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死掉的女人在棺材里生下了孩子。
」我瞪着这行字发呆。
这是我自己打在word上面的,但我居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打这行字。
明明我该写的功课不是这个,在缠绵快一整年的失踪和伤病中,我的进度已经落后到不能再落后,编辑已经打过几次电话要来我这儿上吊了。
「但我们这儿能上吊的地方已经客满,你能不能选其它地方?」不堪其扰,我厌烦的说。
编辑放声大哭给我听。
我知道他压力很大,但男子汉大丈夫,说哭就哭,成什么体统,你又不是刘备。
最后我受不了,答应他月底一定交稿。
我打定主意,什么闲事都绝对不要管了,专心写完进度要紧。
所以我正屈在计算机前面拼命,忍耐着各式各样死的活的读者在我房间里穿门踏户。
我这才知道,当初我能过着清静日子,访客不会打扰我,是因为杨大夫在我身上放了个隔绝用的圣术,门首上悬着他的羽毛。
但是钟灵的事情让他毅然决然的撤掉这些防护。
「我不可能二十四小时跟着你,你这麻烦制造者。
」他的脸色很难看,「若是早晚会被读者吞吃了,多来几个说不定还有恐怖平衡。
」我悲伤的望他一眼,却没有话可以反驳。
一来是我赶稿已经快死了,二来我不太想得罪这位神圣到会发光的大夫。
他默许我出去乱走,只要找得到「替身」。
虽然我赶稿赶到连吃饭睡觉都没有时间,但又不是永远会这么赶。
毕竟我只积欠了五本书,又不是五百本。
而且,虽然不愿意,我还是得承认他说得对。
靠我自己真的太软弱,我不怕众生,但随便有个三斤蛮力的人类都可以要我的命。
真的要了命还没什么,我比较怕被弄个支离粉碎,或者是在焚化炉中醒来,那就不是肉芝什么的长生不老药救得起来的。
但他一拿掉禁制,我的清静就完蛋大吉了。
我不知道都城疗养院和分院的读者做了什么宣传。
总之,我到本院的消息还真是大轰动。
这个比百年大墓还阴的本院众生,几乎都涌进来参观,尤其是鬼魂,真是塞到爆满。
他们倒是客气,顶多伸长脖子看我打些什么,然后屏息静气,万一有人不小心发出赞叹,嘘声大起,其声势之浩大,和阅兵时的答数有拼。
「小声些,吵什么吵?让姚大好好儿的写作!你们这起欠砍头的!」「安静点儿!给姚先生些清静成不成?」「吵三小?闪啦,林北都看不到了…」……………要不是我赶稿赶到头都抬不起,我非把他们通通轰出去不可。
结果我去中庭散步,听到有人哀伤的对护士倾诉,「我都没朋友,不要说人了,连鬼都讨厌我…」我翻了翻白眼。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
没朋友才好,清静。
让鬼争着当朋友很好?我可不可以不要?在这种锣鼓喧天、吵得要死的环境下,我坚忍的写到最后一章。
但我却天外飞来一笔「棺生子」。
当然这样的开头很有吸引力,我也有些想续下去。
但我截稿在即,没有时间写此娱乐营生。
我将这段删除,开始苦思后续发展。
等我意识到了,发现我又将这段一字不漏的打上去。
重复了几次,我烦了。
大部分的人生都不能主动阅读,但有些故事,死都要给你知道。
这种来自虚空的「记录」,通常很不讲理。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喃喃的对着空白的word说。
然后我的十指,不太听话的,运指如飞。
一个死掉的女人,在棺材生下了孩子。
这件事情发生在五零年代的南古都,一时轰动,和当时引起莫大恐慌的僵尸并列为年度两大奇闻。
当新闻热潮过去,大部分的人都渐渐淡忘,死去的僵尸已然安息,但活着的人却不能划下休止符。
最少那个诞生在棺材里的婴儿人生才刚开始。
这婴儿的外观一如凡人,但奇异之处却要等到他学走路才会显露出来。
他的诞生令许多人恐怖,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如影随形了他短短的一生。
他叫吴问之,是他们街坊唯一不怕这孩子的讲经师父取的。
当初吴父悲痛莫名,哀哀欲绝,也是这位讲经师父将睁大眼睛看人,却不哭泣的婴儿抱出棺材。
问之的母亲死于难产。
这个棺材店的老板娘过世,像是将年轻老板的心魂都带走了。
他一下子失去妻子和将要出生的孩子,短短几天就有老态。
但一个月后,他梦见死去的妻子说再也没有奶水了,要他将儿子带回去。
他像是发了疯般,不顾乡亲的劝阻,拿了铁锹就去挖坟。
他这一挖,就挖出了轰动乡野的奇谈,和他应死却活生生的儿子。
那婴孩躺在干枯母亲的怀里,没有哭,但也没有笑。
这个几乎不太哭笑的婴儿招不到奶娘,是他年少却出现白发的爹,一瓢一瓢的喂米汤长大的。
等他会走路,街坊邻居更畏惧恐怖…这小小孩子站起来,地上的影子淡到几乎看不见。
有人说,这不是人的孩子,而是婴儿让「魔神仔」附身了。
也有人说,那不是魔神仔,瞧那恐怖的影子…绝对是鬼。
更有人说,他是天魔降世,还没出娘胎,就勀死了母亲。
勀不死老爹,是因为这百年棺材店镇住了,店主才能保平安。
种种斐短流长,不一而足。
但棺材店老板沉默的将孩子带大,这孩子也跟凡人没什么两样的长大、上学。
街坊的孩子听多了各式各样的流言,更不敢跟他靠近。
既没有人和他玩在一起,连欺负他的人都没有。
唯一敢跟他交谈亲近的只有两个人:他的生父和第一个抱他、为他取名的讲经师父。
但年逾古稀的讲经师父在他五岁时过世,还是有人交头接耳的说…是那人不人、鬼不鬼的孩子勀死的。
当初就跟师父提过别太接近,老人家不听就是不听…啧啧…这孩子也怪,在这种压力甚大的流言中泰然自若,跟他老爹一样沉默寡言,每天上学放学,虽然不算是聪颖过人,倒是很用功。
老师对这奇怪的孩子也颇感不自在,但他既然这样安分守己,也就刻意忽视他,好敉平心中那份不舒服。
但问之毕竟是个人类。
不管他的出生多奇特,影子是浓是淡,他毕竟是个普通的孩子。
他并不喜欢独来独往,他也有同侪认同的渴求。
但他沉默的老爹,只要求他要有骨气。
「别人不来就你,你也不用去就别人。
当好你自己,日子久了,大家就明白你是个怎样的人。
至要紧的是当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他很听话。
在沉默严肃的父亲和和蔼可亲的讲经师父双重熏陶下,他的确是个正直的好孩子。
他也将对「友情」的渴求,深深的压抑在心底。
但他三年级那一年,转来了一个小女生。
这个小女生,却让他原本不平凡的人生选择了更为奇特的方向。
***那是个苍白瘦弱的小女生,父亲是沿街开车修纱窗纱门玻璃、卖扫把杂货的小贩。
像这样无根无砥,外县市来的人家,通常都会受到一种轻微的排斥。
这小女生功课不太好,运动神经也不太行,老师不太注意她,同学也不怎么瞧得起她。
或许是同样的排斥,或许是同样的孤寂。
说不上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叫做林春琇的小女生,和问之亲近起来。
这对旁人来说,不过是个童年玩伴,但对问之,春琇是他这辈子仅次于父亲、最重要的人。
随着老是逃债流浪的父亲游走四方的春琇,比同龄的孩子早熟许多,也见多识广。
所以问之神秘恐怖的诞生,她只是感兴趣的问,「那你还记得妈妈怎么喂你的吗?」问之第一次被人这样直接的问,有几分尴尬。
「…谁会记得?」「也是。
」春琇遗憾的摇摇头,「若还记得就好了…我也不记得妈妈的长相。
」或许为了她这份泰然自若,问之第一次放松下来,不为了神秘难解的身世而紧绷。
他后来甚至告诉春琇,连父亲都没说过的秘密。
他看得到鬼。
身为一个「棺生子」,他的确生来拥有某些异能。
他能看到鬼魂,不管好或坏。
身为棺材店的孩子,他对许多符咒、祓禊仪式、甚至收惊之类的民俗法术都有接触。
这不知道算是本能还是天赋,几乎用看得就看会了。
鬼魂不知道是不是会畏惧这种奇怪的冲突,对他总是忌惮而躲避。
应死而活生生的人,跨越幽冥的棺生子,似乎天生就带着勀鬼的天赋。
「…你觉得我在说谎骗人吗?」说完了秘密,问之颇感不安。
「你从来不说谎的。
」春琇很坚定,「我相信你。
」他们坚定而单纯的友情,维系到小学毕业,一起上了国中,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但他们成了少年少女,都进入了青春期。
原本苍白瘦弱的春琇变得娇美可爱,问之也长高许多。
国三这一年,在这个联考还没废除的年代,他们一起用功,期勉可以一起考上高中。
但这一年的暑假,发生了几件事。
问之从来没有上过他辛苦考上的省中。
上了国三,或许是因为青春期的旺盛,问之的能力突然大幅跃进。
他不再只看到鬼,也看得到神。
最初是地基主,然后是土地公、城隍。
这些神明大感讶异,装作不知情,然后偷偷的回望他。
然后他撞见了笼罩死亡神威的阴差。
说是他撞见,不如说他被误认。
那阴差朝他肩膀一拍,「哪来的?你是哪个头儿手下?怎么派这么生嫩的后生…」他们俩惊愕的对望,阴差黝黑的脸渐渐透出红晕,「…该死。
好端端的活人,怎么有阴差的气?」后来阴差知道他是棺生子,恍然大悟。
「唷,这倒是很希罕。
将来死了要不要到阴差衙门报到?你这骨格天赋,摆明了是当阴差的料。
」他觉得好笑。
原本以为阴差都是些可怕的神明,没想到却这样黑色幽默。
这个阴差九老哥又跟同僚说了这样个奇特的孩子,来南都城出任务,多半会来找他扯淡几句,意外的多了大票忘年之交,看他读书辛苦,还有人提议帮他作弊。
虽然他婉拒了,但也觉得这票阴差大哥很是可爱。
他笑着跟春琇说了这件事情,春琇觉得很有趣,却忍不住咳了两声。
她上了国三以后,总是感冒不愈,一直轻咳。
好不容易好了,然后又感冒。
但看医生花钱,她的赌鬼老爸连让她上学吃饭都不太应付得上,她自己上药房买药都已经是太重的负担了。
但毕竟年轻,她也没留心,不过是轻微的咳嗽而已,国三功课重,她没心思去想太多。
或许是这样专注,让她的病情一直控制住,等高中联考考完,一放松下来,她也病倒了。
等她被诊断出是闭锁性肺结核,转到府城医院时,已经太迟。
这对问之是晴天霹雳。
他和春琇相处六年,早就认她是亲人。
好不容易双双考上高中,都约好要半工半读上大学了,熬过另一个六年,他们就可以独立,春琇可以摆脱贫困,他可以离开这个令人尴尬的身世。
在这个时候,医生却说春琇快死了。
他失魂落魄的回到家,看到沉默的父亲在抽烟。
真奇怪,父亲从来不在棺材店抽烟,他对工作向来谨慎,说满是木材的环境,一点儿星火就可以酿成大灾。
他开口正想询问,却听到来家里帮忙多年的林嫂幽怨的问,「…我肚里的孩子怎么办?你倒是说个话呀。
若你拿不定主意,我就把孩子拿掉…」林嫂寡居多年,一直在他家帮忙的。
「我吴某人的孩子为什么要拿掉!?」父亲发怒了。
「结婚不就好了?跟你提那么多次,你就是不肯!现在倒问我怎么办,我才想问你怎么办呢!」「来这儿帮忙处理家务是一回事,住在这儿又是另一回事!」林嫂也扬高声音,「我可不要跟个没影的孩子住在一块儿!」「他是我儿子!」「我肚子里的就不是你的骨肉?」林嫂流泪了,「又不是要你抛弃他,可我就是怕!我怕他那双发青光的眼睛!他也这么大了,都要上高中了,难道不能自理生活?你又不是没有其它房子,让他过去住不就完了?我、我…我被他勀死没关系,我肚里的孩子呢?与其让他勀死,不如拿掉干净!」父亲却没有答腔,只是闷闷的抽着烟。
我走不进家门。
问之想着。
我走不进去了。
他蹑手蹑脚的,悄悄的离开。
我成了父亲的尴尬和难处,而春琇躺在医院里昏迷,快要死了。
仰望无尽的星空。
头一回,他像个孩子一样流泪。
无处可去,他漫步走入土地公庙。
坐在板凳上,看着摇曳的香火,无声的哭泣。
他的泣声让老土地有些坐立难安。
阴阳两隔,原本人类的影响对他不大,但这小鬼又不一样。
通鬼神的棺生子让他心烦意乱。
「生死注定,你这会儿哭有什么用?」老土地粗声粗气,倒让问之吓得跳起来。
看他一脸可怜兮兮,老土地又更闷了。
「那女孩的寿算到了。
原本她注定一生孤苦,无亲无故,没想到出了你这个二愣子和她当了这些年的好朋友,够本了。
你现在哭什么呢?你又不是寻常人,总还知道『死』不过是个过程。
她这辈子的苦吃够了,下回投胎就有好日子过。
你该高兴才是,哭啥?」「…为什么不是这辈子好好的呢?」问之倔强起来,「为什么注定?谁规定的?又不是真的什么大病,应该可以治好的,为什么就拖到不能收拾呢?我不服,我不服气!一命换一命,我代她死不行么?」老土地劝了他半天,终于被他的牛脾气搞火了,「呿!顽冥不灵!枉费我一番苦劝!罢了罢了!」转身入堂,再也不搭理他。
问之低了头,有些羞愧。
他向来讲理,今天倒是第一回这么歪缠。
垂首要走出土地公庙,觉得裤脚紧了紧,座下的虎爷居然咬了咬他的裤脚,示意他跟出来。
「…年轻人,土地爷不方便提点你。
」虎爷四下张望,「你想明白,代人受死有什么好处?她又不会记着你的恩情。
」「我不是要她记恩情,我就希望她好好的。
」问之沉默了一会儿,「虎爷,我出生的时候就该死了,勉强活下来,只是让大家害怕,老爸难堪。
她不一样,她是个普通女生,长得又好,她将来会念省女、大学,会过着平凡幸福的日子。
她、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最亲的人…」他又哭起来,「我知道我有办法的。
我既然有办法却不救她,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虎爷低下头,「…嗳,痴儿。
不过你这体质在人世的确备受辛酸苦楚。
土地爷…咳。
我是说,我指点你一条路。
这月十五,城隍爷要暗访。
你去拦轿上状,皮肉疼是难免的,运气好,你还能折些寿给那少女。
你好自为之。
」问之望着虎爷的背影,涌起了一丝微薄的希望。
回到家中,林嫂早已回去,闷闷不乐的父亲淡淡的问,「这么晚?」「…去看看春琇。
」父亲皱紧眉,「肺痨会传染的。
」「她的不会。
」问之低低的回答,父亲也没再说什么。
过了几天,阴历十五。
他照着虎爷的嘱咐等在大道,直到月至中天,隐隐约约听到锣鼓喧天,阴风惨惨的吹拂。
不同于人间的庙会,城隍暗访出巡,威镇地方。
他之前看过几次,但本能的远远走避。
虽然手心沁满了汗,他还是勇敢的走上前,拦路喊冤。
开道的鬼军有些茫然,这还真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
「喊冤者谁人?」威严的声音从神轿中传出。
「…棺生子吴问之!」他鼓足勇气喊。
这时候鬼军才惊醒过来,上前将他押住。
威严的声音笑了笑,「棺生子?呿,这希罕的异能不是让你这么用的,赏你几个板子才是呢。
不过老九要我多关照你,又不能不承故人情。
准你说话。
」他大大的松了口气,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请饶过春琇,林春琇。
我愿折寿给她!」城隍笑了起来,「孩儿就是孩儿,谅你年幼无知,我就不罚你了。
你何德何能可折寿与人?你有至孝?你有大德?什么都没有,跟我谈折寿?」这个时候,问之镇静下来。
「我现在没有,但将来会有。
我愿永生永世为阴差。
」他早就仔细思考过了。
阴差老哥们老夸他是天生的阴差。
当阴差的其实是在积德,指望差期满可以投生到好人家。
但他不要投胎,他愿意一直当阴差,只要春琇好好的。
这样父亲可以安心娶林嫂,会有正常的孩子和正常的家庭。
春琇可以去念省女,继续她的人生。
他要他最爱的人都好好的,快快乐乐的。
「…你知道永远是多久?」城隍沉默了一会儿。
「我知道。
」他坚毅的抬起下巴,「我是棺生子,我看得也够多了。
」那个十五夜的夜晚,问之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了。
他信里说要去台北奋斗,不回来了。
这件事情给父亲很大的打击,街坊邻居议论纷纷,都唾弃这个狼心狗肺的不肖子。
濒死的春琇意外的痊愈,知道问之离家出走,她大哭一场。
「问之死了!他为我死了!他才不是离家出走…」但别人只觉得她病胡涂了,没人当真。
问之也不懂,他从来没有出现在春琇面前,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但他那比亲人还亲人的好朋友,是怎么知道的?不过,都无所谓了。
他脱去了人气,成了一个年纪最小的阴差。
这倒是从来没有后悔过,比起阳光灿烂的人间,看似凄惨的阴间却更适合他,有如鱼得水的感觉。
直到现在,他依旧感谢城隍的慈悲。
我写这个做啥?瞪着这篇冒出来的故事,百思不解。
说奇幻不奇幻,说爱情又一丁点也没有,说惊悚又不吓人,若情节精彩还好,但流水帐似的,哪里精彩?换句话说,连骗稿费的资格都没有。
「…我到底写这个干嘛呢?」对着计算机,我喃喃的问。
用膝盖想也知道,问这哑巴东西有个屁用。
「够了吧?」甩了甩有些发疼的手,「写到这儿成了吧?有算有结尾了…」恼人的是,歹戏拖棚,身不由己的,我又啪啦啦开始打字。
这个时候,我开始讨厌这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天赋了。
于是,他成了一个阴差。
一个事实上没有死,但脱除所有人气的阴差。
他是棺生子,原本鬼气就比人气浓重许多,让他出生并且活下来的是母亲强大的爱与深刻执念,像他这样的人要返回阴间是非常简单的。
在阴间,他就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阴差,再也不会有人窃窃私语,冷眼相待。
上司怜惜他年纪特别小,又是这样发大愿来的,没把他派去拘捕老死的病魂,怕他软了心肠,而因为他天生的正义感,派他去拘捕罪魂,他的工作表现特别好,上上下下又夸他又疼他,他获得很大的成就感和归属感。
很罕有的,这个年纪极小的阴差非常喜欢阴间,他原本无私的纯洁发愿,反而造就了他如鱼得水的适得其所,也算是好心有好报了。
如果说,不是他的阴差前辈去拘捕个发疯的小说家一去不返,他义不容辞的自告奋勇,如果他没看那疯子的小说,因此中招,说不定他会一直待在阴间,当他的快乐小阴差。
很可惜,他看了。
他看了那个可以蛊惑众生的卑鄙小说,从此以鬼身被绑在人间,被几篇烂小说束缚得有家归不得。
那个疯子还不顾他的反对,随便取了个浑名,就叫他小司,简直要把问之气炸。
写到这里,我有些疑惑。
这情节…好熟啊…轻轻「啊」了一声。
老天,这是小司的故事!我居然无意间阅读到他的故事了!我托着腮。
这小子…居然说我的小说卑鄙。
你就别回来,回来有你好看的了。
这个时候,我才热切起来。
后来呢?为什么他临阵脱逃?我知道他非常讨厌我,看到我简直要发出猫恐吓的「哈」,若是有尾巴,铁定蓬的跟松鼠一样。
但让我的小说束缚,可是个痛苦的瘾头。
他不顾一切回阴间了?「…后来呢?掐头去尾说重点吧。
」我对着计算机喃喃自语,咯咯咯咯。
来发药的护士脸孔白了白。
但不愧是杨大夫手下训练有素的护士,还是镇定的将要递给我,颤抖的幅度非常的微小,只是药粒有些碰撞。
「谢谢。
」难得心情这么好,我对她笑了笑。
她勉强拉了拉嘴角,真难为她笑得这么难看。
然后转身,踏着机器人般僵硬的步伐,走出病房。
我应该别笑的。
他匆匆离开,违背诺言,是因为听说春琇不久人世。
看到春琇,他大吃一惊。
没想到岁月流逝得这么快,春琇已经是个中年妇人,有了丈夫,还有两个还在念国中的女儿。
但即使春琇不年轻了、胖了,还是他眼中那个苍白瘦弱的春琇。
从丈夫的忧心和女儿的眼泪,他肯定,这些年来,春琇一直很幸福。
原本她可以得享天年的。
都是我违反了契约。
问之深深的沮丧起来。
当初春琇的命是用他发愿当阴差换来的,现在他叛逃到人间,约定失效,这才让春琇的命数断了。
他让魔样小说束缚,舍不得回阴间。
再说,他弃职潜逃,阴府治他的罪都来不及了,又怎么有筹码为春琇谈判。
束手无策,他只能守着。
这一年,他只能拖延。
他用尽所有办法,即使和其它阴差起冲突、争斗,也设法拖延春琇的死期。
阴差们辗转知道他的痴心和执着,深表同情,并没有和他太认真。
但是他说什么也不退,就是固执的守着,上司的期限越来越紧,他们也越来越沈不住气。
其实,问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知道这治标不治本,却也没有其它办法。
但他走不了。
因为昏昏沉沉病着的春琇,有时候会含含糊糊的唤他,「问之,问之…」他只能哭着,守着快要死掉的老友。
从来没有忘记他的春琇。
故事断了。
真讨厌,逼我写半天,然后故事在这个节骨眼,断了。
喂,后来呢?我开始焦躁、烦闷,然后非常非常的不爽。
我知道故事还没有发生,所以只有空白一片。
但不是我在说,小司是个很烂的编剧。
本来很简单就可以了结的事情,他却只会呆呆的当看门狗。
难道他就不会参考一下我的「故事」?这小小的剽窃我根本不会在意。
反正我的小说早就被盗转得乱七八糟、隐姓埋名了,甚至还有扫书网站整套整套的扫。
难道他忘记了,「姚夜书」的寿算被一笔勾消,自动缩短了一大截。
可以缩短,难道不能够延长?他得罪了他的上司,但他的上司却有把柄在我手底。
这点子鸡毛蒜皮大的事情,几个字而已,就不知道央我一声?我就那么不值得信赖?闷了一会儿,我试着写结局,居然写得出来。
有了结局,我心情就好了很多,笑嘻嘻的请护士小姐去吃饭时,往隔壁的杂货店帮我买金纸。
「…你要金纸做什么?」护士小姐的声音逼紧。
「写信。
」我尽量摆出最诚恳的样子,不过看起来收效极微。
我想她受到一点惊吓。
不过可能是杨大夫给了什么暗示或指示,她买了好大一包金纸,往我房里一扔,就跑得背后一股烟似的。
我摇了摇头。
我挑了几张金纸,很诚挚的用签字笔写了半天的信。
请托人情亲笔总是比较好,计算机打字总有那么点不诚恳。
但是当天夜里,陆判官脸色发青的跑来我房里。
「…你写这什么鬼打架?谁看得懂?」他这么破格演出,我就得改结局,真讨厌。
我耐性跟他说明,他照惯例跟我咆哮半天,拼命讨价还价,在我快失去耐性之前终于拍案敲定。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编辑,编辑沉默很久。
「姚,杨大夫还说你很有进步。
」他带着哭声,「焚书是秦始皇才会干的!」我无奈的耸肩。
我待在精神病院,所以作者该分到的书都存在出版社。
我也很想自己烧给陆判官,但我手上书不齐。
「如果你不照书单烧,只能请你来上吊。
我只欠一章就写完了,但是被这些杂事烦扰,我写不出最后一章。
」「…烧了就写得出来?」他满怀破釜沈舟的悲壮。
「后天一定给你。
」我承诺,「记得帮我盖印章,署名寄给陆判官。
」「再当你的编辑,我会成了正港的疯子!」「我隔壁的病房还是空的,其实环境还满清幽,不错。
」我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编辑有没有烧书烧到崩溃,不过我寄稿子给他的时候,他还能够写信回我,应该还好。
至于春琇的命有没有保住,我其实不太清楚。
不过失踪一年多的小司,表情复杂的回来为我做牛做马。
我猜想是保住了。
因为后来陆判官还写信(天知道他怎么查到我的e-mail的)来要新书,他脸皮甚薄,若不是担了大关系,哪敢来要东要西。
「…吴问之。
」我撑着脸,望着鬼吼鬼叫正在维持秩序的小司,「你说我的小说很卑鄙?什么地方卑鄙,你说说看?」他的鸡皮疙瘩大约从指尖电流般流窜全身,贴在墙上拼命发抖。
「没、没有嘛,谁、谁说的?」「还说你从不撒谎呢。
啧啧…」我摇摇头。
后来这篇朴素的故事被我写成了厚厚256页的爱情巨作,骗了读者不少眼泪和一笔不错的稿费。
一面看故事一面尖叫的小司,哇啦哇啦的骂了两天,坦白说,我不知道他在骂什么。
作者的报复通常都是严重的心理伤害,残酷异常的。
嘿嘿嘿,咯咯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