除了默默忍耐,别无他法。
等我从疲累的梦中醒来时,发现「室友」像是个特大号的晴天娃娃,半转过头,用几乎掉出眼眶的眼珠子看着我,那样可怕的模样却有一抹迟疑的担忧。
「…我说梦话了吗?」她似乎被我吓了一大跳,连忙将脸埋在长发下。
我并不爱管闲事。
但共处了几个礼拜,不能算是陌生人吧?如果知道她的名字,或许可以为她做些什么,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虽然没有这么做过,但试试总无妨。
「为你说个故事,好吗?」我为她说了一个没有写完的故事。
那是一个发生在古老年代,仍然会将女巫曝日祈雨,或者在天灾的年头,将年幼的童女活活吊死,祈求神怒平息的年代。
那个可怜的童女就这样被自己的父亲亲手吊死,可能是天赋、或者一些灵力,她无法安息,只能痛苦的依附着腐败的肉体,却天天祈祷父亲可以将她抱下来,带她回家。
直到一个路过的妖族怜惜这样早逝悲惨的年轻生命,将她抱下来。
上吊的女子听到入神,脸孔蜿蜒着泪。
她嘶哑的问,「…后来呢?」「你若不下来,我怎么告诉你『后来呢』?」「我…我、我不能,他要我留在这…」他?「他是谁?」我反问。
「他?他…他是…」她露出迷惘追忆的神情,「他…他是…」啪的一声,她脖子上虚幻的绳子断裂了。
我看到雪白的光闪烁,像是一种看不懂的文字,很快的没入大气中,消失了。
她手足无措的落地,摸着自己的脖子。
看到我注视着她,她掩面,「不不不,别看我,别看我…我很可怕、很可怕…」真正可怕的,从来不是鬼魂。
是贪婪、是执念,而不是原本是人类的鬼魂。
「你不是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我打开笔记型电脑,开启那篇残稿的档案,「你可以自己看。
」她微张着嘴,着迷的看着那个故事。
而我找到了梳子,帮她将头发梳整齐。
这是从地基主那儿学来的。
「梳发」是一种重要的仪式,尤其对女人而言。
梳发可以让人心情平稳下来,对于鬼魂来说,梳发是种安抚,能够重整自己曾为人的记忆。
果然,在梳发的过程中,她的容貌渐渐和生前没有两样,舌头也可以缩回口腔。
或许她不是个美女,却有种楚楚可怜的清秀。
等她从残稿中清醒过来,带着惆怅问,「为什么没有写完?」她除了苍白点以外,已经和人间少女无异。
只是胸前还残留着混着血的唾沫痕迹。
「…这是从虚空中阅读到的『故事』。
他们后来的故事还没发生,所以我还不知道。
」她望着我很久,茫然的。
「那么,你读得到我的故事吗?」我并不是神。
当然,我想要的时候,还是可以办到,但很花力气。
不过,我不忍拒绝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我不忍心。
结果,我发现,我居然「读」不到她的故事。
这太奇怪了。
我只读到一片空白。
说是空白也不太对…像是她的故事用铅笔写就,却被擦拭得一干二净。
当中有些仓促的痕迹,但也辨读不出来。
从来没发生过这种情形。
隐隐的,我感到危险、甚至有些恐惧。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她愣了一下,眼神空洞,「我、我叫…我叫什么呢?」我突然,觉得有点冷。
我所在的疗养院,位于山区,绿意盎然,楼墙爬满了藤葛,幽静而美丽。
这是中部市立疗养院的分院,收容着中度以上的病患。
虽然几乎是没有痊愈希望的精神病人,但依旧有轻重之别。
真的完全不知人事的,收容在三楼以上,过着和植物人没两样的生活,其他尚有行动能力、部份生活可以自理的,住在三楼以下。
分院共有三栋,一栋是医护人员办公大楼暨急诊处,一栋是男病患的,另一栋收容女病患。
虽说只收中度以上的病患,但最近的精神疾病像是瘟疫般蔓延,病床吃紧的情形下,有些轻度病患不得已送到这儿来。
譬如我,和一些被军队送过来的阿兵哥,还有一些忧郁症患者。
院方为我们这些轻度患者安排了散步时间,一天有几个小时,可以到天井晒晒太阳。
我向来是独来独往的。
越正常的人越希望离我远一点。
尤其是那些阿兵哥…我明白,他们也明白,自己什么病也没有,只是拿着这流行病当幌子,好脱离枯燥乏味的兵役罢了。
这些正常人保有着正常的生物本能,知道要远远躲避我的鬼气。
他们总是蹲在一起抽烟,对着女病患的病栋龇牙咧嘴,偶尔有比较平头整脸的,就大呼小叫的吹起口哨。
其实想打听什么事情,问他们最明白。
但他们害怕我。
第一次,我对这种情形感到挫折,甚至叹了口气。
「头回听到你叹气欸。
」蹲在我身后的老头赫赫的笑,「我还以为你是铁皮做的,听护士说,你看到死人,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死人不可怕,活着的人可怕多了。
」老头笑得更大声,「是个翻过跟斗的!抽根烟?」我摇摇头。
他眉间有黑气,寿命快要终了了。
这可能是他不畏惧我的缘故。
我跟他聊了一会儿,他说自己的脑子住了另一个人,不时会昏迷,做些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那家伙知道我要死了,头也不回的走了。
呸,没义气的东西!」他很健谈,不发病时是个欢快的人,护士都喜欢他。
我心里动了动,「…你知道死在我房里的护士小姐叫什么罢?」「知道呀,阿梅嘛。
小可怜儿似的,老被学姊吃得死死的…」「她姓什么?全名呢?你知道吗?」「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老吴可是这院里的包打听!她就姓…姓…」他露出迷惘的神情,摸着粗短白花的头发,「怪了,怎么话到舌尖儿就忘了呢?她明明跟我很好呀!她叫什么梅呢…?」最后,他答应我,一定打听出「阿梅」的真名给我。
第二天,他给我的答案让我错愕。
这位叫做阿梅的女孩儿,在院里服务三年的护士小姐,居然没有人想得起她的全名。
像是她的名字用铅笔写就,被粗鲁的抹煞了所有的痕迹。
老吴说,想不起姓名本来不算什么大事。
大家都在医院里工作,顶多叫名字,谁会记得姓和全名呢?他有点不服气的拜托护士小姐去帮他查一查,总有名册,再不济也有排班表吧?但是跟阿梅有关的排班表都不见了。
护士们七嘴八舌,有的说是资料室搬家丢了文件,也有人说警方拿走了排班表,没什么人很认真的去看待这件怪事。
「但是,小伙子,我觉得不对劲。
」老吴压低声音,有些兴奋,也有点恐惧,「护士小姐是有名牌儿的,你知道吧?」我点了点头。
这分院规定,医护人员要把名牌别在胸前的口袋上,每个人都有个小小的名牌。
「阿梅啊,有个备用的放在她的柜子里。
」他四下张望,确定没人的时候,缓缓的摊开他的手掌。
那是个小小的、护贝过的名牌。
从外观来看,并没有破损。
但这个没有破损的名牌,却只勉强可以辨识出后面的那个「梅」,前面两个字都被墨染污了。
她的名字,被吃掉了。
「你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老吴问。
我总不能告诉他,阿梅现在还在我房间吧?「没什么,单纯好奇。
」我淡淡的回答,「刚住进来就看到有人死在房里,随便谁都会觉得奇怪吧?」「别说你觉得奇怪,我也觉得很奇怪。
」老吴咕哝着,「阿梅虽然像个小媳妇儿,动不动就哭,却怕痛得很。
她失踪前一天,还跟我有说有笑,劝我信佛呢…」「失踪?」「嗐,她一夜没回宿舍,舍监以为她没请假就外出,气得很。
但那晚门口的守卫还见她行色匆匆的进了医院,却没人见她出来。
整个医院翻腾,就是没找到人,谁会想到她会在这上锁的空病房上吊?说也奇怪,门锁得好好的,她怎么进来的?」我想起站在「新家」门口的时候,医护人员用钥匙开大锁。
那是个单独的锁,像是锁机车那种。
医护人员唠叨的跟我解释,有些病人会偷溜到空病房,让医护人员虚惊一场,所以才锁得这样严谨。
「有个窗户是破的。
」我进门的时候还看到一地碎玻璃。
老吴不以为然,「阿梅的胆子没老鼠大,她怎么敢爬到二楼打破窗户还爬进去?」的确很不寻常。
但更不寻常的是,跟我分别后,老吴当晚就猝逝。
我不懂。
当然,我知道老吴大限不远,但怎么会呢?他的时间应该还没到。
我装作不经意的在护士站前面装开水,护士们惊慌的低语。
从破碎的絮絮细语中,组织出老吴不是死于心脏病,而是药物过敏。
当然,他一个住院几十年的老病患,不会有人为他抬棺抗议的。
看起来是很普通的医疗疏失,就像阿梅也是很普通的上吊。
大概只有我这疯子觉得不寻常吧。
因为,我也不记得老吴的全名。
他明明告诉过我。
闭上眼睛,我试图从虚空中「阅读」他的故事。
得到相同的空白,和阿梅一样。
我不懂。
回到病房,阿梅静静的在角落翻阅我的书,当然,是我烧给她的。
我踱到窗前,望着中庭。
一个医生匆匆的走过去,我知道他,当然也知道他的名字。
然后,试图「阅读」。
我很难跟你形容「阅读」别人的人生是怎么回事。
像是许多幻灯片飞快的刷过去,无数画面,你还没看清楚就换下一张。
但你懂里头的意思,你会「阅读」到他所有过往,非常快速,或者是因为超量处理这样的资讯,会产生极度晕眩,然后吐出来。
于是我跪在地板上干呕,全身颤抖、疼痛,冷汗不断的滴下来。
这是代价。
这就是未经同意「阅读」他人人生的代价。
有些人愿意让你阅读,通常是含冤的死人,阅读活人、或者是防备心很重的死人,就会有这种痛苦莫名的反应。
「你不要紧吗?」阿梅飘过来,满眼的惊慌害怕,「我去叫医生…」咬紧牙关,我深深吸了几口气,「…别。
我没事。
」「这样不行,我还是…」她想按呼叫铃,却捞了一把空。
她愕然、渐渐凄楚的表情让我很不舒服。
疯狂侵蚀了我的心灵。
所以我对任何负面情绪都没有抵抗能力。
哪怕是一只横死鬼魂的悲恸,都会让我痛苦、非常痛苦。
「我会想办法…」我喃喃的、阴郁的说,「我会想办法的。
」我的能力没有丝毫受损。
但是阿梅和老吴的名字就这样被吃掉,而他们的人生只剩下潦草的空白。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坐在电脑前面,我开始用一条纤细的网路线搜寻。
老吴可能没有,但阿梅不该没有。
她念过护校,学习过程中,校方只要电脑化就可能有她的名字。
再不然,这个市立疗养院也该有她的资料,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再不然,也还有新闻报导。
工作了一整天,我遇到很大的挫折。
我找到她国小毕业照、国中毕业照,甚至我从那童稚的影子里看到她,但她所属班级的资料不是损毁,就是网页无法开启。
而分院的网页,是根本失去连结。
我找到她上吊的新闻报导,但是新闻报导给她的名字是「XX梅」。
太奇怪了。
她并不是未满十八岁的儿童,为什么需要掩饰她的名字?你要知道记者基于「群众得知真相」的大义,总是超然于「廉耻」的标准之外,不要告诉我,嗜血的记者突然怜悯起她的遭遇,所以帮她掩饰名字。
这个时候,我产生很沉重的无力感。
一个关在精神病院的疯子,能够得到的资讯就这么多。
当然,我若愿意,会有许多众生甘愿让我驱策。
但我不愿意。
我是个普通的、无用的人类。
除了写作,一无所有。
凭什么让众生因为几个漏洞百出的故事,为我卖命、供我使唤?将来我势必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而我早就承受不起任何偿还。
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我瞥见msn名单上面有个读者上线了。
他是个报纸社会版的编辑。
「有件事情想问你。
」我丢了一则msn给他,「关于一个新闻报导。
」不知道是在忙,还是被我吓到,他好一会儿才回音,「姚大,这新闻有什么不对头?」「名字。
」「…真奇怪。
这个记者我认识,我帮你问。
」他迟疑了一下,「姚大,有什么问题吗?」问题?说不定什么问题也没有。
「我在取材。
是的,我在取材。
」我得到的比我想像中的多。
那位记者也糊涂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要掩饰名字,但他给了我一些死者的背景资料。
很普通的女孩,念完护校,就在分院工作,几乎没什么兴趣。
父母在她国中时先后过世,因为父母年纪都很大了,相对的,亲近的亲戚几乎都没有。
至于死因,因为没有留下遗书,所以成了一团谜。
这在每天都有死人的都市里,完全不足为奇。
看着记者寄给我的资料,我越来越蹙眉,然后我不经意的看到记者采访和她同道场的朋友的对话记录。
…道场?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猛烈闪烁。
我仔细阅读那段记录,当然看不出什么蹊跷。
但我是个很容易沈迷的人。
许多无用的知识,在取材过程中,往往不可自拔。
我会阅读大量文献,在可能正确也可能错误的网站上流连忘返,或许我会遗忘细节,但研究过的取材资料往往还记得一些关键字。
当我试图诱使阿梅从虚幻的绳子上下来时,那根虚幻的绳子发出奇异文字的光芒,急速的消失在大气中。
我确信我是见过的,但我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但是「道场」,和该道场信奉的黄教,让这一切串连起来。
那是真言。
我想,这就是让我下意识恐惧、并且觉得危险的缘故。
「阿梅,」我没有回头,「是谁引你去道场修行呢?」「是卢医生…」她突然发出急促哮喘的声音,倒在地上痉挛。
我冲到她身边,发现原本消失的绳子,又勒回她的脖子,并且不断缩紧。
她再度回到濒死状态,所有死前的痛苦一起袭击而来,重复又重复。
「阿梅,阿梅!」我拍着她阴冷的脸庞,「你已经死了!这些痛苦也不存在!扔回去!把这些痛苦扔回去!」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照我的话做。
她可能想起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想起,但她翻起眼白,表情越来越狰狞。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能为她做些什么…但她快要化为厉鬼,我却无能为力。
瞥见我刚印出来的、最近才写出来校对的稿子,我一把从印表机抢下来,抓到浴室的洗手台烧了。
「阿梅!你不想看我的新稿吗?」她的表情空白了一下,抖索的像是发了毒瘾,「给、给我…快给我!」她拿到还发着火光的稿子,一行一行,专注的看下去。
第一次,我觉得这该杀的天赋有那么一点用处。
「卢」虽然不是什么罕见的姓,但也不是那么常见。
这个分院,是有个卢医生,负责女性患者那边。
等我见到她的时候,呆了一下。
居然是个俏丽时髦的女医师,我原本模糊的猜测被推翻了。
当我失望的转过头,她居然走过来,笑吟吟的问,「你就是那位作家吧?姚夜书?」微偏着头,我只转过眼看她。
疯狂宛如洪水,将我侵蚀得非常深。
我在不自觉中,会流露出这种神情,一种空白呆滞、宛如精神病患的神情。
护士和医生会因此被惊吓。
比起意识不清的病人,清醒的疯狂更让人恐惧。
但她却气定神闲的微笑,镇静得异乎寻常。
「果然是。
我看过你的小说呢,真是…怎么说?令人难以相信的想像力,虽然在病中,依旧拥有这样闪闪发亮的特质…」「毕卡索也有精神分裂。
」她停住了微笑,悲悯涌了上来。
「但你不用跟他走向相同的结局。
毕卡索最后走向末路,是因为他没有信仰。
但你还来得及。
」我几乎相信了她的话…几乎。
她极力邀请我周末来活动中心参加上师的说法大会。
我答应了。
「…阿梅,也参加过吗?」她眼底掠过一丝难解的情绪,「是。
可惜她意志太软弱,居然走上绝路。
我相信你够聪明。
」深深望她一眼,我没说什么。
我若够聪明,就该视而不见,而不是自己去淌这淌浑水。
我若够聪明,就该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走进房间,阿梅将头靠在墙上,屈膝坐在墙角。
她眼神涣散的看着明亮的窗外,却连追忆过往都办不到。
我承认,我不够正常,但也不够疯。
够疯的话,我就可以无视她的空洞;够正常的话,我就不会看到她。
「我只是不习惯,」喃喃自语着,「不习惯有我写不出来的故事。
」只是这样而已。
「咯咯咯咯…」在夜幕低垂、黄昏与黑夜的交界,我笑了起来。
阿梅瑟缩了一下,像是鬼魂的她,也感受到极度的寒冷。
***周末,我去参加了说法大会。
听没多久我就开始无聊、气闷。
我若想参加这种「心灵飨宴」,干脆去参加卡内基算了,最少课程还有趣些。
来讲道的是个年轻的上师--最少作为上师他很年轻,应该不到四十岁。
据他说,他是活佛亲手加持的仁波切,而且还在大学教书。
环顾四周,护士们表情非常虔诚、沈醉。
她们看着仁波切的表情像是看到明星,狂热也相似。
好不容易,熬完了两个小时的说法大会,我如获大赦的站起来。
但上师却微笑着排开围着他七嘴八舌的护士,走上前。
「你是姚先生?」我看着这个跟俗人没两样的上师,点了点头。
「聪明人心思总是太繁忙,没办法空出来容纳其他。
『空』是很重要的,你说是吗?」「空到底跟死有什么两样?上师?」不知道为什么,我转眼盯着他,「上吊的阿梅够『空』了吧?」他望着我,依旧是微笑着。
然后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我想闪,但在他的注视之下,居然闪不过。
我看到深渊。
我在他的眼睛中,看到深渊。
周围的一切,几乎都听不见。
只有他的声音非常清晰。
他将一本小册子塞进我手里,「你该多亲近佛法,才能得到幸福。
这里有我的网站,偶尔也来看看吧。
」像是大脑被彻底麻痹,我无法思考。
这种感觉很熟悉…像是被附身的感觉。
像是所有的情感都丧失了,我看见自己缓缓转身,走回病房。
明明知道不对,但我像个局外人,看着一出没有声音的恐怖片。
主角,就是我自己。
坐在电脑前,我机械的打出那个网址。
然后一声尖叫,一声像是要割碎灵魂、极度痛苦、惨烈、充满不敢置信和崩溃的尖叫,笔直的贯穿了我。
我溺水了。
从萤幕滚出无数黑暗淹没了我。
这些蠕动的黑暗…是由无数的蝼蚁、蝎子、蜈蚣、毒蛇所组成,每一只都是黑色的,密密麻麻,无止无尽的淹没了我。
侵入我的口腔、耳朵、鼻孔…并且啃噬着。
所有的感官混在一起:痛、酸、麻、痒…我被割碎、细绞、翻腾,并且无法呼吸。
虫蛇构成的黑暗几乎将我溺毙,淹没了我整个房间。
只有一小团光亮,非常明亮柔和的阳光,在我头顶。
奋力泅泳,求生的本能让我游向那一小团光亮,只要把头伸出去…我就可以得救了。
终于碰到那团光亮,并且把头伸出去的同时…我的脖子,被紧紧的勒住。
清醒过来,但已经太迟。
我上吊了。
跟阿梅一样。
惊慌失措的她,空洞的依着我的足尖,无能为力的看着我挣扎,渐渐死去。
这是最糟糕的状况。
我很痛苦、痛苦得不得了。
但更糟糕的是,我知道我不会死,就算死了,也会活过来,因为我吃过肉芝。
但那是多久以后?万一在焚化炉醒来呢?努力挣扎,但力气不断消失…因为不会死,所以痛苦延长许久许久…细细的绳子完全嶔入肉里头,我怕我还没勒死,已经失血过度死掉了--或者陷入假死。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嗡」。
那声音是这样有力、清亮,锐利的像是一把刀,割断了绳子。
摔到地板上,像是掼断了全身的骨头。
失血加上摔惯,好一会儿我连动都不敢动,呼吸都会引起一阵阵的剧痛。
阿梅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落着透明的泪,紧紧依在我身边。
我觉得更湿冷、虚弱,但没叫她走开。
就这样躺在自己的血泊里,望着空中摇摇晃晃的断绳。
真奇怪,我居然听到大提琴的声音。
低沉、明亮,带着天真的性感。
欢快奔放的流泄在整个苍白的病房里,安抚了我的疼痛,我甚至可以感到伤口愈合的麻痒感,阴郁、伤痕累累的灵魂,像是被暖烘烘的太阳晒透。
很舒服。
但那段断绳却像被烫伤的蛇一般卷曲、屈张。
绳上无色的真言扭曲着逃离,融入大气中,断绳也随之消失了。
我一直躺到大提琴的乐音消失,阿梅脸上露出迷蒙的幸福感,我相信她也听到了。
但这里,是精神病院。
谁会在这里演奏大提琴?我疲乏的爬起来,衣服上满是干涸的血渍。
我冲了个澡,脖子上的伤痕几乎都愈合了…留下暗红的一圈痕迹。
我很疲倦。
是失血过度的疲倦。
我垂首让晕眩感过去,开始用换下来的衣服擦拭地板。
是我,是我自己决定不要跟任何人、任何众生有瓜葛的。
是我自己轻率的踏入陷阱,所以我也得自己结束这件事情。
但我还是很感谢演奏大提琴的人…不管他是人还是什么。
我望向萤幕,没有尖叫,没有扭动的黑暗。
就是一个平常的、自吹自擂的个人网站,放了很多上师的照片,还有他写过的书:「欢愉」。
那是本讲述「双修法」的书。
内容我就不想多描述了,反正跟房中术那类差不多。
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房中术,我建议你去网路搜寻一下,不然找一下古典色情小说看应该也有。
总之,就是用男女交媾「修行」的方法。
我扶着额,笑了出来。
没想到…真没想到,我苦苦追寻的真相会是这样古老、平板,老梗到不能再老梗的神棍骗色悲剧。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哭,很想哭。
打开word,望着这片空白很久,我敲下几个字:「谢谢你。
」像是某种声音,某种迟滞、缓慢,古怪而甜美的声音透过我的手,回了几个字。
「不客气。
」沉默片刻,「她,我救不到。
但你听得见,幸好。
」「你是谁?」又沉默了很久很久,她说,「我是莉莉,但又不是莉莉。
」「我怎么叫你?」我觉得像是在打哑谜,「像是非广告那样,喊你非莉?」「呵,不错。
」她古怪甜美的声音在我心底回响,「就这么叫好了。
姚,世间有很多悲剧。
不要哭。
」这时候,我却哭了。
这大概是女鬼留给我的礼物。
我之所以会发疯,是因为有个据说和我祖上有仇的女鬼,附在我身上所致。
后来我说了个故事给她听,让她被阴差带走,但她的恨意与执念,一直留在我身上。
被鬼气浸润透的我,因此就回不了正常人的行列,外貌越来越女性化,或许连心性都是。
我会落泪,可能就是这种女性化的同命感导致。
第二天,我强忍住失血过度的晕眩,到中庭散步。
卢医生看到我,脸孔刷的惨白,没错,她不是一无所知的,说不定比我想像的知道得多。
我可以说故事给众生听,当然也可以说给人类听。
「卢语嫣。
」我喊着她名牌上的名字,「你过来,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她迅速结起一个手印--大概是手印,我不太懂--颤着声音,「你不能问我,走开!」「我没有要问你。
」我盯着她,「我只是想说个故事。
」「我不…」她还在抗拒,我已经开始说了。
我说了一个关于上师和双修的故事。
一个笃信佛法、娴熟真言咒术的男人,却没有办法终止自己的心魔。
他寻求许多法门,却发现没有可以让自己心魔降伏的办法。
瞥了她一眼,她眼神朦胧,陷入极度着迷的神情。
和许多着迷的众生相同。
「那男人尝试了许多方法,就是没办法克服对情欲的渴望。
最后,他看到了一尊欢喜佛,在那个瞬间,他的心魔找到了归宿,他认为自己找到笃信佛法和安抚心魔最好的道路。
」于是,他皈依了。
但他不是皈依于佛法,而是皈依了心魔。
因为他的皈依,心魔越来越大,满意的吞噬下他,并且用佛法当幌子,吞噬了更多女人。
「…大部分的女人都会把嘴闭上。
」我低低的在卢医生耳边说,「有的女人甚至违背自己的良心,说服自己,也说服其他女人成为祭品。
你也是吗?卢医生?」她发起抖来,眼神狂乱,「我、我不知道…然后呢?」「然后,有个内向的小护士不甘受辱,她决定要拆穿这一切…上师感觉到危险,迷惑住她,令她自杀,在她死后,取走了她的名字。
」没有名字,不可能投胎转世,连厉鬼都当不成,当然更不能揭发他。
「…然后呢?」卢医生喘了起来,她心跳非常快,快到我都听得见。
「然后,那男人的同谋发现有个老病患在医院里东问西问,到处乱翻,甚至找到疑点。
」我顿了一下,「那位同谋是医生,神不知鬼不觉的,替那位老病患打了一针盘尼西林。
然后,也取走了老病患的名字。
」她颤着唇,开始掉眼泪。
「然、然后呢?」我很疲倦,也非常厌恶。
我不知道这种该死的天赋有什么意义,我这样偏执的追查有什么意义。
阿梅不会活过来,老吴也不会。
但我想杀了她。
我想杀了这个自以为高人一等,纯洁无暇的伪善者。
我想给她一个惨烈无比的结局,就算逆转了规则也无所谓。
「后来…」当我开口的时候,突然一窒。
视线,有视线像是烈日般灼烧而来。
我回眼,发现视线从女病患那栋传过来。
距离这么远,我应该看不到才对。
但我看到一双灼灼的大眼睛,专注的望着我。
她在虚空中拨了几下弦,嗡嗡然。
是她,非莉。
滚烫的怨恨冷却下来。
我觉得悲感而萧索。
「…然后那位医生回家思索自己的罪恶,」深深吸口气,「不再当医生,也不再见那男人。
」卢医生大梦初醒,瞪了我好一会儿,突然大叫一声,踉踉跄跄的逃跑了。
我扶着额,感到一阵阵剧烈的头痛。
我将说给卢医生的故事写出来。
修饰粗糙的段落,添加更多细节。
很可惜我一直被打断…因为这些细节让我呕吐。
坦白说,可以的话,我想跳过这些细节。
但我像是被一种高涨而炽热的愤怒驱使,没办法略过。
我恨这篇小说,我恨这些罪行,我恨这些赤裸裸的贪欲,但是再怎么恨,我完全没办法控制的拼命写、然后呕吐。
阿梅吓得缩成一团。
事后她告诉我,我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表情狰狞恐怖,不时发出像是哭声的笑,在向东的苍白病房里回荡,笼罩着深重的鬼气。
并且不断吐着。
等我发现吐出血丝的时候,故事才写三分之一。
若我不能遏止呕吐,那就得停止写作。
结果发现两样都身不由己。
我只能飞快的、燃烧生命似的加紧打字的速度。
将那位包裹「上师」堂皇外表的人皮恶鬼,完完整整的写下他所有的罪行。
很多女人死了,很多女人被摧毁。
我分不出来是死掉比较好,还是被摧毁剩下空壳比较好。
简直是疯了。
我对这样的愤怒有些不解。
我的变化似乎越来越加剧,不仅仅是外表,甚至是内心,都越来越女性化。
这让我对这样的罪行盲目的狂怒。
当我呕完最后一口胆汁,我担心我会内出血。
我一定得吃点什么…但我的食物都留不久。
等我打完最后一个字以后,我颤着手贴上部落格,然后面对着床铺倒下。
终于在没命之前写完了。
筋疲力尽的睡掉十几个小时,我开始会饿,能够进食。
疯狂的呕吐总算停止了。
咽喉极痛,可能食道都有些受伤。
这让我进食的时候吞咽有些困难。
我只能谨慎而小心的细嚼慢咽,用汤把食物冲下去。
但我狂怒的心安稳下来。
这篇小说引起很大的回响。
当然,我触怒了许多信徒,也被骂得很脏。
甚至有许多人咀咒我不得好死。
我连好好活都有困难了,谁会去指望好好的死。
也有不少人当作色情小说看,转贴得乱七八糟。
我不在乎,转贴得越广越好。
我不相信,上师按耐得住,他也的确按耐不住。
他打了通电话到护士站,指名要我接电话。
我拿起话筒,他劈头就说,「我要告你!」「真巧,我也要告你。
」我冷静的回他,「等我恢复一些,我就要往城隍那儿递状纸。
如果我是女人,搞不好还吃你的摆弄,可惜我不是。
没办法让我上吊,你又能拿我怎么样?」他呼吸粗重的沉默很久,「…跟你什么关系?你想要什么?你又知道什么?」「我知道的比你想像的多。
」我笑了起来,护士站的护士吓得跑个精光。
「除非,你拿阿梅和老吴的名字跟我换。
」「…就这个?不是钱?不是你要出院?」他不敢相信,「就两个微不足道的名字?」我沈下脸,啃着指甲。
「呵…咯咯咯咯…对。
两个微不足道的名字,交换我的状纸。
」他的声音冷静下来,「好,成交。
周末说法大会之后,我们单独见个面。
」但我知道,他也知道,事情不会这样就算了。
***我没去参加什么说法大会。
我对废话和谎话完全没兴趣。
我在门外等,耐心的等足两个钟头。
这两个钟头,我想了很多,也冷静的分析过。
坦白说,我的胜算很小。
我面对的不是一般的众生或凡人,而是修炼过的、会使用真言的修行者。
不管他犯下多少罪行,都无损他的技艺。
我拥有的只是一点无用的天赋,而且不一定有用。
但我没遇过这样的对手,也没看过真正使用真言的人。
你知道的,这种取材机会稍纵即逝。
而且,我还有什么可以损失的?没有的,真的没有的。
我甚至连死亡的权利都没了,他还能从我这儿夺走什么?他走出来了,被女人环绕着走出来。
他看到我。
「有点事情,我跟姚先生谈一下。
」他安抚女信徒,「佛渡众生,当然不会放弃精神病患。
」我笑了。
他示意我跟他走,我静静的跟着,然后在中庭一角站定。
不是自由活动的时候,中庭空荡荡的。
旁人看来,大概是和谐而温馨的--伟大的上师试图开导心灵破碎的精神病患。
「你不该挑战我,沈印生。
」他的语气很温柔,像是毒蛇光滑的曲线。
呵,他很努力的做过功课。
垂下眼睛,我微微弯了弯嘴角,「我只要他们的名字。
」「沈印生,你得不到名字,连你自己的都会失去。
」他越发和蔼,语气柔软,令人昏昏欲睡,「你瞧,你身后的影子在动。
」我没有转头。
我知道蠕动的黑暗在我的影子里滋生,我听得到那种沙沙的声音,我感受得到那种侵略的浪潮。
「裴佑宁,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我轻轻的,轻轻的说,「沈印生的寿算二十五岁就尽了,我今年二十七。
你唤一个死人的名字做什么?」他的脸孔褪去了血色。
我想,我的本名无法被束缚,已经让他受到打击,他没想到我也知道了他最初的名字吧?「裴佑宁,不要动。
」我轻唤着,「让我为你说个故事。
那篇小说,其实还有个隐藏结局。
」他喉头剧烈的上下,眼睛睁得很大。
他大约没想到,也会尝到恐惧的滋味吧?可以的话,我想杀掉他。
可以的话,我想让他真正不得好死。
但我办不到。
我就是这样一个软弱的人,没办法跟他一样。
人命的份量太沉重,我没办法。
但我取走了他的性能力,还有他的真言。
我只能消极的,不让他再去伤害其他人。
「于是你成了一个还有器官的阉人。
试图伤害别人时会先伤害到自己,杀死别人的同时你也会受到同等的伤害。
等价交换原则,我想你懂的。
你若不懂,可以去网路搜寻一下『钢之炼金术士』,或去租套漫画来看。
」我耸耸肩。
「最后,你颓丧的离去,失去所有的法术、真言,和一切。
但你还给我那两个人的名字。
」他着魔的望着我,抖着唇。
他在抗拒。
若他真的回应我,一切都无法逆转了。
「许…绘梅,吴可砚。
」他空洞的说出这两个名字,掩面而泣。
「很好,你可以走了。
」我点点头,「你回家去整理行李,你和我的故事,从此没有交集了。
」他边哭边走,脚步不稳。
这个结局很烂,我知道。
但我不是神明,我没办法做得更好。
***他的名字是非莉给我的。
唯一的要求是不能杀人。
我真的不晓得非莉怎么会知道的。
我对她的了解很少,我只知道她是女病患之一,而且有着严重的自闭症。
她会在这里,是因为她将自己的耳膜刺穿,而且拒绝动手术。
但她…却可以弹奏直达天听的美妙乐声,只是听得见的人很少,这分院似乎只有我听得到。
不管怎说,她是个充满智慧的女性,比起我的狂燥,她冷静太多。
她古怪而美妙的声音在我心里回响,并且透过我的手书写出来,「让阿梅宽恕他。
她无罪,可以顺利进入轮回。
」静默很久,我转眼看着望着星空的阿梅。
「许绘梅。
」她惊跳了。
张大眼睛看着我,随著名字回归,她的记忆可能也跟着回来。
美好的…丑恶的。
「…是他。
」她失神的望着虚空,「是他命令我打破窗户爬进来,是他为我准备绳子,并且…」「够了,许绘梅。
」我打断她的话。
历经这一切,我疲倦,很疲倦。
「过去了。
我拿走他的凶器,他再也不能为恶。
宽恕吧…你还会有其他人生。
」她怔怔的望着我,「…是吗?」「嗯。
」我累得只想大睡一场,最好可以睡到世界末日。
「宽恕就好了?」她的声音很细很细。
「别试图报复…」我躺在床上,意识开始模糊。
「忘了吧。
」「…我拼命尖叫,他硬压在我身上,卢医生压着我的手…」她喃喃着。
我再也无法忍受。
将头埋在枕头上,低吼着,「够了!不要再去想了!忘了吧!想有什么用?!什么也改变不了啊!忘记这一切…好好的、好好的…」我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昏过去。
就像是完稿症候群,我痛苦的在各式各样的梦境里辗转,没有办法真正安眠。
我甚至没办法停止观看她的痛苦。
她的尖叫快要震破我的耳膜。
我没办法停止看她像木偶一样上吊,在半空中挣扎、断气,然后飘飘荡荡。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不要再看我不要看我不要看…但我还是在梦境注视着这些悲惨,然后看到她凝视睡着的我,额头爆出扭曲的角,双眼突出,舌头直抵胸口。
不!不要!许绘梅!停住!不要变成厉鬼,求求你,不要…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撕裂裴佑宁,将他的尸体碎裂得跟绞肉一样。
然后把他吃得干干净净。
我看着,也只能看着,她找到了卢医生,将她两条手臂拔下来,当她的面,一口一口的啃下手臂的肉,满意的看着卢医生因为流血过度以及极度的惊吓而死。
用力睁开眼睛,我眼眶里火热,但哭不出来。
窜出黝黑利爪的手紧紧攒着我的衣服。
她的身上,脸上,都是血,表情却是那样安宁,平静。
除了不能逆转的角,她恢复了生前的模样。
「…夜书。
」她的声音娇弱而祈求,「我哪都不去,陪伴你可好?你爱过我吧?你爱我吧?」「你为什么…?!」我发怒了。
「你爱过我吧?!你喜欢我吧?」她执拗的要个答案,却不回答我的问题。
「不然你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取回我的名字?是吧?是这样吧?」她的青春只有一片惨白。
还来不及了解爱情,就被催毁、惨死。
「不是。
」注视着她的眼睛,「只是取材。
所有的过程,都只是取材而已。
」她的表情空白,然后露出狂怒的鬼脸,扑上来掐住我的脖子,腐败的尸臭无助的蔓延。
死不了,但是很痛苦。
跟心里的痛差不多,同样是窒息、无法呼吸。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松了手,掩着面飞出窗外。
我瘫在床上,不能动弹。
不能留着她,她已经完全变成厉鬼了。
杨大夫来的时候怎么办呢?他会饶过杀死许多女人的神棍,但不会饶恕杀死两个人类的厉鬼。
不管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我又干呕起来,并且头痛欲裂。
厉鬼的鬼气透过颈子上的伤痕,侵蚀进我的灵魂,破破碎碎的灵魂。
很想哭,但眼眶火热干涸。
这个时候,悠扬的大提琴声响了起来,像是在安慰我。
我模模糊糊的笑起来。
不能哭的时候,我还能笑,我还会笑。
咯咯咯咯…哪怕是鬼一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