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尼确信自己真的是着魔了,否则他不会连自己的双腿都控制不了,任由它们下床,并拖着自己的身体来到卫生间门前。
我在干什么,我是不是疯了?他一边这样想,一边看着自己的右手握住门的把手,将门缓缓推开。
同时,左手伸到墙边,摸到开关。
啪的一声,卫生间的灯亮了。
范尼的眼睛接触到卫生间。
过了一会儿,他略略舒了口气――还好,这个卫生间和十年前相比已经完全变样了――浴缸换了新的款式,镜子也由方形换成了金边圆框镜,地板砖不再是米黄色,而是蓝白相间;窗帘的颜色也变成淡绿色了。
范尼在心里感谢上帝让他看到的是这样一个相对陌生的画面。
范尼走进卫生间后,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不由自主地走到浴缸前,按下两个开关。
浴缸两侧分别溢出热水和冷水,它们在浴缸中部汇合成温暖的水流。
卫生间里渐渐冒出一些蒸汽,范尼想了想,关掉热水那一边,只让冷水注入浴缸里。
几分钟之后,浴缸里的冷水越升越高,蒸汽也随之散去了。
范尼将冷水开关也关掉,然后蹲下来,静静地注视着那一池清水。
浴缸中间冒出来一个模糊的头像,那是范尼自己的脸。
不知为什么,此刻,范尼心境竟出奇地平静下来。
头脑中那些杂乱的思绪像是都沉入到了这池清水的水底。
他在心中默默地念叨――朱莉,我好想你,十年了,我从没有哪天停止过想你。
朱莉,你能感觉到我吗?我是那个你说过要爱一生的人啊。
朱莉,如果你还在这里的话,能出来见我一面吗?范尼的心对着那池清水说话,渐渐地,他的眼睛被泪水模糊,心像刀绞一样难受。
他眨了一下眼睛,泪水从他的眼眶滑落,滴到池水中,让那池清水泛起涟漪。
突然间,范尼清楚地从那水面的波纹中看到,水中的倒影由一个变成了两个!范尼的脑子里像是发生了某种爆炸,全身的汗毛在一瞬间立了起来,他瞪大眼睛看着水里的另一个倒影,那张脸竟然开口说起话来:施主,你在这里干什么?范尼浑身一振,猛地抖了一下。
他擦干恍惚中的泪眼,这才看清那另一个倒影是谁。
范尼赶紧回过头去――慧远大师双掌合十站在他的身后。
范尼站起身来,略显尴尬地说:大师……我……施主,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范尼微微皱了皱眉,有些茫然。
愣了几秒后,他说:大师,您要用卫生间吧?我先出去。
范尼走出去之后,慧远大师转动身体观察着卫生间。
突然,他在浴缸的那个方向停了下来。
静静地凝视了几秒后,他对着那个方向行了个僧礼,小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范尼向客房部要了早餐。
慧远大师对那些精致诱人的小面包、汤和蔬菜沙拉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喝了一碗清粥,便到阳台上打了一会儿太极拳,之后又坐到床上闭目打坐了。
中午,范尼陪着慧远大师吃了一顿清淡的素斋,接着,慧远大师的午觉一直睡到了下午四点。
在阳台上悠闲地坐着晒了会儿太阳后,又差不多到晚饭的时间了。
整个一天,范尼都在心急难耐中度过。
慧远大师对通灵一事只字未提――范尼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已经忘了到这里来的目的。
但鉴于之前大师对自己说过不要过问他做事的原因,范尼一直忍住没有开口。
直到晚饭过后两个小时,夜幕低垂,时间到了九点钟――范尼心中想说的话几乎都到了嗓子眼,慧远大师也没有丝毫要通灵作法的意思。
到了九点半,慧远大师又像昨天一样躺到床上,说了句让范尼心凉的话:时候不早了,睡吧。
范尼关掉灯,沮丧地躺到床上,他真有些沉不住气了。
范尼不明白,这个慧远大师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在有意考验自己的耐性吗?可是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他要是十天半个月都不开始通灵,难道自己就一直跟他在这希尔顿酒店的豪华套间里耗下去?范尼越想越觉得烦躁不安――虽说住酒店钱倒不是问题,但也不能老这样下去吧。
公司里不能耽搁太久,还有一大堆事等着要处理呢。
再说贾玲和儿子现在还在娘家,总不能一直不理的。
而且最关键的是,住在这间309号房间里始终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范尼在床上辗转难安,身边另一张床上的慧远大师却发出轻微的鼾声了。
范尼无奈地叹了口气,劝自己道――算了,还是别胡思乱想了,到了明天再说吧。
范尼刚闭上眼睛没过一会儿,仿佛听到另一张床上的慧远大师翻身起了床。
他将身子翻到那边去,竟发现黑暗中的慧远大师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慧远大师在范尼的床边停下脚步,轻声问道:范尼,你找我吗?范尼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说:大师,我没有找您呀。
慧远大师说话的语气和腔调跟平时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让范尼无比熟悉的感觉:范尼,真的是你吗?范尼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这时,他借助窗外微弱的光线看见,慧远大师的双眼居然是紧闭着的!呆了几秒,范尼心中徒地一惊,他感觉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涌到了头顶。
他张大了嘴站起来,颤抖着问道:朱莉……难道你是朱莉吗!慧远大师的声音柔和而细腻,和范尼十年前听到的一模一样:范尼,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范尼此刻已经完全明白他在跟谁说话了,他激动地甚至感到头脑缺氧,他深吸着气问:朱莉,这次真的是你吧?告诉我,你真的是朱莉,对吧!朱莉说:范尼,我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能跟你说话。
而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朱莉,朱莉……范尼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我也不知道能跟你说多久的话。
朱莉,我只想要你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在我们新婚的那一天自杀?朱莉沉默了一会儿,说:范尼,这么久了,你还在想这件事?是的,朱莉,我求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把原因告诉我,我也就心安了!朱莉叹了口气,说:范尼,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不要再追究了。
我不想告诉你原因。
我只想让你知道,我这么做是迫不得已的,我也不想离开你。
范尼痛苦地摇着头说:不……朱莉,你又这么说。
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吗?你是不是要我也去死,变成鬼魂来亲自问你,你才肯告诉我?范尼,你不要这么傻。
你现在应该过得很好,有新的生活吧。
你为什么不能放开过去呢?你忘了我吧,好好地生活。
好好地生活……范尼发出一声似哭非笑的呻吟,悲痛欲绝地说,你不明原因地离我而去,折磨了我整整十年,却要我好好地生活?朱莉,你忘了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吗?你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永远跟我在一起的!你说我们决不会分开的,你都忘了吗?朱莉!为什么你刚刚说完这些话,又要这样来惩罚我?朱莉悲哀地说:范尼,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到会让你痛苦这么久。
对不起……你就原谅我吧,忘了我曾说过的那些话。
她顿了顿,说:而且,那也不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你帮我找那对红宝石耳环。
听到这句话,范尼仿佛被一道惊雷轰顶,他像触电般地浑身猛抖起来,大叫道:朱莉!没错,你绝对是朱莉!十年来,我没对任何人提起过这句话!只有我们两人才知道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范尼,原谅我,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朱莉充满哀伤地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答应我,好好地生活。
再见。
说完这句话,慧远大师的身子晃了几下,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不,朱莉!范尼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不要就这么离开我……你不能再一次这样不明不白地离我而去!慧远大师看着悲痛欲绝的范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范尼伸出手来抓住慧远大师:大师,我现在知道了,原来您睡觉就是在进行通灵!我求您……您再一次进入到睡梦中,让我跟朱莉最后说几句话,好吗?慧远大师摇着头说:施主,有些事情是不能强求的。
如果你妻子的灵魂不愿意再与你交流,那我也是无能为力的。
范尼跪在地上痛哭不止:可是……朱莉她,最终也没有告诉我原因啊!她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施主,一切顺其自然吧。
我想,她已经把她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你也不要强求于她。
范尼低垂下头,不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前,静静地阖上双眼,让眼泪全都流到心里,汇聚成河流。
他在心里想,当河流汇入海洋,不再有明显的间断和停顿,尔后便毫无痛苦地摆脱了自身的存在。
如果我也能这样,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