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恐怖]姚夜书1-3 > 第四章 郁结

第四章 郁结

2025-03-30 06:18:47

没有什么缘故的,我病了。

住院一年,不是失踪,就是伤病,但那只是肉体上的折磨。

我说过,我很能忍痛,或许是我喜欢细细分析疼痛的感觉、深度,试着用文字解析这种感受。

当专注于分析的时候,很自然而然的,会忘记真正的疼痛。

反之,即使是在悲痛中,我也保持一种兴致高昂的状态,或许还过度亢奋。

但是在蝉声高唱,艳阳盛夏的时刻,我却莫名其妙的病倒了。

真奇怪。

我的手已经痊愈了,可以写作了,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日子过得很顺利,读者没有再对我有多余的要求,出版数字也还不错,我也不是没有灵感。

像是一滴墨汁渗入清澈的水中,渐渐染黑,我的心渐渐陷入低潮,最后卧床不起。

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什么念头也想不起来。

我只是躺着,然后想要睡去,若没睡着,就对着墙壁发呆。

甚至连呼吸都无可奈何,甚至有些厌烦。

「…你进入郁期。

」杨大夫仔细看着我的病历。

「似乎是遗传的关系。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天花板。

「原本你的发病很平缓,但这一年来,你受了太多刺激和伤害。

」他静了一下,「或许不该让你转院。

」「不转院也一样。

」我开口,「一切都还是会发生的。

」他没说话,我也没有。

我看着日光在天花板爬行,然后在轻钢架的脉络上闪烁。

那里,是阿梅上吊的地方。

那假上师什么都替她准备得好好的,包括垫脚用的工作梯。

杨大夫站起来,遮住我的视线,扬了扬他手里的稿子,「阿梅?她没投胎吗?」糟糕。

我抓紧了被单。

看着他手底拿着的「夜叉完整版」,我有点冒汗。

当初我交稿的夜叉只是一半,后来我写成完整版,因为杨大夫想知道历程,我也无可无不可的给了他。

「…人来人往的,他们又不归我管。

」我别开视线,「我怎么会知道?」他背对着我坐在床上,很轻很轻的叹息。

「姚,肉芝只是拿掉你的生命上限,让你不衰老,并且加快痊愈速度而已。

那并没有神奇到保你不死。

如果魂魄破坏得太严重,依附不了肉体,肉体存活有什么意义?」我没说话。

「你的魂魄已经千创百孔。

我行医上千年,没见过这样的例子。

一般人让鬼气侵蚀成这样早该死了。

最好的情形是变成妖怪,最坏就…」他顿了顿,「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你破碎的魂魄反而抓紧这些鬼气,用鬼气修补魂魄。

但这很危险,你懂吗?」「…嗯。

」「我想过,是不是该给你根羽毛,好让你与众生隔离。

但我不敢尝试…」「隔离了鬼气,我可能会死?」我望着墙壁。

「…对,可能会。

姚,不要去找危险。

如果你真的想要继续写下去,就不要这样带着自我毁灭的狂气去找危险。

」「不是我去找危险,而是危险会找上我。

」我呼出一口气,冉冉的白气。

在这种盛夏,我依旧觉得冷。

「郁期早晚会过去。

但你要记住,因为你的衰弱,会让郁期的时间变长、加深。

」「知道了。

」我垂下眼帘,「要远行?其实没有必要。

」第一次,我看到泰然自若的杨大夫怔住,露出脆弱的神情。

我知道他为什么对我另眼相待,我也知道其实他不太喜欢我。

他的故事、他养女的故事,我都在无意间「阅读」过,并且写出来。

神明,也不是无所不知的。

有些时候,我知道的比他们多。

虽然一点用处也没有。

「…最后一次。

」他向来低沉温厚的声音变得嘶哑,「若这次再落空,我就停止。

我真的没办法在这里等…待我回来,就将你转到本院。

」爱着人类这种短命种族的神明,总是注定要悲伤的。

「好。

」我闭上眼睛,睡着了。

睡着是好的。

最少我睡着的时候,用不着想什么。

咕噜噜的黑暗,漂浮着。

这种感觉,很接近子宫里最初的沈眠。

连自由活动我也不去了,只是蜷缩在床上。

当然,医护人员很高兴,最少医院安静了些。

之前因为我外出随行的大票鬼魂部队引起的骚动,也因此销声匿迹。

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别惹出什么麻烦,每次我外出散步总可能引起病人的恐慌和休克。

但是,他们还是得来劝劝我,给我百忧解或其他什么药物。

我倒是都温驯的吃下去,不像以前扔进马桶里。

虽然吃下这些药物让我的情绪更像是戴了白手套,什么都写不出来。

但我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了。

连写作的执念都消失,我的存在也会消失吧?我一直在睡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因为没写什么,读者也渐渐无趣的散去。

只剩下卡莉的勇士还在守门。

我趁着清醒要他们离开,哪儿都好,看是要投胎转世,还是去哪儿作祟,闹个天翻地覆,都比守着一个死了大半个的废物好。

他们摇头,很忠心的守下去。

我只能背转过身,闭上眼睛。

在咕噜噜的黑暗中,我在下沈。

不断的,沈下去。

没有底,没有底。

但有人摇着我,哭着。

勉强张开眼睛,一双青光磷磷的眼睛望着我,流着泪,抓着我胳臂的枯瘦手指长着黝黑扭曲的指甲。

「…阿梅。

」太久没开口,声调非常古怪、嘶哑。

她趴在床头,用一种厉鬼的姿态。

我突然难过起来,她本来可以什么都想不起来,茫然却快乐的等待天年到尽头,终归会有人来接她的。

摸着她滑溜冰冷的头发,她却没有大怒的别开头,只是哭。

「夜书,你怎么了?」变成厉鬼,还保有人类女子的性情,这是幸还不幸?「杨大夫知道你的存在了。

」声音干涩,我苦笑,「别再杀人,去深山修炼吧。

或许…是我害了你。

」「你闭嘴!你闭嘴好不好?!」她勃然大怒,露出厉鬼的神情,「是我自己想不开,关你屁事?拜托你不要这样要死不活好不好?不要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别去那里行不行?」我要去哪里?我问着自己。

所有污秽、怨恨,不堪的往事像是湖底的淤泥扬起来,我在这里头不断下沈。

这不是厉鬼夜叉,牛鬼蛇神造成的。

而是病。

一种叫做忧郁的病,让我不断下沈。

不断下沈中,我看到母亲。

她也在沉没。

「…妈?妈妈!」我大叫,「妈妈!」她在黑暗中,蜷缩着身子,渐渐沈下去,最后倒在被褥中,面着墙壁。

「妈妈,你怎么了?」我伸手推她,发现自己的手,居然这么小。

妈妈用力睁开眼睛,转眼看着我,露出一丝凄苦的笑,「弟弟,没事。

」她轻轻抚着我的头,留恋的摸着我的脸颊,「妈妈只是病了,很快就会好…等我到底,很快就…」「你要装死到什么时候?干!」房门粗鲁的发出巨响撞开,「有什么病?只是神经病而已!娶你这个破病女人有什么用?」年轻力壮的爸爸抓着妈妈的头发拖出被窝,「干,当初就不该娶笑欸的女儿,有够触霉头…」我哭叫着抱住爸爸的腿,却被他踹出去,不知道撞到什么,后背一阵剧痛。

我想我是昏过去了,意识渐渐的昏沉,但昏过去之前,我还听到爸爸的叫骂,「你老母有病,你也有病!阿芬也有病的话,真是谢世谢正…」「妈!」我跳起来,心脏几乎跳出口腔。

一瞬间,我几乎看不见什么,只有白花花的阳光,刺得我几乎盲目。

我做梦了。

用力咽了咽口水,我双手不断颤抖。

怎么?我怎么会去做这种梦?其实不算梦吧…这是小时候的记忆。

我父亲在封闭山村有着大片的田地和山林,算是地主,在山下的小镇还有铺子和碾米厂。

他虽然只是个富农,却心高气傲,脾气极坏,家人都惧怕他。

但是比起邻人的殴妻恶习,父亲算是个好丈夫了。

他对母亲极好,不时会替她买布料和胭脂水粉,虽然生性简朴的母亲总是默默收起来。

只有一件事情让他无法忍受,就是妻子的「病」。

她偶尔没有缘故就卧床不起,这会惹得他大吼大叫,有次还痛殴了她。

这是他第一次殴妻,也是最后一次。

现在想起来,母亲可能是有周期很长的躁郁症。

这是种家族遗传,外祖母就是因为卧床不起,逐渐不进饮食,衰弱而死。

为什么我会梦见这么遥远的事情?阿芬?那是我双胞胎姊姊啊。

我又为了什么,会突然忧郁起来,几乎放弃一切?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我尽力爬下床。

站在地上的感觉,有些奇异。

我决定去拨通电话给姊姊。

放下电话,我安静了一会儿,往办公大楼走去。

我是个很暧昧的病人。

说重病,大部分的时候我都能够自理生活,足以出院,但我还是自费住在这里;说没病,我却常常会突然「发作」,更糟糕的是,我会突然失踪,引起许多麻烦。

所以我试图请假的时候,大夫冷淡却不太自然的看我一眼。

上回从楼梯一路滚下去的阴影太深。

「咳,你的精神状况未达请假标准。

」他冷冷的说。

又不是台风,还有什么请假标准。

「我姊姊病了,我得去探望她。

」我有点虚,自行坐在他面前。

大夫涌起一阵憎恶和恐惧。

可以的话,他想狠狠揍我一顿,把我扔出去。

这年头因为志愿想当医生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把新台币看得比理想重要太多。

这我不在乎,但坚持高标准的收费,却是低破地平线的服务,这我很在意。

「你的身体不适合出院。

」他拍了拍病历表,「我让护士送你回去休息吧。

」但他按的是警卫的分机。

我没有挣扎,缓缓的站起来。

其实我可以叫什么陀的留在医院里装疯然后溜出去,但我不太想再引起什么恐慌和骚动。

「大夫,如果你不想看到医院起什么事端,最好让我请假。

」我静静的说。

「你威胁我?」他终于按耐不住,吼了出来。

但他一站起来,脸孔渐渐苍白,冷汗不断渗出。

他稍微有一点点灵感,而我离他这么近,他实在很难看不到阿梅和勇士们。

警卫架住我,「可以吗?」我平稳的问。

「…好。

」他跌坐在椅子上,掩住脸,「快、你快走!」忧郁的虚无依旧主宰我,但已经比躺着不动好许多。

我走出精神病院,没让谁跟着我,只有阿梅怒气不息的隐在我身后的影子里。

应该是拦不到计程车吧?但我还是耐心的等着。

终于有辆计程车逃逸之后,突然停住,然后倒车很远,胆震心惊的看了我好几次。

「…小姐,我载过你。

」我没说话。

卧床太久,我虚弱太多,说话浪费力气。

「载了你以后,我感冒了一个礼拜多。

」「…对不起。

」司机很害怕,他抹了抹汗,「上来吧。

反正我最近时运也够低的了,一次补足好了,不然看你快要晕倒等的计程车…真的晒病了也不好。

哎,最近真的很倒楣啊…」我有一点动容。

坦白说,我受不了这个。

我宁可大家都唾骂我、恐惧、远离。

这些自私的人容易应付多了,我畏惧天真善良的好人。

但我默默上车,带着收不住的鬼气。

我说过,不是我去寻找危险,而是危险来找我。

助手座的男人,将头颅转到背后,阴森森的望着我,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我真的很讨厌这种「抓交替」的恶习。

没有什么缘故,不是冤亲债主,只是随机的缠上一个无辜的人,想办法弄死他。

「咯咯…咯咯咯咯…」我轻笑出声。

我的讥笑激怒了他,他的脖子伸得很长,嘴巴张得很大,大得几乎可以将我的头一口吞下。

一只更巨大的鬼爪,枯瘦的手指有着乌黑扭曲的指甲。

抓住他的头,将他腐烂的眼睛将从眼眶里挤出来。

一使劲,捏个粉碎。

腐烂的皮肉喷到我脸颊上,但我没有擦。

「你、你笑什么?」司机害怕得开始蛇行。

「没什么。

」我垂下眼帘,细声的喃喃自语,「我笑新死的鬼自不量力。

」我,可是姚夜书啊。

***不是我去寻找危险,而是危险寻找我。

我站在姊姊的楼下,仰望这栋十四楼的大楼。

我的姊姊和我是双胞胎,但个性容貌,乃至于走上的道路都不同。

她一直是个乖孩子,即使只大我五分钟,还是会摆出姊姊的样子。

她不懂我为什么这么奇怪,但她宽容我。

高中毕业她就结婚了,嫁给隔壁青梅竹马的男孩子。

后来随着丈夫来台北发展,她还是安安分份的在家当家庭主妇。

她的丈夫和她个性很像,都是温柔体贴的,母亲过世后,老了许多的父亲来跟他们住,甚至把母亲的牌位带过来,她的丈夫也不抱怨。

但她病了。

父亲说,要让她安心养病,所以带着母亲的牌位回乡。

我想,他只是忍不住焦躁的不安,他一直都这样。

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跌入忧郁的深渊。

这种病应该缠绵在家族女性身上才对。

我和姊姊终于有点儿像是双胞胎了。

她的痛苦,感染到我的身上。

按了门铃,姊夫迟疑的从猫眼看了我一会儿,才打开门。

他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阿、阿弟?你变真多…我是说帅很多。

」他毫无自觉的抽搐了一下,「请进。

」「姊夫。

」我低头,脱了鞋子,并没有笑。

到底我不想吓坏他。

「姊姊呢?」「你阿姐在睡觉。

」他踌躇了一会儿,「来吧,我带你去看看醒了没有。

」在玄关,我就微微凛了一下。

我姊姊的手很巧,她从小就喜欢剪纸缝纫,很斯文贤慧。

当然,她会喜欢中国结也是应该的。

你知道中国结吧?就是拿线来编织成各式各样的结。

有双钱、钮扣、盘长、万字等等变化,通常是用红线编的,曾经流行过一阵子。

但是,从玄关到客厅,满满的都是精致而绚烂的中国结,有的裱框,有的垂吊,有的大、有的小。

看到我注视这些中国结,姊夫笑了笑,「阿芬就爱这些。

她还去当老师呢…但是现在…」他头一低,抹了抹眼睛。

…太多的结,看久了会晕。

走入姊姊的房间,我吓了一跳。

我以为看到妈妈…爸妈的房间是通铺,总是铺了棉被睡觉。

姊姊的房间也是,在空心木头地板上铺着棉被,姊姊躺着,面对着墙壁。

房里有个小女孩,三四岁大吧?她看到我,害怕的躲在姊夫身后。

「小芳。

你还记得吧?她刚出生的时候你还抱过她。

叫舅舅啊…小芳,要有礼貌喔。

」「舅舅…」她怯怯的说,「阿姨。

」姊夫很尴尬,「哪来的阿姨,小芳,别乱说。

她还太小,真不好意思…」我抿了抿嘴角,算是笑。

小芳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但她和我小时候一样,都「看得见」。

她看得到阿梅。

聊了一会儿,我知道姊夫特别请了年假,照顾不断昏睡的姊姊。

他们结婚以来,姊姊偶尔会这样,但不频繁,一年一两次吧,大约一两天。

但这次,却昏睡很久、很久。

「两个礼拜了。

」姊夫又抹了抹眼睛,「去看医生,医生只叫我们转精神科,说是忧郁症。

但阿芬怎么可能也…」我默然,厨房的水开了,发出哔哔的声音。

他慌忙起身去厨房,留下小芳和我在一起。

小芳很怕我。

小孩子跟动物相彷佛,有着非常灵敏的本能。

我转过脸不看她,盘膝坐在姊姊身边。

但一坐下来,发现小芳的身后似乎有线。

转头看了看她的身后。

突然有种恶心的感觉。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穿出了她后背的衣服,蠕动着,像是轻飘飘的蛔虫。

那种颜色让人难以言喻,像是脏兮兮的水色,让人很不舒服。

我伸手想摸看看,只摸到她后背一小团隆起,小芳就大哭起来。

「你想对小芳怎么样?!」姊夫冲进来,保护的抱住女儿,「走开!」他搞不好比女儿害怕,却固执的挡在前面。

我垂下眼帘,「…她身后的蝴蝶结松开来了。

」姊夫涨红了脸,看着小芳松开来的蝴蝶结。

但眼底满满的不信任和恐惧。

「…阿哲。

」姊姊虚弱的唤着,「小芳只是怕生而已。

」她张开眼睛,眼底满是疲倦的虚无,「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阿芬,」姊夫握着她的手,「你、你赶快好起来,不然、不然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他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般哭起来。

姊姊弯了弯嘴角,回眼看着我,眼底有着痛苦和疲惫。

「阿弟,你来了?」我点了点头。

她发呆了一会儿,那种神情,我很熟悉。

在我卧病不起,还有母亲的脸上,都看过那种绝望的忧郁。

「阿哲,你带小芳去吃午饭吧,回来在帮我们带一份。

」她坐起来,很吃力的,「不会有事的。

」姊夫很不放心,但他一直是个温顺的人。

姊姊当初会嫁给他,曾经笑着说原因,「我不嫁给他,他将来怎么办?这样一个温吞的好人,我不帮他拿主意,他怎么过?」他默默的牵着小芳走了,我注视着小芳的背,那不祥的触须像是海葵般一伸一展。

看他们出门,姊姊无力的笑,「你从小就怪,现在变得更怪了…你看到什么?小芳的背…怎么了?」我没说话。

因为我瞥见一绺触须,从姊姊的背后蜿蜒,微微的颤动着。

「姐,」我压低声音,「把屋子里所有的结都烧掉吧。

」她怆然的望着前方,「是吗?」姊姊轻轻叹息,「果然是这个?」轻轻笑了一下。

「阿弟,你摸我的背看看。

」我顺着她瘦弱的背摸下去,心底微微一沈。

她的背后有着一团隆起,很大,鼓得满满的,像是快要破裂了。

「医生说是面疱瘤。

但和我的病没有关系。

」姊姊淡淡的说,「割掉也没用,很快就会长回来…得等他自然成熟、爆裂。

我常醒来,满床的血…通常病就好了。

」但会复发,再长,等长到接近成熟,就会开始忧郁、被空虚灼伤、昏睡。

直到这个肿瘤成熟裂开。

「…妈妈是怎么死的?」我软弱的问。

姊姊没有说话,只是呜咽一声。

「跟外婆一样吗?」我没有掩饰声音,因为痛苦让我失去控制。

「…阿弟,你的声音…」姊姊抓着我,「阿弟,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知道我病了?这只有女人才会有…」我不是女人,但我也有了相同的「结」。

姊姊摸了我的背,倒抽一口气,眼泪不断的流下来。

捂着嘴,「阿弟,你怎么…不、不要,为什么…」当姊姊哭泣的时候,触须活泼起来,而且渐渐变粗,茁壮。

「姐,别哭。

」我凝视着像是挑衅的触须,「我为你说个故事。

」「说故事?」姊姊破涕而笑,「你从小就爱瞎编…什么时候了,我哪有心情听什么故事。

」「…我一直想说给妈妈听,但不可能了。

」我模糊的笑了一下,「但我想说给你听。

」姊姊定定看着我,她歪着脑袋的神情,很像妈妈。

嗯,这可以抄进笔记里,当作写作的材料。

「阿弟,」她把我的脸扶正,「不要斜着眼看人,这样别人会怕你。

你说吧,我想听。

」我说过,我的魂魄千创百孔,无法抵挡负面情绪。

尤其是跟我血缘最深的姊姊。

我只想放声大哭,破口大骂,怨恨命运何以如此播弄我、播弄我最爱的两个女人。

但我只深深吸了口气,说了一个关于女郎蜘蛛的故事。

这故事的开端非常凄惨阴郁,结局更是可怕。

姊姊听得入迷,抓着被单的手指发白。

但我说到男主角被迫收了女郎蜘蛛,全身发麻并且僵硬的摸摸女郎蜘蛛的头,说,「嗯,好乖好乖。

」的时候,姊姊放声笑了出来。

「你真是…你真的是…哈哈哈哈…」姊姊抑止不住,打了我好几下,「又爱吓人,又让人哭,最后还叫人笑痛肚子…」触须剧烈颤抖、枯萎,笑到最后的姊姊,突然轻轻「啊」了一声。

她的后背,渗出大片的血迹。

那个「结」爆裂了。

最后她缝了三针,因为伤口很大,很难止血。

但她呼出一口长气,眼中的虚无消失了,似乎是痊愈了。

我当然知道,只是「似乎」。

下次绝对会再发,而且结会更大。

姊姊会终身被这玩意儿绑死,然后会跟外婆、妈妈一样,慢慢慢慢的虚弱而死。

等姊姊过世了,就换小芳。

这与其说是家族遗传,还不如说是一种咀咒。

姊姊会那么专精于中国结,很可能是种下意识的投射,但是太多的结,却会呼唤更多、更大的结。

烧掉这些结,只是治标,不是治本。

我摸了摸后背,的确有个光滑的隆起。

但我没办法说故事给自己听。

一直都是危险来找我,不是我去寻找危险。

真的。

自从被父亲赶出家门,我第一次返乡。

回到那个封闭的山村。

会被踢出来,其实我没有意外。

父亲用扁担打我,这也不意外。

像我这样吃掉母亲心脏的逆子,就算被杀也不会有怨言。

最后是邻居架住了父亲,因为他拿出麻绳准备把我勒死。

二叔公劝走老泪纵横的父亲,邻居谁也没多瞧我一眼,纷纷散去。

他们会劝父亲,只是不希望父亲吃了人命官司,但心底都是赞同他的吧?「你干嘛不抵抗?」阿梅很生气。

我没说话,只是走到帮浦边,把脸上的血洗干净。

原本在帮浦边洗衣服的女人,都紧闭双唇抱着衣服走了。

由此可以看出我不受欢迎的程度。

我坐在帮浦边,这原本是口井。

因为我们这群孩子实在野得无法无天,乡亲们出了钱,把井加了个盖,弄了个帮浦,当年还是相当时髦的,算是一件大事。

这个村子不大,互相婚嫁的结果,几乎都是亲戚。

我在这儿见过阴差,也在这里渡过童年。

最后,我为了写作,和父亲闹翻,执意去追寻我的梦想。

直到我发疯,直到我吃了母亲的心脏。

我想起杨大夫的话:「你不用担心会被神只看上,如非莉般。

因为你已经被名为『写作』的暴君抓住了。

」为了这个暴虐的主子,我失去了一切,并没有比非莉好到哪去。

但我是自愿如此的。

打湿手帕,我试着将脸蛋的血迹擦掉。

「阿弟。

」一个极度苍老的声音叫住我,「血气不行,会贯脓的。

来我家吧。

」「…阿太。

」我倒是微微一惊。

「阿太」意思是玄祖父。

他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老人。

白眉白须,一百多岁了,比民国的年纪还大,牙齿几乎都在,身体硬朗的很。

村子里几乎都是亲戚,要搞清楚辈分和关系够让人昏头胀脑半天。

但这个念过汉书,开过私塾,会把脉看病算命相风水的老人家,无论大小,都尊称他一声「阿太」。

甚至有人说整村人都是他的后辈,不过他老人家总是笑笑。

全村人都愿意供养他,但他却远远的住在村外,只是每天在村里走走,帮孩童大人看看喉咙痛或中莎风邪之类的。

我跟在他身后,他身上有烟草混合着草药的气息,令人安心。

阿梅紧紧抓着我,露出痛苦又倔强的神情。

似乎阿太的家让她很难过。

(因为他说得是很文雅的闽南语,为了避免阅读障碍,用白话文表达。

语气不足的地方,尚祈见谅。

)「小姑娘,未出嫁就这样黏着年轻男人,实在不太好。

」他对着阿梅说,「若你真的喜欢阿弟,也要三媒六聘娶进门,才好如此。

你有什么不解的心愿,不妨跟老夫说。

」阿太看得到阿梅?阿梅羞红了脸,「要、要你多事!什么聘不聘,听不懂!」她一阵风似的刮出去,像是非常生气。

阿太望着我,欲言又止的,「…她厉气很重。

」「我也很重。

」松了口气,不用掩饰真的太好了。

阿太黯然了,「…你出生的时候,我帮你卜过一课。

你是六亲无靠,萍海不逢的命。

虽有文昌缘,没有文昌运。

」他迟疑了一会儿,「终入鬼道漂泊。

当初劝你父亲将你舍了人,他却死都不肯…也难怪,你是他头生子,他怎么舍得?」原来出生就命定么?咯咯咯咯…「阿弟,你所为何来?」阿太悲悯的看着我,并没有害怕。

我望着他的白须白眉,有一点点悲哀。

他的年纪很大了,离死亡已经很近很近。

但愿我从来没有这种天赋,看不到死亡。

很快的,不怕我的亲人要少一个了。

「结。

」我注视他,「阿太,村子的女人有的会有结,像我背上这样的结。

」他仔细看我很久,有种凄怆而懊悔的神情。

「…是。

『郁结』。

」沉默很久,阿太开口了,「这是冤孽,我没办法救,请过无数法师、高僧、道长,最后也还是没有办法。

但阿弟,这是女人的病。

」我安静了一会儿。

我有着女人的外貌、女人的声音。

但我还不是女人…只是往鬼道走。

到我这里就好了,我应该可以带着这个病根活下去,并且写作。

「阿太,我来解。

没有打不开的结。

」他抽了口烟,烟草的味道和屋外清新的药草融成一气。

在阿太还小的时候,大约七八岁吧,邻近数个村子爆发了一次麻疯病的流行。

这古老的病症伴随着历史,从文献得知,第一个得到麻疯病的名人是王粲,主要症状是眉毛脱落、侵犯神经支配区皮肤之感觉消失、神经肿大、皮肤有特别形状之病灶。

主要是麻疯杆菌所引起,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有天然免疫力,而且现代医学已经可以治愈了。

但在九十几年前,麻疯病是绝症,会让家门蒙羞、被认为是天谴的疾病。

当时引起很大的恐慌,甚至有人偷偷活埋病患,但当疫情越来越扩大的时候,这么多条人命让人手软了。

他们只是害怕的农夫,不是杀手。

患病的通常是家里的媳妇儿或老婆,年头不是不好,他们不是养不起病人。

但他们也怕染上这种天谴瘟疫。

最后长老们商议后,将病人抬去偏僻的山谷,任他们自生自灭,但还是会定期送粮食。

若有病患死了,就埋在山谷里,是不能埋在祖坟的。

这场瘟疫流行了五六年,就渐渐销声匿迹。

有些病患死了,有些病患却活下来。

只是烂了脸孔,烂了手或脚。

她们默默的在山谷里活下来,然后等死。

阿太的母亲是当中的一个。

「我见过我娘。

」阿太愣愣的望着地上,「我九岁她被抬去山谷了,我们一直以为她死了。

但我十五岁的时候,在山里迷路,遇到她。

」他苦笑了一下,「那时得病的几乎都是女人--至少最后活下来的都是女人。

」他在山里迷路,又冷又饿。

当他见到母亲的时候,没有认出来。

在昏暗中,烂到没有鼻子、瞎了一眼的女人,看起来非常恐怖。

他尖叫,想要逃跑,却绊了一跤。

「明生,我是阿娘啊…」母亲捂着脸,哭了起来。

这的确是母亲的声音。

他没有逃跑,但也不敢看她完全毁掉的脸。

麻疯病的恐怖深入人心,即使是母亲,他也害怕被传染。

母亲没有再上前,「你饿了吗?」他用力摇头,很饿,但他怕被染上。

听说麻疯病人会试图传染给别人过病,这样会痊愈,但被过病的人就会得麻疯。

母亲没说什么,昏暗中只听得到她微微哮喘的声音。

「你的钮扣呢?怎么掉了?」她走近一点,看到他的畏缩,又止步了。

「没人给你打钮扣吗?」那时的衣服没有现在的钮扣,而是用中国结那样的钮扣结。

他低头看看,晚娘对他不算不好,但这种小事情上就不大留心。

他突然有点生气。

若不是阿娘生了这种见不得人的病,他也不用这样过着低头的日子。

「明生…阿娘给你打钮扣,你过来一点…」他跳起来,飞快的跑掉了。

分不出是怕是气,他一直跑、一直跑,居然让他找到村子的路,回头却大为惊吓。

头发几乎都脱落的独眼女人,居然跟在他后面,就在看得到村子的地方。

「滚!快滚!」他大吼大叫,「你怎么可以来这里害人?快滚回去!求求你…我们都被你害惨了知不知道?大家看我们都很害怕,怕我们会染病给他们!我为什么没有钮扣?都是你!你为什么要生这种丢脸的病…」她没有往前走了,在月光下,她掩着脸大哭,哭了很久很久,慢慢转身走掉了。

「阿娘…阿娘哭的地方,就是这里。

」阿太茫然的看着烟头的火光,「就这里。

直到她死了,我才知道我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村人去送粮食的时候,发现残存的女人都死了。

躺在许多许多钮扣上面,许多许多。

有的是把自己的衣服裁成布条,有的是把脱落的头发搓成线。

有的用藤,有的用草,五颜六色,无数的钮扣。

或者说,无数的结。

没有外伤,也没有特别的病征。

「她们是绝望死掉的。

」阿太掩住脸,「家里的孩子没有钮扣,她们打了这么多,却没有人敢用。

」阿太的长女出生,就出现了「郁结」。

一种缓慢的、慢慢侵蚀的家族病。

「这是冤孽,是我起头的冤孽…」阿太喃喃着,「我吃斋念佛,希望阿娘可以安息。

但、但是…」这个故事,比我写的精彩。

我几乎有点忌妒了。

「阿太,我想阿娘没恨你。

」我站起来,觉得膝盖有点麻木。

「那山谷就是大人唬我们会有魔神仔的山谷吗?」「阿弟,你要干嘛?」阿太有点惊慌,「那里很凶恶,你不要乱来!」我偏着眼睛看阿太。

村子里的小孩,几乎都是让他照顾长大的。

什么发烧喉咙痛,几乎都是。

铺桥造路,上面刻的名字是「沈李黄妈」,而不是「沈明生」。

「阿太,我以前一直觉得奇怪,我们该叫你阿祖才对,为什么是阿太。

」我摸了摸他苍白的头发,「你想把这些善行都回向给阿娘对吧?够了,明生,阿娘没怪过你。

这也不是咀咒,共鸣而已…只是没人听见。

」他看我好一会儿,放声大哭,我想,跟那个十五岁的明生是相同的眼泪吧。

我借了他的名字,有些吃力的走入那个禁地山谷。

太阳即将西沈,浓密的树林开始昏暗。

沙沙的声音急速的响起。

我以为是触须的,应该就是没有收尾的结吧。

麻疯病患通常会并发关节疼痛,收尾是很精细的动作,可能办不太到。

有的是头发、有的是草、藤,或者是脏兮兮的、蓝布布条。

没一会儿,我就让这些「思念」缠了满身。

「夜…」阿梅惊慌的叫起来,我抬起手制止她。

「阿娘,我是明生。

」我直视着无数蠕动的触须,「我来为你说个故事。

」我不记得我说了多少个故事。

一个结,一个故事。

日升我在讲,月落,我也在讲。

我讲到声音沙哑,嗓眼破裂,甚至咳出血来,我还在讲。

真是糟糕,这样糟蹋非莉的嗓音。

但非莉,你懂我的,你一定不会怪我吧?这么多的阿娘,都在等她们的孩子,一直在等、一直在等。

这真的、真的不是咀咒。

她们只是遗憾,绝望的遗憾。

这遗憾和相同血缘的女人起了共鸣,她们真的、真的没有怨恨的意思。

她们是无辜的,外婆也是无辜的,妈妈也是。

谁也没有错,那是谁错了?我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讲故事。

逗她们哭、让她们害怕,最后一定让她们笑。

她们听完故事都会抱着我,哭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然后轻轻的「剥」一声,结裂开来,脓血溅到我脸上,我却没有擦。

「…我把她们灭个干干净净!」阿梅哭嚷着,「夜书,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才想说,你不要这样呢。

」每说一句话,我就觉得疼痛非常,「阿梅,如果说故事就能让你投胎转世,我也会说到底的。

」她抱着我的头,大声的哭。

厉鬼的气锋利如刀,冷得令人几乎冻僵。

但这种气息却也冷却我咽喉灼热的痛。

「阿梅,对不起。

」我咽了口口水,满是血腥的铁锈味道。

「我喜欢你,但不爱你。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不要说话!」阿梅不断的哭泣,「省省力气吧…求求你,不要对我说什么了…如果你还要说故事…」她很生气吧?但她让我靠在她肩膀上。

阿梅啊,你不了解。

我欠了很大很大的债啊…只能让这些阿娘高兴一点,能够安眠。

我真正想要说故事给她听的人…我的阿娘、我的妈妈…她是永远听不到了。

直到最后,阿梅告诉我,一个礼拜内,我说了九十九个故事。

我赢了吧?比起这个悲惨却精彩的故事…以量取胜,我也该赢了吧?我笑了起来,却比鬼哭的声音还可怕难听。

「阿娘…妈妈。

」我喃喃着,用我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妈妈,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我该说什么?我能够说什么?「妈,我还活着。

我现在的名字,叫做姚夜书。

我吃了你的心脏,只要我还能呼吸,我就说故事给你听,一直说给你听。

」轻轻的,「剥」的一声,我背后的结,破裂了。

我想,我是昏过去了。

一双温暖的手,扶着我的脸。

柔软,有一些硬茧。

我记得冬天很冷的时候,她总是这样握着我的脸。

妈妈,你听到我的故事了吧?***最后我是让阿太救回来的。

其实村子里的人已经在那儿徒劳无功的找我整整七天。

阿太几乎踏遍了整个山谷。

将几乎断气的我拖回去时,我睁开眼睛,「阿娘,在下面。

」我只剩下指着地面的力气,「她们也该回家了。

」后来挖掘出很多尸骨,阿太拿出他所有的积蓄,将这些阿娘请回祖坟了。

营养不良、脱水…我看起来很糟糕,但其实还好。

只是来接我的杨大夫很愤怒,他一把揪着我的胸口,几乎将我提起来,「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看看你!你还剩多少阳气?看看你!」我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的看他。

我知道我消耗得很快,我现在的体质比较像鬼,而不是像人。

我在日光下的影子非常淡,这我都知道。

但是,那也只是体质而已。

「我很满足。

」我笑,「杨大夫,我现在最接近人类。

」他流露出惨伤的神情,松了我的胸口。

「…是啊。

」沉默了好一会儿,「是的。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咯咯咯咯…」我大笑起来了。

我真正补完了,成为一个真正的小说家,最少对众生来说,我是。

我补完了人类的部份。

杨大夫将我转到本院去,于是,我在分院的故事有了完结。

至于本院发生了什么故事…现在我还不知道。

或许有那一天,我会告诉你。

或许你会害怕,或许你会哭,也说不定…你会笑。

如果你能忍耐鬼气的侵蚀,和我的笑声,说不定会告诉你,说不定。

将凝视深渊的故事告诉你,并且和深渊一起,凝视着你。

咯咯咯咯。

(姚夜书二完)-----------------------------群聊手机书 http://bbs.qunliao.com提供TXT UMD JAR手机书免费下载此书由群聊社区的feirh制作,feirh欢迎你!----------------------------------------------------------群聊手机书 http://bbs.qunliao.com提供TXT UMD JAR手机书免费下载此书由群聊社区的feirh制作,feirh欢迎你!-----------------------------姚夜书 第三部 楔子转院的时候,我正发着高烧。

郁结事件重创了我的健康,甚至让我的体质起了更深重的变化。

我变得更接近鬼而不像是个人了。

熬着高烧的痛苦,我在杨大夫的搀扶下,上了救护车。

至于分院的壮士们,在杨大夫的强力「劝阻」下留在分院,阿梅虽然不甘心,但也没胆子跟过来,毕竟对手是个六翼天使,即使是遭贬,神威依旧猖獗旺盛。

之后的事情我是辗转听说的。

这群壮士们后来去依附了一所义民庙,因为太灵验,整个香火旺盛。

这让我想起一首叫做「庙会」的歌。

「范谢将军站两旁,叱咤想当年。

战天神护乡民,魂魄在人间。

」在异乡而为异鬼,却存魂魄守护异乡的百姓。

相较于残酷的卡莉女神,这些异鬼壮士,更有神明的味道。

至于阿梅,她回去守自己的坟,没听说她惹了什么事情,杨大夫也装作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残害人命的厉鬼。

其实,在杨大夫抱持这种姑息态度时,我就该觉悟到,他并不是个除恶务尽的神明…我是说,前任神明。

所以本院是这种样子,也不应该觉得奇怪。

但发着高烧的我,才走进本院,我就吐了。

一来是身体很虚弱,二来是原本不畏惧鬼气的我,也被这个鬼气冲天的疗养院冲得头昏脑胀,晕头转向。

这个在民国七十一年奠基的老医院,已经有二十几年的历史了。

任何老建筑都会累积岁月和年气,更何况是迎生送死的医院。

这二十几年来累积的大量死气,让这个鬼地方名符其实,到处都是鬼影幢幢。

无力的望了一眼杨大夫。

这就是他说的,「比较干净的地方」。

百年乱葬岗都没这么阴,比较干净?「他们不会惹事。

」杨大夫耸耸肩,「骤看是有点乱,但乱中有序。

他们有自己的平衡,你不用担心。

」事实证明,他完全是鬼扯。

等我退烧,稍微愈可,的确不再呕吐了。

我的病房有好奇的「访客」,但他们多半害羞,也不怎么打扰我。

问题不在这些新鬼老鬼,而出在病友身上。

杨大夫在这里驻诊。

他经手的病人通常不只有精神病患,还有一些因果病或疑难杂症。

就在我终于退烧的那个夜晚,我六楼的病房窗户外,飘着一颗人头。

他将脸压扁在玻璃窗上,两眼无神的瞪着我。

我的确被惊吓到了。

即使是我,突然醒来转头看着窗户,赫然出现一颗人头,不管成份多稀薄,我还是个人类。

所以那个瞬间全身发冷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最初的惊骇过去,我仔细端详着这颗人头。

发现这不是鬼魂。

即使只有头颅,他也浅浅的呼吸,带着梦游似的神情。

一只蛾被病房内的灯光吸引,不断的撞着窗户上的玻璃。

这引起人头的注意,伸出长长的舌头,像是青蛙一样捕食了那只蛾,然后咽了下去。

他继续注视我,不知道看了多久,才转头飘走。

我虚软的挣扎到窗边,发现路灯下飞舞着蛾之类的小昆虫,同时也飞舞着一群人头,看起来是在猎食。

这倒是很奇妙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