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5-03-30 06:19:09

[程小青霍桑探案 / 12331 著 ]书籍介绍:经典中的经典,永远让我们仰望与缅怀的《程小青霍桑探案》------章节内容开始-------正文 黑地牢一、疑真疑假那时期上海社会可算是多事之秋。

绑票、暗杀、惊骇离奇的盗劫案、神秘莫测的失踪案等等,可说是应有尽有,层出不穷!在这个时期,霍桑的工作自然也特别忙碌。

我的日记中记着,在短短的十五天中,他竟连接地破了三件绑票案,一件盗案和两件谋杀案。

我在这六件案子里面,竟也参与半数。

这还不算,最近霍桑竟单枪匹马地又破了一件江南燕案。

江南燕是什么样人,大概不用我再详细介绍了罢?他是一个神出鬼没的侠盗,又是盗窃学的专家,智能和技巧都有过与众不同的表演。

假使盗窃学上也可以有学位的荣衔,他尽够得上博士的资格。

他已和霍桑交手过好几次,所以在霍桑的心目中,也认他是一个唯一的劲敌。

那时候上海社会正自纷扰不宁,无论官家私家侦探,个个都闹得焦头烂额,他老人家偏又出来凑闹热。

那自然要使上海社会的一般资产阶级谈虎色变,寝食不安了。

他这一次犯的案子,说来也很可惊,就是大华银行的第二号保管库忽而被盗。

库中保存的,有前任财政次长刘伯蓉夫人的一副钻镯,价值二十二万元;还有刘次长负责保管的,民众教育基金团的基金,有价证券十八万五千,竟然都不翼而飞。

被盗的情由很离奇。

银行的后门被人烧断了铁闩,看门人也被盗匪捆绑起来,塞住了嘴,不能声张。

那保管库本是美国卡尔登厂制造的,库门的厚度在十英寸以上,原是保证避火避盗的,并月—还有两重密码的暗锁,确实不容易开发。

案发以后,库门上烧成了铜元大小的一个小洞,库门里面另有一只白粉画的燕子似的飞鸟。

因此大家都说这一件惊人的案子一定是江南燕的成绩。

因为在这保管库案发生的前三天,报纸上曾宣传过这一位神秘性的巨盗已经到了上海。

这消息的来由也很奇怪,据说是一位声名狼藉的某侦探手下的一个小伙计传出来的。

有一天,那位探员曾经接到自称江南燕的电话,要向他借两万元盘费。

那侦探似乎为着留个交情起见,当夜便恭恭敬敬地如数把两万元送去。

这消息在某一张小型报上披露以后,有一位新闻记者特地去见过那位大侦探,问他有没有这一回事。

那探员轻描淡写地答道:你这话问得有趣极了!江南燕竟敢向我要钱?我又向那个去要呢?我等侯他好几年了。

他如果胆敢到上海来,那真是我求之不得的。

否认尽管否认,但是外界的传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后来恰巧又出了这一件大华银行的案子,加上了一次印证。

于是江南燕的名字一时间便成了茶坊酒肆中唯一的谈话资料。

可是这案子经过了霍桑的勘查以后,却又独创一议。

他曾向大华方面的负责者说:这案子不是江南燕干的,只是什么人假借名义,目的在偷丁东西,使人家不敢追究。

大华当局自然很诧异,要求他提出他的否定的理由。

他当时曾指出三种证据:第一,保管库门上的一个洞是用电流烧化之后,另用钢锥凿成的。

不过这个洞,库门内外虽然都有很深的洞口,中间却没有穿通,显见是从两面分凿而成。

实际上并不能够开锁。

这可见这库门的开发,并不实在和凿洞有什么关系。

第二,那号码锁上有两个很清楚的指印。

这也不消说得,这坚厚的库门既不是凿洞弄开的,当然只有对准了号码开发的一法。

但号码的构造非常灵巧,不知道的人休想明白;而知道号码的只有经理一个人。

假使不是经理监守自盗,势必有什么人偷知了密码,悄悄地开了,做一个内线。

第三,那一排的大号保管库共有四号。

第一第二号库中存的都是公债票,只有第三号中的钻石最容易变钱。

这也是有内线的明证。

此外那燕子的形象,霍桑已经见过几次,这一次却画得不成样子,也可以做别的人假冒的一证。

霍桑凭了这个推想,经过了细密的侦查,果然破获了真相。

原来有一个经理室中的书记,串通了两个外面的人,合伙儿干这把戏。

这书记当场被霍桑捉破,一经询问,便完全吐实。

据那书记说,这事的起意并不是他;他只是受了人家的利用。

有一个著名的匪徒,不知怎样探知了刘伯蓉夫人的钻镯藏在银行里面;又知道那书记在经理室内办事,可以,有偷窥密码的机会。

因此那匪徒便强迫这书记做一个内线。

他的责任,只须把铁箱的暗锁开了,别的都由他们自己动手。

书记勉强应允了,当下收了他们一千元的定洋,约定得手以后,彼此平分。

可是案发以后,那动手的匪徒拿了钻镯和证券,悄悄地逃跑了。

那书记虽也曾说出约定的会晤地点,但警探们按址缉访,扑了一个空,四处侦缉,也不知道匪徒和赃物的下落。

案子虽说是破获了,但是真贼未得,并且惟想那个动手的匪徒,敏捷干练,也是一个好手,故而实际上还不能算圆满了结。

据霍桑的意见,这一着至少打破了一个疑团,就是这案子既然出于假冒,可见江南燕已到上海的话完全是一种无稽的谣传。

谁知事出意外,隔了两天,竟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这恰当正是江南好风景的暖洋洋的三月天气。

一阵阵的细雨东风,霎时间把那沉沉深眠的大地唤醒了,像一个梦回的美人倦眼惺松地张开眼睛来。

近郊的野外,柳眉舒绿,桃腮吐红,水田漠漠,碧草芋芋,还有那一群群的峡蝶流莺,帮助酿作一番春意。

不料在这当儿,那一股破坏社会安宁的匪徒,竟也像青草一般地蠢动起来。

我记得江南燕到上海的消息是在三月十四那天披露的。

十六日便发生了大华银行的盗案。

这案子在十七日就被霍桑查明,不过真贼和主盗一时还都没有着落。

到了十九日的早上,一件怪事突然来临了。

二、蜜蜂与燕子十八日那天傍晚,我因报纸上都载着霍桑破获了一件假江南燕案,特地到他的寓里去,听他讲发案的经过。

他留我吃了晚饭,又谈到深夜,就叫我宿在他那里。

我从结婚以后,虽已和霍桑分居,但是他的爱文路七十七号寓所中,依旧安置着我的床铺,我也仍不时和他同住。

十九日清早我起身走进楼下办事室时,他的数十年如一日的清晨户外运动已经完毕回来,正坐在靠窗口的一只藤椅上,在静穆地看报。

他只向我含笑点一点头,并不中断他的读报工作。

我也默默地坐在他对面的一只沙发上,同样从书桌上取起一张报纸。

窗开着,消释了寒意的微风断续地溜进来。

时间还早,远处的市声还很稀疏,室中显得很静谧。

壁炉沿上的一只小瓷钟正指着八点零七分。

钟的右边有一个装着红木底座的手榴弹壳,那是活尸案中的成绩;左边是一只雨过天晴的古瓶,插着两三枝浅红的杏花。

壁炉外边的壁上挂着一副五言联,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下款是沈筠章,笔致有颜鲁公气息。

读者们的记忆力如果不大坏,也许还记得这位太史公所以和霍桑发生关系,有过一段小小的因缘,我曾写过一篇《反抗者》。

单就这当儿的柔和宁静的空气——物质的和抽象的——看,这像是一个文人的书室,谁也不相信这里是一个专跟巨匪、恶棍、奸蠢、劣绅,斗智角力的侦探家的办事室。

要是说这地方不久又将欣起一个惊人的轩然巨浪,更是谁也梦想不到。

嗡……嗡……嗡……一个蜜蜂飞进窗口来;接着的又是一个,两个——目的地都是古瓶中的杏花。

我的注意力给搅散了,目光从报纸上抬起来,看这一小群蜜蜂工作。

真不能看轻这小动物。

它有着优越的性能——分工、互助、守纪律、耐劳苦,就是这几点,有些号称万物之灵的人对它也不免惭愧。

我不知不觉地低吟哦。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包朗,你真雅兴不浅!你做诗?霍桑的听觉真敏锐,我的低低的微吟也逃不过他的耳官。

我笑一笑。

不是做诗,是吟诗。

诗是罗隐做的。

喔,罗隐?他放下了报纸。

这名字很生疏。

他是唐朝人还是宋朝人?都不是。

他是五代人,字昭谏,是吴越的新城人,气节高尚,文章多魄力,诗也很好。

霍桑点点头,不接口。

他的心智因集中在科学和有关侦探学的其他学科方面,对于文学原没有深切的研究,我也用不着为朋友讳饰。

不过他并不太机械,对于文学的鉴赏和爱好也不在一般水准之下。

他又说:包朗,你的记忆力真不坏。

你念过的诗都背得出?我答道:那也不。

好的诗才容易记,尤其是绝句。

这首七绝是我心爱的,所以连作者的小史也牢记着。

那末这是一首好诗?自然。

晤,好在什么地方?你说说看。

你听清楚没有?要不要我再念一遍?不必,我每一句都听清楚。

我要听听你的评语。

我说:你总知道诗的主要条件是情感。

这首诗有寄托,有感慨。

所谓寄托感慨也就是情感的流露。

你说是不是?他垂着目光,沉吟了一下,才说:你所说的感慨是不是指结末两句?是。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要是我引用一句成语,就是寄概遥深。

霍桑忽皱紧了眉峰,不回答。

他抽出一支白金龙,慢地擦火点着。

室中暂时静默,嗡嗡声又响起来。

我看见他皱眉,心中有些纳闷,好像他对于我的批评不满意。

我问道:霍桑,我也喜欢听听你的见解。

你看这首诗好在那里?他吐了一口烟,突然摇摇头。

他说:我的意思恰正和你相反。

我以为要是改两个字,才能称为好诗!这是大胆的批评!我不能不暗暗惊异。

因为霍桑对于事物虽常有独特的见解,也能言之成理,但是文学并不在他的研究的领域之内,怎么竟也有这突冗的表示?我问道:什么?你说这首诗不好?他爽直地答道:是,不改不算好。

要改?你也能够改?当然!我楞住了!我不是轻视他,但是霍桑不是诗人。

他这话就算不是厚诬古人,也未免近于冒失。

我再问:那末你说应该改那个字?他应道:简单得很,把两个‘谁改做两个’人‘就行。

我默默地不答,脑子里暗暗念着:为人辛苦为人甜。

霍桑又吐出了一长串烟,说:包朗,怎么样?你赞成不赞成?我疑滞地答道:我——我看不出它的好处——他插口道:你还不借我的意思?照原句的含意,分怜悯蜜蜂酿成了蜜,不能自己享受,却给不知何人享受故而对蜜蜂在表示悼惜的慨叹。

它的含义在鼓励自私,跟俗谚所说的‘前人种树,后人吃果’的教训恰正相反。

这是颓废的观念,在这个新的时代,不但不足为训,简直要不得!现在我给它改一改,而且加以正面积极的解释,就显出这小生命的伟大性。

它采花,它酿蜜,为的是人,不是为自己。

生存在这个时代的人,谁也应得有这‘为人’的观念,那末民族才得滋长繁荣,人类才得团契睦洽,世界才得安宁和平!包朗,你平心说一句,我改得好不好?我怎么样回答他?不,我说不出,因为他的理论是根据时代意识,在逻辑上当然是成立的。

不过他拿这个准绳来衡量古人的诗,在我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唉!奇怪……怎么?……静穆的空气打破了!我陡的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端,才使霍桑这样子惊惶。

他喊了一声,从藤椅中跳起来,丢了烟,把身子靠着书桌,两眼圆睁着,他的头不住地旋来旋去。

我一时还莫名其妙,我的眼光也不由不跟着他的视线。

唉,一只燕子!我脱口喊一声。

他喘息地应道:是!你也瞧见了——唉!——唉!飞出去了!……奇怪!……太奇怪!我说:一只燕子有什么奇怪?蜜蜂可以飞进来,燕子怎么就不能飞进来?现在是春天啊。

霍桑不回答,突的奔到靠马路的窗口,又把身子一侧,避在一边。

他露着半面,慢慢地向外面察看。

我正想跟到窗口去瞧瞧,霍桑忽向我摇摇手。

我只得止步。

我觉得他的紧张似乎近于过度郑重。

他回身过来,他的脸上带着惊恐的神气。

我问道:你可曾瞧见什么?霍桑微微摇摇头。

没有,一个人影都没有。

那末你何必如此慌乱?可就是为着那只燕子吗?我已经说过,春天是蜂蝶莺燕活跃的季节——不,不!蜜蜂是昆虫,燕子是鸟类,不能一概而论。

他像在解释动物的分类,显然文不对题。

他仍站在窗边,眼光还射在窗外。

三个蜜蜂采饱了蜜,仍旧结队地飞出去。

霍桑绝不注意蜜蜂,仿佛在呆呆地发怔。

我说:霍桑,到底什么意思?偶然飞一只鸟进来,也不见得一定是———他又阻住我。

不,你总瞧清楚。

那不是一种寻常鸟,是一只燕子啊!你知道这件假江南燕的案子还没有结束,不先不后,偏偏在这当儿飞进一只燕子来,未免太凑巧。

不,你别轻视!我不相信那燕子是自己飞进来的。

他说完了立即奔出办事室,绕到窗外的小天井里去。

我从窗口中看见他先从短墙上端向马路的左方瞧了一瞧,又向窗槛下面的一方小草地上仔细观察。

接着他嘴里低低地呼了一声,急忙偻下身去。

天井里有什么隐匿的人吗?但我也向窗下一瞧,仍是静悄悄地毫无异象。

霍桑已站直了身子,从天井里回进来,手中拿着一张棕黄色的包皮纸,约有八寸见方,两边有些绉,还卷成卷筒形状。

他向我说:包朗,我的话证实了。

燕子跟蜜蜂不一样,它不是自动飞进来,而是裹在这张纸中给掷进来的。

我惊异道:谁掷进来的?霍桑道:这何须问得?但看那丢掷的手法,便可知这个人是谁!他将纸抛在书桌上,脸色庄重地坐下来。

我没有话回答,但微微点了点头。

紧张的意念开始袭击我。

方才我们论诗的暇豫空气完全给吹散了。

因为我一想到那个人把纸裹着燕子,丢进了我们的窗口,转瞬间便逃匿无踪,的确可以相信这种身手,除了真正的江南燕之外,找不出第二个人!我又问:那末你想他这种举动有什么意思?霍桑默然不语答。

是不是算一种警告?霍桑仍低垂着头,交握着手,默默在那里寻思。

他隔了好久,才缓缓地答话。

这话我不能回答。

你等着瞧罢。

这是十九日清早发生的事,离本案的发作还早三天。

霍桑在戒备方面本来已很严密,一到晚上,寓所中便安排着小小的机关,出门时自然也常带武器。

自从那只燕子飞进他的办事室以后,他就更加谨慎,而且叫我也随时防备,没事还是少出门为宜。

我寻思那只燕子的用意,明明表示大华银行的案子果真是江南燕干的,霍桑的否定已成了问题。

现在这案子虽已被查破,但是真贼未得,主谋人特地下一种警告,叫霍桑不必再深究。

这是我个人的理想,合不合还难说。

但从他方面看来,那飞燕的来由虽奇突,但究竟还不能确实证明放燕的是真江南燕。

当本案开端的一天是三月二十二日,时间是清早。

我住在自己的家里,一看见送报的把报纸投了进来,急急接过了翻开,先向本埠新闻里寻瞧,希望或者可以发见什么关于江南燕的新消息。

不料消息太骇人。

霍桑竟失踪了!三、破题儿第一遭新闻很简短,只说上一天二十一日傍晚,副探长倪金寿特地到霍桑的寓所里去访问,却没有会面。

据他的仆人施桂说,霍桑在二十那天的一清早出门以后,至今还不曾回寓,并且毫无消息。

这自然是非常可怪。

因为平日他如果在外面耽搁,总得送一个消息回去。

因这一来,外面便纷纷议论,宣传这一位智慧过人的侦探分明已经失踪。

这新闻给我的刺激相当严重。

我在惊诧之余,对于这新闻的推测很表同情。

因为霍桑如果有什么远地旅行,或是有别的勾当,总要给我了个信息,至少也得打一个电话给我。

现在我也毫无所知,可见失踪的假定,确有成为事实的可能。

他往那里去了?可是已遭了江南燕的暗算?或是他已不幸落进了什么恶匪的手中?我想了一想,就把报纸丢过一旁,先打一个电话问问施桂,但施桂的答话不大清楚。

他说:霍先生是前天清早出去的,临走时并没说明往那里去。

我以为他是照常出去运动的,还预备好了早餐,等他回来。

可是他一去就不回来。

我问道:他可曾带行李走?没有。

不过他出门时我没有看见。

怎么,他溜走的?晤——晤——那时候我在厨房里。

喔。

你还有什么话告诉我?上夜他在房里忙了半夜。

忙什么?我不知道—一——晤,昨天我看见有几只箱子都像开动过。

你也不知道他开箱子做什么?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事吗?他顿一顿,才说:包先生,上一天夜里,我——我好像还听得一两声枪响!我吃惊地问道:喔,你可知道谁开的枪?我——我不知道。

我觉得施桂的答语有些吞吐,不知道也太多,就亲自到爱文路寓所里去走一道,查一查开箱的原因,和枪声的来由。

这几天我的笔墨事务虽有几处预约催得很急,但霍桑既有失踪的消息,而且情节离奇,自然比较重要,我不得不暂时搁一搁笔。

我向我的妻子佩芹说明了几句,便匆匆地出门。

这时候已近八点钟光景。

西门路上正当菜市上市,肩接通,喧闹异常。

当我向人丛中穿过的时候,有一副菜担忽而钩住了我外衣的袋口,幸亏我赶紧立定,没有把我的衣袋钩破。

衣袋中我藏着一支手枪,要是落了出来,未免惊动人家。

我因着霍桑的叮嘱,出门时也常佩武器,以备万一的意外。

历年来我们所破获的案子,内中剧盗巨凶,什么人物都有,难免没有衔根我们的仇敌。

不过我虽和霍桑连手办事,并不居于主要的地位,他们的目光也并不注意在我的身上。

故而我在外面走来走去,还没有经历过什么意外危险。

我走出了西门路,向北转弯,到了吉祥路口,刚才停了脚步,想招呼一辆停着的黄包车,忽听得背后有人叫我。

包先生,那里去?我突的回过头去,瞧瞧是什么人。

我看见一个身材结实而短小的男子,穿一件糙米色西装外衣,下面露出的裤脚管却是棕色的。

他的头上戴一顶花呢鸭舌帽,帽檐罩住了他的脸的上半部。

我仔细一瞧,不认识他。

那人却在向我招手。

我正站住了等他走近来,忽觉我的右侧里另有一个大汉靠近我的身体。

我觉得有些突冗,回转头来,还没有瞧清楚这第二个是什么样人,猛觉那后面招呼我的一个早也快奔几步,靠近身来。

我才觉局势不妙,我的右手刚伸进大衣袋去,忽然有一种东西已经抵住在我的腰部。

我的右手同时被那右边的人拉住了。

喂,什么意思?我仍镇静地问一句。

那戴鸭舌帽的人从背后低声说:包先生,你是个明白人,漂亮些罢!右边的人也接口道:包先生,你打算雇黄包车?我们有汽车等着,落得省几个车钱。

这个人是不中不西的打扮,不过外衣是黑呢的,铜盆帽也是黑色的。

他的黑脸上满是粗麻子,形状很可怕。

笛笛笛一阵喇叭声音带来了一辆轿式黑漆的惠而卡客司车。

汽车驶近了,停在我的面前。

黑麻子马上打开车门。

我的背后腰部的东西仍没有移动。

我的手足虽已失了一部分自由,心中仍很了了。

我已经落在绑匪的手中!往日我曾帮助霍桑破获了好几起绑案,想不到今天竟亲自尝尝这个味儿。

我的外衣袋中本藏着手枪,此刻可能冒一冒险,挣脱了匪徒的抓握,把手枪掏出来,和这两个人拼一拼?不,在这情势之下,我若是轻举妄动,除了我的腰肋里穿进一粒枪弹以外,决没有别的侥幸的希望。

为权宜之计,我只有暂时屈服,静待局势的变化。

否则徒然牺牲,不但算不得勇,霍桑知道了,也许要说我单凭血气之勇,缺乏深沉的思考,结论是愚不足惜。

这意念在我的脑海里经过的时间原只一刹那工夫。

主意定了,我毫不抵抗,跟着那两个人走上汽车。

我上车时,两个人仍是一后一右很恭敬地拥护着,一步不曾放松。

进了车厢之后,我的座位也给夹在他们俩的中间。

车轮既动,那两人忽把左右车窗上的黑色窗帘拉下来,隔绝我对于外面的视线。

车厢中的光线虽然突的变暗,从隙缝中穿进来的余光,还使我约略可以辨别两个人的状貌。

我的右侧里穿黑呢大衣的一个,身材阔大,他的头部高出我足有三寸以上。

他的那顶黑呢铜盆帽子也压覆得很低,脸上除了满面粗麻之外,还有浓黑的短髭。

那左面的一个和这麻脸大汉绝对相反,身材小得多。

他的脸色是淡黄的,有一副黑眼镜,一张小嘴。

他戴的一顶鸭舌小帽的帽檐压得更低,竟和那黑眼镜的框边接触。

他的身材似乎比我短些。

但非常结实,他的动作也似乎比麻脸汉活泼得多。

当我正向这左右两个人端详的时候,忽觉那左边戴黑眼镜的朋友,突的把手插进了我的外衣袋,将我的手枪取,了出来。

他的枪管从我的背后移到了左侧,仍旧抵住在我的肋部。

我当然也来不及抢夺。

黄脸人作冷笑声道:包先生,对不起,这东西我权且代你保存一会。

他把我的枪看一看。

晤,东西是捷克货,不错。

他随手塞在他的那件糙米色外衣袋里去。

语声很冷酷,刺耳难受。

但是今天情势不同,我自然不便发作。

我忍着气,问道:你们有什么目的?把我送到那里去?黄脸的答道:何必心急?你总算当过了好几年的侦探助手,怎么会问出这种话来?我们的目的怎么样,回头你自然会知道。

这家伙不但身手敏捷,而且口齿伶俐,真是歹徒中的一个人才。

我觉得用口舌跟他斗,没有意思,也犯不着,只索静默着。

汽车行进得很快,我虽想从帘缝中窥视经过的路线,可是不清楚。

我的右边的大汉开始活动。

他的身子牵一牵,像是向他的同伴请示,小朱,怎么样?戴鸭舌帽的黄脸人点一点头。

好,老王,动手罢。

用不着太客气!四、匪窟中不客气要动手了!这话刺进我的耳朵,我不觉暗暗地一震。

因为语气太含混,我不知道他们要怎样动手。

我的右边的那个麻子大汉卷起些衣袖,装出一种动手的姿态。

黄脸的又说:喂,老王,慢一慢。

现在你单把眼罩拿出来,给包先生戴上了。

他也是个有名的侦探,眼光很敏锐。

这人窗帘一定遮不住。

行。

大汉应了一声,急忙掏出一块很大的白巾,就动手扎在我的眼睛上。

这样动手似乎还文雅,但是我已经觉得忍耐不住。

我正要举手抵抗,忽觉得那较矮小的一个的枪管,又抵住在我的左边的肋部。

他又冷冷地说:包先生,留神些。

有损无益的举动还是省省罢。

我略一考虑,便也忍耐下来,听他们摆布。

黄脸人又冷笑道:包先生,你的嗅觉不是很灵的吗?现在你的眼光虽给隔住,要辨认路径,你也尽可以利用你的特别敏锐的嗅觉。

这个人真是太可恶,我一时失势,他竟敢如此戏侮我。

要是有机会来了,我少不得要给他些颜色瞧瞧。

我的手枪虽已被他搜去了,但是我的背心袋中还藏着一把锋利的便用刀。

这刀的刀锋有三寸多长,半英寸多阔,连着那鹿角的柄,足有七寸长度,尽可当做一种临时兵器。

是的,我并不绝望,只要时机一到,我一定可以动手复仇。

汽车行驶得非常迅速。

我的眼睛既给扎住了,凭着耳官的报告,觉得那汽车显然已经脱离了闹市,正向什么僻静的路上进行。

他们究竟要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又有什么目的?我是靠笔墨生活的人,因金钱一层,似乎不像。

况且他们明明认识我,又说我是当侦探的。

那末推测起来,大概是含着报复的意昧。

我一时记忆不起,在什么案子上我和他们结下了怨仇。

不过他们如果要报仇,随便开一枪也就够了,又何必多此一举,把我绑得出去?我椎想到这里,心中又暗吃一惊。

刚才报纸上不是载着霍桑失踪的消息吗?莫非他也已像我一般地落到了匪徒的手中?或是更不幸地他已经遭了他们的毒手?因为据施桂说,他在霍桑失踪的上一夜,还听得过两声枪响。

可见这回事的局势一定严重。

我越想越觉不安,可惜我自身失了自由,更没法解决我的疑团。

包先生,要不要吸一支烟,定定神?我的左首里的那个人又向我说话。

接着我的嘴唇边果觉有一支烟送到。

我也老实不客气地衔着。

右边的那个大汉倒也知趣,连忙擦着火柴给我点烟。

我呼吸了两口,故意和他们搭讪。

你倒是爱国的。

这是不是白金龙?左边的黄脸人忽作惊异声道:佩服,佩服!你的辨烟味的力也得考一百分。

我笑一笑。

其实。

我受了霍桑的影响,平日吸纸烟,总是吸白金龙。

可是这秘密我用不着向他说明。

我猜你也念过书,受过相当的教育。

是不是?我又试探一句,因为我觉得这家伙出言吐语夹杂些文句,还有考分的话,才冒险猜一猜。

他的答语虽不承认,可是我相信没有猜错。

他说:不,这一点你要考零分了。

教育,谈不上;要是跟你们专家比,更差得远。

他分明是谦虚。

一个匪徒会有这样的修养,也出我的意外。

小朱,你跟他多嘴做什么?这是那麻子大汉的粗嘎声。

他像防漏出什么机关,所以不满他的同伴的扯谈。

结果那叫小朱的果真静默了。

我的纸烟还没有吸到半支,汽车突的停止了。

我知道目的地已到,便振作精神,准备应付。

可会有我所期待的机会吗?车门开了之后,两个人先拿掉我的烟。

又把我的左右手牵住;下车以后,他们仍夹持着我进行。

我的肋部的枪口移去了。

那叫做老王的大汉的手曾一度贴近我的胸肋旁边,可是他并不摸我的背心袋。

我的那把便用刀仍安然无关我仍像盲人一般地前进,经过了六七步沙石的车路,便走上阶沿。

当未上阶时,我的耳朵中听得树叶相磨擦的声音。

阶级似乎是水泥做的,一共有七级之高。

到了上面,右旁的大汉上前按铃。

同时我的脚下觉得有一方毡垫铺在门口,似乎这一宅是西式屋子。

约摸过了一两分钟光景,才听得里面有开锁声音;接着门开了,我们便跨步进去。

里面的地毯很柔软,证明了我所料的不错。

我听得那大汉老王向开门的人说了几句,便把我推进一间室中。

这时我真像傀儡一般,任他们推着挽着,绝不抵抗。

他们把我推在一只温软的椅子上,分明是一只沙发。

小朱说:老王,把眼罩给他拿下来罢。

半分钟后,我的眼睛已恢复了自由,定定神,向四周一瞧,仿佛已换了一个世界。

那是一问宽大的长方形的书室。

窗上都幕着深蓝色的帘子,光线很幽暗。

室中的布置完全西式,椅桌、茶几、沙发、书橱等的器物都很精致。

我坐的一只沙发,是一种紫色的大花绒做的。

对面另有一只,那个穿糙米色西装大衣和戴鸭舌帽的小朱坐着。

在我的右侧里排着一只宽大的红木书桌,桌上的墨盂笔架台灯镇纸也排列得非常整齐。

凭我的经验观察,这书桌似乎只有装饰的作用,平日决没有人在这桌上写字或读书,原因是太整齐了。

书桌的那端有一个日本织锦的屏风,屏风后面分明另有一间,我瞧不见了。

麻脸大汉给我放松了眼睛上的白巾之后,便向屏风后面走去,只剩那戴黑眼镜的小朱和我面对面地坐着。

他仰靠着椅背,两只脚伸得笔直,嘴里衔着一支纸烟,在很暇豫地缓缓吐吸。

我瞧他的样子非常闲适,并且外表上也似乎没有警备的神气。

这是我的逃遁的机会吗?就体力而论,我相信我可以敌得过他。

不过我的手枪已被他拿去,他的身边有了两支枪,而且他的右手仍插在衣袋里面。

不但如此,我对于这个环境,一切都茫然,依旧处在鼓中,我若使就此逃了出去,回去也交不出帐。

况且据我意料,霍桑的失踪,十之七八,也必已落进了这班匪徒们的势力圈。

现在我既然到了这里,多少应当探一个明白。

我一壁思忖,一壁悄悄地细相对面的家伙。

他的眉毛口鼻都很细小,眼睛给黑眼镜罩住了,看不出它的颜色,脸上的黄色也有些特异,好像是经过化装的。

因此他的年龄多少,实在不容易猜度。

麻脸老王又从屏风背后转出来,走到小朱旁边,附耳说了几句。

小朱点点头,立起来。

他说:那末,老王,你在这里陪陪包先生。

其实他无论怎样厉害,究竟少两个翅膀。

他总不能飞出去。

小朱说完了,便也向屏风后面走进去。

我不知道屏风背后究竟有什么玄秘,恨不得一拳把屏风打倒,瞧一个清楚。

麻脸汉忽又耀武扬威似地卷起些袖子,取出一把手枪,紧紧地握着,让枪口正对于我。

他直挺挺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他的两只乌溜溜的眼睛一霎不雪地向我瞧着。

我记得这家伙刚才有过企图实施某种方式的动作,给那小朱阻住的。

他不是想拇我一下吗?现在他这副神气似乎还有谋杀的可能。

我瞧了他这种形状,觉得可恨又可笑,不自觉地撇一撇嘴。

喂,你为什么撇嘴?他向我挑衅。

我冷然说道:你何必这样子提心吊胆?我正想在这里休息一下,就是你叫我走,我也不高兴走哩。

哼:你还想走!我不高兴走就罢,要是要走,谁也阻不住我!呸,你做梦!看罢,做梦的是我,还是你1 我仍不屈地冷笑一声。

老王咕噜道:别嘴凶!老实告诉你,现在你落到了我们的手,休想再活着出去!你们打算把我怎么样?等我们的头儿把你问过之后,就会给你颜色瞧!他的语气中含着恫吓,他说话的声调和直逼的眼光也同样含着杀机。

他果真有行凶的可能。

我暗付这个人蠢头蠢脑,假使我再和他多嘴,他老羞成怒了,也许会身不由主地在枪机上扳一扳,那我未免要吃眼前亏了。

我采取守势,不再理睬他。

我们静默了足有半个钟头,忽然有一声咳嗽从屏风背后送出来。

我知道他们的头儿来了。

五、谈判在我的意想之中,他们既然有头儿的称呼,分明是一种有组织的匪党。

这匪党的场面如此阔绰,料想他们的首领总是一个犷悍强大的暴徒。

不,出我的意外,屏风背后走出来的那个头儿,竟是一个貌不惊人的瘦子。

他和跟在他背后的那个戴鸭舌帽的绑我来的小朱,身材上竟仿佛无二。

不过那头儿的脸部比较狭长,皮色是苍黑的,不戴帽,头发有些儿光秃。

猜度他的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六左右。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暗蓝马裤呢的夹袍,嘴里衔一支雪茄,走路时温文而稳重,很像是一个饱学的学者。

要是在交际场中碰见了,谁会瞧得出他是一个作奸犯法的匪徒?不过有一个显明的特征,他的一副深陷的眼睛,炯炯地可怖,表示他不是一个善类。

他走到了我的对面,麻面老王早已让座立起来。

我仍端静地坐着。

匪首向我点点头,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跟随的小朱和麻汉并肩地坐在另一只睡榻上,手枪都拿在手中。

那头儿先把嘴里的雪茄取下来,用手指弹去了些烟灰,才缓缓地把身子靠住椅背,一条右腿也搁上了他的左膝。

这姿态给我一个触发,不禁想起了我的老友霍桑。

读者们总也很熟悉,每逢他听当事人讲述案由的时候,也往往有这种暇豫安谧的状态。

可是此刻的情势绝对不同了。

霍桑在那里?他还能如此暇豫安谧吗?我的前途呢?外上我似乎仍象一个座上客,实际上我明明是吉凶莫测的下囚!那头儿第一句开口,说:包先生,我们久违了!他的口音是上海土语。

语声沉着而冷峭,一进耳朵,仿佛有一股冷气直透我的脊梁。

我并不是畏惧,也不是理作用,当时实在有这种感觉。

他说久违,分明表示我先前曾相见过。

在那里见过呢?我细瞧他的面貌,绝对不起。

我也很镇静地答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嘿嘿嘿!那人忽咯咯地发出一种冷笑,也是狞笑。

晤,那也怪你不得。

我们虽然交手过几次,实际上你当还没有直接和我会过面哩。

他重新将雪茄放在口中,闭着嘴唇,默默地呼吸。

脸人和麻子也都默不做声。

这静默我有些耐不住。

我问道:你到底是谁?此刻把我送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他的衔雪茄的嘴唇微微牵一牵。

你还不知道我?那我不是已经给过你一个信息?什么信息?唉!不错,那信息我是给你的朋友霍桑先生的,你许还没有知道。

其实你的老朋友也太粗心了。

他得了我信号,也应当通知你一声啊。

他有信号给过霍桑,莫非就是三天前早晨的那只燕?那末这个人难道就是江南燕?我没有看见过江南燕完全的真相,但知道他的身材很短小。

因为在猫儿眼一案中,他曾,向我附耳说过话,不过那时他是化装的,在匆忙中没有留意瞧。

现在这个人的身材果真也是短的,这一点显然已符合。

我问道:你可就是新近破了大华银行的第三号保库,盗取——?他忽摇摇手,接口阻住我。

够了,够了!何必背履似地太噜苏呢?他果真是破大华银行保管库的家伙。

难道他当真就江南燕?霍桑曾指说那是假冒的,这个人又说他已和我们交手过几次。

究竟准是谁非,我真弄不清。

不过无论如何,霍桑的失踪势必和这个人有关系。

他此刻究竟怎么样?他会不会已经遭了暗算?或者也像我一般地落进了他们的手?那末我此刻还有一部分的自由,在没有丧失活动可能以前,非和这个人挤一个死活不可。

我想到这里,我的手不期然而然地向背心的袋口摸过去;接着我又急急把手放下,觉得时机还未到,万万不能轻动。

况且旁边还有两个人执枪监视着,要动也不能不想些方法。

喂,你到底是谁?何必还藏头露尾?我耐不住地再问一句。

匪首婉声说:什么?你一定要我通姓报名吗?唉,对不起,我是不惯客套的。

那末你此刻有什么打算?唔,不错,我这样子请你到这里来,未免有些儿冒昧。

我希望你可以原谅。

语调很冷涩,措辞倒相当温文。

有了这样的修养,却干不法的绑架盗劫勾当,真有些不可思议。

我又问:你究竟有什么用意,快说。

匪首和婉地道:耐性些啊,急什么?你既然劳驾了,我请你来的意思,我自然会告诉你。

不过现在我先罕问你一句话。

你可知道你的朋友霍桑先生怎么样了?这句话正是我急切要发问的,现在他问我。

什么意思?他问这句话时,他的两粒乌黑的眼珠,从那深陷的眼眶中射出光来,注视在我的脸上。

我觉得那眼光中含着凶意。

我答道:莫非你——你可是——我急忙顿住了,觉得这句话未免露出痕迹。

他忙问道:你怎么不说出来?你这问句有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据外面传说,霍桑前天已经失踪。

这消息你总也知道了吧?问句很模棱,我仍难回答。

我但微微点了点头。

他又说:你想这消息可确实?他在探我的口气,要查知我的朋友的下落吗?还是已经把霍桑绑住了,此刻故意拿这话来戏弄我?我猜出,可是也特别戒备,不让他施展狡猾,同时我还想来个反攻。

我说:确不确你自己明白,何必问我?那末你不肯说?语声中带着威吓。

我摇摇头,作不耐状,含混道:我不愿意听这种吞吞吐吐的话。

你有什么意思,还是爽快些说。

匪首笑一笑,又把雪茄弹去了些灰烬,继续道:晤,你倒是一个喜欢爽快的心急人。

但是我们处世,有时候除了自己以外,也得想到人的方面,不能事事称心,那也就不能不委曲些儿。

哼,还是绕圈子:我要听听你把我绑到这里来的用意。

也好,你既然这样心急,我不妨就简括些说。

我请你来,就要你答复我刚才的话。

什么话?就是我对于贵友的失踪消息非常怀疑,请你来解答一下。

我的心头松一松。

他既然说怀疑,显见霍桑的失踪并不是他的直接行动。

那末我先前的推测和担忧实在是误会的。

我反问道:你要我告诉你霍桑失踪的原因吗?是。

不行。

我也不知道。

嘿嘿嘿!你的嘴真紧。

也好,我老实说罢。

我们的本意本不要和你们为难。

我们各行其道,尽可以不必相犯。

可是贵友太不识趣,一再阻挡我们的工作。

这一次他揭破了我们的策略,又不肯就此罢休,还打算彻底地解决。

你总也知道,我们也不是容易受人家的干涉的。

我们迫不得已,给了他一个信号,下一天他就失踪不见。

推想起来,他的失踪的缘由分明要暗中进行,他的目标一定仍在我们的身上。

我们为自身利害计,自然也不能不采取积极行动。

他顿一顿,又慢慢抽他的雪茄。

广室中静一静。

两个党羽仍默默地坐在长椅上监视着。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积极行动有什么含意,大概是一种恐吓。

但是我仍镇静不动。

匪首又问道:包先生,你明白了没有?我答道:明白了。

不过你不能希望我给你解答什么。

他怎么样失踪,我不知道。

你所估量的缘由,我也不能下断语。

我简直无能为力。

太谦虚了。

我想你多少总可以帮些我们的忙。

他的嘴又牵一牵。

我迟疑道:帮什么忙?可是你叫我给你们向霍桑疏通一下?他摇头道:不是。

你别见气,疏通的责任,你是担当不了的,况且实际上也不会有效力。

我们另外有一个方法,只是不能不劳你些神罢了。

他忽而把雪茄烟尾丢掉,欠一个身,身子也坐直起来,仿佛振作些精神,要发表什么重要说话。

六、诱饵局势在逐步开展。

像乌云密布在天空,巨飚已在扇动,迅雷、闪电、骤雨,随时会有降落的可能。

我也收摄神思,准备听他的说话和应付任何变化。

他咳了一声干嗽,说:包先生,我不妨再老实说几句。

我们的组织是非常严密的。

消息的灵通尽可开一个通讯社;人才的众多,新和旧都有——新的有专门的科学博士,旧的也有飞檐走壁的好手。

我们并不是高估我们的力量,可是那些装饭的侦探实在都不在我们的眼中;只有贵友霍桑,却觉得有些碍我们的手脚。

因此我很想和他会一会面,要是能够彼此妥协,那自然最好。

否则,也应当想一个解决的方法,才可以各行其道。

夸张、威胁,兼而有之,主旨显然在谋取妥协。

这是我揣度他的含意而得的结果。

可是霍桑是什么样人?会和这班人妥协?他是个公私、是非、邪正、善恶极端界线分明的人。

他既不会妥协,便是势不两立,怎么可以各行其道?不过我想起了往事,觉得霍桑对于江南燕这人,似应当别论。

他曾和江南燕交手过几次,结局时虽非妥协,却也有相当的谅解。

因为江南燕的活动的对象都是些来路不明或是满不在乎的富翁,行径上似乎带些任侠的旨趣,和霍桑并不是绝对处于对立地位。

这个人是不真的江南燕呢?据我看,他也许是冒名的。

理由是江南燕素来不在上海,他却明明是这里的土著。

江南燕干事,大半都是单枪匹马,这个人却又夸张他组织的强固,这都是显明的异点。

可是他的那只飞燕的信号又使人怀疑他确是江南燕本人。

就倩势推测,他的内幕中的人物谅来当真有几个好手,他方才的夸张也不是完全虚无的。

我顿了一顿,又问: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和他解决?他摸一摸自己的秃顶,摇摇头。

晤,这个我此刻还不必发表。

眼前的先决问题,要把贵友请到这里来了才好。

你怎样去请他?对不起,那就要借重你了。

你要我去同他到这里来?不是,用不着劳你的大驾。

你只要写一个条子,约他到这里来会商一下就行。

一番唇舌到这里才见了喉咙。

我才明白他们把我弄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就想借我做一种诱饵,引霍桑入壳!我直截地答道:那末你想叫我把霍桑骗得来?匪首又冷笑一声。

包先生,我劝你看开些,不要不识抬举。

我明明说请他来,你怎么说骗不骗?他的语声又冷起来,含着强烈的威胁意味。

我不由不勃然大怒。

我也劝你不要妄想。

我决计不写这一封信!喔,你当真不肯写?谁耐和你开玩笑?嘿嘿嘿!我看你还是知趣些罢!不知趣又怎么样?那你一定后悔来不及!我准备着。

你就是把我的手指斩掉,我也不写这封信!话撞了壁。

迅雷开始隆隆了。

匪首霍地立起身来,把他身上的那件马裤呢夹袍整一整,左手叉在腰部,变了面色,右手的食指指着我。

你已准备牺牲你的手指吗?晤,有种!可是我们还不让你如此便宜。

要是你还不知道我们的厉害,不妨先领你到我们的刑具室里去看一看。

摆子、夹棍、电螺旋、老虎凳,新的旧的都齐备,任你挑,皮条辫的鞭子是最普通的一种。

等到你饱尝了滋味,到底还是要写信,那就不免‘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这瘦子顿一顿,眼角向旁边的老王小朱瞟一瞟。

我保持着镇定,脑子里在估量这迅雷后的后果。

秃发的又说:包先生,我先礼后兵,现在再给你工分钟的考虑,假使你固执不肯,那我们也只得不客气了。

局势在倾向恶化。

两个绑我的助手也都挺立着,虽还没有动作,可是只要他们的头儿一吆喝,动作马上有。

我相信匪首的话不像是空言恫吓。

我可就此屈服吗?我和霍桑干冒险的事,当然已不止一次,性命当置之度外,何况是什么刑具?可是在这种紧要的关头,我也不能不运用我的理智,郑重地考虑一下。

一分钟!那狭长脸儿的瘦子看看手表之后,发出一声警报。

麻脸者王把手枪扬一扬。

小朱倒还安静。

我仍维持着外貌的宁静,可是脑海中的翻腾很汹涌。

我这种牺牲可值得吗?我的牺牲在实际上有什么代价?是否便可以免去霍桑的危险?反过来说,我假使依从了这匪首的要求,霍桑是否也会得投进罗网里来?我的经验告诉我,霍桑是一个最细心机警的人。

在这种严重的时间,若说他接到了我的信,便会不加深察,匆匆地赶来,那实在是神经过敏的想象。

还有一层,我现在落在匪手,霍桑还没有知道。

若使借此通一个消息给他,使他可以设法营救我,那岂非反可以给我利用?瘦子又厉声说:两分钟过去了!我沉默。

谁也不开口。

这是暴风雨之前的静寂。

在死寂中又捱过长长的一分钟。

匪首坚决地说:三分钟了!我还能沉默吗?不!那不是聪敏的应付方法。

我也立起来,应道:好。

你既然有意思和霍桑会会面,那也行。

我不妨就给你写一封信。

匪首见我就范了,又变了面孔,放下了叉腰的手。

这才好。

包先生,你究竟是知趣的。

他得了信,来不来,我不能保证。

那自然。

你知道他此刻在那里?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今天早晨我才从报纸上得到他失踪的消息。

我正想到他的寓里去看看,刚出门口,便被你这两个人抉到这里来。

匪首向我谛视着,似乎寻思了一下,点点头。

那末你现在写了信,送到那里去?只有仍旧送到他的爱文路寓所里去。

这样,你想他可以接得到吗?这难说。

但除此以外,我也没有方法。

匪首又低头想一想。

他的眼角仍在活动,在偷眼窥察我的神色,似要测度我的说话是否实在。

我说的是实话,当然不会有异样的表情。

一回,他决意地说:好,就这么办。

来,你坐到这书桌上去。

我来口述,你照着我写。

我走到书桌旁边,坐下来,开始使用这难得经用的书桌。

桌面上盖着薄薄一层灰。

我也不拂拭。

匪首给我取过一张白纸,又把墨盂和笔预备好。

我提起了笔,他便口述那封信。

弟已处在险地,急吩兄来调解。

见信立随来人同月来,一切可保无虑。

若兄不至,或有亏待来使之举,则弟有性命之虞。

切切。

他口述完毕,我又加上称呼和署名。

他取起纸来仔细念一遍,接着又叫我写信封。

我写好了,匪首便把信用胶水封好,顺手放在暗蓝呢袍的袋里。

他回头向麻脸大汉撅撅嘴:老王,把他送进第九号去,等我的命令再动手。

路上小心些。

是。

那大汉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摩一摩他的黑大衣,马上走近我的身旁。

那黄脸人也走近匪首旁边去,似乎发表什么意见,不过语声很低,我听不清楚。

匪首停着目光想了一想,瞧着糙米大衣的小朱说话。

也好。

你陪他去,的确更妥当些。

瘦子伸手到袍子袋里去,摸出一只小皮夹,从皮夹中取出什么来交给小朱。

小朱接过了,回转身来,同样走到我的身旁,把枪管对准着我。

他低声喝道:对不起,现在不能不再给你上一上眼罩。

你小心,如果动一动,就没有命!七、笼中鸟我第二次被他们挟上了汽车,又不知向什么地方进行。

这时我心中思潮的起伏比车轮的行动还迅速。

他们要怎样处治我?那匪首所说的第九号是个什么所在?他取了我这二封信去骗霍桑,霍桑可会得当真进他们的圈套?我起先希望他得了信息可以设法营救我,现在这刁恶的匪首又把我移换地点,我的希望岂不落了空?那末我还是束手听他们摆布吗?或是想个方法自己脱身呢?种种疑问攒刺我的心房,我的血液几乎要沸腾。

事情已经急剧地转变,我不能不有个迅速的决策。

我的眼睛被扎住,瞧不出我左右二人的情形怎么样。

不过我若使要自救,只有趁这个机会。

要是等他们把我送到了另一个地点,匪党一多,我就更不容易动手。

怎么办?我冒一冒险,和他们拼一个死活吗?我自从被绑以后,始终没有抗拒的表示。

故而这两个人在防备方面,比起初时疏懈得多。

上车时,我的右肋边有一支枪口抵着,这时那枪管已经撤去了。

又有一阵阵的烟臭从我的左首里发出。

我从呼吸的粗细上辨别,显见那吸烟的是老王。

我又觉得眼睛上裹着的白布,缚得并不算紧,只须我用力一扯,立刻可以脱落。

我开始反抗策划,打算第一步一手把眼睛上的白巾拉下来,一手夺取一支手枪。

若是能成功,就开枪把二人打倒,然后再对付那个开汽车的车夫。

万一失败了,我们在车中争斗起来,或者因此会惊动外面的警士或路人。

只要有人来干涉,那我也可以有自由的希望。

即使不幸完全失败,我也很愿意。

主意定了,我的精神更振作。

略一犹豫,我的脑海中仿佛发出一声命令。

动手!我的两手立即应声活动——左手用力把眼眶上的白巾一拉,果真应手而下,我的右手早也向右侧的肋部里摸过去,希望抢住那小朱手中的手枪,不料摸一个空。

我横目一瞧,那黄脸人的手枪已经藏进了衣袋里去,并不拿在手中了。

喔,你想逃?别动!再动,我马上开枪!黑髭的麻子是拿着手枪的。

他的枪口已经抵住在我的左肋。

我笑一笑,装做屈服地把背靠着车座。

这一来我的肋部离开了枪口。

麻子也松弛些。

我采取的策略是欲擒放纵。

就在我略略退后的当儿,我的左拳突然抬起来只用力一拾,拳头就打中老王的右腕。

阁笃!麻子的枪给击落了!小朱也动手了。

他想捉住我的手。

我避过了,我的左手疾忙从背心袋中取出那把便用刀来。

我的右手刚把刀片拉开,麻脸的吼一声,早伸手过来抢夺,我乘势一刀,恰巧刺中他的右手腕。

他不禁一声怪叫。

哎哟!猪猡,你凶!正在这时,我的右肋猛觉有一种东西抵住了。

那是小朱的手枪。

但是我不顾利害,仍举着利刀,准备回过来刺那黄脸汉。

不料那大汉的巨掌奋命地握住了我左手的手腕,我手中的刀便失了活动的自由。

同时小朱的另一只手向我左手的脉案上用力一拳,我的刀便不由自主地落在车守。

我有肋里的手枪虽没有开放,却始终抵住着。

我再也没有抵抗的能力了。

唉!我到底失败了!猪猡,你真要找死!老王受了我的一刀,怒极了。

他又骂了一声,忽把另一只没有伤的左手,紧握着拳头,向我的脸部打过来。

小朱忽然伸手架住了,又发声喝住他。

住手!这是什么地方?你能动手?大汉果然缩住了手。

我没有吃眼前亏。

这一幕小小武戏,也就告一个段落。

当大汉怪叫的时候,汽车曾略略停顿,接着仍继续进行,速度比先前增加些。

老王既被喝住,默坐在一旁,取出一方半黑半白的手巾,自己裹扎他的伤腕。

小朱重新将手巾给我裹眼睛。

那手巾虽被我拉下了,仍套在我的头颈上。

这时他的一只手把手巾给我重新拉上面部去,一只手里的手枪也移在我的胸口。

我还想趁势夺取手枪,但转念一想,这一着势必九死一生,未免太不值得。

我第二次又屈服了。

汽车到达了目的地,车厢门开了。

两个人各握住了我的一只手,挟着我一同下车。

这时比上车时严紧得多。

这一次我觉得只有三层阶石,一进门口便觉有一阵药物的臭味。

我的眼睛既然失了效用,自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所在。

老王在前面引导,小朱却贴近我的身旁,腰部的枪管始终没有离去。

转了几个弯,似乎经过了好几间屋子,忽而觉得有向下的阶级。

我默数那阶级共有八级,地面似乎是水泥。

这里面还有地室呢!果然一到下面,一股潮湿气味刺鼻难耐。

又转了两个弯,我就给推进一间小室。

我的眼睛恢复了自由,才瞧见我所处的地方是一间只有六七尺见方的小室,四壁都是水泥造的,只有一个通道,是一扇五尺多高三尺多阔的黑黝黝的门。

小室的一角里放着一只板榻,榻上铺着被褥,榻前有一只半桌和两只方凳:像是一间优等囚室。

上面有一盏电灯,这时正自亮着,光线不大亮。

我计算这当儿谅来还没有过正午十二点钟。

这里既在地下,除了这一盏幽暗的电灯以外,真是暗无天日。

我坐定在板榻上。

老王向我凶狠狠瞅一眼,先退出去,他到了门外,站住了似在和什么人谈话。

小朱仍站在我的面前,瞧着我高声吩咐。

安静些。

要是你轻举妄动,只有自己讨苦吃。

你领会吗?我默然不答,只冷冷地向他瞧了一眼,他向我笑了一笑,也就退出室去。

接着,室门关上了。

滴喀一响,外面下锁了。

我就成了笼中鸟!我怎样对付他们呢?事实上可有什么办法?我为公众服务,结怨了匪党,此刻落在他们的手中,生死原不在心上。

只是我一想到我的妻子佩芹,未免有些儿不安。

伊一定以为我此刻还在霍桑那里,怎知道我已经身处绝境。

我可能通一个消息给伊吗?莫说办不到,就算办到了,伊得信以后又将怎么样?我又想起霍桑。

他此刻是否已经接到我的信?如果信已投到,他将怎么样应付?据情势推测,这班匪党的组织如此严密,确实厉害。

他们又有这样秘密的地牢,若不深悉底细,谁又能够直捣匪穴?我瞧那匪首的头脑确是很冷静的。

他既能干那大华银行的案子,可见他所说的他手下人才众多,确也不是虚言。

不过他们既然没有把我一枪打死,我自然还有希望。

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

这是霍桑的人生观,我也有同样的抱负。

我开始准备用我自己的力量,设法脱出牢笼。

我站起来,先把指头在那水泥的壁上轻轻地弹击,都是很坚实的,休想有脱逃的机会。

我又走到室门旁边,视察那扇门。

门是用铁皮包的,里面是某种坚木,门外有铁闩反锁着,显然也没有法子想。

我支用脚踏踏地,地的坚实更甚于壁。

只有上面暗黑的承尘,我还把握不住。

不过希望也一定很少。

怎么办?这是个坚实的地牢,我赤手空拳,有什么法子呢?砰!一声枪响从铁皮的门外传送进来。

我心里一惊,不由不倒退两步。

有什么变端来了罢!八、冒险行动是霍桑来了罢?那是我那时候的第一种意念。

以为霍桑来了,匪徒们阻挡他,也许外面已发生了争斗,因而有枪声。

接着我又自觉我神经过敏。

霍桑既然不知道我的所在,怎么就会跟因而至?我再敛神听听。

没有声音。

太奇怪!开了枪怎么会静下来?我轻轻地踱到门边,用手推一推那铁皮门,冷得像冰,但是依旧锁着不动。

刮搭!我吃一惊,赶紧把身子蹲下去。

声音是从门上来的。

我抬头一瞧,铁闩上忽然露出一方小洞。

有一个人面就在这小洞口中显露出来。

那是个监守人。

他的面貌虽不仔细,但那种凶恶粗丑的状态一望而知不是善类。

他向我狞笑着说:喂,你忙什么?想逃走?嘿嘿嘿!笑声中充满冷气,使我的皮肤上生粟。

我不理他。

他说下去。

知趣些罢。

无论如何,你逃不掉。

就算你走了出来,你也休想活命。

我劝你安逸些睡一会,倒是最实惠的。

又是一声刮搭。

那人把铁门上的方洞重新关拢了。

我站直了,看见铁门上另有一个小孔,才知道我在里面的举动,外面都瞧得见,刚才的枪声分明是一种示威。

这是个最恶的场面。

我处在这个四壁坚实的黑暗的地牢中,除了外面有人来救我,我自己简直没有逃生的机会了。

不是我自己气馁,实际上实在无路可走。

这班匪党不但手段厉害,组织也特别严密。

别的莫说,这种秘密的地室和严密的布置,实足使侦探们束手无策。

我所处的一室握说是第九号,不知一共究有多少号数。

假使每一号中都有一件票案,这匪党的气焰也足够教人心惊。

我这时虽还存着扑灭这个匪窟的雄心,不过我手无寸铁,又没有一条出路,怎么样着手,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

正当这个时候,电灯忽而熄灭了。

这又使我吃一惊。

又有什么变化吗?我知道电灯的机钮装在门外。

他们熄灭了灯,将有什么动作?我处在这黑牢中,生死末卜,加着霉湿的空气刺鼻难受,我感到的烦闷惶惑也可想而知。

静!是死一般的静!黑,是坟墓般的黑!我简直像一个给活埋的有呼吸的死人!我绝望吗?不!霍桑常常说,希望是同呼吸一起存在的。

我在万分困难中,忽然想得一计。

那门外的看守人我可能运动一下吗?如果成功,不但我的性命可保,也许还可以成全我的打破匪巢的奢望。

这不是值得试一试的吗?于是我又冒险走到铁门背后,希望听得门外的脚声走过,然后招呼他谈话。

不料我的耳朵刚要贴在铁皮门上,电灯忽又通明,那铁门上的方洞也跟着拉开了。

我急忙把身子一侧,才见从方洞中送进一只长方形的小盘,盘中着一个面包,一方块牛肉,还有一杯热水。

我连忙接住了盘,乘势从方洞中低声说话。

朋友,我和你谈一句话,行不行?那人果真住了步,把头凑到洞口。

你要说什么?我忙接续道:朋友,你若使能放我出去,我一定重重谢你。

那人忽冷笑一声。

书呆子!你谢我多少呀?你卖掉了老婆,能值得几个钱呢?不,我有钱,你要多少,我都依。

我赶紧补两句。

他仍站着不走。

喔,你有钱?有多少?我给你一千块!没有反响,有的是静默。

这不是希望吗?同意了?还是还嫌少?喂,朋友,我还可以多给些——再加五百也行,只要你马上放我:有回音了!声音很低。

他的头仍凑在洞口,两只黑眼闪一闪。

喔,你肯给一千五?是!现货交易吗?哦——我身上没有现钱。

你一放我出去,不妨跟我一起去拿。

跟你一起去!嘿嘿嘿!方洞合上了,他走开了!我急急补充说:喂——喂,我有金表——喂,还有墨水笔一一没有回音!完!这计划不成功,我只空欢喜了一场。

真懊丧!我把食物盘放在半桌上,刚才坐下,电灯忽又暗掉了。

我那里吃得下?无聊中我但把热水饮了一口,接着便倒在板榻上面。

我的身体一经躺平,脑中的思潮越发起伏得厉害。

我的希望是稀薄了,不能不想到归宿。

人生百年,谁也有个归宿,死原不足畏惧。

我想起了十九那天早晨,霍桑因批改罗隐的蜜蜂诗而发表的几句话:生存在这个时代的人,谁也应得有‘为人’的观念。

霍桑和我历年来竭尽心力,企图荡涤些人群的渣滓,扑灭些社会的毒害,让大众们走一条更平坦光明的路,就因此和那班歹徒恶棍处于势不两立的地位。

现在我不幸落进了匪手,就算牺牲了性命,总比马援说的卧床上、死儿女子手中更有意义。

不过人也是有情感的,生离死别,对于生平所亲呢的人也不能不有所系恋。

第一系恋的是我的妻子佩芹,第二便是我的老朋友霍桑。

我死在这里,这两个人连消息都没有一个,生死存亡两不知,想起来最觉难受。

再进一步,我又替霍桑担忧。

此番他即使不会得因着我的字条而落入匪徒的圈套,但这班悍匪和霍桑不共戴天,随时都有暗算他的可能。

假使他又失去了我的助力,单身双拳,无论他怎样机智出众,也许也不免要步我的后尘罢!我躺着,呼吸有些艰难。

时间在一分分一秒秒过去。

内和外一片黑,一片静。

我这样似梦非梦地胡思乱想,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

我的耳朵中忽感受一种异声,仿佛室门外的铁闩有人在那里开动。

我不由不坐直了身子,把我全身的精神都运用在听觉上面。

嘎吱……嘎吱……!似乎是铁闩拔动的声音,不过非常轻微。

怎么?莫非刚才那个看守人受了我的运动,表面上虽不理会,此刻却来暗暗地放我逃走吗?不,不会。

这意念未免太如意了。

那末可是有人要悄悄地进来,致我的死命吗?铁皮门果真轻轻地开动了。

这仍旧是我的听觉的警报。

电灯仍不明亮,使我无从防备。

我缩住在一壁,留神地听。

那铁门显然在扩展,等到拉开了半扇以后,外面有一缕细而长的灯光射进来。

隐约中我瞧见一个戴鸭舌帽的黑形佝偻着缓步走进来!我仍把身子贴住了水泥的墙壁,我的呼吸也忍住了。

来人的用意怎么样?不会是好意罢?我正想举起一只方凳暂时做武器,忽见那黑形一进门后,站一站,并没有动手行凶的模样。

更奇怪的,他把电筒光向我照一照,像在摇手作势。

什么意思?进来的人是谁?莫非是霍桑?但是那人的身材又不像。

疑迟间我的手中拿着的木凳也不敢轻动。

那人慢慢地走到了我的身旁,向我连连地摇手;他忽把一支手枪倒握了枪管,塞在我的手中;接着又是另一种东西——是我的那把便用刀。

我真是莫名其妙。

那人低声说:别慌!这都是你自己的东西,拿好了。

什么意思?我也挣出了一句。

你不用疑虑。

放着胆子,跟我走。

那里去?走向光明去!抽象的光明已经在我的心头活动。

这个人不但没有恶意,像是来救我的,而且他的声音我也熟悉。

我不禁问道:那末你是谁?可就是小——他忽阻止我道:别说废话!轻声些,跟我走!外面没有人吗?有人,就开枪,不过能不开更好。

你看着我。

走。

是梦境吗?不,是现实。

可是这个人明明是动手把我绑到这里来的黄脸匪徒小朱,因为暗淡的光线中,我还看得出他戴着黑眼镜。

此刻他怎么又来放我?这真是我所梦想不到的!他要引我出外,另外有什么作用吗?也不像。

他们若要害我,随处都可以,何必多此一举?况且我的手枪他也还我了,更百分之百不像有什么恶意。

这时候我还没有脱离险境,也没有机会深究,只有傀儡似地跟着他进行。

出了门口,我们都站一站。

电简光照见一条狭长弧形的甫道。

离这第九号室不远,壁顶上还装着一盏电灯。

就在那电灯下面,有一个人蜷卧在地上。

我不禁一吓。

小朱附着我的耳朵说:别怕。

这个人已经没有呼吸了。

甫道的两端都有木栅门。

两边约有十多扇包铁皮的小门,既像旅馆,又像监牢中的囚室。

小朱在甫道中略一迟疑,又向我低声说:我想还是从这边走,比较地容易些。

你得振作些儿,手枪也姑且暂时藏好。

我希望我们能够不用它最好。

我点点头,但依着他的话进行。

我们向右首一端走,举步轻缓而稳定。

到了木栅的门口,那黄脸人忽掏出一串钥匙,开那门上的锁。

可是试开了半响,锁仍旧不开。

他另换一个钥匙,竟也同样地扦格不入。

他的精神有些急遽不耐。

我的心也乱跳。

等到他换了第三个钥匙,变端起来了!砰!……砰!……枪声隐约地从甭道的左端透过来。

小朱突的一震,急急住手。

他侧耳倾听。

枪声竟连续地不断,并且越发清晰了。

小朱惊呼道:不好!大概是侦探们来哩!我的反应倒相反,不但不惊慌,胆子转壮了。

我安慰他道:若使真是侦探,我可以给你保证。

你不用害怕。

他仍惊惶地道:慢。

你自己的生命怎么样,此刻也还说不定哩。

他急急把那第三个钥匙用力旋转。

不凑巧,仍旧不配但那边的枪声仍继续不停。

好容易换了第四个钥匙,那锁才应手而开。

他拉着我走出了木栅门,转了两个弯,便有七八层阶级。

他——口气先跑到上面,仰面探了一探,又回过来向我招手。

当我上梯级的时候,隐约中听得枪声更急促些,好像方向不止一个。

到了梯级的上面,虽有一盏电灯,光线却更暗淡。

他仍拉着我的手,低声道:你在这里暂时伏一伏,让我去骗他们开门。

这一扇门是我们的生死关!现在只能试一试我们的命运!小心,回头你得照顾你自己!我看见他走到一扇小门口,曲着两个指头,在门上连叩三声;略停一停,又叩三声;连续着又叩两下。

这分明是一种暗号。

枪声仍错落地响着,听起来越发近了些。

小朱的叩门声停了不久,室门便开了。

他跨出门去,似在向开门人打什么招呼。

不料小朱的身子刚才走出,那门又突的重新关上。

这是生死关头,我再不能迟疑了。

我一壁摸出手枪,一壁奔到门口,不等外面的人下锁,猛力把门冲开。

一出这门,我的眼睛骤然受了光线,不由不昏花得瞧不清楚。

一个黑影飞过来,像是拳头。

我来不及闪躲,拳头已经打在我的胸口。

痛吗?我没有感觉。

恍榴中我看见是个短衣的男子,站在门口,正在狠命地再度打过来。

我举起右腕来招架,把那拳头挡开了。

他在拔手枪,我飞起一腿,踢在他的手腕上。

枪始终没有拔出来。

我不再顾忌,便向这看门人开了一枪。

那人来不及避,立即应声倒地,冲:我继续着前冲!我瞧见那小朱正在从一个门口里奔出去。

那是一间宽大的房,堆积着木箱酒瓶之类。

那看门人倒地时,带翻了几个酒瓶,曾发出一种宏大的声音,增加了我的危险。

砰!……砰!……砰!……激越清晰的枪声分明就在这储藏室的外面。

从那时急时缓的响声上推测,好像有人正在作一攻一守的射击。

我不暇顾虑,把小朱定出去的门做目标,用力冲出去。

我出了这一个门口,显然逃出了第三关。

我站一站,才知是一另西式的酒吧间。

场面很混乱。

有好几个人正躲在柜背后,桌底下,和壁角间。

枪声仍断断续续。

我执了手枪,一时不知道怎样放。

地上有个穿糙米衣服的人像蚯蚓地在爬,已爬近了酒店的大门,门正开着。

我正想跟着他的踪迹,忽而手枪又一响,一粒弹子从我的左侧里飞来。

我急急把头一偏,但左肩上已中了一弹,我忍痛盲目地回了一枪。

砰!右首里另有枪声,我的腿上马上又中一弹。

我仍负痛向前奔去,刚到门口,门外又有连珠般的枪声。

我进退不得了!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足也再支撑不住,身体一失平衡,便跌倒在门外的水泥径上;但觉眼睛前一阵昏花,顿时又进入了黑暗境界。

我的知觉失去了!九、奇怪的电话人们大概都经历过凶险的梦境,在万分紧张的时候,往往惊极而醒;醒觉以后,回想前情,精神上自然会感觉到无量的安慰。

当三月二十三日早晨,我在爱仁医院里两眼醒转来时,正像从一个惊心动魄的恶梦中醒转来一般。

我的眼光最先接触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我的老友霍桑,另一个是我的爱人佩芹。

我揉了揉眼睛,看见佩芹坐在我的床边,含愁的双目正凝注在我的脸上。

伊的眼眶略略有些红肿,面容也灰白可怜。

我一把拉住了伊的手,要想坐起来,忽觉我的左肩和右腿上都隐隐作痛。

伊急忙站起来,按住我的身体,不许我撑起来。

伊说:医生叮嘱的,你虽侥幸地没有伤筋骨,可是不能动。

现在你觉得怎么样?还痛吗?语声有些哽咽。

不。

我摇摇头,仍握住伊的手不放。

唉,好了!霍桑正站在床的一端,说了一句,舒口气,缓缓地走近我的头部。

我回头问道:霍桑,我们可是做梦?霍桑微笑答道:晤,是的,可是梦已经过去哩!那末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话长哩。

你耐性些。

我想你现在还需要休息。

是的。

朗,你再睡一回再谈。

要不要吃些东西?佩芹也附和霍桑的表示。

我说:不。

我现在需要的就是这回事的内幕。

霍桑,你快告诉我。

霍桑嘻一嘻,走到我的床边,在一只直背椅上坐下来。

佩芹拿了一杯热牛奶送过来,扶起了我的头,叫我吃。

我领情地一口气喝完了,重新向霍桑提出解释的要求。

霍桑答应了。

佩芹仍坐在床的另一边,静静地听霍桑分析。

他说:昨天你是从匪窟里逃出来的。

我应道:是,我记得了。

当我跌在酒吧间门外的时候,可是你救我起来的。

不是。

一半是汪银林手下的几个探伙,一半是另有一个不知谁何的人。

怎么来?我不明白。

原来当时我知道通匪窟的通路只有一条,故而我们大家都向黄河路的医室里进攻。

不知道这匪党有秘密的地道,而且那地道还通过弯角,有两个出口,分散在两条路上。

等到转角上后援的探伙们听得了富洲路上的枪声,才知道玫瑰酒店里有嫌疑人逃出来,警署的门警开始阻拦。

汪银林才派了大队过来,方始将你救起。

我作惊异声道:什么?匪窟的通道就在富洲路上?霍桑点头道:是啊。

你可是以为富洲路是警署的所在,因此认为奇怪吗?岂知那一另假名的玫瑰西酒店竟就在警署的隔邻!因此之故,警探们寻遍了上海的四乡,竟找不到匪窟的所在:我纳罕地说:唉,匪党们真狡猾极了!这种地点谁想得到?你又怎样知道的?霍桑解释道:五天以前我们不是破过一件大华银行的失窃案吗?我早已说过,这案子定是什么匪徒冒托着江南燕的名义干的。

他们能够破坏如此坚固的铁箱,并且把赃物藏得如此严密,也足见这班人的能耐。

在一两个月之前,我听说有一班有组织的匪党,内幕中有一个有科学智识的人,在操纵指挥,实在不容易应付。

我叹息道:唉:我国人的科学智识还在幼稚时期,别的没有发展,犯法作恶的勾当上倒马上就有成效!霍桑也微微叹一口气。

我知道有这班匪党的存在,社会上的恐慌势难有停止的希望。

我料想大华银行的案子也定是这班匪党干的,案情虽揭破了,真贼还没着落,所以我就决心彻底扑灭他们。

我和汪银林探长商量了好久,又费了不少工夫,从各方面探访,可是终查不出匪窟的所在。

于是我便想出我自己失踪的计策,来引他们入壳。

我插口道:你的失踪是一种自动的计策吗?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霍桑道:这一点要请你原谅。

我的失踪的目的在乎使匪党们信以为真。

他们知道我和他们势不两立,我一天在社会上活动,他们是一天不能安心的。

还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

在十九早晨那只飞燕的事过去以后,到了下午,你就回家去。

在那天晚上十点光景,忽然又有人到我的寓所里来开枪行刺,也许是威吓。

喔,施桂也提起过,不过不清楚。

那也许就是匪首所说的信号。

我听得了这消息,正要到你那边去问个明白,就给绑了去。

那是怎么一回事?那时候我在楼下办事室看一本变态心理。

有人向我靠近的窗口开了一枪。

那枪弹没有进来,似乎是随便放的,也许只含着恐吓作用。

我马上探头到窗外去看看。

又是一枪,仍旧是空发的,并没有伤我。

我因此将计就计,下一天早晨,拿了些应用的东西,就悄悄地失踪不见。

我料想他们一听得我失踪的消息,势必要派人来探听虚实,我便可以因此得到一个引线。

至于我不和你说明的缘故——连施桂也不知道——就因为你是一个老实人。

若使你知道我的失踪是假的,你就决不会发急。

你总知道,有好多人都把你做一种我的行动的反镜。

万一从你的行动态度上被他们瞧破虚实,岂不弄巧成拙?为了这层,我只得故意不通知你。

这一来使你冒了一次很大的险,我很抱歉。

不过我也防你有什么意外,早就派人守候在你的寓所的左右,以防万一的不测。

那末,我被他们绑去的时候,有人看见的?不错。

那时候两个守伺的人原也亲眼看见。

不过他们奉命不能救你。

为什么?这又得请你原谅。

我已经说过,我的目的原想借一条线路,探悉他们的地点。

所以两个监伺人只奉命跟踪,并不负援救或把你劫夺下来的责任。

我也料定他们一时决不会难为你,只须一探得匪窟的地点,我就可以设法引救你。

你就从这条线路得悉匪窟地点的?不。

他们只跟到沙渡路的一宅屋子。

屋子的门外标着F.R.Henrg ——一个西人——住宅的牌子,其实是匪党的接洽机关。

我们后来知道这屋子里并无犯罪的证迹,真正的匪窟却是我刚才所说的富洲路和黄河路的地牢。

哦,你怎么样查明的?他们当初把你绑到了沙渡路以后,那跟踪的人——他叫许道中——便回来报告。

我们还以为那里就是匪党的总习机关。

我就和银林商量,集合了几个勇敢于练的探伙,准备前去掩捕。

不料我们正自分配任务的当儿,忽然有一个人送你的条子来。

那时候你重新回到了你的寓所里去了吗?不是。

我用间接的方法,和施桂通电话。

这字条一送到,施桂马上通知我。

我一得这个消息,立刻赶回去,见了那送信人,略略用些手段,他就反而被我利用。

所以我们能够破获他们真正的匪窟,不能不归功于你。

美中不足的是累你冒了一次险,吃了些痛苦。

只要这回事对大众有些好处,我的冒险也算不得什么。

霍桑笑道:你有这个见解,那末你得赞同我改的那首蜜蜂诗了。

我也笑一笑,又提出另一个问句。

你用怎么样的方法利用这个送情人?因为我想起了我也曾企图利用一个地牢中的监守人,结果是失败的。

他微笑地说:那是很简便的。

他叫翟启新,是那匪首莫敬奇的心腹,也是党中的一个重要分子,所以知道密窟的所在。

他先听我说出了他们党中的情形相接洽的地点,都非常明了,不由不心虚起来。

他一样是一个人,读过些书,年纪还轻,性命究竟也爱惜。

所以经我费了半小时工夫的训话,并不曾化什么钱,到底被我屈服了。

接着我们便分配了大队人马,直向那匪窟进攻。

翟启新也许一壁省悟,一壁对于他的伙伴还存几分顾全的私意,给他们同党们留一条生路。

所以他只指点黄河路的敬奇医室,却并不说明富洲路的玫瑰酒店也是一个出路。

我们攻进去时,大家都拼着全力,匪党虽没防备,也拼命回枪抵抗。

因此伤了两个探伙,我的手背上也受了些微伤。

他不自觉地举起他的左手来。

我看见他的左手背上粘着橡皮膏。

他继续说下去。

那时我们在医室中酣战,想不到你也从另一条出路逃出来。

幸亏那转角上的几个后备人,听得了酒店门口门警阻拦的枪声,报告了汪探长,才奔过来把你救出。

据那两个救你的探伙说,在你的后面另有一个人跌倒在门槛上面。

这个人分明是追你出来的,不知如何,竟也中枪倒地。

此外另有一个戴黑眼镜,穿糙米色西装大衣戴鸭舌帽的匪徒,在你前面飞奔逃出。

门警的枪没有打中他,探伙们也追赶不着。

我想起了那个黄脸人,忙应道:唉!这个人我认识,叫小朱,那当然是假名,不过很奇怪,我此刻还莫名其妙。

霍桑动容地问道:怎样奇怪?这西装的匪徒就是亲手把我绑去的人;后来放我出来的也就是他。

我再三思索,再也想不出他的用意。

什么?绑你的和放你的是一个人?霍桑显然很惊异。

是!你不会误会?不会。

他的身材比较短小,先后和我谈过不少话。

我决不会误会。

他的面貌怎么样?很特别。

脸色是淡黄的,像是上的蜡;眉毛细长,嘴也不大;眼睛给黑眼镜罩住了,我没有看清楚。

我又把他里面穿的是棕色西装,谈吐像受过教育,起先绑我后来又救我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佩芹在旁边,虽没有岔口,却好几次用白巾掩伊的嘴,似乎禁止伊的惊骇声音喊出来。

霍桑低头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地表示。

这真是奇怪!我也想不出这把戏有什么意思。

虽然,这个匪党既已破获,这一个小小的疑问总可以打破。

你说的那个叫做莫敬奇的匪首可曾捉住了?捉住了。

莫敬奇是在沙渡路被擒的。

匪窟里的党徒一共打死了七个,捉住了十四个,那麻脸大汉老王也在内。

还有那被拘禁的肉票救出了多少,和起出来的赃物一共有若干,我还没有知道。

我因着赶到这里来瞧你,故而一切善后的料理都由汪银林在办理。

他站起来。

现在你真不觉得痛楚了吗?好,你得安心静养几天。

我去看看汪银林,问问他经过的情形,回头再来瞧你。

这件事如此结束完全出我的意外。

我虽受了一番虚惊和吃了些儿痛苦,但这一班破坏社会秩序的凶恶的匪党费得一鼓歼灭,减少了社会上的一种恐怖,我这代价也总算得。

这晚上佩芹亲自充当特别护士,在病室中陪我。

我的痛苦也因而减轻了不少,但是心中反觉得对伊不住。

二十四日清早霍桑又到医院里来瞧我。

据说党魁莫敬奇已经供出了不少话。

他们先后犯了四十一件案子,党里的党徒总数在二百以外,那天从玫瑰酒店里逃掉的也不少,不过那些比较重要的分子大半都在打死和捕住的二十一个人里面。

其余漏网的匪徒,若要完全肃清,还得费毕时日和工夫,才能办到。

那莫敬奇受过教育,真有些科学知识,也懂些西医学,故而表面上挂着敬奇医室的牌子。

算是一个西医。

他的手下当真也有几个懂电学和机械学的,大华银行保管库的那件案子,设计的虽然是他,实际动手的是他手下的一个姓夏的匪徒。

这个人也已捉住了。

据他说那保管库库门里面用白铅粉画的那只燕子,是姓夏的偶然画上去的,并不是莫敬奇的命令。

所以他不承认有故意假冒的意思。

起出来的赃物,现款一项竟有十七八万之多,其他还有不少珍贵首饰。

只有第三号保管库中遗失的刘伯蓉夫人的金钢钻镯和民众教育基金团的有价证券都不知去向。

汪银林曾再三究问,据莫敬奇说,那是一起藏在地道中第三号密室里的。

但密室中别的东西都在,只少了这两注东西,还不免是美中不足。

不过霍桑这一回总算出了全力,他的责任也可以告一个段落了。

我的心中仍怀着一个没法解释的疑团,就是那个西装的黄脸人,起先既然把我绑进了匪窟里去,事后又为什么放我出来?并且据霍桑说,当我逃出那玫瑰酒铺门口的时候,门外面分明也有人助我回枪。

现今想来,这一枪大概就把我背后追赶的人打倒,才救了我的性命。

这个代我回枪的人可就是小朱?他究竟有什么用意呢?此刻他显然逃遁无踪了,我的疑团当然再也没法解释了。

过了两天,我的右腿的伤势略见好些,左手还不能举起。

我刚才勉强能够起床,忽而有人打电话给我。

那电话来得很突兀。

我问他的姓名,那人不回答,却向我说了一大串道歉的话,连带地解释了那个还没着落的燕子的谜。

包先生,你怎么这样健忘?你今天已好些吗?我已经打了三次电话,今天居然能够和你谈话,很快乐。

我得向你道一个歉。

此番我因着要出洋去玩一下,从上海经过,本来想悄悄地不教人知道。

后来我向姓杨的借了些盘费,偏偏他不小心在外面漏了风声,才惹出这场风波。

我到上海的消息在报纸上披露以后,隔了两天,便发生大华银行的案子。

我最恨人家冒我的虚名。

这案子干得很笨拙,弄到的东西价值却不小。

刘某的历史我很熟悉,损失些原不算什么,但他为掩护起见,担任了民众教育团的理事。

那基金也由他负责保管。

这基金一起遗失了,关系很大,我不能置之不理。

我抱着这个目的,就定意和这班人接近。

我想探悉他们的秘窟所在,那就不能不献一个苦肉计。

不过抱歉得很,我这苦肉计成立,完全借重了你老人家,后来又累你受伤,我真是万分不安。

现在我的目的已经完成,基金团的证券也已归了原主。

我想这是你和霍桑先生最关心的,现在也可以宽慰了。

我不日就要放洋,特地来和你道一声歉。

霍桑先生那边,也请你致意一声。

那天他给我声明大华案子出于假冒,我是很感激的。

后来那只燕子就是代表我亲自道谢的意思。

我的话完了,视你早日痊愈。

我们后会有期呢。

这个奇怪的电话是什么人打来的,他虽不肯明言,谅来读者们总也想象得到了。

不过我所用的他字,似乎还不能确定。

因为霍桑在事后表示过他的见解。

这他字也许有可以改换伊字的可能。

我在本案中的疑团此刻虽已完全打破,但他和伊的疑问若要希望彻底解决,那只能等待将来了。

< 全文完>正文 黑脸鬼更新时间:2008-4-8 10:50:24 本章字数:11233一、小主顾哎哟!真的!霍先生,这真是一个鬼——一个黑脸鬼!要是在这样子下去,我准会发疯!……霍先生,我怕煞哩!请你救救我!说这话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他的白哲的脸上果真显着恐怖的暗影,一双乌黑的眼睛张大了,嘴唇上的血色也褪尽了,声调也和谐他所说的语意。

霍桑坐在这小客人的对面。

他把口中衔着的白金龙用拇指和食指夹着取下来,又顺势将无名指在烟上弹动了一下,一小团烟灰便落在他面前书桌上的烟灰盆中。

他的目光从那刚才说话的小朋友脸上转而向我。

他轻轻地说:包朗,你还记得我们那位小朋友米慧生吗,这样的事真教我有些寒心。

我默默不答,心头微微震了一震。

我们的老同学米振愚的儿子米慧生,曾经和我们开过一次玩笑,幸亏霍桑的听觉特别敏锐,终于没有落进他的圈套,才不至闹成笑话。

但事后思量,霍桑觉得那个小孩子不容易应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件事我曾经记过一篇《古钢表》,读者们也许已经知道。

这一天竟又有一个叫做裴芝英的小主顾,带了一个鬼故事到我们寓所里来请教。

这原是难得的事。

霍桑又鉴于前一次的殷鉴,才向我提起米慧生的事。

我的目光偷偷地瞧着那位小朋友。

他的脸上泛着灰白色,显然为恐怖所中,身上虽穿了一件栗壳色花绸的灰鼠袍子,颈项间又围一条纯白的羊毛围巾,并且他的座椅又靠近火炉,但当他说到黑脸鬼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头颈短了几寸,嘴唇也微微地颤动。

我揣度他这状态,似乎真有什么恐怖危险的事情要请我们解决,不像是故意来戏弄我们的。

霍桑又回头过去,淡淡地问那小客人。

你说你真的瞧见一个黑脸鬼?裴芝英连忙应道:正是,我已经连接看见过三次。

霍桑道:那末你说得仔细些。

第一次你在几时瞧见的?裴芝英定着目光回想一下,才答道:今天不是正月初七吗?第一次就在前天初五晚上。

大约在什么时候?那天我吃过了晚饭,我和缓卿舅舅和宝兴、宝样四个人在客堂里掷了一回状元红。

约摸玩了一个钟头,缓卿舅舅就回去。

我正要回进房去,又被宝兴、宝祥拉住了,要我讲故事。

我勒他们不过,只得照例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慢。

宝兴、宝祥是谁?芝英道:他们是我叔叔的儿子,宝兴比我小两岁,交新年才十三岁,宝祥却还小两岁。

他们都在正志小学里读书。

我自己是中学二年级。

霍桑点点头。

说下去。

以后怎么样?裴芝英道:我讲完了故事,就进房去。

那时只有九点多钟,我一时还睡不着。

我想起还有六天工夫就要开学,学校里的功课荒废了两个星期。

国文啊,英文啊,地理啊,历史啊,还有头痛的算术啊,差不多都要还给先生了,不如趁这空儿,打开书包来温一温。

我拿出一本算术,刚才翻开第一页,偶然拾起头来,忽然看见玻璃上一个大如巴斗黑如锅底灰那么的黑鬼脸!唉!……霍先生,真怕人哪!霍桑吐了一口烟,仍不动声色地瞧着那少年,问道:那时候你怎么样?裴芝英的呼吸又增加了速度,答道:那时我不禁大吃一惊,急急立起身来,想要叫喊。

不料那窗上的黑脸一霎眼便不见了。

接着我开了侧门,点了一支蜡烛,走到客堂里一瞧,黑漆漆没有一个人影。

我再走到窗外天井里去照视,忽然一阵冷风突的把烛吹灭了。

我益发惊骇,慌忙回到房中,还是喘气不定。

裴芝英的面色比前更加惨白了,连他的手足都在蔌蔌地颤动。

若说是伪装,我不相信这样一个孩子竟会有这么优越的演剧天才。

霍桑低头想了一想,又婉声说:小朋友,你别这样。

这里没有鬼,你用不着害怕。

我问你,那晚上你讲的故事是个什么性质的故事?裴芝英道:那个故事的题目叫做‘长脚鬼’。

那是看门的招弟讲给我听的。

霍桑一听这句,不由的吐出了一口烟,扑刺地笑了一声。

他回头向我道:包朗,这是我们阴历新年的第一案,可算一件利市呢!他又向芝英说:小朋友,我告诉你。

你不必再这样无意识地害怕。

你所说的黑脸鬼,大概只在你的胞子里面。

你在晚上讲了鬼故事,脑筋上就不免留下了一个鬼的影像。

后来你回到房中,眼睛一花,便仿佛瞧见了一个黑脸的鬼。

这原是你自己作弄自己。

其实世界上那里有什么真鬼?你不是在中学里读书了吗?你不应当再这样子迷信了啊。

裴芝英忽而举起两手,努力地摇着。

不,不!霍先生,这不是迷信。

我素来也是不怕鬼的。

若说我因着讲了鬼故事的缘故才发生这回事,那末我们讲鬼已不止一天。

以前怎么不见鬼脸?并且前天和咋天晚上,我己经绝口不谈鬼,怎么那可怖的黑脸鬼又连接地发现呢?霍桑面带着微笑说:据我想,后来两次,也无非是心理作祟。

你第一次既然害怕了,才越变越怕。

你也就越觉得真个有鬼了。

裴芝英仍摇头道:霍先生,你的话实在不是事实。

因为我第一次见了那鬼脸以后,心中也这样想过,认做自己眼花,并不是真有什么鬼。

可是到了第二天——就是前天——晚上,那黑鬼竟照样在窗上显出来!我的朋友仍忍耐地说:喂,你看见的还是像上一晚一个样子吗?芝英说:不!那时我不但看见一个黑脸,还看见两只发光的眼睛闪闪地转动。

我急急把隔房的周妈唤起来。

我向伊说明了,伊就陪着我到庭院里去照看,却是静悄悄地没一点迹影。

那时候不但我吓得魂不附体,就是周妈也不由不惊怪起来了。

我听得出神,觉得肌肤上一阵寒冷,仿佛我已置身在裴芝英所说的环境里面。

世界上到底有鬼没有?这问题还像是一个谜。

一般从事科学的人固然都是主张无鬼论的,然而我们中国的伍廷芳博士和英国的奥列佛爵士,还有福尔摩斯探案作者柯南道尔勋爵,却又竭力地宣传有鬼主义。

现在我听了裴芝英的说话,竟也有些模糊起来。

霍桑是有科学头脑的,当然也是无鬼论的信徒。

他能听信这一个鬼故事吗?裴芝英继续道:昨天晚上,那黑鬼益发厉害了!我因着前两次吓怕了,不敢再一个人坐在窗口,拉着周妈陪我。

不料到了九点相近,那黑鬼果然又在窗外面显现出来。

这时不但我一个人瞧见,周妈也惊骇地立起来。

我们又急急拔了门闩,拿着蜡烛出去瞧。

可是那里有什么人影?但觉得一阵寒风,使我们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我看见裴芝英脸上的汗毛孔一个个都已紧张,他的毛发果真都竖起来了。

霍桑仍含着笑容,企图松弛那小客人的神经似地说:那末也许你的两个弟弟跟你闹着玩——裴芝英又乱摇着手,说:不是!不是!。

宝兴宝祥决没有这样的胆!况且那鬼出现了三次,我们三次都追出去。

宝兴宝样没有隐身法,怎么一忽儿便无影无踪?霍桑好象听到一个有趣的故事似地仍带着笑容,说:小朋友,我瞧你这个模样,似乎你已确信你所见的是鬼,是不是?裴芝英答道:原是啊。

霍先生,你得知道,我们家里一到晚上,前门就关了的,天并里当然不能够有什么人出入。

我所看见的如果不是鬼而是人,人不会腾空飞去,怎么一霎眼间便没有影踪?霍桑沉吟了一下,问道:你家的前门可有守门人吗?有的,就是招弟。

招弟睡在那里?他睡在门房里,但门房和天井中间还隔着一排仪门。

这仪门晚上可门断?虽不下闩,但晚上总关上的,并且那门很紧,开关起来总有很大的声响。

霍桑丢了烟尾,凝想了一下,又道:那末你的卧室可就在楼下次间中?芝英道:正是,在东次间中。

西次间和厢房就是我叔叔的书房,晚上没有人的。

我叔叔婶婶和宝兴宝祥两个弟弟都睡在楼上。

你怎么一个人住在楼下?这就因为我去年害了病,在楼梯上跌了一交。

后来我怕走扶梯,就从楼上搬下来,但楼下也不是我一个人睡。

我已经说过,我的后房有周妈陪我。

这周妈是谁?伊是抚养我长大的奶妈。

我六岁时母亲死的时候,曾重重地托伊照顾我,所以伊待我也像亲生儿一般。

霍桑点点头,又问:自从这黑鬼发现以后,你可曾告诉你家叔叔想过什么法子?芝英摇头道:我起先也想告诉叔叔,和他商量商量,可是周妈不赞成,不许我说。

霍桑的目光转了一转,忽然现出注意的神色。

喔,这是什么缘故?芝英有些疑迟,向霍桑呆瞧了一回,才缓缓地答道:伊的意思这个黑鬼有点蹊跷,怕有什么人暗算我。

晤,伊有这样的意见?你可知道伊有没有根据?据伊说,昨天晚上伊不但瞧见那黑鬼,还瞧见一道雪亮的闪光,仿佛是什么钢刀。

唉,有一道闪光?你也瞧见吗?没有。

因为我一看见那黑脸贴近到玻璃窗上,我怕得很,立即转过头去,不敢再瞧哩:霍桑低头吸了两口烟,又仰面向我点了一点头,牵牵嘴。

我一时猜不出这表情有什么含意,也不知道他对于这案子是否已有些眉目。

接着他又找到一个话题。

他问裴芝英道:据周妈的意思,恐怕有人暗算你,是不是?那暗算的人是谁?伊可有什么疑惑的人?芝英又迟疑了一下,才道:伊——伊疑心我叔叔——他又顿住了不说,霍桑放下了纸烟,疑讶地说:疑心你叔叔?怎么会?这里面总有原因,你得说明白。

那少年踌躇了一下,才说:我父亲生前和叔叔合开着一片仁裕酱园。

前年我父亲死后,我的一份遗产,由叔叔代我掌管着,说明等我成亲以后交给我。

因此,周妈恐怕我叔叔有吞产的私心,就疑心他施什么暗计。

这个意思你自己可也赞同?霍先生,这——这——这话我实在难说。

你放心。

我们都是能守秘密的。

你无论有什么意思,尽管说不妨。

芝英拉一拉白围巾,疑滞地说:我本来相信真——真会有鬼。

周妈一定说不是真鬼,是叔叔弄花巧。

我——我——他又忍住了。

霍桑催促地问道:说啊。

你怎么样?你想你的叔叔会不会这样子?芝英舔舔嘴,说:叔叔待我还不错,不过我的婶婶却有些两样,有了好东西总先给宝兴宝祥吃。

有一次,伊竟容不得周妈,要想把伊辞歇。

周妈是我的母亲托孤的人,我自然哭吵着不答应。

后来因着叔叔的劝阻,才没有实行。

霍桑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顿一顿,又问:你讲鬼故事的时候,你叔叔可曾听得?听得的,就是看门的招弟也在我们旁边。

那招弟待你可好?他待我还好。

他常把鬼和狐狸精的故事讲给我听,因为我欢喜听这样的故事。

招弟今年几岁?二十四岁,常熟人。

他在你们家里做了几年?他是去年老王死了才来的。

老王待我最好,也会讲故事。

老王说过,我们家里有狐狸精。

他在我们的后花园里,还看见过一只黑黑的狐狸!霍桑吐出一串烟,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把身子挺一挺直。

他皱着双眉,现出一副极度忍耐的神气,又向那小主顾说话。

那末你对于这件事有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果然相信是鬼,要不然,也许是狐狸精。

但周妈竭力反对,说这件事一定有阴谋。

伊说伊从前家里的邻居裘日升家,出了一件奇怪疑案(白衣怪一案)是你先生查明白的。

所以我和伊商量以后,伊告诉我你这里的地点,叫我悄悄地到这里来,请你想个办法。

那末你来看我,你叔叔不知道?是。

除了周妈,谁也不知道。

霍桑从椅子中立起身来,把吸剩的烟尾向烟灰盆中一丢,摸着下颌沉吟着。

我提示说:现在看起来,这件事还包含着遗产纠葛的家庭问题,不像是儿戏,似乎也有研究的价值。

霍桑,你说是不是?霍桑向我瞧瞧,又微微吁口气。

是。

我总得去看一看。

他瞧瞧手表,又道:五点钟过了。

我马上陪这位小朋友去走一趟。

今天很冷,你在这里烤一回火,让我一个人去罢。

他就穿上大衣,戴了帽子,立即跟着裴芝英一同出去。

初春的日县虽然比残冬时长了一些,可是五点钟既过,暮景进行的顺序便非常快,黑影已经开始在壁角布置地盘。

我坐在一只靠近火炉的安乐持上,眼望着窗外冥蒙的天空,沉沉地思想。

霍桑自从探案以来。

经历的案子固然不少,但是真正鬼怪的案子还没有证实过一次。

一般人相信,人们的生命,除了物质部分,还有灵的一方面。

现在科学虽然发达,它的力量还不能伸展到灵界上去。

因此我虽然也崇奉科学,但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承认科学足以解释人类生命的各方面和宇宙间一切的谜。

我这样于思想下去,越想越幻,我的脑思不知不觉地踏进了沉闷枯寂的哲学境界。

于是那乘虚而入的睡魔便渐渐儿把我的感觉占据住了。

一串铃声突然把我惊醒过来。

我敛神一听,知道是电话,慌忙走进电话室去听。

那是霍桑打来的。

他的说话很简单,只说他在平等路翠乐居等我,叫我立刻就去。

二、捉鬼这时外面路上的电灯已亮,黑暗早已控制了整个办事室。

原来七点钟已过,我竟打了一个多钟头吨。

我急急整理舒齐,向施桂说了一声,就雇车望翠乐居去。

这案子究竟怎么样?鬼与狐狸。

未免太可笑,那末真会是家庭阴谋吗?霍桑进行得如何?是否已经破案?如果已经得手。

何以他还不回来,反要打电话叫我去?可是他还没有头绪,特地叫我去帮助一下?我仔细一想,又觉得不是。

因为他约我的地方是翠乐居餐馆,又好像他已经成功,特地叫我去饮酒相庆。

车子将我送到翠乐居门前,结束了我的无结果的思索。

我踏上楼梯,霍桑已经在楼梯头上迎接我。

他瞧着我,笑道:包朗,你真有先见之明!我呆了一呆,不知道他指什么说的。

他不解说,拉着我走进一间小室。

霍桑又说:你不是早知道今天晚上我们要去捉鬼,特地预先打一个盹休养休养吗?我也笑道:我打过吨,已给你瞧出来了?我揉揉眼睛,又摸摸自己颅后的头发。

他笑一笑,彼此就坐下来。

我问道:这案子怎么样?你怎么说还要捉鬼?霍桑答道:是啊。

我们吃了晚饭,就要去动手。

我问道:事情的内幕究竟怎么样?你费了两个钟头可曾探得什么?桌子上早已摆好了几样菜。

霍桑拿起筷子夹起来。

我耐不住,照样再问了一句。

雷桑停一停筷,答道:我已经见过裴芝英的叔叔裴景贤和管门的招弟,又和那周妈谈过几句话。

此外我到过楼上去看那两个孩子,又瞧过那发现鬼脸的玻璃窗。

那窗共有三块直镶的玻璃,窗下砌着砖墙,新近粉刷过,刷得很白。

那鬼脸的发现就在下面第三块玻璃上。

这些就是我探得的结果。

我问:那末你的见解怎么样?我已经告诉你,我们要去捉鬼。

真的?真会有鬼?是!我疑惑地问道:奇怪!这个世界上——霍桑摇摇手,插口说:包朗,菜冷了。

现在姑且别多说。

我们吃完了饭,你得振作些精神,帮助我捉鬼。

我们装满了肚子到裴芝英家里的时候,已是八点三十分钟。

霍桑指着一个面向西康路的一排墙门,说:这就是裴芝英家。

那是一宅旧式的老屋,六扇黑色的墙门已经关上了。

霍桑并不上前叩门,从侧弄里兜到一场后门口,便叠着两个手指,轻轻地在门上弹了三弹。

后门外没有灯,黑漆漆地瞧不见什么。

里面没有声音。

霍桑也不再弹,但静悄悄地等着。

为什么这样子鬼鬼祟祟?莫非我们真个要捉鬼?一回后门果真开了,可是丝毫没有声响。

里面走出一个头发开始花白年约五十多岁浑身墨衣的老妈子来。

伊的手中执着一支洋烛,眼睛有些近视,脸上满显着谨慎和秘密的形状。

伊就是芝英的乳娘周妈,一见我们,连连点了几点头,只是不做声。

霍桑也照样行了一个哑巴礼,便拉了我一同进去。

我们随着老妇穿过了几间黑室和一个黑暗的大客堂,就一直走进裴芝英的卧房里去。

卧房中除了一张红木小床和几只榉掸木直背椅子以外,靠窗还排着一只旧式的书桌。

那窗很长,共有四扇,每扇有三块大玻璃。

我知道这窗就是那黑鬼显现的地方。

若在日间,室中的光线一定很充足,但此刻里面既然点着灯,窗外就越发黑漆漆了。

霍桑见了芝英,也不交话,似乎他已和他们预先约定。

霍桑卸去了大衣,摸出白金龙来,顺手给我一支。

我心神不定,不知道未来的结局如何,可也没法推想,就也胡乱地烧烟吸着。

一回霍桑忽的仰起头来,好似倾听什么,接着又闭了眼睛吸烟。

那周妈和芝英也在一块儿陪我侧坐着。

这哑剧延续了一刻钟光景,霍桑仿佛记得了一件事,便张开眼睛,第一次向芝英开口。

他说:小朋友,你此刻尽可以照样温书。

他又向老妇挥挥手。

周妈,你也不妨仍旧到后房去。

这里有我们。

老妇立起身来,指一指右面那一扇闩着的门,低声问道:先生,这个门闩可要拔开了?霍桑摇摇头。

老妇又低声道:这是通天井的路,拔去了闩,出进可以便利些。

霍桑答道:不必。

这黑脸鬼如果今晚再来,我自有方法不教他逃走。

老妇勉强点点头,退到后房里去。

裴芝英也靠着桌子坐下来,面前摊开了一本不知什么书,他的眼睛偷偷地在向玻璃窗瞧望。

我测度这情形,似乎我们三个人专等那位鬼客降临。

这个黑脸鬼究竟是真鬼,还是假鬼?霍桑已经看破了没有?我们此番参加,似乎是绝端秘密的。

但是这鬼一连来了三夜,今夜里它还敢照样显现吗?万一不来,我们这样子偷偷掩掩地岂不是成了儿戏?局势很诡秘,空气有些阴刺刺。

我仰目四瞧,觉得除了墙壁上一盏彩纸札成的走马灯略略点缀新年景致以外,四周都暗淡淡地没有生气。

室内外完全寂静。

除了偶然来一阵沙沙的风声以外,只有我衣袋中的表机的走动声音,滴滴地听得清清楚楚。

因这暗示,我便取出表来一瞧,已是八点五十二分。

我记得芝英说过,那黑鬼显现的时候总是在九点钟相近。

此刻不是已相近了吗?我抬头向玻璃窗瞧着。

裴芝英也早已伸长了头颈在等候。

霍桑却闭了眼睛,像老僧入定般地坐着。

若不是他嘴唇间衔着的第二支纸烟头上有些氤氲的烟雾,我几乎要疑心他已经睡着了。

我身上的厚呢外衣虽没有卸下,却仍有一种寒凛凛冷凄凄的感觉。

我的盼望的心越急,我的呼吸也渐渐地短促起来。

三分钟又过去了。

玻璃窗上仍是黑漆漆地没有异象。

呼呼!……一阵寒风猛扎玻璃窗上,窗格都轧轧地震动。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世界上果真有鬼吗?而且鬼也有现形的可能吗?我脑中一受这思潮的冲动,便不知不觉地感到脊梁上有一胜寒流。

我瞧瞧表,九点只差两分钟了。

这正是吃紧的关头。

可是霍桑的态度真出我意外。

他依然闭着眼睛,缓缓地吸一口吐一口地在那里养神。

奇怪!他今晚来捉鬼,似乎不准备运用他的体力,只打算发挥他精神的力量。

要是道家所说的游神方外的话确有几分真实性,那末此刻霍桑真仿佛进入了神离躯壳的境界了!我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儿,忽听到一声锐呼。

哎哟!来了!芝英的呼声还没有绝,我早已回转头去,瞧见当中一窗的最下一块玻璃上面,显着一个墨黑的怪脸!我立即跳起来。

那后房的周妈也已匆匆地从里面奔出来。

伊奔到右面的一扇室门面前,拔去了门闩,刚要追出去时,霍桑像刚才从睡乡中苏醒过来的模样,忽而立起来。

周妈,别出去!周妈果然被他喝住了,站定在门口,浑身在发抖。

我也感到莫名其妙的惊疑,还想奔出去。

霍桑又向我摇摇头。

他又继续喝道:进来罢!这一声很有旧小说中老法师碰令牌召鬼的神气。

原来在他一喝之后,一个黑脸的小鬼果然应声地走进来。

三、好材料我们的眼光不约而同地注视在那小鬼的身上。

其实那里是鬼?只是一个穿蓝绸皮袍黑缎马褂和带一个黑色假面具的小孩子。

当芝英和周妈们诧异出神的当儿,那孩子早已一手把一个硬纸做的面具拿下来。

面具是张飞型,不过几条白纹给墨涂没了,变成了完全墨里。

周妈忽然失声呼叫。

唉!样官,是你?我才知道这孩子就是芝英的堂弟宝祥。

宝祥笑嘻嘻地说:哥哥,你自己不是常常说不怕鬼的吗?现在怎么样?我跟你玩一下,你怎么就这样害怕起来?哈哈哈!他放下了面具,拍着裴芝英的背。

裴芝英僵立在书桌旁边,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分明又是惊喜又是惭愧。

裴宝祥又把藏在背后的左手伸了出来,手中执着一把雪亮的洋铁做的玩具刀。

他又道:这把刀不是你同我一块儿到城隍庙里去买的吗?你想这把刀可能够杀人?宝祥把刀挥舞一下,向芝英扮一扮鬼脸,便格格地笑个不住。

周妈和芝英呆木地面面相觑,都窘得说不出话。

霍桑便拍拍芝英的肩,解围道:小朋友,现在你可以明白了。

世界上那里有什么鬼?我早料是你的弟弟们跟你玩,你不相信。

好了,现在你安安逸逸地睡罢,不要再自吓自了。

他又回头向周妈道:你的忠心爱护小主人,动机本来是不坏的,不过你为了偏爱的缘故,无中生有,胡乱猜疑,那是要不得的。

现在你得了这一次教训,不可再存着无意识的贰心,反而引起家庭间的纠纷。

‘疑心生暗鬼’你应当切记着这一句老话。

他穿上大衣,向我点点头。

包朗,你今晚已经得到一种很好的资料,总可算不虚此行罢?你先回去,我还要和裴景贤先生谈一谈。

我等霍桑回寓以后,照例要叫霍桑解释他的破案的经过。

他也并不留难。

霍桑说:我起先听了裴芝英的话,就觉得这孩于的神经有些异征,已经深信有鬼。

我知道这件事不是用言语可以解释的了,就跟他去走一趟。

我见了芝英的叔叔裴景贤,觉得他虽然脑筋守旧些,却是一个和善的旧式商人。

不像会干吞产残害骨肉的勾当。

我又把管门的招弟问了几句。

招弟人还诚实,只喜欢看那害人的连环图书。

他也还有些孩子气,我寻不出他有什么不良的目的,故意要惊吓他的小主。

后来我在芝英卧房中发见一盏走马灯,客室中还有许多掷炮的散纸,都是新年中儿童的玩具。

除此以外,窗口下面的白粉墙上,又寻得一个被衣服磨擦过的痕迹。

因此种种,我就确定了我的推想,料定芝英在窗上所见的黑脸,一定就是儿童们在新年中所玩弄的假面具。

我说:这个理解你当时就想到的。

你曾怀疑芝英的两个弟弟闹把戏。

霍桑应道:是啊。

可是那孩子所处的环境太陈腐恶劣了,先后两个仆人都是讲鬼话的专家。

做家长的非但不加干涉,竟也参加旁听。

学校教育的力量又太浅薄,因此鬼怪的印象便深深地印刻在孩子的脑海中,渐渐地入于执迷的境界。

唉,包朗,家庭教育是多么重要啊:他微微叹一口气。

我同情地点点头,又问:你确定了这推想之后又怎么样?霍桑继续解释道:我从那粉壁上的痕迹推想,似乎那人带了面具,立在窗口外面,还及不到最下一块玻璃,故而仰歧了足尖。

身子贴着墙边,才留下那磨擦的痕迹。

我把芝英的两个堂弟宝兴宝祥叫来问一问。

他们俩起先还抵赖,后来我到楼上去寻得了那假面具和假刀,宝祥方才承认。

他说他因着听了鬼故事的缘故,才发生装鬼的意念,跟他的哥哥玩一玩。

那末宝祥的来踪去迹怎么样?怎么会无影无踪?那也是很简单的,说破了不值一笑。

你也看见过那客堂,大而空虚,夜间既不点灯,自然更容易躲藏。

宝祥是从客堂里走入天井的,事后就藏匿在黑暗的客堂角里。

芝英和周妈在惊慌中追寻,自然瞧不见了。

我不禁笑出来。

如此说,这一件案子完全是儿戏。

你因此就也发明这一个儿戏的方法做结局。

是不是?霍桑忽然沉下脸,正色道:包朗,你说这话未免太简单了!晤?简单?难道你这样做法,内中还有什么大题目?是啊。

这一着从一方面说,解除了家庭间的一重疑障;另一方面,还救了一个孩子的性命。

你怎样竟不能了解?喔,这样子严重?你可知道方才裴芝英来的时候,神经上所感受的恐怖已经到怎样程度?他差不多已经踏到疯狂的边缘,进一步就要发狂了。

因此,我起初向他一再譬解,毫无效果。

如果我不这样实地试给他瞧,只凭着口头的解释,你想他能够相信吗?他的脑室中所留的鬼影可能完全消灭吗?还有那个愚而忠心的周妈,抱着一种芝英的叔叔要图吞产业的成见,你想可也容易疏解吗?没有教育的妇女们本来最容易发生这种偏见。

若不用我的实地表现的方法,我敢说谁也劝伊不醒。

因着这两层意思,我才和裴景贤陈说利害,叫他今天晚上勉强宝祥再如法炮制地表演一回,以便解决这个莫须有的疑团。

他赞成了我的计划,我就再向芝英和周妈约定,事实的真相却并不宣布。

接着我就辞别出来,到翠乐居去打电话叫你。

我沉吟了一下,说:这样说,你的用意是不错的。

但我们在翠乐居里的时候,你怎么还守着秘密,不肯明白告诉我?霍桑笑道:这一着只能怪你自己。

晤?为什么?你的性子太率直了,缺乏演戏的天才。

要是你明白了这玩意儿的真相,串演起来,决不会如此真切,说不定要露出马脚来。

那就要弄坏大事了。

我有些不服气。

我几时坏过你的大事?霍桑走近来拍我的肩肿,笑道:好了,你别这样责难我了。

我当初若使就和盘托出,以后捉鬼的举动,便不免要减少兴味。

那末你将来执笔纪述起来,那里会有今晚这样身历其境的警切动神?我供给你这样一个好材料,你非但不谢我,却反而责怨我。

真是岂有此理!我想了一想,也笑道:你的口才好,我说你不过。

但那宝祥这样恶作剧,究竟也有些不是。

你可曾警戒他几句?霍桑摇头道:这不是那孩子的过失。

这事的来源是鬼故事,而鬼故事是招弟讲出来的。

所以我曾把招弟申斥过几句,不该看这种害人的鬼怪小说,把迷信吓人的故事讲给小主们听。

刚才我又曾和裴景贤恳切地谈过几句。

因为孩子们当这年龄,脑筋最脆弱易感。

他们的耳儒目染,做家长的断不可完全抱放任主义。

景贤很觉抱歉。

他已经应许我以后一定尽力注意这问题。

我觉得若把这一件事归纳起来,主因果真还不在招弟身上,实在是因着裴景贤的不明儿童心理,失于督教,才险些儿肇出大祸。

这样看来,当家长的对于儿童的家庭教育,实在不可不给予严格的注意。

< 全文完>正文 狐裘女更新时间:2008-4-8 10:51:27 本章字数:68705一、骇人的揭发这案子发生在一个滴水成冰的严寒时期。

那时我已经成婚,和霍桑分居了。

一月二十八日星期六那天,我到他的寓所里去,彼此倾怀长谈,足足经过了两三个钟头,直到天黑,我方才辞别。

一个知己朋友,有时扯开了话锋,意见尽不妨参差,只要不虚伪,没顾忌,时间先生便会很快地溜走。

这也是人生的一件愉快的事。

那天我们所谈的问题可说是海阔天空,最后从刊物归结到现代的教育问题。

霍桑又发过几句牢骚。

他以为我国的教育制度,根本的错误就在东抄西袭的什么化什么化,更坏在取糟粕而弃精华的表面上的什么化,结果就使青年们倾向于漠视国情的种种享乐、奢靡和放浪。

他曾叹息着说:我们眼前的教育,除了点缀门面以外,有什么意义?博士硕士尽管多如过江之鲫,在国计民生上发生了什么影响?上荐者既然着眼在虚衔,一般人便用‘镀金’做敲门砖。

这还不是沾染了科举制度的遗毒?有几个人切切实实地对学术的某一部门作精深致密的探讨?有几个人不顾虚名地在实验室中埋头研钻?有几个人注意到我国现在社会的状况和未来的需要?有几个人着眼到我们民族的生存问题?你想这样的教育到底有什么意义?他的话固然未免有些过火,但平心而论,以往的教育界上那种浮华不切实用的现象确也非常普遍。

那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他又说:包朗,你大概也不能作违心的辩论吧?那末你们这一班弄笔杆的人也得负些责任。

你们不是把握着一种无上的权威,足以影响一般青年的思想吗?你看,现在报纸上不是有不少关于声色犬马风花雪月的作品,在推波助澜地引诱青年们趋入享乐、颓废、堕落的途径上去吗?包朗,你以后着笔,应当在这方面尽量地加意些才是。

我不是为朋友夸张,霍桑实在是一个热血的男子。

他在好多年以前,早看出我们的教育制度错误在忽视了国情的照单全收式的模仿。

他因着期望的恳切,所以就有些求全责备;平日不提则已,一经提及,言词上也往往特别激昂。

我知道他的牢骚的话匣一开,会像黄河决了口,一时没法子堵塞,我防他还有什么意外的训斥,便站起来托故兴辞。

我说:是的,你的话很有见地。

今晚上我就有一个机会,可以把你的见解乘机宣传一番。

他问道:什么?有什么学会请你演讲?我答道:不是。

今天是文学研究会会长俞天鹏的五十寿辰,我现在马上要去参加宴会。

那些与会的人都是著作界上的朋友,要是有机会,我一定将你的意见宣传一下。

那晚上天气十分冷,寒暑表在零下五度。

东北风吹得很急,像虎吼一般地呼呼震耳。

风声中隐隐约约地夹杂着啼饥号寒的哀鸣——冻死了!不但刺耳,简直刺心!天空中云阵密布,好像覆盖了厚厚的棉絮,乌黑黑地要下,雨下雪的样子。

我穿着黑羔皮的黑细呢大衣,坐在车子中还有些瑟瑟股栗,车轮辗过衔边的冰块,悉悉率率地细碎有声。

但白杨路俞家的贺客依旧济济盈堂,并不因着气候的影响而减少。

这也足见得主人平日待人的交情。

俞天鹏的身材足有五尺六七寸。

头上戴着乌绒红结的小帽,身穿玄缎马褂和紫色缎的狐皮袍子。

他的清矍的面貌虽不见得怎样老迈,但他的高额—上面的头发已皑皑如雪。

有人说这就是他运用脑力的表征,这话我很相信。

他所以能够得到这样的地位,当然是付了相当的脑汁换来的。

俞天鹏在文学界上享受了多年的盛名,连任了两任文学会会长。

他出版过不少流行的著作,小说和论文都有。

他鳏居着,有一个成年的女儿,在女子体专里读书。

他的经济情形在卖文生活的同辈中也可算首屈一指。

那晚上他宅中的一切布置。

虽敌不上那些阔人的豪侈,却也当得起富丽二字。

客堂和书房中都装着火炉,温暖得像三月里的天气。

筵席也很丰盛,珍奇美肴,竟使人无从下箸。

女人凭心血换来的钱原非容易,俞天鹏这一次的场面,大有干金一掷无害色的气概。

他要借此替一般寒士们吐一吐气吗?可是因这一来,杜工部的两句朱门洒肉臭,道有冻死骨的名句,不禁又在我的脑室中萦回起来。

那晚的酒筵开得很迟。

白雪盈头的主人含着笑容,在众宾中往来周旋,组成了一片和平快乐的景象。

可是忧患之神的驾临,往往把快乐的旗子做先导。

一刹那间客堂中快乐的薄幕忽然给刺破了,不幸的悲剧便当场开演!众客们的谈话机括都被酒钥钩动了。

有些人向主人颂祝,有几个人却在称赞天鹏最近出版的一部杰作——《爱与仇》。

这书我已经看到,结构描写都超出了恒蹊,的确是一部传世的名作。

我对于这班人的赞词也是同意的。

因为那篇小说的含意既高,写一个舍身成仁的男子,足以发扬我们固有的民族精神。

描写方面,又显得特别深刻,在天鹏以前的著作中也不可多得。

故而众口一辞,都称赞天鹏的精神思想真有老当益壮的表现。

正在这时,一个身材短小的西装少年,突然匆匆地从外面进来。

他穿着棕色的厚呢大衣,里面灰色柳条呢的西服,紫色领带,白硬领,装束非常入时。

那短褂的钮子也和大衣一样地没有扣上露出一条金表链,扣在他的马甲钮上。

是个迟到的贺客吗?可是神气有些异样。

他走进来时脚步特别急促,气息也咻咻不调;到了客堂阶前忽然站住了,把手中的黑呢帽举起来挥了几挥,高声发话:诸位,请原谅。

我——我有一句话——一个严重的报告!他发话的声浪宏亮而颤动,不由不使宾客们都吃一惊。

杂乱的谈笑声浪都给压停了,大家都回过头去:有几个还离了座位,立直了身子。

四五十人的视线一时都集注在那少年的身上。

那人的年纪约摸二十六七,身材不很高,瓜子脸,面色虽瘦而且黑,但隆直的鼻子,浓长的睫毛,有力的眼睛,可算很整齐漂亮。

大家目光灼灼向他呆瞧着,谁也猜不透他的来意。

客厅中完全宁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白发的主人愕住在客堂的一角,张目注视来客,也不动不响。

少年又高声说:诸位,你们不都是著作界里的人吗?著作人处于领导群众的地位,他的人格自然是应当高尚超绝的。

但是你们可曾意想到达高尚的面幕后面隐藏昔一个‘贼’?咳!…咦!…大众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种惊异声来,可是声浪并不高,只是一种唧唧哝哝的私语。

接着的是面面相觑,彼此的眼光中,仿佛都含着暗示的问句:一个贼?哪个贼?大家把视线交战了一会,又归于难堪的缄默,客堂中又没有一丝声息。

数分钟前笑语喧闹的快乐气氛,空时间竟变成殡官一般!少年继续道:你们可知道那个贼是谁?……要不要我指出那个贼来?唉!太紧张!谁来打破这难堪的局面?可是宾众仍保守着静默;我也丧失了应变的智能。

这静默似暗示接受那少年的问话,并在鼓动他发表。

少年叹息道:唉!我本不愿意如此。

但我为良心所驱迫,又不愿见那假面的贼混杂在清高的著作界里——并且盘据着著作界的要津。

我老实说吧。

有一个无名的作家,拼着心血著成了一篇长篇小说,正想出而问世,忽被那假面贼看见了。

那贼便甘言诱惑,在小说上署了他的名字,应许把某种条件作为酬报。

那小说出版之后,果然风行一时。

那贼坐享其成,还不知足,更忍心地把应许的酬报抵负了!唉!诸位,请想一想,著作界里有了这样一个没心肝的贼,是不是全体的耻辱?静默破裂了,哝哝的声浪又禁不住从四角里骚动起来。

那少年的说话分明已击中了多数人的心坎,大家都近乎义愤填膺。

内中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忽然立起来,似乎自动地代表了全体,厉声向少年质问。

我认识这人是国民日报的编辑左一萍。

左一萍说:喂,你的话实在吗?如果不虚,请你直截指出来!别含含糊彻。

接着又有几个少年客人同声附和,催着他快说。

喧奴声又一度寂灭。

那少年紧闭了嘴唇,张着凶锐的眼睛,只向客堂一角注射着。

我依着他的视线瞧去,似乎那视线的尖端注定在俞天鹏的脸上。

天鹏的脸色确乎变异得可怖。

他的面颊上泛出灰白,眉峰间刻着深纹。

他的两眼大张,也向这少年凝注着。

他站在一只椅子的旁边,一只手按在椅子的背上,他的身子好似微微有些颤动。

少年又发声道:我自己来介绍吧。

我叫钱芝山。

我所说那个无名的作家就是我!当我被骗的时候,我还在假面碱那里当他的书记。

现在你们不是要我说出那贼的姓名来吗?唉!……我看见俞天鹏的面容越觉灰白,好像要和他的乌绒帽子下面的头发竟色。

他的双手握着椅背,咬紧牙齿,好似有什么说不出的痛苦。

难道钱芝山的话和他真有关系?那少年略略停顿,又说道:也罢!我姑且留他些面子,只把那篇他所替冒的小说告诉诸位。

那就是现今宣传的《爱与仇》——哎哟!……钱芝山的话还没有完,哎哟一声之后,有一只椅子直向钱芝山的头部飞过来。

啪哒!椅子落在阶石上。

那少年还在格格地冷笑。

我回头瞧那飞椅子的人,果真就是主人命天鹏。

众客都离了原座,局势纷扰了。

我正待上前排解,忽见那老作家跨前两步,举着双拳,从齿缝中迸声咒誓:你这无赖!……你——你这畜牲!……天鹏的身子已支撑不住,上身晃了几晃,向后一仰,便跌倒在地上。

似乎他因着不胜羞辱,已昏晕过去了。

于是纷扰加增,大家都奔过去趋扶。

一个细眉美目、身材苗条的少女仓但地从后面出奔来。

伊是天鹏的女儿俞秀棠。

伊本在里面书房中陪女亲戚,因着客堂中忽而喧闹,忽而静寂,走出来瞧瞧。

伊忽然看见伊的父亲倒在地上,便急忙忙俯下身去,紧紧地将他抱起来。

伊的玉琢似的脸上满显着惊惶和忧悸,但伊只轻轻地唤着爸爸,不说一句话。

一个少年作家赵新风拿了一块冷手巾覆在天鹏的额角上。

老人就渐渐地苏醒过来。

他的眼险张动了,瞧见他正枕在他的女儿的怀里,便重新让眼睛闭拢,流出两滴眼泪。

我看见老人无恙了,心里松一松,才想起那报告的钱芝山。

可是我回头一瞧,钱芝山早已趁着众人纷扰的当儿,悄悄地溜出去了。

推理书屋出品二、察勘第二天一月二十九日,星期日。

我在家里和我的妻子佩芹谈起昨晚上俞家的意外事情。

佩芹是平素佩服天鹏的著作的,听了我的说话,便坚决地表示伊的意见。

伊说:我不相信。

这本最新出版的《爱与仇》,前天我已经读过。

据我的眼光看,篇中的结构伏脉丝丝入扣,非老手莫属,并且描写的词句和对话的语调、也分明都是天鹏的手笔。

我以为这里面也许另有秘密。

我道:是,我也觉得如此。

昨晚上我从俞家出来后,又去看过霍桑。

霍桑也是很佩服天鹏的作品的人,故而很关心这件事。

他也认为俞天鹏平日的操守很严正,不像会有这种不名誉的举动。

不过天鹏受了钱芝山的诬辱,当时怎么一言不发,却用武力对付他?那也是一个疑问。

霍先生的意见怎么样?他对于这回事,虽然不敢轻信。

可是也不像你这样子坚决地否认。

我看内幕中一定有某种曲折。

你既然是天鹏的朋友,排难解困,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你得想法子查一查,这钱芝山究竟为了什么才这样侮辱这位老作家。

是。

回头我打算再去看看霍桑,跟他商量一个进行得办法。

下午四点钟时,我穿好衣服,准备去看霍桑。

仆人送晚报进来。

我站住了随意翻一翻,忽见本埠新闻中有一行惊人的大字标目,离奇惨怖的谋杀案!温州路德仁里一号住户钱芝山,忽于昨晚上被人谋杀。

据同居的姓谢的女主人说,芝山昨晚归家时已近十一点钟。

他曾和伊交谈过几句。

今天早晨女儿玲江妈子送脸水进去,忽发见他已被人谋杀。

谋杀的情状很惨怖。

就现状观察,他像是被入用一个石鼓蹬击死的,故而他的脸部血肉模糊,十二分凄惨。

他的身上衣服完好,金表和表链等物也完全没有遗失。

不过他的书桌抽屉有两只开着,内中的纸件很杂乱,似乎有什么人翻动过。

死者现在二十七岁,还没娶妻,以前一直在小说家俞天鹏家当书记,在一星期前辞职。

这案子现在归警厅侦探长汪银林承办。

进展详情,容后续报。

这段新闻引起了我的严重的注意。

钱芝山昨晚上到俞天鹏家去闹了一场,怎么当晚就被人杀死?就常情论,俞天鹏岂不是处在嫌疑的地位?可是我回过来一想,又自觉发笑。

天下事往往有意外的凑巧。

我只凭着片面的推想,就冒昧地武断,那不免有失科学的态度。

我放下了报纸,正待出门,忽然接到霍桑的电话。

事情真凑巧。

他说他已经接受了汪银林的请求,预备往温州路德仁里去察勘一下,特地邀我直接到死者的家里去集。

我自然很高兴,向佩芹说明了一声,急急向温州路赶去。

我赶到那里时,霍桑正和那短阔身材因着黑呢中装的厚大衣而形成臃肿的汪银林站在门口谈话。

汪银林招呼我,并告诉我他已查勘了半天,所得的唯一而渺茫的线索,就是一个名叫桑绶丹的巡逻警士,上夜十二点钟不到,看见一个女子提着一个包裹从德仁里走出去。

唯一引起他注意的,那女子的头颈项间披一条黑狐狸的围巾,既没有看清面貌,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发案人家出去的。

他觉得这案子茫无头绪,不能不请我们帮忙。

他又说明检察官到得很早,钱芝山的尸身已经移送到验尸所去。

我问霍桑道:你已经察验过那尸体没有?霍桑摇头道:没有,我也才到。

尸体在午前已被法院里的检验医官移出去了。

汪银林说:我早先来时,已经把尸体验过一回。

那人大概是打破了脑壳死的,死得很惨,面目和额角给重东西击成肉酱一般,血肉模糊地很可怕。

你们如果要瞧,明天星期一上午十一点钟,尽可以往验尸所里去看。

现在地板上的血还没有洗掉,我们可以先瞧一瞧。

我和霍桑答应着,就穿过天井和一个陈设简朴的客堂,小心地从侧厢里进去。

那是一宅两上两下的朝南石库门屋。

钱芝山住的,就是楼下的次间和侧厢。

楼上是姓谢的二房东,主人叫春围,在浦东火柴厂里办事,每星期回来一两天,家中只有他的妻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没有小孩,只有两个仆人,男的叫阿四,女的是一个松江老妈子。

厢房里面布置很清洁精致,广漆地板也抹拭得非常干净。

一只不挂帐的铁床上铺着玫瑰紫绉纱的被和雪白的鸭绒枕头,床前一张蓝绸套子的沙发也很讲究。

厢房里有只茶几,两只藤垫椅子,一只睡椅,一张袖木的书桌和一只螺旋椅子。

书桌上有盏玲珑的镍质台灯,一只镀金的小钟,一个白银的花瓶,一组连笔插的玻璃墨水缸,还有好几本书,不过摆设得不很整齐。

一只小书架靠着东壁,架上的书籍中西文都有,大半是小说文艺一类,有些零零落落。

书桌的左边两只抽屉开着一半,内容很杂乱。

壁上挂着一张十二寸放大的照片,我认识是钱芝山,西装笔挺,确是漂亮。

照片两旁有两张阔金框的三色裸体美入画,是西洋的印刷名作。

床的一端有两只皮包,皮条松着,钥匙也插在锁孔里。

汪银林开始解释:除了尸体以外,这里的现状一切没有变动过。

只有这两个皮包,我已经打开看过一看。

他顺手指一指床脚边的两只皮包。

霍桑的视线跟着他的手指瞟一瞟,点点头。

晤,怎么样?我觉得皮包放在这地点,好像有反常,而且皮条都扣紧,像要准备拿出去的样子,我才把它打开来。

皮包是锁着的?是。

钥匙在死者的背心袋中,我摸出来开的。

不过里面部是衣服和书籍,没有什么特别重价的东西。

霍桑不再问,就走近去旋皮包的钥匙。

内中果真是几套舶来品的秋冬西装,和几本精装书,性质是参考书一类。

奇怪的是内中有一条玄缎的女子套裙。

汪银林又指着厢房中的地板,说:你们瞧。

这里就是尸体倒地的所在。

……这里是他的头,这里是他的脚,我特地用铅粉画上记号。

他的身材不高。

我曾量过一量,长度恰是五尺二寸。

霍桑在日记上写了几笔,把右手模着下额,瞧着地板,敛神凝思。

他忽楼下身于从地板上拾起了什么微细的东西,摸出放大镜来察看。

我问道:什么东西?他答道:几根修剪下来的头发。

他的目光依旧注视在地板上。

我看见地板上铅粉画着头部的部分有一大摊血迹。

霍桑也瞧着这血迹几自摇头。

我说:但瞧这一滩血,那尸体的惨怖状况已可以想见。

汪银林应道:是,真难看。

他非常瘦损,皮色也带灰黯。

他的脸颊耳朵和头颈上都是血。

但是他穿的一身西装很时式。

我说:是一套灰色柳条花呢的西装?是。

他的大衣还在衣架上。

汪银林指一指床背后的衣架,他的硬领和领带已经卸下。

瞧,还在床面前的茶几上。

我看他被害的时候,他正准备要睡的样子。

霍桑点头道:唤,很近情,大概是在他将睡未睡的当儿被害的。

瞧,床上的被窝虽已铺好揭开,可是还没有睡过。

对,我也这样子假定。

汪银林又补一句。

霍桑皱蹙着眉毛看看地板,先抽开书桌抽屉看一看,又走到床背后的一只西式衣架面前去察看。

那件棕色厚呢大衣和黑呢的软帽还好端端地挂着。

他又回过来看床前茶几上的紫色领带和白硬领。

他自言自语地说:外衣和硬领上都没有血迹。

他确乎是在解除了硬领正要上床的当儿被害的。

汪探长应道:这一点已经没有疑问。

刚才徐检察官也有过这样的看法。

霍桑不答,回到厢房中来,俯着身子,把一个滚在壁脚边的像削光荸荠形的小石蹬抚摸了一下。

他仰起来,说:银林兄,你说死者是给重东西打死的?这石鼓疆上染着不少血,大概就是致命的凶器吧?但是这东西不像是卧房中应有的啊。

汪银林应道:是。

我已经查过了。

这石蹬是垫花盆用的,本来在外面天井里的花盆架上。

凶手就利用它做了凶器。

尸体上还有别的伤痕吗?譬如刀伤或枪伤之类?我虽没有解了衣服细验,但大概没有。

因为他的西装没有破损,只是扭皱些。

扭皱些?是争斗的痕迹?是。

我看见他的马甲上有一粒钮子脱落了,裤子也牵扯不整。

但是马甲袋里的那支金表可仍没有停。

银林顿一顿,又表示他的见解。

看样子那凶手进来以后,就和死者动手。

凶手的手脚一定很敏捷,马上扼住了钱芝山的咽喉。

芝山喊不出,就昏倒了。

因为这屋子里的人没有听到什么喊叫声。

但凶手似乎还不放心,又到天井里去拿了这石蹬进来,击碎他的头。

霍桑不答,摸着他的下颊在深思。

我插言道:这样说,那凶手势必在这室中勾留过好久。

霍桑点点头:是。

我料那凶手在事成以后,还把他的手洗抹干净,又在书桌抽屉中搜寻了一会,方才出去。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洗抹过?霍桑用手指一指:瞧,地板上不是有不少水滴的痕迹吗?还有些薄冰呢。

他走到朗西向天井的窃口,探头出去瞧一瞧。

对。

刚才我看见窗口下面有冰块,有些异样。

银林兄,你看见没有?晤,这个——他支吾了一下,也把头伸出窗口去,我也探头瞧天井,果然看见地上有冰块,污黑而有血迹。

显然是凶手把洗血手的水倾倒在窗外,因着天寒而马上结了冰,霍桑又偻着身子,从茶几下拿出一只面盆。

他说:这里还有个佐证。

这盆里还有血污的冰水脚呢。

汪银林闭紧了嘴不响。

霍桑把面盆放在原处,站直了向四周视察。

我的目光也模仿着活动。

我不禁失声惊呼:哎哟!门背后还有一把刀呢!霍桑突的旋转了身子,奔过来拉住我。

他说:别动!这是一件重要的东西,让我来拾。

他抢到我的前面,走到门房背后,楼着身子,很谨慎地将刀拾起来。

汪银林带着诧异的神气走近,我也走过去瞧。

刀装着假象牙柄,连柄约摸有七寸光景,刀端尖锐明亮,丝毫没有锈痕。

霍桑说:这东西是舶来品,似乎是一种裁纸刀,但锋口很尖利,足以杀人。

我说:那末,银林兄的见解应得修正一下了。

那凶手也许先用刀刺了一刀——也许就在咽喉间。

他不是用手扼的。

银林期期地答道:不过——不过死者的咽喉间没有刀伤。

血是从面部流到颈项上去的。

他又侧过头去,霍先生,你看刀上有没有血迹?霍桑摇头道:没有。

那末这刀不曾用过,死者也许还是被勒毙的。

汪银林仿佛捉住了辩护的根据。

我答辩说:凶手不是有过洗抹举动吗?刀上的血不是洗不掉的啊。

汪探长抗议说:刀要是用过了,又给洗抹过,我想不会再给丢在门背后——霍桑挥挥手,说:别空辩。

银林兄,你忙了半天,怎么还没有发见这把刀?汪银林红了红脸,答道:我在这里察验了一会尸体,就去通报法院,又和那位夏医官接洽。

后来我又回到这里来向房东问话,可是问不出什么端倪。

我觉得这案于没有头绪,死的又是个弄笔头的人,报纸上不会不铺张,才不得不来麻烦你们。

事实上我还没有在这室中仔细搜查过。

霍桑对于这勉强卸责的答辩并不反驳。

他究竟不是汪银林的上司,只凭着多年的友谊,有时便率宜地加以督责。

他又问道:那末房东告诉你些什么?我问过那楼上姓谢的女主人。

据说钱芝山和他们是亲戚——是舅甥。

他们都是杭州人。

芝山因为到上海来读书,就在这里做他的宿舍。

他住在这里已经一年多。

好。

我也想跟这女主人谈谈。

你能不能去请伊下来?汪银林好像小学生听得了下课的钟声,急急回身往外走。

霍桑又小心地一步步走到书桌面前,取了一张硬纸,轻轻地将刀包好,顺手纳在袋中。

他低声向我说:包朗,这件案子似乎很复杂,汪银林一个人办,也许办不了。

我点点头,不表示。

因为我觉得霍桑的话确是实情。

案情既极惨怖,凶手又茫无头绪,若使果真和俞天鹏有关,关系就不小。

因为天鹏是著作界上的一个领袖,很得外界的信仰。

侦查一个知识分子,不是容易的事,我们的经验上已有深刻的印象——像活尸、舞宫魔影、第二张照等都是。

何况俞天鹏和我还有私交,更不能轻举妄动,那自然比较地更见棘手,霍桑又指着书桌抽屉,向我说:你瞧抽屉中的各种纸件上丝毫没有血迹,可见那人翻检的时候,他的血手已经洗干净。

我道:你想那人所翻检的是什么东西?霍桑格摇头:我不知道。

这里面只是些杂乱的纸,一封信都没有。

他随手翻了一翻,拿出一张没有完篇的钢笔写的稿笺来,念道:论舞艺……喂,又是篇色情文字。

他默读了几行,摇摇头,这种文字只有一种功用,就是毒害青年!真无聊!……喂,我看他的文句还有些似通非通哩!我从他的手里接过来念几句,兴奋地发表我的意见。

霍桑,你看这样的文笔哪里写得出《爱与仇》?昨夜里他显然是凭空诬陷。

霍桑没有回答。

他的身子突的向地上一匐,忽而失声惊呼:哎哟——哼!三、一个女子霍桑的惊呼声音自然要引起我的惊异,可是我还来不及问他,早听得脚步声音,从客堂中进来。

霍桑用手把我推开些,他自己却站在距离书桌约摸两码的地位,面向着室门。

我虽然抱着疑团,不知道他的惊呼因何而发,可是已不便再问。

因为汪银林已引着楼上姓谢的主妇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穿得很彭亨的老年仆妇。

那妇人已是四十开外,但徐娘虽老,风韵犹存那两句老调还着实可以移赠。

伊的皮色略黄,涂着浓重的香粉,深棕色的眼睛也很活泼。

伊的穿着白缎绣花鞋的脚一定是缠过的,此刻虽已解放,走路时仍不大自然。

伊的身上穿一件浅灰颜色的羔皮袄,腰身窄小,式样也是那时候上海最流行的,但穿在伊的身上似乎有些儿不大称配。

总之,任何人一望便知伊是一个从旧社会蜕化出来的时髦妇人。

妇人和我们经过简单的招呼,大家就坐下来。

伊操着杭州口音,开始陈说死者的往史。

钱芝山是伊的外甥,约在一年半前到上海大学来读书,读的是文科,就寄寓在伊家。

芝山的父亲早已故世,有一个嫡母和一个生母都在杭州。

芝山是庶出的,又是所谓兼铫子,所以有些遗产。

当六个月前,他忽然变志不再读书,预备从事著作事业。

他听得俞天鹏招请书记,便很高兴地去应征,希望借此练习练习,为后来自立作准备。

自从那时起,他便受了俞天鹏的雇用。

一星期前,他忽然辞职。

原因如何,伊不知道。

霍桑在记事簿上写了几笔,便道:他辞职以后可有什么表示?譬如他预备重新读书,或是干其他事情之类?谢妇答道:他不曾说起。

三天前他才告诉我打算回杭去一趟。

晤,是的,他的一部分书和皮包已经整理好,的确有准备出门的样子。

他的行期可曾确定?没有。

他没有说。

霍桑点点头:好,现在请你把昨夜的事情再仔细些说一遍。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谢妇沉吟了一下,才道:大约在十一点钟。

那时我已经睡着,从睡梦中惊醒。

他叫醒你的?不是,我是被狗叫醒的。

霍桑的眉毛向上竖了一竖:喔,你被狗叫醒的?谁家的狗?谢妇道:是芝山自己养的一只哈叭狗,叫小黄。

霍桑的眼光又向四角沼一溜,分明在诧异怎么不见狗。

他的视线转到汪银林的脸上时,银林领悟地摇摇头。

他说:我早先来时也没有看见狗。

妇人接口说:松江妈妈告诉我,今天早晨伊就不看见这狗。

霍桑的眼睑迅速地眨了几眨,问道:狗是养在你外甥房里的?妇人道:是。

那是一只小狗,芝山很喜欢它。

它不会跑出去吗?不会。

它从来不出门。

除非芝山将它带出去。

霍桑的眉峰皱一皱,又继续他的查询。

他说:狗既然是他自己养的,怎么他进来时会吠叫?谢妇答道:这也有缘故的。

我家前门上装着弹簧锁。

他每逢深夜回来,就用他的自己的钥匙,松江妈妈并不等他的门。

所以他回来时,狗一听得门响,就在里面叫起来。

这样说,每逢他外面回来的时候,你总是要给狗叫醒的。

是不是?这也不一定。

有时候我睡得很熟,有时候他将狗带了出去,那我也不会醒。

霍桑点点头:唉,以后怎么样?妇人道:我醒了之后,还和他交谈过几句。

那儿句是什么话?只是寻常的问答。

我问了一声‘谁’?他就答应‘是我。

舅母,你睡了吗?‘我听得是芝山的声音,便答道:是。

芝山,你把铁门门好。

’他应了一声,我也就重新睡了。

霍桑道:以后你有没有再听得狗叫或别的声音?妇人略一疑迟,摇头道:以后我睡得很熟,没有听得什么。

但是松江妈妈说,伊似乎听得过两次狗叫。

霍桑的眼光移转到那个站在主妇背后的老妈子方面去。

我也侧过头瞧伊。

伊的年纪在五六十之间,头发有些花白,瘦下额,近视眼,面貌似乎尚诚实。

伊看见我们向伊注视着:显出惊恐不安。

霍桑温言问道:松江妈妈,你确实听得过两次狗叫吗?现在你不用慌,只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好了。

者妈子咽了几口口涎,带着松江口音答道:是的。

先生,第一次钱少爷回来,我明明听得,因为小黄叫得很响。

但是第二次狗叫和第一次不同,仿佛只叫了一声就停了,所以当时我不在意。

霍桑忽喃喃自语道:晤,这一着很重要。

……松江妈妈,狗第二次虽只叫了一声,但是你是听得的,是不是?是。

我听得。

前后‘共叫过两次。

对不对?对。

那末你可记得这两次狗叫,中间相隔多少时候?老妈子眩目地吞吐道:这个——这个——先生,我是在迷迷糊糊中听得的,记不得时候。

霍桑又皱紧了眉毛:那末你可还听得过别的声音?譬如有人争吵打架,或开门的声音?没有。

不过——不过什么?我——我好像还听得后面自来水开放的声音。

那时我翻了一个身,也是在腺肪中听得的,是不是实在,我不敢说。

霍桑点点头,停一下。

汪银林又趁空插一句。

他说:那也许是实在的。

凶手在事成以后既然洗抹过血手,当然要放水。

况且那窗口外的水和面盆中的冰血水都是证凭。

霍桑又用点头的动作肯定汪探长的见解,接着另换了一个话题。

松江妈妈,你的卧室可是就在楼下。

是,在楼梯下面。

如果有巨大的声响,你当然要惊醒。

是不是?是。

不过我在熟睡的当儿,要是随便的谈话,或是开门关门的声音,我不一定会听得?那么你的确不曾听得什么大的声响?没有。

霍桑摸着下额,自言自语。

这样严重的血案会没有大声响‘太奇怪!汪银林接口说:要是凶手的动作快,一下子就把对方的喉咙扼住了,也不一定会有。

霍桑不理会,沉吟地似在寻觅新的问题。

汪银林又从旁插口,他说:老妈子,这凶案是你第一个人发现的,你把这一层也向霍先生仔细些说说。

老妇的口津的分泌力似乎特别强,又咽了一咽,方始说:今天早晨八点钟光景,阿四出去买菜了。

我泡好了洗砖水,照常到钱少爷房里去拿面盆。

不料这一扇房门虚掩着没有锁,房里电灯还亮着。

我一推进来,就看见那怕人的模样——哎哟!伊的语声哽住了,身体也在乱颤。

霍桑道:你不用伯,镇定些说。

那时候他怎么样?老妇于停一停,扶着了伊的女主人的椅背,才颤声道:他——他直僵僵地躺在地板上,满脸都是血!……唉,死得真凄惨怕人啊!老妇人索性用两只手都把住了椅背。

伊的眼光瞧着厢房的地板,失血的嘴唇兀自在颤着,仿佛那尸体还在地板上的一般。

霍桑暂时静默。

汪银林似乎不耐,但也不便插口。

谢妇体恤似地用手指一指一只椅子。

伊说:松江妈妈,你坐下来说。

老妈子摇摇头,仍扶着椅背站立着。

霍桑又缓缓问道:松江妈妈,以后怎么样?你有没有将这室中的东西移动过?仆妇连连摇头道:没有。

我吓得魂都不在身上,哪里还敢动什么东西?我急忙忙逃出去,上楼去告诉少奶。

少奶下来一看,也吓得什么似的。

伊叫我出去叫警察。

我走到大门口,看见前门也没有闩。

大门上的弹簧锁呢?弹簧锁也开着,门一拉就开。

那末你起先从哪里出进?可是有后门的?老妈子应道:是。

我早先倒垃圾泡水都是从后门出进的。

阿四也走后门。

汪银林向霍桑举一举手,说:那门上的弹簧锁,我已经验看过,并没有撬发的异象。

不过那是一把普通的廉价弹簧锁,要弄个同样的钥匙也不难。

访问略略停顿。

我对于上夜的情形和早晨发觉的经过已经有一个轮廓。

霍桑低头沉吟了一下,又问那女房东以后的处置。

据说发案以后,伊一面由答士去报告警署,另外派男仆阿四往浦东去通报伊的丈夫谢春圃。

但春圃恰正患感冒卧床,故而虽接得了凶报,仍没有回来。

伊因着事情太大,伊一个人应付不了,所以重新派阿四去,催伊的丈夫回来。

伊又说那阿四是当杂差的,睡在后门口的小间中。

霍桑又问起死者平素的交游和行径。

女主人的答话很冠冕,似乎不无夹杂些亲谊的情感。

谢妇说:芝山的品行总算很好。

什么嫖赌的习气一概没有。

他希望成功一个文人,志向也很高。

他以前交往的朋友,也只有那班上海大学里的同学。

他们也都是上流人。

他可是常常深夜回来的吗?不,难得的。

有时候他和同学们谈天,或是看电影,才回来得迟些,但总不会过十二点。

他不是很喜欢跳舞吗?谢妇顿一顿:我不知道。

他不曾说起过。

我想他不会吧?霍桑又换一个方向,问道:他的性情怎么样?平时有没有和人家结怨?谢妇道:据我所知,他不像会有什么仇人。

他的态度很温柔,说话时又亲切和婉,在男子中也少见。

先生,你想男子有了这样的性情,怎么会和人家结怨?这时我忽然看见那旁边的仆妇的嘴唇动一动,好似要说什么话,忽又忍住了。

这动作也不逃过霍桑的视觉。

他忙着回头来。

他道:松江妈妈,你要说什么呀?松江妈妈向伊的主妇瞅了一眼,才嗫嚅着道:我觉得钱少爷平日对少奶的性子果然不坏,可是发起脾气来也可怕——谢妇急急插口道:唉,你不是指去年那一回事吗?那是你自己不好啊。

你把他的文稿塞进了字纸篓里去,惹动了他的火,他自然要发脾气了。

你想哪一个人没有脾气呢?老妈子低了头,仍在叽咕:可是上礼拜天阿四给钱少爷冲热水瓶慢了一些,就吃他一个耳括子。

你还多嘴!人也死了,这样的小事你还牵他的头皮?妇人的话声中夹些火气。

仆妇被主人这样一呵斥,便缩手缩脚地低头无言。

霍桑便从中解围。

他又淡淡地问题:谢夫人,我还有一句话。

令甥的同学朋友也常有到这里来的吗?妇人摇头道:不,只有他去看同学,同学们难得来的。

晤,难得来?那不是绝对不来。

是不是?晤,就是有朋友来,我也在楼上,不看见。

喔,那末他的同学朋友中有个女人,谢夫人,你也不知道?谢妇忽而抬起目光呆了一呆,用一块白巾按在嘴上,只向霍桑瞧这,不即答话。

霍桑把身子偻向前些,又婉声道:谢夫人,请原谅。

这件案子关系很大。

你总也愿意我们查明真相,寻一个落石出,给你的甥儿伸冤。

那末,你所知道的,当然也得完全实说才行。

谢夫人,你说是不是?我觉得我们的航程上有个暗瞧。

这妇人的口气中好像处处回护着死者,只不知原因是什么——为顾全亲戚得面子呢,还是故意掩饰?汪银林耸肩搓手地开始不安于座。

霍桑却仍忍耐从容。

妇人踌躇了一下,点点头,应道:霍先生,我并不是要隐瞒说谎,因为你说的女人,确乎有一个。

不过不像他的同学,我本来有些怀疑。

这一层也许要牵连人家,故而我不敢乱说。

霍桑毫不放松地问道:唉,你也有些怀疑?怎么一回事?他在最近一个月中晚上常常出去,出去时总是打得十分漂亮,我页疑心他有什么女朋友往来。

但他非常秘密,我无从知道,半个多月前,发生了一件奇怪得事,我方才知道一些。

暗礁似乎航过了。

霍桑搓着两手,表示出一种惊喜的神气。

他瞧瞧汪银林。

汪银林的兴趣也略略提起了些旋过头去瞧着妇人。

他的眼光并不和霍桑的相接。

霍桑婉声道:谢夫人,什么奇怪的事?谢妇道:有一个年轻女子到这里来找芝山。

芝山不在家。

我恰巧在楼下,我就问伊什么事,不妨代伊转达。

伊不回答,掉转头便走。

这才使我不得不疑。

我猜想芝山和那女子大概有什么秘密纠葛。

因为我看见那女子的状态冷淡,不像是友谊的拜访,却像是来找他办交涉的。

晤,我想你的猜想一定已经证实了。

是。

隔了几天——喂,我记得是上礼拜天——有一个不相识的男子,忽赶来和芝山开什么谈判。

他们谈了一会,果然吵起来。

我下楼来瞧,他们俩差不多要动手的样子。

我吓得在客堂里发呆。

正当那时,那先前来过的女子突的从门外奔进来。

伊费了好一会工夫,才把那不相识的男子劝出去。

妇人的故事停一停,伊的灵活的眼珠在霍桑的脸上打一个旋,似在等他的批评。

霍桑点点头,说:这一次交涉大概不曾办得圆满吧?是,那男人是给女子硬拖出去的。

那末这回事的内幕怎么样?你可也知道?我不知道。

事后我问过芝山,究竟为着什么事。

可是他含糊着不肯说。

所以这一男一女和芝山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我至今还不明白。

霍桑侧着头,弯着腰,他的右手的肘骨支在膝上,听得很出神。

汪银林也听出了些滋味,忽也连连点了点头,似乎认为这事实在凶案上已发见了一条线索。

我也感到兴奋。

霍桑又说:这个女子当真值得注意。

但是谢夫人,你不会看错吗?前后两次到这里来的女子是不是一个人?谢妇道:是,不会错。

那女子昨天上灯时还来过——汪银林突然插口道:喔,昨夜里也来过?妇人点点头:是,不过昨夜我没有见伊,松江妈妈看见伊,告诉伊芝山不在家,伊就不高兴地走了。

霍桑忙抢回了发言权,问道:那末这女子是个怎样一个人,请你说得详细些。

妇人道:伊的年纪大约二十上下,面貌很漂亮,不过身子高些,皮肤也不大白。

伊穿一件紫毛葛的薄棉袄,系一条黑软缎的裙子,披一条精致的整只黑狐狸做的肩巾。

昨晚松江妈妈看见伊,也一样打扮。

霍桑的眼光突然一闪,闪到了汪银林的脸上。

汪银林的反应更强烈,几乎张口喊出来。

霍桑赶紧摇摇头,才止住了银林。

我早也领会到他们俩这一种表现,原因是听到了谢妇所说的那女子披一条黑狐裘围巾。

因为警士桑绶丹所看见的女子,汪银林起先认为没有关系,现在却已发生了联系,自然要感到惊喜。

霍桑仍镇静地问道:谢夫人,关于这女子,你还有别的话告诉我们吗?伊说:伊的口音也使我忘不掉。

伊说的什么口音?伊是我们的同乡,抗州人。

晤,要是你再看见伊,你也认得出?自然,我一定认得出。

因为伊的身材比我高,好像气力也不小。

伊即使换了服装,我也不会认带。

情报透露出这个女子确像是案中的要角。

但是太空洞。

伊是谁?到哪里去找?黑狐裘肩巾是上海最近流行的一种舶来品,时髦的少年女子披用的很多,也不能看做特殊的线索。

可是汪银林很兴奋,目光流转地又想插嘴,却给霍桑挥手阻住了。

霍桑又问:还有那个男子怎么样?谢妇说:他的个子也不小,年纪快近三十,穿西装,面孔很白肥,也不像是下流人。

那天中饭时,阿四放他进来。

他一直到这厢房里来看芝山。

芝山马上关上门和他谈话。

不多一会,两个人的声音越说越响,好像要打起来。

我从楼上赶下来,可是我不便插身进去,也没有办法。

那时候那个披黑狐狸肩巾的女子就进来排解?是,幸亏这女子进来,才把他们分开了,没有闹成打局。

你看这女子是凑巧进来的?谢妇摇摇头。

不,我看没有这样巧的事。

这一男一女一定是一起来的,不过女的等在门外。

所以我看他们俩一定也有密切关系。

你料想得很是。

他们为了什么吵起来的?我不知道。

据阿四说,他们的谈话忽高忽低,有时还夹着外国话。

我下楼以后也听不清楚。

你一句都不曾听得?我只听得那男子说的是上海口音,和女子的完全不同。

汪银林又插口问道:昨天上灯时分这男人也一起来过吗。

谢妇说:松江妈妈只看见那女人。

汪银林的目光射到那老妈子的脸上时,老妇果然摇摇头。

伊说:我开门时只看见门外有一个女人。

伊问了一声,也没有走进来。

霍桑把身子抬起些,靠着椅背,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有一着我已经证实。

昨晚半夜以前,大约十一点半以后,的确有一个女子到过这厢房中来过。

四、几种见解这是一句惊人的表示。

我和汪银林都不由不又惊又喜。

那女主人也睁视着霍桑,似在诧异他凭着什么才能发表这样肯定的见解。

我正待问他,霍桑忽回过头来问我。

他道:包朗,昨晚我从我寓里送你出门的时候,不是正下着雨吗?我点头道:是。

但我记得雨下得并不大;并且不很长久。

至多二十分钟便停。

喔?因为我到你的寓里时,大约十一点左右,还没有下雨,你是知道的。

后来我的车子到林荫路我的家里时,雨已经停止。

从你的富所到林荫路,至多不会过二十分钟。

霍桑点头道:晤。

这一着并不和我的想法冲突。

雨即使只下二十分钟,已尽足使马路上的灰沙润湿。

假使有人在雨过后出外步行,鞋底当然要沾湿的;如果走进屋于里去,更不消说要留印踪了。

他站起来,走前一步,指着室门口的地板。

论势,这地方当然应有足印可验。

可惜当韧没有设法保存,此刻足印杂乱,已经完全瞧不清了。

他旋转身子,又指一指,但这书桌抽屉的面前,还侥幸地保留着一双新鲜清楚的女子足印。

他摸出一个小电筒,扳亮了照那书桌面前的地板。

电筒光照出两个女鞋的泥印:一个已被人践踏过,足跟部分有些模糊,另一个仍很清晰,足见这印的确还留得不久。

我才明白霍桑先前所以失声惊呼又将我推开的原因。

霍桑又说:你们瞧,这两个足印分左右式,显见是新式的皮底女鞋。

瞧这印的长短,可知那女子的足是没有缠过的天然足。

他俯着身子,摸出纸笔来,将鞋印照样描画下来。

汪银林问道:这样说,杀死钱芝山的凶手是个女子?谢妇附和道:唉!要是真是个女子,我敢说一定就是那个披黑狐狸肩巾的——霍桑忙仰起身来答道:谢夫人,别武断。

我从足印上证明,只说昨夜里有一个女子在下雨后到这里来过。

这女子是不是那个披狐裘肩巾的,此刻还没有印证;至于伊是不是凶手,关系更大,如果没有可靠的证据,更不能随意猜测。

他乘势向汪银林照一眼,似乎那末后两句话是特地答复他的。

他瞧一瞧手表,低声说:银林兄,这里大体都已查验过了。

你如果没有别的事,不妨一同到我的寓里去走一趟。

汪银林很服贴地答应了。

霍桑就向谢妇安慰了几句,辞别出来。

我们回到爱文路霍桑寓里,天色将近黑了,就举行一个小小的会议。

霍桑先卸了那件黑呢外衣,把火炉拨一拨旺,请我和汪银林在炉旁坐定。

大家喝了一杯热茶,又烤了一会火。

我接受了霍桑的纸烟,汪银林也烧着了他自备的雪茄,霍桑才把那案中的情形提出来讨论。

第一步谈到的就是凶案的动机。

汪银林先说:我瞧动机并不是为钱财。

但瞧死者身上的金表金链和装好的皮包都不短少,就是一个明证。

霍桑点点头:是,很有意思。

你想动机是什么?汪银林道:我想大概脱不出一个色字。

我接嘴道:你可是因着案中牵涉了一个女子,才有这个见解?汪银林道:是啊。

你想披黑狐狸肩巾的女子,既然和死者办过交涉,感情上显然不圆满。

昨夜里巡逻的桑绶丹又看见伊——我插口道:你说桑警士看见的和谢妇所说的是一个人?怎么不是?我起先本认为太渺茫,但事实上既然有了证明,时间上又相合,还有什么疑问?我还想答辩,霍桑忽向我摇摇手。

你让银林兄说下去。

银林继续道:一星期前,这女子领了一个男子出场,几乎打起来,情节更显明。

这男子的口音和女子的不同,可见不是亲族。

这里面有了两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别的也可以推测而知了。

我问:是出三角恋爱的把戏?不是这老把戏是什么?霍先生,你说是不是?霍桑吐了几口烟,沉吟着道:这见解也不能不算近情。

不过我们在没有搜集各方面的证据以前,还不能够拘泥于这一点。

那末你说还有什么别的可能的动机?汪探长提出反问。

我又接口说:我看钱芝山是很刻薄的,但瞧他对待两个仆人就可见一班。

所以有人结怨报复,也未始不可能。

我把脑子里触动的芝山诬陷俞天鹏的事暂时不说出来。

汪银林追问道:喔,报复?你可有事实根据?霍桑解围似地摇摇手:现在我们姑且把动机搁一搁,先将昨夜凶手行凶的情形推想一下。

如果寻得出一个合理的假定,对于凶案的动机和我们以后的进行都有助益。

汪银林道:我想那凶手进去的时候,死者回家一定还不多时。

那时他正解了领结,铺好了被窝,预备上床,忽然看见那凶手突然进去,他——霍桑忽止住他说:慢,凶手怎样进去的?这是一个要点,你说得太轻易了。

我也换言道:不错。

前门是锁着的,里面还有一只狗,进去也不容易。

汪银林把捏着雪茄的手停住,说:我看见前门上的弹簧锁是一种廉价牌子,很普通。

那凶手预备好了相似的钥匙,开门进去也不费事。

至于那狗,据女仆说,第二次也叫过一声。

大概那狗先在死者的房中听得了开门声音,奔出来叫一声,但看见开门进来的是它素来认识的人,故而就停止不叫。

或是那时候死者听得了声音,特地将狗喝住,狗也就不再叫。

霍桑皱眉道:门上还有铁门呢。

那人又怎么样弄开的?你也听得昨夜死者回去的时候,他的舅母明明叫他将铁闩闩上的。

汪银林缓缓地答道:也许事有凑巧,死者进门时虽含糊答应着,实际上却没有下闩。

霍桑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我忍耐不住,放下了纸烟,从中插口。

我说:这未免太凑巧了。

汪银林举起手在他的肥圆的下颌上摸一摸,反话我道:那末,包先生,你的意见怎么样?我答道:我以为凶手实在是钱芝山自己开门放进来的。

有什么根据?从各方面观察,凶手和钱芝山一定是素来相识的。

那人决不是一个乘他不备突然进去狙击的刺客。

否则死者看见陌生人进去,又在半夜人静的当儿。

势必要失声惊喊。

这样,楼上楼下的主仆,也决不会不听得。

汪银林把右手指夹着雪茄,缓缓点头道:晤,你说他们俩素来相识,我本也有同样的意见。

不过你以为死者放他进去的,我却料他自己开的门。

这就是我们的不同点。

霍先生,你的意见怎么样?霍桑宁温地表示说:据我看,你们俩所说凶手和死者彼此相识,并不是外来的陌生人,我完全赞同。

不过凶手进门的方式是很困脑筋的。

你们所假定的两种见解,我认为都有说不通的地方。

汪银林拿下了雪茄,呆住了瞧他。

我也不例外。

因为我自以为我的见解比汪银林的合理得多,不料在霍桑眼中竟也同样认为不通。

我说:那末你还有什么更高超的见解?霍桑吐了一口烟,瞧着我道:银林兄所说自己进门,你认为太凑巧,不错。

但是你自己说是死者放他进去的,也未免太含糊。

你想凶手进去见他,可是预先约定的?假使不是,那人在半夜人静时去敲门,怎能保得住死者一定肯开?而且敲门时即使不会惊醒同居的主仆俩,但那只哈叭狗的敏锐的感觉,是一定瞒不掉的,怎么也没有声响?我想了一想,辩道:我看他们是预先约定的。

凶手敲门的时候,那狗果曾叫过一声,接着就被死者喝住,亲自出来开门。

狗吠一声就给喝住,我觉得银林兄的假定很合理。

霍桑道:你说是约定的?我也有几种相反的看法。

第一,死者寄寓在亲戚家里,平日的行动又严守秘密。

那女主人不是说过只有芝山出去看同学,同学们难得来看他的吗?那末即使有人要和他约会谈判,他岂肯约在他的住所里?第二,瞧了那卸除的硬领和铺好的被窝等等,显见他已经准备睡了。

你想他如果真有秘密的约会,那约会又有性命交关的严重性,他会得这样子从容吗?理由很充分,我一时没有反驳的话,只好努力呼吸着纸烟。

汪银林也静默地消耗他的雪茄。

我顿了一顿,又说:那末你总也有建设性的意见吧?霍桑把烟灰弹去了些,目光瞧着火炉,答道:是,我也有一种假定,不过这假定的根据是我们目前所知的现状,是否确合事实,我还不敢深信。

汪银林也鼓励地说:不妨姑且说一说。

霍桑道:从现状看,凶手进去,也许是在钱芝山回家以前。

他预先藏匿在钱芝山的室中,等到芝山铺床备睡,他方才出头露面。

理解确是新的,不过太突兀。

我和汪银林互相瞅了一眼,彼此都有一种不很满意的暗示。

那末,那人又怎样进去的?汪银林抢着问一句。

霍桑丢了残烟,答道:我看见屋子刚在德仁里口的第一家,弄口上面就是看弄人的住所。

若在上灯以后,门楼下面躲一个人,决不会惹人家注目。

那人乘机掩进谢家里去,原是很可能的。

假使不然,谢家的仆人,就有得贿放进去的嫌疑。

我认为后一层的想法更近情。

我仍保守静默,心中在估量这两种理解的可能性。

汪银林道:假使你的后一层的理想是实在的,那个串通的仆人是谁?可就是那松江妈子?霍桑沉吟道:我瞧那老妈子似乎还诚实。

汪银林说:可是这老太婆吃过死者的苦,串通的动机不一定只为钱。

晤,是的,也可能。

不过除了这老妈子以外,不是还有一个当杂差的男仆阿四吗?晤,是的,这阿四我至今还没有见过。

第一次我得信到谢家的时候,阿四已经往浦东去报信了,后来我察勘了一会,直到将死尸移到验尸所去时,阿四还没有回来。

方才我们再去,他又第二次奉命回浦东去了。

霍桑点点头:这个人是案中的一个要角。

他也吃过死者的亏,最近还吃过一个耳括子,说不定还不止这一次。

他又眼见过那个跟死者几乎动手的高个子的西装男子;晚上又睡在后门口,嫌疑上比较重些。

所以我迟早要见他一见。

汪银林张目道:怎么?你是说这阿四本身有行凶嫌疑?霍桑皱眉道:我不能说得这样肯定,但是至少限度,我们若要知道凶手是谁和那黑狐裘女子的下落,阿四也许可以做一个线路。

汪银林又追着问道:你说杀死钱芝山的凶手和那戴黑狐狸披肩的女子并不是一个人?霍桑摇头道:当然不是。

我不敢说昨夜的凶案是一个女子干的。

‘我把手中的余烟向火炉中一丢,插口道:那末室中的女子足印又怎样解释?霍桑低垂了头,瞧着火炉前的灰盆,似乎一时回答不出。

汪银林也像触发了什么,拿下了雪茄。

他高声说:唉!霍先生,这里面有了矛盾点哩!你先前根据足印,说有一个女子在昨夜十一点半下雨过后,才到死者的卧室中去,刚才你又说凶手预先伏在里面。

两两相合,不是说不通吗?霍桑抬头道:喔,有矛盾点?我说凶手须先伏在里面,是一件事;先前说有个女子在十一点半下雨过后才到死者的卧室中去,又是另一件事。

我并没说那女子就是凶手啊。

汪银林的嘴牵一牵:喔,你确信那留足印的女子和行凶的凶手一定是两个人?是。

证据呢?我虽还没有瞧见那尸身的惨状,但据你所说,已觉得残忍异常,断不是女子们所能下手。

并且从情势上推测,那凶手必定一交手就把芝山打倒,又足见非有大气力的不能。

还有那个石蹬足有二三十斤重。

根据这几点,你想一个寻常女子可办得了?可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就不能一概而论。

姓谢的女人说,那披黑狐狸肩巾的女子的个于是很高的。

汪银林的辩驳不能说没有理由,可是霍桑仍维持他的原议他说:我的根据还有心理的基点。

女子总不会这样子残忍。

杀了人还要用石蹬击碎他的头颅。

这在男子也少见,非有深恨宿仇而且有刚狠的秉性办不了。

银林用力吸了几口烟,又问:那末你说这个男子凶手是个什么样人?霍桑抽出了一支新鲜纸烟,慢慢地烧着了,又把眼光向我膘一膘。

我觉得这一膘似乎有某种含意,可是一时猜不出。

他慢吞吞地说:这固然还是一个谜,但就眼前已知的事实说,那个办过交涉的西装男子就是嫌疑人之一——汪银林兴奋地岔口说:喂,你说这个人为的是争风吃醋?霍桑摇头说:动机还难说,但我看他们问的交涉一定还没有妥贴。

昨晚上灯后那女子大概是去听回音的,但是没有见芝山。

那男子耐不住,到了半夜,也许就采取决裂手段。

我问道:那末这男子行凶的时候,那女伴可也一同在场?汪银林抢着回答:那当然。

桑绶丹明明在十二点相近看见伊。

我说:桑警士看见的是一个单身女子,并不是一男一女啊。

银林说:也许他们是分开走的。

霍桑举一举手:好了。

我料这女子至少总也知情。

所以第一步着手,就应当侦查这个女子。

汪银林点点头,问道:你想从哪一条路去侦查?霍桑立起身来,说:我想可以从三条路进行。

你先去找那阿四,问问他昨夜的究竟;再到上海大学去查一查有没有跟芝山相熟的同学;另外再往邮局里去问问,平日和钱芝山通信最多的是那几个人。

因为我瞧尸室中的信件完全消灭,决不是偶然的。

好,准照办。

银林答应了,也立起来。

霍桑补一句:还有那只小狗的失踪也很可疑。

你得向前后左右的邻居问一问,有没有跑去。

此外另有一条线索,不妨让包朗兄跟我去试一试。

五、访问那晚吃过了早夜饭七点钟时,我和霍桑乘了汽车向白杨路俞天鹏家进行。

原来霍桑所说的另一条线路就是指俞天鹏说的。

钱芝山的被杀,恰在他捐破俞天鹏的隐私的晚上。

这揭发的真伪姑且不论,论情势天鹏当然很可疑。

我的脑膜上本已留着这个暗影,不料霍桑的视线也射到了同一方面。

我瞧了他的郑重其事的态度,好似确有把握,又不能不使我惊疑。

当我们没有离寓以前,我已经问过他,他却默然不答。

在汽车中,我又禁不住重新提起那个问题。

霍桑不耐似地答道:包朗,你不要怀着成见。

你知道我是佩服前天鹏的一个读者,但除了在杂志上见过他的半身照像以外,还没有和他会过面。

这老作家昨夜里不幸遭了人家的诬辱,我们去慰问一次,难道不应当吗?他这几句话是由衷而发的吗?不,他分明要阻塞我的第三次问话。

霍桑是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他的情感也并不逊于他人,不过他的感情是能受理智的控制的。

在正义的领域之内,他欢喜仗义任侠。

他看见俞天鹏无端受屈,因而表示同情慰问,原不能算怎样突兀。

但是这时候他负着侦查凶案的责任,情势当然不向。

若说他此行完全是出于友谊的慰问,和凶案绝没关系,谁会相信?我们到俞家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

街路上的电灯早已灿烂放光。

气候也像上一晚一样凛洌,路上行人很少。

我们进得那宅小洋房的门口,不由不大失所望。

那守门的弯背男仆一见我们踏进门房,立即就挡驾。

他说主人的身体不舒服,一概不见客。

故而有不少客人和报馆访员都给拒绝了。

霍桑问道:你主人现在哪里?守门的答道:在卧房里休养。

他的卧室在楼上还在楼下?在楼下书房背后。

那末我们进去见见他也很便利。

先生,这不关便不便利。

老先生吩咐,今天不见客。

请原谅。

霍桑顿一顿,便说要另见秀棠小姐。

那老仆正在犹豫不决,忽然有一个年轻的女仆从正屋中走出来。

伊约有十八岁,穿一件旧黑花缎的棉袄,红红的嘴唇,乌黑的眼睛,生得倒也不俗。

伊到了门房门口站住,似乎已听得了我们的话。

伊接口答道:小姐也吩咐过,今天有些头痛,不能见客。

请先生们改日来吧。

霍桑感到失望,但还不肯退出。

他站住了沉吟一下,忽凑近我的耳朵说话。

他道:瞧这情形,我今天已不能够见他。

但你和他有交情,不如就一个人进去。

我在这里等你。

我答道:你叫我进去代替你慰问一下?霍桑向我眨了一眨白眼:好了,别当场报复吧。

你早已知道我们不是单单来慰问的。

你进去见他,不必说我来,但须临机应变,刺探他和钱芝山究竟有什么纠葛。

他向我要了一张名片,在片后注了有要事密谈五个小车,回头授给那仆人:你把这片子送进去。

仆人拿了名片看一看,仍站着不动,还有些疑迟不肯。

霍桑说:放心,你只管把这片子送进去。

你主人一定不会怪你。

弯背的老仆悻悻地拿着名片走进去。

那女仆见了我们附耳密谈的样子,似乎引动了伊的注意,站住在门房外面,取着监视态度。

霍桑移过一把椅子坐下,把手插在外袋里,故作矜持的状态,不再和我交谈。

我心中很犹豫,不知道我的名片有没有效验。

约摸过了四五分钟,那仆才出来回报,声言主人请我进去。

我暗暗地欢喜,和点了点头,回身向正屋去。

我且行且自寻思。

他所见我,可是就为了名片背后的五个小字?如果如此,他心中不是有了什么成见吗?俞天鹏的卧房就在楼下书室后面的次间中。

我穿过了那一日之隔盛衰不同的客堂,就跨进卧房去。

天鹏靠在一张挂白罗帐子的铜床上,头上戴着睡帽,头部下面垫着几个枕头。

床前生着火炉,暖气扑面。

我觉得室中的温度若和室外相较,至少相差一季。

但天鹏拥着两条蓝绸面的厚被,似乎还很畏寒。

室中的家具很精致,但式样已陈旧。

床前的梳洗桌上放着描金花的茶杯茶壶。

一枝红梅插在一只雨过天青的古瓶中,受了热的引诱已婿然开放。

天鹏撑起些身子,张着眼睛瞧我。

我从电灯光中看见他的眼圈微微陷落,脸色也很憔悴,好似他夜来曾经失眠。

他第一句话就使我暗暗地吃惊。

他问道:包朗兄,你有什么要事要和我密谈?晤,他果真注意我的要事。

这不就是情虚的表征吗?我姑且敷衍着。

我说:没有事。

我因着你昨晚受了虚惊,特地来问候你。

因为你不见客,我才写了那句——他忙说:包朗兄,你何必瞒我?你的颜色明明告诉我带了什么消息来哩。

我微微一震。

难道我的脸上果然已透露了什么?我含笑答道:不错,我真有一件新闻报告你。

你听了也许可以吐一吐气。

他着急地问:什么新闻?我道:那个无赖的钱芝山昨夜里给人杀死了!他把身子仰起了些,惊异道:唉!真的?自然真。

俞先生,这消息你还不知道?没有啊。

上海晚报上载得非常详细。

我——我今天还没有看过任何报纸。

他的语调不大自然,目光也垂落着。

我不禁暗暗怀疑。

他当真还不知道?还是说谎?我说:俞先生,你觉得怎么样?这无赖昨夜里实在太放肆了。

他支吾地说:晤,真气人;其实虚则虚,实则实。

人家决不会相信这无赖的话。

是,不过这流氓怎么会在昨夜里被杀?事情的确很凑巧。

我应了一句,默察他的脸色。

他的目光仍留在棉被上。

他略一沉吟,问道:那末凶手是谁?警察们已经查明了没有?我摇摇头:还没有。

他的眼睛抬起来,和我的目光交接一下,立即闪开去;接着又努力回过来瞧我,问:包朗兄,你有什么意见呀?喔,没有什么。

不,我看得出你隐藏着什么事!你——你可是怀疑我?谈话已是开门见山。

更想不到的,取攻势的倒是他。

他自己情虚了,企图先发制人吗?我仍含糊地说:俞先生,你说我怀疑你什么?他直截地答道:疑我杀死这流氓!唉,没有的事。

我依旧诡辩着。

他自言自语:唉!怪不得今天日问有好多人来见我。

他们可就是为着这一件事怀疑我?我仍譬解说:不会。

你不必多心。

包朗兄,你的话不错。

他们如果疑我,那就走到迷路上去了。

因为我昨夜受了那无赖的侮辱以后,朋友们都不欢而散。

我就回进房来。

我女儿陪了我一夜,直到天明,方才睡着。

他叹一口气,其实像钱芝山这样刻毒的无赖,跟他结怨的人一定不少。

只要向着正路去查究,终可以水落石出。

话是明明对我说的。

他显然已经窥破了我的来意,才有这种使我移转视线的表示。

我也只得起机领受。

我答道:是。

像他这样的无赖,死是应得的。

昨夜听了他诬辱你的话,大家都觉得愤愤不平。

他要不是一溜烟地逃了,有好多人会用武力对付他。

我顿一顿,就将话题引入正港。

俞先生,我们都知道他的话是凭空捏造的,但这里面总有一个起因。

你如果不见外,可能说给我听听?俞天鹏又把肩部靠住枕头,低头沉吟了一会,才叹息着说:包朗兄,这件事我本不愿意向别人说。

你我至交,不妨谈一谈。

他干了一件不名誉的事。

我发觉了,将他辞歇。

他因此怀恨,又伯我事后宣布出来,故而他先发制人,乘我宴客的时候,捏造了故事诬陷我。

我进一步问道:他干了什么不名誉的事?天鹏疑滞道:他——他偷了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值钱吗?当然值钱。

那——那是秀棠的一只珠镯。

唱,他偷的是令爱的东西?天鹏的颧骨上红一红,又低垂了目光,两只手在扭被头,好似在自悔失言。

他慌忙辩道:包朗兄,你别误会。

他偷这东西,完全是因着金钱的代价,没有别的意思。

我又问:晤,他和令爱平时有没有交际?没有,没有!他在这里每天只办三点钟事,办完了就走。

他——他没有机会和秀棠接触。

你雇用他已经多少时候?还没有好久。

他是去年夏天来的。

我便更换一个题目:俞先生,你既然还留他的面子,没有宣布,他倒以怨报德。

你当时为什么不加分辩?我昨夜真是气极了。

他的计划又非常狠毒,一时也不容易辩白。

为什么?你知道他是我的书记,《爱与仇》的稿本完全是他一手誊写的。

我即使辩白,他不是可以抱笔据作证吗?他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我当时也因为气昏了说不出话。

假使他此刻不死,我少不得也要揭发他的丑行,控诉他的毁谤罪。

我默然不答,我的眼光仍偷偷地瞧他的神色。

他的脸色有些青,不知道是怒是羞。

他打一个欠神,说:包朗兄,请原谅。

我不能多谈了。

今天承情劳驾,感激得很。

再见。

他把身子向里床一侧,使我不能再问。

我只得说一声珍重退出来,霍桑仍在门房里等候,一见我,拉了往外就走,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

到了门外,他并不上车,只向汽车夫附耳说了一句,那汽车便呜呜地开走。

我问道:我们还不回去?霍柔道:我还要等一个人。

等谁?你马上会知道。

我们来到福寿里口,里中都是五上五下的大石库门,静悄悄地没有人。

霍桑领我走进弄口,到电灯光瞧不着的地方,方才立定。

他把外衣裹一裹紧,又将衣领竖了起来。

他说:这地方既可避风,又瞧得见马路,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下。

他顿一顿,天鹏的情形怎么样?我就把我和天鹏的谈话经过从头至尾说一温。

霍桑略一寻思,问道:据你观察,天鹏的话可实在?我道:他的状态真有些心虚不自然的样子。

是,我虽没有见他,但听你的说的话。

足见他说的是谎话。

谎在哪里?我还指不出。

他说钱芝山偷过东西,并说是见财起意。

这明明就是谎话。

你怎样知道?你已经知道芝山的家庭状况。

他是兼挑子,拥着相当的遗产;汪银林说他身上还有金表金链;刚才你也见过他的卧室中的铺张和留下的呢帽外衣。

这种种都显得他的经济并不艰窘。

那末他怎么会干那见财盗窃的勾当?我点头道:不错。

他所以窃取珠镯,大概不是为财,或者他和秀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听天鹏一说到他的女儿秀棠,便竭力否认伊和芝山有什么交际。

他说得太急,反而滋人的疑团。

霍桑先向弄口马路上瞧了一瞧,方才答道:是,也许如此。

但若使进一步推想,连芝山盗窃的事或者也是出于天鹏的捏造。

我看天鹏和芝山之间一定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故而他昨晚受了诬辱,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

你想他们中间有什么样的秘密?你料的不错。

或者芝山和他的女儿有某种关系。

我也觉得天鹏竭力给他的女儿分辩,的确有些欲盖弥彰。

我想起芝山案中本关涉一个女子。

这女子莫非就是俞秀棠?霍桑突的走出弄去,又回过头来,向着我举手招一招。

我忙跟在他的背后,走出了弄口,他低声说:包朗,我已经寻得一个秘键的钥匙。

再隔数分钟,内幕中的秘密便不难完全了解。

现在快跟我来。

霍桑跨步向马路上走去。

我也裹拢了外衣,跟在后面。

远远有一个人形,正向着我们走过来,只因隔离倘远,我还辨不出是谁。

六、女凶手一分钟后,来人已渐渐地走近,是一个女子。

伊似乎在向我点头招呼。

我仔细一瞧,伊就是俞天鹏家的那个穿黑缎短袄的年轻女仆。

刚才伊回绝我们,小姐不见客,此刻怎么自动地出来?霍桑低声向我道:这女于的面貌很慧聪聪,又欢喜多管事。

伊叫巧林,可算得名副其实。

方才我打发了十个银饼,才得请伊出来。

女仆已到我们的面前。

伊的头颈上加了一条深灰色毛绒围巾,手中执着一块白巾,按住了嘴,又像畏寒,又像伯人瞧见。

霍桑招呼了一声,便回身领着伊向街角走去。

我们的汽车正等在那里。

霍桑开了车门,叫巧林上车。

巧林站住了,似乎不肯。

霍桑道:你放心。

我们只借这车子谈几句话。

并不是要送你往哪里去。

我们三个人上了车,霍桑便吩咐车夫,只须在附近冷僻的地方缓缓儿绕几个圈子。

汽车既开,霍桑第一着就问伊的主人和钱芝山曾否有过争吵。

巧林答道:吵过两次。

霍桑道:为了什么吵的?巧林道:就为了小姐。

我暗暗惊喜。

我们先前的料想果然已幸而中鸽。

这里面大概有一页浪漫史吧?霍桑又问道:那姓钱的和你家小姐究竟有什么纠葛?你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

巧林说:钱先生来了不多几时,便看中了我家小姐。

小姐似乎也有意思,常常瞒了先生——就是我的主人,他要我叫先生,不许叫老爷——跟钱先生出去玩。

这些事自然瞒不过我的眼睛。

不过先生当初也许也早已明白,只是假装不知:或是他当真睡在鼓里,我不知道。

直到半个月以前,先生忽然和钱先生吵起来,样子很可伯。

他们怎样吵起来的?先生不许钱先生和小姐来往。

他们说些什么?先生禁止钱先生和小姐交谈。

钱先生口口声声说什么自由不自由的话。

后来先生发火了,拍着桌子骂钱先生,钱先生才闭口无言。

那一次总算没有破口。

可是上礼拜天他们俩又翻脸大吵。

先生就把钱先生辞歇,钱先生也就绝迹不上门。

霍桑点点头,又道:他们第二次大吵,又为的什么?巧林道:为了一条小姐的围巾——一条黑狐皮的围巾,是整只狐狸做的,还有眼睛牙齿呢。

这情报使我怔一怔。

一条黑狐皮围巾!这个女子正是我们要侦查的啊!我向霍桑瞧瞧。

霍桑仍不露声色,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巧林,他接续问道:晤,一条黑狐皮的围巾?你说得详细些。

他们怎么会为了围巾吵起来?巧林道:那天是礼拜六,小姐披了那围巾,说要往影戏院去,刚出门,忽被先生唤住。

他问伊那条围巾的来历。

小姐一时羞怯,低倒了头答不出来。

先生一再催逼,伊没法,才直说是钱先生送给伊的。

因为先生第一次骂过钱先生以后,钱先生和小姐的交情背地里还是老样子。

钱先生讨好小姐,特地买了那条狐皮围巾,在一天晚上偷偷地赠给小姐。

这些事小姐原避不过我的眼。

这件事给先生发觉了,气得很,立即吩咐小姐将围巾除下来。

第二天礼拜天早上,钱先生又来偷偷地约小姐出去。

先生看见他,将围巾丢在地上还他,大家破口闹一阵。

先生立刻赶钱先生出去。

这一吵就吵出昨夜的事情来!我插口问道:昨夜的什么事?女仆向我瞧一瞧,又踌躇了一下,答道:先生,你昨夜不是一同在场吗?钱先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先生竟气得发昏。

这不是就因着那天的争吵弄出来的吗?霍桑点头道:对,你的话不错。

但昨夜客散以后,你主人的情形怎么样?巧林道:他醒转来以后,就回到房里去睡,到此刻还没有下过床。

你怎样知道他没有下过床?昨夜小姐扶他回房以后,就陪在他的床边。

直到我今天天亮起来,小姐依旧陪着,眼睛可红肿了,分明一夜没有睡,并且还像哭过的样子。

后来小姐回到伊自己房里,我问伊,伊告诉我果真通夜陪着伊的爸爸。

这话确实吗?自然,这是小姐亲口对我说的。

霍桑忽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他忽低垂了头。

汽车仍在绕圈子,因着驶行得缓,轧轧声并不阻扰我们的谈话。

车窗完全闭着,可是冷风还在继续袭击,霍桑皱紧了眉。

有些失望,好似他先前已经假定天鹏和凶案有关,此刻听得了天鹏昨夜里没有出外,显然粉碎了他的计划。

巧林把灰绒围巾裹拢了些,又说:先生,我的话完了,放我下车吧。

我是一向不欢喜搬嘴弄舌的,这一番话,你们决不可说是我说的。

霍桑的眼睛注视在他的鞋上,鞋尖微微地动着,似乎没有听得。

这个不喜搬嘴弄舌的女子可天生着一套伶牙俐齿,人家雇用了伊,真有些危险。

不过说句自私的话,这种人对于当侦探的最有助益。

否则我们要探悉这里面的情由纠葛,就不能如此容易。

霍桑突然仰起头来。

巧林,你们的电话号数是不是五一一七七?巧林怔一怔,才道:是的。

什么意思?电话箱装在哪里?楼上还是楼下?楼下,就在先生卧房外面的书房里。

昨天电话可曾坏过?没有啊。

昨天白天先生打电话很多。

晚上也没有坏?没有……晤,我记得吃酒时李姑太太也用过电话。

先生,你为什么问这个?霍桑不理会巧林的问句,但暗暗地点着头,似乎有所会悟。

我想不出他问电话的用意。

他又道:我还要问一句。

你们一共有多少人?巧林道:除了先生小姐以外,还有三个仆人:—个是看门的老毛,一个张妈,一个是我。

老毛晚上可睡在门房里?是。

你和张妈呢?我们俩同房间,在楼上小姐的卧房的后面一—先生,你为什么又问这些?你别管。

你昨夜睡后,有没有听得什么声响?话题岔进了汉港,使巧林感到迷惘。

伊又用白巾掩了嘴唇,膛目地摇摇头。

霍桑自顾继续问:譬如你小姐房中有什么声音,你们可也听得见?听得见的。

可是昨夜完全没有声息。

因为小姐全夜陪着伊的爸爸,到天亮还没有上楼。

你确实知道伊没有上楼?确实的。

要不然,伊开房门关房门的声音,我总听得。

霍桑的两手交握着,眉峰也越发紧促,目光还看着自己的鞋尖,好似他越问越觉模糊。

一会,他向车窗外瞧一瞧,说:好了,巧林,你回去吧。

你的话我们固然可以守秘密,但是你自己也得嘴紧些。

要是你自己在主人面前漏了风,那不干我们的事。

巧林答应了。

霍桑就叫车夫开回白杨路去。

在一个隐僻所在停了车,放女仆下去。

霍桑摸出一张钞票,向巧林的手中一塞,又和伊附耳说了几句,方才吩咐车夫开回爱文路去。

他问我道:包朗,你不如到我的寓里去弯一弯,再送你回去。

我答道:很好。

这件案子把我困住在迷阵中,模不着线路,正要请你解释解释。

霍桑摇头道:唉,你不要希望太大。

包朗,老实说,我此刻正和你一样模糊;真的?这女仆的话不能供给你什么线索吗?不,伊的话反而增加我的疑惑。

我起先因着某种情况,很怀疑天鹏和这凶案有连带关系。

我们到了俞家,又得到了几个印证:第一,他吩咐仆人拒客,似乎有些心虚;第二,我知道了他住在楼下;第三,你进去谈话,他又把假话骗你。

这种种都足以证实我的推想。

不料巧林的话不但不能给我一个最后的印证,却把我的原有的想法也根本摇动了!你的原有的想法,可是以为昨夜俞天鹏曾到过芝山的寓里去?是,我料他如此。

那末你以为谋杀钱芝山的就是他?我敢说他至少有谋杀的企图。

事实上也有可能性吗?有。

他昨夜受辱以后,尽可能跟着钱芝山到温州路德仁里去,贿通了仆人进去行凶。

你确信如此?霍桑沉吟了一下,才道:确信虽还难说,但我在和巧林谈话以前,离确信也已不远。

我追问道:现在据巧林的话,俞天鹏昨夜里明明没有出去过啊。

就为着这一层,又使我惶惑起来。

巧林既然斩钉截铁地说昨晚秀棠没有上楼,显见天鹏也没有出外的机会。

若说父女俩通同,情理上又不合。

他咬着嘴唇停一停,加上一句叹唱,唉,真困人的脑筋!静默中汽车把我们带到爱文路七十七号寓前。

我们刚才下车,施桂已经开了门迎出来,报告里面有客人等候。

我们踏进办公室,看见来客就是侦探长汪银林。

他放下了他常吸的那种又粗又黑的雪茄,堆着笑脸,向我们招呼:唉!二位回来了!好极!天气冷得这么厉害,今天马路上又冻死了好几个人。

我为着这件事劳你们俩在外面吃风受冷,委实过意不去。

现在好了,这案子已经有了六七分眉目,谅来不久就可以结束哩!我向汪银林瞧瞧,他的神气果然很兴奋。

难道他已经捷足先登,得到了什么线索?霍桑一壁将外衣脱去,一壁也诧异地瞧他。

他问道:银林兄,你说这案子不久就可以结束?汪银林含笑答道:是。

现在你们请坐下来烤一会火,让我慢慢地说。

我越发疑讶。

汪银林当真已得到了某种确切的把握吗?他是不是和我们走一条路?或是他另外发见了什么新路?大家在火炉旁坐下来。

汪银林便开始陈说。

他说道:现在我先报告几句:第一,我已向各警区间过,今天日间并没有捕得什么小哈叭狗。

德仁里的邻居们也说没有看见它。

第二,那阿四我已经见过。

他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似乎还老实,不像会杀人。

我一再问他,他又一口说定没有得钱卖放的事。

我想我们俩一定要亲自问问,已吩咐他少停到这里来一次,第三,我到上海大学去问过,只有一个姓杨一个性车的还记得钱芝山。

他们都说芝山的情性太掘狭,容易翻脸,读书的成绩并不好。

可是喜欢玩新剧,登过两次台,扮女角有相当成绩。

他以前常常跑舞场,有时也投投稿。

他有一种本领,善于讨女子们的好,不过也没有结果,不久总会给人家看破。

我问起有没有特殊的冤家。

他们也指不出,只说很可能有。

第四,从姓车的同学的指引,我又去看过一个以前和芝山同学现在做报馆记者的陈霖春——我插口问道:陈霖春可是《上海日报》馆的外勤记者?汪银林点头道:正是。

包先生,你也认识他?这个人很精明,观察力特别强,思想又——霍桑不耐烦地道:好,好。

这个人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汪银林忙道:自然有关系。

我因着他的指点,得到了两种证据,方才确定这凶案的真凶!霍桑仰直了身子,把纸烟取在手中:喔,你已经确定了那个真凶?是谁?汪银林吐出了一口浓烟,洋洋得意地答道:是个女凶手:我没有料错,凶手到底是一个女子!哪一个女子?伊叫俞秀棠!七、意外消息汪银林的揭示不能不使我们惊异。

因为昨晚俞家里的事情,我们还保守着秘密,不料他也自动地和我们走上一条路来。

他回头瞧着我。

包先生,这女子你不是也认识的吗?昨晚上伊的父亲天鹏做生日,你不是也去道喜的吗?我点头道:是的,当钱芝山去吵闹的时候,我也在场。

不过我们正在搜寻证据。

霍桑刚才说要进行的另一条线路就是这一条,因着没有把握,所以还没有和你说起过。

汪银林道:那末你们也早已怀疑伊?霍桑代替我答道:是的。

但是你可是单凭着昨夜的事情就认为秀棠是凶手?汪银林摇头道:不。

我还有更确切的证据。

什么?我曾经到邮局里去查问过,知道最近和芝山通信的,就是这个俞秀棠。

三天前芝山还写过一封快信给伊。

伊也有回信。

我得了这个消息,当初还没有成见。

后来我看见了陈霖春,问他关于钱芝山的事。

他说他也正在竭力探访这案子,预备明天报上的资料。

他本认识俞天鹏,很怀疑他,但他到俞家去探访的时候,被守门人拒绝了,没有见面。

他所以怀疑天鹏,就因有个《国民日报》的编辑左一萍,昨夜也在俞家吃寿酒,目睹亲钱芝山到天鹏家里去吵闹的事。

左一萍就把这回事告诉了陈霖春。

陈霖春又告诉我芝山和秀棠本来有爱情。

他好几次在影剧院里见过他们俩,因为陈霖春也认识秀棠的。

他还说上礼拜五他看见秀棠披过一条很精致的黑狐皮的围巾。

这是霖春自己说的,并不是我先有什么暗示。

因这一来,桑绶丹昨夜看见的,和谢家女人所说的那个披黑狐皮围巾的女子都有了着落。

霍先生,你想这岂不是一种可靠的证据?他不但走上一条路,而且还走得相当远,不过他的终究似乎是歧途。

霍桑带着欣赏的神气在倾听,听完了也不发表批评。

我插嘴道:银林兄,你可是以为桑警士所见和谢妇所说的披狐袭的女子就是俞秀棠?汪银林反问道:难道还不是?果真不是。

你错了。

喂,错了?你凭什么证明我的错?很多。

我想一想,又说:第一,黑狐皮围巾是现在摩登女性的流行品,算不得特殊的证据。

第二,我们知道俞秀棠在上礼拜六以前固然还有这样一条围巾,但在昨天晚上已经没有了。

汪银林诧异道:喔,你知道得这样详细?是,这是我们从俞家方面侦查的结果。

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异点足以证明是两个人。

就是口音的不同。

晤?谢妇说那个去办交涉的女子操杭州口音。

但秀棠明明是久住在上海的,口音是本地音。

虽则他们原籍是常州,可是就是杭州常州的口音也相差很远,决不至于相混。

凭这种种,可见你是错误了。

我说完了瞧瞧霍桑,他似乎点一点头。

汪银林喷出了一口散乱的烟雾,抗辩地说:你怎知道秀棠不会说杭州话?伊为避免人家注意,也许故意变换口音。

不会。

伊的家庭中没有说杭州话的人,并且杭州话也不容易学。

那末一定是那个姓谢的妇人听错的。

这也决不会。

谢妇是杭州人。

杭州人听自己的乡音,怎么会弄错?何况他们又直接交谈过?故而我敢说那个办交涉的女子决不是秀棠,是另一个钱芝山的同乡。

昨夜桑警士看见的,当然也不是伊。

汪银林的答辩沉默了,可是他咬住了雪茄,还是悻悻然。

霍桑就进行排解。

他拍着椅圈,说:你们何必多辩?这问题最简单,有谢妇可以作证。

那披黑狐裘的去办过交涉的女子是否就是俞秀棠,只顺叫伊出来辨认一下,立即可以明白。

汪银林忽把夹着雪茄尾的手摇一摇,大声说:不,我想用不着叫姓谢的来证明。

我说伊是凶手,还有更可靠的证据!唉,汪银林的个性的确强,他还是不服气。

不过我相信他也不会凭空坚持。

霍桑也动神地注视他。

他问道:银林兄,你还有什么证据?汪银林道:我曾向新民路警区里去调查过,知道昨夜派在白杨路岗位的警士名叫邵根福。

据说他在昨夜十一点半左右,看见一个少年女子从俞天鹏家的后门里出来,形状上近乎偷偷掩掩。

霍先生,你想这个女子是谁?除了秀棠以外还有别的人吗?我看见霍桑的脸部的肌肉骤然紧张,已从轻意变成严重。

他先前惶惑的神色也突然消灭。

他仰起了身子,丢了残烟,定了眼睛,呆呆地瞧着火炉。

是的,汪银林的最后谈的真是一个有力的证据。

要是警士的指证不错,昨夜里秀棠是出外过的!那末巧林的话不可靠,我们上了伊的当了。

伊深夜出来干什么事?难道这样一个秀美娇弱的女子竟会干某种可怕的勾当?我提出一个疑问:银林兄,邵警士看见从俞家后门出来的女子怎样打扮?可也披一条黑狐裘围巾?银林顿一顿,说:我问过他。

他说他没有仔细看。

这也很奇怪。

他既然觉得伊偷偷掩掩,怎么这一点倒不注意?你不是说桑警士就因着一条围巾才注意的吗?人们的注意力也许不同。

这也没有多大关系。

晤,没有多大关系?我倒觉得关系很大!你想如果没有围巾,这女子就算是秀棠,但出门后不一定往芝山家去,因为和桑绶丹的见证不相合。

要是披围巾的话,可见这女子不是俞秀棠,因为我们知道秀棠昨晚上已经没有围巾了。

汪银林皱眉说:这话我回答不出。

总而言之,秀棠昨夜里是出门过的。

你想伊半夜里出来,不是干凶案干什么?霍桑抬头说:晤,我们别空辩。

银林兄,这当真是一个重要的发展。

不过你的断语还太快。

因为邵根福看见一个女子从俞家后门里出来,就算是秀棠;再姑且假定伊是到芝山寓里去的;但若因此就说杀死芝山的也就是秀棠,那还未免证据不足。

汪银林道:怎见得我证据不足。

你的意思可是说女子们不会得这样子凶残吗?那也不能一律而论。

往往有平时温静的女子,一遇到特殊的情形,举动便会得反常。

有一件事可以证明。

去年冬天我家里的邻居失火。

他家里有一个女儿,年纪还只十七岁,平时是娇怯怯的。

可是在火发的当儿,伊竟会独个儿搬着一只六七十斤的重箱子,从楼上下来。

因此,我相信秀棠虽是女子,但是伊是个体育学校的学生,伊在发怒行凶的时候,那石鼓硷也未必抱不起。

霍桑思索了一下,缓缓地答道:晤,这果然也有可能性。

但你想伊为了什么行凶?银林说:伊起先是和芝山有爱情的。

但爱情这东西最容易变,尤其是这个时代,更保不住始终如一。

他们俩的爱情大概是已经中变了,伊又为了芝山诬辱伊的父亲,就行凶报仇。

那不是很可能吗?你说爱情容易变动,理论上固然不错,但你可也有证据?这是很显明的。

秀棠谅必是另爱了别的男子,才有这个结果。

你不记得谢姓的妇人说过,有一个西装男子跟芝山为难过吗?我又插口说:你还以为那个西装男子的女伴是俞秀棠吗?我已经告诉你,黑狐皮围巾也许是一样的,人是两个,你不能混而为一。

银林咕着说:你这见解我还不敢接受。

霍桑说:好,这问题姑且搁一搁。

银林兄,你说的这个西装男子也许真是一个重要角色。

你可已经查明这个人?这——这个我还来不及。

汪银林的头略略低沉了些。

霍桑又淡淡地说:如此,你的结论还是下得太快。

我相信秀棠缺乏行凶的动机。

因为伊和芝山的爱情不一定像你所说的有什么中变。

汪银林又仰起头来,把诧异的目光瞧着霍桑:你也有根据?霍桑点头道:是。

证据还是你自己发见的。

你不是说他们在三天前还曾交换过信札吗?而且最近芝山还赠给伊——条狐裘围巾,不过给伊的父亲退回了。

从这两点推想,可知他们间的交情并没有完全决绝。

伊对于父亲的爱也许更甚于爱芝山,伊或者不满意芝山昨夜的举动,特地赶得去责问他,你说伊就此行凶杀人,究竟还嫌证据不足。

汪银林的一团高兴,被我和霍桑逐层地辩驳,好似炽炭上浇了一盆冷水,不由不懊丧失望。

我从电灯光中看见他的嘴唇开合了几次,好似还要想辩答,却到底说不出话。

刚才我们进门的时候,他得意洋洋地问我们辞谢,以为案事马上可以结束,再用不着我们。

这时候他的理想已给完全推翻,他自然要感到老大的不好意思。

一会他又问道:那末,霍先生,你的见解又怎么样?霍桑烧着了另一支烟,抬头答道:你说昨夜俞秀棠在死者的屋中去过,我也可以同意,不过行凶一层,我仍不变我的主张。

我认为凶手是另有一人,秀棠只做了一个引线。

引线?可是做凶手的引线?是。

但这一着伊是无心的。

霍桑略顿一顿,现在案情既有开展,我们的推理当然也应更进一步。

据情势推测;凶手的进门方式,我先前假定的预先匿伏,至今还没有佐证,可见不是事实。

现在看起来,也许另有一种乘虚而进的可能。

怎样乘虚而进?我从各方面观察,觉得秀棠和芝山的爱情不一定完全破裂。

昨夜里伊因着芝山诬辱了伊的父亲,特地私自去见他,目的也许是申斥他,或是商量什么挽救方法。

那时大概在十一点半过后,芝山回家不久,还没有睡。

他知道了敲门的是秀棠,自然便静俏俏地放伊进去。

就在那时,那大门大概虚掩没有锁,忽有第三人直闯进去,和芝山理论,结果就酿成了这件凶案。

这一来,秀棠不是在无意之中做了那凶手进门的引线吗?汪银林弹去了些雪茄烟灰,答道:这样说,凶手动手的时候,俞秀棠势必是在场眼见的。

霍桑点头道:我也料想如此。

汪银林似乎抓住了什么破绽,忙道:唉,这里面也有些说不通哩。

你说伊当时并没有行凶的意思,引凶手进去也是无心的,那末伊忽然看见第三者进去杀伊的情人,又怎么不叫喊求救?霍桑瞧在地板上面,慢慢地呼吸了几口烟,才道:伊或是有所顾忌。

汪银林道:喔,顾忌什么?霍桑垂着目光,不回答。

银林又进逼一句:还有呢。

那只狗怎么样?主人跟一个陌生人争殴,那狗怎么不吠叫?或是只叫了一声便停止?霍桑忽而把两手抱住了右膝,又紧促了双眉:晤,这一节的确很难解。

因此我很注意狗的下落。

这狗在这凶案中也许也占着重要的位置。

霍桑的口气分明显示出他的想法也还有几分扦格不入,不能一线贯通。

这案子委实太幻复了。

我们逐步侦查,真象在一条黑暗的宽路上扶墙摸壁地进行,前面既看不到光明,是否走上了迷途,自己也无从知道。

汪银林又说:霍先生,我想无论如何,这俞秀棠总是案中的要角,我们尽可以把伊拘起来问问。

霍桑迷悯地问道:你要问伊什么?依你说,伊至少也眼见那第三者的凶手,问问伊总有思。

这倒用不着问伊。

那第三人我也知道。

汪银林的身子突的一怔,眼光中显出惊喜状来。

我也觉得十二分惊奇。

霍桑怎么有这突如其来的表示?汪银林张开了嘴,还没有发出声音,霍桑陡然从椅子上立起来。

他向汪银林摇摇手:慢,外面有人来哩。

施桂果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二十多岁少年,穿一套棕色爱国布棉袄裤,面目相当清秀。

他走到里面,站住了向我们三个人瞧来瞧去。

汪银林先招呼道:阿四,你来了,很好。

这两位先生也许有话要问你。

我才知道这少年就是温州路德仁里谢家当杂差的男仆阿四。

他的面孔上稚气未脱,不像干出杀人勾当的人。

霍桑向那少年点了点头,少年便向霍桑鞠躬。

他说:霍先生,少爷已经回来了。

他的身体还在发热,不能来看你。

他叫我送一张名片来,还有一封信。

他从灰布棉袄袋里摸出一封信和一张名片来,双手拿给霍桑,随即把手指凑到嘴边去,呼呼地呵气取暖。

霍桑把名片和信接过了瞥一瞥,随手放在桌上,又向这男仆点点头。

他突然问道:阿四,钱少爷死了,你觉得怎么样?咆,我很高兴——哦——哦,霍先生,你的话什么意思?他显然觉得他不自觉地失言了,眼珠在乱滚。

霍桑接着说:喔,你很高兴?他平日待你太坏,是不是?阿四吞吐地说:我——我——霍先生,我说错了!哦—哦——他在惶恐了。

霍桑仍婉声说:阿四,你不用怕。

你倒很老实。

我想你一定吃过他的苦,现在尽不妨老实说。

阿四果真坦白地说:霍先生,我老实说,不妨事吗?……喔,是的。

钱少爷脾气太坏。

他对少爷少奶有一副面孔,对我们底下人又另有一副面孔。

他在外面受了气,回家来我们就倒霉。

去年夏天他踢我一脚;上月里他要寄一封挂号信,我寄了平信,吃了他两拳;上礼拜天,我给他冲热水瓶慢了些,又吃他一个耳括子!我的观察没有错,这少年当真还有些天真的稚气。

霍桑也点头称赏。

他说:这个人的确太刻薄。

那末你可知道他是给什么人杀死的?阿四摇头道:这个我不知道。

不过——不过——他停住了。

什么?我想他有了这副脾气,容易得罪人,和他过不去的人一定不少。

哦,我记得在好多天前,有个西装先生来跟他吵过。

这个人你后来再看见过吗?没有。

霍桑顿一顿,又问:那末昨夜里你可曾听得什么声音?阿四说:没有。

我一睡着就像死掉,什么都不听得。

你是睡在近后门的。

昨晚上可有什么人来敲后门?没有。

这位侦探先生已经问过了。

钱少爷虽待我不好,可是拿了钱,半夜里放一个陌生人进去,我决不敢。

霍桑点点头:好,你去吧。

你回复你主人,一有消息,我会来通知。

阿四鞠了一个躬,就自己退出去。

汪银林早已把那封信拿起来。

我也立起来看那名片。

那是谢春圃的片于,背面写了两句,请霍桑尽力查明真,凶,又说信是上灯时从邮局里送来的,也许有助侦查,故而差阿四送来。

唉!这是一个意外消息!霍先生,你瞧瞧。

可靠得住?这是汪探长读信后的警报。

我放了名片,又走过去瞧。

那是一张八行信纸,完全写满,用的是铅笔,又很潦草。

那信道:我听得你家发生了凶案,现在有几句报告。

昨夜十二点钟相近,我在你家门前经过,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你家门口里出来。

那人的行动鬼鬼祟祟,形状十分可疑。

因此我向他注意了一下,虽没有瞧得清楚,但我明明看见他戴一顶红结的瓜皮乌绒帽,帽子下面,白发像雪,似乎那人的年纪已大。

他身上袍褂的颜色怎么样,我虽不敢证明,但一定都是深色,非青即黑。

我是你家同里的邻居,既有所见,不敢不告。

不过这个人是否和凶案有关,请你们自己斟酌。

霍桑的目光在信笺上停留了好一会,忽而咬着嘴唇,瞪住了深思,接着他摇一摇头,把信笺授给我。

这信笺上下都没有署名,信面上只写着温州路德仁里一号谢宅收字样。

信中所拟摹的那个人,我明明认识。

我记得俞天鹏的绒帽上果真装着一个鲜红的结子,并且那乌绒下的白发,黑白相衬,越发容易惹眼。

此外天鹏的身材果很高大,紫袍黑褂,当然也算深色。

那末信上所说的这个人可就是俞天鹏吗?当我默自寻思的时候,霍桑和汪银林的眼光都象猎犬般地注射在我的脸上。

汪银林先问道:包先生,你在想什么?我踌躇了一下,没有回答。

霍桑也接着说:我明白。

包朗,你对于信中所描写的人是认识的?是不是?我再能给天鹏隐瞒吗?事势上已不容我回护私交。

我只得将我心中的怀疑,照实说出来。

汪银林听我说完,大惊道:就是俞天鹏吗?那末这信中的话一定靠得住了。

霍桑仍不动声色交抱着两膝,缓缓向我说:你即使不说,我也早已知道。

汪银林道:你也早疑心俞天鹏?霍桑点点头:我刚才已经说过,用不着秀棠的证明,我已经知道那第三个人。

汪银林高兴地说:好极!我还以为有什么人挟嫌谎报,现在看起来,话是实在的。

霍桑重新瞧瞧那封匿名信,答道:论情,这报告似乎是实在的。

不过信是铅笔写的,虽然自称是同里的邻居,但写得很潦草,又不署名,显然要掩藏真相。

这又是什么意思?汪银林忙道:我以为只要说话实在,别的都不成问题,即使要彻底追究,好在德仁里只有十几个石库门,也不难查出那个人来。

霍桑低头不答,把信折好了,放在他自己的袋里。

汪银林不能再耐地说:霍先生,我们既然知道凶手是俞天鹏,应得立刻进行哩。

霍桑站起来,重新烧着了纸烟,缓缓地答道:我看还得略略等待,不能够立即动手。

汪银林着急道:还等什么?霍桑道:你总知道俞天鹏是社会上有名的人物。

我们为谨慎计,不能不有充分的准备。

我以为这件事等明天进行,决不至有什么意外。

你已经忙了一天,如果没有别的事,不妨早些回去休息吧。

八、质证一月三十日星期一早晨,云阵稍见稀薄,但天气依旧严寒,华氏表降到零下三度,连书桌上的水盂都连底冰冻。

我吃过早饭,加了一条毛质围巾,依约往霍桑寓里去,预备瞧瞧这件凶案的结局。

据霍桑预料,这案子当天就可以了结。

不过他上夜里既已指定行凶的是俞天鹏,为什么再要等待?他所说的准备是什么性质?或是对汪银林的托词?我在路上买了一张上海日报,翻开来一瞧,果然有关系钱芝山凶案的新闻。

这一定是陈霖春的成绩,他已把前晚钱芝山和天鹏的纠葛和盘托出,语调中也明明怀疑俞天鹏的女儿秀棠。

新闻中虽然写着某名小说家的字样,并不指明天鹏和秀棠,但前晚上参加宴会的文化人很多,明眼人一见便知。

这是一节惊人的新闻,必然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但这案子究竟是不是俞天鹏干的?或者竟是他的女儿秀棠干的?假使属实,平空里失掉一个健笔的作家,岂不要使许多人失望。

就替天鹏本人着想,暮年盛名,却没有善终,也觉得帐然。

我又回想霍桑的态度,分明也怀疑俞天鹏,而且像确有把握。

因此我越想越觉得郁郁不乐。

我到了霍桑寓里,见他正在看《上海日报》,忙问他对于这新闻的见解。

霍桑放了报,答道:这新闻既然假定俞某的女儿是凶手;我却以为俞某本人比较更可疑些。

我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没精打采地坐下来。

我道:你可已确信是他?霍桑应道:我的设想如果不错,相信如此。

你只凭着设想?可有证据?自然有。

你昨夜回去以后,我又搜集得两种确证,足以证明这父女俩前夜的行动。

什么证据?一只杯子和一只鞋子。

少停你自然会知道。

如此,俞天鹏的余生只能消磨在铁窗之中了!我虽还不明白内幕,但已感到万分失望。

霍桑秉性严正,公和私的界限绝不容丝毫混淆。

他的眼光一经集中在真理的鸽的,他便像一架机器,断不许感情来移动。

我若请求他顾全私谊,他一定不会允许。

他也不禁长叹一声。

一会,他忽喃喃自语道:虽然,世界上的事情变幻难测,真像秋天日暮时的云片,霎时间便会有异样的变态。

包,你姑且不要太伤感。

这慰藉未免太无聊。

我低头不答,脑室中开始幻想俞天的凄惨的结局。

霍桑忽然问我道:包朗,俞天鹏的体格不是很高大的吗?我应道:是啊。

那末他的气力一定也不小。

这却难说。

你总知道他是执笔的人,身材虽高大,可不能和寻常人一例而论。

霍桑不答,取出表来瞧一瞧:九点钟了。

我约汪银林八点半来。

他怎么竟失约?他从书桌面上取过一张白纸,写了几句,又叫施桂进来。

他吩咐道:回头汪先生来时,你把这张纸交给他。

我们先走了,叫他马上到俞家去。

我和霍桑离了寓所,直接往白杨路俞天鹏家去。

霍桑摸出自己的名片,在名片后面写了两句话。

那名片给弯背的老毛送进去后,约模五分钟工夫,果然传言请见。

我们就被引到那一间布置幽雅的书房里面。

书房中虽生着火炉,但俞天鹏的身上仍穿着那件深紫色的狐皮袍子,头上也还是那顶红结绒帽。

他的脸色焦黄,眼圈也陷落了些,比昨天越发憔悴。

他一见我们,忙着从沙发上立起来让坐,一壁向霍桑拱手招呼。

他说:霍先生,我已久慕大名,可惜到今天才得相见。

霍桑也弯了弯腰,很恭敬地答道:彼此,彼此。

我也常和包朗兄谈起,你实在是我非常佩服的一位作家。

不过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我才——俞天鹏忽现出一种强笑,接嘴道:你说今天你才有机会来看我?……唉!二位的来意我早已明白了。

你们不是为着报纸上的新闻吗?霍桑应道:是啊。

俞先生已见过那新闻吗?他的锐利的目光注射着对方的脸。

天鹏的双眉锁着,故意避去对方的目光,答道:是,我刚才读过。

真是一派胡言!正是。

那新闻记者的推测实在是走错了路哩。

唉!霍先生,你也以为这新闻的推断不实在?是。

我知道这件事决不是令爱干的。

俞天鹏忽连连点头道:对啊!我女儿素性温柔,怎么会干得出这样可怕的事?霍先生,你可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干的?霍桑瞧着他,答道:我想这问题最好由你自己答复。

俞天鹏呆了一呆,低声道:哦,我怎么能答复这个问题?俞先生,我想我们还是开诚布公的好。

哦——哦。

我——我委实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

霍桑仍注视着他,缓缓地答道:那末,俞先生,请恕我直言。

这件事不就是你自己干的吗?俞天鹏的,身子向后一仰,靠住沙发的背。

他的眼睛突的张大,眼珠似乎要突出来。

他略停一停,摇头道:霍先生,你误会了!霍桑的目光仍不旁鹜,答道:俞先生,我想我不会误会。

我有证据。

喔?什么?请问前天晚上那件不幸的事发生以后,宾客们一哄而散,那时候可是在十一点钟相近?俞天鹏低头斟酌了一下,答道:是啊。

请问你在十一点钟以后干过什么事情?我就回到房里去睡。

你回房以后可曾再出去过?天鹏顿了一顿,很坚决地答道:没有。

确实没有出去过?是。

那末你上床以后可是就立刻睡着的?俞天鹏的目光注视着地毯。

他分明觉得霍桑的问题越逼越紧,他的答话也不能不加意审慎。

一会,他才说:那也不是。

起初我反反复复地不能合眼,直到深夜才睡着。

霍桑点点头:这是实话。

你受了那股怨气,当然不能够立刻睡着。

但在你反复的当儿,可曾听得什么声音?天鹏又仰起些身子,搓了一会手,终于目定口呆地答不出。

其实霍桑这句话有什么用意,连我也莫名其妙。

霍桑又微笑地说:你不能回答吗?这就是证明你回房以后曾重新出去过的一种有力证据,也是我对于你的第一个疑点。

俞天鹏仍呆瞧着不答,但他的脸色却在和他的白发掩映媲美。

霍桑又淡淡地说:俞先生,我告诉你。

当前夜十二点钟缺十分的时候,我曾打过一次电话给你,竟没有回话。

我略略有些疑讶。

等到十二点敲过,我又打第二次电话,仍旧没有人接。

论情,电话箱既然在这书室中,你的卧房就在隔壁,当然听得见。

我已经查明,电话并没有坏。

可是两次不答应,可见那时候你并不在卧室中!这是一个新的揭露。

我才知道霍桑所以怀疑天鹏,还有这一个疑点。

但他为什么打电话给天鹏?他既从不曾和我说起,所以我始终困在疑团中。

霍桑含着笑容,先回头向我瞅了一眼,又瞧到俞天鹏的死灰色的脸上去。

他又婉声说:俞先生,我刚才已经表示过。

我是佩服你的著作的一个人。

因为现在社会上有不少小说作者,只知道迎合一般读者的卑劣心理,把他们所需要的种种色情、肉感、神怪之类的颓废作品尽量供给。

若要找几种有意义、有思想、足以指示人生道路的纯正读物,真像风毛麟角。

你就是风毛麟角中的一人,值得我的敬仰佩服。

所以前晚上我听得包朗兄讲起了那件事情之后,便料是钱芝山因着某种怨嫌,含血喷人。

我觉得很不平。

所以我在包朗兄回去以后,就打一个电话给你,一来慰问你一下,二来还准备毛遂自荐,打算和你接洽一下,把那个无赖钱芝山做戒一番。

不料两次电话都没有打通。

我起先还只私自诧异,想不出什么缘故。

第二天芝山的凶案突然发生,我推度情势,就不能不想起上夜的事情而开始怀疑你。

俞天鹏低倒了头,握紧了拳,但仍没有承认的表示。

霍桑继续道:此外我还有两种证据,都足以证明你前夜到过钱芝山家里去。

第一,有人看见你在十二点钟时分从钱家里出来。

天鹏忽然拾起头来:有人看见我?喂,这是谎话!霍桑道:不是谎话,同样有凭据。

你自己瞧吧。

他从衣袋中摸出那封匿名信来给他。

俞天鹏接了信笺,蹄筋地展开来,急急从头至尾念了一遍。

他连连摇头道:胡说;胡说!接着,他又把信笺凑近眼睛,似要辨认信上的字迹。

他忽惊异地失声道:哎哟!怪事,怪事!……霍先生,这封信你从哪里得来的?你可知道是谁写的?霍桑道:这信是昨天傍晚投到钱芝山的母舅谢家去的。

瞧信封上的邮印,是在昨天早晨十点钟方才发出。

发信人的姓名,我们还没有查出。

你可是已经辨认出来?老作家张开眼睛在地板上凝视了一会,忽举起右手拍他自己的额角,又冗自摇头。

霍桑的目光在闪动。

他瞧瞧天鹏,又瞧瞧我。

他又问道:俞先生,你可是认得出这笔迹?天鹏摇头道:不,我不认识!霍桑又瞧我:你呢?我异诧地答道:你问我这笔迹吗?我怎么会认识?霍桑闭紧了嘴唇不回答,好像很失望。

他的视线又回到老作家的脸上去。

天鹏大声说:霍先生,别相信。

这——这话是完全捏造的!霍桑依旧瞧在他的脸上:喔,捏造的?俞先生,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也畏首畏尾地用谎话骗人?你说前夜里你没有往钱芝山家里去过吗?喔,我还有第二个证据。

他又从衣袋中取出一个硬纸包,打开来,是一把假象牙的小刀,那就是我在尸室中的门背后发见的。

俞先生,这东西你带到芝山的卧室中去后,无意中遗落在那里。

现在我给你带回来了!俞天鹏震了一震,身子又靠住椅背。

他的嘴唇上的血色完全消失了,但他仍抵赖不认。

他摇头道:不!这刀不是我的!霍桑仍用和婉的语调,辩道:刀明明是你的。

你何必赖?这是一把书桌上应用的裁纸刀。

你当时怀着杀机,一时没有适当的凶器,就顺手带了这把裁纸刀去。

但你看见了钱芝山,在动手的当儿——俞天鹏突然直立起来,双手叉在腰部,怒睁着双目,他的呼吸也急促异常。

他厉声说:霍先生,你不必再说下去!你的话完全不实在。

这把刀是普通的东西,你怎么说定是我的?霍桑紧皱着双眉,似乎也失去了忍耐力。

他把刀放在沙发上,也立起身来。

他庄言道:俞先生,我很可惜。

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何必也学那些没勇气的懦夫?你须知我们做事,完全凭着公道,所希求的是真实,可是不愿受骗。

我们固然不赞成那种询私情而抹杀正义的态度,但你如果有什么委屈,也不妨据实说明。

我们在公道范围之内,也当尽可能给你设法,决不会使你含怨到底,做法律的牺牲。

现在你一再说我的话不实在,好像我故意要诬陷你。

这未免太过分了。

那末,请你瞧瞧这最后的证据:霍桑又从大衣袋中取出一只白瓷金花的茶杯。

他指着茶杯继续说:这杯子总是你家的东西吧?瞧,那边茶几上的瓷盘中还有同样花纹的五只,那分明是一组。

昨夜里你喝牛奶时所用的就是这一只杯子。

因此,你在这杯子上留下了三个显明的指印。

他又取起那把刀来。

这刀上也有几个指印,内中一个很清晰。

经我比对的结果,它和杯子上的三个中的一个两两相同。

你如果再不报,不妨将你右手的中指再印一个下来比一比。

这时候俞天鹏的抵抗的态度已没有维持的能力了。

他的头垂得很低,两只手撑在椅子背上,像是个没有生气的石像。

这情状看了怪可怜。

我恨不能替代他。

他已到了无可辩赖的地步,唯一而且聪明的举动,只有把事实的真相完全告诉我们。

我一眼不眨地瞧着他,希望他会马上仰起头来,直供他的罪史。

可是他似乎没有那股勇气,兀自低垂着头站着。

他的鲜红的帽结也似减了些色彩。

笃笃!……笃笃!……在这情势紧张的当儿,书室门上忽然有弹指声音。

第四个人进来参加这幕悲剧了。

九、变化一刹那间室门开了。

走进一个身材袅娜的少年女子。

我一见便认识是天鹏的女儿秀棠。

这时伊的玉容惨白,两条细眉蹙拢了,一双美目水汪汪地包着泪珠。

伊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手中拿着一只元色缎子的鞋子。

伊一进门来,便俯着颤动的身子,向我们俩鞠了一个躬。

我也立起身来,与霍桑照样还礼。

伊用一只手抚摸伊的父亲的背。

伊说:爸爸,坐下来。

……霍先生,你的来意我早已料到。

不过我刚才听了你的话,知道你的看法还有一部分错误。

你说杀死钱芝山的是爸爸?不是!你错了!伊将手中拿着的鞋子抬起来,霍先生,这是我的鞋子。

前夜里我就穿了这鞋子往芝山家里去的。

那时下过些小雨,鞋上的泥痕足以证明我的话。

所以打死芝山的是我,不是爸爸!局势起了剧变。

不但我料不到,连霍桑也显然出于意外。

他的惊异的眼睛注视着这窃宛的少女。

他把刀和茶杯放在茶几上。

他顿了一顿,说:俞小姐,你的话一部分我早已证实。

因为你的别一只鞋子昨夜里已经到了我的手中,而且已经和我得到的足印比对过。

秀棠点头道:喔,怪不得有一只不见了。

是巧林拿给你的?霍桑也点头道:是,还有这一只鞋子呢。

但你不能怪巧林,是我强制伊做的。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还牵累我爸爸?我不相信你能干这件事。

这鞋子只能证明你前夜往钱家去过,但不能证明你曾经行凶。

他实在是我杀死的。

霍桑沉吟了一下,问道:你有什么理由杀死他?秀棠道:因为他诬辱我的爸爸。

霍桑道:我知道你和他有爱情。

他诬辱你的父亲,你虽然不满,但至多也不过绝交而止,何致于竟行凶杀人?俞秀棠站在天鹏的椅于旁边,目光凝注在地上。

天鹏目定口哆地在发愣,好像他的知觉已失了常度。

霍桑静默地瞧着这父女俩。

我也呆坐着,静待发展。

一会,秀棠仰面回答道:我觉得他既然能够凭空诬辱我爸爸,可见他不是一个诚实的人。

他虽然因着爱我的缘故被爸爸阻梗,不得已出此,但是他竟信口毁坏我爸爸的名誉,不顾爸爸的生死,他的居心太残忍了。

这样的男子不但可怕,而且可鄙。

因此我也变了心,决意替我爸爸报仇。

理由很充足。

伊的凛凛可畏的神气也确像有下这毒手的能耐。

但霍桑仍以为行凶的决不是秀棠,是天鹏。

他的料想不会有错误吗?我瞧瞧霍桑,仍静穆地凝视在秀棠的脸上,又不对回眼偷瞧伊的父亲。

天鹏当秀棠进来的时候,也曾显露一种诧异的样子。

他给秀棠扶到沙发上后,就呆木地坐着。

他一听得伊自认凶手,忽又坐直在沙发椅上,张着惊骇的眼睛,静悄悄地不发一言。

霍桑又问道:俞小姐,你怎样杀死他的?俞秀棠仍靠天鹏的沙发站着,一只手在卷伊的那件玄缎皮袄的圆角。

伊定一定神,好似在把伊的脑中的思绪整理一下。

伊说:前夜我爸爸昏倒以后,回到房中,神志虽然恢复了,但精神已受到严重的打击,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我自然非常心痛,因为这件事明明是因我而起的,我决不能不理会。

所以到了十一点半光景,爸爸叫我上楼去睡,我就乘机脱身,预备和芝山去拼命。

当时我为避免任何人的注意,走出了爸爸的卧室,并不上楼,就悄悄地直接从后门出去。

这供认破除了一个疑点。

秀棠不曾上楼,上一天女仆巧林的话实际上倒并不曾说谎。

并且警士邵根福的见证也证实了。

霍桑又问:你从家里出去时,就有谋杀钱芝山的意思吗?还是到了那里才发生凶念?秀棠道:我已经说过,我早就预备和他拼命。

所以我一看见他,就——霍桑又举一举手止住伊:慢,你说得太快了。

你进门时的情形怎么样?秀棠呆一呆,才道我——我在门外叫了一声,他便自己开门让我进去。

唉,他自己开的门?那末你可记得你在叫门时有没有听得狗吠?晤——没有——我不留心。

好。

以后怎么样?我进了他的卧室,就申斥他不应诬辱我爸爸,问他有什么挽回的方法。

他——他不接受,还说了几句无礼的话。

我——我一时发火,就取起书桌上的一方石砚,向他的头上一掷,他顿时血流如注,倒地死了!喔,你是用石现击死他的?这石砚呢?我们可没有看见。

秀棠低沉了头,说:我把它带出来丢掉了。

霍桑的嘴唇牵了一下,斜着眼光向我闪一闪,似暗示我伊的故事不完全实在。

我也觉得伊不曾提及石蹬的事,显见有脱漏。

秀棠继续道:我在他的书桌抽屉中搜寻我给他的信件和肖照,然后就从他家里退出来。

霍桑道:你的肖照和信件可曾拿回来?伊又疑迟了一下,应道:拿到的。

但当我走出门口的时候,看见门背后仿佛有一个人。

当时我不敢仔细瞧,匆匆地走出来。

我走出了弄口,又看见对面停着一部黄包车。

我起先还不在意,等我回到家里,先进爸爸的房里去,瞧瞧他是否睡着。

不料床上是空的,爸爸也出去了。

我才知道爸爸叫我去睡是有作用的。

他也要悄悄地去看钱芝山。

但他坐了车子赶到那里,已在我事成之后。

所以他后来虽也曾走进芝山的书室里去,惊惶中又遗落了这把裁纸刀,但他实在没有犯罪。

霍先生,你现在总可以明白了。

杀死钱芝山的是我,有什么处分应当由我一个人承受!故事很动人,但我看不透它的真实性到什么程度。

因为凶器的差别是一个最大的疑点。

霍桑仰起些身子,正像要发表判断,忽因俞天鹏的动作而中止。

天鹏突然把两只手挥一挥,挣扎似地撑起来。

他颤巍巍地立直了以后,又摇着手。

他的浑身都在颤动了。

他说道:先生们,我真是十二分惭愧!我委实太多顾虑了;早先不讲实话,破费你们的工夫。

真该死!霍先生,我老实说吧。

钱芝山实在是我杀死的。

秀棠所以承认,无非想代替我受过。

其实依照新陈代谢的原理,少年人对于社会的责任比较重,生命也比较可贵。

像我这样年纪,再活不到几年;秀棠却像一朵含苞的鲜花,正在欣欣向荣。

现在伊一时昏聩,竟愿意为我断送前途;这是伊受了愚孝的遗毒!我若是默认不说,真是太自私,太不人道!二位先生请不要相信伊的话:现在我来告诉你们。

爸爸,你——你不能!秀棠的刺耳的声浪又闪过来,霍先生,别信他!凶手是我!霍先生,不是,不是伊!是我!我仿佛进了梦境。

这种杀人的凶案,父女俩竟互相争认,使我想起了难兄难弟中的朱荣邦洪伯道两个主角。

这真是无独有偶的事。

但到底谁是真谁是伪?霍桑又将怎样处置?我和霍桑面面相觑,室中忽然静下去。

俞秀棠走前一步,似乎又要向我们分辩。

铃铃铃!……铃铃铃!……电话箱上铃声忽然大震。

电话是打给俞天鹏的,理当由他们接话。

但那时候父女俩都失了常态,静立着不动。

我为权宜计,就走过去接话。

巧极,打电话的是汪银林,本要找霍桑谈话。

霍桑便走过去接谈。

不到两分钟,他就挂上听筒回来。

他摇着头对我耳语道:唉!包朗,这件事玄之又玄!我仿佛给厚雾包围着。

现在我总算有了一线光明。

我们已经走进了迷途哩!他回头瞧着那父女俩,这案子的真凶此刻已经在警署里了,你们俩互相承认,实在都是虚话。

现在你们得休息一下哩。

等我弄清楚以后,再来听你们的小说故事吧!这个迷离而紧张的局面会这样子下场,委实想象不到。

外面的冷空气刺醒了我的近乎模糊的头脑。

所以我跟着霍桑从俞家出来时,仿佛走出了天方夜谭中的境界,回到了现实。

这案子真是变化不测。

霍桑的话是实在的吗?或是借此做一个搪塞的下场?到了白杨路转角,霍桑才告诉我。

我的话是实在的。

银林说有一个凶手向警署里去自首。

他已经查问实在,所以叫我们快去。

我道:你想这自首的当真是真凶?霍桑疑迟道:我真说不定。

变化太多了,我的脑子也给弄模糊了!我们到了警察总厅,看见了汪银林,才知那自首的凶手是一个女子。

这又是出乎霍桑的预期之外的,因为他根据着心理的因素,一再表示过这血案不是女子所能干的。

这女子才十九岁,姓王。

名叫宝球,就是我们无从推拟的那个披黑狐裘围巾的女子。

汪银林说明他正要动身到霍桑寓所去,这女子忽然来自首。

他听了伊的供述,又招谢妇到警署里去辨认,证实伊的确就是两次到谢家去过的那个女子。

桑警士的报告也有了印证。

我看见那女子有个圆形的脸儿,肌肉丰腴,皮色略带苍黑。

伊穿一件蓝绸的皮袄,黑缎裙,肩上有一条黑狐裘围巾。

伊的身材相当高,神气上显着一种坚毅无畏的样子,体力也似乎很壮健。

假使伊和一个寻常的男子搏斗,胜负也正难定。

伊见了我们,也没有羞怯之色。

大家在汪探长的办公室中坐下来。

霍桑就请伊将经过的情形重说一遍,伊便侃侃地讲出来。

王宝球说,伊和钱芝山本是同乡。

钱芝山在杭州秀州中学,宝球在之江女子师范。

校址相距不远。

宝球在浙江省立女中联合运动会中得过四百米赛锦标,芝山也是短跑健将,因此他们俩早已相识。

经过了一年多的往来,他们俩的交情非常亲密,已达到了恋爱的境界。

芝山曾向宝球求过婚,宝球也同意了。

但自从芝山中学毕了业,到了上海来,便渐渐冷淡起来。

起初宝球还不疑心他,后来连信息都不通,才料他必已弃旧恋新。

到了本年的寒假,宝球耐不住,特地到上海来私下调查。

伊果然探得芝山已别有新欢。

伊曾和他见过几次面。

他起先用虚话敷衍,后来便避而不见,明明欺伊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弱女,只会忍气吞声,决没有什么对付方法。

宝球气不过他,才把这件事的委屈告诉了伊的堂兄王维成。

维成在上海一家煤公司中办事,宝球到上海来,就住在他的家里。

维成听得了这回事,一面很严厉地责备宝球,说伊不应瞒了母亲,私自和男子勾搭,一面就蓄意去找钱芝山理论。

当一星期前,维成就寻到芝山家里去,因谈判而发生争吵。

那时宝球果真等在门外,听得里面的声响,恐防吵出祸来,才赶进去排解。

当时芝山曾答应伊,等他写信回去征求他的母亲的同意,约定一星期后给伊回音。

伊相信了,才将伊的哥哥劝出来。

从这事以后,伊仍留在维成的家里,等候芝山的回音。

维成常申斥伊,说伊无耻。

伊忍受不住,益发恨芝山的薄幸。

过了一个星期,回音还是没有。

到了二十八日,星期六上灯时分,宝球去讨回音没有见芝山。

伊以为他故意躲避,所以到了深夜,就悄悄地往芝山家去,准备和他开一次最后谈判。

结果就造成了一件凶案。

霍桑听到这里,问道:那末那晚上你到底进去没有?王宝球道:进去的。

我知道他每夜归家的时候很迟,所以在十一点光景,我就到德仁里口的门楼底下去等候。

等了一会,他果真从外面回来。

他突然间看见我,不无有些惊怪,但他并不怕我。

他先叫我在门外等一等,接着便开了后门领我进去。

霍桑和汪银林的眼光不期然而然地交接了一下,似乎彼此在暗示,当时大家虽各拟想过一种见解,但这样的进门方法却都不在料想中。

那少女继续道:我到了里面,还没有说什么话,他不提回音,忽然不怀好意,又想用无礼手段。

我当然拒绝。

他从衣袋中摸出一把刀来,要想胁制我。

我慌了,正想叫喊。

他一只手举刀,一只手伸过来扼我的咽喉。

那时我的性命危险了,就奋命地夺他手中的刀。

他当然也拼命挣扎。

争持问,那刀尖忽然在他的大阳穴上一触,他就倒下来了!霍桑遏制着惊异的情绪,问道:这样说,他是在争斗间误杀而死的?王宝球指一指汪银林,答道:是。

那把刀我已经交给这位先生。

刀上还有血迹呢。

汪银林点头道:我刚才已经瞧过,的确有不少血迹。

霍桑又问:他中了一刀就死的?那女子点了点头。

霍桑又问道:这一刀恰正中在他的太阳穴上?王宝球照样点点头。

霍桑咬着嘴唇,沉吟了一下,回头问道:银林兄,你那天可曾在尸体上发见这样的刀痕?汪银林寻思道:这——这个我没有注意。

那头已差不多敲碎了,就是有,也一定看不出。

他摸摸耳朵,又说:今天十一点钟,夏医官就要检验。

你不妨亲自到验尸所去瞧一下子。

霍桑取出表来瞧瞧,点点头,又问那女子道:他死了以后,你又怎么样?王宝球道:我因着恨他入骨,还不甘心,所以到天井里去拿了一个石鼓蹬,把他的头颅击碎,方才悄悄地开了前门出来。

你动手的时候,有没有别的人瞧见?没有。

有什么声音吗?也没有。

你可曾瞧见一只哈叭狗?伊疑迟了一下,又摇摇头。

霍桑又问:你出门后怎么样?王宝球沉倒了头,说:我——我就回到我的哥哥家里去!慢,你走出了谢家的前门,可曾看见什么人?宝球的头沉得更下了,犹豫着不答。

汪银林提一句:你走出德仁里弄口时,不是看见一个警察吗?女子连连点头道:是,我看见的。

问答停一停。

霍桑低垂了头在深思。

那女子忽也含羞似地垂落了目光。

汪银林把两手抱着他的右膝,安闲地等待下文。

我的情绪很紊乱,还看不透这案子的最后结局,霍桑又皱着眉头,问道: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自首?伊道:我起先以为这个人死有应得,原打算隐匿不说。

但是我看见今天的报纸上已连累了别的没罪的人。

我想芝山明明是自己误杀的,即使有罪,也应当由我担当,假使我不自首,岂不是反而害了人家的性命?霍桑又咬着嘴唇,低垂了头,似乎再想搜寻什么问题。

我觉得王宝球的故事很近情理,回想刚才俞秀棠的话,便越觉得牵强。

那末这案子闹了一回,却是一件误杀案。

现在王宝球自首了,论情度势,在法律上伊也没有多大的罪过。

不过那俞天鹏父女既然没有干系,何以彼此争认凶手?这里面究竟还有没有隐情呀?霍桑又问道:你调查的结果怎么样?可知道芝山的新恋人是谁?王宝球踌躇了一下,答道:我——我听说是一个姓俞的女子——我——我不大仔细。

你可曾和这姓俞的女子会面过?没有。

语声又静一静。

汪银林立起来,打了一个呵欠,走到书桌面前,从桌面上拿起一张照片。

他说:这照片就是伊带来的,也是一种证据。

宝球站起来,立在书桌边。

我也走近去。

照片上有一男一女并肩地站着,背景是西湖中的三潭印月。

女的就是王宝球,男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比宝球还略略短些。

他的身上虽穿着本国式袍子,但我一见便知是钱芝山。

王宝球说:这照片是去年春天在西湖里拍的。

那时他甜言蜜语,说等我师范毕业就结婚。

谁知他竟是一个没心肝的流氓!霍桑接了照片,似乎全神贯注地在寻究什么,没有听得宝球的话。

一会他好像怔一怔,拾起头来,向宝球的上下身打量了一会;接着又把眼光移到我的身上,照样地端相了一会。

一种变态突然呈现在我的眼前。

先是他的眉峰间的皱纹深刻化,接着他的右手摸到他的下额上去;他的眼睛也张大了,眼光中露出惊奇的神气。

奇怪!为什么?霍桑突的立起来。

哎哟!我太糊涂了……他急急地掏出表来瞧一瞧。

银林兄,十点四十分了。

我立刻赶到验尸所去,大概还来得及。

你好好地招待王小姐,别的事再谈。

他又回头招呼我,包朗,你回去吧。

我伯这案子也许还有变动。

等结束以后,我再约你细谈。

再见。

他点一点头,拢一拢大衣,匆匆向外面奔出去。

十、近乎浪漫的事实隔了一夜,到次日一月三十一日星期二那天,仍旧没有得到霍桑的消息。

难道这案子还没有结局吗?我打电话去问,据施挂回答,他一天到晚在外面,似乎很忙碌。

我暗付王宝球的口供如果属实,这案子大部分已有了着落,霍桑再忙些什么?我记得他分别前的变态,他临行时又曾说过怕案子又有变动的话。

可是再变些什么?我只能承认我的脑子太迟钝了。

我把各报的新闻仔细翻阅了一遍,有几家虽然已登着王宝球自首的消息,可是一鳞半爪,多半出于牵强附会,还不及我那天亲耳听得的详细。

除此以外,更没有新的发展。

一月三十一日下午四点钟光景,我赶到霍桑寓里去。

他不在。

我等到天黑,还不见他回来。

好容易又挨过了一夜,到了二月一日星期三的清早,我又打电话到霍桑寓里去,问问他究竟如何。

不料接电话的仍是施桂,霍桑又一早出去了。

太奇怪。

这样寒冷的天气,霍桑一清早就出去,难道他还是为着这案子奔走着吗?但从那一方面进行呢?莫非杀死芝山的凶手另有什么新线索吗?我知道霍桑办事很着重顺序,又喜欢集中精力,一案未了,他决不接第二件案子。

况且他允诺案事结束以后要和我细谈。

这时他音信全无,仍在外面仆仆奔波,显见这一件案子还没有全部结束。

那末这案子还有什么样的变化呢?我越想越觉纳闷,真像旅行人距离目的地越近,盼望到达的心却越发急切。

早餐完毕了,我忽然在上海日报中得到一段消息,果真出我的意外。

那新闻道:温州路德仁里钱芝山被杀的凶案,本报已一再记载。

这案子离奇幻变,实在出人意料。

现据总署侦探长汪银林和私家侦探霍桑协力侦查,已将凶案的真相完全查明。

犯案的真凶不止一人,是小说家俞某和一个姓王的女子通同合作。

日前那姓王的女子投警署自首,声言钱芝山的致死由于他自己误杀。

伊的目的无非想借此脱罪。

但据侦查的结果,才知伊的供述谎而不实。

因此俞某见真情已经揭露,想服毒自尽。

汪探长现已将俞某送入博爱医院,是否有救,还没有把握。

俞某的女儿受此警变,不日将回常州原籍,请亲族到上海料理。

至于谋杀的情由和一切详情,待开庭审讯以后,再行续登。

唉,变化真太多了!这案子由谋杀而变成误杀,又由误杀而证实被杀。

这样一层层的变化,我不知道也在读者们的想象中吗?这新闻给予我的刺激太强烈,我的佩芹也认为太出意外。

我再按捺不住,又赶到霍桑的寓所里去。

霍桑仍没有回来。

施桂告诉我,他是化装出去的,分明要侦查什么秘密。

施桂又说这两天中霍桑碌碌不宁,连吃饭都没有一定的时间,闷葫芦又是一个。

据报上的消息,这案子大体既已结束,他还在外面忙什么?这一次我准备等穿他。

我坐在火炉边,尽力消耗纸烟。

直等到午膳将近,忽见一个衣衫槛楼的苦力闯进来。

我定睛一瞧,是霍桑。

我感到更奇怪的,看见他的眉尖几乎交接,中间刻着深纹,颜色也黔淡异常。

从他的外貌上估量,显见他经历的辛苦一定不少,成绩却未必见佳。

他卸下了一件棕色的破外衣,又脱去了破鞋,先开口道:包朗,很抱歉,劳你久待了。

这件案子的变幻太多,不但你竟想不到,连我也几乎始终被困住在迷阵里面!唉!真危险,我险些儿陷入无可提拔的深渊;我惘然地问道:霍桑,到底怎么一回事?我觉得他的表示太突兀。

总而言之,这是一件绝无仅有的奇案。

在你历来的记录之中找不出第二案!当真?现在这案子既然结束了,你能不能就把这离奇的情形说给我听听?霍桑连连摇头道:结束?还远,还远!我不知道几时才得结束:我不能不惊讶:那末今天上海日报上的新闻难道不实在?霍桑道:那里会实在?老实对你说,这只是我的一种策略,希望可以早一些结束。

不过这策略有效无效,我还没有把握。

报纸上的新闻不但不实在,还是一种策略!这真使我摸不着头绪!从种种旁证和他的神气上推测,他的话又绝对不像说笑。

我问道:俞天鹏究竟有危险没有?霍桑摇头道:没有。

他此刻在博爱医院里。

你尽管放心。

他吁一口气。

包朗,你不是觉得很诧异吗?是的,这不能怪你。

原因是这事的本身实在太离奇。

等到全部结束的时候,我把案中的曲折说给你听,你少不得惊奇得出神。

现在你能不能先说个大略?对不起。

我还不能说。

那末你所说的策略又是什么一回事?请原谅。

现在也没有到发表的时期。

包朗,你再耐心些等一下子吧。

霍桑说完了,便上楼去更换服装。

一会他重新下楼,很疲乏似地躺在椅子上,和我间谈别的事情,绝口不再提起这件凶案。

他留我吃午饭,吃饭时他默默无言;吃过饭后,我也始终没有开口再问的勇气。

霍桑吸完了一支纸烟,仍旧扮着苦力模样,重新出去。

我也只得抱着整个的疑团回家来。

这是一个最难消受的下午:我想这钱芝山真是个怪人,忽而被杀,忽而误杀,再忽而又是被杀。

谁又捉摸得定?现在据霍桑所说,这里面又另有变化,他自己也险些陷入迷阵——说得坦白些,也许他还没有从这迷阵中解放出来:这是件什么案子?他说我的日记中没有第二案,当然就是说他的经历中的第一次!那末它会有什么结果?霍桑说全案的结局还没有把握,当然真相披露的时期,不知道更在何日。

可是事实的发展又是出乎意想的迅速!当天晚上八点钟,霍桑忽然打电话给我,叫我马上就去。

这消息真像一种警报,仿佛战线上的军士得到了紧急的军令,不敢有一秒钟的怠慢。

我立刻冒,着刺面的寒风,赶到爱文路。

电灯光映照霍桑的面色已和日问的模样完全不同了。

他的眉峰拓展了些,那里的皱纹也像给烙铁烙过一下。

他正独个儿进晚餐。

他的脸上的肌肉是舒展的,嘴唇咂咂地吃得津津有味。

他的神经显然是完全松弛了。

他含着笑容招呼我:包朗,你吃过晚饭了吗?假使你因着案事的没有结束,曾经减少过饮食,那末此刻应得放量地补吃一碗!我告诉你,这件钱芝山的案子在三个钟点以内就可以结束了;我惊喜道:那好极!谢谢你,补吃用不着。

但这案子怎么样结束?此刻大概已到了发表时期了罢?霍桑点点头,放下碗筷立起来走进办事室去,烧着了一支纸烟。

他坐下去,才缓缓答道:发表似乎还嫌太早,不过我不致于再使你怎样失望。

我卸下了黑羔皮大衣,也坐下来烧着纸烟:现在你能告诉我些什么?我已经忙了两天。

我去看过王宝球的堂兄王维成,又去拜访过死者舅父谢春圃;我又跟王宝球和天鹏父女俩彻底谈过两三次。

那末这疑案的症结一定已给你揭破了。

是不是?他点头道:是。

我不妨先解除你一部分的疑团。

你不是替天鹏父女俩担心吗?我告诉你,他们俩实在没有罪,决不会受什么刑事的处分。

你可以放心了。

真的?那末天鹏为什么要服毒?他何曾服毒?我刚才不曾告诉你那新闻不实在吗?但是你不是也告诉我他在博爱医院里吗?是的。

但他往医院里去是我授意的,也就是我破案上的一种策略,并非他当真服毒。

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这策略究竟有什么作用?好!我来从头说起。

他们父女俩当初不是都争认凶手吗?这里面的原因怎样的确很困人的脑筋。

其实他们到芝山家里的时候,凶案早已发作。

只因彼此误会,所以等到我们去追究时,他们就抱着牺牲主义,互相代替。

我还不明白。

他们怎样误会?那天秀棠的供述伊从伊家里出来起始,一直到钱芝山家的门前为止,句句都是实在的,但以后的故事却是伊虚构的。

那末实在的经过是怎样的?伊去见芝山,并没有谋杀的意思,只要叫他想出一种悔罪的方法,恢复伊父亲的名誉。

因为他们间的爱情并不曾完全断绝,我果然没有料错。

秀棠到芝山家里的时候,看见前门半开着,不禁微微诧异。

伊走到里面,电灯亮着,忽然发见芝山已倒在地上,血肉模糊。

这使伊吃惊不小。

伊本想立即退出,但一转念间,伊又觉自己已处于嫌疑的地位。

伊为灭迹计,放着胆子,走到书桌面前,预备将伊给他的信札和肖照一起取回,以免人家怀疑。

可是伊抽开了抽屉,肖照和信札已完全不见。

伊失望了,也不敢多留,就急急地退出。

霍桑停一停,吸着纸烟。

我又提示一句。

伊说的伊看见门背后的人影也是虚构的?不,这倒是真的。

伊出门时果曾看见门背后有一个黑影,弄口又停着一部车子。

那时伊仿佛记得伊到达德仁里的时候,那车子早已停在弄口的对向,只因伊一闪而进,没有细瞧,放而不在意。

因此,伊就疑心那门背后的人一定比伊先进芝山家里去。

那人为了某种原因已将芝山杀死;等到伊进门的时候,那人刚巧事成出来;正在那时,伊闯进所门去,那人就避在门后,又乘势偷看伊的举动,预备嫁罪。

以直到伊走出来时,那人仍伏在门背后,大概还想瞧清楚伊的状貌以便后来指认。

这是秀棠当时成立的假定。

因此伊越想越惧,深悔有此一行。

不料伊回到自己的家里,悄悄地走进伊父亲的卧房,想瞧瞧他是否安睡,忽然看见床上空空,才觉得那先前伏在芝山家大门背后的凶手不是别人,就是伊的父亲!我醒悟地说:捺末,伊实在是误会的。

就情势而论,天鹏到场也是在芝山被杀以后。

是不是?霍桑吐出了一口烟,答道:正是。

天鹏到时,还在秀棠进门以后。

那时他看见卧室门半开,室中有人走动,就伏着偷听。

后来他看见一个女子走出来,竟就是秀棠,实在出于他的意外。

天鹏去看芝山,大概是有报复计划的。

是吗?是的。

那晚上他受了芝山的诬辱,确有拼死行凶的意念、故而他先把秀棠打发开去,然后取了小刀,一个人悄悄地从家里出来。

他雇了车子到温州路,先到前门口去听,看见前门半开着。

他冒着险走进去,觉得芝山的卧室有个女人在走动。

他静伏了一会,蓦然瞧见他的女儿出来。

他还怕自己眼花瞧错了,竭力忍耐着不敢声张。

等秀棠走出了门,回想他离家的时候,自己家的后门也虚掩没门,起初还以为是仆人的疏忽,经此一证,才知道是他的女儿比他先出,但他还不知道伊去见芝山的真正的。

后来他走进芝山的卧室中去一瞧,疑问立即解决。

他相信那地上的陈尸就是秀棠替他复仇而杀死的。

我赞同道:这误会的造成很自然。

霍桑又说:那时天鹏惊慌失措,手中的那把裁纸刀便不知不觉地失手落在地上。

回家以后他看见秀棠正在他房中掩面吸泣。

这时父女俩各怀心事,面面相觑地都说不出话。

在天鹏以为秀棠是行刺芝山的凶手;秀棠也以为杀死芝山的就是伊的父亲。

这是一个僵局,都没有剖解的勇气。

直到我们去侦查究问,他们俩仍各抱着误解。

后来他们俩各因感情的冲动,都抱着牺牲自己而成全所亲的见解,于是就出现那争认凶手的奇事。

我吐了一口浓烟,惊叹道:这真是一件绝无仅有的奇事:在这个人主义抬头的社会中,竟会有这种近乎浪漫的利他的爱的表现!这委实是梦想不到的!室中静一静。

两个人的烟雾在交易着。

火炉中发出些必卜必卜的微响。

一会,我又问道:霍桑,这一席实话,他们起先为什么不说?你又用了什么方法,才能使他们吐实?霍桑道:这一着我费了不少力。

天鹏庇护他的女儿,起初不借说谎抵赖:后来秀棠自己揭发了,他索性回护到底,把罪责拖在自己,身上。

秀棠也取同样的态度,掩护伊的父亲。

他们俩都抱着决死的心,始终不肯吐实。

若不是我另外找得了线索,指破他们的误会,他们俩也许至今还固执成见。

你得到了什么线索?喂,好险哪!假使我没有触发的机缘,那不但他们的误会没法解释,连我也到底被围在迷雾的圈子里!虽则事实的真相最后终可以水落石出,但是我的失败却已无可避免哩。

喂,我还不明白。

什么是触发你的机缘?机缘不止一端,我现在先告诉你一节。

当我们把那封匿名信给俞天鹏瞧时,他不是连说着奇怪吗?这一着给我一个触发。

我瞧他的情况,好像信中的字迹,他是认辨得出的。

那时我想请你给我印证一下。

你拒绝了。

你想这个人的笔迹如果能被天鹏认识,那人不是和天鹏相识的吗?你再想一想,有一个和天鹏相识的人,写了一封不实在的匿名信来,那有什么用意?这明明是落井下石要证实天鹏的罪!是。

这样看,这个写匿名信的人目的在陷害天鹏,是天鹏的仇人?当然!这个人汪银林可曾查出来?没有。

他曾往德仁里去一家家查过,并没有这样的人。

那人自称邻居的话也完全是假托的。

我顿一顿。

吐了几口烟。

你说匿名信中的话不实在?是。

我当时就怀疑,现在已经证实了。

霍桑应了一句,又舒一口气。

哪几句不实在?我记得信上说他看见天鹏从芝山家里出来。

但天鹏不是的确去过的吗?不错,但他说天鹏穿着深色的袍子马褂,戴着红结的绒帽。

这就是不实在的。

因为天鹏后来告诉我,那晚上他出门时穿的是一件西式大衣,头上也带着一顶西式呢帽,装束完全不同。

此外时间问题也不相合。

因此,他当时一瞧那信,虽然还不敢直说,心中却明知有人在诬害他。

你想这个写匿名信的人是谁?霍桑摸摸下领,迟疑地说:对不起,我此刻还不能回答。

但我相信不久你就可以知道。

我停一停,又问:还有那女子王宝球,究竟和这凶案有关系没有——铃铃铃……铃铃铃……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问话。

霍桑立刻丢了残烟,从椅中直跳起来,赶步进入电话室去。

他显然正预期着什么消息,这时候他的期望大概已经实现了。

十一、另一女子三分钟后,霍桑已回进来,走到衣架旁去,拿下他的那件黑色厚呢大衣。

我问道:电话谁打来的?霍桑道:汪银林。

他已经预备出发,问问我有没有动身。

快十点钟了,我们也应当走哩。

他将外衣穿上了,又开了抽屉,拿出一把最新式的手枪,放在外衣袋里。

你现在往哪里去?捉凶手!我也立起来。

他带着手枪去捉凶手,今夜里还有表演武剧的可能吗?霍桑接着说:今夜我特地请你来,希望你在捕凶时能助我一臂。

我立即应道:那当然。

但是我没有带枪。

你可能借一支给我?霍桑摇摇头:不必。

我料想今夜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你用不着带枪。

他已取了呢帽等我穿上外衣跟他出去。

门外西北风呼呼地肆威,吹在面上像刀割一般,冷得着实厉害。

霍桑早已雇好一部汽车。

他向汽车夫说了一句,便和我一同上车。

霍桑裹紧了大衣,靠着座垫叹息。

他道:这一星期来,不知已经冻死了多少贫苦同胞;社会的分配制度欠完善,造成了贫富悬殊的畸形现象。

人们看惯了墙阴屋角的倒毙的路尸,宝贵的同情心也给弄麻木了!真可怕!我默然不答。

这果真是上海社会的畸形现象。

少数人凭着祖宗的遗产,或是利用着权位和压榨手法,抓取了大量的金钱,便密室暖房金衣玉食地享受过分的淫乐,而大多数民众却只能挺着瘦骨,与无情的西北风搏战!执政者如果没有调整革新的决心,前途的确非常危险。

汽车在静寂中驶行了一会,我禁不住问:我们往哪里去?北火车站。

趁夜车?我想不必。

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只须候在站上,等那凶手自己投到罗网里来。

你知道凶手今夜要乘夜车逃走?我料他如此。

你只是料想如此?是,不过我也不是凭空的。

今夜傍晚我得到确实的消息。

所以我预料不会落空。

那末这凶手到底是谁?你马上可以看见了。

汽车已到车站。

问答自然结束。

我们下车走进车站。

站上电灯明亮得像白昼。

大钟刚指十点一刻,距开车还有三刻钟。

但是站上已有不少乘客麓集在票房的左右,等待买票。

霍桑把衣领翻了起来,先混在众客之中,向群众们逐一辨察。

他低声问我道:这里面你可有面熟的人?我也向四周瞧了一回,答道:没有。

你说汪银林已经先出发。

他也是到车站上来的?霍桑点点头:他也许已经在月台上。

我们走过去瞧。

电报房门前一带,也有许多乘车的客人。

我瞧见汪银林果真已站在铁棚栏门口。

我想走近去。

霍桑忙把手肘抵抵我的左胁。

他道:听他去。

不必招呼。

我跟着他走到电报房前。

霍桑向里面的一个穿黑呢外衣的年轻职员打了一个招呼。

彼此是认识的。

霍桑道:我们想在这里面站一站。

可碍事吗?那执事笑道:不妨。

你们有公事?霍桑点头笑一笑,便和我走进去,站在一边。

这地方的确妥当,外面的人既不注意我们,我们瞧那从铁门里出去的乘客,却一个个都很清晰。

我向霍桑道:时候还早。

你何不趁空再给我解释几个疑点?霍桑低声道:这不是解释的时间啊。

简单些说几句总没有关系。

你的问句还是‘真凶是谁’这一句?是不是?我道:你没有猜中。

我刚才问王宝球有没有关系,恰被电话打岔了,你还没有回答我。

霍桑想一想,又低声道:宝球也和俞天鹏父女俩一样没有关系。

二十八日晚上七点钟时,伊的确去找芝山讨回音,没见面,但半夜时分伊实在不曾去。

伊的下半截的故事是杜撰的。

伊交出的一把刀是水果刀,刀上的血是麻雀血。

真的?我想伊用不着再骗我。

那末那警士桑绶丹看见的披狐裘的女子又是谁?霍桑迟疑地说:我不知道。

哦,也许——喂,这女子也许没有关系。

我又问:那末王宝球为什么用这假造的故事去自首?伊所以自首,假说钱芝山自己误杀,目的想替天鹏父女俩销罪。

奇怪!这女子也认识天鹏父女俩?自然。

不但认识,而且关系很密切。

不然伊也不会冒险自首。

我乘势问道:事情真想不到。

这里面又有什么曲折?霍桑道:曲折很多,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喂,瞧,乘客们已在陆续上车。

我们留意些吧。

霍桑则着头张目外望,全神贯注在络绎不绝的乘客们身上。

我只得闭口了。

我相信一个性急的人要练习忍耐,霍桑倒是一个最好的伴侣,尤其是在案情将近揭露的当儿,这机会更多。

他对于真凶是谁的问句既然筑好了一条钢壁,我自然没法攻破,可是我仍禁不住脑子的活动,俞天鹏父女和王宝球三个人既然都没有关系了,那末真凶毕竟是谁?王宝球的堂兄王维成吗?这个人确有嫌疑,但汪银林当初的调查既没有结果。

霍桑似乎也并不特别注目。

那末不会竟是钱芝山的舅父谢春圃吗?据说他那夜里正在卧病,在浦东,但是否实在,还没有证明。

莫非他因着某种关系,悄悄地将芝山杀死了,事后才回浦东去装病不起?如果如此,那谢妇和松江老妈也势必知情,怎么又不露一些迹象?霍桑已经去看过这两个人了,结果究竟怎么样?末后我又假定芝山另有什么仇人,恰在那夜中乘机将他杀死。

但这里面同样有冲突之点。

因为凶手进门的情形,我们曾经有两种假定:一是芝山自己放进去的;一是仆人的出卖。

但是谢家的阿四和松江老妈子都不像有通同的嫌疑;若说芝山自己放一个不知谁何的仇人进去,情势上又觉得不可能。

十分钟的脑细胞的消耗,结果还是一团漆黑!我偶然‘向电报房的外面一望,忽而失声惊呼。

哼!那个女子——霍桑急急靠近我:轻声些!你不是瞧见了俞秀棠?他的眼睛里射出火焰,灼灼地瞧着外面。

我应道:是。

昨天报纸上说伊要回常州去,这一节倒是实在的?霍桑不答,忽而低声惊呼:唉!真想不到!他向人丛中指一指瞧,秀棠后面还有一个女子呢!我看见秀棠穿一身黑衣,提着一只手提皮包,已经走向铁栅。

伊的后面果真另有一个提包袱的女子。

伊上身穿一件绿色毛葛的皮袄,下面系着玄缎裙子,肩上披着一条黑狐裘的围巾!奇怪!这女子是谁?王宝球?不是。

伊的面部一部分给那狐狸掩住,我瞧不清楚。

我问:这个披狐裘肩巾的女于是谁?他作简语道:这才是巡逻警士桑绶丹看见的那一个!喔,除了俞秀棠跟王宝球,还有第三个女子?晤!那末伊是谁?是凶手!真奇怪,凶手到底是一个女子!我又问:你早就知道伊吗?他摇摇头:不,以前我只有一个疑影,此刻才知道。

那末这女人叫什么?霍桑不答,问道:你已瞧见伊的面貌没有?认识不认识?我摇头道:不。

伊的面庞只露出一半,走路的姿态也很生疏。

霍桑不再问,拉了我走出电报房。

我看见那披狐裘的绿衣女子和前面的秀棠之间隔着几个闲人,彼此并不接近。

因此,那女子时时引颈仰望,好似怕丢失了秀棠的踪迹。

伊的身材很短小,当伊向前面探望的时候,还踮起了足,很惹人注目。

霍桑赶紧一步。

我也急步追到了铁栅面前,我们已经追近了那个狐裘女子。

我从侧面瞧伊,伊的面容清楚些,果然像很熟悉,可是一时我又记不起伊叫什么名字,和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低声说:霍桑,很面熟,可是记不得是谁。

霍桑道:咽,你觉得面熟?是不是和钱芝山相像?唉!是!我给提醒了,又说:对!不但面貌相像,连身材的长短也仿佛。

前面的秀棠正站住在验票的出口边,后面的狐裘女子也将票子高举在手中,预备给试票员检验打洞。

我一边更逼近伊,一边问道:伊是芝山的姊妹?霍桑只摇了摇头,似已来不及作答。

他跨上一步,举起手来扬一扬。

他高声喊道:验票先生,别放这位狐狸围巾的小姐走!那验票员接了这女子的票子,正要在票子上打洞,一听得霍桑的大声疾呼,呆了一呆,将票子留住在他的手中,果真不放伊出去。

霍桑奔上前去,伸手抓住那女子的肩膊,用力地将伊拉回来。

我非常惊奇,因为霍桑用这种鲁莽的手段对待女子,在我的经验中还是第一次!霍桑把那女子拉过一边,说:喂,小姐,对不起得很,我来扫你的兴。

你不必动身哩!喂,什么意思?还是莫名其妙。

那女子给霍桑一拉扯,那条黑狐狸围巾松落了,露出了伊的灰白的面颊。

伊一言不发,忽举起一只手来和霍桑挣扎,情势非常悍猛。

秀棠已离了出口。

乘客们大半都为着自己的前程,只投射出诧异的眼光,很少站定了看,这纷扰并不怎样扩大。

我虽还不大明白,但霍桑事前既约我相助,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我走近那女子的另一边,轻轻抓住了伊的提包袱的左臂。

经我们俩左右夹持,那女子便给挟到了一个比较空疏的地点。

伊依旧在表演没效果的挣扎,可是始终不开口。

霍桑又有一种更不文明的举动,伸手在那女子的头上一掠。

我才看清伊的真相,又不禁惊呼。

唉!你——你是钱芝山!……你没有死!……霍桑说:包朗,你猜着了!他的两手仍不放松这假发落下了一半的钱芝山,仰起了足尖,向人丛中挥一挥手。

我看见汪银林徘开了众人,挺着大肚子,昂头急步地走过来。

霍桑说:银林兄,这个凶手交给你。

如果有什么口供,请你通知我一声。

这里不方便,快走为妙。

他遥遥地向那个验票员举一举手,随即引着我匆匆走出车站。

汽车仍等在站门口,我们毫不留顿地上了车。

车子立即开行,霍桑不等我开口先说:包朗,今天午饭时我对你说过,这案子全部的结束时,会使你惊异出神。

现在怎么样?我点头道:这样的结果真是梦想不到!你的记录中像这样的奇案大概不多吧?是,简直找不出第二案!它的变化层出不穷,最后一变更是出乎想象!霍桑嘻一嘻,把他的大衣领翻下来。

又向车窗外看看我又说:我本以为钱芝山是被害者,谁知他竟是凶手。

那末,被杀的又是那一个?霍桑道:那人姓马,叫和尚。

这个姓名太生疏,我从来没有听得过。

怎么半路上杀出程咬金来?我问道:这马和尚又是什么样人?芝山为什么要杀死他?霍桑道:话长哩。

我们到家里去细细地谈。

汽车到了爱文路七十七号门前,我们赶忙下车。

霍桑打发了汽车,和我一同进去。

他先藏好了手枪,脱了大衣,又在火炉里装满了煤;接着,他又从壁角的小橱中拿出一瓶国产张裕白兰地酒,斟了半盏,先送过来敬我。

包朗,你也喝一些解解寒气。

我接过了一饮而尽。

霍桑也饮了半杯,才回身开了抽屉,取出一罐白金龙来。

他给我一支,自己也取了一支,走到炉旁的安乐椅前坐下。

他擦火烧着了烟,靠着椅背,伸长了两腿,闭着眼睛缓缓地呼吸。

每逢在作长时间谈话以前,他往往有这种状态。

我习惯了,只得静悄悄地等他。

我坐在霍桑的对面,也烧着纸烟呼吸。

他的纸烟上的烟雾袅娜屈曲,上升得很缓,和他苦思时的怒喷狂吸绝对不同。

室中完全静寂。

只有火炉中的煤块偶然发出些爆裂生。

玻璃窗给风先生震撼,卜时发出叮叮的微响。

十二、水落石出经过了五六分钟的养神,霍桑才慢慢地张开眼睛,丢了烟尾,搓搓手。

他的故事开场了。

他说:我现在先把钱芝山和俞天鹏的关系告诉你。

像芝山这样的人,虽然阴毒可杀,但在色情狂洪流激荡之下,借着自由的名义而实行弃旧恋新的玩弄女性的人原也不在少数。

芝山是所谓兼桃子,大概从小娇纵惯了,意志薄弱了些。

他受不住这洪流的激荡,就随波浮沉了。

我们平心而论,也不能单单苛责他。

总而言之,他是现在都市社会中的所谓摩登少年中的一个。

这段开场白不禁引起了我的叹息。

钱芝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竟会干出这样想入非非的事来。

社会上这种人又不只他一个,那末我们已往的教育的失败实在是不能讳言的。

霍桑继续道:当芝山在杭州的时候,先和王宝球有过关系。

他到了上海以后,是否另外变过什么女子,我们虽然查不到确证,但他所以投到天鹏家里去当书记,目的就在秀棠。

据秀棠告诉我,伊第一次见芝山,就在伊跟着伊的父亲到上海大学去演讲的那一次。

那时芝山是学生的招待员之一,在天鹏演讲完了,招待茶点的当儿,芝山对于这父女俩已经献过一回殷勤。

接着,他利用天鹏招聘书记的机会,就踏进了俞家。

这也可见得他的色情狂的一斑。

芝山生着一副天然的柔媚态度,身材面貌也与女性相近。

献媚讨好,他又有专长。

你知道一个世故较浅的女于,对于这种男于简直无法防御。

所以不久秀棠对他也有了意思。

当初天鹏本来也赞成的,直到最近,忽然发生了阻力,才正式做戒他,不许他再和他的女儿接近。

于是他们的争端就因此开始。

我问道:这阻力是什么7 霍桑道:就是那王宝球。

宝球起先说,伊因着失恋到上海来和芝山理论,那是事实;但伊说伊只知芝山的新恋人性俞,并不知道俞家的底细,那是谎话。

伊从上海大学方面打听得很仔细,知道他在天鹏家当书记,醉翁之意不在酒。

伊好几次在天鹏的门外等候芝山。

见了面,芝山总是假敷衍。

宝球不得要领,便想釜底抽薪。

伊第一次写信给天鹏,告诉他芝山的行径;天鹏才发生阻婚的意思,正式警告芝山。

第二次——一月二十日——宝球亲自进去见天鹏,坦率地诉说芝山的寡思薄幸。

天鹏很同情伊,就和芝山发生第二次决裂,把他赶出来。

我领悟道:喔,因此之故,宝球后来听得天鹏父女杀死了芝山,伊过意不去,才挺身出来替他们洗刷?霍桑点头道:是。

芝山被逐出来之后,眼见那将要上钩的鱼儿平空溜走了,心中自然恨天鹏。

那时宝球知道天鹏帮助伊,釜底的薪抽去了,伊便告诉了伊的堂兄维成,维成就赶去办交涉。

芝山起初还推委,因此吵起来。

后来维成表示诉诸法律,宝球也说天鹏肯帮忙。

芝山有些怕,才软化下来,答应写信问问他的母亲,随后再订婚。

他约伊一个星期听回音。

这兄妹俩方始退出去。

实际上芝山只是搪塞伊。

他离了俞家,仍私自和秀棠通信。

秀棠仍给他迷恋着,恋恋不舍。

因此,芝山就越发怨恨天鹏的从中阻梗。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促狭鬼。

到了天鹏的生辰,他就下了个狠心,实施他的报复手段了。

他这样子报复,不但显得手段卑劣,也是损人不利己。

是。

他说他被天鹏所欺骗,那不言而喻是完全捏造的。

但他事后追想,觉得这一着对于他本身也不利,未免有些畏惧。

他就布置第二种计划。

这计划的内幕怎么样,虽然也不难推想而知,但现在芝山既然捉住了,不怕他不实供。

你不如再等一会,汪银林总会有电话来报告的。

故事到达最高潮,忽然中断了!霍桑故意卖关于?不。

他说的是实话。

实供自然比推想更切近。

不过我的忍耐力太脆弱,只觉得耐不住。

一阵门铃声凑趣地成遂了我的愿望。

那个近乎臃肿的汪银林还冒夜赶得来!他因着大功告成了,来报告钱芝山的口供。

在三条烟雾交纠之下,汪探长说明他用过些小小的手法,迫使钱芝山照实供出来。

口供的前半部和霍桑先前所说的完全相同。

接着他便说到钱芝山在一月二十八日晚上从俞家出来以后的情形。

汪银林道:他到俞家去的时候,怨恨填满了他的心胸,一心只想报复,什么都不顾了。

他本准备报复成就了,一定了事,目的地是南京——一则逃避俞天鹏的控诉,二则解除王宝球和伊的堂兄的麻烦。

他起先约定一星期给宝球回音,完全是假的。

因为他知道一星期后是天鹏的生辰,他发泄了怨气,悄悄地走掉了,便可以脱然无累了。

我们发现的那两只整理好的皮包就是他预备逃走的行李。

可是他一出俞家的门,比较清醒的脑子使他推想后果,却又不寒而栗。

他觉得一定还不能了事。

他明知俞天鹏在社会上有相当的地位和名望,他的侮辱的话一经证、实,法律上的处分当然逃不掉;还有宝球方面也不容易应付,除非他逃到天涯海角去,说不定有一天会落网。

他急急地弃回去,在进德仁里街口的当儿,忽然绊一绊,几乎跌倒。

他俯身瞧一瞧,是一个乞丐,直僵僵地横在路口,原来已经冻死了。

我惊异到:一个冻死的乞丐?霍桑向我点点头,带笑说:是。

别打岔。

你姑且听下去,自然会明白。

汪银林继续道:芝山一触便倍出了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新计划。

他看见那乞丐的身材和他仿佛,就——霍桑忽举一举纸烟,接嘴道:不,那乞丐的高度至少比芝山长二时光景。

汪银林呆一呆,睁目道:喔,你怎样知道的?可是已经比较过?霍桑道:是,我是间接比较的。

那天你对我说,尸体的长度是五尺二时。

但芝山的本身至多只有五尺。

他回头瞧我。

包朗,你刚才曾和他并肩立过。

他的头的高度在你的什么部分?我答道:我记得只在我的肩部以上,的确很短。

霍桑点点头,又向汪银林道:好了,你说下去。

汪银林说:那时候芝山就想一箭双雕,一面自己躲避,一面嫁罪于天鹏。

并且他自以为计划如果成就,他还有和秀棠圆满的希望。

他进门以后,俏俏地把那乞丐的尸体抱到里面,先用水替尸身洗了一个浴,又给他修个面,剪剪发,然后就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替他穿上。

那尸体的面貌当然不相像。

芝山伯人家辨认出来,特地将一个石鼓蹬抱到里面,把那丐儿的‘面目完全击碎。

可是那乞丐早已死了,当然没有血液流出来。

他就——我放了纸烟,失声道:唉!那只哈叭狗的疑问有下落了!我听了芝山替死丐洗浴的话,已领悟到松江妈子听得的放水声音,尸室窗外的冰块,和尸室中面盆里的结冰的水脚都有了正确的解释,因为霍桑起初的洗血手的假定还是错误的。

从修面剪发上,我又佩服芝山的心细如发,同时又结束了霍桑在地板上捡得的短发的疑点。

这时我又听得银林说起死丐身上没有血,我自然联想到了那只哈叭狗。

霍桑也搀言道:是的,尸骸上没有血,当然不像样,他就借狗血来代替。

不过这小狗实在困过我的脑筋。

汪银林点点头:正是。

我们起初费尽脑力,想不出那哈叭狗怎样失踪,谁知是他自己杀死的。

当他杀狗时,那狗也许叫号过一声,可知那松江妈子第二次听得的狗声,实际上也没有听错。

霍桑问道:那只死狗,他藏到哪里去了?你问过没有?汪银林道:问过的,据他说他后来连同死丐的破衣,洗抹的毛巾,一起带到外面,丢在马路旁的阴沟里。

但他在没有出门以前,先把抽屉中的信扎照片捡出来,又仔细布置了一下,装做在将睡时遇害的样于;接着他换上了女子的衣裳,披了那条狐狸围巾,以便掩蔽一部分的脸;又收拾些细软,打了一个包裹,悄悄地走出来。

因为他演过新剧,早装备好几套扮旦角的行头。

他认为逃走时装扮女子比较方便些。

真刁滑,这一来果真迷乱了我们的眼!所以他穿的那套衣服和假发本是他做戏时的行头。

我又插口说:怪不得他的没有带出的皮包中还有一条女子的裙。

霍桑咕噜说:唉,真狡猾!他嘻一嘻,不过那条围巾并不是他演戏时的行头,是一种壁还的礼物。

银林兄,他没有告诉你吗?银林皱皱眉,说:不,他也说明的。

因为这捞什子曾曾迷乱过我的眼睛,我曾特地问过。

霍桑点点头:好,诸说下去。

他为着完成他的阴谋,只能将金表和皮包等物暂时放弃。

他出门时还只十一点三刻光景。

他让电灯亮着,又将前门虚掩。

他走出够仁里时,的确看见一个警士——就是桑绶丹——恰在弄口走过。

他避过了警士,丢掉了死狗破衣,随即往法治路的一个名叫利远的小钱房里去过夜。

第二天早晨,他就写了一封匿名信,寄到谢家,预备陷害俞天鹏。

那信就是我们后来接到的。

他匿伏了三天,看见今天报纸上说凶案已破,侦探们果然把俞天鹏当做真凶;他,又看见王宝球也有通同的嫌疑,更是暗暗得意。

新闻上又说秀棠不日要回常州去。

他的色心不死,便打发一个客钱,伙友悄悄地往俞家去打听,秀棠究竟几时动身。

据那看门老毛回答,秀棠当夜就要动身。

于是他算准时刻,赶列车站,预备跟上了火车,再和秀棠相见,不料就落在霍先生的圈套中。

汪银林的叙述告一个段落。

它刺破了好几个我先前索解币开的疑团。

事实的经过实在太幻复,太曲折,在揭露以前,我承认我万万看不透。

大家静一静。

霍桑立起来开一扇窗,原因是两支纸烟一支雪茄连续地烧吸着,室中的烟雾太稠密了,简直有些窒息。

一阵冷风冲进来,又卷出去,把空气滤得清洁了些。

我的呼吸感到舒爽些,其实这不单是物理的原因,一部分是属于心理的。

我问道:霍桑;这案中的疑团现在都有了归结了,可是你在什么时候才瞧破他的诡计的?霜桑皱眉道:这一着提起了真难受!我们被困在迷阵中,险些儿回不出来!不过追究主因,这错误应得由银林兄负责。

汪银林的身子檄微一展,肥圆的脸儿也顿时涨红。

晤?霍先生,什么错误?霍桑含笑道:银林兄,你别生气。

当案子发生以后,你既然觉得独个儿办不了,就应很早一些通知我们。

可是这一次你偏偏违反了向例,直到检察官到了那里,医官把死尸移到了验尸所去以后,才来叫我。

所以第一着错,就在我们没有瞧见尸首。

那天又恰逢星期日,验尸所例不办公,也是铸成大错的一个因素。

以后几乎满盘都错,都是从这第一着错棋上发生出来的!汪银林搓着他的雪茄尾,嗫嚅着道:晤,这果真是我的不是。

不过我——我起初还不知轻重,以为这是一件寻常的谋杀案,我自己也许解决得下,故而踌躇了一下,不敢来惊动二位。

那夏医官本来说过尸体的血迹有些异常,所以吩咐将尸体移到验尸所去仔细地检验。

但是我万万想不到会是一出假戏!霍桑不再多辩,但点了点头,继续说:我们因着没有瞧见尸首,以为死的果真是钱芝山,故而初步的侦查,便完全依据着虚伪的目标,从暗中摸索。

唉,我委实不能宽恕我自己!他停一停,鼻粱上的线纹加深些,嘴里在叹气。

我静默着,瞧瞧汪银林。

他呆着火炉,沉了脸动也不动。

霍桑继续说:试想我们起先所争论的凶手入门时的情形,第二次的狗叫只叫一声,狗的失踪,屋中人没有一个听得任何争斗的声响,还有把石蹬当做凶器等,在情都觉得不合常态。

论理,我早就应得回头了。

可是事有凑巧,我们在尸室中发现了一把裁纸刀和一双女子的足印;谢夫人又告诉我一个披狐裘的女子跟一个西装的高个子男子去办交涉的事;在上一天晚上,包朗兄又目击过芝山当众诬衅俞天鹏,我又打过电话给天鹏,竟没有回音。

这种种物证和事迹都是引诱我们走上迷路的引线。

后来迷路都撞了壁,那封匿名信给予我一星子微光,可是我太蠢,还不能回头。

因为我看见过芝山写的那篇没写完的论舞艺的文稿。

那匿名信上有几个字的撇钩很相象。

不过论文稿是钢笔,信是铅笔的草字,又故意掩饰,我还看不透。

我直到俞天鹏读那封匿名信时的连声称奇,才使我发生第一次的反省;他们父女俩的争认凶手也违离事实;王宝球的自首,才使我回过头来。

自然,我不是说伊的不真实的故事,而是指伊当做证据的那张照片。

照片上芝山和伊并肩站着,但芝山的身材,比宝球还略略短些。

那时我借你一证,才觉得这里面发生了绝大的误点!霍桑又顿一顿,向我瞅了一眼,分明那句话是指我说的。

汪银林也回头瞧我。

我自己还有些模糊。

霍桑又说:包朗,你的高度不是五尺六时吗?但我看见宝球的高度,略略过些你的肩膀,和你相差有四五寸光景。

芝山既然比宝球还短些,这样一比,可见那芝山的高度至多也不会过五尺。

但银林兄在尸室中的地板上,明明划着五尺二寸的长度。

这不是显然不符吗?虽则那照片还是一年半前摄的,但是按照生理的发育程序说,一个男子,年龄已到了二十六七,一两年中决不能增加到二寸的高度。

因此之故,我便开始醒悟了,死的不是钱芝山,我们走上了歧途哩!我便急急赶到验尸所去,才知道那人实在是先冻死而后被击碎头颅的。

验尸的夏医官当时也非常诧异。

他已验明死者的头发新近剪过,剪得长短不齐;尸脸上的血液也是另外涂上去的,但还不知道是人血或是动物的血。

于是我就明白钱芝山本人实在没有死,只借用一个乞丐的尸首,杀了一只哈叭狗,行使他的李代桃僵的狡计!唉!亏他想得出来!我禁不住插一句。

第二步,我就准备把钱芝山捕住,了结这件公案,以便给那父女俩和王宝球洗刷不白。

可惜我还不知道他藏匿在哪里。

我曾到各旅馆去调查,没有消息,因为我想不到他会扮了女子走。

我也不曾到利远客栈去。

我又访问谢春圃,问问芝山在上海有没有别的亲戚,也没有头绪。

我预料他不会走远,便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计策;一面和报馆里商通,暂时把真相掩藏,另外假造了一段新闻;一面再和天鹏父女俩秘密接洽。

我又乘空去看宝球兄妹,查问经过的实情。

那时候秘幕既已揭破,他们都和我开诚布公。

天鹏才告诉我匿名信的笔迹,他实在认得出是芝山的。

但当时他也深信芝山已死,死人当然不会再写信,故而觉得很奇怪。

我为布置周密计,特地叫天鹏往博爱医院里去暂住,又叫秀棠吩咐看门的弯背老毛,如果有人去探问秀棠动身的日期,无论那一天去问,只说当夜就要动身回常州去,这罗网布排以后,我虽信芝山的热恋不会消灭,一得消息,或许会投进网来。

但我还不知道几时才可以收效,心中也着实不耐。

不料他竟比我更加性急,今夜里就使我们成功。

那委实是非常侥幸的。

我听了这一番解释,前后的曲折已完全明白。

这件事起先既不幸走错了路,险些儿不能回头。

后来的转变,我仍不能不佩服霍桑的敏悟。

汪银林又道:还有一节,那冻死的乞丐叫什么名字,我查过一回,还没有知道。

不过这一节是无关重要的。

霍桑答道:虽然,我倒费过好一会工夫。

化装了苦力,到那班流浪群中去查问。

这乞丐有两个生理特点,招风耳,尖下额。

直到今天下午,我才查明那人叫马和尚,还只二十一岁,是个‘燕子窝’的小开。

他起初不花钱地吃上了鸦片,又没职业;父亲死了,又从鸦片升级到白面。

白面的毒深入骨髓、无论什么年龄的人沾染了它,寿命不能维持到三年以上。

这马和尚大概因着冷得厉害,起先躲在街口里门楼下避风,后来受不住寒威的侵逼,终于倒在地上。

他深深地叹一口气。

叹息声引出一片静默,延续到半分钟以上。

汪银林就起身辞出。

我又说,如此说,钱芝山虽然可恶,但他在法律上却没有多大处分。

霍桑道:是。

他只杀了一只狗,毁坏了一个尸体,又有一种栽脏固害的行为。

我不知道在法律条文上他应当受怎样的罪,但这一来多少总可以处治他一下。

他又叹一口气,站起来。

包朗,夜深了,你就住在这里吧。

不过你在睡的以前,我还有一件最后的任务,不能不烦劳你。

我问道:什么事?霍桑道:你得马上把这回串的真相草一节简短新闻。

我打电话到《上海日报》馆去,叫他们立刻来接搞,以便在明天报上登出来。

你总知道这一着对于俞天鹏父女的名誉很有关系。

你总也愿意为朋友尽力。

像俞天鹏这样有主义有思想的作家,现在找不到几个,我们应得爱护推祟。

所以这一回事,我们得竭力注意,不使他的名誉上发生任何影响才好。

我自然一口应承。

但我写的新闻,二月二日星期四的早报上来不及披露,直到当天的晚报出版方才刊出,内容也充实了不少。

晚报上除了我所草的一篇记载以外,另外又有一节新闻,也和这案子有关。

那一位色情狂的少年曾在拘留所中企图自缢,可是没有成功。

这大概是他的悔罪的觉悟吧?唉,我深深地祝祷他能够如此!正文 灰衣人更新时间:2008-4-8 10:53:00 本章字数:39450一、雨夜枪声我深信故老们流传下来的俗谚,有好多都是有着强固的心理根据的。

譬如酒人们所颂赞的那酒逢知己干杯少一句,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霍桑和我都是不会饮酒的。

有一次他因着多喝了几杯,竟至闹出一件笑话,我曾记过一篇《失败史的一页》;因此,霍桑平日更难得饮酒。

可是也有例外。

那天晚上,霍桑因着好几天没有见我,说得高兴,他竟会和我一同上万丰酒楼去小酌。

我们进酒楼时,还只七点钟光景,但谈谈说说地忘了时刻,前后足足消磨了三个多钟头。

他和我虽然都没有好多酒量,可是你一杯我一盏地彼此也各喝了一斤半光景。

那时已是十二月的尽端,接连两天的细雨,阴辎满空,一抬头都是黑沉沉的,天气也越发阴寒。

我们想借酒来消寒,便定意破一破例,放怀多饮几杯。

并且事有凑巧,我们的隔桌上有两个白须的老者,正在上下古今地纵谈——一会儿谈到军阀们争夺叛乱,便拍桌狂骂;一会儿忽又把论题转到自由恋爱上去,又不禁声嘶脉裂。

霍桑和我听了他们俩的谈话,虽不接他们的口,却彼此举了酒杯,一杯一杯地向肚子里乱送,到末了,桌子上不知不觉地排列了五六把空壶。

霍桑忽警告道:包朗,我们可以停止了。

你的脸上的色彩已经很惹目,假使再饮下去,回府后嫂夫人斥责起来,我不能负责。

我笑道:别取笑我。

你自己的尊脸呢?也像泥塑的关帝差不多哩。

是,我也知道,今天我已经喝得过量了。

再喝下去,万一有什么案子发生,也许要应付不下。

这一层你尽管放心。

半夜三更,总不会再有人上门来请你探案。

霍桑的紫红脸上现出微笑。

那倒说不定。

譬如说你回家去,半路上遇到了什么剥衣的盗劫。

我如果得到信息,即使再夜深些,也当然要赶来的啊。

我也笑道:好,好,你分明在诅咒我了!今夜里我即使遇盗,一准我自己来对付,决不再来请教你!霍桑笑了一笑,掏出表来看看。

好了,别再说笑话了。

十点三刻哩,回去罢。

我们付了酒钞走下万丰酒楼。

霍桑准备坐车子回爱文路寓所,我却定意步行回家。

我虽说借酒消寒,但多饮了几杯,身体上却反觉得有些寒凛。

因此,我很想借着步行活动活动。

霍桑向我说:我劝你还是坐车子回家罢。

这几天路上不很太平,况且夜深寒而,你身上又穿着这件新做的灰鼠皮袍,怕有些靠不住呢。

我大声笑道:哈!你当真希望我遇见强盗吗?这个滋味我还不曾领略过,能够尝一尝也好。

喂,别再闹笑!我瞧你下楼的时候,你的两条腿也似乎有些不听你的命令!这更是笑话!我完全还没有醉。

你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和你赌一个东道。

我此刻回去,假使半途上果真跌一跤,明天我请你泰东去吃西餐。

好不好?霍桑见我如此固执,就笑一笑不再多说,彼此点了点头,便分道而行。

我老实说,我刚才虽然嘴硬,其实那时候我的头部确觉得略略有些沉重,背脊上也似有一阵阵的冷气,不过走路时仍安全如常。

霍桑说我两腿颤动,却未克含着取笑的意思,形容过甚。

我出了岭南路,穿过花衣桥街,一直向南,到了行云路相近,因着四肢的活动,周身的血液流通了,身上的冷气顿觉消减了不少,头面上受了寒风的刺激,眩重的感觉也好了许多。

细雨仍是仅漾不绝,那一阵阵挟着细雨的冷风不住地迎面扑来。

我身上罩着雨衣,戴着雨帽,足上也穿着橡皮套鞋,走路还不觉得什么。

一会儿,我已走近三星公所。

?那里本来很冷僻,田间虽然有电车通行,这时电车已停,街上的行人稀少,路灯为雨气所蒙,光线的透射打了折扣,越发觉得冷静。

我想起了霍桑所说盗劫的话,在这种地方确实是有可能性的。

那时上海市上的盗劫案子的确相当多,每天至少总有五六起。

青天白日尚且不足为奇,像这样的雨夜,论势确是很危险。

但半路上遇盗的玩意儿,我却不曾经历过。

假使霍桑的话果然不幸而中,也好使我增一番阅历。

其实事后思量,我当时这种意念委实已带几分酒意!因我那时既没有防身的东西,万一有两三个人上来,我一个人未必抵故得过。

那时灰鼠皮袍剥去了不算,也许还要使我受寒。

这种滋味实在也不见得怎样好啊!我一个人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迎着细雨寒风。

踽踽地向前进行。

砰!我猛听得呼呼的风声之中,突然有一声枪声。

我陡的停了脚步,经此一震,脑中忽清醒得多,但一时间我还不知枪声从哪方面来。

枪声不再继续,我前后一望,也不见半个人影。

这地方是大树路中段,已近华盛路的东口。

这枪声不会是从那条东西向的华盛路上来的吗?我停足的地方,距离华盛路的转角只有四五十步。

我略一踌躇,立即开步奔向华盛路去。

布料我刚才奔到转角,忽觉有一个人正从华盛路上转过来,在转角上和我撞个满怀。

这个人的来势既疾,我又毫没防备,但觉两足一滑,我的身体竟不由不仰跌在那泞滑的水泥人行道上。

这一跌虽然没有跌痛,但我赶紧爬起来时,那个撞倒我的人早已向大树卤端奔去。

我立直了远望,看见他奔过远远的一盏电灯下时,觉得他的身材似乎很高大,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

但那人奔过了那盏电灯,我便再瞧不清楚了。

我在这一瞥之余,也曾拔脚追踪。

可是说也惭愧,我刚才跨了两步,我的脚底在水泥径上一滑,又覆面地跌了一跤。

等我第二次起立的时候,那逃走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我的雨衣上却已弄得满是污泥。

这时我的神智已经清醒多了。

我料想华盛路上必已发生了凶案。

我既然没法追捕逃走的人,不如就到那边去瞧瞧。

我回身绕过了转角,抬头一瞧,看见朝南一排的西式房子约摸有十多宅。

那屋子的前面各有一小方空地,围着短墙和铁门。

这时有几家的楼上,正在开窗瞧视。

约摸向西第五六家门前,有一个人正在树下的水泥人行道上,俯身瞧什么东西。

我急急赶到那边,才见有一个穿西装的人躺在地上,旁边那个穿黑色棉袍的男子,正接着身子想扶他起来。

那人见我走近。

呼道:唉!先生,不好了!我的主人给人打坏哩!先生,你可能助我一臂,把他抬起来?我答应了一声,忙走过去托住那受伤人的肩膊。

那人穿着一件酱色厚呢的大衣,里面是一套藏青哗叽的衣服,身材约有五尺左右,呢帽已经丢落,膏抹的头发也已散乱。

从电灯光中估量他的年龄,约在三十开外。

他的面容惨白,紧闭着双目,嘴里的呼吸急促,还不住地哼着。

他的衣服既厚,外面又不见血迹,一时却不知道他伤在哪里。

我又瞧那仆人约有四十岁以上,黝黑的脸儿带些方形,满脸粗麻,瞧见了似不很讨人欢喜。

我向那仆人说:现在你提起他的两脚,把他抬到里面去再说。

我向墙上的一块铝皮牌子瞧了一瞧。

你主人可就是董贝锦律师?仆人摇头道:不是。

我们住在这一家。

我主人叫罗维基。

现在请你把这扇铁门推开,你先倒退着过去。

我举起一足回头把那铁门踢开的时候,果见门上钉着一块小小的铜牌,标着西医罗维基的牌子。

一会,我们已把那受伤人抬到一间诊察室中的沙发上。

麻子仆人忽大声道:唉!我主人是带着皮包出去的,怎么刚才没有瞧见?他说着又匆匆赶到门外去。

一会儿他回进来时,手中只执着一顶黑色呢帽。

他向我说:皮包不见哩,谅必已给那凶手劫去了。

我已着手把罗维基医士的外衣或子解开来,又解开了里面的哗叽短褂,才发现他的左肋外面有一滩鲜红的血迹。

我才知道那枪弹就是从这地方进去的,谅必还没有穿出。

我回头问道:你想那皮包是凶手劫去的吗?皮包中有什么东西?仆人答道:那是我主人诊病的器械。

刚才他正要出诊,故而把皮包随身带着去。

凶手会抢劫医师的诊察器械?这似乎不近清理,但这时候我已来不及追问。

我说:现在他需要别的人给他诊视一下哩。

这里邻近有医生吗?仆人摇摇头。

没有。

我瞧那受伤的人眼睛仍紧紧闭着,眉峰皱蹩,表示他正感着非常的痛苦。

他的有短须的嘴唇开而不合,呼吸比前更短,哼声也比较低沉些。

我私念这个人是否还有挽救的希望,已是难说,但请医的手续当然是不可少的。

我又问道:这里有电话吗?还是打电话去请一个医生罢。

仆人道:好,我们有电话,就在后面的书房里——滴铃铃!……滴铃铃!电话铃声却先响起来,沙发上的罗维基医士突然两目大张,又张开了嘴,咽喉中发出格格的微声,好像要说什么,却到底发不出声音。

我急忙问道:你有什么话?谁开枪打你的?他似乎没有所得,设光的眸子仍在视着不动。

滴铃铃!……滴铃铃!……滴铃铃!电话的铃声仍不绝地响着。

罗维基的身子本横躺在沙发上面,忽又手足牵动,似乎因那电话的缘故要想撑起来。

其实地全身的神经早已失了效用,除了略略地牵动以外,再也不能动弹。

我会意退:你要听电话吗?好,我给你去听。

那受伤的人仍直视着没有表示。

我立即走到后面书室里去,接了听筒,忽听得电话中有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女子问道:你们是罗医生家吗?我急答道:是。

你哪里?那女子道:这里是吴公馆。

太太等得不耐烦了。

请罗先生快来。

搭的一声,接着又是一阵铃响,那边已挂断了。

我本想向接线生变问那边的号数,但摇了几次,没有人答应,分明那接线上的事务正很忙民、一时来不及兼顾。

我重新回进诊室,忽见那罗维基又闭拢了眼睛,脸色也更见灰白。

他的两手牵了一牵,两条腿挺一挺,便静止地不动。

我凑近他的鼻子一听,才知他已透出了最后的一口气!这对我才觉得请侦探比请医生更重要了。

我向那仆人说:你穿在这里。

我来打电话到警署里去报告。

那仆人瞠目结舌地呆住了,脸上表示一种惊讶的神色,他的右手举一举,又垂落了,仿佛要想阻止我这举动,却又不敢启齿。

我不等他的答语,立即回进电话室去。

我先打电话给西区警署的侦探倪金寿,不料倪金寿不在。

我向署中接电话的人说明了地点电话和发案的大略情形,叫他们链打发人来察勘。

我又想起了霍桑。

我觉得这件案于有几个特异之点:凶手劫夫的是诊察器械;死者临死时对于电话的注意;电话中又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似乎都很有研究的价值。

霍桑也许乐于从事。

可见我打电话给霍桑时,霍桑还没有回到寓里,我只能照样告诉了他的旧仆施桂。

我连扑了两次空,心中未免怏怏,只得重新回进诊室里去。

我看见那麻子仍站在一旁,但和罗维基的尸体距离得五尺远,脸色也泛白,眼睛里漏出骇光。

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答道:我叫曹福海。

这里只有你一个仆人吗?还有一个徐老妈子。

伊刚才已先睡了。

我可要去叫伊起来?慢。

你在这里服役了多少时候?还只两个月。

唔,刚才你主人是出诊去的吗?是。

出诊的地点是哪里?这个我不知道。

他没有告诉我。

那末,你把刚才他被人开枪打死的情形说给我听听。

我主人说要出诊去,叫我先睡,因为他有钥匙。

我关上了这里面的一扇门以后,就回到后面我的卧室里去。

我刚在那里整理床上的被褥,忽听得一声枪响,大吃了一惊;仔细一听,又听得我主人喊痛的声音,才奔出去看。

我到了门外,看见主人已经跌倒在地上,有一个穿灰色短衣的人正飞奔向西。

那时我忙着想把主人扶起来,来不及追赶。

但主人已经不能转动,他的身体又重,我拉他不走。

再过一会,你先生也就赶过来了。

我讶异地问道:你说你看见一个穿灰色短衣的人向西面奔去?曹福海点点头。

是的。

他是穿短衣的?不会是穿长袍的吗?不会。

我看清楚。

他会不会是向东逃的,你误会了方向?不会,我不会误会。

我明明看见他向右手一边去的。

那麻子的说话既然这样确定,显见他所瞧见的穿灰色衣服的人,并不是我所瞧见的那一个。

这里面显见有两个穿灰衣的人,一个穿长袍,一个穿短衣,一东一西,分两个方向逃去。

我又问道:这个逃去的人,你可认识?福海说:我不认识。

你可曾看清楚地的面孔?也没有。

我只见他的背形,没有看清楚。

我向那诊室的四周瞧了一瞧,又道:你的确看见你主人出门时是提着皮包的?曹福海又点点头。

对,我的确看见。

在我没有回进房里去的时候,看见他已经提着皮包准备走出去。

我问他可要给他唤一辆车子。

他说今夜下雨,这里附近太冷静,一时唤不着车子,他不妨自己顺路去雇。

接着,他就走出去,我也就到后面去了。

他出外时,你没有给他关外面的前门吗?没有。

外面门上有锁,他出门后随手下锁。

这锁有两个钥匙,我也有一个。

后来我听得了声音奔出去看,也曾费过一会开锁的工夫。

那末他大概是在出门以后,正自回身锁门的当儿,被人开枪打中的。

你想是不是?也许是的。

但我在他出门时,还约略听得他说话的声音。

喔?在门外面说话?是。

我急忙道:唉!这一点很有关系!你听得他和什么样人说话?是男人还是女人?曹福海道:我只听得他的声音;是不是和人说话,或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

这一点可惜没法证实,但自言自语,好像不大会。

大概这罗维基出门以后,还曾和一个人谈过话。

这个人是谁?可就是打死他的凶手?假使如此,凶手既和死者互相交谈,可见他们俩本来是认识的。

这一点在侦查时当然很有助益。

滴铃铃!……滴铃铃!后面书室中的电话又响了。

我以为是霍桑或倪金寿的回音来了,自然抢着去接。

不料又出我的意外,这电话的来源又是莫名其妙。

不过因这一次电话,才引出了这案中的一大线索。

二、我的冒险我先前第一次接得的电话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有一个姓吴的太太正等待罗维基会。

这是不是出诊的一家,我不知道,有没有嫌疑,也完全没有端倪。

但这第二次的电话更是觉得奇怪。

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操着不很纯粹的上海话,语气又很急促不耐。

他劈头第一句就问我:你是维基?我一转念间,便定意暂且冒一冒。

是。

你是谁?我防他听出声音,故意咳了两声嗽。

那人答道我是虎臣啊。

我等你好久了。

怎么还不动身?你得知道,这件事耽搁不得呢!他听不出我的声音,第一重难关总算达过了;他又说耽搁不得。

什么事耽搁不得?我看不像是医务上的事。

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吗?我心中不禁暗暗地欢喜。

我又故意低着声音,答道:唉!对不起!我马上就出来了。

你——那人忽作疑问声道:你的喉咙怎么样?怎么声音这样低?我不禁微微一震。

他不是已瞧出我的破绽来了吗?但我仍保持着定力,索性再咳一声嗽,再放胆答话。

我刚才喝了几口风,忽而咳起嗽来,故而声音有些儿哑。

喂,你此刻在哪里呀?那人道:什么!你忘了?昨天我不是和你的定的?可恶!他不肯说!可是我倒难回答立但这是个紧急关头,除了冒险试一试外,还有什么别的方法?我又含混地答道:那怎么会得忘记?我只怕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故,另换地点。

那人道:不,眼前外面还没有风声。

你赶快就来。

唔,外面还没有风声,这句话显示了我的料想没有错、我一边答应着,一边着急万分。

这显然是一条重要线索,这个人明明和死者约定了干什么秘密勾当。

但我不知道这人在什么地方,事势上又不容我发问;如果再一问他,难免立即穿破。

一刹那间,我又想出了一个救急的方法。

我忙答道:喂,我此刻就要出门了。

但还有一个辞不掉的急症,有一个人在这里坐等,我不能不先跟他去走一遭。

我到那边后,如果能够立刻脱身,决不耽搁。

可是万一有什么留难,我可以打电话通知你。

你那边的电话号数是多少?那人停了一停,才答道:一九O四八。

我的心头突突地乱跳,神经上受了连带影响,竟也不能安定。

我竭力镇持着,早把那挂在电话箱旁的号数簿取在手里,急忙忙检查一九O四八号,才知是大江旅馆。

我乘机再冒一冒。

好,别的事我们见了面再谈。

喂!你仍住在五十六号房间里吗?那人忽抱怨地道:不,七十一号啊。

你怎么也忘了?我急道:唉!不错,我弄错了。

刚才有个朋友在东方旅馆五十六号打电话来,故而我记错哩。

再谈。

我正要把电话挂断,听筒中忽又有急促的声音。

喂,慢。

你不是说还要去看病吗?那东西又怎么样?僵!那东西?什么东西呢?我可能问一声吗?不!绝对不能!这一问也许会全功尽弃,我万万不能冒险。

我还是采取含糊其词的策略。

那不妨事。

我有方法,你放心。

我说完了这句,再不等他发话,突的将听筒挂好,顺手摇了一摇。

我回进诊室里时,我的心房还是跳动得厉害。

这一次电话显然大有关系。

从这条路进行,也许可以立刻揭破这件凶案。

据情势而论,这个被杀的罗维基,显见和那个叫虎臣的人有什么秘密勾当。

这件事他们本约定当晚在大江旅馆七十一号里解决。

我听他的口气,分明情势很急,不能耽搁。

他所问的东西,我虽不知道是什么,但凭臆想推测,一定是什么秘密的违法东西。

这东西本在死者罗维基的手中,约会时似乎要带着去的;因此那人一听我说还要出诊,便关心着它。

照此推想,刚才罗维基带出去而被人劫夫的皮包,所装的也许不是诊病器械,却就是那人所说的东西!经过了这一度推测,我越觉得这条线路的重要。

这时候警署里还没有人来。

霍桑也毫无消息,我一个人真有些进泥两难。

不过这一着棋子万万不能错过,并且又不能耽搁下去,我不如就单身进行。

我的主意已定,重新打一个电话到霍桑寓里,他仍旧没有回寓。

我又向施桂说明了一声,等他一回来后,立刻赶到大江旅馆七十一号里去。

接着我叮嘱那仆人曹福海,叫他去把楼上的老妈子唤醒了,一同看守着,警署里不久会有人来。

我说完了就匆匆出来,向大江旅馆进行。

我知道那旅馆的地点在爱河路中部。

那时路上没有车子,直走到了国华路转角,我方才雇着一辆黄包车。

橡漾的细雨还没有停。

我在车篷中默自寻念。

这个叫做虎臣的人是一个什么样人物?假使我和他谈不投机,动起武来,我身上却绝无准备。

我瞧那罗维基的诊室中的设备简陋,出门也没有包车,料想他的行医业务未必见佳。

他的行医谅必只是虚幌,暗底里一定另有秘密的企图。

不过我此刻毫无线索,想不出他们的企图是什么性质。

车子到了大江旅馆,我下车一瞧,门前停着鸥辆汽车。

楼上楼下许多靠马路房间的窗上,电灯还一大半亮着。

这原是一爿中等旅馆,共有三层楼,约有一百多号房间。

我在进旅馆以前,先把身上泥污的雨衣脱下了,反折了挟在臂上,随即走到里面。

我先向旅客一览表上瞧瞧,看见七十一号在二层楼上,写着的姓名叫金汉成。

我暗忖刚才他自称虎臣,现在却写着汉成,可会得弄错?但这种人既然干着秘密勾当,必不止一个名字。

那虎臣的名字也许就是金汉成的真名。

我先走进旅馆的账房间里去探问。

看见内中有一个姓江的职员,我本来和他有些相识。

经过了简短的招呼,我就问他七十一号的旅客几时来的,有什么职业。

那姓江的给我在簿子上查了一查,答道:这人是昨天来的,福建籍,他的职业只写一个商字,我不知道底细。

有家眷吗?没有。

只有他一个人。

他可是常住在这里的?这也不仔细。

这里的旅客进出很多,我记不清楚,但他决不是这里的老主雇。

我觉得问不出什么,就谢了一声,定意直接上楼去见一见那个人再说。

我上了楼梯,走到了七十一号的室前,忽又迟疑起来。

我见了他说些什么话?他若使瞧破了我的真相,立即动蛮,那又怎么样?既而我又壮了壮胆。

我此刻酒意既消,脑子已完全清醒,一个对一个,当然不必多所顾虑。

我引手在室门上叩了一下,觉得里面正有一个人在案台走动。

那人听得了我的桥声音,似乎立即停步。

我乘势把门钮一旋,室门便应手推开。

一股浓烈的烟雾挟着蒸汽管的热气,直扑我的鼻管。

我定睛一瞧,见有一个瘦长的人站在室门近旁。

那人约摸高出我一二寸,肩膊瘦削,虽穿着胡桃色团花缎子的羊皮饱子,仍掩不住他身子的瘦细。

他的颈项特别长,从他嘴里衔着的雪茄的烟雾镣绕中,瞧见他的颧骨突出,眉毛稀淡,脸色枯黄没血,好像重病新愈的样子。

但他那一双黑圆的眼睛却张得很大。

我看见他的眼光正和他的身子一般地静止不动,分明正在全神贯注地打量我是什么样人,并且在寻究我有什么来意。

我反身把房门小心地推上了,重新旋转来。

我向他点了点头,问道:你是虎臣先生?那人仍呆瞧着我不答,略停一停,才向我反问。

你要找哪一个?唉,是罗先生叫我来的。

罗先生?是。

罗维基医生。

你刚才不是和他在电话中接洽过的吗?那人缓缓举起手来,把嘴里的雪茄烟取下,他的乌黑的眼睛在流转,但仍盯住在我的脸上。

他冷然地答道:你说的什么话?我一句都不懂。

你这样冒冒失失地闯到人家房间里来干什么?我仍保持着镇静态度,婉声问道:你是不是姓金?他点头道:是!那末,你的大名不是叫虎臣吗?那却错了。

但你是谁?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事?请你先说个明白。

不然,我要不客气了。

他的态度并不慌张,却很镇定。

我真误会了吗?不!我不相信。

不过我一时也找不出攻击的方式。

我又说:那罗维基医上你不是认识的吗?我就是他派来的代表,特地来和你商量一件事——他忽而举起右手,厉声阻止我道:喂,先生,你弄错了。

我不认识什么罗维基,更不知道你代表的是什么事。

请你回去弄弄清楚,再来找你所要找的人。

对不起,我这里不便屈留你!嗜,他居然下逐客令了,我势不能再捱在里面。

但我究竟是误会吗?我敢说一定不是!因为我听了他的不纯粹的上海方言,和我刚才在电话中所听得的完全相同。

但他此刻既然不肯承认,我也没有权力强制他承认。

况且他的勾当是什么性质,我还没有知道。

我毫无依凭,当然不便卤莽从事地就叫警察把他拘起来。

那时我将计就计地道了一声歉,退了出来,打算另谋对付的方法。

我重新到那账房里去找那姓江的职员。

我问道:那七十一号的旅客有些可疑。

你们可知道他的来历?姓江的答道:包先生,我们委实不知道。

他进来时就预付两天房金,别的都不知道。

有没有人来访过他?这要问楼上的条房们,我们这里并不留意。

包先生,你要查究这个人,可是他犯了什么案子——我正待答话,偶一回头,忽见这个瘦长的人正从楼梯上匆匆走下来。

他的身上已罩着一件棕色雨衣,头上戴一顶淡灰色的呢帽,帽边沿压得很低。

但他的高颧瘦顿的面孔却逃不掉我的眼光。

我急忙把身子闪在一根柱子的后面,避去他的眼目。

他下了楼梯,头都不报,便匆匆地向外。

他准备逃走了!我忽见胀柜外面有一辆旅馆中送信用的脚踏车。

我情急没法,使低声向那姓江的职员商量。

对不起,这车子我借用一用,回头就可以奉还。

我不等他的许可,急忙取了那辆车子走出旅馆。

那金汉成早已出了门口。

我先站在门口,里面向外一望,果真不出所料,他正在跨进一辆汽车。

那汽车是白牌黑字。

分明是出租的,号码是六三三。

我暗暗地记着,心中不免担忧,就急急地将污泥的雨衣穿上,撩起了长袍,把脚踏车推上马路,等到汽车一动,我也就鼓轮跟踪。

雨还是丝丝地下着,路上的车辆也寥寥无事。

幸亏那辆脚踏车非常轻快。

前面的汽车似乎围着地面太滑,也并不开足速率。

我和那汽车的距离约有二三十码,以防他疑心。

那汽车驶到了花衣桥街口,竟也转弯向南,一直沿着电车的轨道进行。

他莫非要到罗维基家去吗?如果这样,这个闷葫芦不久就可以打破。

但汽车经过了华盛路口,依旧向南,它的速率似乎增加了些,我有追赶不上的危险。

我使足了脚力,奋命地冒雨进赶,终觉得越高越远。

我的浑身的热汗抵御了一路上的寒风细雨。

到了黄林路口,远望那汽车后面的红灯忽又转弯。

事情有些尴尬,这一转弯,也许要失踪瞧不见了。

但我并不灰心,我的两脚仍一息不停地踏着。

等我赶到转弯角时,忽见那汽车正停在角上,刚要调过头来;再向前一望,前面有一个人正在急步前进。

我看见了那人颀长的身材,才松了一口气,料想他一定是为了小心起见,不到目的地就下车步行。

我自然也不能不谨慎些,轻轻跳下了脚踏车,故意远远地靠着路边进行。

那人忽又向北转了一个弯,向斜文路去。

等我追到转弯角上,却已不见他的影踪。

我向左右一望,见有一条弄叫守德里。

街上却没有行人。

我奔到弄回一望,果然又看见那人正站在弄底一家的石库门前,似在那里敲门。

我在弄环停一停,看见他已推门而入。

唔,他的地址已落在我的眼里,后部的文章也就容易着笔了。

我把脚踏车在弄回暂放,搓一搓僵木的手指,平一平喘息,随即轻轻地走进弄去。

弄中有两三盏电灯,但不见人影,寂静无声。

我打算先瞧瞧那屋子的门牌,就一直走到弄底,灯光照见那本底一宅是九号。

但我站住在这屋子的门前,里面没有声息。

我又向门缝里窥探一下,竟也沉黑无光。

我不禁疑讲起来。

我明明看见那人进这本一家的门口里去的,怎么里面没有灯光。

我一转念间,不觉微微一震。

莫非这个人已经觉察了我在后面跟踪,故而用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此刻他已从这屋子的后门里脱身了?但无论如何,这屋子总是一条线索,我也不能轻轻放过。

我想到这里,我的手不期然而然地在门上推了一推。

木料那门并没有闩住,呀的一声,竟自开了一些。

我停了一会,里面仍旧黑辍辍地没有声音。

我索性把门再推开少许,探头向里面一瞧,仿佛黑暗中有一个人站着,目光映眯地向我凝视。

我不由不一阵寒凛,连忙向后倒退。

那人忽而直奔出来,举着什么东西,直向着我的头部击来!我要想退避,却已来不及了!我但觉额角上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痛得厉害。

砰!迷糊中我还辨得出那是枪声。

我的身子再不能支持,一阵眩晕,我便完全失去了知觉!三、线索我的知觉恢复的时候,已经躺在一张温柔的小钢床上。

床对面壁炉中火光熊熊,气氛非常暖和。

我揉了操眼睛,向四周一瞧,看见暖融融的目光,从白框的玻璃窗中透射进来,因着那铁孔的白纱窗帘的间隔,把阳光筛成了一堆堆的花影。

原来天已放暗了。

那小榻一端的衣架上面挂着我的那件深青色的灰鼠皮袍和那件满架污泥的灰色雨衣。

我更瞧四周的布置,方才认出来。

这所在正是霍桑的卧室。

我撑住两手,从床上坐了起来,头顶上还觉得隐隐作痛,伸手一摸,有绷带裹着。

我的意识恢复了,上夜的经历便一幕幕映上脑膜。

我追溯到最后一幕,我明明是因着多饮了些酒,脑思有些儿迟钝,才被那人击伤了额角,晕倒地上,终于失去‘了知觉。

但那人把我打倒以后,怎么不索性将我打死?我又怎么还会到霍桑的寓所里来?这时卧室中只有我一个人。

霍桑呢?可会在楼下?我忙从床端的椅子上取过我的短袄裤,匆匆地穿好,接着又把皮鞋穿上。

我正要向衣架上去取我的袍子,忽听得霍桑已走上楼来。

他说:包朗,你再躺一会。

时候还早哩。

他强制我重新躺下,坐在我的榻边。

他又说:你还不宜乱动。

你昨夜的伤势虽然不算厉害,但实际上是很危险的。

幸亏事有凑巧,我不先不后,恰在那个时候赶到。

要不然,你的性命真难说呢。

我惊异道:什么?你昨夜也到过守德里的?霍桑点了点头。

正是。

假使我迟到数秒钟的工夫,你的头颅上说不定再要吃一棍子,那时你的性命就危险哩!这样说,就是你把我送到这里来的?是啊。

我看见你受击昏晕,额上虽然流血,但颅壳没有破碎。

我才知道你没有性命危险,就把你载送回来,凭着我所有的一些急救技能给你里扎好了。

后来我听得你喊了几声痛,便即鼾声如雷地安睡着。

我也就放心了。

但是你怎样会赶到守德里去?你对于那打我的家伙怎样发落?请你说得详细些。

霍桑顿了一顿,烧着了一支纸烟,才说明他昨夜的经历。

昨夜我和你分别以后,本来是一直回寓的。

但我在半路上忽和汪银林相遇。

我下车和他谈了几句,因此耽搁了一会,你两次的电话,我都没有接得。

后来我一回到这棚,听得了施桂的说话,立即就赶到大江旅馆去。

我到账房里一问,才知你刚才坐了脚踏车跟着一人去了,时间的先后相差不到五分钟。

那时旅馆门外有几辆出差汽车停着。

我向一个汽车夫打听,据说你坐了脚踏车,跟着一辆六三三汽车去的。

我也就雇了一辆,急急追赶。

我沿路探间站岗的警上。

有一个警士告诉我,即刻见有一辆汽车和一个穿雨衣的人骑着一辆脚踏车,先后向花衣桥街驶去。

我就依着他的指示进行,沿路又一再探听,却再问不出什么。

因为那条路上行人稀少,无从探问。

我的汽车仍一直前进,到了华盛路口,正感到不知往哪方面好,忽见有一辆空车迎面而来,车子的号数真是六三三。

我忙问那车夫,送客到什么地方。

据说在黄林路上停车,那人步行着向西去的。

于是我急急开足汽车的速率,赶向黄林路去。

那时我还不知道一定的屋子,但料想总在附近。

我在黄林路上仔细瞧视,并无异状,又转弯到斜文路来。

我的汽车从守德里口经过,忽见弄口有一辆有大江旅社搪瓷牌子的空脚踏车,我立即停车跳下来。

我欢呼地插口说:腥,我想不到那辆脚踏车真有用,还做了你的路标。

霍桑点点头,连连吐吸了几口烟,继续解释。

正在那时,我忽然看见你从本一家的门口中退出来,里面有一个人跟着追出,手中举着木棍向你扑击。

我一见这状,觉得危急已极,但我还在弄回,跳下车来,要想奔上来阻挡,事实上又来不及。

我不顾利害,连忙闽手枪,远远地向那举棍打你的人发了一枪。

这人立即退了进去,你也跌倒在地上。

等我奔到那末一家的门口,门已紧紧关住。

我因为急于救你,自然不能兼顾那个凶手。

等我将你抱过了我所雇的汽车里以后,再去找那凶手,却见门上有锁锁着,分明那凶手已经逃走了。

我不禁失望道:这样说,你不曾捉住那个凶手?霍桑弹去了些烟灰,接续道:那时我招呼了一个岗警,设法弄开了锁,一同进去。

我们在楼上楼下瞧了一周,竟阅无一人,屋中的器具也非常简陋。

仓卒间我来不及搜查,就退了出来,叫岗曾去报告南区警署,派人将这宅属于秘密监守着。

我就把你的脚踏车一同带到车上,乘便交还了大江旅馆,随即将你送到了我这里。

我又打了一个电话给你夫人,只说我留你住在这里,免得伊焦灼不安。

现在你虽已清醒,但还得安安静静地休养一会才好。

这一番解释给予我一种寒凛凛的感觉。

这件事总算巧极,万一格桑的举动滞迟一些,或是寻不到我和那恶汉的踪迹,或是时间上略略延缓,那我一定必遭那人的毒手无疑。

事后回想,委实是不幸之幸!霍桑又微笑着说:包朗,昨夜里我早说你有些醉了,叫你坐车子回家,你偏不听。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若使没有醉意,怎么一个人毫无准备,竟敢这样子冒险?我答道:我自信并没有醉,不过遭遇的事情太离奇,迫着我不得不如此。

接着我就把经过的情形,从听得枪声起始,直到接了电话赶到大江旅馆去,和那叫做金汉成或虎臣的会面,又跟踪在守德里第九号的屋子,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

霍桑低沉着头,烟雾轻袅地从嘴里吐出来,似在把我所讲的一番情节仔细忖度。

其实这是我的误解。

他缓缓地问:你讲的经历没有漏掉什么吗?我摇摇头。

没有啊。

你想我漏掉什么?你没有和人打过架?没有。

那末你的雨衣怎么会如此污脏?唔,我给那个穿灰色衣服的人撞了一撞,连跌了两跤。

唔,那末你不曾提起这回事,分明是故意的,原因是想赖东道。

他合着眼缝向我眯笑着。

我也笑道:霍桑,我看这事很严重,你还说笑话。

你看这件事是什么性质?霍桑又沉吟了一下,丢了烟尾,忽反问我道:这件事你是实地经历的,料想你总已有了什么见解。

我应得先听听你的意见才是。

我答道:我还没有仔细推索过。

但据事实上观察,很像是一件同党残杀案。

何以见得?死者出门以后,先曾和人谈过话,然后被害,可见那凶手是死者向来认识的。

他在临死前听得了电话声音,忽作挣扎惊醒的样子,分明他以为电话是那个金虎臣打来的;又可知他和这虎臣有什么秘密勾当。

这两个人彼此是同党。

那是显而易见的事。

霍桑淡淡地说:就算是同党、为什么要自相残杀?你又怎么知道罗维基的被害一定是同党所为?我道:这也不难猜想。

残杀的原因不消说是为利。

那金虎臣曾问起那个‘东西’,似乎死者有什么秘密东西要卖给金虎臣。

他们本约定在旅馆里接洽。

但这件事也许被另外第三个同党知道了。

那人要想从中取利,特地守在罗维基的屋外;等到罗维基出来,就出其不意地将罗维基打死,随即抢了他的目的物逃去。

据我意料,罗维基那晚所带的器械皮包中,一定还藏着那不知何物的秘密‘东西’哩。

霍桑想了一想,说道:但据你所说,你当时曾看见一个穿灰色长袍的人,那仆人曹福海也说看见一个穿灰色短衣的人逃去。

这两个人一东一西,方向是各别的,衣服的长短又不同,显见不燎一个人。

这一点和你的第三个同党的推想可也合得上?我答道:这也许那第三个人恐防动手时力不胜任,另外再约了一个助手,因此发案时便有两个人。

那末你可曾看见那个撞倒你的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吗?这个我不曾注意。

我被他撞倒了,事实上来不及瞧清楚。

后来我在电灯光中,只看见他的灰色长袍的背形。

他手中有没有东西,我不知道。

霍桑立起身来,交抱了两臂,走到壁炉面前,低着头想了一想,又踱到窗口去。

一会,他忽把身子靠着窗槛,眼睛瞧在地板上面,缓缓地答话。

你的推想我看还有可商的余地。

试想那人的目的,如果只想从中截取那不知何物的‘东西’,又何必行的打死他?这无非是灭口之计。

否则,那同党抢了他的东西,彼此既然是相识的,又怎能免后来的交涉?霍桑微微一笑。

包朗,这句话你说得未免太轻忽了。

那设计抢夺的本人,罗维基虽然是认识的,但那主谋人在行劫时既能另约助手,何必再亲自加入?他难道不能另约一个罗维基不相识的人,专门劫取那计谋中的东西吗?我仔细一想,觉得我的推想确有破绽。

我点点头。

那末你的见解怎么样?霍桑仍低着头说。

据我料想,这案子决不会如此浅显_从心理方面推测,一个罪徒的目的如果只在劫夺东西,若非万不得已,他势不会随随便便地同时行凶杀人。

我们知道罗维基在一出门后便即被害,显饥不是因着有人劫取他的东西,他却抗拒不放,方才遭杀。

不然,他们总得有一番挣扎或叫喊。

这样,可知那凶手的目的不专在劫物,却早有谋杀的决心,故而一见面便即开枪。

如果我这谁想可以成立,那末这案子的内幕必有更深的曲折,那也不言而喻了。

我道:唔,你的眼光当真比我透彻得多。

但你所说的更深的曲折,现在可多少有些把握?霍桑摇头道:这却还难说。

我现在只有几条进行的线路,以便先搜集些事实,然后再下断语。

譬如那电话中姓吴的女人,和死者的仆人曹福海,都应得细加调查。

此外还有几条线路,就是那——楼梯上一阵子急促的脚步声音,打断了霍桑的话锋。

不多一会,那个霍桑的机警而忠实的旧仆施桂已匆匆地走上楼来。

他高声报告:西区警署的侦探倪金寿先生来哩。

霍桑突的从窗边立直了身子。

好!快清他上来。

我们可以听听他的实际的报告。

抽象的推想不妨暂时搁一搁。

我也很觉乐意。

因为我昨夜打电话给了倪金寿,料想他后来必曾去察勘过,现在他一定是带了什么消息来了。

两分钟后,那个惯穿黑绸袍子的瘦长子倪金寿已走进卧室。

霍桑移过一把椅子放在炉前,请他坐下。

他看见我坐在床上,忽而张着惊诧的目光呆瞪瞪地瞧我。

我起初也有些诧异,一时不明白他的惊骇的来由。

他走到了我的榻边,方才开口。

他惊疑道:包先生,怎么?你还没有起身?你的头上怎么——我点点头,微微笑了一笑,把身子靠着床栏,不即回答。

霍桑抢着说:金寿兄,坐下来,我来告诉你。

包朗兄昨夜里已经在这件案子上冒过一次险。

于是他重新把我们俩刚才的谈话很简约地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倪金寿的脸色逐渐地沉着,现出一种严重的状态。

他缓缓说:原来如此。

这事发生在南区境内,我还没有知道哩。

但有这一变,这案子确实很棘手呢。

我反问他道:金寿兄,你昨夜里已经到发案地点去勘验过了吗?此刻有没有消息告诉我们?倪金寿坐下了,说:昨夜我在外面有个应酬,故而你的电话不曾接得。

后来署里传信给我,已略略耽搁了一会。

等我赶到华盛路时,尸屋中只有一个老妇。

这老妇是江北人,年纪已近六十岁,耳朵也是聋的,完全问不出什么。

我急忙道:还有那个男仆呢?我又坐直了些。

倪金寿摇头道:这个人早已跑了,至今还没有下落。

我和霍桑的目光不约而同地交接了一下,彼此都感到惊讶。

因为这情报是出乎意外的。

霍桑先问道:跑了?你到那里时他已经不在屋子?倪金寿道:是啊。

据那老妇说,那曹福海上楼去将伊叫醒了,随即下楼去,等到伊穿好了衣服下楼,福海已不在屋中。

后来我等了好久,仍不见他回来。

我特地到后面他的卧室里去瞧瞧,才知他已带着铺盖走了。

被桑瞧着我说道:我早说这个人也是一条线路,现在却手空地失去了。

倪金寿道:霍先生,这不用担忧。

我在曹福海的卧室的小抽屉中,得到了他的一张照片,分明他匆匆逃走,来不及收拾。

我们利用着这照片,大概还不难把他追寻回来。

霍桑点头道:咯,但愿如此。

昨夜里时候晚了,他谅必还来不及走远。

你可还有什么别的消息?‘倪金寿道:我先在那尸身上约略搜索了一遍,那件哗叽短褂的袋中只有那些皮夹、金表、手巾、小刀和墨水笔等一类的普通东西,并无可疑。

我随即设法把尸体送到验尸所去,又向左右邻居们去探问。

那右隔壁一家的主人是当教师的。

我去查问时,这陈斐文和他的妻子刚从影戏院里回来,故而发案时的情形,他们完全不知道。

我又问过那陈家的一个女仆,据说伊在屋子后而打吨,连枪声都没有听得。

左隔壁是一个律师,名叫董贝锦。

他的说话虽然多少可以使我们明了一些发案时的情形,但实际上也并无多大助益。

我忙问道:这重律师有什么说话?倪金寿道:他说那时候他刚从外面回家,下了车子,恰见那罗维基提了皮包出来,正站住了在领门。

这两家的门口,只隔着一垛短培,本是彼此连接的。

故而在他们俩一进一出的当儿,曾立定了谈过几句话。

霍桑使瞧着我说。

唔,和他谈话的,就是这个邻居的董律师。

你所假定的那人是凶手,或者是和罗维基相识的,这推想现在已不成立了。

我承认道:不错。

这个发现的确很重要。

金寿兄,他们谈些什么?你可曾问过那个律师?倪金寿答道:据那律师说,他只向罗维基随便招呼了一句,问他这样夜深是否还要出诊。

罗维基回答,在带锦桥有一家急症,不能不冒雨一行。

接着,罗维基就高声唤那律师坐回去的车子。

正在这时,那律师猛听得一声枪响,罗维基顿时倒在地上;他大吃一惊,便急急避进他自己的门口里去。

他到了里面,还是惊魂未定,就也不敢再出来。

霍桑插口道:你可曾问这个律师,当时他可曾瞧见那个凶手?倪金寿应道:我当然问过的。

他说绝没有瞧见什么人,只见车夫拖着空车,正向西面去,但据他当时感觉到的,那枪声似乎是从马路的对面来的。

他一惊之余,立即避进屋子里去,不曾回头,故而并没有看见凶手是什么样人。

关于死者平日行为,你可也曾问过?我也问过他。

据说他们虽是邻居,除了见面时偶然招呼一二句外,从来不曾深谈,所以他不知道罗维基的底细。

他只觉得罗维基的医务并不见得怎样繁忙罢了。

你可还有别的发现?我曾在死者楼上的卧室中搜查过,发见了一小听吗啡,和小半瓶哥加因。

这些都是犯禁的东西,不过他是当医土的,那似乎不能一例而论。

这句话忽而触动了我先前的疑点。

他们的神秘勾当莫非就是贩卖吗啡?我趁霍桑暂时默想的机会,立即表示我的意见。

我接口辩道:医上虽有需用吗啡的地方,但他所有的分量岂不太多了些?倪金寿点头道:是,我也这样子想。

这个人也许正干着非法事情。

对,我相信一定如此。

此外可还有别的线索?我还接得一次电话。

唉!这电话是哪里来的?那是一个女子,据说住在带锦桥久远里第六号,姓吴。

他们曾请罗维基去医病,因着等了好久不去,故而又打电话催促。

这也是一条线路,我觉得有仔细侦查的必要。

你去调查过没有?我接了电话马上就赶去的,但也问不出什么。

那家的女主人果真急着肝气病,躺在床上。

他们以前曾访罗维基会诊治过好几次。

这晚上因着肝气复发,又打电话去请他。

这一着也并无可疑,故而算不得什么线索。

现在就包学生昨夜经过的情形而论,这件案子分明已有显明的线路。

我们只向守德里这方面进行好了。

当我和倪探长问答的时候,霍桑低倒了头,背负着手在卧室中踱来踱去,仿佛在细数地板上的花纹影子,绝不插口。

这时他忽在我的榻边立定了,瞧着倪金寿缓缀接话。

这一条线路当然是要进行的。

刚才你上楼以前,我们正谈到着手的方法。

不过直接进行也许不能如意,必须另觅一条捷径才好。

倪金寿问道:捷径?怎样的捷径?霍桑道:昨晚那凶手被我吓走以后,那屋子是完全空着。

我虽已通知南区的警察们暗中监视着。

但问手们为避总起见,谅来不会得马上露面。

因此,我们要踪迹这个行凶的金虎五,或金汉成,不得不双方进行。

地旋转头来瞧瞧我,一会,又移转视线,瞧在倪金寿的脸上。

金寿见,现在你姑且往上海各医院去调查一下,有设新受枪伤的人——伤在臀部或肩部的。

倪金寿的眼睛胶着了霍桑的视线,呆住了不答,分明莫名其妙。

接着他又瞧到烟火方面去。

我接嘴道:霍桑,你可是以为你昨夜发的一枪,曾打中那个人?霍桑点头道:我自问我手枪的射击力有相当准确性,那一枪也许曾打中那人。

不过那时候太匆促又太黑暗,我也不敢说一定打中他。

倪金寿领悟道:那容易办。

不消两三个钟头,大概就可以回复你。

霍桑道。

还有一点,你最好再往久远里吴姓家去探问一下。

死者到他家会诊病既非一次,他们间的关系究竟怎样。

如果可能,你应设法查明死者的历史,这里有没有他的亲戚。

那都足以帮助这案子的进行。

倪金寿应允了,随即起身作别。

霍桑送他下楼,我却仍旧躺下来休息。

不料霍桑下楼以后,不到五分钟工夫,我忽听得他的急促的步声重新奔上楼来。

我知道这案子一定有了什么意外的发展。

四、皮包的发现霍桑回人卧室的时候,我早已重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双唇紧闭,两目大张,脸上露着惊异的神色。

我问道:霍桑,什么事?可是报纸上有什么关系此案的新闻?霍桑皱眉答道:也许有关,也许没有关系;这问题还难说。

你瞧,这新闻的标题很动人。

他把报纸授给我后,便自己摸出纸烟来烧着,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吸烟。

我看见那报纸早已翻到了本埠新闻的一页,第一页新闻的标题便是:离奇惊惊的暗杀案!A新夫妇同时毙命。

……A凶手穿灰色布棉袍。

新闻的标题已经如此惹目,霍桑的惊异,当真不是无因的。

凶手也是穿灰色的棉袍,岂不太凑巧?这个灰色衣服的凶手,莫非就是和我相撞而打死罗维基的人?我的眼光早已瞧到那节新闻。

那新闻排得很紧密,原是临时插进去的。

昨夜十二点后,本报将要付印的时候,忽得一个可惊的消息。

南区太平路中华舞台的厢座中,有一对新婚夫妇,忽被一个不知谁何的男子用手枪打死。

那夫妇俩本是并肩坐着。

在十二点相近,忽有一个人从包厢外面走近男子的背后,先把男子打死;接着连开一枪,又打死那女子。

那男子的枪弹从腰部的背后穿过,女子却伤在胸口。

当时同座的另一个男性观客,曾瞧见那凶手穿一件灰色布的棉袍,头上戴一顶黑色的西式呢帽,身材似乎很长大。

凶手的举动非常敏捷,连接发了两枪,便即向包厢外面逃去。

那时阵惊乱,剧院中引起极大的骚动,大家都不知所措,有些人都夺门逃命,故而那凶手党侥幸逃走,不曾当场捕住。

事后调查,那被害的男子叫卜栋仁,住在本城县署街永贤坊。

那女的叫陶秀美,是卜栋仁的妻子,今年才二十四岁,生得非常美丽。

他们结婚了还只一个半月。

一星期前,他们才从西湖回来,回来后差不多夜夜到中华舞台里去的。

昨夜他们俩忽而同遭暗杀,还不知是什么原因。

其余详情,缓日续登。

此外另有一节西医罗维基被害的新闻,是西区警探倪金寿检验后的消息,记载得更是简略。

我约略瞧了一遍,觉得这个穿灰衣的凶手,身材和衣服,都和我昨夜所见的那个人有些相同。

但这个人为什么在一夜间连犯两案?有什么目的?我当然完全推想不出。

我说:霍桑,这案子果真很离奇。

据你的眼光看,两件案子的凶手可会就是一个人?当我读报的时候,霍桑半闭着眼睛,静静地吸烟,这时他缓缓张开眼来,脸色沉着,胸中似乎已有了成竹。

他答道:就事论事,确有几点可能。

第一,那人的衣服和身材是两两相同的。

第二,时间上也觉符合。

罗维基的案子,大概发生在十一点左右,这第二案却在十二点光景。

他在西区的华盛路做了一案,再到南区的中华舞台里去做第二案,时间上恰巧来得及。

我应遵:不错,不错。

这一定是一个人无疑。

霍桑忽摇手止住我。

慢!你又要性急哩。

我所说的两点,都是属于表面的。

但探案的唯一要点,就在把握犯案的主因。

现在你若把这两件案子的性质推测一下,可也找得出联系点吗?我默念若论这两件案子的性质,当真绝不相同。

那罗维基医士的一案,内幕中似乎有什么神秘勾当。

但那剧院里的姓卜的新婚夫妇,却又不像和这案子有关。

这一点委实很困人的脑筋。

我一再推京,终于寻不出什么联合的关节。

霍桑又重新取着那张报纸,似在那里仔细研究。

一会,他忽而喃喃自语道:陶秀美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

他又放下报纸,立了起来,又背负着手在室中踱来踱去。

他嘴里的烟雾也四散在卧室的四角。

我恐怕打断他的思绪,也默然无语。

过了一会,他忽而立定了脚步,丢下了烟尾,向我说话。

包朗,你昨夜究竟流过些血,还得好好地静养,决不可劳神。

我不能在这里坐守,必须往外面去走一趟。

你可是要进行这两件案子?你打算先着手哪一件?那罗维基的一案,我已经指示了几条线路,倪金寿可以负责进行、我觉得这卜栋六夫妇一案,也很离奇。

此刻我们除了这报纸上的消息以外,完全没有依据。

故而我打算先去瞧瞧南区警署的侦探杨宝兴,听听他关于这新夫妇的消息再说。

很好。

我希望你能够得到这两案中的互相关锁的事实,打通一条线路,那就容易着手了。

霍桑微笑道:这个希望我也有的。

不过还希望很微,此刻实在没有把握。

你现在安睡一会,我马上就回来。

霍桑去后,我先下楼打了一个电话给我的妻子佩芹,只说因着助霍桑侦探案件,暂时不能回家,昨夜受伤的事,我却隐瞒着不说。

我回到了楼上,开了一扇窗,安然地躺下,很想养一养神。

可是我一闭眼睛,昨夜的事情又涌现在我的眼前——尤其是那罗维基医士临死时手足牵动的惨状,好像深刻地印在我的脑中,一时实不易消灭。

我又想起了那死者的仆人曹福海。

这个人当时原也有些可疑的形状。

他听说我要打电话报告警署,便现出一种惊骇拦阻的样子。

当时我不曾注意,未免粗心。

现在他既已逃走,可见其身难保?莫非是他串通的?或是虽不串通,却是知情的?无论如何,这个人必须设法追得。

倪金寿刚才曾一口担任,不难把他捕住。

但愿他从速进行,立刻把这人追回来,向他问一个端详,这案情也许就可以水落石出。

还有那个自称金汉成的,在案中更处于重要的地位。

但瞧他的那一副湾头鼠目的容态,便知不是一个好人。

这个人的镇静工夫也是不可及的。

他就先不承认和罗维基相识,态度上绝无可疑。

后来他虽知道我跟在后面,却又不动声色地向我下道一记毒手。

这种种都见得他明整而有定力。

我们若能进一步查得这一个人,我敢说全案的真相便可以豁然开朗。

我的思绪又随导同另一件案子上去。

这娃卜的一男一女既是新婚夫妇,又同时被杀,似乎关系什么恋爱问题。

不过那凶手既已当场脱逃,除了含糊的灰色高度以外。

又没有可靠的凭借,侦缉时当然也不容易。

本后,我又推想到这两案相关的问题。

我觉得这个穿灰色棉袍的人,虽和我所见的那个人形状相同,但罗维基的案中,却有两个穿灰衣的人——一个长衣,一个短衣;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究竟那向东的是主凶,还是向西的是主的?不过转过来一想,那个穿灰色短衣的人是曹福海嘴里说的。

现在他自身既已逃走,他的说话是否可信,实际上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当然都还是问题。

这胡思乱想盘踞在我的脑府,不但想不出什么结果,反把睡魔驱走了。

我就重新坐,取了那张报纸,再翻到电报一栏,想借此苏苏我的脑筋,免得徒然空想。

我把报纸刚才翻开到第一版,忽听得下面的电话铃响。

施桂立即上来报告,倪金寿有电话要和我谈话。

我慌忙爬起来,下楼去接电话。

不料第一句消息,我的希望便告冰消。

他说:我已派人往各医院去探听过,昨夜里并没有伤臂求医的人。

我懊恼地问道:那末,那个仆人曹福海,你可有什么消息?还没有。

但我已通知各警区机关,请他们一体协助,现在还没报告。

不过我另外得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嘱,重要线索?这线索我们是无意中得到的,但性质非常重要。

唔,什么事?我们有几个探伙,专门派在本区的各押店中暗暗侦查,有什么偷儿或盗匪到押铺中去典押赃物。

今天早晨在白仙桥的祥泰押铺里,忽有一个人带了一只应包进去典押,皮包中都是医生的用具。

那探伙见那人形迹可疑,不像是自己的东西,上前一问,果真言语支吾,就把他带到了警署里去。

这件事我恰巧知道,将那皮包仔细一瞧,忽见皮包的夹里上有一个签名,就是罗维基医士。

这情报挽回了我方才业已坠失的希望。

这皮包实在是一种重要的证物,现在既已得到,这案子当然可以有些端倪。

我忙问道:这真是巧极。

但皮包中除了诊察器具以外,可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倪金寿答道:没有。

我已经仔细查过,绝不见有其他的东西。

我料想一定有的,必已被那个人取去了。

你可曾向他究问过?当然问过的。

他说实在没有。

那末皮包的来由怎么样?是不是那人抢来的?我们已经查明这个人叫桂荣,本来是一个小窗。

据他说,这皮包是他的一个朋友送给他的。

故而这东西实在的来由怎样,连他也不知道。

这话也许靠不住。

你应当追究他所说的那个朋友啊。

不错。

我已经向这方面进行。

现在我已派人押着这个小窃,一同去缉捕那个把皮包送给他的同伴。

……但霍先生不是出去了吗?你最好设法通一个消息给他。

你和他一块儿到这里来,以便把那主要的人捕到的时候,可以仔细听他的供语。

我应允了一声,电话便即摇断。

但我既不知道霍桑的踪迹,一时无从通知,只有等他回来了同去。

我上楼去穿好衣服,仍靠在榻上等候霍桑。

约摸过了一点钟,霍桑仍不回来,我心中有些不耐。

又过了一刻钟光景,倪金寿的第二次电话来了。

据说那个送皮包的人已经捕到,叫我们快去听供。

我那时急不能耐,再不能枯坐着等待霍桑,便向施桂说明了一句,一个人先往西区警署里去。

接着我用了十分钟的工夫,装束舒齐,借了霍桑的一顶软胎呢帽,掩住了额角上的创痕,急急地赶去。

我到了倪金寿的办公室里,倪金寿忙立起来招呼。

他听说霍桑还没有回寓,就先领着我到拘留室前,瞧那个刚才捕来的人。

他告诉我道:这个人叫做毛三子,也是一个积窃。

他穿着一件竹布的棉袄,颜色已谈,很像灰色。

你去瞧瞧,是不是就是你昨夜撞见的人。

我道:你已查问过吗?那皮包他怎样得来的?倪金寿道:我已问过一遍。

他所说的似乎很实在。

现在你不妨听他自己说。

拘留室中关着的一个人,身材短小而肥胖,一双鼠目骨溜溜地不住转动。

他的年纪约摸三十以外,身上的棉袄虽已近乎灰色,下身却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和昨夜里撞倒我的那个大汉比较,绝不相同。

倪金寿厉声道:喂,毛三子,你把昨夜的事情再说一遍,不可有一句谎!毛三子便胆怯地说:昨夜十一点钟光景,我从华盛路的西面向东走,忽听得一声枪响,又见一辆空黄包车迎面奔来,和我擦身而过。

同时我看见街的左边,有一个人向车审逃,一霎眼便即不见。

我起先以为是什么路劫的勾当。

但我向前再进了几步,忽见右边的人行道上有一个人横倒在地,他的身旁有两只皮包。

我一时起了贪念,觉得左右没人,便奔上去取了皮包回身就走。

我举起一枚食指止住他道:你回身逃走?朝哪一面?那偷儿不假思索地说:我本是从西面向东的。

后来我拿了两只皮包,王新退回去,仍向西面逃。

我点点头,觉得曹福海并不撒谎。

唔,你说下去。

我回到栈房里后,把皮包打开一看,一只大皮包中都是些医生用的东西,另一只扁形的小皮包中却都是装的钞票。

今天早晨桂荣又来向我借钱,我不敢把得到钞票的事告诉他,恐怕他缠绕不清,就把那只医具的皮包给了他,想不到竟因此失风。

那钞票有多少?钞票的数目一共有五千元,但我还没有动用过一张,刚才已被你们的探伙完全搜得走了。

我回头向倪金寿瞧瞧,用眼光代替了口语,问他是不是当真有这一回事。

倪金寿领会地应道:的确,果真有五千元。

我惊异地向金寿说:唉!这样看,金虎臣所问起的‘东西’,谅必就是指这五千元。

但罗维基带了这巨款有什么用?倪金寿道:他分明要带到大江旅馆里去会见那个金虎臣。

这款子的作用怎样,现在还不容易知道。

我低声道:你想这个人的说话可完全实在?那毛三子忽抢着答道:先生,一句都没有假!这个人为什么被人打死,和那凶手是个什么人,我委实完全不知道。

我又旋转头来瞧那偷儿。

你说你曾瞧见有个人从街的左边逃向东面去。

是吗?毛三子应道:是。

你看清楚那人的衣饰形状吗?这个——我不大清楚——我仿佛看见那个人很长,穿的衣服好像是灰色的。

你可曾见他的面貌?也没有。

那人起充好像是伏在街的对面开枪的,接着就向东奔逃。

我来不及瞧见他的面孔。

毛三子的神气不像敢在倪金寿的面前弄什么把戏,不过他的所知也有限度。

我问到这里,也已碰壁。

我觉得这情报对于案子的真相虽说已略略接近些地,但仍没有切实的把握,还是空欢喜一场。

我走开一步,又向倪金寿道:既然如此,这条路对于我们也没有多大助益。

现在你打算从哪方面进行?倪金寿搔搔头,似还没有成竹,一时回答不出。

正在这时,忽有一个当差的走过来报告。

包先生,霍先生有电话给你呢。

我应了一声,赶到办公室去接话。

霍桑很简单地说了一句。

包朗,快回来,我等你一同吃中饭。

这件案子已有眉目,我已经查得了一种重要线索。

五、离合问题我回到霍桑寓里的时候,霍桑正在他的办公室中忙着翻检那一堆堆积叠的旧报。

他一见我进去,便把报纸移过一旁,先向我瞅了一眼,皱着眉头说话。

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到外面去奔走?我一再对你说过,你应得静养一会才好。

那是倪金寿叫我去的。

刚才他说他已捉住了那个拿皮包的人,你又不在,故而我不能不走一趟。

霍桑略略有些注意。

嘎,他已捕住了那个劫皮包的人?有什么口供?我坐了下来。

就把即刻听得的一番说话向霍桑说了一遍。

末后,我又道:我起先还以为这一着有解决全案的希望,不料还是渺茫得很。

霍桑沉吟了一下,答道:唔,这也难怪你要失望。

我们瞧这一点,足见那凶手是突然开枪的。

他把罗维基打倒了后,马上逃走,目的并不在劫东西。

是啊,因此之故,那人行凶的目的却更觉没有依凭。

是,不过你也用不着太懊丧。

现在只有把那个曹福海和那个打倒我的金虎臣二人捕住,才有水落石出的希望。

对。

眼前你姑且宽怀些。

来,我们吃饭果。

他拉了我走入餐室。

我在餐室中坐定以后,问道:霍桑,你刚才在电话中说,你已查得了一种线索。

这是什么一回事?霍桑道:这里面说话多呢。

我们吃过了饭再谈。

我素知霍桑的脾气,每逢到了紧急的关头,他总有这种卖关干式的留难。

有时他因着案情没有充分明了,不肯轻于发表,那还可以原谅,但有的时候,他明明是故意含蓄,以便在不意中发表,使我惊喜出于意外。

这时候他必要等到饭后才肯说明,我相信也无非就是这个用意。

我耐着性子,等到吃过了饭,彼此回进了办公室,坐到了安乐椅上,又各自烧着了支纸烟,我才打算发问。

霍桑忽先自微笑着说:包朗,你不必性急,我来告诉你。

我刚才出去已奔走了不少路。

杨宝兴的情报比报纸上多不了多少,所以我又往发案地点的中华舞台里去探问昨夜的情况,但也没有多大头绪。

我但知道死者卜栋仁是他们舞台里多年的老主顾。

他在南市有几所市房,家里很有钱,用度也很阔。

他是个坐吃惯用的‘小开式’的消费分子。

他的年纪还较,面貌又非常漂亮。

他诺男路蛉艘渤?得十分美丽。

昨夜里他们俩忽惨遭暗杀,大家都替他们可惜。

我既不得要领,又到县署街永贤坊卜栋仁家里去探问。

我访得标仁的父亲是一个洋行买办,只有栋六一个独子。

不过栋仁的婚事,父母们都不赞成,故而这小夫妇特地往杭州去结婚。

后来因着亲友们的从中劝解,老夫妇才勉强允许。

他们从杭州回来,昨夜才第八天。

这节消息,我一半从他们的邻居探听出来,一半却是从南区的探员杨宝兴那里间接得来的。

但卜栋仁的父亲为什么不赞成他儿子的婚姻,我们还得不到实在的情由。

我在这几句话里面仔细搜剔,实在找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重要的线索。

霍桑不是近乎危词耸听吗?我心中未免有些不耐。

霍桑似已从我的容色上瞧破了我的心事,便忙着继续解释。

包朗,耐心些啊!我就要说到本题上来了。

杨宝兴曾会诉我,在那女干尸体上曾检出一拉弹子,我也见过了,那是泊郎林式的32口径弹。

接着我又到总署的验尸所去,查问罗维基的尸身上是否也有弹子。

我查知果真也有一弹,而且它的式样竟和那陶秀美身上的一植是同样的。

因此,我才觉得这两案也许真彼此相关。

这岂不是一种重要的线索?我应遵:‘哈,这个发现确实很重要。

不过这种泊郎林式的手枪现在私卖的很多,原是很普通的。

或者是偶然的巧合——霍桑接嘴道:不错。

若使只有这一种证据,那也许有两个的手用着同样的手枪,出于偶的巧合,那我自然也不能就假定两案有牵连的关系。

但我刚才已和你推索过一回,除了这相同的枪弹以外,不是还有那凶手的形状,和发案的时间等两个要点。

也同样有关合的可能吗?我道:那末,你现在已断定这两件案子一定有关联吗?霍桑又微微摇头道:这也不是。

这一点还有矛盾,我此刻也和你一样地没有把握,不敢断定。

因为从此刻所说的三个要点看,这两点虽已有互相关合的可能,但一想到这两件案子的主因,却又困人脑筋。

试想罗维基一案,明明关系一种阴谋,或是有什么秘密的交易。

但那卜栋仁夫妇,难道也会在密谋中预分吗?他既是一个富家的纨持儿,既不缺少金钱,也不像有什么远志,势不会和这种秘密的阴谋有关。

假使没有关系,那凶手又何以在一夜之间,同时将他们杀死?这个矛盾点你可也能解释得出?我默想了一会,觉得这两案的被杀人物,地位各殊,确乎找不出关连的可能。

我又说道:战者被杀的两方虽没有相互的关系,但那个凶手却和这两方面都有怨恨,故而他一口气分别把他们杀死。

你想这理解可近情?霍桑摇头道。

不,这谁想怕也不能成立。

须知一个人既然为着某一种动机实行暗杀,无论出于怨恨,或有所图谋,他的心意在一个时间内势必集中在一点。

若说那人心中怀着两种不相关涉的怨恨或图谋,却在同一时间内分别实行,那是违反心理原则的。

这句话很切情理。

可是除此以外。

我委实想不出别的理解。

我觉得这两件案子,若合若离,若离着合,无从创白,越使人沉闷不耐。

霍桑丢了烟尾,把一叠叠先前翻过的旧报重新翻阅。

我不知他翻些什么,但他既全神贯注地在那里检查,我也不便惊扰,只得再消耗些纸烟,默坐着等待。

一阵子电话的铃响打破了这沉默的静境。

霍桑却似乎没有听得,仍手不释报;同时他的嘴里忽发一种低微的惊呼声音。

他的眼光也一眼不霎地瞧在报上,好似已查得了他所要检查的事实。

他忽向我挥一挥手,似叫我代他去接电话。

我依言去接,又是西区里倪金寿打来的,据说那罗维基的仆人曹福海已被人捕住。

当我把这消息告诉霍桑的时候,霍桑似已检查完毕。

他一边把报纸重新放好,一边显着惊喜的神气。

他答道:那仆人已捉住了吗?很好,很好。

我立刻要去听听他的说话,你再上楼去躺一躺。

我拒绝了他的劝告,坚持着要跟他一块儿去。

霍桑拗不过我,皱皱眉毛也答应了。

我们就向龙大车行雇了一辆汽车。

一刻钟后,我们已在警署中和倪金寿见面。

倪金寿免除了会语,便很得意地向我们报告。

他道:霍夫生,包先生,这案子的内幕已经揭破哩。

我微微一震,忙抢着问道:可是那曹福海已经承认和凶手通同的?倪金寿摇头道:不是。

我所说的揭破,不是凶手问题,却是犯案的主因问题。

你可知道那个打倒你的金虎臣为什么事要和罗维基约会?罗维基带了五千款子出外,又有什么作用?我呆住了回答不出,只把霎动的眼睛瞧着他。

霍桑也静默地并不接口。

倪金寿接着道:这一节我早已疑到了,并且也曾和你们两位说过。

原来他们的阴谋就是私贩吗啡和哥罗因等的违禁品!倪金寿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在霍桑和我的脸上转了几转,显出一种洋洋得意的神色。

霍桑仍声色不动,冷静地点点头。

他问道:这话可是曹福海供出来的?倪金寿道:正是。

他起初还不肯说,我用好多方法,才使他照实供出来。

霍桑道:他对于他主人被杀的事情可也有些供词没有?倪金寿叹了口气,也不像说谎。

我插嘴道:他既然绝不知情,昨夜里他又为什么逃走?倪金寿道:这是他胆小。

恐怕被拖累的缘故。

因为他的主人平日干私贩的勾当,他是知道的;一朝查明白了,他势不能完全没有处分。

故而趁个空儿便指了他的铺盖逃走。

霍桑点头道:这也是情理中事。

现在我要见见这曹福海,我要向他问一句话。

一会儿,我们已和那满面黑麻的曹福海面对面站着。

这男仆看见了我,好像又惊又喜,把一种悲忧可怜的目光呆瞧着我,像要向我乞援的样子。

霍桑问道:福海,我有一句话问你,你若能从实回答,我必设法助你,使你减轻些处分。

你对你主人的被杀究竟知道些什么?曹福海道:先生,我实在全不知道。

那末,你主人平日往来的人,你总知道的。

往来的人也不多。

他平日和人家交接,常在外面,难得有人到他寓里去。

奇怪!他是当医土的,怎么会难得有人到他寓里去?先生,我老实说,他的诊务并不发达,除了几个熟悉的人以外,别的人来请教他的很少。

唔,那末你可知道他有没有什么仇人?先生,我也不知道。

霍桑顿了一顿,又问:你主人不是有一个很漂亮的姓陶的女朋友的吗?那仆人膛目道:我却没有见过。

可曾有一个美貌的姓卜的少年男子来看过他?也没有啊。

霍桑的眉毛渐渐紧促起来。

他的右手摸着自己的下颔,又低头停顿了一下:那末,你可曾听得过你主人说起V栋仁或陶秀美的名字?曹福海又摇头道:没有,我也从来没有听得过。

霍桑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他旋转来向倪金寿点了点头,表示他所要问的已告一个段落。

接着他便拉着我离开拘留室。

他回到办公室前,不再进去,站定了和倪金寿作别。

他说:金寿兄,这件案子虽然进展得很快,但据我测度,距离破案的时间还远。

我现在另有一条线路,打算去尝试一下。

如果有什么头绪,我再通知你。

他和我走出了警署的大门,又站住了向我说:包朗,你现在不必再跟我奔波,先到我寓里去,再好好地休息一会、我此行的成败,不久总有消息给你。

他匆匆和我分别,神色上议很急通,好似地已寻得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大有稍纵即逝之势,不能不急急进行。

六、黑夜中的话剧我常说霍桑在有的时候,常露出一种外表类似卖关子而他自己认为出于审慎的脾气,总喜欢教人处在闷葫芦中。

现在他虽说另有一条线路进行,却不说明这线路属于哪一方面,这就未免教人难耐。

我回到了他的寓里,照着他的说话上楼去势养。

我的身体虽然于贴地躺下了,脑球的机能依旧活动不息。

我的思潮翻来覆去,范围也不出这两件凶案。

我深信人类都是有天赋的好奇本能的,对于疑秘的问题,往往因着好奇心的冲动,会本能地引起解疑剖秘的愿望。

所以也可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天然的侦探。

不过这好奇心的发展的程度和方向,有高有低,有正有歧,因着这高低正歧的不同,所以各民族创造能力的强弱,和民族地位的高下,也就因以决定。

例如意大利人伽利略(Calileo)因着悬灯的摆动,触发他的好奇的研究,发明了时钟的摆动的原理,使人类有准确的计时器;又如英人瓦特(Watt)看见了壶盖受蒸汽的掀动,也刺激了他的好奇本能,进而利用蒸汽的原理,造成了伟大的工业革命,使全世界为之改观。

我们历史的传统,似乎漠视了这个本能。

孩子们的好奇本能刚在萌芽时期,非但得不到正常的辅导诱掖,却往往遭受无知的家长们的阻抑和摧残。

我们的物质方面的成就所以处处落在人后,这未始不是主因之我常觉当疑秘问题初发生时,好似望见了一团白雾,方向既茫然莫辨,更不知雾中有些什么东西。

那时候只有惊奇的心理,我们的探索兴致还不见得怎样浓烈。

但进一步踏进了雾中,既已略略辨出了一些方向,又瞧明了几种事物;可是最后的一点,依旧在雾幕笼罩之中。

在这时候,我们急于求知的心理,必比初接触时更觉强烈,并且有一种欲罢不能急不可耐的倾向。

譬如这件罗维基的案,我们逐步进行和发展,总算凑巧而迅速。

但最终的一点,那个真凶是谁,却还在虚无飘渺之间,还有那两案的离合的问题,至今也还断断续续,没有确切的证明,想起来也很觉牙痒痒地不能忍耐。

钟摆滴搭滴搭地响着。

阳光渐渐地拖西。

壁炉中不时有火舌刺出来。

这种种都足摇撼我的忍耐。

我等到傍晚五点钟光景,仍不见霍桑回来,幸而还有一个聊以解闷的消息。

倪金寿又有电话来报告,他重新往带锦桥姓吴的那一家去问过。

据说他家和罗维基素来相识,每逢有人患病,总请罗维基去诊治。

不过他们对于罗维基平素的行径并不深悉;他的贩卖违禁品的勾当,更是全不知情。

他们但知罗维基有一个姓目的表兄,在一家恒裕钱庄上办事。

倪金寿也曾去访问过这个表兄,也门不出什么端倪。

这消息在案子上并无多大进展,简直可以说有等于无,因此我对于霍桑的期望越觉急切。

他已离开了三四个钟头,此刻还不回来,究竟在哪方面忙碌?成败怎么样?到了晚膳时分,天色已经墨黑,依旧不见他回寓。

我一个人下楼胡乱吃了些晚饭,心中更觉得焦急。

他这样迟迟不归,莫非已经得到了重要的发展,故而一时不便分身?或是他第一步走进了迷途,后来改弦易辙,另寻路径,因此才这样耽搁?八点钟敲了,电话的铃声忽又响动。

我连忙接听,仍旧不是霍桑。

那是南区警署里打来的,报告那个凶手已给捉住了,叫我们快去。

这是警号探伙受了杨宝兴的吩咐给我们的消息,虽很简单,却不由得不使我惊奇出于意外。

我还不知道那所说的凶手是P陶二人的一案,或是罗维基的一案。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消息,在这个当儿送进了我的耳朵,我自然再不肯耽搁。

霍桑的叶脉自然更拘束不住。

我急急向施控说了一声,便在着车子向南区警署里去。

我见了市区探员杨宝兴以后,才知他所说的凶手,并非我先前料想的两案中的正凶,却就是另一个打倒我的金虎臣。

这一着虽然使我有些失望,但聊胜于无,我还希望从他嘴里探出那杀死罗维基的真凶。

当我走到拘留室前,微淡的灯光照见了那个瘦长子。

他仍穿着那件获桃色缎子的皮袍,还是昨夜的打扮,不过他的黑圆的眼睛里漏出的光彩,并不像上夜那么严冷镇静。

我细瞧他的身上,手足都健全,似乎并不曾被霍桑的枪弹打伤。

他旁边另有一个较矮胖穿黑钢马公的人,分明是他的同伙。

金虎臣当然还认识我。

嘶见了我,把两手背负着,紧闭了嘴,又装出一种做年的神气。

我一时倒不知道怎样开口。

杨宝兴指着那个瘦人,问我道:包先生,昨夜里打倒你的是这个人吗?我点了点头。

杨宝兴道。

好,我们外面去谈。

我们回到了外面办公室中,大家坐定了,杨宝兴才说明经过。

他说:这个人的口齿很凶,不容易向他问话。

我们把他捕捉的时候,他还绝口不承认。

我道:你怎样捕住他的?杨宝兴道:在一小时前,我们派在守德里的那个探伙,忽然看见有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向九号的后门里进去。

后门上仍有销锁着。

那人以为没有人监视,就放胆开了锁进去。

这人就是那个矮胖的同党。

我们的探伙一看见,连忙召集了岗警,掩进去把他捕住。

后来又从这同党的嘴里,查明了这个叫金汉成的瘦子避匿在江南旅社里,才设法把他们一起捉来。

这个瘦人非常狡猾,绝口不承认有什么秘密勾当,也不承认昨夜曾将你打倒。

但刚才霍先生已经通知我们,他们的秘密勾当就是贩卖吗啡和哥加因。

我插口问道:你曾看见霍桑吗?不是,他曾打过电话给我。

什么时候打来的?约在两点半左右。

你可曾问他在什么地方打给你的?问过的。

他说他那时候在中华科学仪器制造厂里。

奇怪。

霍桑到这仪器厂里去干什么?探案子?还是访友?我从不曾听得过他有什么朋友。

我又问杨宝兴道:他和你说些什么?杨宝兴道:他告诉我刚才西区里捉住了罗维基的仆人曹福海,说明他主人是干私贩吗啡勾当的。

还有别的话没有?他还向我守德里方面有没有消息。

那时候还早,我回答他没有。

但我因着霍先生的报告,故而一捕得这两个人以后,立即再派人到守德里的屋子里去仔细搜查。

我们果然在地板底下的一个秘窖里面,查得大宗白面红丸,哥加因和吗啡。

直到那时,这金汉成才不敢强辩。

他怎样供认?他承认把吗啡卖给罗维基,昨夜约定在大江旅馆里会面,准备付款交货。

我问他罗维基被杀的事情,他又一口咬定不曾预闻,也绝不知内幕中的情由。

因此,我觉得这件事他如果有分,我们必须搜得些实据,或想些别的法子,才能使他吐实。

我也承认这娃金的瘦子态度严冷而沉静,显然是一个惯于犯法的老手,的确不容易应付,凭空里要教他实说,委实难能办到。

但无论如何,他既已被捕,便也难逃法网。

至少限度,他的私贩违禁物品和行凶殴击的罪当然已经充分成立。

这时候忽有电话给我,那是霍桑的老仆施桂打来的,据说霍桑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叫我立刻回去。

我一得这个消息,便即别了杨宝兴回寓。

路上我默自寻思,霍桑需要我的帮助,不知是什么样的方式。

他已出去忙了半天,又不知有没有结果。

现在有这个消息,我总希望案子上已有了显著的进展。

我到了爱文路霍桑寓里,施桂便忙着告诉我。

霍先生刚才有电话来。

他先问你休息了半天,精神是不是已经恢复。

后来他听说你不在这里,便叫我转言,请你带了手枪,赶紧往华盛路去。

还有别的话吗?他只叫你即刻就去,不要耽搁。

又是一个疑团。

金虎臣已捉住了,为什么要带手枪?我在手表上看看,已是九点十分。

我赶忙在霍桑卧室的抽屉中,取出一支黑钢手枪,雇了车子赶去。

这一出悲剧此刻大概已演到最后一幕了罢?这一幕戏,既然还有用手枪的需要,料想情节上一定是很紧张的。

完全没有把握,也不作无结果的空想。

我觉得我周身的血液流转很速,心房的跳动也明明增了些速度。

我每逢在这种紧张的当儿,往往如此。

这并不是惊恐,却是一种精神上微妙的兴奋感觉,在平时是不容易发生的。

一会儿,我的车子已到了行云路相近。

我便停车下来,付了车钱。

我走到三星公所近边,忽见有一个穿黑呢外衣戴鸭舌帽的人形,突然从电杆柱的背后闪出。

我呆了一呆,顿时停步。

那人和我距离只有六七步光景,分明要拦住我的去路。

我定睛一看,正是霍桑。

他迎上一步,低声招呼道:你来得很早。

时机还没有到哩。

我道:你叫我来干什么?霍桑不即答话,但很谨慎地向左右望了一望。

他又把身子门到电灯杆的阴处去。

我也退后些。

我又问道:你费了半天的功夫已得到了些什么?霍渠道:多着呢。

这不是一两句话谈得尽的。

如果我料想得不错,不出今夜十二点钟,这案子便可以完全解决。

当真?这里是说笑话的地方?那末,此刻我们又准备做些什么?自然是捕凶手了。

现在你得多留神;少说话。

跟我来。

他沿着人行道进行。

我也缓缓地跟着。

走到华盛路口,霍桑便领我转弯。

我瞧瞧手表,已近十二点钟了。

街上的行人已很稀少。

天晴了,风的力量却更见威猛,寒冷的程度也比上一夜更甚。

我把外衣的领头竖了起来,两只手也揣在袋中。

我们本着街的南边走的,到了一根电杆木后面,霍桑忽立定了。

我也立即住脚。

他低声向我道:你瞧啊。

我向左右一瞧,并不见来往行人。

我们的对面就是死者罗维基的屋子,这时候楼上楼下的窗上都黑漆没光。

霍桑似已觉得我还不明白叫我瞧的是什么,就向对面指了一指。

你试瞧那罗维基屋子的左隔壁。

我依言瞧时,见罗维基的隔壁的下层窗上,果然灯光明亮。

我答道:这就是那律师董贝锦的屋子啊。

霍桑问道:正是。

你再瞧瞧那窗上可有什么?我见那光亮的窗的里面遮着淡色的纱帘,窗上映着一个人影。

那人似穿西装,侧面坐着,头部微微下俯,正在那里阅什么书报。

转瞬间那黑影变动了方向,忽把背心向外,又可知那人坐的是一张螺旋椅。

我问道:这个人可就是董贝锦?霍桑瞧着对面的窗上,点了点头。

我又道:这个人和我们的案子有关系吗?关系很大。

我们今夜这一幕戏,就要靠他做一个主角!嗳,他可就是这案子的凶手?这问句却很难答。

罗维基明明是死在他手里的,但又不能归罪于他。

我不懂。

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我当然要说明白的,不过此刻还不到时候。

现在我叫你来,就是要你先瞧瞧这个人。

你已瞧明白了没有?我只看见他的背影里了——唉,他又在那里转过来了!但他的面貌我还没有瞧见啊。

那还没有必要。

现在我要和体分配职司了。

徐守在东面的电线杆后面,我领到西面去。

但你得注意着,不要被行路的人瞧见,或引起他们的疑心。

我守在那里做什么?你若使看见有人奔逃,但听我的枪声为号,不妨就开枪打他。

但你得留神,不要伤他的要害。

还有一着,你自己也须防那人的毒手,切不可徒手近他。

他说完了话,就向西走去。

我就走到霍桑所指定的那根电线柱背后,站住了等待。

这时街上的车辆断绝,行人几乎绝迹,只有那呼呼的寒风,挟着些稀疏零落的汽车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远处送来。

我站的地方非常适宜。

那是一根三角形水泥的电线柱,站在后面,街上的情景都瞧得见,但行人们若不走近或特别留意,却不容易见我。

不过我不知道霍桑究竟有什么计划。

他说要等待凶手。

这凶手究属是谁?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又瞧瞧手表,已是十点三十分了。

风势既急,夜气越发寒冷,着面像刮刀一般。

路旁的电灯因着电线被风力的击动,也受震颤动,忽暗忽明地更助长凄寒。

我因着站住了不动,浑身不由不寒栗起来。

我站立的地位虽已不和那董贝锦的屋子成一直线,但斜里仍可以瞧得清楚。

我看见那黑影依旧映在窗上。

我们要等他出来吗?假使霍桑确有把握,怎么不直接进去捕捉,却在这里虚废工夫?现在我们所以守在屋外,难道要等待别的外来的人吗?这样又过了一会,我才见一辆黄包车缓缓儿从西而东。

我觉得这车子特别迟缓,有些可疑,急忙握了手枪准备。

但这车子既已从霍桑那边过来,坐着的是一个年老的男子,那车夫也年纪相仿,进行虽缓,却并不停留。

我自然不便轻举妄动。

霍桑本和我约定开枪为号,此刻他既然毫无动静,显见这个人没有关系。

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我心头的惶急,也跟着时间的延长强了。

好容易等到了十一点钟,委实有些不耐烦了。

我很想走到霍桑那边去问一个明白,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是我在动脚以前,为谨慎起见,先向左右望了一望。

唉,一个黑影从转角上突的闪出来!我立即站定。

这个人已从奴口转弯进了华盛路,沿着我站立的一边缓缓地过来。

我仔细一瞧,不禁暗暗惊奇。

这人身材高大,头上戴一项西式的黑呢帽子,身上穿着黑色的长袍和马褂,行步时还带着诡秘的神气,不时向前后回顾。

这形状已告诉我他将有什么秘密举动。

那人越走越近,我也暗暗地把身子移动,深思被他瞧见。

但我看见那人的眼睛只瞧着街的那边,并不向我这一边。

我再仔细瞧时,他的眼光分明集中在董贝锦的窗上!这个人显然就是我们的目的物!当那人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本可突然奔出去将他抱住。

但霍桑曾关照我,必须凭枪声为号,我又不便乱动。

那人走近了董贝锦的屋前,霍桑分明也已瞧见,却依旧没有动作。

我自觉我的心跳得厉害。

霍桑怎么还不发号枪?砰!一声枪响,打破了我的疑讶。

对面窗上的那个黑影顿时斜倒在一旁。

那个穿黑色艳褂的人,也急忙忙回转身来,飞步向东奔逃。

七、故事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我再也耐不住了,我明知那一次枪声,必是这黑衣人所发、一霎眼间,他已把那屋子里的董贝锦打倒了!这个人当然不能放过,仅霍桑怎样还不发号论?这思潮在时间上大概只有一秒钟的百分之一,那时候我早已跳身而出,准备把那黑衣人拦阻。

砰!我的身体刚从电柱背后窜出,第二度枪声,已从西面发生。

霍桑已从那里追过来了!那黑衣人正自飞跑,陡见我迎面拦阻,分明吃了一惊,我见他的右手一扬,他的第二弹又的发射。

我急把身子一蹲,避过了子弹,乘势回了一枪,却也没有打中。

一瞥间那人已突过我的面前。

我心中有些着急,正想再发一枪,霍桑却已先我而发。

砰!第五次枪声发后,继着的是一声惨呼。

那奔逃的人已跌倒在转角上。

我的心神略定,回身一瞧,不但霍桑已经追到,那个瘦长子倪金寿竟也执着手枪翩翩地赶来。

我不知他从哪里变出来的,但也不便发问,一同走到那倒地人的旁边。

那倒地的大汉正把一只手按着他的嘴,不住地哼着。

倪金寿先摸出一个电筒,俯身下去瞧瞧,接着才仰起来说话。

还好,只伤了他左脚的股骨。

霍桑问道:你预备的汽车呢。

就在西面的转角上。

好,你就把他送到西区警署里去罢。

现在你和包朗兄先走。

我还要进屋子里去料理一下。

几分钟后,我和倪金寿已把那伤人扶进了汽车,直接向西区警署驶去。

这时霍桑已走进董律师的屋子里去。

我不知这董律师伤得怎样,霍桑所说的料理,谅必就是指这一点说的。

我和倪金寿坐在两旁,把那位受伤人夹在中间。

他的身材高出我一寸光景,背心贴住在车座上,毫不挣扎。

我因着贴近他的身旁,车灯的光照射在他的面上,我瞧得非常清楚。

他是长方形的睑,颜色略黑,年纪约在三十内外。

鼻梁高耸,鼻下有两条八字线纹,特别深刻,下额阔大,修费得很干净,两目黑色而有威光。

这时他的痛楚似已略略减轻,呻吟声减少了,精神上也已振作些。

他的那把手枪早已被倪金寿取下,倪金寿正取在手中察验弹囊。

他咕着说:唉!只剩一颗弹子哩。

那人忽似点了点头,厚嘴唇的角上牵了一章,现出一丝笑容。

我不免暗暗诧异。

我们所捕获的罪犯已经不少。

但像他这样镇静安闲的态度倒也少见。

汽车已到了西区警署,我们仍夹扶着那人,一直送进倪金寿的办公室中。

在我的意中,恨不得立刻就听听那人的供词,但倪金寿的意思,必须等霍桑来了再问。

好在我们到了只有十分钟光景,霍桑巴颂着市区侦探杨宝兴一同进来。

那杨宝兴和我及倪金寿等招呼一T几句,便瞧着那个受伤的犯人向霍桑问话。

霍先生,你说卜栋仁夫妇一案,就是这个人平的?霍桑点点头。

倪金寿忽疑问道:霍先生,他究竟是哪一案的凶手?难道——霍桑接嘴道:正是。

这两件案子都是他干的。

他就是一手打死三个人的凶手。

那犯人并不拘束地坐在椅上,眉峰紧擦着,身子不住地牵动,似乎他的股骨上的枪伤,重新又痛起来了。

他听了霍桑的话,向我们四个人瞧了一瞧,忽而鼻子里呼了一哼,自动地接起嘴来。

你还少说一个哩!我实在已打死了四个人!不过有一个人,我委实是对他不起的。

我们四个人的眼光,受了这凶手的答话的吸引,都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他的脸上。

霍桑应迟:唉,你倒很爽快2既然如此,就请你把经过事实,详细说一遍给我们听听。

现在你不是觉得脚骨上有些痛楚吗?要不要先给你里扎一下?那凶手摇摇头,又微微现着笑容,仍不失他的暇豫神气。

不消得,不消得。

我本来打算把这件事始终秘密着。

现在你们既要我说,我不妨就说出来,也好借着你们把这回事宣扬宣扬,使社会上那班会着法律的面具而昧心作恶的律根们得到一种殷鉴!他忽咯咯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却含着冷气。

我们四个人只把眼光交换着,都保守着静默,青等他继续供述。

他又道:你们可知道我行凶的动机?唔,你们也许要说我是出于复仇。

其实这件事,我个人复仇的成分至多十分之三;十分之七却要想首社会上一般受屈含怨的弱者伸一伸冤!你们可知道那陶秀美和肝栋仁二人是什么样人?老实说,这陶秀美是个有夫之妇;卜栋仁却是这有夫之妇的好夫;还有那个律根董贝棉,就是为了金钱的势力i帮着这一对混账的男女压迫一个弱者,使他终于含怨莫伸!这个被压迫的弱者就是我!他停了一停,呼吸似较前短促,额角上的青筋隆然,脸色也有些变异。

我们四个人大家静穆地团坐着,都仍敛神一志地静听。

一会,那人又说:我和陶秀美的婚姻是自由结合的。

结婚的时候,我的家境很好,可是安乐之神不久便舍我而去。

经过了三年愉快的生活,我们两个人因为滥用无度,又遭了一次火灾的损失,经济状况便一落于文地降到了困难的地位。

我曾受过教育,还有些谋生的薄技。

我因和我的妻子计议,我们虽然突些,但必要的衣食问题总还有方法解决。

只有我们俩想得明白,有钱时大家既然享用过,现在环境变了,但须安贫厮守,彼此劳些心力,原也可以有快乐的希望。

谁知秀美享用惯了,沾染了所谓摩登女子的习气,竟有些不甘安贫。

在那时候,忽然有个人面背心的卜栋仁起了歹意。

这卜栋仁名义上总算是我的朋友,却居心叵测,做了破坏我家庭的仇敌。

他家里有钱,又生就一副勾引妇女的嘴脸。

秀美正自耐不住清贫,所以不多见时,他们便成全了他们所谓的‘自由’!有一天,秀美竟拿了伊所有的东西,一夫不回。

我知道这事于卜栋仁的诱惑,正待借重法律的救济,破坏他们的兽化式的自由。

不料第二天,那董贝锦律师党来了一封信,声言秀美因着受我虐待,故而要求离婚,并且还要素我赡养费用。

这种凭空诬陷的说话既出情理以外,无论哪一国的法律,在势当然不能成立。

是在这个时代,法律好像是有钱人的专有武器——换句话说,金钱的势力尽可以变更法律!一连开了三废,那董x锦仗着利嘴,又仿造了几种虚伪的证据,竟使我到底失败!霍先生,我一向听得你的大名,知道你是注重正义公道的。

你想我受了这口怨气,有什么对付方法?上诉,要钱;请律师,要钱;我没有钱,有什么法子?霍先生,那时候我几乎要发疯了!我在一忿之余,便打算自杀!他说到这里,脸色忽发青白,双眉紧锁。

他的身子像要挺直,可是没有效果,他的腰仍有些弯。

他的右手也按在他的腹上。

我料想他的身体上一定有什么难受;或是他提起了失意的心事,刺激太厉害,才有这种惨变。

倪金寿和杨宝兴虽依旧静默,但神气上似也受了些激动。

霍桑一进很沉静地听那人讲话,一边却一眼不多地维在他的脸上。

霍桑忽问道:你为什么如此?可是腹中觉得疼痛?你莫非已经——?那人忽把左手乱摇了一阵,接口道:你们别多问了。

我的活快要完了。

我现在再把我亲手干的这两件案子的情形告诉你们。

我起先虽有自杀的意念,后来一想,我这样子默默地自杀,真是白死;不但给这一对狗男女暗笑,别的人知道了,也要说我是没用的弱虫。

因此,我就定意先把这几个人处死了,然后再死。

这样,不但可以报我个人的私仇,也可使那些和我同样受屈饮恨的人吐一些气!我所得这两个狗男女到杭州去行婚礼,直到七八天前,他们方才回来。

我又打听得他们回来以后,每夜要往中华舞台里去。

我要下个,再简便没有。

我一想到那可恶的董贝锦,又打算把他做一个榜样,给一般玩法的律师们做一种棒喝。

律师的地位本来很崇高,他们的天职就是保障人权——尤其是一般无产无势阶级的平民,更需要他们的保障。

但像爸贝锦这样的人,眼中只有金钱,哪里还有法理?还谈得上保障人权?这种人实在不应再让他留在世界上,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查得他每夜要到什么总会里去,回家时约在十二点左右。

我定意先把他治罪,然后再和那卜陶二人算帐。

我把我的衣服卖掉了,设法弄得了一支手枪,就在昨天夜里到华盛路去守候。

我等到了十一点左右,忽见董贝锦坐了车子回来。

那时我因为隔壁有一个邻居的医士出来,还有那个车夫不曾走开,有些顾忌,不敢就冒昧下手。

后来我听见那医士高声唤车。

我想我若要等这医土走远了然后动手,董贝锦必早已进去,时间已来不及。

因此我就匆匆忙忙地发了一枪,接着便拔步向东而逃。

我奔到转弯角上,忽和一个人相撞。

我虽吃了一惊,幸亏那人立足不稳,倒在地上,到底被我脱逃。

我便趁这机会,随即赶到中华舞台去,结果了那好夫奔妇。

我到中华舞台时,买了一张厢位票,一直上楼,瞧明了那两个人的座位,便悄悄地进去。

说也奇怪,我结果这两个人,前后不过一两分钟,再爽快没有!我的目的既达,仍从容地走下楼来,乘着看客们纷扰的机会,从容地出来,绝没有一个人阻住我的去路。

那时我得意已极,走出戏院的大门时,我几乎要纵声大笑!我那时本准备一死,即使当场有人把我捉住,我也决不抗拒。

可是我回到寓处,一路上仍安然无事。

这半夜我睡在床上非常酣适,实在是一个月来第一次的安眠!今天早晨起来,我正自榜漫无主,不知道怎样解决我糯来的生命。

我又改变了意念,很想逃往远方去另谋一种生活。

我买了一张报纸,瞧瞧夜来的事是否已经发觉。

报纸上果真有两节新闻,但我读了华盛路的一节,不由不使我大吃一惊,又觉得异常抱歉。

原来昨夜死的一个,叫做罗维基的西医,并不是那个董贝锦!我才知昨夜匆忙之间,发枪不准,错打了人。

那时他们二人并肩站着,面前又有一颗树干遮隔我的枪弹,便误中了那个西医。

当时我匆促逃避,所以还不曾知道。

我因这件事心中又踌躇了好久。

后来我定意,一不做二不休,我若不把这个恶汉结果,心中实不能安逸。

所以今天夜里,我又决定再冒一冒险。

我在发布棉施外面罩了一件黑罩袍,仍到他寓前去守候。

我从下层窗上瞧见了他的影子,他正在里面读报。

我因又向窗上发了一枪,立即把他打倒。

现在我的目的已达,虽死也可以瞑目。

不过我的死,应得由于我的自动。

我的良心上既没有犯罪,故而我也不愿意死于法律的罪名之下。

他的气息淋淋的越发急慢了,似有不能继续的神气。

他的末后几句说话,声音也特别低沉。

他的身子越发弯下了,目光也呆定着,面容越发灰白,眼皮已抬不起来,嘴唇上也没有一丝血色。

倪金寿忽作惊骇声道:我瞧他的样子,莫非他刚才中抢的时候已取了什么毒药?他立起身来。

霍桑也立起来,点头道:正是,他一定已服毒无疑。

我看大低已来不及挽救哩。

他走到那人的旁边去。

倪金寿走角人的面前,问道:那末,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有说过。

那凶手的眼睛已经合拢了,短促地喘着。

他的头低垂在他的胸口,并不回答。

霍桑喃喃地叹息这:这人也怪可怜!他自己以为他的目的已完全达到,但他怎知道这里面另有曲折呢?倪金寿的嘴唇努了一努,点点头表示会意,但我和杨宝兴二人却还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霍桑所说的另有曲折又是什么一回事。

杨宝兴禁不住问道:霍先生,还有什么曲折?霍桑道:他自以为那董贝锦律师刚才已被他打倒了。

实际上这董贝锦此刻正安然活着呢!这句话一出,那个闭眼的凶手突然又挣扎地抬起头来。

他张大了可怕的两目,露一种惊怪的神色。

接着他忽惨呼了一声,他的身子一侧,便从椅子上跌到地上,再也不动弹了。

八、东道这件案子虽已到了终点,但最后的结束却直到第二天的阴郁的下午方有着落。

这天下午,霍桑约请了南区的杨宝兴和西区的倪金寿一同到他寓里来,听他解释破案的经过。

我对于霍桑的解释很觉满意。

他进行的经过,事前虽兔起码落,无从测知,说明了原没有什么秘奥。

他说他起初搜集了枪弹,凶手的形状和时间等几种线索,假定罗维基一案和卜栋仁夫妇一案,也许出于同一人的行动。

但再三推索,那犯案的主因却不能互相关合。

这关合点在一方激既然碰壁,他就转变目光,另辟馍径,推想到了罗维基的邻居董贝锦律师身上去。

他记得发案时董贝锦恰在罗维基旁边,彼此曾交谈过。

黑夜里枪弹误中,不是可能的事吗?他又从董贝锦律师联想到那新婚的卜栋仁陶秀美二人,就觉比较地更接近了些。

因为近几年来,我国的婚姻问题受了欧美潮流的激荡,起了绝大的变动。

结婚离婚,往往少不掉律师,所以律师便和婚姻二字发生了连带关系。

他的脑海中仿佛也还有陶秀美三字的印象。

后来一想,这名字似乎在报纸上见过的。

他在旧报中翻了好一会,翻到了陶秀美的那件离婚案件,果真就是这位董贝钟大律师承办的。

他因这发现,再作进一步的推想,合上Y栋仁父母起初不赞成那件婚事,他们俩又特地到杭州去结婚,可见这婚姻的结合一定有着纠葛。

内幕中的情节便已非常明了。

他又从曹福海嘴里确证了罗维基和陶秀美绝没关系。

于是他才确定卜陶的凶案,关合点在董贝锦身上,罗医士的被杀是冤死的。

后来霍桑又去见董贝锦,不料董贝锦已在午前出去。

据他的仆人说,他主人临行时并没说明往哪里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霍桑问明了这层,越发觉得近情。

他又问那仆人,近来曾否有人向他打听过主人的行径。

据仆人说,前几天果真有一个长大汉子问过他主人每夜什么时候回家。

霍桑听得了那人的身材高大,和两案中凶手的形态相同,他就没有疑惑,确定了两案是同一凶手。

他料想这凶手看见了报纸上的新闻,自知他上夜里误杀了一人,怨气不吐,势必要再来行凶。

他推测凶手的心理,怕董贝锦起疑逃走,再接再厉,势必就在第二夜下手,决不会耽搁。

霍桑将计就计。

便想出了一种计策,使这凶手自授罗网。

他取得了董寅锦的一张照片,特地赶到中华科学仪器制造厂去,赶制一个童贝锦的半身蜡型。

那错型只有他头部和肩部的形象,并不雕刻面目,故而赶制时不费多大工夫。

霍桑又通知倪金寿,先把错型装配好了,叫他伏在里面,不时将蜡型移动,以便把凶手引到里面,然后再动手把他辅佐。

但他还不放心,特地叫我同去,在底子外的东西两端暗暗地监守着,以防那八万一不进屋子里去对,可以在外面动手,不致再被他脱逃。

霍桑为小心起见,还怕那造型雕出破绽,特地要借我的眼光试两下子。

我果然信以为真,他方才放心。

这件事说明以后,倪金寿和杨宝兴二人,自然竭力称颂霍桑的机智,和感谢他帮助的好意。

至于那私贩案的解决,和那金汉成和曹福海二人的发落,自然由倪金寿杨宝兴等去负责处理。

我们也不再顾问。

不过我听了这一篇离奇的故事,心中还抱着一种缺憾,等到那倪杨二人离去以后,我又向霍荣立述我的意念。

我道:这件案子虽然已经结束了,但不知怎的,我仍觉得不很满意。

霍桑道:你还不满意?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凶手太可怜。

但那董贝锦真是太便宜哩!唔,他的不死真是很侥幸的、原是啊。

我的不满,就觉得这样的人偏偏能死里逃生,法律的罗网又罩不住他。

天意实在太欠公允。

霍桑忽叹一口气,说:包朗,人世间不平的事多着呢,你不能事事满意。

不过‘多行不义’的人,迟早会自食他的后果。

你但缓缓地瞧着罢。

我也叹了几口气。

室中使静了一静。

一会,我又问道:霍桑,那凶手的姓名,你总已知道了要?他叫什么?霍桑瞧瞧我,忽从椅子上立了起来,低倒了头,在突中踱了几步,又微微地叹气。

他说:包朗,他既不愿意把姓名告人,我们何必多此一举,给他搞扬出来?你将来纪载起来,但称他做一个无名的凶手好了。

他停了一停,忽站住了瞧我。

包朗,算了罢。

人世间悲惨的戏剧委实太多粒我们也不必虚寄我们无聊的同情。

只有尽我们可能的力量,替社会大众铲除些害人的败类,使这种惨剧少演几幕。

我点了点头。

天色阴云不雨。

我的心境有些相仿,情绪上的烦想伤感,一时仍没法排遣。

霍桑把火炉中的煤块拨开了些,烧着了一支白金龙,走到我的面前,用手拍我的肩膊。

包朗,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哩。

喔,还有什么问题?问题虽不算大,倒不大容易解决。

哦?而且这问题的解决,关键完全在你的手里。

奇怪。

我不懂。

你何必再打哑谜?前夜我们在万丰酒楼门前说的话,你总不见得就会忘记罢?我想了一想,不禁笑起来。

我道:你不是说我们的东道吗?好,前天夜里我果真不幸跌过斤斗。

今晚我就请你到泰东去吃西餐好了。

霍桑也点头笑道:那就好。

你先打个电话回去,告诉你夫人,今夜我还要留你住一夜。

……今夜有一个条件,大家都不许喝酒,免得你再弄出什么意外的乱子。

吃过了晚饭,我还打算往大华电影院去瞧那新映的《孤雏泪》呢。

他竟得寸进尺,简直带着些竹杠主义。

我道:那也赞成。

不过瞧电影应得由你作东。

霍桑一边吐着烟,一边缓缓答道:这怎么说?你昨夜不是接连跌了两跤吗?那你自然应该作两次东道。

我笑了一笑,依约实践我的东道。

第二天报上,另有一节意外的消息,竟使我惊喜交集,同时也弥补了我的忿忿不平的缺憾。

原来那董贝锦律师上一天在南京下车,车还没有停,他似乎因着什么紧急的事情,心慌急速,先自跳下来,可是一失足便跌到了路轨上去。

他的头颅被车轮辗破了,脑浆都进了出来。

正文 江南燕更新时间:2008-4-8 10:53:36 本章字数:428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