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缘故的,我病了。
住院一年,不是失踪,就是伤病,但那只是肉体上的折磨。
我说过,我很能忍痛,或许是我喜欢细细分析疼痛的感觉、深度,试着用文字解析这种感受。
当专注于分析的时候,很自然而然的,会忘记真正的疼痛。
反之,即使是在悲痛中,我也保持一种兴致高昂的状态,或许还过度亢奋。
但是在蝉声高唱,艳阳盛夏的时刻,我却莫名其妙的病倒了。
真奇怪。
我的手已经痊愈了,可以写作了,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日子过得很顺利,读者没有再对我有多余的要求,出版数字也还不错,我也不是没有灵感。
像是一滴墨汁渗入清澈的水中,渐渐染黑,我的心渐渐陷入低潮,最后卧床不起。
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什么念头也想不起来。
我只是躺着,然后想要睡去,若没睡着,就对着墙壁发呆。
甚至连呼吸都无可奈何,甚至有些厌烦。
「…你进入郁期。
」杨大夫仔细看着我的病历。
「似乎是遗传的关系。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天花板。
「原本你的发病很平缓,但这一年来,你受了太多刺激和伤害。
」他静了一下,「或许不该让你转院。
」「不转院也一样。
」我开口,「一切都还是会发生的。
」他没说话,我也没有。
我看着日光在天花板爬行,然后在轻钢架的脉络上闪烁。
那里,是阿梅上吊的地方。
那假上师什么都替她准备得好好的,包括垫脚用的工作梯。
杨大夫站起来,遮住我的视线,扬了扬他手里的稿子,「阿梅?她没投胎吗?」糟糕。
我抓紧了被单。
看着他手底拿着的「夜叉完整版」,我有点冒汗。
当初我交稿的夜叉只是一半,后来我写成完整版,因为杨大夫想知道历程,我也无可无不可的给了他。
「…人来人往的,他们又不归我管。
」我别开视线,「我怎么会知道?」他背对着我坐在床上,很轻很轻的叹息。
「姚,肉芝只是拿掉你的生命上限,让你不衰老,并且加快痊愈速度而已。
那并没有神奇到保你不死。
如果魂魄破坏得太严重,依附不了肉体,肉体存活有什么意义?」我没说话。
「你的魂魄已经千创百孔。
我行医上千年,没见过这样的例子。
一般人让鬼气侵蚀成这样早该死了。
最好的情形是变成妖怪,最坏就…」他顿了顿,「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你破碎的魂魄反而抓紧这些鬼气,用鬼气修补魂魄。
但这很危险,你懂吗?」「…嗯。
」「我想过,是不是该给你根羽毛,好让你与众生隔离。
但我不敢尝试…」「隔离了鬼气,我可能会死?」我望着墙壁。
「…对,可能会。
姚,不要去找危险。
如果你真的想要继续写下去,就不要这样带着自我毁灭的狂气去找危险。
」「不是我去找危险,而是危险会找上我。
」我呼出一口气,冉冉的白气。
在这种盛夏,我依旧觉得冷。
「郁期早晚会过去。
但你要记住,因为你的衰弱,会让郁期的时间变长、加深。
」「知道了。
」我垂下眼帘,「要远行?其实没有必要。
」第一次,我看到泰然自若的杨大夫怔住,露出脆弱的神情。
我知道他为什么对我另眼相待,我也知道其实他不太喜欢我。
他的故事、他养女的故事,我都在无意间「阅读」过,并且写出来。
神明,也不是无所不知的。
有些时候,我知道的比他们多。
虽然一点用处也没有。
「…最后一次。
」他向来低沉温厚的声音变得嘶哑,「若这次再落空,我就停止。
我真的没办法在这里等…待我回来,就将你转到本院。
」爱着人类这种短命种族的神明,总是注定要悲伤的。
「好。
」我闭上眼睛,睡着了。
睡着是好的。
最少我睡着的时候,用不着想什么。
咕噜噜的黑暗,漂浮着。
这种感觉,很接近子宫里最初的沈眠。
连自由活动我也不去了,只是蜷缩在床上。
当然,医护人员很高兴,最少医院安静了些。
之前因为我外出随行的大票鬼魂部队引起的骚动,也因此销声匿迹。
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别惹出什么麻烦,每次我外出散步总可能引起病人的恐慌和休克。
但是,他们还是得来劝劝我,给我百忧解或其他什么药物。
我倒是都温驯的吃下去,不像以前扔进马桶里。
虽然吃下这些药物让我的情绪更像是戴了白手套,什么都写不出来。
但我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了。
连写作的执念都消失,我的存在也会消失吧?我一直在睡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因为没写什么,读者也渐渐无趣的散去。
只剩下卡莉的勇士还在守门。
我趁着清醒要他们离开,哪儿都好,看是要投胎转世,还是去哪儿作祟,闹个天翻地覆,都比守着一个死了大半个的废物好。
他们摇头,很忠心的守下去。
我只能背转过身,闭上眼睛。
在咕噜噜的黑暗中,我在下沈。
不断的,沈下去。
没有底,没有底。
但有人摇着我,哭着。
勉强张开眼睛,一双青光磷磷的眼睛望着我,流着泪,抓着我胳臂的枯瘦手指长着黝黑扭曲的指甲。
「…阿梅。
」太久没开口,声调非常古怪、嘶哑。
她趴在床头,用一种厉鬼的姿态。
我突然难过起来,她本来可以什么都想不起来,茫然却快乐的等待天年到尽头,终归会有人来接她的。
摸着她滑溜冰冷的头发,她却没有大怒的别开头,只是哭。
「夜书,你怎么了?」变成厉鬼,还保有人类女子的性情,这是幸还不幸?「杨大夫知道你的存在了。
」声音干涩,我苦笑,「别再杀人,去深山修炼吧。
或许…是我害了你。
」「你闭嘴!你闭嘴好不好?!」她勃然大怒,露出厉鬼的神情,「是我自己想不开,关你屁事?拜托你不要这样要死不活好不好?不要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别去那里行不行?」我要去哪里?我问着自己。
所有污秽、怨恨,不堪的往事像是湖底的淤泥扬起来,我在这里头不断下沈。
这不是厉鬼夜叉,牛鬼蛇神造成的。
而是病。
一种叫做忧郁的病,让我不断下沈。
不断下沈中,我看到母亲。
她也在沉没。
「…妈?妈妈!」我大叫,「妈妈!」她在黑暗中,蜷缩着身子,渐渐沈下去,最后倒在被褥中,面着墙壁。
「妈妈,你怎么了?」我伸手推她,发现自己的手,居然这么小。
妈妈用力睁开眼睛,转眼看着我,露出一丝凄苦的笑,「弟弟,没事。
」她轻轻抚着我的头,留恋的摸着我的脸颊,「妈妈只是病了,很快就会好…等我到底,很快就…」「你要装死到什么时候?干!」房门粗鲁的发出巨响撞开,「有什么病?只是神经病而已!娶你这个破病女人有什么用?」年轻力壮的爸爸抓着妈妈的头发拖出被窝,「干,当初就不该娶笑欸的女儿,有够触霉头…」我哭叫着抱住爸爸的腿,却被他踹出去,不知道撞到什么,后背一阵剧痛。
我想我是昏过去了,意识渐渐的昏沉,但昏过去之前,我还听到爸爸的叫骂,「你老母有病,你也有病!阿芬也有病的话,真是谢世谢正…」「妈!」我跳起来,心脏几乎跳出口腔。
一瞬间,我几乎看不见什么,只有白花花的阳光,刺得我几乎盲目。
我做梦了。
用力咽了咽口水,我双手不断颤抖。
怎么?我怎么会去做这种梦?其实不算梦吧…这是小时候的记忆。
我父亲在封闭山村有着大片的田地和山林,算是地主,在山下的小镇还有铺子和碾米厂。
他虽然只是个富农,却心高气傲,脾气极坏,家人都惧怕他。
但是比起邻人的殴妻恶习,父亲算是个好丈夫了。
他对母亲极好,不时会替她买布料和胭脂水粉,虽然生性简朴的母亲总是默默收起来。
只有一件事情让他无法忍受,就是妻子的「病」。
她偶尔没有缘故就卧床不起,这会惹得他大吼大叫,有次还痛殴了她。
这是他第一次殴妻,也是最后一次。
现在想起来,母亲可能是有周期很长的躁郁症。
这是种家族遗传,外祖母就是因为卧床不起,逐渐不进饮食,衰弱而死。
为什么我会梦见这么遥远的事情?阿芬?那是我双胞胎姊姊啊。
我又为了什么,会突然忧郁起来,几乎放弃一切?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我尽力爬下床。
站在地上的感觉,有些奇异。
我决定去拨通电话给姊姊。
放下电话,我安静了一会儿,往办公大楼走去。
我是个很暧昧的病人。
说重病,大部分的时候我都能够自理生活,足以出院,但我还是自费住在这里;说没病,我却常常会突然「发作」,更糟糕的是,我会突然失踪,引起许多麻烦。
所以我试图请假的时候,大夫冷淡却不太自然的看我一眼。
上回从楼梯一路滚下去的阴影太深。
「咳,你的精神状况未达请假标准。
」他冷冷的说。
又不是台风,还有什么请假标准。
「我姊姊病了,我得去探望她。
」我有点虚,自行坐在他面前。
大夫涌起一阵憎恶和恐惧。
可以的话,他想狠狠揍我一顿,把我扔出去。
这年头因为志愿想当医生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把新台币看得比理想重要太多。
这我不在乎,但坚持高标准的收费,却是低破地平线的服务,这我很在意。
「你的身体不适合出院。
」他拍了拍病历表,「我让护士送你回去休息吧。
」但他按的是警卫的分机。
我没有挣扎,缓缓的站起来。
其实我可以叫什么陀的留在医院里装疯然后溜出去,但我不太想再引起什么恐慌和骚动。
「大夫,如果你不想看到医院起什么事端,最好让我请假。
」我静静的说。
「你威胁我?」他终于按耐不住,吼了出来。
但他一站起来,脸孔渐渐苍白,冷汗不断渗出。
他稍微有一点点灵感,而我离他这么近,他实在很难看不到阿梅和勇士们。
警卫架住我,「可以吗?」我平稳的问。
「…好。
」他跌坐在椅子上,掩住脸,「快、你快走!」忧郁的虚无依旧主宰我,但已经比躺着不动好许多。
我走出精神病院,没让谁跟着我,只有阿梅怒气不息的隐在我身后的影子里。
应该是拦不到计程车吧?但我还是耐心的等着。
终于有辆计程车逃逸之后,突然停住,然后倒车很远,胆震心惊的看了我好几次。
「…小姐,我载过你。
」我没说话。
卧床太久,我虚弱太多,说话浪费力气。
「载了你以后,我感冒了一个礼拜多。
」「…对不起。
」司机很害怕,他抹了抹汗,「上来吧。
反正我最近时运也够低的了,一次补足好了,不然看你快要晕倒等的计程车…真的晒病了也不好。
哎,最近真的很倒楣啊…」我有一点动容。
坦白说,我受不了这个。
我宁可大家都唾骂我、恐惧、远离。
这些自私的人容易应付多了,我畏惧天真善良的好人。
但我默默上车,带着收不住的鬼气。
我说过,不是我去寻找危险,而是危险来找我。
助手座的男人,将头颅转到背后,阴森森的望着我,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我真的很讨厌这种「抓交替」的恶习。
没有什么缘故,不是冤亲债主,只是随机的缠上一个无辜的人,想办法弄死他。
「咯咯…咯咯咯咯…」我轻笑出声。
我的讥笑激怒了他,他的脖子伸得很长,嘴巴张得很大,大得几乎可以将我的头一口吞下。
一只更巨大的鬼爪,枯瘦的手指有着乌黑扭曲的指甲。
抓住他的头,将他腐烂的眼睛将从眼眶里挤出来。
一使劲,捏个粉碎。
腐烂的皮肉喷到我脸颊上,但我没有擦。
「你、你笑什么?」司机害怕得开始蛇行。
「没什么。
」我垂下眼帘,细声的喃喃自语,「我笑新死的鬼自不量力。
」我,可是姚夜书啊。
***不是我去寻找危险,而是危险寻找我。
我站在姊姊的楼下,仰望这栋十四楼的大楼。
我的姊姊和我是双胞胎,但个性容貌,乃至于走上的道路都不同。
她一直是个乖孩子,即使只大我五分钟,还是会摆出姊姊的样子。
她不懂我为什么这么奇怪,但她宽容我。
高中毕业她就结婚了,嫁给隔壁青梅竹马的男孩子。
后来随着丈夫来台北发展,她还是安安分份的在家当家庭主妇。
她的丈夫和她个性很像,都是温柔体贴的,母亲过世后,老了许多的父亲来跟他们住,甚至把母亲的牌位带过来,她的丈夫也不抱怨。
但她病了。
父亲说,要让她安心养病,所以带着母亲的牌位回乡。
我想,他只是忍不住焦躁的不安,他一直都这样。
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跌入忧郁的深渊。
这种病应该缠绵在家族女性身上才对。
我和姊姊终于有点儿像是双胞胎了。
她的痛苦,感染到我的身上。
按了门铃,姊夫迟疑的从猫眼看了我一会儿,才打开门。
他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阿、阿弟?你变真多…我是说帅很多。
」他毫无自觉的抽搐了一下,「请进。
」「姊夫。
」我低头,脱了鞋子,并没有笑。
到底我不想吓坏他。
「姊姊呢?」「你阿姐在睡觉。
」他踌躇了一会儿,「来吧,我带你去看看醒了没有。
」在玄关,我就微微凛了一下。
我姊姊的手很巧,她从小就喜欢剪纸缝纫,很斯文贤慧。
当然,她会喜欢中国结也是应该的。
你知道中国结吧?就是拿线来编织成各式各样的结。
有双钱、钮扣、盘长、万字等等变化,通常是用红线编的,曾经流行过一阵子。
但是,从玄关到客厅,满满的都是精致而绚烂的中国结,有的裱框,有的垂吊,有的大、有的小。
看到我注视这些中国结,姊夫笑了笑,「阿芬就爱这些。
她还去当老师呢…但是现在…」他头一低,抹了抹眼睛。
…太多的结,看久了会晕。
走入姊姊的房间,我吓了一跳。
我以为看到妈妈…爸妈的房间是通铺,总是铺了棉被睡觉。
姊姊的房间也是,在空心木头地板上铺着棉被,姊姊躺着,面对着墙壁。
房里有个小女孩,三四岁大吧?她看到我,害怕的躲在姊夫身后。
「小芳。
你还记得吧?她刚出生的时候你还抱过她。
叫舅舅啊…小芳,要有礼貌喔。
」「舅舅…」她怯怯的说,「阿姨。
」姊夫很尴尬,「哪来的阿姨,小芳,别乱说。
她还太小,真不好意思…」我抿了抿嘴角,算是笑。
小芳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但她和我小时候一样,都「看得见」。
她看得到阿梅。
聊了一会儿,我知道姊夫特别请了年假,照顾不断昏睡的姊姊。
他们结婚以来,姊姊偶尔会这样,但不频繁,一年一两次吧,大约一两天。
但这次,却昏睡很久、很久。
「两个礼拜了。
」姊夫又抹了抹眼睛,「去看医生,医生只叫我们转精神科,说是忧郁症。
但阿芬怎么可能也…」我默然,厨房的水开了,发出哔哔的声音。
他慌忙起身去厨房,留下小芳和我在一起。
小芳很怕我。
小孩子跟动物相彷佛,有着非常灵敏的本能。
我转过脸不看她,盘膝坐在姊姊身边。
但一坐下来,发现小芳的身后似乎有线。
转头看了看她的身后。
突然有种恶心的感觉。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穿出了她后背的衣服,蠕动着,像是轻飘飘的蛔虫。
那种颜色让人难以言喻,像是脏兮兮的水色,让人很不舒服。
我伸手想摸看看,只摸到她后背一小团隆起,小芳就大哭起来。
「你想对小芳怎么样?!」姊夫冲进来,保护的抱住女儿,「走开!」他搞不好比女儿害怕,却固执的挡在前面。
我垂下眼帘,「…她身后的蝴蝶结松开来了。
」姊夫涨红了脸,看着小芳松开来的蝴蝶结。
但眼底满满的不信任和恐惧。
「…阿哲。
」姊姊虚弱的唤着,「小芳只是怕生而已。
」她张开眼睛,眼底满是疲倦的虚无,「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阿芬,」姊夫握着她的手,「你、你赶快好起来,不然、不然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他终于忍不住,像个孩子般哭起来。
姊姊弯了弯嘴角,回眼看着我,眼底有着痛苦和疲惫。
「阿弟,你来了?」我点了点头。
她发呆了一会儿,那种神情,我很熟悉。
在我卧病不起,还有母亲的脸上,都看过那种绝望的忧郁。
「阿哲,你带小芳去吃午饭吧,回来在帮我们带一份。
」她坐起来,很吃力的,「不会有事的。
」姊夫很不放心,但他一直是个温顺的人。
姊姊当初会嫁给他,曾经笑着说原因,「我不嫁给他,他将来怎么办?这样一个温吞的好人,我不帮他拿主意,他怎么过?」他默默的牵着小芳走了,我注视着小芳的背,那不祥的触须像是海葵般一伸一展。
看他们出门,姊姊无力的笑,「你从小就怪,现在变得更怪了…你看到什么?小芳的背…怎么了?」我没说话。
因为我瞥见一绺触须,从姊姊的背后蜿蜒,微微的颤动着。
「姐,」我压低声音,「把屋子里所有的结都烧掉吧。
」她怆然的望着前方,「是吗?」姊姊轻轻叹息,「果然是这个?」轻轻笑了一下。
「阿弟,你摸我的背看看。
」我顺着她瘦弱的背摸下去,心底微微一沈。
她的背后有着一团隆起,很大,鼓得满满的,像是快要破裂了。
「医生说是面疱瘤。
但和我的病没有关系。
」姊姊淡淡的说,「割掉也没用,很快就会长回来…得等他自然成熟、爆裂。
我常醒来,满床的血…通常病就好了。
」但会复发,再长,等长到接近成熟,就会开始忧郁、被空虚灼伤、昏睡。
直到这个肿瘤成熟裂开。
「…妈妈是怎么死的?」我软弱的问。
姊姊没有说话,只是呜咽一声。
「跟外婆一样吗?」我没有掩饰声音,因为痛苦让我失去控制。
「…阿弟,你的声音…」姊姊抓着我,「阿弟,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知道我病了?这只有女人才会有…」我不是女人,但我也有了相同的「结」。
姊姊摸了我的背,倒抽一口气,眼泪不断的流下来。
捂着嘴,「阿弟,你怎么…不、不要,为什么…」当姊姊哭泣的时候,触须活泼起来,而且渐渐变粗,茁壮。
「姐,别哭。
」我凝视着像是挑衅的触须,「我为你说个故事。
」「说故事?」姊姊破涕而笑,「你从小就爱瞎编…什么时候了,我哪有心情听什么故事。
」「…我一直想说给妈妈听,但不可能了。
」我模糊的笑了一下,「但我想说给你听。
」姊姊定定看着我,她歪着脑袋的神情,很像妈妈。
嗯,这可以抄进笔记里,当作写作的材料。
「阿弟,」她把我的脸扶正,「不要斜着眼看人,这样别人会怕你。
你说吧,我想听。
」我说过,我的魂魄千创百孔,无法抵挡负面情绪。
尤其是跟我血缘最深的姊姊。
我只想放声大哭,破口大骂,怨恨命运何以如此播弄我、播弄我最爱的两个女人。
但我只深深吸了口气,说了一个关于女郎蜘蛛的故事。
这故事的开端非常凄惨阴郁,结局更是可怕。
姊姊听得入迷,抓着被单的手指发白。
但我说到男主角被迫收了女郎蜘蛛,全身发麻并且僵硬的摸摸女郎蜘蛛的头,说,「嗯,好乖好乖。
」的时候,姊姊放声笑了出来。
「你真是…你真的是…哈哈哈哈…」姊姊抑止不住,打了我好几下,「又爱吓人,又让人哭,最后还叫人笑痛肚子…」触须剧烈颤抖、枯萎,笑到最后的姊姊,突然轻轻「啊」了一声。
她的后背,渗出大片的血迹。
那个「结」爆裂了。
最后她缝了三针,因为伤口很大,很难止血。
但她呼出一口长气,眼中的虚无消失了,似乎是痊愈了。
我当然知道,只是「似乎」。
下次绝对会再发,而且结会更大。
姊姊会终身被这玩意儿绑死,然后会跟外婆、妈妈一样,慢慢慢慢的虚弱而死。
等姊姊过世了,就换小芳。
这与其说是家族遗传,还不如说是一种咀咒。
姊姊会那么专精于中国结,很可能是种下意识的投射,但是太多的结,却会呼唤更多、更大的结。
烧掉这些结,只是治标,不是治本。
我摸了摸后背,的确有个光滑的隆起。
但我没办法说故事给自己听。
一直都是危险来找我,不是我去寻找危险。
真的。
自从被父亲赶出家门,我第一次返乡。
回到那个封闭的山村。
会被踢出来,其实我没有意外。
父亲用扁担打我,这也不意外。
像我这样吃掉母亲心脏的逆子,就算被杀也不会有怨言。
最后是邻居架住了父亲,因为他拿出麻绳准备把我勒死。
二叔公劝走老泪纵横的父亲,邻居谁也没多瞧我一眼,纷纷散去。
他们会劝父亲,只是不希望父亲吃了人命官司,但心底都是赞同他的吧?「你干嘛不抵抗?」阿梅很生气。
我没说话,只是走到帮浦边,把脸上的血洗干净。
原本在帮浦边洗衣服的女人,都紧闭双唇抱着衣服走了。
由此可以看出我不受欢迎的程度。
我坐在帮浦边,这原本是口井。
因为我们这群孩子实在野得无法无天,乡亲们出了钱,把井加了个盖,弄了个帮浦,当年还是相当时髦的,算是一件大事。
这个村子不大,互相婚嫁的结果,几乎都是亲戚。
我在这儿见过阴差,也在这里渡过童年。
最后,我为了写作,和父亲闹翻,执意去追寻我的梦想。
直到我发疯,直到我吃了母亲的心脏。
我想起杨大夫的话:「你不用担心会被神只看上,如非莉般。
因为你已经被名为『写作』的暴君抓住了。
」为了这个暴虐的主子,我失去了一切,并没有比非莉好到哪去。
但我是自愿如此的。
打湿手帕,我试着将脸蛋的血迹擦掉。
「阿弟。
」一个极度苍老的声音叫住我,「血气不行,会贯脓的。
来我家吧。
」「…阿太。
」我倒是微微一惊。
「阿太」意思是玄祖父。
他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老人。
白眉白须,一百多岁了,比民国的年纪还大,牙齿几乎都在,身体硬朗的很。
村子里几乎都是亲戚,要搞清楚辈分和关系够让人昏头胀脑半天。
但这个念过汉书,开过私塾,会把脉看病算命相风水的老人家,无论大小,都尊称他一声「阿太」。
甚至有人说整村人都是他的后辈,不过他老人家总是笑笑。
全村人都愿意供养他,但他却远远的住在村外,只是每天在村里走走,帮孩童大人看看喉咙痛或中莎风邪之类的。
我跟在他身后,他身上有烟草混合着草药的气息,令人安心。
阿梅紧紧抓着我,露出痛苦又倔强的神情。
似乎阿太的家让她很难过。
(因为他说得是很文雅的闽南语,为了避免阅读障碍,用白话文表达。
语气不足的地方,尚祈见谅。
)「小姑娘,未出嫁就这样黏着年轻男人,实在不太好。
」他对着阿梅说,「若你真的喜欢阿弟,也要三媒六聘娶进门,才好如此。
你有什么不解的心愿,不妨跟老夫说。
」阿太看得到阿梅?阿梅羞红了脸,「要、要你多事!什么聘不聘,听不懂!」她一阵风似的刮出去,像是非常生气。
阿太望着我,欲言又止的,「…她厉气很重。
」「我也很重。
」松了口气,不用掩饰真的太好了。
阿太黯然了,「…你出生的时候,我帮你卜过一课。
你是六亲无靠,萍海不逢的命。
虽有文昌缘,没有文昌运。
」他迟疑了一会儿,「终入鬼道漂泊。
当初劝你父亲将你舍了人,他却死都不肯…也难怪,你是他头生子,他怎么舍得?」原来出生就命定么?咯咯咯咯…「阿弟,你所为何来?」阿太悲悯的看着我,并没有害怕。
我望着他的白须白眉,有一点点悲哀。
他的年纪很大了,离死亡已经很近很近。
但愿我从来没有这种天赋,看不到死亡。
很快的,不怕我的亲人要少一个了。
「结。
」我注视他,「阿太,村子的女人有的会有结,像我背上这样的结。
」他仔细看我很久,有种凄怆而懊悔的神情。
「…是。
『郁结』。
」沉默很久,阿太开口了,「这是冤孽,我没办法救,请过无数法师、高僧、道长,最后也还是没有办法。
但阿弟,这是女人的病。
」我安静了一会儿。
我有着女人的外貌、女人的声音。
但我还不是女人…只是往鬼道走。
到我这里就好了,我应该可以带着这个病根活下去,并且写作。
「阿太,我来解。
没有打不开的结。
」他抽了口烟,烟草的味道和屋外清新的药草融成一气。
在阿太还小的时候,大约七八岁吧,邻近数个村子爆发了一次麻疯病的流行。
这古老的病症伴随着历史,从文献得知,第一个得到麻疯病的名人是王粲,主要症状是眉毛脱落、侵犯神经支配区皮肤之感觉消失、神经肿大、皮肤有特别形状之病灶。
主要是麻疯杆菌所引起,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有天然免疫力,而且现代医学已经可以治愈了。
但在九十几年前,麻疯病是绝症,会让家门蒙羞、被认为是天谴的疾病。
当时引起很大的恐慌,甚至有人偷偷活埋病患,但当疫情越来越扩大的时候,这么多条人命让人手软了。
他们只是害怕的农夫,不是杀手。
患病的通常是家里的媳妇儿或老婆,年头不是不好,他们不是养不起病人。
但他们也怕染上这种天谴瘟疫。
最后长老们商议后,将病人抬去偏僻的山谷,任他们自生自灭,但还是会定期送粮食。
若有病患死了,就埋在山谷里,是不能埋在祖坟的。
这场瘟疫流行了五六年,就渐渐销声匿迹。
有些病患死了,有些病患却活下来。
只是烂了脸孔,烂了手或脚。
她们默默的在山谷里活下来,然后等死。
阿太的母亲是当中的一个。
「我见过我娘。
」阿太愣愣的望着地上,「我九岁她被抬去山谷了,我们一直以为她死了。
但我十五岁的时候,在山里迷路,遇到她。
」他苦笑了一下,「那时得病的几乎都是女人--至少最后活下来的都是女人。
」他在山里迷路,又冷又饿。
当他见到母亲的时候,没有认出来。
在昏暗中,烂到没有鼻子、瞎了一眼的女人,看起来非常恐怖。
他尖叫,想要逃跑,却绊了一跤。
「明生,我是阿娘啊…」母亲捂着脸,哭了起来。
这的确是母亲的声音。
他没有逃跑,但也不敢看她完全毁掉的脸。
麻疯病的恐怖深入人心,即使是母亲,他也害怕被传染。
母亲没有再上前,「你饿了吗?」他用力摇头,很饿,但他怕被染上。
听说麻疯病人会试图传染给别人过病,这样会痊愈,但被过病的人就会得麻疯。
母亲没说什么,昏暗中只听得到她微微哮喘的声音。
「你的钮扣呢?怎么掉了?」她走近一点,看到他的畏缩,又止步了。
「没人给你打钮扣吗?」那时的衣服没有现在的钮扣,而是用中国结那样的钮扣结。
他低头看看,晚娘对他不算不好,但这种小事情上就不大留心。
他突然有点生气。
若不是阿娘生了这种见不得人的病,他也不用这样过着低头的日子。
「明生…阿娘给你打钮扣,你过来一点…」他跳起来,飞快的跑掉了。
分不出是怕是气,他一直跑、一直跑,居然让他找到村子的路,回头却大为惊吓。
头发几乎都脱落的独眼女人,居然跟在他后面,就在看得到村子的地方。
「滚!快滚!」他大吼大叫,「你怎么可以来这里害人?快滚回去!求求你…我们都被你害惨了知不知道?大家看我们都很害怕,怕我们会染病给他们!我为什么没有钮扣?都是你!你为什么要生这种丢脸的病…」她没有往前走了,在月光下,她掩着脸大哭,哭了很久很久,慢慢转身走掉了。
「阿娘…阿娘哭的地方,就是这里。
」阿太茫然的看着烟头的火光,「就这里。
直到她死了,我才知道我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村人去送粮食的时候,发现残存的女人都死了。
躺在许多许多钮扣上面,许多许多。
有的是把自己的衣服裁成布条,有的是把脱落的头发搓成线。
有的用藤,有的用草,五颜六色,无数的钮扣。
或者说,无数的结。
没有外伤,也没有特别的病征。
「她们是绝望死掉的。
」阿太掩住脸,「家里的孩子没有钮扣,她们打了这么多,却没有人敢用。
」阿太的长女出生,就出现了「郁结」。
一种缓慢的、慢慢侵蚀的家族病。
「这是冤孽,是我起头的冤孽…」阿太喃喃着,「我吃斋念佛,希望阿娘可以安息。
但、但是…」这个故事,比我写的精彩。
我几乎有点忌妒了。
「阿太,我想阿娘没恨你。
」我站起来,觉得膝盖有点麻木。
「那山谷就是大人唬我们会有魔神仔的山谷吗?」「阿弟,你要干嘛?」阿太有点惊慌,「那里很凶恶,你不要乱来!」我偏着眼睛看阿太。
村子里的小孩,几乎都是让他照顾长大的。
什么发烧喉咙痛,几乎都是。
铺桥造路,上面刻的名字是「沈李黄妈」,而不是「沈明生」。
「阿太,我以前一直觉得奇怪,我们该叫你阿祖才对,为什么是阿太。
」我摸了摸他苍白的头发,「你想把这些善行都回向给阿娘对吧?够了,明生,阿娘没怪过你。
这也不是咀咒,共鸣而已…只是没人听见。
」他看我好一会儿,放声大哭,我想,跟那个十五岁的明生是相同的眼泪吧。
我借了他的名字,有些吃力的走入那个禁地山谷。
太阳即将西沈,浓密的树林开始昏暗。
沙沙的声音急速的响起。
我以为是触须的,应该就是没有收尾的结吧。
麻疯病患通常会并发关节疼痛,收尾是很精细的动作,可能办不太到。
有的是头发、有的是草、藤,或者是脏兮兮的、蓝布布条。
没一会儿,我就让这些「思念」缠了满身。
「夜…」阿梅惊慌的叫起来,我抬起手制止她。
「阿娘,我是明生。
」我直视着无数蠕动的触须,「我来为你说个故事。
」我不记得我说了多少个故事。
一个结,一个故事。
日升我在讲,月落,我也在讲。
我讲到声音沙哑,嗓眼破裂,甚至咳出血来,我还在讲。
真是糟糕,这样糟蹋非莉的嗓音。
但非莉,你懂我的,你一定不会怪我吧?这么多的阿娘,都在等她们的孩子,一直在等、一直在等。
这真的、真的不是咀咒。
她们只是遗憾,绝望的遗憾。
这遗憾和相同血缘的女人起了共鸣,她们真的、真的没有怨恨的意思。
她们是无辜的,外婆也是无辜的,妈妈也是。
谁也没有错,那是谁错了?我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讲故事。
逗她们哭、让她们害怕,最后一定让她们笑。
她们听完故事都会抱着我,哭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然后轻轻的「剥」一声,结裂开来,脓血溅到我脸上,我却没有擦。
「…我把她们灭个干干净净!」阿梅哭嚷着,「夜书,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才想说,你不要这样呢。
」每说一句话,我就觉得疼痛非常,「阿梅,如果说故事就能让你投胎转世,我也会说到底的。
」她抱着我的头,大声的哭。
厉鬼的气锋利如刀,冷得令人几乎冻僵。
但这种气息却也冷却我咽喉灼热的痛。
「阿梅,对不起。
」我咽了口口水,满是血腥的铁锈味道。
「我喜欢你,但不爱你。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不要说话!」阿梅不断的哭泣,「省省力气吧…求求你,不要对我说什么了…如果你还要说故事…」她很生气吧?但她让我靠在她肩膀上。
阿梅啊,你不了解。
我欠了很大很大的债啊…只能让这些阿娘高兴一点,能够安眠。
我真正想要说故事给她听的人…我的阿娘、我的妈妈…她是永远听不到了。
直到最后,阿梅告诉我,一个礼拜内,我说了九十九个故事。
我赢了吧?比起这个悲惨却精彩的故事…以量取胜,我也该赢了吧?我笑了起来,却比鬼哭的声音还可怕难听。
「阿娘…妈妈。
」我喃喃着,用我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妈妈,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我该说什么?我能够说什么?「妈,我还活着。
我现在的名字,叫做姚夜书。
我吃了你的心脏,只要我还能呼吸,我就说故事给你听,一直说给你听。
」轻轻的,「剥」的一声,我背后的结,破裂了。
我想,我是昏过去了。
一双温暖的手,扶着我的脸。
柔软,有一些硬茧。
我记得冬天很冷的时候,她总是这样握着我的脸。
妈妈,你听到我的故事了吧?***最后我是让阿太救回来的。
其实村子里的人已经在那儿徒劳无功的找我整整七天。
阿太几乎踏遍了整个山谷。
将几乎断气的我拖回去时,我睁开眼睛,「阿娘,在下面。
」我只剩下指着地面的力气,「她们也该回家了。
」后来挖掘出很多尸骨,阿太拿出他所有的积蓄,将这些阿娘请回祖坟了。
营养不良、脱水…我看起来很糟糕,但其实还好。
只是来接我的杨大夫很愤怒,他一把揪着我的胸口,几乎将我提起来,「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看看你!你还剩多少阳气?看看你!」我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的看他。
我知道我消耗得很快,我现在的体质比较像鬼,而不是像人。
我在日光下的影子非常淡,这我都知道。
但是,那也只是体质而已。
「我很满足。
」我笑,「杨大夫,我现在最接近人类。
」他流露出惨伤的神情,松了我的胸口。
「…是啊。
」沉默了好一会儿,「是的。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咯咯咯咯…」我大笑起来了。
我真正补完了,成为一个真正的小说家,最少对众生来说,我是。
我补完了人类的部份。
杨大夫将我转到本院去,于是,我在分院的故事有了完结。
至于本院发生了什么故事…现在我还不知道。
或许有那一天,我会告诉你。
或许你会害怕,或许你会哭,也说不定…你会笑。
如果你能忍耐鬼气的侵蚀,和我的笑声,说不定会告诉你,说不定。
将凝视深渊的故事告诉你,并且和深渊一起,凝视着你。
咯咯咯咯。
(姚夜书二完)-----------------------------群聊手机书 http://bbs.qunliao.com提供TXT UMD JAR手机书免费下载此书由群聊社区的feirh制作,feirh欢迎你!----------------------------------------------------------群聊手机书 http://bbs.qunliao.com提供TXT UMD JAR手机书免费下载此书由群聊社区的feirh制作,feirh欢迎你!-----------------------------姚夜书 第三部 楔子转院的时候,我正发着高烧。
郁结事件重创了我的健康,甚至让我的体质起了更深重的变化。
我变得更接近鬼而不像是个人了。
熬着高烧的痛苦,我在杨大夫的搀扶下,上了救护车。
至于分院的壮士们,在杨大夫的强力「劝阻」下留在分院,阿梅虽然不甘心,但也没胆子跟过来,毕竟对手是个六翼天使,即使是遭贬,神威依旧猖獗旺盛。
之后的事情我是辗转听说的。
这群壮士们后来去依附了一所义民庙,因为太灵验,整个香火旺盛。
这让我想起一首叫做「庙会」的歌。
「范谢将军站两旁,叱咤想当年。
战天神护乡民,魂魄在人间。
」在异乡而为异鬼,却存魂魄守护异乡的百姓。
相较于残酷的卡莉女神,这些异鬼壮士,更有神明的味道。
至于阿梅,她回去守自己的坟,没听说她惹了什么事情,杨大夫也装作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残害人命的厉鬼。
其实,在杨大夫抱持这种姑息态度时,我就该觉悟到,他并不是个除恶务尽的神明…我是说,前任神明。
所以本院是这种样子,也不应该觉得奇怪。
但发着高烧的我,才走进本院,我就吐了。
一来是身体很虚弱,二来是原本不畏惧鬼气的我,也被这个鬼气冲天的疗养院冲得头昏脑胀,晕头转向。
这个在民国七十一年奠基的老医院,已经有二十几年的历史了。
任何老建筑都会累积岁月和年气,更何况是迎生送死的医院。
这二十几年来累积的大量死气,让这个鬼地方名符其实,到处都是鬼影幢幢。
无力的望了一眼杨大夫。
这就是他说的,「比较干净的地方」。
百年乱葬岗都没这么阴,比较干净?「他们不会惹事。
」杨大夫耸耸肩,「骤看是有点乱,但乱中有序。
他们有自己的平衡,你不用担心。
」事实证明,他完全是鬼扯。
等我退烧,稍微愈可,的确不再呕吐了。
我的病房有好奇的「访客」,但他们多半害羞,也不怎么打扰我。
问题不在这些新鬼老鬼,而出在病友身上。
杨大夫在这里驻诊。
他经手的病人通常不只有精神病患,还有一些因果病或疑难杂症。
就在我终于退烧的那个夜晚,我六楼的病房窗户外,飘着一颗人头。
他将脸压扁在玻璃窗上,两眼无神的瞪着我。
我的确被惊吓到了。
即使是我,突然醒来转头看着窗户,赫然出现一颗人头,不管成份多稀薄,我还是个人类。
所以那个瞬间全身发冷也是合情合理的。
但最初的惊骇过去,我仔细端详着这颗人头。
发现这不是鬼魂。
即使只有头颅,他也浅浅的呼吸,带着梦游似的神情。
一只蛾被病房内的灯光吸引,不断的撞着窗户上的玻璃。
这引起人头的注意,伸出长长的舌头,像是青蛙一样捕食了那只蛾,然后咽了下去。
他继续注视我,不知道看了多久,才转头飘走。
我虚软的挣扎到窗边,发现路灯下飞舞着蛾之类的小昆虫,同时也飞舞着一群人头,看起来是在猎食。
这倒是很奇妙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