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逛遍了中都所有的大专院校，但都不是我我要的地方。
除了惹不完的麻烦，似乎没有什么进展。
让人特别气闷的是，这年头不知道哪来那么多驱魔牧师、食罪人和道士，几乎一看到我就喊妖孽，我虽然淡到影子都快看不见，好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类，但他们一概视而不见，冲过来就喊打喊杀。
刚开始还会讲理，讲到最后我就懒了。
反正有人冲过来，我就扔本书给他，所以许多正义感强烈、诛妖除魔为使命的神职，几乎毫无例外的中招，成为我的读者。
其实我不想要这些读者的，他们比众生麻烦许多。
他们总是过度热血和热情，连我逃回疗养院，都会用各式各样的方法打听，然后按铃要求会客。
过度频繁的拜访（还是该说骚扰？），让杨大夫的脸孔发黑。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最近很忙，一到下班就跑得不见踪影，但是护士对他抱怨，他就跑来找我质问。
「…没干嘛，就想念点书。
」他一点也不相信我的借口。
狐疑的看我一会儿，「我觉得你多接触社会并不坏，但不是接触这些高来高去的高人。
」他们一点也不高，相信我。
当你看到一个听说修得很高超的世外高人捧着你的书痛哭流涕、笑得前俯后仰，真的不觉得他们高到哪去。
「不是我想认识他们，真的。
」我发誓，「是他们刚好看了我的小说。
」「能当上高人，通常血统都比较复杂。
」杨大夫含蓄的说，「你别用你的书去诱惑他们，这对他们来说特别难以抗拒。
」我也不愿意。
但天天跑来喊打喊杀，这是让他们住手最快的方法。
「…我尽量。
」他没多说什么。
我相信他觉得找我谈过可以对护士交代，我也尽力敷衍过他了，也能对他交代，皆大欢喜。
其实我也很烦，几乎想放弃了。
这些日子在外面乱逛，越逛我心情越沉重。
我很想否定自己亲笔写的小说，我并不想相信末日即将来临。
当然世界一定会毁灭，但不应该在我眼前。
那应该是几百万年后的事情。
但我最近亲眼所见的，却让我很烦躁。
有句话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但事实上，末日将临各种反常现象就会层出不穷。
像是异人辈出，妖怪和鬼魄猖獗。
这很像是生了重病的人体反应。
为了驱除危害身体的病毒或细菌，往往有激烈的生理反应。
最少短短几年间，人间喧腾嚣闹，有股不安而沸腾的气氛。
我想遇到我的主角，但我也不想遇到他。
这真是强烈的矛盾。
我逛到最后一所大学，说不出是松口气，还是强烈的遗憾。
这是所位于夜市中心的大学，常被人家笑是「夜市附属大学」。
我会把他放在名单最末，是因为他人气旺盛到可怕，连我这样身有鬼气的人都感到不舒服，更不要说众生。
照我的小说设定来说，我的主角虽是人类，却以妖入道，是个道妖双修的少年。
这种人怎么可能在这个人气浓厚到接近窒息的地方上学？但是世事就是这么奥妙，越说不可能，往往就是那个「不可能」。
我来到这个学校的第二个礼拜，就遇到了我的主角。
我想，我的确很兴奋、激动。
激动到…想耍耍他。
「小司，」我不由自主的唤着那个倒霉的阴差，「有个大妖怪混到学校来了。
似乎是个很凶恶的妖怪…」他跳得半天高，「在哪？在哪里！？」我指了指沉着脸的少年，正义感强烈的小司立刻冲上前去。
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咯咯咯咯…看着他，有股强烈的感觉涌上来。
这是一种很妙的感觉。
原本只是笔下的主角，却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和你所刻画的种种特质丝丝入扣，一毫不差。
现世和虚拟，居然这样契合。
这产生一种深重的违和感。
我知道，等等他会被逼出原形，因为这个奇特的主角有种鸡尾酒似的体质，融合了许多奇怪的妖气。
所以他耳朵上爆出蝙蝠似的翅膀，我不觉得奇怪，他会呼唤某种会伤人珠雨，也不奇怪。
但我不替小司担心。
他是身有死亡神威的前任阴差，神格再怎么不高，还是人魂的克星。
我挑拨他们打这一场，就是想亲自观察他们的武打动作和招数。
你知道的，这是我唯一在现世遇到的主角，这种取材机会真是千载难逢。
笔记抄得正乐，小司被逼急了，居然拿起镇魂牌打了我的主角。
哎呀…这可不好。
我不赞同的摇摇头。
体质有再多妖气，他本质上还是个人类。
这一打岂不是打坏了吗？我正想开口阻止，小司已经脸孔苍白的停手了。
「…你是人？」声音还微微颤抖。
「你没长眼睛吗？」吐血还倒在地上的主角看起来不太高兴。
「…姚夜书！」小司吼了起来，暴跳如雷的，「你骗我说有妖怪溜进来了！」「呵。
」我遮着嘴，怕我的笑吓跑了主角，「我又不会分。
反正你也没打死他呀，小司。
」这虽然是睁眼说瞎话，我倒是心安理得。
唬烂本来就是作家的天职。
「我拿镇魂牌打无辜的人类…」小司望着手上的镇魂牌，发出凄惨的尖叫，「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地府啊～」咻的一声，他逃避现实的跑个无影无踪。
伤害无辜人类的阴差是要挨罚的。
不过小司惹的祸又不只这一条。
你还想回地府？慢慢等吧。
我看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
蹲着端详我的主角。
我知道他叫做李君心，我也知道他的一切爱恨情仇。
我拼命回忆友善的笑长什么样子，希望效果不太差。
「那个家伙…」他颤着手指，指着小司逃跑的方向。
「你说小司？他是地府的阴差。
勾司人你知道吧？」我尽量保持友善的笑容，坦白说，我兴奋得有些失常，「小司呀…杀妖怪是不怎么利落，刚好是人类的天敌。
」「你…你…」君心瞪着我，他眼底的恐惧和狐疑昭然若揭。
「我是人喔。
」虽然看起来不是那么像，我依旧是人类。
只是此时此刻我亢奋到有些压抑不住。
我见到我笔下的主角，成为故事里的一部份。
这简直是作家最终的梦想。
跨越现世和虚拟的阻碍，真实的面对面。
「对了，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故事？我是小说家哦。
」我准备好久的原稿终于有机会递出去了。
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的反应，非常非常的想。
他原本要接过来，就跟所有众生相同，不知道为什么缩了手。
「不，谢谢你。
」「啊，好棒的野兽本能啊。
」我不禁赞叹，忍不住的咯咯笑了两声，「小司若有你一丁点野兽本能，也不会被我拘束在这儿不能回阴府呀。
」不禁有些自豪，我的主角相当聪明有个性，直觉灵敏。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可能是盯着他太久了，我看他僵住了。
先这样好了，既然他到了这个学校，想跑也跑不掉。
「有机会再见吧。
」我忍不住轻拍他的脸颊，太妙了，我居然可以摸到笔下的主角，「我也这在儿念书喔…」自从我遭逢巨变之后，第一次畅快的笑起来。
但据小司说，方圆五里内长了腿能跑的，几乎都跑得干干净净，没跑的是因为吓得走不动。
这真是令人伤心的事实。
不过，我知道，我会再次与君心见面。
照设定，他是个正义感强烈的人，会想办法归还我「遗失」的重大伤病手册。
我希望他能主动来找我。
我耐心并且热切的等待着。
但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也不来。
我开始有点发闷。
他不来我就不能让他看小说，我最想看到的感想，是主角的反应。
他不肯理我。
这有点伤脑筋。
于是，我挑拨了读者几句，夸奖君心是个很妙而且本领高超的人。
我是不太懂为什么读者之间有微妙的竞争意识，我也向来不去做这类事情的。
但恶整笔下的主角，我很心安理得。
这大约是作家枯燥的写作生涯唯一的乐趣。
咯咯咯咯…我相信他吃了不少苦头，虽然我的读者纷纷挂彩。
奇怪的是，他说什么都不肯来找我。
写了这么一个这么有个性的主角，是幸还不幸啊？我干脆去找他，结果令我啼笑皆非。
他居然问我是不是爱上他。
真是本年度最大笑话。
我劝他看我的小说，但他的求生本能非常强烈，断然拒绝。
不管怎么威胁利诱，他就是不为所动。
我感到一点挫折，但也觉得非常有趣。
小司看我整他整得很不忍心，偷偷跑去跟他谈了一次。
我知道他会爆料啦…会爆些什么料我也心知肚明。
但我没有阻止他，甚至装作不知情。
你知道的，有些事情看似偶然，却是绝对的必然；但有些事情看似必然，却不是那么绝对。
我对这本末日小说有着高度兴趣，因为真正的结局我还不知道。
而关键，就在我现世遇见的这个主角身上。
就在小司和他详谈之后，他铁青着脸来找我，正好我在吃饭。
难得学生餐厅的荤素是分开煮的，这么多年，我的饮食障碍还是存在。
一盘青菜和半碗白米饭、一杯果汁，就是午餐了，而且通常吃不完。
若不是维生，我是宁可不吃的。
他拉长了脸，将重大伤病手册推过来。
虽然延迟这么久，总算是等到他主动来找我了。
「哎呀，我还以为弄丢了呢。
」我还是稍微假装了一下。
「不就是你故意弄丢给我看的吗？」他看起来颇烦躁。
「你到底有什么用意？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心愿？」这天外飞来一笔，让我有点摸不着头绪，「人活在世上总是会有许多心愿的。
」「但是你阳寿已尽。
」小司连这都爆料了，啧啧。
回去看我怎么整他。
「但是我小说还没写完呀。
」我胡乱吃了一点青菜就吃不下了。
我真的该去练辟榖，只是我练来干嘛？「而且阳寿已尽的又不是我而已。
大妖飞头蛮…」我笑着，观察着他的反应，「她的阳寿早尽了不是？」这果然激起他的狂怒，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有够痛…但他的反应让我笑个不停。
他真是个有趣的人。
「我不会给你机会害小曼姐。
」如果可以，他会巴不得冲上来咬我两口。
「为什么我会害她呢？」我悠闲的看着他，「因为我是疯子？但我还是个普通人类，也不怎么想要承担人命的沉重。
我和大妖飞头蛮有什么不同？同样都阳寿已尽，还赖在人世不走。
为什么你认为她的命比较重，我的命就如羽毛？」忍不住，我轻轻摸着他的脸庞，「我和你，可都是人类哦。
」他一把推开我，很明显的起了鸡皮疙瘩。
「看看我的小说吧。
」我掏出准备很久很久的原稿，「看了我就不烦你。
」迟疑了一会儿，这次他接过了原稿。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深思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我面临了一个抉择。
我被女鬼逼疯的时候，仰赖微尘保持了部份清明，所以没有全面性崩溃，但这微尘并不是我的。
这故事是我写的，我当然知道，君心历经许多磨难之后，正在奔走着寻找微尘，希望让大妖飞头蛮的魂魄完全。
我可能很喜欢恶整笔下的主角，但我对他们都抱持着特殊的情感。
可以说，我爱他们，每一个人。
我不喜欢写彻底的悲剧，总是在无可转圜中保留一些些希望，维护一种底线的正义。
因为我爱他们，我希望他们能够坚强的活在虚拟的小说世界，就算是假的。
但现在，反假为真，我在现世遇到我的主角们，我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努力，但我若为了自己扣留这粒微尘（或说三粒微尘），他们做再多的努力，大妖殷曼的魂魄注定会有缺陷。
我没当过父母，但现在却有父母的心情。
说不定，我早就决定这样做了。
看似偶然，却是一种必然。
第二天，君心像是要杀人一样，带着两个黑眼圈来找我。
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很平静。
「后来呢？」他的声音不知道是愤怒的颤抖，还是恐惧的颤抖，或许两者都有。
「我不知道。
还没发生不是吗？」「这明明是我和小曼姐的故事！」他怒吼了。
深深吸一口气，我注视着我的主角。
他瞪着我，满眼惊骇。
我猜他害怕我既然能够书写他的过去，很可能也可以篡改他的未来。
我明白这种忧虑。
「不是。
」我诚恳的望着他，「这是断头的小说之一。
我还不知道后面怎么样，所以还没办法写。
这是我众多长篇连载当中的一部。
」默默的，斜着眼睛看他。
在我努力控制的时候，我可以显得正常一点。
但我突然觉得正不正常无所谓。
「我可以苟存下去，就是因为这些故事。
我喜欢写，但我也讨厌写。
我喜欢这些读者，却也恨他们。
」喃喃的，像是对自己说话。
在我的主角面前，我无须掩饰什么。
「我的生存意义只剩下写，像是被什么附身一样鞭策着前行。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睡好了…但是读者还是在催稿呢。
」凝视着虚无，回首前尘往事。
我感到空虚，但也有释然。
「…说不定，我不是被鬼魅搞疯了，而是我本来就已经疯了。
从我会书写众生以后，可能就已经疯了吧…疯的这么彻底，疯到我想见见你，见见我笔下的主角…」我不知道归还微尘，我还能不能保持写作的清明。
但我只要还能写，写作的暴君应该也不会放过我吧？我没有不写的权力，也没有死亡的权力。
事实上，我一无所有。
所以我不怕，一点都不怕。
「在我写完所有的故事之前，我应该，不会死吧…」我咯咯的笑起来，「我的众生读者不准许我死去，也不准我老吧…看你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当岁月带走所有我熟识的人，你，我的主角，还会活在时光长流中，等待和我重逢。
我知道这是真正的无期徒刑，我知道。
但我依旧要咯咯笑着，运指如飞的写下去。
永远永远的说着故事。
「…现在还来得及吧？」他不悦的说，「人类就是人类，和众生不该牵扯太深！摆脱这种无谓的因缘，就可以回到人世正常的生活啊！你…」早已经来不及了。
但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甘愿走这条路。
我不后悔。
「不要。
我要一直写下去。
当然，我不会写你们后来的事情…总有一天，命运会告诉我，你们的故事。
」我将注视到最后，我想。
直到天地毁灭，或者我本身毁灭。
「这个还你吧。
」我吐出微尘，「就是这个小东西保住我最后一丝灵智。
还你吧…我要继续当我的疯子了。
」「为什么？」他大惑不解，「为什么你能自动放弃还我？」我瞅着他，「人类是很贪婪的啊…但是各有所贪。
仁者贪仁，智者贪智。
父母贪子女，爱人贪爱人…你真的是个非常有人味的人…」我笑起来，「你不也贪着大妖飞头蛮，贪她的一切，连死亡的安宁都不给她么？」但这不是我想贪的东西。
我想贪的早已经蚀骨腐心，谁也拿不走，连我都不行。
或许这世上的一切都各有注定，或许我就遇到那个必然。
我会拿到这粒微尘，就是为了和我的主角邂逅，见过面，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但我站定了。
因为我突然知道「后来呢」。
我想到那个聒噪得令人受不了的小道士，忍不住弯了嘴角。
「对了…」我远远的对他喊，「有段情节还没写，但是应该要发生了…你会得到一个常常吵架的道士朋友哦…」然后我转身就走。
小司跟过来，我忍住笑，「快去阻止司徒祯。
」「什么？」小司摸不着头绪。
「虽说不打不相识，但打坏了谁反而结仇就不好了。
你去劝解劝解。
」抛下小司，我狂笑而去。
失去微尘，我却维系了一种恐怖平衡。
在昏乱疯狂与清明冷静当中，找到一个平衡的点。
或许，我看起来更糟糕，表情更不正常。
但我知道，因为舍去这最后可以舍的微尘，我已经是个真正的人了。
这倒是值得开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