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在这种思绪混乱的状态下,范尼是不可能去处理公司里的那些繁杂事务的。
他觉得不能再呆在办公室里了,否则一会儿秘书小周就有可能抱来一大堆文件要他审阅。
想到这里,范尼离开办公室,悄悄地乘电梯下楼,离开公司。
范尼驾车缓缓开在路上,他并没有直接朝回家的路上开,而是在城市中漫无目的地兜着风。
他幻想自己能被突然经过的一阵风吹醒,好令他想通这所有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这是不可能的――全世界能如此幸运的人恐怕也只有牛顿。
范尼开车在城市里绕了一大圈,仍然一无所获。
范尼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物出神。
忽然,他的眼前出现一座高雅宏伟的建筑物――这是本市的歌剧院。
看到歌剧院,范尼又想起了朱莉――朱莉曾是市里红极一时的歌剧名伶,在国内也小有名气。
范尼悲哀地感叹到――可惜歌剧这种过于曲高和寡的艺术引不起自己的兴趣。
居然直到朱莉死,他都没有来歌剧院看过朱莉的一场演出。
不知道是出于对朱莉的哀思,还是对过去的内疚,范尼不由自主地走下车,走进歌剧院里。
现在是白天,歌剧院里一个观众也没有。
空空荡荡的剧院厅内,只有一个女老师在指导着十几个年轻演员排练经典剧目《唐・璜》。
范尼怀着复杂的心情观看着年轻演员们的表演,试图在他们身上寻找到一些朱莉的影子。
排练完一段之后,女老师拍拍手,示意大家休息一下。
同时,她注意到了台下那唯一的一个观众。
范尼觉得应该在人家下逐客令之前识趣地离开,他转过身,却听到舞台上有人喊了一声,是范尼吗?范尼惊讶地回过头,他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人能认出他来。
他朝舞台上望去,喊他的正是那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
女老师对年轻演员们说:好了,今天上午我们就排到这儿,大家回家吧,下午两点半准时到。
说完,她从舞台的一侧走下来,来到范尼的面前。
范尼看这面前这位气质高雅、端庄大方的女老师,诧异地问道:请问……你怎么认识我呢?女老师笑了笑: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我叫苏琳芳,是朱莉的同事,也是朋友,我和你在很多年前见过面的――你忘了吧?范尼着实想不起来了,他尴尬地笑了笑,挠了挠头。
那也难怪,我当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演员嘛,可没有朱莉那么光彩夺目。
不过,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还来了呢――说到这里,苏琳芳意识到失言了,她将手轻轻抬到嘴边,对不起……没关系。
范尼知道她不是有意的。
苏琳芳赶紧将话题转换开:对了,你今天怎么有雅兴到这里来啊?范尼叹息了一声,说:我路过这里,忽然想起,在朱莉活着的时候,我还从没来这里看过她的任何一场演出呢――现在,成为永远的遗憾了……苏琳芳也跟着叹了口气:唉,那真是有些可惜呢。
朱莉以前是我们这个歌剧团中最优秀的演员,一些高难度的剧目都是由她来演唱的。
她走了之后,我们剧团的一些保留剧目都没法演了――像《蝴蝶夫人》,就再没有演过。
范尼问:《蝴蝶夫人》是朱莉最擅长的剧目?苏琳芳张大嘴巴,惊诧地问道:怎么,你不知道?难道她没跟你讲过吗,她唱‘蝴蝶’在全国都算是一流的!范尼难堪地说:我……对于高雅的艺术,不是特别喜欢――朱莉她大概觉得在这方面跟我没什么共同语言吧。
噢,那真是太遗憾了。
苏琳芳表情夸张地说,你知道那时候歌剧院有一半的观众都是冲着朱莉演出的《蝴蝶夫人》而来的。
特别是她唱的那一段著名的咏叹调《啊,明朗的一天》,她用歌喉完美地刻画了蝴蝶夫人内心深处对幸福的向往――这么多年来,我们歌剧院的演员无人能及……苏琳芳激动地评述着朱莉以往的精湛演出,完全沐浴在艺术的海洋之中。
范尼站在旁边接受着高雅艺术的熏陶和洗礼。
苏琳芳讲完之后,范尼摇着头说:看来,我的遗憾真是越来越大了。
苏琳芳眨了眨眼睛,说:不,其实你可以弥补你的遗憾。
范尼有些不明白地望着她。
到这边来。
苏琳芳做了个手势,示意范尼跟着她走。
他们走过舞台,穿过幕布,来到演出后台,在这堆放着杂物、道具、各类服装和化妆用具的拥挤空间里,还有一台电视机和影碟机。
苏琳芳搬来一把椅子请范尼坐下,然后打开影碟机,将一张光碟放了进去。
这是朱莉生前演得最好的一场《蝴蝶夫人》。
苏琳芳一边开电视,一边介绍道,我们剧团把它拍摄下来作为资料保存。
范尼诧异地说:这么多年前的碟子,你们都还找得到?苏琳芳说:你不知道,这张碟子我们经常都在放――主要是放给那些年轻演员们看,供他们学习和练习的。
电视上出现画面了,场景是十九世纪末的日本海港。
山脚下有一座面临大海的房屋。
序曲以节奏局促、喧哗热闹的音乐拉开帷幕,接下来,是一群演员身着戏服出场……苏琳芳拿起遥控器,按下快进键,直接跳到朱莉出场那一段。
范尼在屏幕上看到身穿和服、美得像一朵移动的花儿似的‘蝴蝶’――也就是他的朱莉――心中思潮澎湃,感慨万千。
看了一会儿后,苏琳芳又将剧情快进到中间的一段,并介绍说:注意听这一段,这是朱莉最感人的演出,她唱的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首咏叹调――《啊,明朗的一天》。
范尼点点头,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朱莉面对着大海演唱,表演‘蝴蝶’天天在幻想的情景:幸福的团聚。
这是一段极其动人的咏叹调,朱莉用圆润高亢、饱含感情的声调演唱着,听来真是催人泪下。
听完这一段,苏琳芳又拿起遥控器,边快进边说,像是在跟学生上课:接下来,我们听听最后一段,那也是最感人肺腑,令人――突然,她停了下来,张着嘴巴,像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她按下遥控器的停止键,对范尼说,噢……我想,我们就看到这里吧。
范尼目瞪口呆地望着苏琳芳,不明白是什么令她的态度突然变化。
他愣愣地问道:怎么了?苏琳芳局促不安地说:没什么……我想最后一段不用看了吧。
范尼愈发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能看?苏琳芳抿着嘴唇说:看了也许会让你不愉快的。
范尼皱起眉头,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他对苏琳芳说:没关系,继续看吧。
苏琳芳只有无奈地按下播放键。
《蝴蝶夫人》的剧情继续上演。
最后一幕中,蝴蝶得知自己被爱人抛弃,而孩子也将被带走,悲痛欲绝地从墙上摘下一把匕首,关上屋门。
范尼的眼睛接触到画面上拿着匕首的朱莉那一秒,心跳和呼吸仿佛在一霎那同时停止。
就在朱莉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喉咙时,门开了,走进来的是扮演儿子的小演员。
她一下子丢开匕首,扑过去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悲痛欲绝地对着孩子天真的眼睛,用高亢的声调唱出最后的歌:我亲爱的孩子,你的妈妈再也忍受不了痛苦,因为你就要离开我,到那遥远的国度。
而我却要走向那黑暗的坟墓!我亲爱的孩子,请你记住我,记住你可怜的妈妈。
再见吧,再见吧,你要记住我!朱莉泣不成声,她把孩子放下来,给了他一面小小的美国国旗拿在手里,又用一条手帕把孩子的眼睛蒙了起来,然后退到屏风后面。
孩子以为妈妈是和他闹着玩儿,笑嘻嘻地等着。
朱莉举起匕首,朝自己的咽喉刺了下去,当啷一声,她倒在血泊之中。
啊――!范尼失声大叫了出来,惊恐万状。
仿佛那不是歌剧,而是真实的一幕。
苏琳芳赶紧上前一步关掉了电视,不安地说:唉,我就说不要看这最后的一段啊――它会勾起你痛苦的回忆!范尼从椅子上站起来,脸上渗出汗水: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出戏的结局,和朱莉自杀的方式一模一样!苏琳芳的眼睛望着其它的地方,没有说话。
范尼难以置信地说:你们早就知道的,对不对?但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人告诉我?苏琳芳抬起头来,为难地说:范尼,其实你应该想得通的――十年前你遭遇到那次打击之后,我们所有的人都亲眼目睹了你有多么地伤心欲绝、痛不欲生。
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任何人会在你面前提起朱莉,更不可能会提到她的死――这无疑是在朝你的伤口上撒盐啊!范尼缓缓地坐下来,对苏琳芳说:请你打开电视,让我再看一遍那最后的一段,好吗?范尼,你这是何苦呢,你为什么要再一次让自己……范尼伸出手比了一下,打断她的话:请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再像刚才那样情绪激动了――我只是发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想再确认一下――拜托你了!苏琳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好吧。
然后按开电视。
范尼将遥控器拿过来,回放刚才的画面。
看到某一处时,他按下暂停键,将画面定格,然后走到电视机跟前去,鼻子几乎贴到屏幕上地仔细观察。
十几秒后,他捂着嘴,一脸惊诧地说:没错,就是这把刀……朱莉就是用这把匕首自杀的!苏琳芳凑过去,看着屏幕上朱莉拿着的那把刀柄镶金边的匕首,怀疑地问道:你是说,朱莉自杀用的是这把匕首?你确定没有搞错吗?我绝不会搞错的。
范尼肯定地说,那天的一幕,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她用这把刀自杀是不可能的。
苏琳芳说。
为什么?范尼望着她。
因为这不是真刀,是一把演戏用的道具刀。
苏琳芳说,这把刀伤害不了任何人。
它的刀身会在碰到身体后自动缩进刀柄里去。
我们这后台都有一把,你要不要看看?什么,道具刀?范尼难以置信地晃动着脑袋,可是……朱莉当时颈子上插着的就是这把刀啊,它确确实实是要了朱莉的命。
苏琳芳的身体抖了一下,觉得有些不舒服起来,她说:范尼,我们今天就看到这儿吧――你看,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范尼神思惘然地站起来。
苏琳芳正要关掉电视和影碟机。
范尼突然伸出手说:请等一下!我觉得……还有一个地方很不对劲!苏琳芳皱起眉头,为难地说:范尼,对不起,我得……求你,看一遍,再看一遍那最后一段。
范尼恳求道,我刚才看的时候,就感觉到某一个地方特别地……请你让我再看一遍,我一定能发现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苏琳芳后悔把范尼带到这里来了。
她意识到不管自己同不同意,范尼都是肯定会坚持的,只有退到一边,让范尼再次回放最后的一段。
范尼将碟子后退到朱莉自杀前抱着儿子唱歌的那一段。
看了一遍后,他又后退,再看一遍;接着又后退……反复地把这段看了四五遍。
苏琳芳不知道他还要这样看多久,忍不住问道:你把这段放了这么多遍,到底在看什么呀?范尼没有说话,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不是在看,是在‘听’。
什么,听?苏琳芳困惑地问。
范尼按下遥控器的暂停键,一脸严峻,甚至是带着紧张地望着苏琳芳。
我明白了,我刚才第一次看这一段的时候,为什么会觉得特别不安,有种强烈的紧张感――我现在明白了。
为什么?范尼一字一顿地说:朱莉死的时候,她的手机铃声响着,播放的正好就是刚才那一段音乐。
苏琳芳一怔,她愣了几秒钟,不由得在心里思考起一个新的问题――范尼的神经是不是出现了一些问题?她迟疑了一阵,小声说道:恐怕……这也是不大可能的。
范尼问:为什么不可能?苏琳芳微微耸了耸肩膀:其实你知道,通常用来作为手机铃声的,都是一些通俗、上口的流行音乐。
纵然有高雅音乐的,也不会选择这么悲伤、哀怨的一段――我不认为有谁会制作这样一首冷僻、阴沉而又曲高和寡的手机铃声来供人下载。
范尼说:那会不会是朱莉自己制作的呢?应该不会吧。
苏琳芳说,朱莉在整个《蝴蝶夫人》的唱段中最喜欢的就是那首《啊,明朗的一天》。
你知道,她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不太喜欢那些阴暗的东西。
说完这些话,苏琳芳盯视着范尼,仿佛在提醒他将自己的精神和思绪拨回正轨。
范尼眉头紧锁地思考了好一阵,说:这张碟子,能不能给我?让我做个纪念。
恐怕不行。
这张碟子只有唯一的一张,我们剧团要留作资料保存和教学用呢。
范尼想了想,说:那这样好吗,你把它借给我,我拿去复刻一张,然后立刻就带来还给你――可以吗?苏琳芳十分为难地说:对不起,范尼,我们剧团有规定的,这些资料碟一律不能复刻,流传到外面――我想你能理解吧,如果这些碟子被大量地复制、传播――谁还会到剧院来看戏呢?我向你保证,我只会复刻一张,把它珍藏在家里。
绝不会把它流传到外面去的。
范尼恳求道,况且,这是特殊情况啊,我只想拥有一些能纪念我已过世的妻子的东西――你们剧团的规定也应该有人性化的一面吧。
苏琳芳犹豫了一阵,叹息道:唉,好吧――我可真拿你们没办法。
谢谢,太谢谢你了!范尼连忙感谢道,又微微皱了皱眉,我们?难道除了我还有谁复刻过这张碟子?这正是我起初不想借给你的原因。
苏琳芳说,这张碟子以前就破例过一次了,曾借给人复刻过一张,好像还是朱莉的一个朋友。
当时是朱莉同意后才借给他的――不过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范尼一愣,问道:那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