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稿终于告一段落。
两个月五本书,真是了不起的进度,我自己都觉得赞叹。
虽然说,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就软绵绵的溜躺到地板上,说了「送医院」,就无法开口无法动弹,心里还是颇自豪的。
小司眼睛盯着屏幕不放,没好气的回嘴,「你就在医院里,送什么医院?安啦,你吃过肉芝,死不了。
就算死了也会复活,不用怕…下本呢?你下本几时开稿?」…下本我拿他当主角的时候,一定要让他更凄惨千百倍。
太累反而睡不着,我枕着手臂,看着天花板的月波荡漾。
这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流星雨的夜晚,和那粒落入微尘的水。
之后,钟灵的微尘也落到我口中,让我吞了下去。
肉体极度疲倦,我感到脑浆似乎已经沸腾。
在这种半昏半醒中,我看到了微尘闪烁光亮的淡淡光芒,如泣如诉般。
我看到化人失败的大妖飞头蛮,魂魄散尽,碎裂成千百个微尘,飞回她记忆中最像故乡的都城。
循着她的思念,我也回溯的看到她和人类小徒的互动,和一连串的悲欢离合。
这些片段,我原本都写成短篇。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
我甚至知道大妖殷曼化人后,就是杨大夫失踪的养女。
我在分院就知道了。
但现在,现在。
我却全身发抖,狂烈的想要写,想要完整的写出来。
我很累,真的。
任何人连续一个礼拜都只睡三四个钟头,其它时候都在计算机前面榨脑浆,都会觉得连灵魂都彻底耗尽。
何况我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快两个月了。
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但是,就如杨大夫说的,我已经让名为「写作」的暴君宰制,身不由己。
挣扎了一会儿,我还是从地板上爬起来,即使头昏眼花,我还是推开小司,认命的开了新稿。
「…你还要写?」小司目瞪口呆,「喂,就算吃了肉芝,你还是人类欸!好吧,虽然比较接近鬼…但你还是血肉之躯,到底还是会累的吧?」「我累死了。
」我相信此刻的脸色非常难看,因为在我房间跑来跑去的「读者」畏缩的纷纷走避,「但『写作』的暴君又不跟你讲道理。
」这比之前的赶稿还惨。
赶稿的故事是从我大脑弄出来的,我还能够控制。
但这种从虚空中「阅读」到的故事处于完全失控的状态,我若不写完,我不用吃也不用睡,该死的是故事还非常非常长。
我耗了一个月写完,足足三部。
从大妖殷曼和她的小徒君心相遇,分离又相逢,几乎死去,然后宛如断垣残壁、失去一切的大妖成了人类的小女孩(还有些弱智),跟她的徒儿归隐。
写到第四部,我染上了感冒。
虽然说中部天气温暖,但我因为长期疲劳和睡眠不足,身体非常虚弱,我几乎是抱着面纸赶稿,偶尔还要冲去洗手间呕吐。
编辑来看我的时候,表情惊骇又古怪。
「…姚,这几本并不那么赶。
这不在你的写作进度内…」他的表情像是也想吐。
吐得软绵绵的我只是挥挥手,我相信这是一种强迫症,因为我还是坐下来,喝了口热水,继续写。
「你别这样好不好?」编辑叫了起来。
我只能苦笑,眼睛还是盯着屏幕,运指如飞。
你们不懂,不懂这种痛苦。
这种凝视深渊,而深渊不但凝视你,还强迫你将故事吐出来的痛苦感。
宛如热病般的焦灼、焚烧,即使已经是灰烬。
这才是真正的惊悚。
什么鬼啊众生啊,都得排到后面去。
他们即使外观恐怖、行事骇人,但他们顶多就这样,没办法让你失去自主权。
当我被「写作」的暴君主宰时,我就成了写作的奴隶。
身心都已经到了严重耗弱的程度时,我写到第三章,突然一片空白。
莫名其妙的,我解脱了。
但我一点都不高兴,在我狂奔如此之久后,我居然不知道「后来呢」。
闷闷不乐的看着残稿,我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将自己写进小说里了。
也就是说,我在这部天毁地灭的末日小说中,占了一席之地。
我将要跟我笔下的角色面对面。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很古怪,有点兴奋,但我也觉得恐惧。
若这真的是会发生的事情,那也代表,末日不怎么远了。
我得好好想一想。
狂写了几个月,我的读者以倍数暴增。
我不是说人间的读者,而是…呃,你知道的,就那些神啊鬼啊妖怪啊什么的读者。
他们像是苍蝇一样依附腐肉而来,而我的小说,就是那块发出异味的腐肉。
他们搞不好也讨厌这种束缚,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我要谁留在病房里装疯,谁就得乖乖留着装疯,只因为我会指名烧签名书给他。
我不懂这有什么好的,但他们都一副惊喜交集到几乎哭出来的样子。
因为有替身可以留在病房里,杨大夫也睁只眼闭只眼,所以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带着小司去每个大学闲逛。
「…为什么是我?」小司惊恐的贴在墙上,「别人不行吗?别人一定更乐意去…还有,你为什么要出去?你待在这儿不好吗?你跟瘟神没两样,想出去制造什么灾难?!」被个阴差这么说还真令人悲伤。
「你现在可以适应人间了不是吗?」我静静的望着他,他相当不给面子的抖了一下,「众生我不怕,但人类我就没办法。
我需要你来帮我挡着人类…你不想来?」他含糊的咕哝几声,「不是那么的…」「有读者说,想看『棺生子』的续集。
原本是不打算写…」「我去!」小司跳起来,「只要你不写,什么龙潭虎穴我都去了!」我就知道他会跟来。
毕竟这样的心灵创伤真的一本就够了。
咯咯咯咯…「你能不能不要笑?」小司哀求了,一面抚着胳臂上的鸡皮疙瘩。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要出去乱走。
说不定,我想知道到底发生在哪所大学,这注定的相逢。
这种无用的天赋就这点最讨厌,语焉不详,我根本不知道会发生在什么地方。
我只知道大概的时间地点,但这个「大概」,范围又大的惊人。
我现在所在的疗养院在中部的都市。
这个都市的大学密度高到令人赞叹,有一半多的青年人口都是学生。
可见这个都市有多少大专院校,而我的第三章却只有大纲,还没有详细的内容。
模模糊糊的,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还没具体发生之前,我写不出来。
我决定先去最偏远的地方,在我们疗养院不远的地方,就有所名气不小的大学。
这附近是个方位非常不利的地方。
我也不懂为什么会把疗养院和大学盖在这附近。
这是个山坡地,就我那票众生读者说的,是个正鬼门。
我想我和我的主角要相遇,这倒是个气氛十足的好地方。
在阳光下,东大是个宛如花园的漂亮学校,但暮色笼罩时,又是另一种模样。
或许,夜色下的东大才是他应有的面貌。
庄严却阴森,带着强烈的死气。
毕竟你不要忘了,这是正鬼门所在地。
但也就这样。
这个学校奠基时应该受到高人指点,做了最完善的风水规划。
我虽然不懂风水,但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原本应该闹鬼闹到民不聊生的鬼地方,却有非常巧妙的破解。
在此游荡的鬼魂数量真是非常的少,能够有的灵异也很稀薄。
比较奇特的是篮球场附近的走道,有个幽深的「穴」。
会说「穴」,其实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就是一团漆黑的深邃,不知道通往哪。
我用旁听生的名义进入这个学校,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
原本我以为我的气质和外表会让许多凡人吓得飞奔,但事实却非如此。
我只能说,大学卧虎藏龙,什么都有。
我以为我够苍白、够异常,但我居然还会遇到更苍白、比我更像疯子的同学。
跟我混得比较熟的同学看看那抹如幽影的人,「唷,阿飞也会出来吃饭啊?他不是都宅在宿舍下副本吗?」宅?什么宅?同学转过头来打量我,「看你这么虚,该不会也是阿宅吧?」阿宅?后来我才知道是「御宅族」的简称,不过「淮南桔,淮北枳」,许多日本的名词过海就变质了,「阿宅」成了每天待在家里打电动的俗称。
我是没有打电动,不过从某个角度来说,我也很「宅」,足不出户的在病房里苦写。
「都不交女朋友的啊?」同学打趣我。
现在的大学生不知道该说是神经大条还是豁达,居然敢跟我说话,甚至开我玩笑。
「就算是一副死娘炮的样子,长得也不差咩。
虽然娃娃音让人腿软…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你?」「…应该是。
」我还真不会对付普通人。
「欸,你也来联谊吧,成天宅在家里做什么?」同学很热心的邀请我,「你别开口,可以让联谊的容貌水平往上提升不少。
来嘛,成天宅在家里做什么?小司你也来吧,干嘛一脸要吃人的样子?」斜着眼睛看他,他还是一脸灿笑。
我真的不懂现在的大学生。
本来不想去的,但这个宛如阳光的男生,却透出一股诡异的黑气。
当然,我可以问名,尝试「阅读」,像这样一点防备也没有,完全单细胞的死小孩一定很容易。
但我不想这么做。
介入别人的人生不是种好事,不到完全没办法,我不想这么干。
当然我也可以背转身,当作不认识他。
很不幸的是,我认识了他。
若他好死,说不定投胎去,一点麻烦也没有,万一死得不好呢?我的鬼读者已经太多了,再增加一个一脸灿笑的鬼同学,这跟吴大夫常驻有什么两样?「…好吧,阿光,我去。
」「就跟你说我不叫阿光了。
」同学抗议起来,「我叫做…」「我不要知道。
」我将头转开,「我说你是阿光,就是阿光。
」「喂~」我有点闷的被抓去联谊。
真的还满无聊的,更无聊的是,我几乎有了所有人的电话号码,不分男女。
说不定是ktv太黑,也说不定是现在的小孩都迟钝到没有求生本能。
居然有人说我「中性美」、「很酷」,很…「特别」。
这个社会真的病了。
什么怪异的审美观。
不过联谊过程没有什么问题。
我开始纳闷,说不定只是我想太多。
到最后我得拖着喝醉的小司和阿光回宿舍,更加气闷。
虽是旁听生,我还是凹杨大夫让我住进宿舍,天知道他用什么办法…总之,我的确住进来了。
月光下的校园,笼罩着正鬼门独有的死气和庄严。
拖两个醉鬼是很吃力的事情,将他们扔在草皮上,我坐下来擦擦汗。
我看我还是宅在医院里好了,最少不用这样重劳动。
篮球场的地面染满月色,通亮。
咦?我怎么走到这边来?我惊愕了。
这不对劲吧?虽然我不怕这里,但我可是带着个凡人…一回头,阿光不见了。
那个醉到走不动的醉鬼,居然在短短几秒不见踪影,我涌起不祥的预感。
「小司,小司!」我拼命摇着烂醉的阴差。
「…卖吵。
」小司像是赶苍蝇一样挥挥手。
看起来,不使出杀手招不行了。
「我开始写『棺生子』续集的大纲了。
保证缠绵悱恻,赚人热泪,天上人间的绝世大苦恋…」「你说什么?」小司瞬间吓醒,「你骗人!你不是说绝对不会写吗?!」这招对他真是该死的有效。
终于把他吵醒后,我跟他说了阿光不见的事情。
我们把整个大学用合法和不合法的方法翻过一遍,没有就是没有。
最后我们回到篮球场,瞪着那团漆黑的深邃。
「…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小司试图劝服我,「因为正鬼门被压抑得太紧,这其实是种不自然的纯净。
所以这里是刻意松弛过的鬼穴,附近稍微有点本领的都栖息在此。
听我说,我只是个小小阴差,还是撤职查办那种…」他小小哀伤了一下,「要保住你这样的人身接近不可能的任务…就算那个死小鬼进去了,大约也尸骨无存。
坦白说,他会被引诱进去,想必有个前世今生、冤亲债主的关系,你何必去淌这浑水…」「里头有人没有?」我忍耐着他的废话,直接问重点。
「什么人类可以在鬼穴好端端的活着啊?」小司叫了起来。
「那好。
」我点点头,「我们进去吧。
」「…你不要仗着吃过肉芝就很了不起!」小司火大起来,「肉芝是让你长生不老,不是真的不会死欸!若是普通灾祸死亡,那还有个复活的希望…若是烧成灰、粉身碎骨,肉芝有个屁用啊?!真正遇到穷凶恶极的大鬼巨妖,还不是想吃魂就吃魂,想扣留就扣留,我是可以干嘛啊?!」「那好。
」我点点头,「我进去,你留在这儿。
」我倒是对我说故事的能力满有把握的,没办法,我怕人不怕鬼。
「若是我被扣留,想必也是在这儿写小说。
第一部我就决定写『棺生子』的续集…」「我陪你进去!就算是外层空间我也陪你去了!」小司跳起来,「走吧,还愣着做什么?!」唔,其实我也满怜悯他的。
不过是本书,就成了他致命的弱点。
只能说太纯情不是什么好事。
我们踏入鬼穴。
不过景象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若不要计较顾客的脸孔苍白惨绿,突出的獠牙和兽角,以及桌子上完整成形的烧人掌、手指汤,我会以为这是家pub。
我虽然不太涉足这类场所,但还在北都城时,曾经硬着头皮去福华饭店附近的舞厅取材。
我得说,这个鬼穴还真的满像是家非常巨大的pub。
大约人死成鬼,生前的记忆犹存,其它众生又接受了人类的文明,所以会有这种鬼穴pub。
这里倒不是只有鬼魄而已,最少还有妖怪,我甚至看到一群吸血鬼。
真是异样的种族融合。
我们两个人走进这家pub,原本的嚣闹安静了下来,几百双各种颜色的眼睛看了过来,其实有点毛骨悚然。
就像我评估他们的种族,他们也在评估我。
我猜想,他们也觉得疑惑。
说我们是人,鬼气又太重;说我们是鬼,人味又太浓。
根据我多年和众生周旋的经验,惊慌绝对是最糟糕的表现。
越泰然自若越好,因为过分镇静往往会让敌人搞迷糊。
我是作家,还有谁比我更会打迷糊仗?平静的,我穿过拥挤的舞池,走向吧台。
酒保看着我,眼神虽然不确定,却带着职业的笑容。
「嗨,我们是新来的。
」我对他打招呼,「很多事情还不太了,不知道可以点什么?」「哦,新来的。
」酒保偏了偏头,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真是个漂亮的女吸血鬼,「过世多久了?」「…几分钟吧。
」我耸耸肩,「谁也看不到我们,也不知道该去哪。
就这里还有点灯光…」「很难得喔,居然有这种天赋。
」酒保放松下来,露出一个魅力十足的笑容,「自杀啊?」她瞟了眼小司,「真复古呢,这年头还有人殉情啊?但也真新潮,为了个漂亮男孩自杀。
」小司整个脸都绿了,不用装也很像鬼了。
我猜想整个pub的「人」都听到我们的对话,他们很安心的继续交谈、调情、跳舞,吃着桌子上「特别」的大餐。
大家都很满意,除了脸孔发青的小司。
但他一个字也不敢吭。
酒保很热情的招呼我们,递给我们两杯鲜血。
我跟她说刚死不久还不太适应这种食物,她也很贴心的换上两杯清水。
她倒是个好人。
我是说,好吸血鬼。
「什么都满新鲜的,」我张望着pub,「我以为吸血鬼不是鬼哩。
」「吸血鬼是烂翻译的结果。
」酒保笑咪咪的,「我们不是。
但这里被几个混帐道士弄得只进不出,总是要生活的,这附近的厉鬼妖怪都只能来这儿走动了,只好开个酒馆维生。
好在冥币和新台币都能弄到货源,不然我们也难生存…有空多来光顾我们哪。
」这倒是很新鲜的题材。
我笑了起来。
让我难过的是,吸血鬼酒保很不给面子的发抖。
「…你、你将来绝对是个大人物。
」坦白说,我很伤悲。
我让感伤尽快过去,跟酒保东扯西扯,一面看着广大的pub。
这家pub起码有好几百人,大得像个运动场,真是一眼看不完。
似乎还有些关着门的房间,我若自己去察看,等我找到,阿光也早成了白骨一堆,只能安排下葬了。
这很麻烦,我又不喜欢劳动到警察先生。
虽然有些冒险,但我决定用我最擅长的手段解决。
「酒保小姐,怎么称呼你?」这次我注意不要笑,别人笑是友善的表示,我笑连吸血鬼都发抖,情何以堪。
她灿烂的一笑,「叫我邦妮就好。
」噗,忍笑真难过。
一只吸血鬼的名字居然是兔子。
「邦妮,」我强忍住笑意,「让我为你说个故事。
」事实证明,吸血鬼也听故事的,搞不好还特别容易中招。
我说了个吸血鬼和人类恋爱的故事,她听得频频拭泪。
「然后呢?」她擤了擤鼻涕。
「然后呀…邦妮,你先告诉我,」我穿插在故事里询问,「pub里头有人类吗?」「有啊,」她迷迷糊糊的回答,「有个自杀的女鬼将他拐进来,听说是他以前的女朋友。
他们在那边的房间里…」她指了指吧台不远处的门,「别管他们了,后来呢?」我尽心尽力的说完这个故事,她伏案痛泣,连我悄悄离开都没发现。
一转头,发现小司张着嘴,不但陷入严重着迷状态,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清泪。
…真是够了。
「你哭什么?」我没好气的说,「那是我拿来拐人的,根本没那回事。
你哭啥?」小司这才清醒过来,却哽咽的泣不成声。
…我为什么要选他当我跟班啊?闷闷的推开门,我受到一种强烈的惊吓。
过去的经历汹涌而至,让我突然失去了声音。
阿光双眼无神的坐在地上,怀里依偎着一个腐烂得非常厉害的女鬼。
看到我们闯入,她烂得连眼皮都没有的眼珠子,忿恨的瞪着我们。
气味、眼神、场景,我几乎没办法动弹。
我以为我已经遗忘恶梦,我以为。
我经历了这么多惨酷和恐怖,我以为我早就可以将任何事情一笑置之。
我真的这样以为。
但那最初的经历,最初的、将我逼疯、让我噬母的女鬼,将容貌转印在我身上的女鬼,甚至将怨恨留在我身上的女鬼…我只是掩盖,从来没有忘记那种最初的惊悚。
第一次,我想转身就逃。
我害怕,说真话,我双腿都在发抖。
明明我知道,这不是同一个女鬼,不是。
但我没办法压抑记忆里的惊恐,相同的场景、类似的主角…同样雪白的房间,同样的青年和同样的女鬼。
捂住嘴,我开始严重的反胃。
「姚夜书,你怎么了?」小司一脸古怪的望着我。
甚至有个类似的阴差。
我稍微宁定了些,稍微。
「没…」我话还没说完,那女鬼发出尖锐的嚎叫,抛下了阿光,扑向我。
我明明知道她只是透体而过,并没有开肠破肚,我知道。
但极度森冷的鬼气侵入我的身体,简直让我冻僵。
这不是寻常的鬼气…我心头一闪。
她接触了我,我也「阅读」了她。
她是妖异而不是厉鬼。
「你做什么?!」小司暴吼,将手底的镇魂牌打了下去。
即使她是妖异,主要意识还是由厉鬼组成。
阴差神格虽然不高,但万物相生相克,特别克制鬼魄。
若不是小司插手,我体内的微尘就被夺走了。
她被打得惨哭嚎叫,「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她整个人烂糊糊的融化掉了,像是一团脏兮兮的果冻。
我看着这个变形虫似的妖异,惊觉她打算干什么之前,将呆滞的阿光拖到一边,她扑了个空,融化掉了一张桌子。
我相信吸血鬼老板应该负担得起这种损失。
但我不希望太大的骚动引起其它人的注意。
「小司,解决她。
」最初的惊骇过去,我现在可以冷静思考了,「她现在是妖异!」我相信小司大吃一惊,因为他跳起来了。
妖异,这种最低等的杂鬼。
为了生存的欲望,什么都吃,生物、无生物,通通一吃了事。
但妖异一直很难成大患,一般妖异因为吞吃太多生灵,各个生灵的魂魄会互相抢夺主宰权,等抢夺有个结果,又往往吞吃了更强大的生灵,周而复始。
只有极其少数的妖异可以拥有一贯的主宰权,但数量稀少到只有个位数。
这就是妖异难成大患的主因。
我猜想她的尸体或者是魂魄让妖异吞吃了,但强烈的执念让她抢到主导权。
我不能明白的是,她看起来新死不久,是怎么可以统合这只妖异…?我「阅读」她,在混乱中,只有一粒闪亮的微尘漂浮在乱七八糟如暴风的思念之上。
这跟从马桶里头捞出饭团一样讨厌…更讨厌的是,我还得吃下那颗饭团。
但情形不容我迟疑,小司应付鬼魂是很专门,但一个聪明强大的妖异真的不是他的专长。
在他被杀之前我得赶紧去做这件讨厌的事情。
我徒手插进妖异软烂如泥浆的身体,强忍住恶心的感觉,挖出那粒微尘。
她发出惊人的嚎叫,反过来要包覆住我。
我一面干呕,一面将那粒闪亮咽下去。
大约一个礼拜内,我只能靠点滴过日子了。
失去微尘,庞大的妖异立刻崩溃。
这证明了我的猜想。
她一个新死不久的鬼魂,是仰赖微尘抢到主导权,就像我仰赖微尘保持清明不完全疯狂一样。
阿光惊醒过来,瞪着我,又瞪着地上崩溃的妖异。
看起来似乎受到过度的刺激。
情急之下,我喊他的名字,「唐松智!我为你说个故事!」浑浑噩噩的人类立刻陷入被束缚的状态。
「你现在只是在做个巨大的恶梦。
」我放柔声音,虽然我知道这鬼怪窝被妖异的惨叫闹翻过来了,「只要跟着我跑,就可以离开恶梦,明白吗?」阿光呆呆的点点头。
「这只是梦,真的就是梦而已。
」我一再强调。
不救就不要救,救了就要救到底。
我可不希望煞费苦心,结果救出来的人精神失常。
杨大夫已经太忙了,我觉得不该增加他的工作负担。
握着门把,我身心沁满了汗。
这可是我从来没干过的事情。
卡莉的玩具箱那次不算,那次算是误打误撞。
霍然打开门,在青面獠牙、穷凶恶极的妖怪厉鬼面前,我大叫,「停住!我为你们说个故事!」我没有把握。
但我该说老天爷赏饭吃,还是说大家很捧场?他们停滞住了,脸孔带着不确定的狂热。
这可是好几百个妖怪和厉鬼竖尖耳朵听我说故事,讲个不好就完蛋了。
我若不替自己烦恼,也该替身后那个无路用的阴差和更没出息的凡人烦恼。
但众生百百种,性情各异,要说到人人满意又很困难。
不过,每个人只要听到跟自己有关的事情,都会不由自主的注意起来。
「有这么一家奇特的pub,位在正鬼门的中心。
来往的都是被道士的奇门遁甲困在此处的众生,即使如此,仍旧笙歌不绝。
」我观察着他们的反应,无一例外的,陷入更深的着迷状态。
我赌运真的好,瞎掰的能力也真是绝无仅有。
揩了揩额头的汗,不禁有些自豪。
在这么紧迫的时间内,我居然拿了今晚发生的事情说故事,也算是有急智了。
一面说,一面带着小司和阿光往出口处慢慢移动。
几百只妖怪厉鬼,若动作太大惊醒他们,一人一爪,我们三个刚好粉碎,想拼图都拼不起来。
所以我动作很慢,尤其在几百双颜色不一的注视下,压力真的非常大。
尤其是我转哪个方向,他们亦步亦趋的随着我转,随着我走。
我想我后背一定湿漉漉的。
在这种巨大压力下,我发怒了。
为什么我又陷入这种险境?我发誓,若能过得这一关,我绝对不再多管闲事…不对,我再也不跟任何人说话,省得认识以后造成更多乱七八糟的麻烦!…说起来,这是我第几百次的发誓了?我真的很闷,也很气自己。
距离门口大约十五步的距离,我退得稍微快了点,队伍最后面的妖怪还是厉鬼没听到我的声音,立刻大怒的冲到队伍前,我发出一身冷汗,「然后他们围在门口,准备把这些不知死活的入侵者吃个干干净净,那些入侵者当中的一个开口,『站住!我为你们说个故事!』」那些清醒过来的妖怪又陷入着迷状态,但我全身都湿了。
当真是汗透重甲。
虽然我想尖叫着逃出去,但这时候急不得。
问题是,生死关头,我居然还不愿意说些废话拖时间,我讨厌我的坚持和我天杀的多管闲事。
故事到了尽头,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完蛋了!我没预料到这边。
既然我说得是真实发生的故事,当「真实」还没有发生,我的「故事」就没有进度。
几秒尴尬的空白,我们离门口只有三步。
妖怪厉鬼眼中的狂热渐渐褪去,杀意倒是浮了起来。
这真是最糟糕的状态。
「…门打开了!」我脱口而出,「在令人睁不开眼睛的光亮中,出现一道危险的身影。
那是一个退魔师,接受了校方的委托,来加强鬼穴的封印。
」我定住了所有的妖魔鬼怪,而门真的打开了,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和我面面相觑。
赶紧将小司和阿光推出大门,我也赶紧躲到那男人的身后。
那个男人很快的恢复过来,对着鬼穴高声诵唱着听不懂的经文,在极度刺眼的光线和梵唱中,鬼穴的众生发出尖锐的惨叫,再次被镇压封闭。
冷风吹过,我颤抖了一下。
冷汗加冷风,回去非感冒不可。
我猜想,那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就是什么退魔师吧?正想道谢,他却抓起桃木剑往我天灵盖敲下去,要不是小司动作快,搞不好我的脑浆就出来相见欢了。
因为他砸到旁边的剑势,砸坏了三块红地砖。
我赶紧逃远一点,他不依不饶的揪着小司,用剑指着我,「大胆妖孽!居然想要幸免?纳命来~」…我有那么不像人吗?但我看着四分五裂的地砖,觉得不要跟他硬碰硬比较好,我赶紧喊住他,「等等,你是退魔师吧?」「正是!」他气势十足的挺胸,「任何妖孽都逃不过我的掌心。
」「好,你知道退魔师的天敌是什么吗?」「我没有天敌。
」他正气凛然的说。
「有的,」我摇着食指,「听好,退魔师的天敌就是…退『退魔师』师。
」这是个古老的笑话,但我想这样满怀正义感的退魔师应该没听过。
而且,陆判官说我抄电话簿都可以迷惑众生,那老笑话应该也可以吧?他很捧场的大笑特笑,笑到抓不住小司。
我赶紧加重剂量,「所以,退『退魔师』师的天敌,就是退『退退魔师师』师啰…」他开始在地上打滚,笑得声嘶力竭。
…这样也行?我摸了摸完整无缺的天灵盖,叹了口气。
我转头对阿光说,「故事到尾声了。
你回到房间躺下,天亮的时候只记得做了场恶梦,但忘记了做了什么恶梦…」虽然不喜欢这样做,但我实在受够了,「并且忘记我和小司。
」他用梦游的神情看了我好一会儿,茫然而温驯的走了几步,又回头。
惨。
难道我的故事失效?「谢、谢谢…」该死的,别谢我。
每次有人说谢谢,我就得拿命去拼。
「…快去睡吧。
」笑到嘶鸣的退魔师恨恨的抬起头,无力的指着我,「你、你…」我累了。
深深的叹口气。
折腾了一整夜,我真的累死了。
这样跑跑跳跳,我的背包居然还在。
我将出版社送来的样书随便的抽了一本,扔在他面前,「看罢。
」退魔师有些腿软的爬起来,破口大骂,「我为什么要看…」他低头,就着路灯看到翻开的书页,然后就蹲在那儿不动了。
我猜这个退魔师有浓重的众生血缘吧?后来他成了我死忠的读者,还曾经热心的想「清君侧」,被杨大夫撵出医院。
众生众生,不知道是他们祸祟我,还是我降灾给他们。
这倒是很值得深思的事情。
咯咯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