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杨大夫在我房里,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
眨了眨眼睛,我确定不是看错。
当然,也有可能是幻觉什么的…但我会出现幻觉?别闹了。
我又不是第一天发疯。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的眼睛。
这段日子我陷入一种迟钝的憔悴,所以没有好好看他一眼。
我这才发现原本近乎永恒的泰然自若产生了一种类似哀伤的动摇。
他失去了很重要的人,就像我一样。
「嗯,我失去了我的养女。
」他的语气淡淡的,却有着压抑。
「…最近发生很多事情…所以我来不及回来安置你。
我很早就知道卡莉在这里…严格说只是她的念,而不是实体。
我没想到…」我打断他的话,「你的背。
那…真的是翅膀?」他深深的看我几眼,在我眼前扬起那宽大、洁白、充满光辉的三对翅膀。
「这个?」倒抽一口气,我仔仔细细的看他的翅膀。
太惊人了…我以为是肉翅那类的东西,但那比较类似漂浮在背上一点点距离的羽翼。
极大的雪白羽毛覆满,我试图要拔一根来看仔细,杨大夫却一脸怪异的回避。
「会有什么坏处吗?会痛?」我拿起床头柜上的小笔记本。
「说起来倒也不会有什么坏处…」杨大夫一脸尴尬。
「那让我拔一根?」天哪,这真是最好的题材了!我刷刷的拼命抄笔记。
「不行!」他莫名的生气起来。
互相瞪视了一会儿,我气馁的颓下肩,「什么嘛,真小气…天使都这样?」杨大夫的脸孔有些抽搐。
「…已经不是了。
我被革职了,近日要回去交接,听候裁决。
」这下子,换我的脸孔有些抽搐。
但他似乎误解我的意思,「别担心,卡莉走了。
中意的玩具死了,她又沈睡在雪山女神的意识里…我暂时离开应该没有问题。
倒是你,为什么突然看得到我的翅膀?」我怔了一下,实在想不出来。
他沉思片刻,抬眼问我,「你喝了周晴…非莉的血吗?」「…嗯。
」我的心莫名的低沉下去。
「原来如此…」他叹息,「造化弄人,也够让人同情了。
」…喂!别把我说得跟癌症病患一样好不好?!后来杨大夫跟我解释,非莉为卡莉所爱(先不要管是哪种爱好了),非莉喝过卡莉的血,让神「薰陶」多年,某方面来说,非莉算是卡莉的化身,我又喝了神之化身的血…所以之前我看得到妖鬼,之后我可以看到神魔了。
…这不算好消息吧?「不过你不用担心会被神只看上,如同非莉般。
」他安慰的拍拍我的肩膀,「因为你已经被另一个暴君抓住了。
」谁?!「名为『写作』的暴君啊。
」他走出房间,我却陷入莫名的情绪中,久久没有动弹。
真不愧是天使,慧眼独具,一针见血。
但即使如他这样的神只(好吧,前任神只),也不是无所不知的。
「…杨大夫,你的养女并没有死。
」在残稿中搜寻许久,我翻出那篇「妖异奇谈抄」喃喃自语。
用精神科大夫做掩饰的死亡天使,他的养女是化人失败的飞头蛮。
这是我众多残稿中的一篇,写的时候很亢奋,但我不知道会和当中的人物邂逅。
「真是伤脑筋的天赋哪…」一直觉得这种天赋无用。
好吧,不能说完全没有,起码可以拿去换点稿费。
但后续我写不出来。
之前觉得烦躁,现在却心平气和了。
跟才气无关,只是故事还没发生,所以我没办法「阅读」。
但可以阅读毫不相关的人的「故事」,这点让我有些诧异。
不过我很快就抛开了。
我失踪了三个月,又因为身体与心灵的虚弱调养了两个月,将近半年的时间,我一个字也没写。
积压的稿债让我把残稿扔回电脑里,有正经功课的时候,那些写娱乐的残稿可以尽量摆着等他发酵或发霉。
我整天整天都在写稿,最高记录是一个礼拜完稿一本,一个月就写了三本,当月的写稿量高达四十万字。
这样旺盛的写稿量让我成了一部人肉印刷机,但是不要忘记,我住在精神病院中,而精神病院比最阴的墓地还阴,尤其这儿群峦环绕,更是聚阴的好所在。
失去了直达天听的大提琴乐手,原本笼罩在女病患栋的薄雾,都到男病患栋集合了。
我突然多了一大票「读者」。
我这样马力全开的写稿,更让想要先睹为快的众生读者通通涌到我病房。
人家说,有人就有江湖。
但我只能无奈的告诉你,有鬼也是有江湖的。
我甚至得推开某条烂穿孔、搁在我肩上的手臂,或搡掉挡住我萤幕的烂西瓜…我是说脑袋(是跟砸烂的西瓜没两样),才有办法好好的打字。
后来我发了一次飙,结结实实的在我座位泼了一圈浓盐水,才让他们心不甘情不愿的离远点。
但有些读者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某天,我起身准备拿印表机印出来的稿子准备校对,恶狠狠的摔了一跤,还拐了脚--因为我人是摔了,两个脚踝被不知道七只还八只黏着烂肉的手骨抓得死紧,就这样狠狠地扭了脚。
手里的稿子当然是飞得到处都是,大鬼小魄一涌而上,大喊大叫,巴不得全抢到手。
「欸,别…!」扯着嗓子想警告,已经迟了。
两个双手持刀、肌肉可比史瓦辛格的大汉跳出来,砍散了一室鬼魄,还把稿件收回来,整整齐齐的还给我。
「呃…谢谢。
」拐了脚当然很痛,但是过个几天就没事了。
这帮子鬼读者学不乖,我也有心理准备,但我没想到在我第三次拐了脚之后,当初随着我和非莉回到人间的壮士们,怒火冲天的来次威力扫荡,每天还排班,所以我固定有了两个强壮的护卫守门。
我不知道我该笑还是该哭。
其实这种状况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你想想,寒伧的铁门(还是精神病房的铁门),两个赤着上身纠结肌肉,胳臂可以跑马的战士,腰系战裙,目光如电,雄纠纠气昂昂的拿着刀、戟或是见也没见过的奇门兵器,像是护卫国王或皇后那种达官贵人往门口一站…你觉得像话吗?他们呈现半透明我不反对,反正已经见到腻了。
但你不要忘记,卡莉是战争和死亡的女神,非莉被她看上,是有些类似巫女和神灵的关系,但其他壮士哩?历史可能湮没了他们的英名,但是冲天的杀气就算已经成鬼也不太掩饰得住啊!所以,常常有护士经过我门口,尖叫着逃跑,信誓旦旦门口站着黑社会(?),甚至连来医院的阴差都苍白脸孔绕道而行。
哪个医院不闹鬼?但是这个分院真是闹鬼闹到人心惶惶、沸沸杨杨。
每天,我去中庭变成一件沉重的仪式。
我相信护士和病人都看不见,但是那种沉重的气压恐怕是盖不住。
我拖鞋的声音一在楼梯间踢踢搨搨的响起来,只能无奈的看着眼前的人刷的一声退开来,宛如摩西分开红海。
真是…非常熟悉的场景。
当初我在都城疗养院时,会这个样子完全是我本身的鬼气所致。
但是现在…我那稀薄的鬼气完全被我背后气势惊人的勇士们盖过去了。
他们坚决的认为,这个医院太多不利姚先生的邪恶(谁是姚先生?)。
既然姚先生以文学(啥?)供养他们,那他们就该用生命(哪来的生命?你们死很久了)报答。
他们真的是铁铮铮的汉子…连脑浆都是生铁打的。
争辩几次,完全不为所动。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奇幻设定中,都喜欢把战士设定得智力低下,果然是有道理的。
我只能半掩着眼睛,带着几分羞愧的去散步。
即使散步,他们还是亦步亦趋。
老吴吹起口哨,「啧啧,没想到我认识鬼界教父欸!就算是一口少女嗓子的教父…」「…快去投胎吧你!」***我觉得我一定有什么不为己知的重大缺陷。
我的人际关系总是会出现类似的问题。
深深的自省起来。
还没发疯前,我和读者就有类似的循环。
总是会有人慕名,然后混熟,最后就出现狗屁倒灶乱七八糟的问题。
然后我封闭自己,越退越深。
等我发疯了,这种循环还是没有改变,只是对象从人类变成妖鬼罢了。
然后我封闭自己,越退越深,最后干脆转院。
转了院,我以为应该没事了,结果我认识了阿梅、老吴,后来认识了非莉。
但这次我没有退缩。
可能是非莉美妙的嗓音送给了我,可能是我了解非莉的渴望…她一直渴望沟通,能有人可以讲话。
试试看吧?试试看尽量像个人类…这次不要跟人(或众生)混太熟,保持一点距离,但不要拒绝。
非莉连这种机会都没有。
…真奇怪。
我想到非莉却没有心痛的感觉。
只觉得暖烘烘的,很快乐。
我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这个狡猾的女郎是不是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我突然从冥思中清醒过来。
因为四周突然笼罩着黑暗。
那是绝对的黑暗,像是光亮被抽干了,所以什么都看不见。
「姚夜书。
」森冷、干涩的声音像是绝对黑暗的具体化,让我喉头倏然缩紧。
空气一点点的慢慢逸失、稀薄。
「不死对你只是咀咒…」那声音笑了起来,像是抓在玻璃上尖锐的抓爬。
短暂的晕眩后,我记起这个声音。
「夜叉?你真的成了夜叉?」空气完全没有了。
糟糕,缺氧几分钟大脑会坏死?我深深感到不妙。
若是大脑坏死,因为肉芝,这身体不会死…喂,我连当鬼写小说的权力都会失去欸!「卡莉的勇士们!」我吼了起来,「我为你们说个故事!」浓稠而绝对的黑暗出现无数裂痕,然后粉碎。
我又呼吸到空气了。
抖心扯肺的大咳一阵,额头不断冒着冷汗。
「老大,你没事吧?」「阿尼基!」「大哥!」…阿尼基?「老吴,」我无力望着窃笑到发抖的死老头,「你是带他们去看了什么啊?!」等我知道老吴带他们去偷看日剧,还是搞笑黑社会日剧的时候,我发出一声呻吟。
他们很纯真(我不忍心说蠢),在生前都是铁铮铮的战士,远古时代也不见得有太多娱乐。
来到资讯爆炸的现代,他们会茫然是应该的。
关在无尽的迷宫徘徊,好不容易回到人间,人事全非,实在很苍凉。
但他们有着军人的脾气,一板一眼,这让我不忍心吼他们或骂他们,只能婉转的请他们去休息室或有电视的地方多少看一点,了解一下现在的世界是怎么回事。
但不是看这种和现实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搞笑黑社会片啊!!「你…」我连气都生不出来了,环顾这群低着头的勇士,我还缺氧的脑子更发晕,「…你们喜欢看?」他们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喜欢就好。
」我挥挥手,「别吓到人类了。
」都到这种地步了,让他们高兴一下总还可以吧?都死这么久了,又没地方去,除了我的小说,总还可以有些值得快乐的事吧?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些凄凉。
「小姚?」老吴迟疑的叫住我,「你的额头?怎么一点漆黑?」我揉了揉,不见有墨。
后来到洗手间看,发现我额头的确有一点漆黑。
这个部位,应该是印堂吧?绝对黑暗中的声音。
虽然变成那种样子,但我还是记得。
「刚刚是怎么回事?」老吴满脸担忧的跟进来,「印堂发黑恐怕…」「是故人。
」我洗了把脸,「是故人的名片。
」***那是美丽访客的声音。
关于她,我写进了「食肉」、「访客」两篇故事。
我把档案打开,的确,我叫她尽管来。
很久没整理档案,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她的名字和连络方式,她叫做「钟秋离」。
在凡人中,她算是很有能力的巫女。
她能行使返魂术就证明了这点。
但她终究是个凡人。
她是怎么无声无息的入侵到我身边,而我一无所觉了?或许我的能力不足以抗拒,但是成天跟在我后面的勇士们不是普通的杂鬼。
他们是军人,符咒和仪式只能用间接的方法伤害鬼魂或妖族,他们却可以直接用武力解决敌人,管他是什么妖怪还是厉鬼。
也可以说,光他们放出的杀气就可以让怀着恶念的鬼怪逃之唯恐不及,老吴可以这样晃悠晃悠的跟他们交陪,是因为这死老头一辈子都是个欢快的神经病。
深深的叹口气。
我以为时光可以磨去她的悲痛和怨恨,看起来我错了。
沉重的,我拨了电话给钟秋离,发现是空号,我倒不意外。
我隐隐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妙。
但这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是这样的不妙。
我试图透过管道去寻找她。
不过,一个现代的巫女通常都很谨慎,我也知道她是专门为人咒杀的巫女。
她的行踪很隐密,追踪很困难。
虽然编辑很害怕,还是为我跑了一趟。
他告诉我,钟家早就是空屋了,邻居说很久没见到钟小姐,发生这种惨剧,很可能出国远离伤心地了。
「他们家长什么样子?」我问。
「就别墅啊,老别墅,最近的邻居隔了五六十公尺。
」「你没进去看看吗?」「那是非法侵入!」编辑叫了起来,缩了缩脖子,「而且,我不敢。
」编辑是凡人。
但是人类都有强烈的求生本能。
这真麻烦…我在这么远的精神病院关着,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我试图请假,但是大夫冷淡的看我一眼,就走了。
不过他走得不太顺利…一跤从楼梯顶摔到楼梯底。
「喂。
」我瞪起眼睛。
「对不起!」守门的警卫低头,「我有好好扶着他的头!」这不是重点吧?「你怎么可以…」「对不起!我控制不住!他对大哥太不敬了!」我是说,我不是什么大哥…大哥都在绿岛了还大哥!?百般无奈,我打电话给杨大夫,没想到他又请长假,这是怎样?搞屁啊~隔一个礼拜,漆黑大了一圈,几乎有茶杯口大。
绝对黑暗没有来临,美丽访客也没有来访,我也没有什么不适。
但总是很诡异。
「护士小姐,你看我额头有什么?」我想知道正常人看不看得到。
送药的护士小姐不耐烦的瞥了一眼,「神经病。
」「巴格野鹿!你对阿尼基是什么态度!」守门的警卫冲了上来,我赶紧举手制止他。
他虽然被我制止了,气得跳上天花板,对着护士小姐张牙舞爪。
我疲倦的盖住眼睛,无法停止脸孔的阵阵发烫。
死老吴,别给纯真的鬼看那么多日剧行不行?!冷漠的护士脸孔刷的发白,「你、你…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什么也没有。
」我垂下眼帘。
好死不死,她抬头看了天花板,然后发出石破天惊的惨叫,一溜烟的跑掉了。
我只能沉重的叹了口气。
「…我,不是什么阿尼基。
」但没什么人理我就是了。
我是说,没什么鬼理我。
***第二个礼拜,已经有碗大了,扩散到头发里面。
这应该是属于咒杀的范围。
但我不懂。
虽然不愿意,我还是试图唤了钟秋离的名字,居然没有回应。
虽然我知道会吐,而且非常不舒服,并会影响工作进度,但我还是打开word试图「阅读」钟秋离的的故事。
写完以后,我很困惑。
虽然吐得乱七八糟,我还是满困惑的。
她从医院用应该会出车祸的速度飞车回家以后,就回去准备最可怕的咒法咒杀我。
她尝试了各式各样的办法,却没办法对我有影响。
那是当然的。
我身边乱窜着大批的鬼怪,甚至还有死亡神威的阴差,就算鬼格神格都不太高,但挡住她一个凡人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看到她气得大吼大叫,一天比一天消瘦,却还徒劳无功的努力…最后她连东洋的法子都用上了,找了棵百年神木,穿独齿木屐,头戴铁圈,点着蜡烛,脸孔涂朱,一面咒骂一面用五寸钉钉着写了我名字的草人。
但她没有我的头发指甲之类的咒具,用膝盖想也知道没有用处吧?她放声大哭,非常绝望而愤怒的…然后?然后就没了啊。
就像是电影断了带子,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想问,「然后呢?」我一定得从精神病院出去才行。
转眼看到守在门口、控着脸的守卫。
看见我盯着他看,他恭敬的低下头,再抬起来,发现我还在看他,他惶恐的继续低下来,居然开始发抖。
…让鬼害怕似乎没什么好骄傲的。
「你叫什么陀的…」我试图显出最和蔼的一面,甚至对他笑一笑。
但我忘记了,地基主说过,我不笑比较友善,笑起来像是会灿出鬼火,非常恐怖。
眼前这个胳臂可以跑马,在遥远年代是英雄豪杰的壮士居然重重挫了一下。
「我、我…我叫因果陀。
」「因果陀,我想你可以变化成人形吧?你都死这么久了…而且你还是卡莉的勇士啊!」我想尽办法让自己显得可亲,「变成我的样子吧。
」「是!」他大声的应了一声,停了一会儿,愕然的抬起头,「啊?!」「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我对他又笑了笑。
他很不给面子的,挫到长剑掉到地上。
我成功的离开疗养院,虽然过程有点混乱。
至于是怎样混乱我就不想多说了,我只能祈祷护理站的护士精神面够坚强,不会因为出现一打「姚夜书」就崩溃。
毕竟没有估算到战士的智商能低到这种程度是我的错,但我真的没预料到我拔了一撮头发交给那个什么陀的,他居然认真的一人发一根,于是造成一屋子姚夜书的灵异现象。
等他们弄懂我的意思,护理站的护士昏的昏,跑的跑,扩散到整个医院鬼哭神号。
我趁着混乱离开疗养院,连门口的警卫都跑个精光。
我不知道该感到成功的喜悦,还是羞愧的伤悲。
历经五辆计程车撒冥纸后逃逸,终于第六辆撒完冥纸,还愿意倒车回来载我了。
而我已经快从山腰走到山下了。
天气很热,太阳也很大。
我走得有些发虚,但也有点伤心。
我自认打扮得很普通,更何况是大白天。
但这种烈日高照的上午,计程车司机还能把我误认。
我是不是该检讨一下?坐进计程车,司机就抖起来,「奇怪,冷气突然好强…」「…火车站。
」「欸?」司机马上回头,上下打量,「是小姐啊?!」我很想否认,但是从后照镜看到我光滑软弱的脸庞,和刚刚发出的嗓音,我选择闭上嘴。
他用力看我几眼,满眼可惜,「女孩子都爱减肥,减到连咪…那个都没有了。
我说啊,女孩子还是有点肉比较好,别光顾着减肥,要打扮打扮哪…」「…火车站,谢谢。
」我阴沉下来,他又狠狠地抖了一下,把冷气关到最小。
当然不关冷气的事情。
我情绪低落的时候,鬼气就重。
鬼气重,温度就低。
温度低就会招来风邪。
所以,等我到了车站,司机的嘴唇都白了。
默默把车钱给他,我知道,他非重感冒躺个一个礼拜不可。
谁是小姐啊?!我不太愉快的买了火车票,心情低沉的走入自强号。
虽然不是故意的,但造成了不少重感冒的病患。
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幽幽的叹口气。
结果我旁边的男人瞪大眼睛看我,我只能对他笑了笑。
他居然跳了起来,用惊人的速度跑掉了。
身为一个精神病患,的确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尽管尽力把灾害控制到最小的范围,等我抵达钟家,已经接近午夜了。
因为入夜没有计程车司机肯载我,我甚至得气闷的去领钱,买了部机车来代步才有办法来。
钟家在郊区,想想也对,若不是这种贵到眼珠子会掉出来的山区地段,又怎么会有老别墅。
那是栋小巧的双层洋房,围着大理石围墙,一扇小小的红门。
最近的邻居还在好几十公尺外。
按了电铃,当然没人出来开门。
推了推,发现门是虚掩的。
我走了进去。
打开手电筒,发现大门也半开半闭。
试开电灯,居然亮了。
我想是钟秋离的水电费用银行转帐吧?因为我看到有几张通知单搁在玄关的柜子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安静的屋子有种奇怪的紧张感…或者说是气味。
这味道,太熟悉。
我皱紧了眉,却没看到我猜想的东西。
一阵风凄冷的吹过,我发现客厅的窗户破了,而且已经打开。
茶几歪斜,摆设凌乱,还有打破的花瓶,翻倒的衣架。
往餐厅的甬道上,大蓬干涸黯淡的血迹。
但只有陈旧的味道,没看到什么。
我走上楼看了一圈,只有薄薄的灰尘。
下楼梯时,我觉得眼角一闪。
这屋子的电源众多,我似乎只开到一小部份的鱼眼灯,所以光线黯淡。
我研究了半天,才终于把所有电源打开。
终于找到了。
屋顶垂下华丽的水晶灯,被风一吹,发出好听的玲琅声,只是有些闷。
因为部份水晶垂饰缠在一个干枯脱水的尸体上,像是藤蔓般交叉缠绕。
眼皮大张,但因为没有眼珠子,黑漆漆的眼洞很诡异。
风干的脸皮紧绷,嘴巴张得极大,像是临死前受了极度的惊吓。
骤眼看,有些像是孟克名画里的「呐喊」。
我在尸体下面叹了口气。
这是个男人,不是钟秋离。
但他死在钟秋离的家里。
「尝过血肉的夜叉不好办哪…」我又叹了口气。
屋子的温度在下降。
下降的速度非常快,快到我在这样温暖的夜晚呼出白气。
山里风大,阵阵的呼啸,吹着阴森森的口哨。
有种东西无声无息,却挟带强烈的冰冷直袭而来。
像是墙壁、围墙,这种有形的障碍都不能阻止她。
等我转过眼时,我只能感到逼得很近,但我看不清楚。
「钟秋离,停住!我为你说个故事!」这个名字让她现形,却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
她在笑,裂到耳根的血盆大口发出狂笑声。
「…你叫谁?谁是钟秋离?」她缓缓的从黑暗中出现,像是嘲讽般。
「你以为那些漏洞百出的玩意儿可以束缚我?!」我往后退,但显然不够快。
像是慢动作般,我看到她锐利的指甲划破胸口,割裂皮肤,应该会被剜出心脏吧…就在这个时候,膝弯一阵剧痛,我不由自主的跪倒,结结实实的摔在地毯上,我瞠目看着背后涌出一团冰冷的白雾,发出尖锐的叫声,和夜叉斗了个难分难解。
「…阿、阿梅?」我瞪大眼睛。
成为厉鬼的她,居然和变成夜叉的钟秋离有几分相像。
同样有着扭曲的角,上吊的眼睛,裂到耳根的血盆大口,除了她的指甲(还是说爪?)是乌黑的,而钟秋离的指甲是银白的以外,特征几乎差不多。
难怪…难怪一出精神病院,鬼气会这么重。
那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阿梅一直跟在我身边。
她们互相撕打、咆哮,几乎毁了半个客厅。
如果不想个办法,这栋别墅搞不好会整个垮下来。
「还不走?愣在那儿干什么?」阿梅对着我尖叫。
一疏神,她让钟秋离抓去了半张脸皮。
我想也没想,抓起摆设在旁边的小鼎,往钟秋离的脑袋砸下去。
小鼎应声粉碎,夜叉的脑袋真不是普通的坚硬。
我应该把这个写进小说里…「滚!」阿梅将我抓起来往旁边丢,你知道,厉鬼的手劲…饶是她留情,我还是被摔在墙上,滑了下来。
「还不快滚!」我摇了摇头。
会敢孤身前来,我当然是有绝对的把握。
先不论我是不死的体质、可以驱策众生的故事,我还有一样「礼物」。
抓起地上的碎玻璃,我划破食指,当然,我还是太紧张,差点把整个指头削下来…我将指头的血,弹进夜叉的嘴里。
夜叉张大了嘴,掐着颈子,双眼突出。
好一会儿才发得出凄惨的叫声。
拖着阿梅,我奔出这栋别墅。
身后是夜叉的惨叫和崩裂声。
「姚夜书,你逃不掉!」她发出恶毒的咀咒,「还有五周!你只剩下五周!你会变成活死人!永生永世的受苦,你逃不掉!」果然有用。
卡莉,可是食魔者。
哪怕是那么稀薄的血,也是夜叉的毒药。
我虚软的瘫坐下来。
阿梅瞪着崩毁的别墅,呆呆的摸着自己的脸庞。
她镇静下来,鬼怒的脸孔慢慢恢复生前的模样,只是半张脸依旧鲜血淋漓。
我想看她的伤势,她却惊醒般大怒的抓伤我的手。
「阿梅…」「谁是阿梅?!」她暴怒,「你又想骗我了?你又要骗我了!滚开!不要缠着我!」就像来时那么突然,她不见了。
…唉,女人。
发动机车,我看着夷成平地的废墟。
瞥见瓦砾堆一动。
我没回头,马上催满油门,狂奔下山。
***东西方有个奇异的巧合:一星期为七天,而中国有所谓「七七」的习俗。
「七」是个奥妙的数字。
夜叉的咀咒更证实了我的猜测,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毒咒要花七七四十九天发动,发动可能就无法逆转。
坦白讲,成为活死人若还能写倒没什么。
不过我想夜叉没那么慈悲。
而我,实在不想冒这么大的险。
但为什么,呼唤名字不能够拘束钟秋离呢?我想了一会儿,一巴掌打在额头。
我真呆。
生死簿里的「沈印生」阳寿已尽,我现在是「姚夜书」,所以那个假上师没办法用「沈印生」控制我。
成为「夜叉」和变成「鬼」是两回事。
生前是人,死后是鬼,真名没有改变,就跟水变成水蒸气又还诸为水,本质上没有不同;原本是人,却变成夜叉,就像孑孓变成蚊子,本质上是不能互通的。
你当然不能对着孑孓喊蚊子,也不能对蚊子喊孑孓。
所以,我还得先知道夜叉现在的真名才行。
「这可麻烦了呀…」我站在便利商店,有些伤脑筋。
这样深沉的夜,只有苍白的路灯…和一点点红光点缀。
那红光似乎是神明灯…我没认错的话,不远处似乎有个小小的土地公庙。
这种事情,问管区应该最清楚吧?我买了一瓶酒和一串纸杯,结帐的时候,店员紧张得打错三张发票,还检查钞票老半天。
「…我保证不是冥纸。
」忍不住开了口。
「哇~」他凄惨的叫了起来,抱着头蹲在地上。
算了,几十块而已,不用找了。
我提着东西走出去。
至于在鬼板看到那篇「灵异惊悚体验」,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提着酒,这是个小小的土地公庙,小到只有个木箱大,非常袖珍。
拜卡莉所赐,我可以清楚的看到土地公,只是他控着脸装死而已。
但是,我在都城疗养院和地基主这样的阴神相处过,算是很了解他们。
名义上为神,但只能算是荣誉职,待遇最惨,责任却最重。
标准的「有功无赏,弄破要赔」的可怜基层神员。
更糟糕的是,人间的基层管区还多少有点油水,这群荣誉神职管区却半点也没有,要听上面的饬令,又得管辖下面的角头,苦不堪言。
如果我「阅读」的故事没错,封天绝地,神明几乎都回天了,这票阴神只是荣誉职,必须驻守人间,天庭对他们更不太闻问了。
生活苦闷乏味、工作繁重,多多少少都有了贪杯的习性。
所以,我盘膝坐在地上,咕噜噜倒了两杯伏特加,装死的老土地就有点按耐不住。
等我合掌奉请,他动了动咽喉。
「…老儿人微言轻,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抢在我前面,他赶紧撇个干干净净。
「夜深难眠,连个酒伴儿都没有,只是来找老爷子喝个酒。
」我拱了拱手,抿了口醇厚,伸手劝酒。
他狐疑的看我一眼,端起酒杯,「你别问我,我也知道你是谁。
姚夜书,你要问就问城隍爷,不然拘阴差来问问。
老黄还在夜市卖面线哩,哪个问不得?非来找老儿的麻烦?」「他们不是在地人,这件事情禁不起耽搁。
」老土地将酒一饮而尽,「老儿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说什么,只是劝酒。
「可惜没下酒菜,老爷子,夜书说个故事权充下酒菜可好?」他望着我,哼笑出声。
「别人说你本领大得很,老儿倒是想见识见识。
不过姚先生,老儿生前可是小有名气的说书人,对故事,可是相当挑剔。
」「那请前辈多指教了。
」我垂下眼帘。
哈!上钩了。
忍不住咯咯的笑出声音。
装着红灯泡的神明灯很不给面子的明灭了一下,老土地发了一下冷颤。
…弄到阴神都会害怕,真的没什么好骄傲的。
咳了一声,我收起笑脸,说了一个故事。
前些时候我在网路上看到一则「实习土地公」的标题,觉得颇有意思。
当初就这题目琢磨了一个故事,不过因为重复到人家的标题,也没打算写出来,但说说应该没关系。
阴神儿几乎都是些急公好义,殷实勤恳的人,不然也不会接这种荣誉职。
像这种故事最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老土地从一开始的故作无事到沈迷,直到他问了那一句,「后来呢?」…他脸孔刷的惨白,低头望着酒杯发愣。
「后来吗?后来…」我爽快的把故事说完。
他研究似的看着我,我将他的酒杯斟满。
这是最后一杯酒了。
「老爷子,这是个很愉快的夜晚,很是尽兴。
」我站起来,准备去牵我的机车。
「慢着。
」老土地叫住我,「姚先生,你的故事很好听啊。
老儿当了一辈子说书人,自叹不如。
」他转了转酒杯,望着澄澈的伏特加。
「你酒量还撑得住么?若撑得住,你袋里的酒拿出来,换老儿说个故事给你下酒。
」「老爷子,我不是好人,我是故意的。
」「我知道。
」老土地爆笑出来,「生前死后都没遇见过你这种人,有趣得很。
你有其他故事吧?初二十六化个几本给老儿看看,就算承情了。
嗯,该从哪儿说起呢?话说…」各族皆有巫。
只是历经各宗教和政权打压,巫族学会沉默自保,默默传承。
当初唐山渡海而来,为远离战乱,一族专精于咒杀的巫女乔装为男子,也跟着来到蛮莽的新天地。
在这儿,她们和平埔族的巫师互相交流,将佚失的典籍用他族巫术补足,渐渐有了系统,并在此地生根。
不过巫者行踪隐密,母女相承,一直不为外人所知。
「姓氏自然是不同的。
」老土地打了个酒嗝,「但她们有特殊的族谱,长女成年未嫁前都住在钟家那片土地上,出嫁才离开…过世后必定要秘密葬回原地。
所以你去的那栋别墅,底下可是深埋无数巫女骨灰…」我额上沁出点点冷汗。
这些我可不知道,万一钟秋离的列代外祖母、玄外祖母…通通爬起来找我麻烦,就算流干身体每一滴血恐怕都不足以镇压。
太莽撞了。
「小伙子,这下你明白了吧?为啥老儿装聋作哑。
那票女人有自己的主张,不是好相与的。
再说,这帮子女人睡得很沈,也不轻易干涉人间,老儿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你额头的印记,是她们累世最恶毒的咒,中者七七四十九天中必定溃烂辗转,哀号痛苦一周天才死…腐烂到魂魄里头,就算神仙也救不了你。
「这般毒咒她们从唐山到此也只使过一次,你是第二个。
小子,你是不是欠了那女人的风流债?瞧你细皮嫩肉,声若少女,怎么惹人不睁眼瞧瞧,巫家的女人是可以惹的么…?」「…我倒没惹什么风流债,只是多管闲事惹了一身债。
」我将来龙去脉告诉了老土地。
老土地转着酒杯发愣,雪白的眉毛皱得几乎要连成一气。
「…这难办,难办。
巫家女儿成了夜叉,这是百年来没有的事情。
说起来不救你,老儿睡不着,要救,又无能为力…这咒根埋在巫家众姥姥的尸骨中,你要下去解,倒也不用等毒咒发作了,直接就成了绞肉…」他想了很久很久,突然松开眉头。
「姚先生,你可知道咒杀构成条件?」我摇头。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我是普通的小说家,网路又搜寻不到这个。
「需要根源、咒具、使咒者,三者缺一不可。
根源和咒具你不用想了,九成九在巫家众姥姥那儿。
但使咒者既然沈不住气,你反过头去找她。
」「…我像是打得过她的样子么?」忍不住苦笑起来。
老土地挑剔的看着我,「瞧你这副姑娘模样,风吹就倒,还说到打?不过凡人死后成为厉鬼常见,变成夜叉颇不寻常。
巫家没有夜叉血统,是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若找到根由,说不定可解此厄。
」老土地说完,收起没喝完的伏特加,收拾了小包包,拎起自己的神像,拿起脚就要走。
「…老爷子?」他没好气的回头,「我泄了巫家那帮女人的底,难不成留着等她们来砸?我去万应公那儿躲躲…」「怎不去城隍爷那儿?」他无奈的看我一眼,「城隍生前娶的就是巫家姥姥之一,我去触霉头么?」看他走远了,我搔了搔脑袋。
没想到神明间的爱恨纠葛、官商勾结、裙带关系,是这样的错综复杂。
看起来要靠自己了。
最后我躲在网咖发呆。
过往的行人会好奇的看我一眼,又抚着双臂快速逃逸。
弄得这么冷也不是我愿意的,我猜阿梅跟在我旁边,但她不肯现身,我也不想强迫她。
瞪着萤幕,我把名为「夜叉」的故事叫出来看。
到了结局,那片漆黑…我发现漆黑是有一段时间的,虽然不长,但也有几秒钟。
就这几秒钟,从钟秋离变成夜叉。
她一面钉一面哭嚷着什么?我自问。
剔除一大堆脏话,她哭喊,「你会不得好死!就算我变成夜叉恶鬼也不会饶你…」我涌起一个很荒谬的假设,但马上排除了。
不可能的…但我还是去她咒杀我的地方看看吧?毕竟她是在那儿变成夜叉的。
问题来了,这座号称国家公园的山,绵亘看不到尽头,会有多少百年神木?「死了…」一阵头昏眼花,我捂住眼睛。
接下来五个礼拜,我几乎都在山里面徒劳无功的跋涉。
一开始,我还尽量自己找,但我发现我根本走不了多远。
逼不得已,我只好抓着山里头的精怪开始说故事,哄他们去帮我找那棵神木。
我当然知道人情债还不完,但是每过一个礼拜,那漆黑就大一圈。
现在我整个脸像是包公一样,就欠额头一个月弯。
这样紧急的时刻,我还听到身边传出一声「噗嗤」。
我开始检讨,并且发誓绝对不再多管闲事…虽然我知道几乎不可能。
瞧瞧我管闲事管得差点没命了,还被苦主之一讥笑!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终于到了最后一周。
我几乎把山里头各式各样的神木都拜访一次了,甚至几棵有灵的神木还害羞的问我要不要小老婆。
我不要小老婆,只想保命。
之前一直没什么感觉,最后一周,我日日夜夜都听到嗡嗡声。
像是很多蜜蜂在身边绕。
起初声音很小、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
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声音吵得让我睡不着,然后额头出现一抹白痕。
看起来还真的有点像包公欸。
我恨我自己这种狂热,这种快要没命的时候,我居然浪费时间在照镜子,而且还不断的做笔记。
「…你真的想活下去吗?」阿梅的声音闷闷的响起来。
「我很想好吗?」我沙沙的抄着笔记,「但我控制不住啊!」「真的已经找遍了百年神木?」我喃喃自语着。
这山的山神成了我的读者,拼命点头,「对啊,一百岁的神木都找过了。
」我是个小说家…好吧,三流小说家。
但我对文字、语言,是非常敏感的。
我开始冒汗,因为我想到卡莉的勇士那种接近蠢的纯真。
我找遍了整座山,但我似乎没找过钟家别墅附近,让山神精怪带着我乱撞。
「巫家…巫家附近有神木吗?!」我叫起来,并且祈祷不要发生这样好笑的意外。
「有啊。
」山神点头,「不过那棵一百零一岁欸。
不是百年神木。
」…我不该高估读者的智商!我的错,是我的错!今天,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啊~我跨上机车,发疯似的往前奔。
到了午夜,就满四十九天了。
我看看表,老天哪…半个小时,我来得及吗?等我连滚带爬骑到钟家别墅之前,那堆废墟在月光下特别触目惊心。
我奔进过腰的芒草中,终于看到那棵鬼气森森的神木。
不知道是巫家的气太凶还是怎样,那棵枯黄的神木显得非常险恶,隆起的树瘤像是很多人脸。
…钟秋离真是好胆量,居然敢在半夜往这棵怪树钉钉子。
冲了过去,远远的我看到树干模模糊糊的钉着一样东西,让人发冷的是,靠近一看,钉子钉过的地方,涌出鲜血,汨汨的流下来,染红了上面的小草人。
我伸手要取下钉子,一直缠个不停的嗡嗡声突然震耳欲聋。
天空突然被大片的黑云遮住,伸手不见五指。
树瘤上的人脸,突然通通张开眼睛,发出尖锐的叫声。
那声音那么尖,尖得像是锥子,从耳朵灌进去,笔直的刺入大脑。
伸着手,但我不能动。
遮天避月的黑云,争先恐后的钻入我额头上的白痕。
憎恶、忌妒、啜泣、伤痛…无数强烈的情绪钻进我的身体、魂魄,然后开始翻搅起来。
我大叫,只能在地上滚动。
所有的理性和思维都破破碎碎的,组织不起来。
啪的一声,阿梅赏了我一耳光。
她的鬼气渗入我的头,将乌黑的怨念挤出一点。
「你这贱货敢碍我的事?!」钟秋离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拔掉她的手臂,「也不拿镜子先照一照!」阿梅像是破布娃娃一样被她扯得东一块西一块,凄厉的哭叫。
我呕出一些黑水,大脑清楚了一点。
虽然我知道那个假设荒谬可笑到简直不可能,但除了这个线索其他我一概不知。
用最后的力气去撼动钉子,想把草人拔出来。
只觉得脑袋一紧,阵阵剧痛,钟秋离揪紧我的头发,将我的手按在树上。
「写作是你的生命,对吧?」她赫赫的笑起来,「那,这样呢?」一阵强烈的疼痛和恐惧钻进我的内心,让我大叫起来。
她用铁鎚敲碎了我的食指。
「只断一根手指还能写对吧?那,这样呢?」她又挥铁鎚一下下敲断我右手其余的指头。
「住手!」我大吼,拼命挣扎想抢回我自己的手,肉体的痛苦完全可以忍受,但我的手,我的手!我赖以写作的手!「这样还不够对吗…你们以为,在夜叉之前,你们能够妨碍我吗?」她瞪着扑过来的山神和精怪,「我是化为夜叉的、巫家的女儿!」神木上所有的树瘤都变成了一张张老妇人的脸,并且尖叫起来。
听到那种声音的众生,像是喝醉了酒,东摇西晃的趴在地上拼命发抖。
她满意的笑,笑声宛如夜枭。
松开了我的右手,然后将我的左手按在树上。
完了。
阿梅灌在我脸上的鬼气快挡不住了,黑暗的怨念一直冒上来,我的理智…我会让这些女人的怨恨啃噬、腐烂,原本还抱着微薄的希望,但我的手…「你、你对写作的怨念只有这么多吗…?」被粉碎的阿梅吃力的重组魂魄,「我看错你了…我以为你就算死也…」「…我可是、可是连被鬼掐着脖子也要写下去的疯子啊!」我怒吼。
因为她按着我的左手,所以我离草人近了一点。
我伸长脖子,一口咬在草人上面。
然后我的舌尖,有了一点刺刺的感觉。
在这种时候,反而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
那个荒谬的假设在我脑海盘旋,毫不犹豫的,我将那细如丝线、柔韧的东西,用牙齿拖出草人的肚子。
我保住了左手小指。
身后的夜叉发出尖锐、痛苦莫名的哀鸣。
她跌跌撞撞,脸孔的血不断流下来,额头的角晃了晃,掉在地上,化成一股青烟。
像是她的肌肤沸腾,她不断的叫,不断的叫,糜烂的一块块掉下来,原本钻进我身体里的怨念,用更快的速度飞到她糜烂的身体里,加剧她的崩溃。
「…反噬。
」抓着自己的左手和右腿的阿梅恨恨的说,朝着地上的糜烂尸块吐了口口水。
脸贴在树干上,缓缓的滑下来。
「…送医院。
」说完我就昏过去了。
***呣…我保住了一条命,甚至动了手术。
很幸运的,虽然九根指头都是粉碎性骨折,一来是大夫医术高明,二来是肉芝的奇效,后来我除了一点补丁似的疤痕,倒是没有残废。
但是造成很大的混乱和骚动。
明明姚夜书在跟前吃饭,却接到台北的电话说姚夜书在急救,回头一看,那个发疯的小说家不见了,只剩下一套衣服…我想是谁都会害怕吧?不过因为我昏迷过去,所以可以推说完全不知道。
只是好几个医生护士都辞职了,等我从台北搭救护车回分院,又引发一波辞职潮,坦白说,真的不是我愿意的。
就算有肉芝的加持,我还是把两个手裹得跟小叮当一样,好一阵子都不分五指。
吓坏的编辑还是来探望我,遇到催稿的性命关头,怕鬼都不怕鬼了。
「…知道了。
」我爬起来,迟钝的用唯一没包着的左手小指敲一指神功。
「你可以用语音输入法啊。
」编辑似乎有些羞愧。
「你用过吗?」我自弃的叹口气。
语音输入法有个重大缺点。
他必须很慢很清晰的念出来。
比方说,「我爱你。
」用打字的多简单方便。
如果变成语音输入法就是…上引号、我、爱、你、句号、下引号。
你真的觉得这是写小说的好方法吗…?反正只是加个结局,字数也不多。
「夜叉」的女主角反正瘫成一滩碎肉,也不会抗议了。
她放声大哭,非常绝望而愤怒的…只见一片黑暗。
因为太激动,她的头发飞扬起来,遮住视线,而她,将自己的头发钉在草人上了。
「…啊。
」因为这个令人羞愧的理由,她成为夜叉。
编辑在身后看到结局,他沉默很久。
「…夜书,这是惊悚鬼故事系列,不是鬼笑话。
」我虚弱的爬回床上,很费力的让自己躺好。
「有时候,你真的不要高估鬼的智商…应该说夜叉的智商。
」说完,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看着自己的手,我笑了起来。
「呵呵…咯咯咯咯…」编辑立刻夺门而出,跑之前,居然没忘记把稿子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