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意外之简

2025-03-30 06:19:09

霍桑捕贼受伤,实际上手腕伤得很厉害,于是到医院诊治。

医生认为流血太多,必须住院静养两天,因此就留在医院里面。

他住院第一天便发高热,我十分焦急。

第二天热度退一些,但是神智还不清楚。

当我和孙守根还有钟德一起到医院去探望他时,医生只准许一个人进去,并且禁止谈话。

第三天我去探望,他的热度已退尽,精神比前两天好得多,不过身体还是软弱无力,他依旧留在医院休养。

那天钟德又去探望,还带了报纸去。

钟德对霍桑说道:破获这件案子,我侥幸受到上司的奖赏,这实在是先生所赐的。

我不敢功劳自居,已经把实情报告长宫,长官深深敬佩先生的神技谋略,嘱我千万要转达他的敬意。

将来有什么事,还要请教借重。

今天各报章也都称赞先生,认为是奇迹。

先生读后,也可以一笑了!我翻开报纸阅读。

报上用特大号铅字为标题,大加赞赏,对我的朋友霍桑极尽褒奖之能事。

他读完报纸,禁不住微笑起来。

钟德说道:观察案子的全部过程,可算得变幻复杂。

主犯作案布置得很周密,令人难以推测,先生着眼在哪一点上面,才找出主犯?其中详情,一定十分动听。

如能不吝指教,增广我们的见识,我一定感激万分!霍桑允许等他的伤口痊愈,回家之后,再把案情解释分析给他听。

我当然也十分高兴,希望他早日痊愈,可以知道全部案件的详情。

其实我本人比钟德还要心急,若不是因为霍桑受伤,早就开口要求了。

第五天早晨,霍桑伤口痊愈,健康恢复,于是出院,回到家后,我当然不能再忍耐下去,不等钟德来家,先怂恿我的朋友,把全部案情讲出来。

霍桑答应,于是有条理地把案情讲出来。

他说道:过去我常常对你讲,我们对付一件案子,最重要的是随机应变,不可拘束。

说到脚印,如果可作为凭据的最好,不能就改变方法,另外找线索,绝对不可墨守成规。

这次案件的关键是后门外的脚印,我不敢忽略,脚印是从后门进来,直到卧室,丝毫没有失误走错的样子,料想窃贼完全熟悉屋子里的各房间的位置,而不是外面来的陌生人。

后来洪福改变计划用它来证实,实际上他自己也知道失策了。

我再观察他进来后,直接走向第二幢近床边的箱柜,这柜上的一只箱子就是藏着珍珠首饰。

照情理看,贼人进来,必定先从靠近门道的第一幢箱柜,而现在不然,他明明知道第二幢箱子里藏有珍宝。

可见这贼不但知道屋内情形,还知道珍宝藏在哪一幢箱子里。

没有疑问,贼是住宅中和主人比较亲近的人,决不是外来的陌生人。

即使窃贼碰巧得到珍宝,理应立刻逃遁,为什么他也翻动其它的箱子,弄得衣服狼藉满地,连最下面的一只箱子都翻动过,却没有偷去任何东西,这是他故意布置疑阵,使人相信,窃贼为找珍宝,才搞得这样乱七八糟。

当时我获得脚印后,知道它有关系,因此细加观察。

脚印不超过六寸长,穿鞋人一定矮小,但是脚印前半段极清楚,后半段就模糊,几乎看不出来,这人行路时一定是颠起脚尖,脚跟没有着地,再测度两脚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一尺六七寸左右,起初我不明白,后来把其他的痕迹对照起来,才开始清楚。

知道窃贼一定是躯干魁梧高大,他要移罪到别人,故意穿小尺寸的鞋子,而自己脚大穿不进去,又怕声音,于是用脚尖套进鞋子,虽然是抬着脚后跟走,因为个子高大,每步的距离竟在一尺六七寸以上。

矮小的人,平常每走一步距离最多是一尺六七寸,如果用脚尖走,距离一定还要缩短。

依此推测,窃贼显然不是江南燕,而是有人冒名顶替。

我说道:这样看来,脚印有时也足以作为破案的依据。

假定他审慎行事,更进一步,什么痕迹也不留,那末侦探对此就感到棘手了,我不知道何以他会这样愚蠢?霍桑用讥讽的口吻笑道:你也太老实!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啊?要知道他这个人十分狡猾,他所以如此行动,是想一箭双雕。

开始他本想用江南燕的名字来掩饰自己,但后来想想还不够妥善,因此再制造假迹象,把冯二的鞋子找出来,故意留下脚印,作为第二步的卸罪的方法。

不然,你以为黑夜走到后门小巷,失误踏入泥水潭,而留下脚印,洪福是蠢如猪驴,你也未免观察欠周。

你应该看到泥沟是沿墙脚,不是到小巷所必经之路,绝对没有误入的可能,即使不小心踏进泥潭,鞋子稍微受湿,走进屋子,一会儿就干,不可能还看得出离开屋子的脚印。

我察看这种情形,进和出十分明显,仿佛鞋子曾经在泥潭里浸湿很久。

于是我推测他是预先把鞋子藏在泥水中的,这不是无稽之谈啊!霍桑休息一下,疑神静听,接着拿出纸烟吸着,神色很得意。

之后,他继续说道:从上面几点可见,我已经有了线索,知道盗贼一定是屋子里的人,或者是熟悉屋子内情的人,此人一定身材魁梧高大,机智诡诈。

屋里仆役中,洪福最合格。

他说话带讥讽,虽然象在妒忌我,但不无可疑。

可是一想到洪福跟着主人一起去看戏,人不在,我是一时有点犹豫。

再想到厨师王霖,他身体肥胖高大,力气很大,看他面相笨头笨脑,如果他是主犯,必须串通看门人老荣。

我瞧老荣倒是象个忠厚的人,因此我一度踌躇不决。

这时格恩告诉我关于董三的事,我的视缘差一点转移到别人身上。

后来幸亏收到恐吓信,于是我的思路才得到了统一。

窃贼寄出恐吓信的原意,想掩遮自己,可惜他没有深思,反而有了漏洞。

这一方面,我过去已经对你谈过。

我看信封是三月二十五日七时在甲区的邮局发出,甲局属于闾门的范围,七时是清早第一班,这封信寄出的时间必定是二十五日七点钟以前,或者在二十四日的晚上。

现在春寒料峭,七点以前出去寄信似乎太早,因此我料想他是在二十四日夜里投寄,是投在闾门甲区邮局的信箱中。

案子发生在这天晚上,戏院就在闾门。

因此我格外疑心窃贼是洪福。

洪福虽然陪主人一起去,戏院里主人与仆人的座位等级不同。

洪福到了戏院,佯作就座,之后就偷偷离开,独自回去进行他的盗窃勾当是可以的。

因为测度地点与时间,自孙家到剧场大约三刻钟可以到达,走快一点,半小时即行。

洪福十点一刻离剧场回家,十点四十五分就能到孙家,再用四十分钟时间动手偷盗,然后迅速赶回闾门,顺便把信投入信箱,又重新进剧场,准备灯具陪伴守根回家,时间绰绰有余。

我既然有这样的理解,但也清醒地看到,在法律上,我应该当面查问洪福,一旦抓住他的漏洞和疑窦,就不难根据证据而制服他,可是守根把洪福看做亲信,如果得不到确凿的证据,万难得到他的同意,若是草率地查问,非但无济于事,反而会打草惊蛇,把事情搞坏。

所谓‘投鼠忌器’,我不能不寻求别的途径。

次日,我到闾门剧场中去探查,昕说守根素来欢喜看戏,每一次他去洪福总是跟随着。

因此剧场中的招待员中也有认识他们两人的。

果然我找到有位姓吕的人,他说那天晚上两人到达剧场不久,洪福就出去,什么时候回场,因为人多,未加留意。

我再问守根,他们到剧场后有没有吩咐他出去买糖果,守根回答说没有差遣他出去买东西。

于是我确信自己所料的没有错。

我听到这里,恍如从梦中觉醒说道:那你第二步探索,应该是找寻赃物。

难道是你在浴室里找到踪迹的吗?霍桑说道:的确不错。

我们去浴室时,我心中是另有打算,后来意外碰到洪福也在那里。

我先猜测洪福有串谋的人,偷到首饰可能先藏在他的家中,因此想探问他平素来往有些什么人。

后来知道洪福常常到玉润园去洗澡,因此我有意约你一起去,探求消息。

不想去了不久,洪福随后就到。

起初听到他所说的,使我不免有些惊愕。

我故意假装跟他敷衍,借此探出他的口气,后来他说在庙后找到鞋子,咬定冯二是贼,我才明白他已改变策略,想移花接木,把罪名放在冯二身上。

这天清晨,我先到蛇神庙后面去查勘,结果一无所获,他告诉我鞋子是中午时分找到,由此可知鞋子被预先藏匿在别的地方,并非在乱草堆里,实际上是在他藏匿的地方拿出来的。

后来,我在无意中忽然看见他黑色的棉袄上染有赫褐色的灰迹,象是油漆的灰。

我就想到后门被撬开只有六七寸,他把身体挤进去时,门上的油漆灰尘可能染到衣襟上去。

往后门一瞧,只见门虽漆成赭色,但不象他身上染着的灰尘这么陈旧,因此大失所望,怅惘地回家。

我当时的神态你一定还记得。

我说道:可不是吗?我本想出力相助,可是你含着怒气把我训斥一顿,你现在想起来,岂不失笑?霍桑说道:老兄,请原谅,实在事情变化多端,不是你能力可及,这并非我不讲情理。

我问道:后来你是怎样找出来的?霍桑笑道:说到这儿,倒是你老兄的功劳。

你欢喜抽烟,常常劝我尝试,这一次的灵感倒是得力于烟。

我深思了半天,想得昏昏沉沉,还是一无所得。

等到晚饭后我抽烟静思,忽然想到蛇神庙前面的一对旗杆,上面都是陈旧的赭色油漆。

赶去察验,用电筒照着细细观察,果然在木杆上得到一根黑丝,抬起颈看那只木斗,在镂花的小孔中露出黑色的包裹,知道必定是赃物。

孙宅后门有警察守门,我骗他们说要去寻找别的东西,他们也不怀疑。

我相信守警不走开,洪福不敢冒险去拿赃物,于是我就坦然回家。

等到下一日,这些事情你都是亲眼目睹,不必要我再重复述说了。

我听到这里,觉得他循序而进有条不紊,足可当精密二字而无愧,深为佩服。

霍桑抽完一支烟,继续再烧一支,抽吸个不停。

霍桑再问我道:包朗,我办理这件案子,到此已告结束,你还有什么疑问没有?我沉思了一下,问道:有一点我还是迷惑,当窃贼翻箱倒柜时,为什么守根的姨太一点都没有知道?难道说其中还有别的缘故?霍桑说道:若只看表面,的确令人怀疑,不过我不是如此想法,因为第一次我们走进卧室,一目了然,可以确信她不会串通共谋。

我说:进入卧室时,我不是与你一起去的吗?那妇人在帐子里面睡觉,你究竟看见些什么?霍桑说道:我初次看见墙上挂的女子的肖像,猜到她一定是守根的姨太,相貌很娴静,穿衣很讲究,但绝对没有妖艳状态。

后来看见书桌上有一卷书,书名是《达生要旨》,因此肯定她是位贞洁的女子,不是寻常一般淫荡的女子可比。

这两点你没有注意,难怪你要疑心。

还有一点,你要注意,当我们走入卧室时,觉得里面空气混浊,令人窒息,我吩咐他们立刻开窗。

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窃贼进去时曾用蒙药,卧室门窗都关紧,等到我们进去时,蒙药还未消散。

我恍然大悟,再想到黑包赃物中有纸一卷和药末一瓶,大概就是用来迷昏妇人的。

因此我说道:那末妇人受惊生病,并不完全是受惊吓,还中了蒙药的毒素啊。

霍桑点头说:对了,只要见他们开窗通新鲜空气后,第二天那妇人就好了一大半,这就是证明。

现在我话己说完,你一定完全了解明白了吧!我乘机问道:还有一件事,要获得你的同意。

霍桑诧异地问:什么事?我说:没有别的,请求你授权给我把这件案子写述出来,将来发表刊印,公诸于世。

霍桑笑道:你真想做东方的华生?无奈这件案子平淡无奇,也不动听,就不怕将来被人指摘?我严肃地说道:案情虽不象西洋探案那样的惊异,但中外风俗习惯不同,大可不必一模一样。

况且我们中国人的探案记载,能着重理智分析,深思推测,不牵涉到神怪迷信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这件案子是你初次出马的成绩,来日方长,谁能知道将来没有更神奇的案子……霍桑立刻挥手阻止,他说道:够了,你一定要记录,就这样做罢。

谁受得了你的大篇宏论?不过这件案子还没有适当的标题,这一点不能不令人踌躇!我说道:的确如此,我也在思忖,不容易找到合适的标题。

这一点不能不令人踌躇!这时忽然门外有声音传来,接着有说话声:先生不必担忧,我代你们起个题目好吗?我诧异地站起来,一看原来进来的是警探钟德。

霍桑说道:你已到此有一刻多钟,是吗?我们的谈话想已全部听到。

钟德大惊,问:大部分已经明白,但是你怎么知道我进来的?霍桑说道:怎么会不知道呢?猜你的来意是想知道案情的,所以没有叫你,让你留在室外聆听。

钟德有些恐惧,说道:偷听是有罪的,我也不能辩护,先生能原谅我吗?霍桑说道:没有关系,然而我现在看来你来是还有另外消息要告诉我,对不对?钟德呆了一下,然后在怀里拿出一张纸,交给霍桑,说道:的确有消息。

先生读后知道。

至于孙家这件案子前段既然牵涉到江南燕的名字,事后如此结束,我的意思题目直接就叫‘江南燕’。

我和霍桑,注意力都被那封信吸引去了。

霍桑拿信展开,我走近一起看,纸上写的是草体,笔迹劲健有力,一望而知是对书法有造诣的人写的。

上面写着:霍桑先生左右:报上记载苏州城孙家窃案一事,竟然有不肖之徒盗用我名。

虽然我名不足惜,但我性格光明磊落,做事直爽,绝无畏首畏尾之丑态。

幸亏先生侦查大白,为我洗涤污秽,云山在望,瞻望钦仰,敬修短简,先表谢忱,相见有日,前途珍重。

江南燕。

我读完信,惊奇地看着霍桑,说道:老兄,这是真正的江南燕,他写这封信给你,有什么用意?钟德说:这封信他直接送到警察局,要他们转交,可以见到他的胆识,然而他过去犯的两件案子,至今还未解决。

今天先生收到这封信也可用作线索吗?说完投目注意霍桑,似乎在等待答复。

霍桑没有回答,把信放在脚膝上,目光灼灼,对着信纸望,咬着嘴唇,低着头,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正文 酒后更新时间:2008-4-8 10:54:08 本章字数:9589一 枪声人影在一般有贪杯习惯的人们的意识中,谁都承认酒这东西有特殊的效用。

那些旧式的酸溜溜的先生们,往往把解愁和钩诗的字样来讴颂酒德。

比较有些新知识的人物对于酒的评价却不同了。

说上什么刺激神经畅流血液,提振精神一类的考语,似乎也承认酒有兴奋的功用。

但我的老友霍桑对于这些见解都是反对的。

他说酒精中含着毒素,能够使神经麻木,减弱官觉的性能,总是有报无益。

这句话我以为说得太过,也曾跟他辩论过。

我认为饮酒若不过量,并不一定有害;但若使酒性太猛,或饮酒过度,那才有流弊可言。

幸而霍桑也不是像在理的人一般地涓滴不尝的人,所以辩论的结果往往是一笑了之,并不曾面红耳赤过。

可是在那天晚上,我经历了这一件奇怪而有趣的事实,才使我感得霍桑的见解确有科学根据。

那是12月14的晚上,初冬天气。

前两天已飘过一次雪花,这晚上虽是干晴,西北风却吹得非常着力。

我在我的同学落剑秋家里辞别出来的时候,已交11点1刻。

这天是蒋剑秋的婚期,男女来宾有二三十桌之多。

我在席散的时候本来就要回去,剑秋向我端视了一会,却坚意挽留着我。

他带着微笑说:关夫子,你不如坐一坐再走。

我把手在我自己的面颊上抚摩了一下,果然觉得略略有些灼热。

我也笑着应适:你想我已喝醉了?唉,你是好酒量!谁说你醉?但你总得坐一坐再回去。

不,我一定要走。

否则,新夫人未免要背地里咒我不识趣!无论如何,此刻我决不让你出我的大门。

再坐一坐,我叫阿主开汽车送你回去。

在剑秋的心目中,一定以为我已有些酒意。

其实我生平从不曾饮过过量的酒。

可是主人挽留的盛意,我也未便过拂;因此,直等到11点过后,我方才从蒋家里出来,踏上汽车。

蒋家的住宅在杨树浦路。

我的汽车自东而西,进行很速。

这时夜深人静,街路上更见寂寥。

那阵阵的寒风只在车厢外呼呼地响,但风的威力却不能侵入车厢里来。

我感到我眼前的处境委实太安适了,但车厢外面不知有多少苦力,正为着生活问题在和寒威搏斗,有些人简直无家可归。

这样差殊的境地,显示出社会的尖锐的不平。

如果不设法调整和改善,那实在是社会全体的隐忧!我靠着车厢中温柔的皮垫发生这遐想的时候。

忽然有一种惊奇的声音,顿使我的松懈的神经霎时间紧张起来。

砰……哎哟!这种声浪一接触我的听神经的末梢,立刻传达到我的脑神经中枢,等到脑府的命令传达到我视神经时,但见我的左边的楼窗上面,灯光中映出一个黑影,似在那里晃动不定。

可是更一刹那间,我的汽车已疾驰而过。

我要瞧一个仔细,时间上已不可能。

那是什么声音?先发的是手枪声音,继续的是呼叫声,分明是一个人中枪后的呼叫。

这个假定,在我闻声以后至多只有五六秒钟便即成立。

我立即仰起身子,用手拍着汽车夫的肩背后的玻璃,同时急速地吩咐停车。

汽车夫不防有这个命令,又驶过了四五家门面,方始把车子煞住。

我又命令他说:阿土,你把车回转去,缓缓地开,不要作声。

汽车夫把车调过了头,我便轻轻地把车窗开了,探头出去。

路上绝端静寂,既无车辆,也不见人影。

我仰面向着那一排西式新屋的楼窗上望去。

太奇怪!那一排二十多宅的楼窗上面完全墨黑,并且静悄悄地绝不见灯光透露。

刚才我是误听的?那决不会。

我虽然饮了一斤多花雕,但我自信没有醉,决不会发生这样无中生有的幻觉。

那末那声音不会是从北面靠黄浦的屋子里发出来的吗?那也不是。

因为那北面的都是些码头的货栈,这时候都早已关闭。

只有面南的一排,才是新造的西式住宅。

那一排共有二十多宅屋子。

我在一瞥之间,竟辨不出刚才有灯光人影的究属哪一宅屋子。

我的汽车缓缓前进,直驶到这一排屋子的尽端,终于辨认不出。

我索性吩咐停了汽车,悄悄地从车中走下来。

有人说人们的好奇心,年纪过了四十以后,便不免逐渐衰减。

我的年龄虽已距四十不远,但我相信我的好奇的本能还保持着少年时的程度。

这大概是因着我常常和霍桑来往,专门从事种种钩玄发隐的勾当,时时利用着好奇本能,才养成了习惯,年龄虽然加增,也就不发生什么影响。

这时候我听得了这样奇怪的声音,霎时间灯光忽已熄灭,我的好奇心怎能压得下去?这二十多宅楼房之中,内中一定有一家发生了犯罪的事实。

我也曾怀疑我自己的听觉。

那砰的一声也许不是枪声,却是孩子们玩的金钱炮。

不过这两种声音有显著的不同。

那金钱炮声音是散漫的;枪声是沉着的。

我明明听得一种沉着而整个的枪声,决计不会误会。

况是那声浪发作以后,接续着还有那种骇呼,更足证实我所疑的不是神经过敏。

我沿着这一排屋子慢慢地走,一边悄悄地探望,一边默自寻思。

正在这时,我忽然看见居中一宅屋子的楼级上面,灯光又重新显露。

我急忙把身于一闪,避在那三角形的水泥电灯柱后面,我的眼光仍全神贯注地瞧着那个有灯光的楼窗。

一个人影又在那窗上显现了。

那白纱的窗帘似在渐渐地掀动,分明有一个人正从空中向窗外窥探。

这是什么玩意儿?很明显的,这个人大概已经开枪打死了一个人。

他首先把电灯炼了,避人家的耳目;隔了一会,不见动静,他才重新开亮了灯,向外面观察,分明要查究有没人发觉他的秘密。

不,我的称谓词用错了。

那人不是他,却是个伊!因为我仔细一瞧,窗上显现的人影,是一个想发蓬松的女子,伊起初还只隔窗窥探,末后竟开了富探头出来。

我看见了伊开窗时谨慎而轻缓的动作,和向街面上探望时的诡秘神气,我的先前的推想便得到了一种有力的证明。

在这个时候,有这种动作,若说这女人还没有犯罪意味,那真是出乎情理之外了。

一会儿那女子的头退进了窗口,照样关上了窗,又拉拢了窗帘;转瞬间伊的影子便完全不见。

更一刹那灯光又完全熄灭,恢复了我下车时所见的情状。

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伊已经瞧见了我,重新有所顾忌?我应得怎样应付?这宅屋子恰在电灯柱的东边。

我虽确信这里面发生了某种犯罪的事情,但我势不能贸贸然进去。

我可能报告岗警?不会太冒昧吗?这时候假使霍桑在场,当然可以商量一下妥善的办法,可录这也是空想。

我既不能离开这里,又没处可打电话,简直有些进退两难。

一声咳嗽刺进我的耳朵。

那汽车夫大概在不耐烦地抱怨我了吧?不过我因为习惯的影响,觉得揭发罪案是我的天职,我决不能袖手不顾。

我的耳朵又接触一种声浪,仿佛那宅屋子楼下的前门上有拔闩的声音。

我因把身子避向马路一面,露着一眼,瞧着那个门口。

门果真开了——只开了半扇。

刚才在楼窗上窥探的那个女子,侧着身子从门里出来,手中提着一支约摸两尺长一尺深的皮包。

这皮包似乎装得非常结实,重量也分明不轻。

伊先把皮包放在阶石上面,然后旋转身去,将门轻轻拉上,又把耳朵凑在门上听了一听,方始提了皮包走下阶石。

伊穿一件深青色的西式外衣,下面露出半截淡色的绸颀袍。

外衣的衣领竖了起来,几乎把伊的面部完全掩住。

不过伊的援留的头发仍露在外面,和我先前在窗上所见的完全无二。

伊下阶时的举步的姿势也过度谨慎,满显着惊慌和诡秘。

伊的眼光不住地向左右隙望,腰部微微左倾,似乎那右手里的皮包十分沉重,伊有些力不能胜。

伊踏到了马路,便向西走过来。

我的身子便靠着那电灯柱的掩避,缓缓地转旋,竭力躲去伊的目光。

一会儿伊已经走过了我藏身的电灯柱,竟向着我的汽车走近去。

晤,伊一定误会了。

伊瞧见了我的那辆汽车,大概就想借此脱身;或者伊本来预备一辆汽车,这时伊目光所及,只见我的汽车停在那里,便发生这个误会。

但伊这误会不会持久,阿上决不会答应他的要求。

但我究应怎样处置?我虽明知伊正干了一件暧昧勾当,但在明白证实以前,我当然不便轻举妄动。

可是一时间我又用什么方法证实伊的秘密?那女子已走到了我的汽车面前,果然把皮包放下,迎前一步,和汽车夫阿土开始谈话。

我的料想虽然幸中,但怎样应付,却还没有把握。

我的身子已从电灯柱背后走出来,两条腿仿佛受了本能的推移,竟也缓缓地向着汽车走去。

这时忽有一种出我意外的景象。

那女子和阿主谈了几句,忽自开了车厢的门,提了皮包走入车厢里去!阿土也绝没有阻拒的表示!二 尴尬局面这真是太奇怪!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可是阿土本来和伊认识的?我的两腿的速度顿时增加,准备赶上去索性问一个明白。

不料更奇怪的,那已经进入车厢的女子,似乎因着我急促的步声,忽而从车窗中探出头来。

伊在向着我把手!我走到了车窗而前。

那女子忽又发出一种低低的惊呼,急忙把身子缩进车厢里去。

同时汽车夫阿土忽向那女子介绍。

包先生来了。

我正像进了梦境一般。

这样种事实和变动,在这仓促之间,我的脑力委实不能解释。

其实事情的转变更其迅速,也不容我有解释的机会。

那女子起初向我把手,接着又惊骇似地退缩,最后又向我发出怀疑的问句。

你可是梅村派来的?——是的——正是他派我来的。

我应了一句,点点头,顺手开了车厢的门,踏上车去。

这时伊已仰起些身子,皮包也提在手中。

假使我不走进去,伊势必要下车来了。

我既然企图换发伊的秘密,侦查这件罪案,势不能不权宜地将错就错。

我上了车,向阿土附耳说了一句,便在伊的旁边坐下。

我的神经相当激动,不能不借重我的纸烟来震慑一下。

我一边擦着火柴,一边偷瞧那女子的容态。

伊的年龄似乎还不过十七八岁,玉琢似的粉脸,猩红的嘴唇,和一双澄澈晶莹的眼睛,美秀中还带着天真的稚气。

这时伊的双眉紧蹩,目光中也包含着惊疑恐惧,伊的急促的呼吸也足够显示伊的心房的跳动早已失了常度。

我的外表上虽很镇静,但是我的心的状态真可算和这一位不知谁何的伴侣。

无分轩轻。

汽车依旧向西进行。

伊忽把身子让开些,避在车座的一角,似乎有些畏惧我。

但车座并不宽大,伊和我的距离至多只能用寸字来估量。

一阵阵浓烈的香气直刺我的鼻管,使我有些迷们起来。

这是一种什么局势?读者们,你们有没有经历过?我在迷惆之中忽感到一种娇颤的语声送入我的耳朵。

你真是他派来的——?我目不斜视地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他在那边等你。

我含糊地应了一句。

在什么地方?你怎么不知道?不是在码头上?我又照样点一点头,事情已有些眉目。

这女子一定和那个叫做梅村的早有密约,准备一块儿远随。

从码头字样上推测,他们大概是打算乘什么轮船走的。

但伊在出门以前,事机不密,伊的家中人也许已经发觉了伊的计划,从中阻难。

伊为贯彻伊的计划起见,便不错开枪行凶,事成后才逃奔出来。

这时候伊因看不幸的误会,已经落进了我的手掌。

但我应用什么方法揭破伊的秘密?唉!汽车往哪里去呀?当我默坐着寻思的时候,伊却不住地向车窗外降望。

伊分明已觉察了车行的方向自东而西,并不向杨树浦那边的轮船码头进行,因而才发出这惊讶的问句。

我还想含糊搪塞一会,仍努力吸着纸烟,默然不答。

伊显得焦急了,伊的声浪增加了高度。

伊的右手中执着一块白巾,按在伊的嘴唇上面。

你把我送到哪里去?爱文路。

爱文路?……干什么?去请教我的老朋友霍桑先生。

唉,霍桑——?是。

他可以给你解决一条出路。

你总知道他是一个公正尚侠的私家侦探。

你的事——哎哟!你——你是个骗子,你要把我骗到什么地方去呀?伊的身子已离了座位,右手握着拳头,仿佛要向我动手。

我仍静坐着不动。

伊呆了一呆,又旋转身去。

要想旋开车厢的门,似乎打算跳下车去。

偏偏不巧,车子忽然发生了阻碍,停止着不动。

那里是长兴路,地点也不比先前那么冷僻,万一闹出事来,确乎有些尴尬!这时候如果我的态度有一些慌张,或是用手阻拦伊,伊的纤掌说不定会和我的面额发生关系。

在这惶急之中,我竟找到了一句有效的解围话。

*你仔细些!你先想想。

你自己干了什么事?这一句含着魔力似的命令,竟立刻使伊的昏乱的神经镇定下来。

伊的开车门动作停止了,一双含怒的妙目也现着些慑伏的神气。

汽车又重行开动。

我仍保持着宁静态度,乘势把我的语声碗和了些。

你还是坐下来。

你既然干了这样的事,那决不是咒骂可以解决的!伊向我凝视了一下,伊的态度渐渐儿软化了。

伊果真重新坐了下来,侧转身子向我,和我的距离比先前更远了一寸。

伊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权宜地答道:我是个私家侦探。

你呢?伊不答,伊的身体似乎凛了一凛。

我又淡淡地说:年纪轻轻,怎么干这样的事?伊旋转头来。

你知道我干了什么事?我虽还不知道底细,但你已经干了一件犯法的事——犯法的事?——男女恋爱也犯法?哈,这女子的口齿倒超过了伊的年龄,这到底是一件恋爱把戏,我的料想不会落空。

我答道:我想早熟的恋爱也不是法律所许可的,并且因恋爱而开枪行凶,更不见得是合法的事。

伊的目光转了一转,随即凝视在我的脸上。

我也直视着伊,觉得伊的脸上似乎只有诧异,并无惊恐的表示。

这未免使我有些失望!伊问道:一什么?你说我开枪行凶?是啊,枪声我也听得——你弄错了!开枪的不是我!我顿了一顿,仍瞧着伊答话。

那末是谁?我不知道。

但你明明知道有开枪的事。

是的,枪声我也听得,那是从我家隔壁发出来的,一共开了三枪。

我也曾吃过虚惊。

我不知道那家里扬什么鬼。

直等到枪声停止,我方才出来。

伊这几句话可实在吗?那是没有疑问的。

伊的声浪和伊的目迷都是有力的证明。

该死!我果真弄错了!现在大错已经铸成,我又怎样转回?先生,你是误会的,我并没有干什么犯法的勾当。

先生,快停车,让我——慢。

小姐,你的行径也未必合法。

你不是要和你的恋人私奔吗?伊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注到车座的皮垫上面,略一沉吟,又发出一种低沉而坚决的答语。

是的。

不过你总也知道,恋爱是自由的!晤,恋爱自由,我们是应当拥护的。

不过你们的恋爱里面有没有夹杂什么其他成分?你既然因着恋爱而牺牲一切,为什么还带着这一只皮包走?这皮包中的东西谅来很值钱吧?伊忽而把那皮包用力拉过,藏在伊的身后,仿佛要防我攫取的样子。

伊又抗声道:这不干你的事!快放我下去。

不然我要——唉!伊的语声哽咽了;眼圈儿一红,亮晶晶的泪珠几乎要破眶而出;更一刹那,伊取出了一块白巾,掩住了伊的眼睛,开始抽噎。

伊虽不曾哭出声来,已憧我万分难堪。

我的地位真僵透!在这种情势之下,如果被什么不知细底的人见了,一定要说我利用着暴力,压迫一个孤弱的女性。

其实我不是自夸,我是一个绝对提倡女权尊重女性的人,二十年来从不曾改变过我的态度。

这一次我起初假定这女子犯了凶案,伊又因误会而进了我的汽车。

我本来打算见了霍桑以后,或许可以想一个补救的方法。

但现在的情势不同了。

伊不承认犯过凶案,我又没法证明。

如果伊当真为了恋爱而私奔,我委实无权从中干预。

虽则据我的观察,他们的恋爱成分不见得单纯,但我既不能使伊醒悟,也不便贸然阻难。

我显然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伊又呜咽着说:快停车!让我下去Z 你——一你不能欺负一个女子!对,我不能一错再错。

我经过了一会考虑,便定意改变我的方针。

我答道:你别误会。

我决不是有意欺负你。

现在外面很冷,我不妨把汽车送到你码头上去。

我向汽车夫阿上说了一句,我们的汽车便缓缓地调过头来变换方向。

那女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缓缓摇头。

不必,不必!你只管让我下车。

你放心,我绝对没有恶意。

这话也是真的。

不过我还希望见见伊对方的恋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很不幸的,伊竟坚持着不肯同意。

我还想凭我的最后的努力使伊就范。

我们的汽车虽已转换了方向,目的地却还没着落。

我们往什么码头去?不用你管。

快停车!不然,我要喊岗警了!伊的喉咙固然提高了,又旋转了身子,伸出了右手,第二次准备开门。

我觉得再不能留阻,除了迫命停车以外,再没有别的方法。

正当这时,忽然有一辆大汽车迎面驶来。

当两车交接的时候,猛听得有一种严重的命令从来车中发出。

停车!——停车;三 贱姓不幸这意外的命令非常有效。

那阿土竟奉命唯该地把车子停下来。

我想不出那发令的人是谁。

伊的恋人已追缴而来吗?或是因着伊的高呼的声浪,被人疑做绑票因而来从中营救?我正自胡思乱想,忽见那女子已开了车门,走下车去。

伊的两足既已踏到地上,又旋转身来取那皮包。

那皮包既很沉重,伊又在慌乱之中,一时竟提不起来。

我忽似受了本能的暗示,俯下身去帮助伊提,却不料又引起了误会。

伊高声呼道:哎哟!你要抢我的东西?你一徐女士,别误会。

你的东西只要你自己不拿去送人,谁也不会抢。

这是我的好朋友包朗先生。

我可担保他不会干这样的勾当。

你尽放心。

我抬头一瞧,车厢门口有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站在那女子的背后。

他正是我的老友霍桑!我不禁欢呼道:霍桑,你从哪里来?霍桑含着微笑,耸耸肩。

你认识这位徐小姐?霍桑仍不回答。

他会在这时候赶来解围,委实出我的意料以外,可是我的疑团此刻还没有到解释的时期。

他仍瞧着那姓徐的女子,继续发表他的劝告。

徐女土,请恕我的冒昧。

你的年纪还轻,大概还不曾了解恋爱的真谛。

你想三星期的交谊,便听人家的话,挨了巨款逃走。

这算什么?能说得上恋爱吗?现在你的对方已在公安局中。

他曾犯过三次诱奸案子;他的已往的历史也就可见一斑。

——唉,徐女士,你还怀疑吗?明天你不妨到公安局去,亲自看看他的照片和履历。

……现在你父亲在那边汽车中等得不耐烦哩。

来!我来给你提皮包,别的话让你父亲告诉你吧?五分钟后,霍桑已送姓徐的女子上了那另一辆蓝色的大汽车,随即回到我的汽车中来。

那汽车第三次改变了方向,往爱文路进行的时候,霍桑静静地瞧着我,忽又咯咯地笑了笑。

他说:包朗,你今夜的艳福真不浅!我答道:别乱说!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唉,你口中的酒气多么浓烈啊!莫怪不能得美人的垂青了!你还有闲的心思取笑?我正像陷进了五里雾中!这件事已经解释明白了啊。

你还有什么疑团?疑团多着呢。

现在我虽已知道这女子受了什么拆白者流的诱骗,竟图卷款私奔,但你怎么竟也会参与其事?并且我还听得一次枪声,这种种疑团——唉,不错,不错。

你当真还不明白。

敝寓快要到了。

我们到里面去谈吧。

霍桑的解释是很简单的。

这姓徐的女子——很抱歉,伊的芳名我可不能宣布——还只有十七岁,因着受了一个流氓的诱骗,意图私奔。

伊的父亲发觉以后,竭力劝阻,终归无效。

后来他委托霍桑侦查对方的流氓,以图根本的补救。

霍桑探悉了他们私逃的日期,这晚上便守候在徐家的对街。

那女子先从楼窗上望见了我的汽车,便误认做伊的恋人已如约而至。

不料那男子的汽车迟到了一步,就被霍桑揭破秘密。

他先将那拆白的送进了公安局去,随后同着伊的父亲赶上来瞧我。

原来霍桑早就等在那里,所以当时我种种的举动,和那女子的误上我的汽车,霍桑完全瞧见。

他又料定我的汽车是往他寓所里来的,所以到底被他赶着。

我等地解释完毕,回想我先前的行动近于自扰,也不禁暗暗好笑。

我道:那末,我所听得的枪声也是听错的?霍桑吐吸了几口烟,笑着答道:你的听觉虽然没有错误,你的视神经却不能不算有些儿麻醉了。

我常说酒能麻醉神经,减弱感觉,你总抱着辩难的态度。

今晚上你可还有什么话说?你真是善于找报复机会的!据你的口气,莫非我瞧错了一个窗口?是啊。

如果今晚上你没有被酒力所困,当然不会有这个误会。

这也难说。

那时汽车的进行很迅速,那一排屋子的构造又同一式样,假使你和我易地而处,你的感觉纵胜我多多,在一瞥之间,你敢保得定不会弄错?况且我们在‘接头人面’一案之中,也曾有过同样的经历,难道那顾荣林巡长也是受了酒力的影响?霍桑忽丢了烟尾,立起来打了一个欠伸,笑了一笑。

包朗,你说我善于我报复的机会,你的口才也不惜啊!我辩不过你,以后你尽放量地纵饮好了。

夜已深了,你夫人也许已等得焦须,我不敢屈留你了。

不过你今夜里的经历,若要我保守秘密,不在你夫人面前提起,那你也应付一注相当的代价才行。

好了,别开玩笑吧。

那隔壁的枪声又是什么一回事?我还不明白。

我也不仔细。

不过这里面并无犯罪意味,用不着你我劳神。

那是可以保证的。

那末究竟有什么作用?你既已知道,何必再卖关子?据我所瞧见的,那隔屋的人,大概新近置备了一件避弹马甲,先后开了三枪,分明在实验那马甲的效力。

这件事委实太凑巧了,才造成你这一次意外的艳遇。

还有哎哟‘的呼声,又怎样解释?他疑迟地说:这个我还不能答复你。

但明天你如果肯劳驾一次,亲自去调查一下,这疑团总也可以打破的。

经过了三十六个小时,这个疑团方才得到了打破的机会。

霍桑所说的实验避郊马甲话果真实在。

那人叫做李传福,在振大纱厂里当经理。

一个月前他曾险些儿被绑;因此,他特地置备了一件马甲,以防后患。

那晚上他开到第三论时,子弹从马甲上反射出来,几乎射伤他自己的手背,他才惊呼了一声。

接着,他便也丢了枪熄灯睡了。

还有一点,我不能不补叙一句。

那晚上汽车夫阿主竟擅自容许那女子上车,当时也曾使我一度疑讶。

事后我方才查明。

那女子向阿土问过一句话:这可是包先生的车子?阿主误会是我的女朋友,才有这个误会。

原来那个叫做梅村的流氓,又恰巧和我同性。

因此,我在结束这小小疑案的时候,不能不叹一句贱姓不幸了!< 全文完>正文 两粒珠更新时间:2008-4-8 10:54:37 本章字数:40356一、不可思议的符号那年革命军的势力还没有达到东南,东南二省间忽然起了内战。

当战争最剧烈的当儿,说也惭愧,那沿铁路线一带的人民,都把上海租界——当时租界还不曾收回——当作了避难的安乐窝,竟扶老携幼像潮涌似地赶来。

战事发生在铁路线上,铁路的交通虽断,一大半人都乘着长江轮船大绕圈子。

上海社会的心目,都盼望着内战早日结束,别的事都不足以引起他们的兴味。

一天下午,我也因着闲得无聊,特地往爱文路去访霍桑。

我看见他穿着一件纺绸的短袖衬衫,两手插在那条白胶布的裤袋之中,嘴里衔着纸烟,在他的办公室中乱走。

邵藤椅旁边的地板上堆了不少书籍和报纸,却都杂乱纵横。

此外还有半瓶汽水,一只玻璃杯子,和一把蒲扇。

他一看见我,便立定了向我瞧了一瞧,说道:包朗,你这几天怎么样?不是觉得闷得慌吗?‘我笑了一笑,答道:你自己呢?霍桑皱着眉头道:晤,不必说!请坐。

要不要饮一杯冰水?这天正是国历九月十七日,气候的热度还常在华氏八十度左右。

我走了一会,果真觉得很热。

我坐下来饮了一杯冰水,心头略觉凉快些儿。

霍桑问道:你这几天可从事著作?我摇头道:我的手指好久没有接触笔管了;一切都在停顿中。

可是没有资料?不是。

资料尽有,只是不能镇住我的心思。

霍桑连连点头道:就是啊。

我此刻也仿佛置身在战地上面,被那枪炮的声响所震,竟也没有心思握管。

我诧异道:什么?你也要打算从事著作?霍桑指着那藤椅靠手上的一本深红簿面的西装书,说道:我因为这几天没法排遣,就把这一本哈雷特所著的罪犯心理仔细研究。

因此我得到了几种心得,很想写出来做一种参证。

可是我只没法按捺我的心思。

我点头道:这也难怪你。

我早说过,在这种时期,虽然不直接受战事的影响,但到处都视着停滞的现象。

你近来当真没有什么惊奇的案子吗?霍桑摇头道:莫说惊奇,就是连寻常的偷盗劫夺,也没有人来请教。

我在烦忙的当儿,对于平淡无奇的案子固然谨谢不追,可是在这空闲无聊的时期,那自然应当别论了。

我笑道:那末,此刻假使有人在电车上被一个剪增模去了一只藏着二张五元钞票的皮夹,特来请教你去侦探,你可也——霍桑忽作引耳倾听状道:晤,外面有什么人来了。

我却不曾听得什么声音。

莫非霍桑闲极无聊,只希望有人来请教,故而有这个幻想?可是我仔细一听,门口果然有交谈的声音。

接着便见施桂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名片。

霍桑的眼睛里陡露异光,一边向我得意地瞅了一眼,似暗示我这来客一定是求教的主顾,一边却走前一步去接那名片。

我也觉得若使是熟客,用不到这样投递名刺。

那本霍桑也许真个有试一试身手的机会了。

霍桑说了一个请字,施桂便回身出去。

我立起来瞧那名刺。

那名片的质地很别致精美,片上印着宋伯舜三字,左下角上,另有江苏松江四字,却并没有职衔。

不一会,施桂已引着来客进来。

那人约摸近五十岁,身材瘦小,背脊已有些弯曲,眼睛近视,脸色白而无血,额下留着短须,有几茎已经灰白。

他身上穿着一件天蓝筹纱的夹衫,打扮明明是上流社会中人。

他进得门来,拱了拱手,立定了向我们俩呆瞧,似乎不知道应向哪一个人说话。

霍桑先招呼道、宋先生,你可是要找鄙人?这位包朗先生是我的好友,你大概也早已闻名。

请坐。

我料先生见教的事情,不见得怎样严重吧?他回目瞧瞧我,努一努嘴,似有些不能满足他的期望的样子。

我也觉得那客人脸上虽也带着些忧容,但并无惊惶之色。

霍桑所料的大概相差不远。

来客一边缓缓地坐下,一边庄容答道:霍先生,你怎么知道不严重?我倒觉得很奇怪!……晤,很可怕!霍桑的眼光闪了一闪。

晤,当真?什么事?宋伯舜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来,郑重地交给霍桑。

霍先生,瞧瞧。

这有什么意思?霍桑仰起了身子,把那折叠的纸接过,展了开来。

我也凑过去瞧视。

那是一张八行信笺。

笺上画了两个交联的圆圈,如8形,每一个约有银币大小,另外有一个9字号码;此外并没有什么字迹。

霍桑把那纸在亮光处照了一照,又翻转来仔细瞧了一遍,脸上显出疑惑的神色。

他问道:这可是什么人寄给你的?宋伯舜摇头道:不是。

那末哪里来的?是我自己画的。

霍桑注视着他,似乎疑惑不解。

但那来客不等他回答,又接着说话。

他说:我要请问先生的,就是这两个圈和一个9字有什么意思。

你以前有没有看见过?霍桑忽向我笑道:包朗,你想我们还是空闲着没事好呢?还是猜猜这没意识的哑迷更有趣些?他的身子又靠着椅背,两腿也交叠起来。

我作调解声道。

宋先生,我揣测你的意思。

似乎要叫我的朋友解释这纸上的符号。

但你应得先把它的来历说明才是。

这句话显然提醒了他。

他又拱一拱手,忙点头赞同。

他说道:不错,我来告诉你们。

这两个圈和一个9字,本是画在我的屋子门前的水泥阶上的。

那是用白铅粉所画,大小和这个相仿。

我照样画在纸上,特地来请教。

霍先生,访问这究竟是什么符号?有什么意思?霍桑重新注视着来客,淡淡地答道:这两个符号,是画在你的门外价上的吗?那说不定是什么顽皮的小孩子随便画着玩的。

你何必这样子大惊小怪?宋伯舜摇头答道:不是,不是。

霍先生,我料想这里面一定有特别用意!请问这样交联的双因,是不是什么秘密党的符号?我听说近来那班绑匪,非常可怕。

霍先生,你以前可曾看见过这样的符号没有?霍桑不即回答,但把眼睛在宋伯舜脸上默默地看着。

我见那人的容色严肃,眼睛里含些恐怖,绝不像是儿戏的事。

霍桑说:既然如此,你姑且说得明白些。

你住在哪里呀?你所以到上海来,大概是为避兵乱的缘故吧?来伯舜点头道,正是。

我料这里还只两个星期。

起先住在京大旅社,后来因着开支大大,听说山海关路有新造的屋子刚才落成,便去租了一宅。

那里共有三十宅新屋,我住的是第七号。

我不禁接口道:不错,那都是单愧的西式屋子,门口接着马路。

宋伯舜匝道:是啊。

我住进去了三天,本是相安无事。

谁知昨天十六日早晨,我吃过早饭。

在门口闲立一会,忽见水泥阶上的一旁有这两个符号。

我起先也不以为意,和先生一样的见解,以为是过路的顽皮孩子画在那里的。

我便叫我的仆人根虎抹掉了。

到了昨天晚上,我在楼上靠马路的前房中坐下。

一会,我偶然揭起窗帘,向马路上一望,忽见一个黑影子站在我家的门前。

那人似乎正向我家的前窗探望着,一见我揭起窗帘,忽然拔足奔逃,一转瞬便即不见。

我已觉得微微惊异。

不料到了今天早晨,那同样的符号竟又在水泥阶上发现了!霍桑听了这几句解释,已不像先前那么冷淡了。

他略略坐直了些。

这一次在阶沿的什么地方?在阶的右侧,和上一天发现的所在相同。

莫非你的仆人上一天没有抹掉,故而仍留在那里?不。

昨天我吃过饭后,曾亲自到那里去看过,已经没有影迹。

并且今天早晨所发见的符号,和昨天的略有不同。

那两个交联的圆圈虽是一样,但那个9字却已改作了IO字。

霍桑更挺直些身子,沉吟了一下。

你以前可曾接到过匿名信等类?没有。

可有什么陌生的朋友造访过?也没有。

霍桑又一度沉吟。

那末你家中有多少人?我们老夫妇以外,有一个小女一个小儿。

还有寡居的舍妹,也和我们一同避难来的。

除你以外,没有别的男子吗?没有。

因此我特地雇了一个男仆陪伴闹热。

那就是我说起的根虎。

这根虎你是在这里雇用的吗?是的,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荐给我的。

你在这里有多少朋友?不多。

一个是我的同行,名叫朱信甫,是大成银楼的经理。

根虎就是在银楼里做过的。

还有两个,一个姓张,一个姓王,都在南市米行里面。

但这两个人,自从我到了上海以后,只会过一面。

他们并没有到我新寓里去过。

那个姓朱的可曾来过?也没有。

这样说,你迁入新寓以后,竟没有人造访过?是,当真没有。

只有隔邻八号里的黄老先生,到我那边去谈过两回。

他是扬州人,从前做过知事,也是来避难的。

霍桑安紧了眉毛。

他把交叠的右腿从膝上放了下来。

他的右手摸着下颌;左手的手指兀自在那藤椅边上弹着,似乎一时也摸不着头绪。

我也难想不出这两个符号究竟有什么用意。

是没意识的吗?但据来客所说,连接写了两次,并且号码不同,显见不是偶然的事。

那末,有什么用意呢?有什么人和他恶作剧?但他不是少年,他的模样儿非常谨严,在这里相识的人又不多,也决非事实。

莫非当真有什么匪党要向他勒索吗?但这种方式也太诡秘了,我从来不曾听见过。

霍桑又突然闪过:你想你家的仆人是个什么样人?宋伯舜道:你问很虎吗?他很可靠;信甫荐给我对,也说他诚实。

况且那阶上的9字和10字,写得也很圆熟,决不是像他这样的粗人写得出。

这符号发见以后,根虎可曾有什么话?或表示过什么意思?没有。

那第二次的符号,今天早晨还是我自己抹去的。

他也没有瞧见。

霍桑脸上又现着失望的样子。

他把那张符号纸丢在书桌面上,低垂了头,目光瞧在他的白帆布的鞋尖上面,那鞍尖却不住地在那里动着;可见他此刻也像我一样地困在迷阵之中。

我暗忖他起先不耐闲居,此刻有了事情,偏偏又如此幻秘,一时无从捉摸。

我又听得霍桑高声问那来客。

一你不是说有一位千金吗?是啊。

伊的卧室是不是靠马路的?正是,伊和舍妹同房间的。

伊几岁了?十四岁。

这答语又使霍桑的眼光垂下了。

少停,他又说道:那末,令妹呢?来伯舜道:伊今年四十四岁,小我两岁。

但先生问起她们,有什么意思?该桑似乎没有听得。

他的问句撞了壁,低着头默然不答、宋伯舜似乎觉得不耐。

他道:霍先生,我的来意,不在小女,却在小儿身上。

他今年才六岁。

我在松江的时候,早听得上海的绑匪非常猖獗。

因此我一看见这奇怪的符号,就不免暗暗吃惊。

但这件事还凭空无援,我来便就去报警。

我亲闻先生的大名,着给人家解决疑难,故而冒昧来求教。

霍先生,你想这事究竟有没有危险?霍桑从藤椅上立起身来,走到桌子面前,把一个大水瓶中的冷水倾了一杯,举起来一饮而尽。

他又走到窗口,挺一挺腰,呼了一口长气。

歇了一会,他才回头来答话。

宋先生,我很抱歉。

此刻我实不能下什么断语。

你姑且忍耐些儿,静瞧着再有什么变动没有。

如果有什么可异的情形,或收到什么情札之类,你就差一个人来报告。

我再给你想法。

他顺手将那书的符号,从桌面上取起,折好了还他。

来伯舜半信半疑地问道:霍先生,你想不会有什么危险吗?银桑含着笑容,作安慰声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这两句古话,在某一种局势下也用得着。

你请放心吧。

宋伯舜点了点头,才缓缓立起身来,又准备向我们俩拱手。

霍桑忽止住他道:惨。

这发现符号的事,你可曾和什么人谈起过?宋伯舜道:没有,连内人都没有知道。

那很好。

你此刻回去,也不必多说,只等一有什么动静,立即给我知道。

好。

隔壁黄家里有电话,如果再有什么变动,我立即可以报告先生。

霍桑送来伯舜出去以后,便回到它椅子上,开始烧吸他的纸烟。

他的目光垂下,烟雾的吐吸也缓慢而有节奏。

他既静默无语,我也不便开口。

我防他正在运思,开口也许会乱地的思绪。

一会,他忽仰起目光来,说道:包朗,我老实说,这个问题看起来似乎平凡无奇,可是我竟无从索解。

那倒是我生平第一次的经历!我答道:这事真不可思议。

我也茫无头绪。

霍桑努力地抽吸了一回烟,又向我说:包朗,你记述我的案子已经不少了,但失败的却没有几桩。

这一次也许是我的大失败了。

他立了起来,在室中往来踱着。

他的纸烟吸了几口,还剩半截,便随手丢在痰盂里面。

我见他这种样子,很想找几句譬解的说话,却竟无从说起。

天色已是不早,我只得起身告别。

他送到我门口,说:包朗,明天会。

你明天如果没有事,我们再可相见。

据我意料,这一件奇怪的事情决不会就此中止的。

我点了点头,就分别回家。

我觉得他的最后一语,分明他预料这案子明天就要有什么发展。

但发展的情形如何,霍桑也不能前知,我自然更不必耗资脑力。

二、一粒珠下一天——十八日——早晨九点钟时,我果真接得霍桑的电话。

我以为是那奇怪的符号也许又一度发作了,却不料是另一件案子。

前几天霍桑正闲得不耐,现在却又接一连二地发生案子,在霍桑也可以说是聊以慰情了。

霍桑向我说:你别误会。

这不是山海关路的案子。

刚才租界警署的侦探长王良本打电话给我,说大南旅社一百零三号中出了一件窃案。

那人认识几个机关中人,情势上比较地吃紧些。

他觉得没有头绪,所以叫我去瞧瞧,我知道你也闲着,不如一同往那里去走一遭。

你直接往浙江路和福州路转角的大南旅社会吧。

我这里也就动身哩。

这电话是从他寓里打来的,显得他也刚才得信。

我急急戴了草帽,雇车向浙江路大南旅社进行。

我到的时候,恰巧霍桑的车子也刚才停在旅社门口。

我和他招呼了一声,便一同进去。

在这个时期,上海旅馆的生意真是利市百倍,闹热极了。

无论那旅馆主人怎样贪心,趁火打劫地把寄宿费抬高,那些避乱寄寓的人们为着要保全他们的生命,依旧是纷至沓来。

任何旅馆都挤满了人,甚至后来到的,虽情愿多出高价,竟没有害足之地。

因此引起了旅馆老板们的无厌的贪欲,造成了一种浑水摸鱼的心理——这是战争中杀人流血以外的最严重的损失。

我们进了旅馆,见旅客们憧憧往来。

语声也喧嚣席耳。

但这些人的脸上有一种普遍的现象,都带着些仓皇不安之色。

体格魁梧而常穿着玄色长衫的王良本从账房里出来,分明他也正在那里探听。

他见我们,便走过来招呼。

霍桑问道:你说是件窃案?王良本应道:正是。

霍桑低声道:损失可大?王良本皱眉道:据他说竟是无价之宝!霍桑似微微一震,问道:那是什么东西?王良本道:单单失了一粒世传的珍珠,故而没有价值5其实据他所说的大小,至多也值得一二千元罢了。

王良本摸出一张纸来。

纸上绘着一个小圈,说是失主所绘的珠样。

我见那珠样足有大黄豆般大小。

王良本引手指着朝东一面的楼梯,说:他们住在楼上。

我们从这一部楼梯上去。

原来那里有两部楼梯:一部向浙江路,一部通福州路的门。

我们就往那靠浙江路的一部上去。

当我们上楼时,王良本又把他所知道的告诉我们。

这人姓姜,名叫智生,五天前从常州逃来。

他从前在北平做过什么企事。

此番共有四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儿子,还有一个年老的女仆。

昨天晚上,老夫妻俩和女仆一同往戏院里去的,只有他儿子留在寓里。

今天早晨,那姜某的妻子偶然开箱,忽然发见失珠的事。

霍桑但默默记着,并不答话。

我们上了楼梯,王良本便领到一百零三号室前。

一会,我们便推门进去,王良本又给我们介绍。

那姜智生是一个矮短身材的大胖子,穿一件宽大的半旧深青华丝葛夹衫,年纪在四十左右,高鼻圆目,额下无须,头顶剃得光光,加着他那多肉的面颊,望去很像坐镇山门的弥陀。

不过那弥阳是常常开口含笑,表示着皆大欢喜的本色,这位姜智生的脸上却绝对没有笑容。

我又瞧那位夫人,年龄略觉小些,乌黑的眼珠,白白的皮肤,丰韵犹存。

伊穿一件湖绸的夹袄,下面系着裙子,装束上还带着内地色彩。

伊本坐在床头,见了我们三个人一同进去,略略仰了仰身子,似还有些含羞躲避的样子。

靠近伊的旁边,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容白皙而清秀,眼睛灵敏,显见还没有脱离学校时期;但身材已很高大,若和他父亲比较,至少要高过两寸。

他坐在床边,身上穿着一件淡灰湖绔长衫,非常整洁,手中还执着一本小说。

我们和姜智生寒暄了几句,大家坐定,霍桑便开始问话。

他道:我听得你们失去了一粒珍珠。

可知道在什么时候失去的?姜智生道:大概是在昨夜我们往戏院里去的时候。

据内人说,昨天下午,似乎还见那箱上的锁锁着。

今天早晨开箱,那锁虽仍扣在环上,却并不锁拢,因而才起了疑心。

伊打开箱来一瞧,那珍珠果已不见!后来我们向各处搜寻,连各人的身上都已查过,毫无影踪。

姜智生立起身来,便把床后的一只朱红漆皮箱移出来些,开了箱盖,从里面取出一只象牙的小区。

匣盖上偻刻着盘龙,十分精细,里面还衬着一块血色的缎子。

姜智生又说:那粒珠子就是放在这匣子里的。

我们自从常州前身以后,只在轮船中开过一次,看见珠子仍在匣子里。

霍桑俯身瞧瞧箱子上的锁,接嘴道:你们也是乘长江轮船来的吗?姜智生点了点头。

霍桑又遭:你在船上开匣瞧珍珠的时候,有没有旁的人瞧见?没有。

我是很小心的,当然不敢露眼。

你从那一次瞧了以后,直到今晨发见失珠,这中间并没有再瞧过吗?当真没有。

那末,你怎么知道不是在别的时候失去,却一定是在昨天晚上失窃的呢?因为这箱子常在我们的身旁,没有离开我们的眼光。

只有昨天晚上,那箱子才有失却看守的时机。

我听说你们往戏院里去的时候,少君仍留在寓里,是不是?是的。

但他也离开过一会的。

他回头瞧着那少年。

宝群,你昨夜里究竟怎样,仔细些说给这几位先生听听。

我的目光也跟着瞧那少年。

他低垂着眼光,有些儿瑟缩不宁,显见是一个没有阅历的孩子。

霍桑婉声问道:你昨夜虽没有往戏院里去,但可曾出去过?少年答道:我没有出去。

我因为有些头痛,故而留在房里。

但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忽听得下面有一阵子惊乱声音,疑心是发火。

我跳下床来,奔出去瞧。

我走到楼下,才听说捉住了一个摸袋的小窃,因而喧闹起来,并非发火。

接着我便也回进房间里来。

你下去了多少时候?不多,大约五六分钟。

你从这里奔出去时,房门可是开着?不,我顺手拉上的。

回进来时怎么样?我记得也照样虚掩着,并无变动。

你进来以后,可觉得室中有什么异状?完全没有。

因此我绝不觉得失窃。

霍桑交抱着两臂,沉吟了一下,继续问道:你以后曾否再出去过?姜宝群摇头道:不曾。

我重新上床,不久便睡着了。

你睡时可曾把室门挂上?没有。

但我睡时并不怎样酣熟。

因为我有些头痛,时常反侧。

如果有人开门进来,我一定会惊醒。

霍桑又低垂了头,默默地寻思。

王良本仍坐着不动,也不插口,眼光却在这几个事主脸上暗暗地打量。

一会,霍桑又仰起头来,向姜智生道:这箱子的钥匙是谁执管的?姜智生把眼睛瞧着他的妻子,答道:那是内人管的。

那妇人不等霍桑发问,先开口答道:钥匙常在我的身上,从来没有离开过。

霍桑道:夫人到了这旅馆以后,可曾开过箱子?伊疑迟地答道:箱子是开过的,不过我都是马上关好的。

伊顿了一顿。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

晤,什么事?昨天有个女人来推我们的房门,看见了我,说是走错了房间,就退出去。

走错房间是常有的事。

以后你可曾再看见过伊?妇人摇摇头,向霍桑瞧瞧。

伊的唇吻微微张动,好像再要说什么话的样子,却又低下头去,顿住了不说。

霍桑忙问道:姜夫人,你还要说什么?妇人吞吐地说:还有一件事。

伊疑迟了一下,忽而面向着伊的丈夫,说:在我们快要上岸的时候,你开了匣子唯珠子。

你虽觉得没有别的人瞧见,其实那时候我看见有一个人从我们的舱门口走过。

这人还探进头来瞧过一瞧。

姜智生答道:当真?我却没有觉察。

妇人道:你那时背向着舱门,自然瞧不见。

霍桑接口道:那末据你想,那个人当时有没有瞧见姜先生手里的珠子?伊摇头道:这倒不知道。

但我看这个人身材高大,面貌也很粗黑,不像个正经人。

并且他后来似乎也跟着我们到这旅馆里来。

霍桑的眉毛不禁掀动了一下。

膻?你怎样知道的?妇人道:昨天午后,我出去买东西,回进旅馆的时候,看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

这人的身材状貌,恰像登律那天探头到我们舱里来张望的人。

霍桑道:你瞧清楚没有?就是那个人?或者只是相像?伊忽又垂下了目光,现着迟疑状道。

这个我也不能说定。

因为我当初并不曾注意,现在想起来,的确很相像。

王良本自从入室以后,除了尽过几句介绍的义务以外,始终处于旁观的地位,默不发话。

这时他忽禁不住插口。

这一点也可能的。

我刚才问过帐房,在十二那天,乘新兴长江轮船来的客人,为数不少。

霍桑缓缓点了点头,应道:晤,这固然也是一种疑点。

不过据我看,这一粒珍珠的遗失,范围不见得怎样大——换一句说,我相信这珠子的不见,决不是外来的窃盗干的。

这是一句露骨的断语、我不知霍桑有什么根据。

但这句话确有力量,竟使室中的几个人一时都静默起来。

大家都呆瞧着霍桑,似乎都急于要听他的下文。

王良本的眼睛骨溜溜地转动。

我也注视着我的朋友,并不例外。

霍桑的眼光向室中打了一个圈子,忽又问道:你们不是有一个女仆的吗?伊在哪里?姜智生道:伊刚才出去探望伊的亲戚去了。

伊可是这里的本地人?不是。

伊是我从常州带来的,已在我家做了好多年。

伊有一个姊姊,也在这里做人家的佣人。

今天早晨,伊的姊姊打发了一个人来叫伊去。

霍先生,你可是疑心伊?这话我还难说。

那末,先生有什么根据,竟说这粒珠子不是外来的偷儿偷的?我觉得这案子有几个可异之点:第一,失去的只是这一粒珍珠,别的没有缺少;第二,那珍珠放在皮箱中的象牙匣中,那人却取珠弃匣;第三,箱子上有锁,却并无撬破的痕迹。

这种种都足见不是寻常外来的窃贼办得到的。

姜智生作诧异声道:如此,你可是说……霍桑忽接口道:我以为这窃珠的人,至少在事前看见过这珠子,并且知道它藏在箱中。

这几句解释和我的意见信合。

我瞧种种的情节,分明那人的目的很单纯,只在这一粒珠子,的确不像外贼。

姜智生说:这样说,知道这珠子的人并不限于我家的女仆。

我的侄儿宝祥也知道的。

前天他到这里来瞧我们时,还说起过这珠子呢。

霍桑点点头,他的眼光闪动了一下,仿佛已得到了一条线路。

他怎么会凭空说起这粒珠子?姜智生道:这一点在外人看来,固然不免要诧异的,其实这里面还有一段小小的历史。

当先父临终的时候,取出两粒珍珠,一粒给他的长孙,那就是宝祥,还有一粒,给小儿宝城,指定作为他们俩定婚的聘物。

宝祥的一粒大些,宝群的一粒小些,但颜色不同。

宝祥的圆润而纯白,光彩很好;小儿的一粒,却略带红色,另有一条血红色的丝纹,很是别致。

但宝祥的一粒,据说已经失落了。

我们家传的两粒珍珠,现在只剩了我们的一粒,所以这一粒愈见宝贵。

宝祥前天所以问起它,大概就因着这东西是我们姜家唯一的珍物,他也很关心的缘故。

霍桑点头道:晤,他怎样说起的?姜智生道:他问我有没有将珍珠带出,或是仍留在常州。

我对他说带出来的,内人还告诉他就在这一只箱子里。

王良本又插口道:这番事请你刚才没有告诉我啊。

他的脸上带着抑怨的神气。

姜智生道:王先生,你没有问起,我自然也想不到。

霍桑道:这番事情的确是值得注意的。

令任后来可曾来过?姜智生道:他本约我昨天晚上一同往大江戏院去瞧戏的。

我等他到八点半钟时方才出门,他却失约不来。

他住在哪里?他在虹口新大面粉公司里办事。

他是本来住在上海的?是的。

他在这里的情形很熟。

这旅馆也是他替我预先走下的。

者实说,我往日难得到上海来,一切都不在行。

我内人和小儿,这还是第一次来呢。

霍桑点点头,似乎认为所门的已告一个段落,便缓缓立起身来。

他回头向良本财耳说了几句,王良本便也立起来向姜智生说话。

他道:现在我打算先去瞧瞧令侄。

但你的女仆的姊姊在什么人家帮佣?你可知道?姜智生寻思道:伊说是说过的,我可记不得了。

他的妻子忽应遵:我记得的。

在新问路和康里六号,一家姓沈的人家。

王良本在日记上记了下来。

那仆妇叫什么名字?妇人道:伊姓周,我们都叫伊周妈。

霍桑已取了草帽准备出室;我也照样跟着。

他在离室以前,又立定了向姜智生安慰了一句。

他说。

据我看,这件事如果迅速进行,大概还有珠还的希望。

你姑且耐性些。

我们一得消息,便会来报告。

姜智生肥满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连连作揖道:但愿如此。

请霍先生费些心力。

如果成功,一定重谢。

霍桑谦逊了一句,便和王良本与我一同辞别出来。

我们下楼梯的时候,该桑向王良本发问。

刚才你在账房中探问什么?我查得昨夜九点钟时,楼下果真提到一个小窃,确曾纷乱过一会。

霍桑不答,一直到走出了旅馆门口,才重新向王良本说话。

你姑且先向宝祥的一条线路进行。

成效如何,请通知我一声。

我料这一件案子并不怎么难办,不出两天总可以解决。

零桑向王良本点一点头,拉着我回身而行。

我们并肩走了几步,霍桑忽说出几句富有吸引力的说话。

包朗,你若没有事,不妨到我寓里去吃午饭。

昨天那个家伯舜的奇怪的案子已经有了一种新的发展。

你若使愿意听听,我们回寓内去细细地谈。

三、意外波澜宋伯舜的秘密符号的事情,本来盘据在我的脑海中,我正苦满腹疑团,无从打破。

这天早晨,凭空里发生了这件失珠案子,岔了开去,我没有机会查问。

现在他说这件事已经有了新的发展,我自然愿意知道。

所以我和他一回到了爱文路寓所,彼此坐定,烧着了一支纸烟,我就禁不住发问。

我道:霍桑,你说的发展,究竟怎么样?霍桑喷了两口烟,答道:这件事果真蹊跷!那符号当然不是偶然画在那里的。

我料有什么人在晚上偷偷地去画的。

宋伯舜在十六晚上所瞧见的那个在他门口徘徊的人,大概就是画符号的人。

当宋伯舜瞧见他时,那第二次的符号必定已经画就,故而那人虽仓皇逃去,符号却依旧在昨天早上发见。

但这个人所以画这符号,究竟有什么用意,我委实推想不出。

所以只有先设法探明这画符号的人的踪迹,才有解决的希望。

那个人已连接去了两夜,难保不第三夜再去。

我又料那符号后面的9字和10字,也许指着时间说的。

因此,我昨夜里打发了一个人,特地往山海关路来伯舜的屋外去守候。

晤,你的理想很合理。

结果怎么样?我派去的那个全福,守到十点钟的时候,果真看见一个男子走到宋伯舜的屋前,立定了向楼窗上探望。

那时候楼窗上映着一个女子的影子。

那男子在门口往来了两次,似乎没法可施。

他忽而走上阶沿,偻着身子,要推门进去的样子。

正在这时,那门口的男子,忽似听得了里面的声音,便回身退下阶沿,仍匆匆地向来的方向回去。

全福正待尾随,忽见楼上的电灯熄灭了,楼下的前门突然开了,有一个中年人立在阶上,向左右望了一望,才重新退了进去。

这个人大概就是来伯舜。

当时全福做做一惊,等他回身追赶,那男子已转弯不见。

我惊问道:他可是终于没有追到?霍桑皱眉道:当时的情形,固然怪不得全福,但他究竟也欠灵敏些儿。

他追到转弯角时,看见两三辆车子向一南一北地进行。

他一时不知跟那一辆好,便错过了这个机会。

唉,可惜!不是劳而无功空欢喜一场吗?还好。

据我料想,这个人既不曾知道有人守伺,大概还要来哩。

这件事尽有未来的变化,你耐性些等着罢。

我略想一想,乘势问道:那件失珠案子,你可有什么见解?你想这两件案子既然在同时发生,你可来得及分头进行?霍桑道:。

今天这件案子平较得很。

少停我等王良本来报告以后,便可指示他机宜;凭他一个人的力,已尽足破案、我已经说过,这案子的范围原是很狭的。

现在我所注意的,却在宋伯舜的一案。

这里面的确有些玄秘,值得我们的注意,并且——一滴铃铃!滴铃铃…。

霍桑突的跳起身来,奔到电话箱前,赶忙接着听筒。

他说:这里是霍桑侦探事务所。

你那里?——宋伯舜先生?——一好,好。

——什么?——一粒珠子?瞩,你竟不知怎样来的?怪事!——真奇怪!——好,我立刻就来。

你把珠子保存着。

我见他回身转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中异光闪烁,又像得意,又像惊异。

他大声说:包朗,这件事真是太不可思议!据宋伯舜说,他即刻得到一拉很大的珠子。

竟不明白它的来由。

你想奇怪不奇怪?事情真出乎意外!刚才姜智生家失去了一粒珠子,宋伯舜却得到了一粒。

这两件事情可是有关合的吗?但一失一得,是不是真个关合?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妙呀?我们乘了汽车到山海关路时,已过十一点半钟。

车子开到那一排新造的洋房附近,便停下来。

霍桑且走且瞧那洋房的门牌,他走到一宅门前,才立停了说话。

这就是挨哀(互)第七号。

霍桑走上阶沿,伸手敲门,里面却不见有人答应。

霍桑有些怀疑,引耳听了一听,便推门进去。

那门竟应掩着没锁。

我们在门外站了一站,就走到里面。

我见迎面有一条短小的甫道,甫道尽端接着一部楼梯。

靠右手一面有一扇门,也静悄悄地关着,似乎里面就是客室。

霍桑又在这客室的门上用指弹了两下,竟也没有应声。

霍桑的怀疑的目光演化而成惊异。

他的双目圆睁,脸上的肌肉紧张。

我也暗暗地纳罕。

他伸手在衣袋中摸了一摸,略一踌躇,便握着门或用力一旅,直推进去。

我也急急跟在他的后面,以备有万一的不测。

不料我们进门以后,四周一瞧,客室中依旧空虚。

霍桑侧着身子,向后面望了一望,作惊讶声道:唉!在这里!他慌忙奔到一只沙发的背后。

我也跟着过去,看见有一个人直僵僵地躺在地上,眼睛紧闭,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

这人穿一件旧式的天蓝绔纱的夹衫,身材瘦小,正是那末伯舜。

奇怪!宋伯舜已经死了?这乱子真闹得大了!霍桑早已屈着一股,在宋伯舜的额上摸了一摸,又从他的嘴里取出了一块团结的手巾。

他又凑着耳朵,在宋伯舜的胸口听了一听。

他低声道:还好,他只是惊晕,并不碍事。

你快去弄些冷水来!我答应了,就从桌子上取了一只空杯,又从一只茶几下的水壶中倒了些水,授给霍桑。

霍桑给宋伯舜解开了夹衫的钮子,用手在他的身上按摩,又屈动他的手肢。

他把冷水在宋伯舜额上淋了一会,便见他的眼睑缓缓地张动。

再过一会,宋伯舜尼经张开眼来,向四下乱瞧。

霍桑作安慰声道:宋先生,不用害怕。

没有事。

他说着,就缓缓地扶他坐起。

宋伯舜的眼光仍显着呆木的样子。

他先向霍桑凝视了一会,又向我瞧瞧,领了一顿。

他方始开口。

一茬先生,我可是做梦?不是。

你只是受了些惊,晕过去了一回。

宋伯舜用手揉揉他的呆木的眼睛。

他连连眨了几眨,似乎才记起了方才的经历。

他忽迅速地运用着两手,在他的衣袋中乱摸。

他惊呼道:哎哟!我的珠子呢?霍桑仍低声道:你不用寻了。

大概已被什么人劫去了。

现在你能不能站起来?我和霍桑二人一同将来伯舜认地板上扶起,又把他扶到沙发椅上。

他坐稳以后,神智上好像更清醒些。

霍桑问道。

你们家里的人都在楼上吗?宋伯舜点头道:是的,这件事没有惊动他们,总算还好。

现在我们轻声些谈。

霍桑道:你的根虎呢?宋伯舜道:他已往警察局里去了。

为什么?‘我发现了那粒珠子,知道不妙,故而一边打电话通知先生,一边打发很虎往警察局里去报告。

晤。

这珠子怎样来的?你说给我们听听。

那珠子的来去都很奇怪。

约摸在半点钟前,根虎忽送进一个淡蓝色的信封,封面上并无字迹。

他说他偶然瞧见前门上的信箱中有这一封信。

他不知是什么人塞进去的,也不知道给谁,故而取出来给我瞧。

我一接那信,看见信封的中央凸起了些,早有几分疑心。

我拆开来一瞧,内中有一个游绸的小包,更是莫名其妙。

我再将小包打开,却是一粒精圆的珍珠,足有我这指爪般大小。

他翘起了他的食指给我们瞧。

霍桑点了点头,又问道:另外可有什么字迹?宋伯舜摇头道:没有。

除了那珠子以外,信封中并没有片纸只字,信封上也没有一个字迹,不知是谁给谁的。

这就是最可疑的一点。

那时你怎么样?我没有买过什么珠子,更没有人会将这重价的珠子赠送给我;并且赠送也决不会随便塞在我的信箱中的。

我便想到这定是有什么歹人,实施栽赃图害的计划;或是有什么强盗劫得了这粒珠子,一时有什么危险,故而利用我门上的信箱暂时窝赃。

总而言之,这一定是祸不是福!这推解很近情理。

因此,你便打发你的仆人去报告?正是。

我一边差根虎去,一边到隔壁借打一个电话通知你。

你打电话时,珠子放在哪里?宋伯舜道:在我的身上。

我打好电话回进来时,就坐在那只椅子上,重新从袋中摸出那珠子来细瞧。

可是我刚才摸出那个信封,还没有将珠子取出,偶一抬头,忽见有一个戴黑眼镜和龙须草帽的男子,立在那个门口。

我不禁一愣,这个人怎么这样直闯进来,并且举步很轻,未免鬼鬼祟祟。

那人向我点一点头,低声说:对不起。

我要请问一个姓。

‘他且说且走近我的身旁。

我越觉惊疑。

这个陌生人怎么闯到人家屋里来问姓?我早已立起身来,一边将那藏珠子的信封折好,打算重新放入袋中。

不料那个人抢前一步,嘴里低低地惊呼。

那不是一粒珠子吗?我知道不妙,急急放在袋中。

可是我的右手还没有从袋中伸出,他便举起一拳,直向我的面上打来。

我没有防备,但觉一个头晕。

便跌倒下去,以后便完全没有知觉。

若没有先生们来救,我也许不会醒转来了。

霍桑定神地听着,把左手曲按在右腋下面。

右手却抚摸着下颌,目光注在地板上面。

宋伯舜用手抚磨着自己的额角,瞧着霍桑,等待他的批判。

一会,霍桑缓缓问道:你可记得那人穿什么衣服?宋伯舜道:似乎穿一件竹布长衫,上面罩着一件黑色马褂仿佛是羽毛纱的。

有多少年纪?这却不曾注意。

他戴着眼镜,但似乎还轻。

什么回音?我记得是弯着百头的国语、霍桑低头想了一想,又遭:那人的身材是不是比你略略高些?宋伯舜似乎微微诧异,答道:是啊。

霍先生,你怎么能知道?——霍桑解释道:这是从他跨步的距离上知道的。

我知道他穿的一双深口尖头的翻鞋,并且还新。

你家的根虎不是穿毛布底的布鞋的吗?宋伯舜点头道:是的,是的。

霍先生,你真了不得!他的眼光也和我一般,跟着霍桑的视线向地板上礁去。

那新漆的地板上面,果然有霍桑所说的两种足印。

宋伯舜又说:霍先生,你的眼光确实很灵。

但你想那人起先既然把珠子从外面塞了进来,后来又从我的手里夺去,我先前所料的有人利用我的信箱暂时窝赃,这谁想不是合符了吗?霍桑不答。

他的右手依旧不曾脱离下颌,仍皱着眉头思索。

他答道:这话不容易回答。

我觉得未必如此简单。

宋伯舜道:你的见解怎么样?我在没有搜集到事实上的证据以前,还不敢确信投球的和劫珠的是同一个人。

什么?假使不是一人,那人怎么单来劫我这一粒珠子?不错。

但进一步想,只须有人知道你有这一粒珠子,就也有起意来抢劫的可能。

那末,知道我得到这一粒珠子的人,只有根虎。

但他已经往警察局去了。

若说他勾通别人。

也不能如此迅速。

况且他如果有这恶意,起先尽可将珠子从中吞没,我原不知道,何必又多此一举?你再想想,除了根虎以外,更没有别的人知道了吗?没有呀,连我的妻子都不曾知道——慢。

你在什么地方打电话给我的?在隔壁八号里黄家。

你和我接话时,可有什么人在旁边?一这句话才提醒了宋伯舜。

他的目光呆了一呆,似在追忆什么。

他的本来失血的脸上又加上了一层灰白。

他道。

唉,我记得了。

那时黄家的一个男仆恰在空中,另外有一个黄老先生的弟弟在窗口看报。

我虽然没有直接告诉他们,但是我报告你的谈话,他们一定都听得。

他略顿一顿,又遭:不过,他们这两个都是规矩人,不会干这种事。

霍桑微笑道:话虽不错。

但我们从事侦探的人,必须注意到事实的各方面,又须把事实根据,不能单靠谁想,使贸贸然下断语。

来先生,我还有一句话。

那一粒珠子可是带些红色的吗?我一听到这句,仿佛咽喉中的一枚骨鲢忽然吐了出来。

原来我早疑心这两件事有相互的关系,要想发一句问句,抉破我的疑团。

可是我处于旁观的地位,一时又没有机会开口。

宋伯舜似乎呆了一呆,摇头道:不是啊。

那是一粒纯白的珠子。

哈!扫兴!疑团还是囫囵的一个。

霍桑也微微一震,惊问道:纯白的吗?是,纯白的。

你可曾瞧得清楚?宋伯舜伸出手拿来,说道:我放在这掌心中仔细瞧过一会。

怎么不清楚?霍桑又进适地问境:一丝没有红色吗来伯舜仍很坚决地答道:完全没有。

霍桑忽略闭着嘴,垂落了视线,脸上现着失望的颜色。

我也暗暗地呼出一口气。

一会,霍桑继续问道:宋先生,你可认识一个姜智生?宋伯舜忽张大了双目,呆瞧着霍桑。

他只摇了摇头,似乎莫名其妙。

霍桑又说:他是常州人,有一个儿子,名叫宝城。

宋伯舜连连摇头道:我完全不认识。

霍先生,什么意思?霍桑仍自顾自问道:你虽不认识,譬如你的夫人和平金等,是不是一宋伯舜忽摇着两手,止住这:不,不会!我们并没有常州人的亲戚朋友。

内人和舍炼等,更少相识的人。

霍先生,你究竟有什么意思?霍桑忽放下子来,互相交挂着,笑道:对不起。

这是没有关系的。

我随便问问。

他又回过头来,自我笑道:包朗,我的脑子似乎因着困废太久,有些糊涂了。

我刚才的问句原是毫无根据的,只因急于求功,竟有这一番废话!我也笑着说:这也难怪。

我也有这个意思。

事实委实太凑巧哩!这时外面走进两个人来。

那根虎报告了警局,已引着一个探目同来。

那棵目叫做李长庆,矮短短的身材,满脸粗麻,我们也约略认识。

霍桑把案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叫他设法侦查一个身材五尺以上,足上穿时式的绿皮底新鞋的少年。

这探目倒也领教,连连答应了几声。

霍桑又将地板上的一块团连的白巾拾起来,展开一瞧,是一块纯素的充丝巾,且无记号,但还新洁。

霍桑将白巾喷了一喷,问宋伯舜道:这谅必不是你的?宋伯舜摇头道:不是。

一定是那劫殊的强盗的。

霍桑道:这巾上还带些香味,足证他是一个漂亮的少年。

所以他身上所穿的衣服,和戴的黑眼镜,一定不是他平常穿戴的,而是他临时借以掩饰用的。

不过那顶龙须草帽和新鞋子,却不像是临时置备的东西。

他随手把白巾交给那探目,又道:你回去时,可把这层意见告诉探长。

请他派一个人在这里附近注意一下。

那探目答应了走出去。

霍桑又向宋伯舜问起昨夜的情形。

据宋伯舜说,昨夜他预防那可疑的人再来,特地叫他的女儿悄悄地在楼窗上瞧着。

到了十点钟相近,伊果真看见一个男人在下面张望。

但等到宋伯舜下楼开门出外,却已不见人影。

不过那神秘的符号也不再发见。

霍桑又向根虎约略问了几句,也没有新的事实。

霍桑作安慰语说:宋先生,这件事你虽受了一番惊恐,实际上幸亏还没有损失。

你安心些。

万一再有什么变动,我们一定会把那个人捉住,决不再叫你吃苦。

再见。

霍桑和我走到门外,他又在水泥阶上俯身瞧了一瞧,才乘了原车回寓。

四、两条线路我这天的午膳是在霍桑寓里解决的。

他虽很诚意,我的胃纳却大打折扣。

我因着这两件案子盘踞在我的脑中,迷离隐复,好像有一块石头塞住在我的胸口。

我们吃罢了饭,霍桑又吸烟深思。

我从烟雾缭绕中,看见他的面容变幻不定。

他忽而双眉紧蹩,狂喷烟雾,忽而微微点头,脸色又像春云乍展,显见他脑中的思潮正自起伏不宁。

我既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只余默自揣想。

这两件案子既然同时发生,又都和珠子有关,事既凑巧,显然是有连带的关系了。

谁知那珠子的本身,偏偏两不相同;两方面的当事人又不相认识,那又明明是两件案子。

不过我记得姜智生说过,他的侄儿宝祥,也有一粒珠子,颜色是纯白的。

据宋伯舜报告,那粒白珠的大小,确比那姜家失去的一粒大一些。

那末,宋伯舜所见的一粒,会不会就是宝祥的一粒?但姜智生说过,宝祥的一粒早已失去了,此刻怎么又会发见?即使没有失去,又怎么会用这样神秘的方式送到来伯舜寓里去?并且送去了不久,为什么又重新劫回?这里面曲曲折折的情由,实在太离奇了!我想来想去,终于寻不出一丝端倪。

一会霍桑忽自言自语地说:三点多了。

怎么王良本还不来?我说:你对于这一件案子莫非已有了成竹,等他来指示他吗?你应说两件案子。

不是一件。

哈,不错。

那末你在这两件事上,都已有了把握没有?瓶桑微微点了点头。

把握还说不到,但我已经拟成了一种推想。

我大喜道:好极!请你先说给我听听。

我实在闷极哩!也好。

我们先谈宋伯舜的一案。

据我料想,宋伯舜所假定的陷害和寄赃两种谁想,都不能成立。

理由呢?第一,款赃图害,根本不能成立。

因为宋伯舜在这里亲友很少,瞧他的样子,又不像会和人家结怨。

退一步说,即使有人要想害他,但这计划也太笨拙了。

试想像来伯舜这样睑小如鼠的人物,若说会干盗劫不法的勾当,谁会相信?一很是。

第二种暂时寄赃的难想呢?这一点我也仔细推想过了。

若说有什么匪徒输得或抢得了那粗珠子,因为觉得有警探的跟踪,或有其他危险,不能把珠子留在身上,因而就暂时寄放在一处,等到危险过后,再去取还。

这原也是可能的事。

不过这样的事有两个先决的前提应加注意:第一,他要寄放的地方,一定是拣稳妥而容易取回的。

你想来家的信箱,可算是妥当的地方吗?他后来重新取回,不是又冒过一次险吗?第二,那人因危险面移放赃物,一定是因着特殊的情形而临时发生的。

但来伯舜所经历的事情,却谁也不能说是临时发生的。

因为前两天的两次神秘符号和今天的珠子,一定是有连带关系的。

你说得很透澈!这两种谁想果然完全被你推翻了。

但你自己的见解怎样呢?据我看,这件事似乎是出于谈会的。

误会的?什么意思?——一个打岔又将我的疑团紧紧封闭了。

外面匆匆走进一个人来,就是王良本。

我见他汗流满面,目光在灼灼地闪动。

他向着我们俩点点头,仿佛一个小学生在一个困难的算学题上,经过了长时间的推索,已经得到了相当的答案,便不禁在他的同学面前显露一种洋洋得意的样子。

霍桑招呼了一句,问道:良本兄,失珠案不是已经破获了吗?唉!那正是很迅速的。

请坐,吸一支烟。

王良本一边接了纸烟坐下,一边很得意地答道:霍先生,破获虽然还没有,但距离破获也不远了。

他且说且擦着火柴烧他的纸烟。

霍桑催着道。

怎么样?王良本靠着了符背,又把腿伸了一伸,缓缓说道:我自从和你们在旅馆门口分别以后,觉得这件案子有三条线路可以进行。

霍桑动容道:晤,哪三条?第一条,就是姜夫人所说的那个同船的黑面汉子。

这一条比较上最不重要,故而还不曾进行。

第二条,就是那个仆妇周妈。

伊昨夜虽是一同跟往戏院里去的,但珠子的被窃是否确在昨夜,还不能证明,那末,这仆妇终日在一室之中,乘机起意,也未始不可能。

故而我曾到过新闸路和康里去。

霍桑有些不耐。

晤、我料想这条路,你也没有走通。

你不如就说第三条吧。

王良本正在表示他办事的精细有序,却被霍桑从中打断,似乎有些不高兴。

略停一停,他才答道:是的,我问过那个仆妇,当真也门不出什么。

……第三条路就是那个在虹口新大面粉公司里办事的姜智生的侄儿姜宝祥——霍桑又不耐地插口道:唉,你所有的线路,只有这三条吗?王良本沉下了脸。

三条也够了啊。

多了,反乱人的思绪,有什么意思?霍桑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

我也只有两条,还没有你多呢。

王良本反问道:腥?你也有两条?哪两条呀?霍桑迟疑道:哈,这个——我想我还是先听你说。

你既然说你侦查的结果已将近破案,我的也许有错误。

对不起,清说下去。

你可曾见过那个姜宝祥。

王良本点头道:见过的。

我起初并不说明失珠的事情,假托是他叔父的朋友,顺便问他一声,昨天他为什么失约不去看戏。

我带一个口信给他,叫他今夜再去。

他果然深信不疑,率然地答道,‘我昨夜去过的阿。

我一听这话,心里别的一跳,但脸上仍装做若无其事。

我乘机问道:你在什么时候去的?他们却等到你八点半钟才出旅馆。

宝祥答道:我在一个朋友家里吃晚饭,耽搁了一会,去得略略迟些。

我到旅馆时,约摸十点钟了。

我暗忖说话越发近了,便用反话逼他一逼。

我带笑说:你别说谎。

你何曾到过旅馆里呢?‘他辩道:我确实去过的。

还到过他们房里。

‘我仍含笑道:当真?你可曾看见什么人?宝祥道。

‘这倒没有。

’我假意大笑道:畸!这可见你的谎话已露了马脚哩!他大声道:确实的。

我推门进去,看见里面空空无人,才知他们都已往戏院里去了。

但房门既没有下顿,谅必那仆妇还留着。

那时候伊既已走出,我也不等伊回来,就退了出来,打算赶往大江戏院里去瞧他们。

我又道:但你后来到底没有往戏院里去啊。

姜宝祥道:不错,那就因为我刚出旅馆,忽而遇见两个朋友,被他们拉住了,一同往东明酒铺里去喝酒。

起先我还打算陪他们略饮一会,再去瞧我叔叔。

谁知被他们一杯两杯,灌得醉醺醺的,竟致失约不去。

他这一节谈话原是无心而出的。

但在我们看来,不是已很明了了吗?霍桑听到这里,把两臂的肘骨支着藤椅的边,两只手却把十个指尖互相交抵着。

他的沉着的脸上满显著注意的神色。

他说:这个人,原也是我推想中的线路之一。

在这一条没有证明以前,别一条自然来便进行。

现在你的意见怎么样?王良本道:我当时听了他这一番话,便知他进房的时候,必就在宝群因着喧闹而下楼的当儿。

那时宝禅看见房中没有人,也许一时起了歹意,便想窃取那粒珠子。

他是本来知道藏珠的所在的,或是他身边有一个同样的钥匙,或是美夫人开箱以后,一时粗心,没有把锁锁上,就造成了他的机会。

其实那锁本是一种老式的铜锁,即使锁着,也不难设法弄开。

那时他的举动一定很快,得珠以后,仍悄悄地退出,宝群却还没有上楼。

你知道那旅馆本有朝东朝南两部楼梯,故而两个人一上一下,他和主磁到底没有撞见。

那粒珠子,我想他一时还来不及销售。

所以我已派人跟随在他左右,只要一知道那真脏的所在。

就可以完全破案。

霍桑低头沉吟了一下,才道:虽然,你还须谨慎些地。

你可曾打听他平日的品行怎么样?王良本仍有把握似地应道:打听过的。

他平日喜穿客吃,别的恶习却没有。

但在上海社会,一犯了这‘穿’‘吃’工字,无论男女,已尽足引到里落的地步去。

霍先生,你说是不是?晤,这话很合情理。

你可知道他先前所有的一粒珠子怎样失掉的?那当然是他变了钱浪费掉的,后来却假说失掉的罢了。

你怎样知道的?邓原不难推想而得。

你没有问过他?没有。

我当时本想问他的,但一转念问,觉得因这一问,也许会使他疑心防备。

这样,我们要侦查他的真赃所在,反而难了。

哈,你的步骤怎么样?我那时仍不动声色,和他好好地分别,只悄悄地派了两个人监伺着他。

据我料想,他不久便会把那珠子出售。

我们只须查明他向来交往的人,就不难达到获得真赃的目的。

霍桑不再问下去,又低垂了头。

大家都静默起来。

我觉得王探长的见解太偏于直觉,推想多于事实,未必恰合实际。

霍桑缓缓地摸出纸烟来吸着,似正在把王良本所得的线路仔细推敲。

天色已渐渐儿就瞑,马路上电灯亮了。

夜神的势力也逐渐伸展到我们的谈话室里。

良本看见霍桑的突然静默,似有些忍耐不住。

可是在这静寂之中霍桑忽自动开口了。

他说:我觉得内中有一个疑点很觉费解。

王良本忙抬头问道:什么?霍桑道:就是那宝祥既已干了这样的事,怎么肯老实承认?你想他到旅馆的时候,既然没有一个人瞧见,何不一口抵赖落得干净些?王良本紧闭着嘴唇,默不答话。

他向霍桑注视了一会,才道:你可是说偷珠的不是宝祥?晤。

那末这事是谁干的?霍桑又不即答,低着头沉吟。

他的目光又移注到他的白帆布鞋的鞋尖,那鞋尖又似拍板般地在微微翘动。

良本又急不待缓地问:霍先生,你本说有两条线路。

你说偷珠的究竟是谁?霍桑微笑着说:我所疑及的一个人,你们也许不会同意。

你说说看,到底是谁?——我很疑心那宝群,这回事或者就是他弄的把戏。

良本突然张开了嘴,十分惊异,连我也很出意外。

霍桑的声调虽平稳如常,但他的容色庄重,不像是说笑话。

我知道他不会凭空发这样的断语,急于要听他的下文。

王良本却抢先替我催促。

王良本问道:霍先生,你怎么会疑心宝群?有什么高见?霍桑的答话又偏偏本巧地被阻了。

那电话匣子里面忽又满铃铃地响起来了。

霍桑立起来,拿起听筒听了一听,便对良本说:是你的电话。

他就将听筒授给良本。

王良本接着应答了几句,忽而面露诧异。

他说:嗜…、真的吗?……那也很好!……我知道了。

…我来告诉霍先生,请他就来。

……再会。

他将听筒一放,就回头对霍桑说:这件事当真太奇怪!这电话是大南旅社姜智生打来的。

他说珠子已经找到了——是宝做那孩子拿出来的!五、一线之光王良本电话中的消息又是出我意外的。

瞧这情形,不但那个面粉公司里的姜宝祥不曾有窃珠的勾当,并且事实上那珠子也没有遗失,只是空忙了一场。

那末这一回事果真像霍桑所说,完全是那孩子在里面弄把戏吗?但这里面的情形究竟怎样?这孩子弄这乖巧又有什么目的?王良本撑着书桌站着,满现着懊丧的样子,悻悻地说:霍先生,假使你的说话不虚,那孩子未免太可恶。

你想他这一种戏弄抱着什么作用?霍桑走到衣架面前,取下了草帽,答道:真相的揭露已经在眼前了。

与其凭着推想暗中摸索,还不如直截了当地去问个明白。

王探长,你可有兴再去走一趟?王良本摇头道:我已奔了一天,此刻打算经济些我的腿力。

你问明白以后,通知我一声吧。

霍桑点头道:也好。

包朗,你陪我去一趟。

回来吃夜饭,大概还不算迟。

我们三个人一同出门。

王良本独自回家,我和霍桑二人乘了汽车,往浙江路大市旅社去。

车在进行对,我因着霍桑的解释一再受到打岔,便想利用这个机会,请他把断语的根据说一说。

我问道:霍桑,你怎么知道这回事是宝做弄的花巧?霍桑道:我已经说过,我对于这回事本来有两条重要的线路。

一条是那宝祥,一条就是这个孩子宝群。

关于宝祥的嫌疑有两点:第一,他的父母同去瞧戏,他单单不去,显见他有所图谋。

因为我瞧他的精神活泼,明明是一个好动厌静的孩子,可见他昨夜的头痛是推托的;否则,像他这样的少年,即使当真头痛,也决不致因此阻止他的游兴。

第二,我瞧他的母亲似乎很疼爱他,竭力想把窃珠的事情推在别的人身上。

伊所说的走错房间的女人和上岸时的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脸的人,都是这个作用。

因此,伊虽不致和那孩子通同,但也许已经疑到了那孩子曾用过伊的钥匙,故而暗暗地怀着鬼胎,一边替伊的儿子担忧,一边又设法移祸。

除此以外。

在我们侦查的时候,我看见宝群常偷偷地把斜眼瞧着我们。

不过我当时想不出他有什么目的,后来又引出了一个可疑的宝祥,故而我不便就马上发表。

那么,他究竟有什么目的,你此刻可已明白了没有?还难说定。

这孩子初到这里,时口很短,不像会有什么嗜好,势不致输了去变钱。

或许这里面关涉一个女子,也未可知。

好在底蕴如何,我们不久就可以明白。

我想了一想,又问:照你说宝群先前既已藏匿了珠子,此刻他为什么又自己拿出来?霍桑道:那是很容易明白的。

他本不防他的父亲会发见失珠的事;即使发觉,料想也不会去报告警局。

现在他看见弄假成真,事情闹大,他胆究竟还小,自然便顺风转篷了。

这时汽车已到达大南旅社,我们下了车一同上楼,直向一零三号走去。

我们刚到室门口时,霍桑正要举手敲门,忽停了脚步,又反手摇着作势,似叫我不要前进。

我果真也站住了。

室中明亮的灯光,从室门上面的气窗中透露出来。

里面有高大的语声,还夹着怒骂声,和举拳击桌的声音。

我听得出那声音就是姜智生。

真不长进!真不长进!这孩子太淘气!蓬!——那是击桌声。

一定是他干的,不会错!此刻他往哪里去了?……你怎么放他去?接连的是一个妇人的声音,声调有些地颤动。

那是姜智生的妻子。

他就在近边走走,就要回来的。

你也用不着动火。

用不着动火?这孩子给你宠坏了!你还包庇他!我包庇他什么令他不是说得很明白吗?他说这珠子是他在壁角里捡起钩的,所以便很喜欢他重新放在匣,里。

他也不知道这珠子已变了假的啊!呸!你还相信他!这几句对白使霍桑微微地震了一震。

他回转头来,张着眼睛向我闪了一闪暗示这一着也出他的意外。

我也不胜惊奇。

这珠子变了峻的!太奇怪了!我本以为这案子的底蕴立即就可以明白谁知道再来一个变端,竟又另起一番波澜1珠子怎么会变化?是不是又是宝群弄的花巧?我来不及思索,急急听那室中的继续的谈话。

姜智生又怒声说:你明明和他的调,告诉我珠子已经检得,叫我空欢喜了一场!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的一粒略带红色,中间还绕着二缕红丝吗?你瞧,这是一粒纯白的啊!那妇人期期然道我若使早就瞧见,当然辨别得出。

不过那时候我一听得林子已经找着,太喜欢了。

宝群又已经将珠子藏人箱中,故而我不曾再拿出来看。

霍桑听到这里,忽而嘴唇紧闭,眉头一皱,似乎已想得了什么计策。

他拉着我后退两步,离那室门远些,才附耳向我说话。

这件事变得很严重了;珠子既已变换,显见真的已到了外面去。

眼前最要紧的,就是怎样设法把真珠追回来。

是。

你想有什么法子?第一步,先得找寻这个宝群,然后再从他身上接到珠子的线路上去。

对。

此刻到哪里去找他?霍桑思索了一下,应道:他所以出去,也许就为着真珠的事。

但他既能干出这样的事,势不致不和外界通信。

我们不如到下面帐房里去问问,这几天有没有给他的信件。

我应道:对。

他如果通信,必须经帐房的手。

霍桑不再说话,先急急下楼,我也跟着退下。

到了帐房里面,霍桑向一个年长的有短须的人略略说明缘由,便有一个专司信札的少年职员向霍桑答话。

那职员道:你问一①三号性姜的客人吗?姜智生?还是姜宝群?霍桑应道:我只问姜宝俄。

那职员道:有的。

他有过好几封信哩,差不多天天有。

约摸一点钟前,他还接过一封快信。

霍桑的眼珠忽像闪电似地转了几转。

唉,一封快信?你经手接收的?是的,也是我亲手交给他的。

你觉得那封信有些地异样吗?异样?晤,当真有些儿的。

信封中不是有些地高凸起来吗?那职员惊异地反问道:确实如此!先生,你怎样知道的?霍桑仍继续问道:你可知道凸起来的是什么东西?这个倒不知道。

但我还记得那孩子一接这封信,似乎很惊奇。

接着他忽又睁大了眼睛好像有些发火。

他当时可曾拆开来看?没有。

他低头想了一想,便转身进电话室去。

他打好了电话回出来,就上楼去。

霍桑的眼珠又滚了几滚。

快信上应当有寄信人的住址。

你可也记得?那职员忽低了头疑迟起来。

我心中突突地乱跳。

这是最紧要的关键,他能不能指出那个地址?那人略一追想,忽点头应道:晤,记得了。

那是本埠山海关路。

唉!山海关路!不会这两件事又联系起来吗?霍桑镇静地问道:山海关路几号?那人又作寻思状道:这个不很清楚,仿佛是十七号。

莫非就是七号?他会不会弄错?如果如此,这两案互相牵连,果真又变做一案哩!小小一件事,我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曲折!霍桑又问道:那末,寄信的人也许有一个姓名,你可曾注意到这一点?职员道:晤,我记得很清楚,只有一个陈字,但没有名字。

霍桑的定力竟也失却了控制。

他虽不曾失声惊呼,但咽喉间已经漏出了一个哈字。

接着,他向那职员谢了一声,‘拉了我退出旅馆。

他走到门外,低声向我说:包朗,事情变化得太厉害。

你且忍一忍饿,赶紧往山海关路去一趟,设法探一棵那十七号是什么样人家。

你若能知道一个大概,便可回到我寓里去等我。

我还得上楼去见见姜智生,不能和你同去。

你快去,汽车在那面。

越快越好!我有些儿过度惊喜,一时也说不出话,听了霍桑的指示,立即应了一声,回身向汽车的所在奔去。

不料霍桑又从后面追上来。

喂,包朗,慢,你如果遇见那孩子宝俄,不要和他招呼,但悄悄地尾随他的踪迹。

如果有了一个地点,赶紧回去报告。

我又应了一声,重新向汽车走去。

我向车夫说明了地点,便跳上车去,等到车轮开动,向北进行,霍桑也已经回过了旅馆。

天色已完全沉黑,路上电灯通明,大半店铺里的人们都在进晚餐。

汽车进行得很速,不一会就到了山海关路的转角。

我便停车下来,转了弯,不多几步,已走近那一排新屋。

我先从第七号来家门前经过。

楼窗上并无灯光。

但这七号屋子的对面,有一个短短的穿黑衣的人在那里徘徊往来。

我速望那人的装束,料是霍桑或警署里派在那里守伺的探伙。

我仍继续前进,再过了六七家门面,正要走近去瞧号数,忽见前面有一个人,正在一家门前伸长了头颈向楼窗上探望。

我立即向对街一闪,不使那人瞧见。

那人穿一件白绸的长衫,秃头无帽,身材瘦长。

我虽不能走近去看他的面貌,但模样儿很像就是那个美宝群。

他略站一站,仰而张望了一会,又退到马路的中心,向东走去。

可是他走了几步,忽又立停了回转身来。

这时他的步履加速些,仿佛已决定了主意。

他一直向刚才张望的一宅屋子走去,上了阶沿,便神手握那门钮。

晤,他打算要进去了。

我暗暗吃惊,瞧他的形状,一进去后,也许会闹出什么乱子。

可是他的手握到了门或上面,忽又踌躇着不过;接着他又放了手,呆立在阶沿上面,似乎他没有推门进去的阻力。

一会,他又悄悄地退出,仰起头来,重新白楼窗上探望。

那宅的楼窗上也挂着白色的帘子,里面电灯灿亮。

我忽见窗帘上现出一个女子的影子。

那下面的少年又立定了。

但那楼窗上女子的影子一霎间忽又不见;似乎伊并不坐定,只是偶然在窗口走动,故而那影子忽隐忽视。

但因此可以谁知那少年的进进退退也必已好几回。

那时少年见富上的影子不见了,便又垂下了头,现出懊丧的样子,向马路的中心走来。

他向东走了两三家门面,又立定了回头向窗口瞧瞧,方才继续进行。

霍桑曾叮嘱减尾随他的踪迹。

我自然不能不跟着回去。

我正想远远地跟着,忽见地跳上一辆空费包车,一直前去。

我能用汽车追随吗?那会露出破绽。

我向左右一瞧,除了那辆车子以外,竟没有别的车子,我只得投脚追赶上去。

我奔过了几家门面,前面的车子已经转弯。

我正想增加我奔跑的速度,猛觉得我的背后也有急促的步声。

我回头一瞧,果见有一个人在我后面追来。

那人忽大声喝道:那里去!快停步!我要开枪哩!六、霍桑的来客找不禁吃了一惊,我的脚步不得不停。

那追赶的人身材短小,身上穿着黑衣,我才记得就是刚才守在七号对面的人。

他是不是当真是在追我?我的左右既然没有别人,当然是追我无疑。

我防他误会了,也许真个开枪肇事,不得不站住了等他。

一会,他已夺到我面前,怒睁着两目瞧我。

他果真已误会我是什么歹人。

他又厉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奔逃?我也不禁作混怒声道:你弄错了!我要跟前面的一辆车子,你为什么阻挡我?他仍拦住我的去路。

你是谁?为什么要追那辆车子?我忽觉得那人的声音很熟,仔细一瞧,看见他满脸粗麻,才知他就是日间被宋家仆人唤来的探目李长庆。

不过他的装束已变换,又站在黑暗之中,我失时竟辨认不出。

我问道。

你是李长庆吗?怎么竟不认识我?我是霍桑的朋友包朗。

那人呆了一呆。

哎哟,对不起。

我弄错了!李长庆虽再三向我道歉,但前面的那辆车子,因这一耽搁,已经不知去向。

我的汽车停在另一端,如果回过去开了汽车追,事实上方向不明,也许徒劳无功。

我本想把长庆申斥几句,但他也是奉命派守在这里的,黑夜中突然见人奔逃,当然觉得可疑。

他的追阻也是为了尽职,实在也不能怪他。

我本来还有第二种探听的任务,故而重新回到了先前那少年张望的一家。

我仔细一瞧,果真是挨哀十七号(1,17),门上也有信箱的简口;那原是每一宅屋子同样装设的、我回想刚才的少年,虽没有当面细瞧,但估量他的高度,一定是姜宝群无疑。

他到这里来做什么?现在又往哪里去了?我失去了这尾随的机会,真是万分可惜。

十七号里忽而走出一个老妈子来。

我暗忖我此来本有两种任务,第一种既已失败,这第二种任务不能不特别谨慎些。

我故意迎上前去,装做要走向那屋子去的样子。

我到了那老妇面前,便开口问话。

请问这里可有一家姓陈的?那老妇手中提着水壶,似乎是出来买水的。

伊突然停了脚步。

我家就姓陈啊。

你可要找我家老爷?我听伊操着无锡口音,便乘势搭讪。

我要找的,是从无锡避难来的。

正是,正是。

一你可要进大?晤,你家主人是不是叫陈国兴?老妇忽呆了一呆。

这倒不知道。

我又说:他先前是在面粉公司里的?先前做过什么,我也不知道,现在他开着一爿丝厂。

唉,你家不是有两个少爷吗?老妇忽摇摇头答道:先生,你弄错了。

我们家里没有少爷。

哪求你们家里一共有多少人?除了老爷,有两个太太,一个小姐。

我的目的已达,便假意说道:那末我当真弄错了、我要找的,是昨天迁进来的,大概不是你家了。

那老妇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

我家已经迁进来五六天哩。

伊说完了掉头便去,嘴里还自咕叽着,分明在抱怨我耽搁了伊的工夫。

我在一半满意的情绪下走到了汽车停顿的所在,上了车,赶紧回爱文路去。

不料我到了霍桑的寓里,霍桑不在。

据施桂说,他已回来过一次,没有吃夜饭,立即重新出去。

施桂又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封信来,说是霍桑留给我的。

我拆开一瞧,信中没有几句。

那信道:这事的曲折太多,处处出我所料。

现在事情很危急,我不能不急速进行。

你如果得到什么消息,请留下一个节略。

别的事,明天细谈。

霍桑一瓶澄清平静的湖水有时也会激起轩然巨波。

这件案子真有些近似,曲折太多了!我疑惑:霍桑所说的曲折,究竟是指什么说的?怎么还有危急的形容?这里播另有什么严重的变化吗?现在他所进行的,又向哪一方面?但瞧他的不进晚猪而树胶从公,可见那事情确很严重。

我就把我所经历的情形写了一个概略,留在书桌上。

接着我就回自己家里去解决我的失时的晚膳。

十九那天的早晨,我在早餐毕后,忙着赶到霍桑寓里去探问消息,这一天的气候比上几天凉快得多。

爱文路上,在盛夏时候本是浓荫夹道,比别的路更见清幽。

这时候微风过处,飘零的落叶在空中舞着,萧萧瑟瑟,已呈露着浓厚的秋意。

我走到霍桑寓前,恰见施桂刚站在门口。

我向他招呼了一声,正待一直进去,却不料施桂把右臂扬了一扬,仿佛阻止我的样子。

施桂带着诡秘的神气,向我说:包先生,慢。

我先进去给你通报一声。

我不由不住了脚步,心中暗暗疑讶。

这一着委实有些突兀。

因为这时候我虽已不是这寓见的主人,但像我这样的熟客,出进也待通报,未免蹊跷。

我只向他呆瞧着,还没有发问。

施桂也已猜透了我的心事,便又低声解释。

他正等候一个客人,屋子里许有什么特别的布置,故而你不便乱闯。

奇怪!霍桑可是已准备了什么机槛罗网,打算捉什么强暴的凶徒吗?这时候霍桑似已听得了门口的留难,便从里面高声传令。

施桂,不妨事。

让包先生进来。

我一边仍暗暗纳罕,一边放缓脚步走进办公室去。

诡计多端的考语,真可以奉赠霍桑!他今天又在弄什么玄虚呀?我走进办公室时,见他正仰面躺在那张背窗口的藤椅上面。

他上身只穿着一件白纺绸的衬衫,软领部已扣好。

藤椅足旁,依旧纵横凌乱地堆置着不少书报,另外还有一只玻璃杯子,杯中还剩少许冰水。

书桌上有一罐白金龙烟,和那只有山水画的江西瓷的烟盆。

我看不见有什么可异的布置。

霍桑嘴里正衔着一支纸烟吸着,神色上也不见怎样紧张。

他并不起身,但向我点一点头,说:包朗,请坐。

你来得正好。

我正在等候一个人来。

在那来客未到以前,我还可以和你谈几句话。

你昨夜的成绩很不错。

至于你自己认为失败的一点,在事实上并无进出。

你尽可安心。

这几句话果然使我宽慰了些。

我向他略略点头,便旋转身去,准备在他对面的一只椅子上坐下来。

霍桑突然举起右手,作警告声道:喂,慢!对不起。

请你坐在那边一只椅上。

这对面的一椅,我要留给那客人坐的。

我急急撑紧两腿,把正要坐下去的身子挺住了。

我回头瞧瞧那面窗的一只藤椅,椅子上照旧铺着一个细席垫子,并无特异之点。

这原是我平日常坐的椅子,今天怎么又变了花样?霍桑忽笑道:包朗,别误会。

这椅子上并没有机关!不过这椅子和我面对面,谈话时瞧得清楚些罢了。

我觉得颧骨上略略有些儿热灼,勉强笑了一笑,一边坐到霍桑指定的一只椅子上去。

刚才施桂说,你正等候一个人来,屋中也许有什么特殊准备,才使我疑心起来。

我坐定下来。

你此刻所等候的是哪一个?就是这两件案中的中心人物。

唉!这两件案子果真有连带关系吗?是的。

那末,这内幕中的情由你可是已完全明白?大致差不多了。

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就说一说——包朗,你姑且吸一支纸烟,暂时再耐一下子。

唉,你不是又要说我卖关子?好在这关子卖不了多久,至多不出五分点,我的朋友就要来了。

我只得封住了口,勉强仰起身来,从书桌上取了一支纸烟擦火烧吸。

我表面上虽仍保持着宁静,但心中的烦闷躁急,简直不可言状。

这静默的时间延长了两分钟光景,霍桑忽自动地开口。

包朗,你别这样,姑且静一静心。

我预料今天我们这一位来客,一定能供给你一种绝妙的小说资料。

我只点了点头,仍旧保持缄默。

这就是我的知趣。

因为我明知这时候若问他妙到怎样程度,他在那来客未到以前,决不肯先自说明的。

虽然如此,我的兴致果真被他这句话引动了几分。

我们俩这样子静悄悄地吸了一会烟,约摸捱过了三四分钟光景。

我忽见霍桑突然坐直了身子,侧着耳朵听了一听,又向我点一点头。

我知道他的听觉大概已吸收到什么我所不曾觉察的声音,外面也许有什么人来了。

‘一会,我果然见施桂走进来报告有客。

霍桑应了一声请进来,随即立起身来。

我也提振精神,把目光注着室门。

不料那进门的来客,就是大南旅社的那个孩子姜宝群。

那少年走了进来,便骄着两足站住了,两只手忽前忽后地牵动着,眼光兀自在我们俩的脸上泪来溜去,却不作声。

霍桑招呼道:小朋友,请坐。

我等你好久哩。

莫不是我的送信人来得迟了些?他随向他对面的一只椅子捐了一指。

姜宝群一边缓缓地走到椅子坐了下来,一边仍眼睁睁瞧着我们。

我见他的嘴唇确曾牵动过一下,好似准备答话,却终于没有声音出来。

霍桑微笑着说:你不用顾忌。

这位包先生对于你的事情也已完全知道。

这简直是当面撒谎!我有些发着。

我所知道的,只限于失珠的事是由这孩子播弄出来的,此外却并不知道底细。

姜宝群的眼睛连连地眨了几眨,又咬着他自己的嘴唇,似乎对于霍桑的话还是半信半疑。

他问道:霍先生,你刚才信上说,你已知道我一切的事,还说你能帮助我解决我的困难。

这究竟指什么说的?霍桑道:我说得再明白没有了啊。

你的事情,你既然是自已经历的,当然再用不着注解;你的困难,也当然是指那没有着落的珠子说的。

宝群白皙的脸上似乎泛出一阵峰色。

他的身子坐在一侧,他的答话的语气也很紧张。

霍先生,你对于珠子的问题已经有办法了吗?是,差不多了。

那末,请告诉我,怎么样可以把珠子拿回来?那也可以。

不过你得先说明你的故事。

姜宝群忽偷眼瞧瞧霍桑的脸,又瞧瞧我。

他又低一低头,似乎他的心中还犹豫不决。

我插口道:这是一个根公平的交换条件啊。

姜宝群道:但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何必要我再说?这孩子着实乖刁。

我对于他的事,只是一知半解;我不知道霍桑刚才的话是否确有把握。

假使他也只是虚冒,那未免要当场出丑了!霍桑把叠着的两腿交换了一个位置,又微微笑了一笑。

他道:宝群,你要试试我的眼力?是不是?悟,我当然知道的。

不过我所知道的,是不是一件件都合符你经过的事实,那要请你当一位校对先生……包朗,我不是应许你过,有一个充满着浪漫色彩的故事尽可构成一篇绝妙小说吗?你听着,这里就是我的故事。

七、故事那少年起先红一红脸,接着把一种似信非信的目光瞧着霍桑,等待他的故事开场。

霍桑烧着了一支纸烟,把身子靠着椅背,又将他的右腿搁在他的左膝盖上,默默地抽吸了一会,才开始他的浪漫故事。

他说:我这故事中的主角是一个刚才成年而犯了急性求恋症的少年——对不起,这症名是我杜撰的。

他因着这一次的战乱,跟着他的父母们一块儿到上海来避难。

这少年在轮船上时,结识了一个大概为同样目的而旅行的女友——这位小姐今年十八岁,生得很美丽,快读完中学。

在这社交公开的时候,男女间结交一个朋友原已不足为奇。

不过这少年的求恋资格委实太幼稚了;不但性急,而且还近乎卤莽。

他只凭着一天的交谊,竟便向那女友表示求爱,并且允许伊一种信约的赠物——那就是他家里一粒世传的珍珠。

我偷瞧那少年来客的面色,忽红忽白,忽而抬头,忽而低垂,可算得变化无穷。

他先前本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可是因着霍桑的语调,像一个老资格的说书先生,抑扬顿挫,而且从容不迫,他的容态也就从怀疑而变成惊讶,更从惊讶而露出羞涩。

霍桑似乎并没瞧见。

他吐了几口烟,自顾自地说:轮船到了上海,那少年有一个亲属上船来迎接,并说已给他们定好了一个旅馆。

那少年听得了,便暗暗地把旅馆地址告诉了那女友,以便后来通信。

到了旅馆以后,那少年一边设法窃取他自己的一粒珍珠——他所应许的信物——一边专等候那女友的来信。

那珍珠本是少年应有的东西,论情他尽可以堂皇地向他的父母索取。

但在这仓皇避乱的当地,他究竟还没有勇气把他的急性恋病向他的父母禀陈。

于是他就不能不出于偷窃的下策了。

姜宝群的脸色已经全部通红了。

他的头已抬不起来,身子微微牵动,两只手一会地按在膝上,一会儿又交握着用力捺他的指骨,发出刮刮的声响。

这种种变态,显示出霍桑的叙述,句句都刺中了他的心坎!霍桑继续道:隔了一天,那女子的信果真来了。

信中的大意,除了恋爱尺度中应有的公式以外,还说明伊的父亲因着旅馆的开支太大,战事又不能立刻结束,故而已在某某路某号租了一宅屋子。

伊并说精神的交谊,不必借重物质来做信约,所以对于赠珠的事表示不受。

伊又告诉他伊家中防守很严,叫他不可寄信,以免口舌,等伊有了通信或会晤的机会,再通告他。

从这一点上看来,伊和这少年的交际,似乎已被伊的父母觉察,并且有过反对的表示,故而伊才如此小心。

姜宝群的嘴唇本来已经忽张忽合了好几次,这时候忽有一种粗涩的声浪,终于冲破了他的喉关。

他道:奇怪!——霍先生,你怎样知道的?莫非你已经——霍桑仍不理会,但自顾自地说道:伊的第一封信是在伊迁进新屋后的第一天发的。

到了十五那天,伊又发第二封信——这封信上伊告诉他,伊的父母在这晚上要出外,特地的他在晚间到伊家门口去,以便乘间谈几句话。

那少年一得这情,心中的得意自可想而知。

当晚他就依约找到那地点去。

可是他的鲁莽的脾气又一度表现,不幸竟找借了一家!不过公允些说,他所以找借的缘故,除了他的鲁莽以外,原也另有一种原因。

当时他在门外守候了一会,终不见他的恋人出来,未免有些失望。

于是他在大门外的水泥阶上画了两个符号,又写了一个9字,分明的伊次日晚上九点钟他再去守候。

谁知他次晚去时,依旧失望。

他因又照样画了一个双环交互的符号,又换了一个1O字。

他似乎认为伊两次失约,就因所约的时间太早,伊容易受人阻碍,故而连续移下一个钟头,以使伊私下出来会面。

到了十七那天,他忽又接得第三封信——信上却反问他何以失约,并告诉他如有信件,可悄悄投入伊家门上的信箱里,以使伊自己取阅。

那信上又叮嘱他信中的词句,应严格秘密,并且决不可假手邮局,必须他亲自投入,信而上也不可标什么姓名,以防万一落在别的人手中,也不致肇祸。

因此之故,那少年就在十七晚上,把他准备做信物而用不正当方法取得的那粒珠子,悄悄地亲自投进了他认做他的恋人家的信箱中去。

他取得那粗珠子的方法,自以为计划周密,万无一失。

不料这失珠的事,在下一天十八日早晨,便已被他的家中人发觉。

好在当时还没有人疑他所干,他仍可以置身事外。

那天午前的十一点钟,他又接得女子的第四封信——这才使他吃惊不小。

那信中声言伊已连接寄了三封信,问他曾否接得,何以沓无复音。

伊恐怕他找错了伊的住屋,有所误会,因重新把伊的地址号数详细写明。

那少年才领悟到他当真已误会了伊的屋子。

别的还不成问题,但他家的那一粒世传珍珠,他已在上夜里误投入一个不相干的人家。

这真使他着急万分!他明知那失珠不容易随意取回,但在慌乱之余,竟也不顾利害,故意冒一冒险。

他竟打算亲自去施用暴力,以便把那粒误投的珠子取回来。

他换了一件竹布长衫,罩上一件黑色马褂,又到外面去买了一副黑玻璃眼镜——于是他便从偷窃的地位,更进一步,竟踏上了抢劫的途径!好险!万一弄假成真,结果真是不堪设想!但这少年为情魔所驱,丧失了理智,竟就奋不顾身地一意孤行。

幸亏事有凑巧!当他走进那误投的屋子的时候,屋中除了一个老年人以外,没有第二个人在旁。

更侥幸的,那时那老人正将珠子拿在手中,在那里诧异出神。

故而他略一动手,便毫不费力地从那老人手中将珠子夺回。

他退出来后,重新找到他的恋人的真确地址的屋前,才把那夺回来的珠子,乘间投在信箱里面。

可是事情的变化,真是层出不穷!到了当天的傍晚,那珠子竟又退回来了。

他以为他的恋人不受抬举,他一时含怒,便打算不再投赠,乘势挽救那正在进行侦查中的失珠纠葛。

他打电话回绝了那侦查失珠的侦探,以便使这件事告一个段落。

那知最后的一变,几乎使他惊骇亡魂。

那退回来的一粒珠子忽又变做了假的!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在毫无阻扰的局势下宣讲完毕,我的神智也给全部吸住了。

霍桑立起身来,把腰肢伸了一伸,又将手中的纸烟丢入痰盂。

他走到窗口,把一手撑住了窗框,脸向窗外,似在那里吐换新鲜空气。

姜宝群仍呆呆地坐着。

他的两股似已钉住在藤椅上面,只能上半身牵动,却再也不能站立起来。

他脸上的颜色也已变换了好几次——忽而惊恐,忽而诧异,又忽而点头不已,好像着魔似地已身不由主。

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发出了一句赞叹的问句。

霍先生,你真是了不得!你若使没有千里眼,怎么会知道得这般详细?霍桑从窗口外面转过脸来,笑着答道:过誉了!你的本额也着实不差啊!那少年红涨了脸,租了甜他的嘴唇,缓缓答道:这件事我委实太轻忽了。

但我的初衷万万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霍桑接口道:‘祸患生于轻忽’,这一句古老的话,你难道没有听得过?现在我问你:我这篇故事原只是一种草稿罢了,难保不有错误。

你既负着校对的责任,就请你校正一下吧。

姜宝鳞道:霍先生,你已经完全明白,何须我纠正?譬如我所以找错屋子的缘由,谅必你也都已知道。

不错。

上海租界的屋子,门牌上号数的前面,往往有一个英文字母——例如A(爱)字几号,B(皮)字几号等等。

那山海关路新落成的一排屋子,却是一个工(挨哀)字母,那三和阿拉伯字母的1,形状本属相同;故而挨哀七号(1.7),望去很像十七(17)号。

你是初到上海来,不知道这种习惯,况且时在夜间,你又有些儿性急卤莽,那两个两字中间,虽还隔着一个小点,你当然不会留意。

因此你就把七号误认做十七号了。

我听了这一番解释,才把先前都积的种种疑团一个个彻底刺破。

这两件案子果真原是一案,但起先既两相隔阂,绝没有关联的线索,自然绞尽我的脑汁,再也推想不出。

可是霍桑的思想究比我敏捷得多。

大概他昨夜在旅馆中时,一闻得那最后的一封快信从山海关路十七号里寄来,必定就悟到了这里面的关节。

我的疑虑既经消散,胸头也松爽得多。

我瞧瞧姜定做。

他的羞赧神气也已祛除,把一种敬佩而又有些畏惧的眼光,在霍桑脸上默默地凝注了一会,才点头应承。

他这:霍先生,我的误会,大一半果真为着那个可恶的挨哀(I)!但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第七号的楼上,我也瞧见一个女子的影子。

那女子的头部和额发的形状,竟和秀梅同一模样。

因此我才深信不疑,绝对想不到找错了人家!我插口说:嗜,那末你的找信的经过现在也不妨说一说了啊。

宝群点点头。

好。

我第一夜去时,见它上映着两个女子的影子,一老一少。

那年老的一个,我以为是伊的母亲;伊所以不能下楼来见我,谅必就为着伊的母亲不曾出外,陪同在旁,伊没法脱身。

所以我就画了一个记号,又写了一个9字,约伊下一晚九点钟再去。

因为我料想变晚一些,伊母亲或者先归睡了,伊也许可以自由些地。

但我在第二夜去时,窗上的影子,不但有两个女子,另外还有一个男子——这男子我就假定是伊的父亲。

我寻思伊的父母既然同时在家,这晚上一定也没有会面的希望。

故而我重新摸出袋中的铅粉,在水泥阶上再画了两个联圈和一个10字。

这铅粉本是我带得去的,以备万一不能会面,可以在什么地方留些记号。

第二次的记号刚才画好,我立直了身子,仰起头来向楼窗上瞧了一瞧,忽见那个男子正揭去了窗帘,准备要开窗的样子。

我陡吃一惊,便急急回身避开。

原来有一次我和秀梅在轮船上谈话,忽被这老头地撞见。

他分明是很守旧的,不赞成我和他的女儿交往,故而我见了他也很畏惧。

下一天十七日的日间,我接得秀梅的第三封信。

信中只向我何以失约,却不提起符号密约。

这一来本已有些可疑,可是我当时昏迷了心,还想不到这里面的误会。

伊又叫我将复信亲自投在伊家的信箱里。

我想我既没有当面赠信的机会,不如索性就将我的珍珠投入伊家的信箱。

于是我就取了一块蓝绸,在这绸上写了几句——为要密计,那字迹非常细小,粗心些一定不会看见。

接着,我将蓝绸包了珠子,同封在一个信封之中——信封上也遵照伊的意思,完全不写什么,以防露出破绽。

我在这孩子摸出白巾来抹拭他的鼻子的机会,向霍桑瞅了一眼,说:蓝绸上原是有字迹的,可是宋伯舜没有瞧见。

霍桑点点头,又向宝群瞧瞧,示意他继续下去。

那少年放下白巾,又继续解释。

后来我趁我父亲母亲往戏院里去的机会,便在十点左右重新到山海关路去,将那藏珠子的信封,投入第七号人家的信箱中。

那时候我看见窗上只有一个少女的影子。

我暗自忖度,莫非伊家的父母都已出去了?可是一刹那间,我忽听得里面的楼梯上有人走下楼来,窗上的影子却依旧还在,显见下来的不是秀梅。

于是我不敢再留,急急地回身逃开。

我因着姜宝群的这一番补述,我对于内幕中的疑蕴,十之八九都已明了。

不过还有那神秘的符号还不能彻底了解。

我正待发问,霍桑却又向那孩子点点头。

以后怎么样呢?。

姜宝群道:以后的经过,和先生所说的完全相同。

因为我在十八的近午,接到了秀梅的第四封信,信中质问我为什么没有信息,又仔细说明伊家的地址,在山海关路挨哀十七号(1.17)。

我方才明白,我已铸成了大错!以后的行动,先生真像有天服通的,早已完全明了,我也不必说了。

霍桑又烧着了一支新鲜的纸烟,缓缓地吐吸着。

他的唇角上也露着些笑容。

我不知道这笑容的成因是什么。

因着那孩子称赞他有天眼通的缘故吗?还是另有更深的含意?姜宝群有些不耐。

问道:霍先生,你答应过的,你能给我把那粒真珠取回来。

现在你究竟有什么方法?霍桑仍淡淡地带笑答道:晤,取回那粒真珠子吗?不错,这果真是要紧的。

不过你既然已经把这名贵的东西轻轻送掉了,现在怎么又着急起来?我问你:那两个交联的双圈有什么意思?这个问句原是我含蓄已久而想要提出的,霍桑代替我说了,我自然暗暗地欢喜。

姜宝群忽又害臊起来,他的脸上红了一红。

他低了头,慢吞吞地答道:这双圈的符号是我们俩秘密的暗记。

我们缔交的起因,就是从这个双圈上发生的。

这却很有趣。

请你说得明白些。

当我们在轮船上时,我偶然在舱外甲板上面拾得了一枚双圈形的镶钻石的金扣针。

那双圈是用细粒的钻石镶成,中间还嵌着几粒红宝,明明是女子的饰物。

我把那扣针拾起来后,抬头一瞧,看见三五步以外,有一个丰姿妩媚的女郎,正凭着船栏远眺。

我走到伊的面前,婉声问伊曾否失落什么扣针。

伊伸手在胸口一摸,便向我回眸二笑,说:哎哟,真是我失掉的!我就恭恭敬敬地将扣针奉还,当时又领受了伊几句很荣幸的谢词。

因这一来,我们的友谊便开始了。

当上岸的那天,我听得我哥哥宝祥说,他在接得我父亲的电报以后,已给我们在大南旅社定好了房间。

那时我已没有机会把大南的地址当面向秀梅说明,只得写在一张纸上,下面不敢具名,只加了一个双圈的暗号,悄悄地投进了伊的舱中。

后来伊果真写信到大南旅社来;可见伊已认识这双圈是我们俩的秘密记号。

霍桑把手指弹去了些烟灰,瞧着我笑道:包朗,你试评衡一下,这故事的结构的曲折,比较那些千篇一律的所谓言情小说怎么样?那主人公的技巧,你总也承认值得欣赏吧?那孩子低倒了头。

他的脸上的红色逐渐蔓延开来,直扩展到他的耳根。

霍桑又问道:还有一点,那珠子你怎样到手的?我——我自己从箱子里取出来的。

他的头依旧沉下着。

你的母亲可也知道?不知道。

我们到上海的第二天,我便趁个空取出来。

你用什么方法取得的?可是你另有钥匙?不是,我并没有用过钥匙。

我看见母亲开箱以后,没有把锁锁上,我就乘机取出。

我的母亲有些粗心,开箱后往往如此。

霍桑点了点头,说。

晤,这一着本是很可能的,先前王良本也曾疑到。

他的目光走一定,又侧一侧头;接着吐了一口烟,直视着那少年。

小朋友,你已经受过些教育,总也知道纯正的恋爱,原不能算不正当。

不过在你的年龄,学程没有终了,就谈恋爱,未免太性急些。

并且这种鼠窃狗盗的举动,少年人万万干不得!你何不光明正大地向你的父母们说明白?姜宝群吞吐道:霍先生,你不知道我父亲的头脑是非常守旧顽固的。

他对于这文明自由的举动,一定不——不字的声音还没有完全吐出,办公室的门砰然推开,有一个矮小肥胖的人大踏步直闯进来,施桂却反而跟在来人的后面。

我惊异地仰起了头,定睛一瞧,这不速客就是那孩子的父亲姜智生。

他来得太突兀了!我们都出意外——霍桑是除外的。

智生的脸上怒气冲冲,他个含笑弥院的面庞忽已变成了怒目金刚。

这时他跨进了门,反手将施桂关在门外。

那孩子的面容灰白,吓得什么似的。

他已离了椅子,呆立着发抖。

霍桑也从藤椅上立起身来,现着些不安的样子。

姜智生似乎已在门外偷听了好久,所以一走进来,便如指指着他的儿子破口大骂。

没出息的东西!文明?你的举动真文明。

是的,我是守旧顽固的,不配有你这样文明的儿子!小鬼!给我滚出去!你——霍桑走前一步,劝阻道:姜先生,请息怒。

这孩子的话果真失当,不过你此刻同样是来做客人的,似乎也不应有这个样子。

我所以预先请你来,原想使你容易明了这里面曲折的情由,好省我间接的解释。

你怎么这样子没有涵养功夫?唉,请坐,请坐。

姜智生定了定神,似也觉得他如此咆哮发作,当真未免失检。

他静默了一会,他的怒气便渐渐降下了些,但他并不坐下。

他又向他的儿子说:好,现在我不和你多说。

你既然有本领把珠子送出去,总也有本领取还来。

现在那真的一粒在哪里?快拿出来!姜宝群张大了眼睛只向霍桑呆瞧。

他的眼光中含着一种暗示,似问他有什么解决的方法。

霍桑却似没有瞧见,但向他的父亲说话。

他说。

姜先生,我来说一句公平活。

这珠子既然是他祖父指定是做他的婚礼的聘物的,如果方法妥当,你当然也不致固执拒绝。

是不是?姜智生答道:那不错。

但现在珠子已明明波什么人从中窃去,我怎能不问?霍桑的两手插在白胶布的裤袋之中,又回头向孩子道:你听得没有?你的事如果用正大光明的方法,你父亲原也是赞成的。

你说他的头脑顽固,委实太荒谬。

你冒犯了尊亲,回去后应得好好地请个罪。

关于那一粒真珠子的问题,你可有什么意思?姜宝群低声道:我实在不知道。

我给伊一粒真的;伊却还我一粒假的。

你想就是陈秀梅掉换的?不,我想伊不会如此。

或是伊家中的人换的,也未可知。

你在第七号里将珠拿回来后,可曾打开来瞧过?没有,我直接投到秀梅家里去的。

霍桑点了点头,说道:那也怪不得你。

幸亏你昨夜没有真个到秀梅家里去索回真珠,否则再误三误,这件事又要被你自己弄坏了。

好了!这事就这样解决吧。

珠子在我这里,你们就带了回去吧。

霍桑的右手早从裤袋中伸出来,一粒珠子承在他的手掌中。

那珠子圆润而带红色,中间绕着一缕血红的细纹,果真是姜智生所说的世传之珠。

八、结束我们在秋天的薄暮,常见晴空中云片叠叠,涌现出种种奇形怪态;一转瞬间,那云片的形态又会变幻无穷,往往出人意外。

霍桑的举动有时候出人意外,真可说得上幻于秋云。

例如这一次他突然间把珠子拿出来,谁都不曾意料到。

姜智生父子起先似乎还疑心霍桑开什么玩笑,呆住了不敢发话,我也有些半信半疑。

后来姜智生凑近些去,眼光注视在霍桑的手中。

他忽然伸出手来,急急将珠子取起;再把珠子仔细一瞧,便不禁失声欢呼。

唉!这真是我家的珠子!霍先生,你从哪里得来的?那孩子宝群张着两目,竟像胡桃大一般。

我不知他心中是喜是惊。

我的外表上虽仍保住着镇静,心中也很惊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不过我明明知道霍桑在这紧急的关头,决不会有闲心思和人家开玩笑。

霍桑微笑着说:姜先生,这珠子已经落在第三个不相干人的手中。

幸亏我发觉得早,不曾出销。

现在既已珠还,你也不必追究。

这件事终算可以圆满了结哩。

他旋转头来,笑嘻嘻地瞧着宝群。

你干这件事,真可说一误再误。

你把假珠子赠送你的情人,不又是一件冒昧的事吗?你回去以后,也得赶快想一个法子,向这一位陈秀梅女士道一个歉呢。

那孩子连忙把目光避去,他的下颌贴住了胸臆,似乎不胜羞愧。

霍桑又说:这事既已和平了结,你们大家也就向和平方面进行吧。

现在你们可以好好地回去哩。

姜智生立起身来,鞠了一个躬,说:谢谢霍先生,你使这一场平地的风波转瞬间消归乌有。

我真不知道怎样酬报你。

霍桑笑道:不必,不必。

我因为空闲得太无聊,正觉得闷极。

现在我得到了两天的消遣,已尽够做我的报酬。

不过那位王良本先生为你奔走了一回,你少不得要谢谢他。

姜智生连连拱手道谢,又说了不少改口补报一类的感谢的话,才带着他的又窘又喜的儿子分别而出。

霍桑送客回过来后,打了一个电话给王良本,方才重新坐下来吸烟。

我问道:喻是不是预先把姜智生藏在里面的?我进来时所以在门口停顿一会,就为着他喝?霍桑答道:是的,这样一来,不是省使得多?否则我问明白后,还要向他的父亲解说,岂不要多费一番口舌?我点了点头,满意地摸出纸烟来。

霍桑吸了几口烟,又说:包朗,我允许你的一篇绝妙的小说资料,现在你可觉得满意?我也照样烧着了烟,应遵:这资料确实很好。

不过还有几个疑点,须得你解说一下,才成完壁。

你要知道我怎样得殊的情形?是啊。

你说的第三个人,可就是那——是的,正是那个根虎。

我们知道那珠子是被宝辍误投在宋伯舜的信箱中的,他投进去时当然是真的,但等到宋伯舜发现了报告我们,那珠子便已变了假的。

宝鲜技进去的一粒,本是带红色的真珠;据伯舜说,他所发见的却是一白粒的。

这可见珠子的变换是在宝赋投入以后和伯舜发觉以前。

那末可是伯舜掉换了说谎?决不是。

我料他接珠以后,因着前两次的符号正是万分惊惶,决不会再有这样贪小利的举动。

你总记得宋伯舜说过,那珠子是他的仆人根虎从信箱中取出来交给他的。

这个仆人会不会从中掉换?因为我们知道宝阶投珠的时候,是在十七夜里,但根虎将球手给他的主人,却在昨天十八早晨的十点多钟。

论情,他在清早时就有发见的可能,但他所以耽搁,就是为着掉换的缘故。

这假定不是很合理的吗?我只用点头的动作表示同意,并不挫断霍桑的话线。

霍桑又说:我昨天夜里在旅馆里探明了那珠子是从山海关路十七号退回去的,便立即悟到了误会的情由。

更进一步,我便疑到这个根虎。

所以我当夜就去见他。

他自以为这件事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而且它的来历和去向都太奇怪,绝不防会被人发觉。

不料我突然去向他索珠,又揭发了他的隐私。

他一时惊慌,来不及准备,不能不和盘托出。

他说他在昨天清早,忽然看见信箱中有一封没有姓名的信。

他自然有些惊异,取出来一瞧,觉得信封中似有什么东西,因而越发疑奇。

他不知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是给哪一个,便私自拆开来一瞧,竟是一粒奇形的珍珠。

他是在银楼里做过的,一看见那珠子的光色,知道是真的无疑。

他不曾听得他的主人买过珠子;并且这东西在信箱中发见,来得也太穷兀,料想他的主人也决不知道。

他本想从中乾没的,既而又觉得不妥,才想出一个折衷的方法。

他就悄悄地买了一粒上等的宝素珠。

你总也见过,这种珠子制造得很精致,一时间不容易辨别真假。

后来他把那真的藏过,假的照样包好,封入信封,随即呈送给他的主人。

根虎一看见伯舜得珠时的惊异状态,便暗忖他所料的不错,他主人对于这珠的来由,果真也和他一般地出于意外。

因此他便自以为他从中弄的花巧,绝对不会有破露的危险。

我应道:晤,这里面还有这样一番曲折,不说破真不容易推想。

那末这根成分明也不是个诚实的人。

但宋伯舜的朋友朱信甫荐给他时,还说他诚实可靠‘,这神话委实是欺朋友了。

霍桑忽摇头道:包朗,你这话说得太苛刻。

你得知道根虎以前的行为,在朱某眼中也许确是一个诚实的人。

你也研究过行为心理,总也相信环境影响人的行为,力量是相当大的。

世界上有好多好多的人,平日的行为本很谨严,可是因着意志薄弱,或是理智不清,所以一遇到试诱的机会,往往不能自制,就也有行恶的可能。

根虎是一个无知识的人,遭遇了这样一次的诱惑,自然难怪他要从中舞弊了。

我点点头,自认我的批评太偏于主观。

一会,我又问道:现在这根虎怎么样了?霍桑皱眉道:论情,他这举动也应受相当的处分。

但因着他一再地痛哭后悔,宋伯舜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以后,也给他说情央求,我已经竞放他了。

晤,这倒便宜了他。

虽然,我瞧这个人确是初犯,并且这回事和直接的行窃不同。

若使一定要把他送警究办,那不免绝他的自新之路。

你得知道法律本乎人情,在可能范围内,应得让人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一个无心初犯的人,往往因着一度的受罪蒙羞,自以为人格已丧,以后使索性倒行逆施。

故而这判罪的第一重关口,执法的人实在是应当特别审慎的。

这见解又获得我的同意。

我又道:还有那女子给宝城的信礼,你怎么也完全明白?莫非你已和这个陈秀梅会过面?霍桑道:是的,我已经看见过这位姑娘,不过不曾交谈。

昨夜我和你在旅馆门口分别以后,又回进去和姜智生谈过几句。

我在那宝城的一只皮包中搜出四封情书,和一副黑玻璃眼镜。

据智生夫妇说,这眼镜他们从来没有见过。

我就料那是宝城为了幼珠的缘故,特地购备,用以掩护他的真相的。

我读过那四封信以后,略一推想,前后的情迹便都了了。

那时我对于失珠的下落,已有几分把握,使约姜智生今天一早就来;并叫化等宝群回去时,他应装做无事,决不可马上发作。

接着我回来了一次,留了一张条子给你,随后到山海关路正。

17号去看了一看,就向那失珠的方面去进行了。

这一个看似平凡而又波澜层层的故事到这里已是处处合拍,了无余蕴,真像一条链子,已经节节相扣,没有什么缺断处了。

我满意地吸着烟,一边在寻思有没有还待解答的零星疑点。

霍桑忽向我道:包朗,这故事你都已明白了吗?将来你演成了小说,不妨就叫做《两粒珠》。

你看好不好?我忽阻止他道:慢。

还有一点,我还不明白。

晤,什么?那宋伯舜和陈秀梅二人同样接得那粒假珠,为什么一个信做真的,因而生出了一番波澜?一个都立即辨出假珠,当时退了回来?难道这两个人的眼力有高下的不同?霍桑沉吟了一下,答道:我想这宋伯舜也是吃过银楼饭的,当然不会不曾见过真珠。

这完全是心理作用罢了。

心理作用?是的。

你知道宏伯舜的接得珠子,原是出于他意外的。

他当时的心理,只是充满了珠的来由怎么样?什么人投递的?有什么目的?等等的一类疑问,一时就想不到分辨珠子的真伪。

那陈秀梅的心理状态是相反的。

伊早知伊的情人有赠殊的举动,所以接珠以后,便细玩珠子的优劣。

两个人的心理状态既截然不同,因而就产生了不同的结果。

我听了这个解说,也认为满意。

同时我又引起了题外的通想,这姜宝群和陈秀梅的婚约究竟有没有成就的希望?主徽对于错投的事,将怎样向秀梅解释?伊是否也能了解体谅?并且在宝做方面,父母们虽似有允许的可能,那秀梅的父母,不知可也能疏通和解?我正自空想出神,忽听得霍桑咯咯的笑声。

包朗,你何必应费作的脑力?这个孩子年纪虽轻,魄力却不小。

他既沾染了现代青年急于求恋的风尚,那末,此事的能否成就,他自己尽有成算,何必顿劳你越沉代谋?我们并不开什么媒妁公司啊!我也不禁笑道:虽然,我记得你在历次的探案之中,已成就了不少佳偶,怎么现在反而说我?霍桑忽沉着脸色答道:不错,我确实已经成全了好几个人。

可是我只是为了他们本人的意志,略加助力。

若说我个人的旨趣,却是和他们绝端相反的。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面容庄重,已不见一丝笑容。

我有些奇怪。

我问道:霍桑,你的旨趣怎么样?我倒不曾听得你发表过哩。

霍桑忽立起身来,丢了烟尾。

他走到窗口,站住了静默一会。

他旋转头来冷然说道:我觉得王实甫的西厢记中,最杀风景的,莫过于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这一句话!霍桑的语气十分严冷。

他的脸容忽微微变异,两顿上略觉泛白,眼光下垂,嘴唇也微微颤动。

我不知他心中怅触了什么,又不知他引起了什么蕴藏的感想。

我不便再说什么。

室中便归于静寂。

这时窗外面秋风飒飒,一阵阵落叶萧萧地拂窗而过,似向人报告秋已深了。

正文 楼头人面更新时间:2008-4-8 10:54:58 本章字数:14470一、手枪声我们从十八路电车上跳下来,绕过了转角,霍桑立定了向前瞧一瞧,便遥指着那一排并列的西式房屋。

他说:包朗,这大概就是倪金寿所说的朝东洋房了。

我应道:他既然对你说白杨路的朝东洋房,当然就是这一所。

我们继续进行。

我又说:那边好像有十多幢同式的洋房。

金寿可曾说明门牌?霍桑道:说过的,可惜电话的声浪有些模糊,我没有听清楚。

不过张家既然出了这样一件凶案,倪金寿又在那里等我们,我们决不致于走错人家。

时候是夏季,学校将近放暑假。

融融的晓日斜挂在天空中,给予人热炙的威胁,幸而风还没有绝迹。

人家的门户还大半关闭着,并没有特殊或纷扰的现象。

我正在运用目光,辨别哪一宅屋子是出凶案的人家,忽然看见那一排洋房面前的树荫底下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穿一件宽大的玄色香云拷长衫,头上戴一顶龙须草草帽,压低到眉毛上,像是一个探伙。

他抢前几步,把帽子一把抓在手里,向我们点头招呼。

他说:霍先生,包先生,我等了好久哩。

霍桑点点头。

金寿兄还没有走?那人答道:没有。

他在等你。

我举手指一指。

那边树荫下有铜牌的一个门口可就是张友恩家?探伙答道:不是。

张家是钉铜牌的贴隔壁的一个门口。

我说:为什么不派一个守门的警士?探伙道:有一个在那里,不过派在屋子里面,免得惹行路人的眼。

倪探长怕你们两位没有寻处,所以叫我在这里等。

霍桑又点一点头。

我也不再多说。

我们走到那铜牌的门前。

牌上标着鸥客寄庐四个隶书,门牌是四O四号。

那庄隔壁四O三号才是张友恩家。

张家的左隔壁四O二号也有一块小木牌,是一个叫冯超的律师。

我们一走进张家的两扇盘花铁门,果然有一个穿黄制服的警士站在门里面。

同时有一个十六七岁穿白条纹布衫裤的小使女从里面走出来,向我们招呼。

伊说:包探先生跟太太在客堂里谈话。

请进来。

小使女回身向客堂里走,显然是引导我们。

霍桑跟着伊进去。

我也随在后面。

客堂里的家具相当富丽,是西式的,但壁上的字画都是旧式。

倪金寿和一位半老妇人坐着谈话。

那妇人穿一件淡蓝色铁机纺短衫,没有系裙,裤子是白组绸的。

伊的脸上的每一条皱纹中好像都填满了悲哀。

倪金寿挺起了他的瘦长的身子,整一整他的一件黑绸长衫,正要向我们招呼寒喧,那坐着的老妇忽夺目先说。

伊哽咽地说:唉!先生,我的心部儿子死得好凄惨啊!总要费你的心给他伸冤!他的爸还在北平,这里只剩我母子俩。

为着我儿子在徐汇中学读书,我才陆在这里。

谁知道他读书没有读成,先送了命,而且死得又这样修!伊的语声很酸楚,眼眶里在流出泪水。

伊说话的对象显然是倪金寿。

霍桑无言可答,但点了点头。

倪金寿完成了几句简短的套语,便开始建议。

他说:霍先生,包先生,尸首在楼上,我们先上去希一看。

霍桑应遵:好。

请你引导。

这一所两层楼洋房前后有两进。

前进靠马路,是死者张友恩的房间;后进是死者母亲的卧室,就是那个诉苦的老妇。

我们先走进死者的卧室。

卧室中沉寂无声,有个小探伙默默地踏在尸分。

尸县横在一张靠窗的写字桌后面的旋螺椅背后,另外有一只椅子翻倒在尸旁。

户身上穿一身白帆布的西装,足上白虎皮的皮鞋,白纺绸的衬衫上染了一大块血迹。

死者的面孔瘦长而白皙,头发育也泳得很匀整,年纪大约二十左右。

他的左腕上戴一只高价的金手表,右手无名指上有一只钻戒,生前似乎是一个喜欢修饰的籁翩少年。

这时候他的四肢挺硬,两眼开张,惨白的嘴唇也没有合拢,露着两排牙齿,形状相当可怕。

霍桑先俯身瞧了一瞧,低声问倪金寿。

你已经验过一次?倪金寿答道:是。

他明明是给枪打死的。

我只在他的身上搜索了一下,尸体还没有移动过。

霍桑将死者的衬衫扯开些,看那致命的伤痕。

衬衫上有些黑灰。

伤口在胸口的左面,背心的右部也有一洞,似乎枪弹从左胸射入时,微微偏右,就从右背上穿出。

我说:这伤痕倒像是自杀的。

我的声音很低,本是向霍桑发的,不料已被倪金寿听得。

他微笑着说。

‘也先生。

那里还有几种迹象,似乎和你的见解批反。

霜染也抱起头来。

包朗,你老是这样性急i一瞥之间,你怎么就能够下这样的新语?一个软钉子!我有些卤莽吗?是的。

可是我并不甘心。

我冷冷地说:那末这是一件谋杀案了。

金寿兄,你总有了充分的证据罢?倪金寿道:证据充分不充分,我不敢说,但关于这案子发生的情形,我已经约略知道,可以告诉你。

霍桑把死者的手腕微微屈动了一下,瞧瞧他腕上的金表:又在他身体的下都仔细察驻了一会,便抬起身来。

他附和道:好,金寿兄,请你把发案时的情形说一说。

他撰出三支白金龙来,把两枝分赠我和倪金寿,一支自己点着。

倪金寿一壁烧烟,一壁说:这案子发生的时间,就在今天早晨一点半钟。

我问道:这是根据死者手表上所指的时间说的吗?霍桑向我做一个眼色,仿佛叫我不要多嘴,我只做不看见。

倪金寿道:是的。

这是一个证据。

手表停在一点三十二分,似乎因着他中抢跌倒时,受了剧烈的震动震停的。

此外还有一种证据比较地担确实些。

我们警署里有个巡长叫顾荣林。

他在今天午夜下班时,从警署回家,走过这里。

那时候大约一点半钟左右。

他经过这一排屋子的时候,忽听得砰的一声。

声音从这楼上传出去,使他吓了一跳。

他觉得那是枪声,急忙仰起头来一瞧、他看见这里一排洋房中部黑沉沉地不见灯光,只有这靠大树一家的楼上,电灯还是亮着。

荣林正在向楼窗上瞩望,忽然看见一个男子悄悄地开了窗,伸出头来,掩掩缩缩地向马路上窥探。

荣林觉得不妙,急急把身子、一闪,准备躲进树底下去,以免危险。

这时候他忽又听得关富的声音,同时电灯也完全熄灭了。

荣林重新从树底下走出来,再向上面一瞧,楼窗上已是黑漆漆地没有一丝光亮。

他觉得事情有些踢跷。

可是他一个人手无寸铁,又在深夜,冒昧地上去,不但自身危险,也许反而会误事机。

因此他急忙反身向昌明路奔去,打算找一个岗位上的警士一同进去。

他奔到转嘴角,碰见一个骑脚蹬车的巡逻警士。

他叫住了那巡逻,向他说明了情由,便一同回到这里。

这时候这窗中的电灯已经重新亮着,楼上又有人声。

荣林便和那巡逻的上前叩门。

不料前面的铁门只是虚掩着,并没下锁,第二重厦门也一样。

所以他们便一脚上楼,等到踏进了这房,看见这死尸像现在一样地躺在地上。

死者的老母和一个小使女都伏在尸旁哭。

这就是发案时的最初情形。

二、另一个男子倪金寿的故事告一个段落,把纸烟送进嘴里去。

霍桑沉着目光在思索。

我也暂时沉默地吸烟。

那小探伙张大了眼睛在看他的上司。

霍桑弹去些烟灰,问道:那时候他们俩可曾见这房里有什么别的男子?倪金寿道:没有。

当时荣林也曾问过。

据说这里的男子,除一死者友恩以外,只有一个老仆叫寿庆。

寿庆年纪已经六十四,耳朵又是聋的。

他虽睡在楼下,但是楼上出了这样的命案,他还是糊涂地不觉得。

直到荣林上楼之后,要查问前门怎样开的,才下去把他叫醒。

霍桑沉吟地说:这样说,这屋中本来只有两个男子:那时候一个已死,一个还是睡着。

那末顾荣林先前在楼窗口厂看见的男子。

分明是另一个人。

这第三个男子又是谁?倪金寿道:这就是一个重要的疑问。

顾荣林料想那人定是杀人的凶手。

那人汗枪把友恩打倒以后,才开窗向外面窥探,随即把电灯熄灭了。

可是荣林和那巡逻警士向楼L楼下搜索了一会,丝毫没有踪影。

接着那巡逻警上就急急地退出,乘着脚踏车向北追去。

有结果没有?没有。

他绕了几个圈子,路上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他打了一个电话给警署,我一得消息,就赶到这里来。

你到这里时,距离发案时约有多少时候?我到时恰交两点一刻,约摸距离发抢时三刻钟光景。

你到了之后,怎么办?荣林还等着。

我听他说了一遍,就先验一验尸首,随即着手搜索。

在这房门局面,我搜得一枝手枪,大概凶手因着事情泄露了,防人查问,就把枪丢在房门背后,不敢带出去。

我又发见一粒弹子,陷在那边墙上。

我才知道这个少年果真是给枪弹贯穿打死的。

‘霍桑的目光踉着倪金寿的手指,移到写字桌上面的墙上去。

我也随着瞧去,果然看见墙上的砖泥碎缺一块,显然是新近受弹的痕迹。

霍桑道:这枪弹你验过吗?是不是两相符合?倪金寿走到那守厂的少年探伙那边,把他手中拿着的一个纸包取过来。

他答道:手枪和弹子都在这里。

请你瞧一瞧。

-霍桑丢了烟尾,根谨慎地把纸包打开,一取了手枪和子弹,走到窗口去,用放大镜仔细察驻。

他皱眉说:枪柄是刻花的,找不出指印。

他又回过头来。

苏子的大小和枪的口径果然是合符的。

但是这弹壳中可以客九颗子弹,射击了一弹,还应当存八颗。

此刻只剩了七拉,似乎那人曾发射过两枪。

你可曾发见那第二个子弹?倪金寿摇头道:没有。

我已经四面找过,找不到第二拉弹子。

据荣林和死者的母亲说,他们都只听得一次论声,似乎那人在这房里只发了一枪。

霍类披一锨眉,问道:他母亲也听得发论的声音?倪金寿道:是。

那老妇不但听得枪声,还听得伊的儿子叫喊的声音。

伊说伊在睡梦中所得伊的儿子叫伊,伊含糊答应着。

接着伊清醒了些,又听得伊的儿子高声喊道:鸿生…鸿生!……你好!…喊声刚才停,枪声便发作,可是只有砰的一响。

霍桑的眼珠转一转。

伊可也所得打架声音?这倒没有。

我也门过伊。

唔,以后怎么样?倪金寿揉炼了残烟,说:伊知道有变端,急忙唤醒了小使女劳儿,一同开了房门,走到伊的儿子的前房里来。

房门也开着,房中的电灯完全熄灭。

等到伊扳亮了电灯,看见伊的儿子友恩已经死了。

伊慌得没有办法,只有放声号哭,直到顾荣林和巡逻到来。

霍桑重新点着了一支烟,低垂着头,默默地深思。

我把烟尾丢在床前的一只痰盂中,开始运用我的理智。

案情确像是谋杀,我先前的断语确有些早熟。

我的对于倪金寿的答辩也未免失态。

一会霍桑仰面说:照这情形看,似乎这张友思是被一个唤做‘鸿生’的人杀死的。

那人也许就是顾荣林所看见的在窗口上的人。

我们目前的课题,就要找寻这一个人。

倪金寿忙应道:对,可是这课题不容易下笔。

我觉得没有办法。

才来烦劳你们俩。

霍桑说:这假定的凶手不是叫鸭生‘吗?这也不能说毫无头绪啊。

是。

可是难题就在没有人知道这个鸿生。

他的母亲也不知道?不。

我问过伊。

伊说伊不知道友恩有什么叫鸿生的朋友。

那两个仆人呢?也不知道。

霍桑皱紧了眉。

奇怪。

你可曾问顾荣林,他能不能辨认那窗口的人?他在惊惶中没有看清楚,只记得那人的头发很长,上身穿白色的西装衬衫。

霍桑把背靠住了窗框,踌躇着道:事情真有些棘手。

不过那人的去踪虽这样敏捷,他怎样进来,总得有人知道啊。

倪金寿摇头道:不知道。

困难点就在那人的来去无踪,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曾向那老头儿寿庆问过。

他说他临睡时把前面铁条门和屋子门都亲手锁好。

后来荣林们进来,门都虚掩着。

寿庆什么时候睡的?他说他睡时大约在十一点光景。

在他睡的以前,可有什么人来见他的主人?他说在十一点不到。

他的小主人刚才回来,吩咐他锁好了门去睡。

他才下了镇去睡,并没有什么人来。

我也问过那老妇和小使女。

他们睡得更早,在发案前也不听得什么声音。

霍桑道;‘九此,这个人和死者必是相识。

那人进屋的时候,谅来是友恩自己下去开的。

我刚才看见屋子门上的锁没有坏啊。

倪金寿表示赞成。

是。

我也已经把门验过,门没有坏。

铁门上的锁也开着不坏,锁仍旧挂在纽孔上,它的钥匙也照样扑在楼梯脚下的墙壁上。

寿庆每夜锁门后总是挂在那里的。

霍桑点头道:那末死者自己开门的理由可以确定了。

金寿说:是,霍先生,你说得对,门一定是友恩自己开的。

进一步,我们可以推想那人深夜访问,友恩竟能开门把接,可见彼此一定很熟悉。

我又插一句。

既然如此,就算这屋子里的人不知道鸿生是谁,但要侦查他,似乎还算不得难事。

霍桑点点头。

又问道:金寿见,你可曾发见其他可以帮助侦查的证迹?倪金寿一壁点头,一壁伸手向衣袋中一摸,取出一块白巾包折的东西,双手送交霍桑。

三、照片的下落白巾包中的东西在案情上当真很重要。

那是一张女子的照片和一封信。

照片上的女子穿学生装,年龄好像还不到双十,上身穿一件白色小花的短衫,下面系一条黑色的短裙,朴素而端庄。

伊有两条秀眉,一双慧眼,配着细长的鼻子,非常美丽。

照片边上有两行毛笔细指,写着:友哥惠存——一抹霞持赠八个字。

倪金寿说:照片是藏在死者身上的。

我从他的西装的胸口袋中取出来。

他的母亲已经瞧过,可是不认识。

他又指一指那封信。

这封信是我从字纸篓中捡出来的,似乎也有些关系。

霍桑将信笺展开来。

那是死者的父亲从北平寄发的家书,书法很劲道,日期是三天前。

那信的大略是:……近来我因为和人家的政见参差,有一班人衔恨我。

我既不愿甘心屈从,一时又不便下台,只得随时防卫,静待时机。

你在沪读书,也应处处小心,交际上更直注意,免得我两地悬念。

倪金寿等霍桑读完,问道:霍先生,你对于这两件东西有什么见解?霍桑想了一想,答道:照现势论,好似这两种东西都可能和凶案有关系。

但这两件东西的本身不像有连锁的关节。

倪金寿点头道:对。

但你看这两种东西,哪一种和凶案的关系更接近些?这是很显明的。

照片当然更切近些。

是,我也这样想。

因为信中的话,虽含着警诫的意味,但假使果真有什么仇人,因父亲的怨仇要在儿子身上报复,也只能暗中行刺,友恩断不会亲自去招待进来。

我插口道:这倒难说。

暗算的人也许先借交际做引线,然后乘机行刺,那自然比贸贸然狙击的更妥当。

信上明明有‘交际上更直注意’的话啊。

倪金春回头来向我瞧瞧,辩道:不过看死者在深夜中还能招接,显见彼此相识已久,决不是初交。

信中所说的结怨,似乎还是近来的事。

包先生,你的意见似乎有些讲不通。

我笑一笑,答道:金寿兄,你把死者的深夜纳客当做是旧交而不是新交的根据呢?可是据我看,死者所以招纳那人,也许有由于被动的可能,不一定是相好的旧交。

唔?怎样被动?譬如那人预先和死者有什么成约,诱以利害,使死者有不得不开的趋势——霍桑忽向我们俩摇摇手。

好了,别空辩。

……金寿兄,你的意思怎么样?倪金寿说:照我看,这一件凶案中似乎牵涉一个名叫霞‘的女子,那凶手也必和这个女子有关系。

也许就因为三角关系,那人和友恩势不两立,便在深夜中到这里来行凶。

凶谋完成了,他就乘顾荣林回去报警的当儿,把手枪丢在门背后,悄悄地逃走。

从我们所知道的事实推想,这凶手也许就叫鸿生。

眼前最困难的,就是要找寻这个叫鸿生的人,一时无从着手,因为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鸿生。

霍桑凝想了一下,说:家中人虽不知道,但朋友们也许有知道的。

友恩既然在徐汇中学读书,那里总有同学们可以查问。

倪金寿似乎给提醒了,嘻一嘻。

对。

我就从这一条路进行。

你找到他以后,听他说些什么,我们再商量办法。

倪金寿答应了,就将手枪等物收拾好。

他准备先回警局去接治一下,以使检察官来后,将尸身运往验尸所去,然后他再到徐家汇去调查。

霍桑又和他谈了几句,倪金寿便走了。

我们也一同下楼来。

我们和张友恩的母亲略略谈一谈,才知友恩的父亲一向在交通部中办事,手里很有些积蓄。

友恩是他们的独生子,从小轿养惯。

霍桑问到友恩平日有没有和女子来往的事,老妇回答不知道,只说他平日在外面的时候不少,挥霍相当大。

我们离开张家之前,又问小使女劳儿和寿庆老头儿问话,他们所答的和倪金寿先前转述的没有两样。

我觉得寿庆实在是一个濒项不灵的人,故而连放枪的声音都不曾惊醒他。

不过芳儿说到友恩的脾气,隐约间吐露不满,友恩像是个任性使气的少爷我们从张家出来后,顺道到警署中去会了一会顾荣林,所说的也没有出入。

我们便回寓所讲过时的早餐。

因为我们一清早得到了倪金寿的电话,匆匆赶得去,肚子还是空着的。

霍桑的早餐本来最不小,这一天他好似满腹心事,竟改了常态,只吃了两个鸡蛋,便离座而起。

我问道:一怎么?你不吃粥?他摇摇头。

‘够了。

两个鸡蛋,在营养方面说,足够维持人体的二十四小时的消耗,多吃只有填塞和扩大胃的功用,实际是浪费。

他说完了,便先走进办事室去。

我自顾吃粥,并不留阻他。

我们两个人对于膳食的态度常常有相反的表现,而且是有交营性的。

有时候案情的疑秘困住了我的脑筋,影响我的胃纳,可是霍桑往往会不受影响。

这一次倒了一个儿。

我觉得张友恩的案子比较是平淡无奇的,不料霍桑却重视得减报了他的早餐。

他还说出一番大道理。

那显然是诡辩,目的在掩护他的变态。

我回进办事室时,他伤着一支烟,背负着两手,低了头不住地在室中踱着,好似有万千思绪困住了他的脑球,一时无从整理。

我含笑说:‘霍桑,你刚才的话,不是沾染了莎菲斯派的臭味吗?霍桑拿下了烟,住了步,答道:什么意思。

你明明因为这件张友恩的事减少了你的早餐,可最你告诉我一篇节食的大道理;噎,我不是诡辩。

我的话最有学理根据的。

我本来吃得太多。

他顿一顿,又说:是的,我也用不着瞒你,这一件案子也的确困我的脑筋!他的盾尖间的线纹加深些。

我说:你指什么?我看这案子也不见得十二分棘手啊。

霍桑忽然回头来瞧我。

他带着忧郁的各色,坐到藤椅上去,呆滞地吐吸了几口烟。

他问道:包朗,你不知道这案中的情节有矛盾吗?唉,这矛盾正使我索解不得!我问道:什么矛盾?你究竟指哪一点?玲玲玲!…电话机上的铃声阻止了霍桑的答复。

他仍坐着,好像在推索某一个难题。

他说:包朗,你去听听。

大概倪金寿有什么信息了。

我答应着去接,果真是倪金寿的报告。

金寿说,他从徐汇中学方面,查不出鸿生是谁,比较有关系的一点,就是死者有一个交好的同学叫严公声,也许可以知道友恩的情况。

严公声住在学士路十九号。

金寿就到那里去向邻居和仆人们探访,才知严公声当天就要结婚,新娘名唤陈碧霞。

他从状貌服装上查得新娘就是那照片中的女子、倪金寿觉得这个发现有重大关系,就进会和严公声会激。

他起初一日回绝,声言并不和张友恩相识;后来他又说他们不过是泛泛的同学,并不知友恩的底细。

倪金寿益发怀疑,就把那女子的照片取出来作证。

公声不禁突然变色,再不能够抵赖。

金寿进一步问他为什么把张友恩打死,他仍矢口不认。

倪金寿又在他书室中的地板上搜出一粒枪弹,党和第一次在张家发现的同式。

公产起先也支吾,后来忽说这一粒弹子是一个不知何人打进去的。

但据倪金寿的见解,那在户屋中搜得的手枪定是严公声的。

也许他偶一失手,落枪于地,弹子就着在地板上面;把弹舱中缺少的一弹作证,恰巧符合。

此外还有一证,公声是穿西服的。

他在这天的清早,特地往学土路转角的一家理发铺里去剪发。

金寿又去看过那理发师,据说公声的头发本来很长,今天却修得很短。

因此种种,倪金寿就指他为嫌疑凶手,已将他拘入警署中去。

我把这一番报告详细地转告霍桑。

霍桑很惊异。

他思索了一回,他的眉峰忽然开展些。

他自言自语地说:唉,叫严公产?女的叫陈慧霞!哈,这发现很侥幸!很迅速!他突的立起来。

包朗,有些眉目了。

现在我还得去探索一下。

你在这里等好消息罢。

约摸一个钟头以后,还没有信息。

我一个人感到无聊,我的思潮使禁不住乘机活动。

就情势看,这案子的收束之期似乎已近。

可惜的是严公声以新郎的资格,忽一变而成凶手。

洞房的风趣未尝,却先领略铁窗的滋味,真是最煞风景的事。

无论案情昭著,他的凶罪已将成立,即使事属冤枉,但他们的婚期既然定在今天,半天工夫,也断不能够平反。

我更替严公声和陈碧没惋惜,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付之一叹。

四、一个故事午刻过了,我正想一个人先进午膳,霍桑忽然满头大汗地闯进来。

他卸下了国产白华叽的短褂,便问:包朗,可有什么人来过?我摇头道。

没有啊。

你希望哪一个人来?我已约定两个人。

等一会你就会看见。

你约他们来做什么?可就为着这一件案子?是。

我要等他们来结束。

我惊喜道:什么!你已准备结束这案子?难道你已经——霍桑摇摇手。

正是。

你姑且耐一下子,别催着我解释。

像坐到藤椅上,伸直了两腿,用白巾抹抹额角和脖颈。

他又高声叫道:施桂,你叫苏妈把我们的两双新的漆皮皮鞋擦擦亮,我们晚上要穿。

这吩咐有些不伦不类,我感到莫名其妙。

他却安闲地开始吸烟。

我问道:霍桑,这究竟怎么一回事?你又卖关子——来一个打岔。

施桂引进一个人来,就是我们的老友倪金寿。

倪金寿先说:霍先生,刚才失迎。

但你留字条约我来,可是有什么新的发现?霍桑劈口应道:是!不单是新发现,我已经把全案的真相都查明白了!倪金寿欢喜地说:那好极!开审起来,不怕那凶手狡辩了。

霍先生,我很感激。

霍桑似乎没有听得,忽而自言自语。

唉!可惜还缺少一个人,否则我的结束谈话就可以开始了。

‘他皱一皱眉,取出表来瞧一瞧、他不会不来罢?……好,我不如先说起来,等他来继续加入,免得耽误金寿兄的工夫。

’静一静。

纸烟的烟雾又开始氯氟。

我仍是满腹疑团,想不出结束的方式是怎样。

霍桑说:金寿兄,张友恩的致死的情由,你说你早已知道,不用我再说了罢。

倪金寿道:是。

照现在的情势,内幕已经很明显。

严公声和张友恩势必同恋着陈碧霞,碧霞到底被公声所得,友思是失败了。

不过因为碧霞的一张照片落在友恩手中,所以在结婚之前,公声企图将肖照取回。

他连夜向友恩交涉,不料友思不答应,事情就弄僵。

但瞧友恩把照片藏在身上,就是一个明证。

当时公声因为坚索不得,彼此决裂了,所以公声就把他打死。

霍桑一壁吐吸着烟,一壁斜侧着头听着,可是他的脸上却表示一种淡漠的神色。

他说:唔,这样的假定看来好似很近情,可惜事实上并不如此。

倪金寿惊异道:幄?可是我料错了?难道公声的行凶另外还有别的情由?你不是料错。

你弄错了前提。

我刚才说的是指友恩怎样死的。

你答复这一句就行。

倪金寿呆上呆。

他地疑惑的眼光瞧着霍桑,似要从霍桑的神色中窥测他的语气。

我也觉得霍桑的语气近乎模棱含糊。

他道:霍先生,你可是说除了公声以外,另外还有别的凶手?霍桑也注视在他的脸上,重复地答道:别的凶手?倪金寿疑迟道:是啊,就是那家信中说的警诚友恩的话——一霍桑忙止住他道:不是。

那家信上的话若使细读一遍,便可知和凶案没有关系。

他父亲所以说结怨于人的话,不过借以引证,使友恩知所警诫,应当明哲保身,不可在交际上结怨;并不是说他有某一个仇人将要到上海来加害本思。

你若从这一条路上去着想,不免要走入更远的歧途上去了。

这是包先生提起过的,我本来不曾走这一条路。

但你既然说我的第一层见解不对,我又没有别的成见,自然就想到这歧路上去。

那末你的见解究竟怎么样?可是说公声当真不是行凶的人?他不但不是凶手;而且还是一个被害的人!奇怪!那末,谁是凶手?张友恩!倪金寿怔一怔,说不出话。

我也不期然而然地放下了纸烟。

霍桑又道:难道你已经忘掉了包朗兄的说话?倪金寿突的回过目光向我瞧一瞧。

他更加诧异了,眼睛在交替霎。

我也象坠入了五里雾中。

霍桑笑道:包朗,你真健忘!你自己的话也记不起来吗?你不曾说过友恩是自杀的吗?这句话才使我恍然醒悟。

当初我一见尸身上枪弹贯穿之状,骤然间确曾说过他是自杀。

但是后来因种种抵触的疑迹不能解释,这自杀的见解我也不由不放弃了。

霍桑继续遭:你当时因为创口的证迹,料他自杀,这见解本是正确的。

不过你发表得太急,没有把前后的情节斟酌一下,一切可疑冲突之处,也不曾经过考虑而找到相当的解释,故而你虽有超越的眼光,到后来却终于被疑雾所膝。

这是最可惜的。

以后你应得注意这一点。

霍桑的语气是含着些教诲的意味的,但我仍非常愉快。

因为我自从帮助霍桑探案以来,有时虽也谈言微中,但我的观察推论究竟不及霍桑的精辟独到。

这一次数一言料中,连大名鼎鼎的倪金寿也没确见到,找实在不能不感到高兴。

我瞧瞧倪金寿。

他的颜色从惊异而变成沉静。

他的眼睛仍瞧在霍桑的面上,分明还是半信半疑。

倪金寿说:这结果实在是出我意料之外的。

霍先生,现在你对于这案中的一切矛盾费解之点总已有了合理的解释了罢?霍桑仍很安闲,点着了另一支烟,点头道:是的,现在我先讲一个故事,如果有什么疑点,不妨等讲完后再说。

倪金寿道:很好。

霍桑连连吐吸了几口烟,方始说:金寿兄,这故事的前半段,你方才已经说明,的确不错。

张友恩和严公声同时和陈碧霞发生了恋爱,彼此认同学而变成情敌。

情场搏斗的结果,严胜而张败,你说的也相合。

至于胜败的缘由,一个是爱情纯洁,事事出于真诚;另一个却把色欲做了前提,把金钱做了后盾。

久而久之,真相一露,陈碧霞自然就舍此就彼了。

故事的性质又跳不出三角圈,不过内幕的变幻,我相信方式是不同的。

霍桑停一停,吐了一口烟。

他向佣金寿瞧一瞧,继续说下去。

张友恩失败了,自然不甘服。

你知道一个骄养的独生于,家庭的溺爱造成了他的任性使气的性格,后果的危险是必然的。

俗语说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真有着论理的基点。

到了昨天晚上,他便决定了行凶的计划,准备把公声打死,破坏他们的美满婚姻。

他悄悄地走到严家门外,望见书室的窗开着,公声正坐在摇椅上沉沉思想。

反思就隔着垣场发了一枪。

不料公声的摇椅是活动不定的。

枪弹落了空,便陷进了地板里去。

当时公声吃惊走出去,友恩早已逃走了。

公声虽没有瞧见发枪的是谁,但料想起来,除了情敌,他并没有别的怨家、可是他因为婚期就在明天,不愿意好事多磨,发生什么意外风波,所以他就把这回事隐秘了,不曾报告警局。

这是他的失着。

友恩是骄纵惯了的。

一个骄纵惯了的少年,坐惯了顺水船,教育又太少,理智当然不健全,所以一碰到挫折,便会倒行逆施地乱子,连性命都不顾。

他行凶不成,越发加上了一重怨恨,。

回家之后,左思右想,一百个不如意,就决定了自杀的主意。

可是他并不是白死,他企图贯彻他的报复计划,嫁祸于公声。

例如椅子的倾倒,前门的虚掩,和临死时高唤公声的名字,都是他准备的计策,使人家信他为公声所谋杀。

并且他发枪以后,还努力地把枪掷远,更可见他的复仇心的深刻和设计的周至。

你可是说公产和鸿生,声音太相近,友恩的母亲听错的?我乘霍桑略顿一顿的机会补一句。

霍桑点点头。

是。

‘公’和‘鸿’声母虽不同,韵母是一样的。

张夫人在迷湖中听错了,当然很自然。

倪金寿也开口了。

霍先生,故事很动听。

但这是你的设想吗?还是有根据的?霍桑笑着说:金寿兄,你想设想丢掉了根据,那会成什么?唔?‘我告诉你。

我的设想当然都是从事实和证据上观察而得的。

我得到了你的报告,就觉得严公声没有杀死张友恩的必要。

你想他在情战士既然得胜了,婚期又在下一天,为什么还要冒险杀人?若说为了他的意中人的一张照片落在情敌手中,竟不惜行凶,情理上委实太牵强。

因为女子的照片在秘密不能公开时也许有些价值,这件事情势可不同。

两个男子公开地同时恋一个女子,这女子自然没有向对方守秘的必要。

因此在碧霞方面既没有名誉的损害,在发恩方面也没有借照片要挟或其他作用的可能。

那末公声为什么竟值得拚死行凶地取回这照片呢?你的报告又说你在他的书室中搜得一粒枪弹。

我就到警局里去找你,想把弹子比一比。

你恰巧不在。

我便直接见公声。

我把利害的关系指示他以后,他就把一切情节开诚地告诉我。

我又到公声家的门外去检验,果然看见短墙上面有很显著的迹象,分明有人在那里倚靠过的。

因此我便确信行凶的是友恩,不是公声;手枪也是友恩之物更不必说。

此外还有一个基本的佐证,就是死者左手执枪,伤处虽在左胸,枪口却已偏有,故而子弹从右背穿出。

这显然是自杀之象。

而且你总也注意到衬衫上的黑灰明明是枪弹凑近发射的现象。

这一点当然就是包朗兄的最初见解的根据,我不必再说了。

霍桑的分析和举证,简直口若悬河,头头是道。

一个起初认为不可解释的疑团,此刻大半已有了着落。

自然,我只有心领神会地佩服。

但倪金寿低了头,似乎在细细地咀嚼,还有些不完全融澈的样子。

他说:霍先生,你的理解固然很近情。

不过若说友恩的死,公声完全没有关系,我还不敢相信。

不然,我起先问他,他为什么抵赖不承认,直到见了肖照,方才哑口无言?霍桑道:这是容易明白的。

他为着婚期就在目前,怕多口舌,故而抱着省事主义。

其实处世的准则,要懂得无事不可生事,有事不可怕事‘。

公声就因怕事反而多事。

现在他正后悔来不及哩。

倪金寿沉默地吸了一会烟,又说:我还有些不明白友恩既然是自杀的,那时候他的房中当然只有他一个人。

他倒地了,室中怎么还有第二个人替他熄灯?因为顾荣林听得枪声以后,明明看见楼窗口里有一个长发的人探望,灯光随即熄灭。

这个人又是谁?问话很有力,而且也是在我的嘴边的。

要是没有合理的解释,霍桑所讲的故事会变成一个美丽的皂泡。

霍桑突然立起身来,弹去了些烟灰,用自本株一抹脖颈,连连点头。

他叹口气说:金寿兄,你这一问很有意思。

这委实是全案中最伤人脑筋的一点。

当初我根据弹灰和伤势,假定他是自杀;又从死者的母亲听得叫声而不听得争斗声,又假定椅子的翻倒是放设的疑迹;还有前门上的锁没有坏而仍旧挂着,也不像是有外人进去。

可是事实上有个人在窗口探望,接着又熄灯!这是一个无可解释的矛盾点,我左思右想,再也解释不出。

后来我从公声家回来时,经过西门路的一排同样式制的洋房。

忽然触发了一个理解,就重新赶到白杨路去证实。

金寿见,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我确实知道友思自杀之前已经把电灯熄灭,并不是有第二个人替他熄灯的。

倪金寿张大了四眼。

果真?霍夫生,你有证据?霍桑嘻一略,点点头。

自然。

那末顾荣林所看见的难道是一种幻像?霍桑还来不及答复,室门忽而推开。

霍桑旋转身去,向着室门口深深鞠了一个躬。

他说:江先生,你来得真凑巧!请进来。

五、十八只碗子门口立着一个穿棕色派力司西装的少年,长身玉立,仪表报秀美,丰盛的黑发剪成平顶式。

我细瞧他的面貌,并不相识。

霍桑说:金寿兄,包朗兄,我来介绍。

这位江鸥客先生是国民书馆的特约撰稿员。

此刻他特地赶来给我们解释一个重要的疑点……江先生,请坐。

来客向我们俩鞠了一个躬,坐下来。

他摸出白巾来抹汗,那白巾回进袋里去时,换出了一把小小的措扇,扇上还有国粹的书画。

我听了江鸥客的名字,脑室中仿佛还有些印象,可是一时记不起在哪里闻名过。

霍桑说:江先生,对不起,请你把你刚才你说过的故事重新说一遍。

我这两位朋友正急于要听呢。

江鸥客把折扇挥动着,点点头。

很好。

昨晚上我因为编写公民卫生新篇,睡时不觉迟T些。

约摸一点半钟左右。

我猛听得一声枪响,不禁大吃一惊。

因为白杨路上本有政治活动的人们匿居,不时有暗杀案发生。

那时候我正凝神写稿,以为枪声在我家门前发作,故而悄悄地开窗张望。

我果然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前,好像正抬头向着我的窗口。

那人一看见我。

就避到树底下去。

我怕他误会我,急急关上窗,又把电灯熄灭了,以免无妄之灾。

一会,我又听得隔壁张友恩家的哭声,料想有什么人已被政治活动的人们打死。

我——倪金寿忽然直跳起来。

唉!你就是张友恩的隔壁邻居?江鸥客把上半身微微偻一偻,算是承认的表示。

我瞧着他暗暗诧异。

谁想得到这个误会?倪金寿又说:那末顾荣林所看见的是你家的窗,不是友恩的窗?后来他重新回来到原处,望见了窗上有灯,便也不再分辨,因此才造成一个大错!是吗?霍桑又嘻一嘻,代来客答道:是的,金寿兄,你说得不错。

我也像迷梦初醒,才记得我们清晨往张家去的时候,确曾看见贴隔壁四①四门上有一块鸥客寄庐‘的铜牌。

_江鸥客又说:这误会的情由,我本来没有知道,直到方才霍桑先生来找我,说明了缘故,我才明白。

他又叫我来证明一下,以便解脱一个人的嫌疑。

这是我所义不容辞的。

倪先生。

现在你总可以明白了罢?倪金寿拱拱手。

多谢你,替我们了结了一件疑案。

他又皱皱眉。

荣林太糊涂!竟弄出这样的误会!霍桑丢了残烟,摇摇手。

‘这也怪不得他。

他想那里一共有同样构造的洋房十二幢。

这两家恰巧在中央。

顾荣林在深夜仓皇的当儿,当然不会看门牌。

他大概只把那一颗大树做记号,那里还能够辨别清楚?其实不但荣林,就是你我处在这样的境地。

恐怕也保不住一定不误会罢?倪金寿连连点着头,答道:唔,是的,也许如此。

霍渠道:金寿兄,你回去之后,快把严公声放掉了,别让他错过吉期。

法庭上如果需要质证,我可以负责担保。

倪金寿和江鸥容先后他辞出以后,我们俩方始吃延迟的午饭。

霍桑含着笑容瞧我。

包朗,恭喜你!你的观察力有进步了!……喂,你别吃得太多,留些肚子给晚上装。

我告诉你,今天夜里我要替人家做一回媒人呢!我问道:做媒人?你替谁做?就是严公声和陈碧霞。

哈?他们俩还要你做媒?我当然不是做旧式媒人。

但这一回事若没有我从中撮合,他们俩的婚险些儿结不成。

所以我查明之后,顺便往西门路陈碧霞家去安慰伊。

伊真是说不出的感激,把我看做‘媒人’还恭敬。

伊约我事情成功了,今晚上一定要往他们家去吃喜酒。

我立起来,也恭恭敬敬地向霍桑鞠一个躬。

我也恭喜你!怪不得你刚才这样子起劲,忙着叫苏妈擦皮鞋。

原来你准备吃十八只路子呢!霍桑笑道:十八只蹄子?这么多?是,这是旧式媒人的特别享受;唔,要是真有十八只,少不得要分给你九只。

你用不着捻酸!正文 轮痕与血迹更新时间:2008-4-8 10:55:25 本章字数:39446一、野云寄庐的凶案9 月5 日的早供,初秋天气,清早时更见凉快舒爽。

我在早餐时分得到了霍桑的电话,便匆匆收拾好了,辞别了我的佩芹出来。

霍桑的电话只有一句简单话。

包朗,如果你的日记中还容得下一种新鲜资料,赶快到火车站来!这话一进我的耳朵,顿使我十二分兴奋。

原来近几月来,我和霍桑合作的机会很少。

偶然有几件案子,他因着那案子的性质平淡无奇,又恐妨害我的著作事务,都是他单独进行。

这一次他竟特地约我,足见这案子的性质一定不会太平凡。

我赶到火车站时,九点三十五分的京沪区间车刚要开驶。

霍桑已提着那只用得很光滑的手提皮包进了月台,正要上车。

他远远地瞧见了我,便扬手招呼。

包朗,我以为你要错过这个机会哩。

车票已在这里。

请赶快一步!我放开脚步赶到车厢门前。

我的足刚才踏上车门口的铁级,火车已缓缓地动了。

我们在二等座中拣了一个对面的座位。

车中旅客还不算怎样拥挤。

清晨的凉风一阵阵从车厢口里送进来,吹在脸上,觉得非常舒适。

霍桑坐在我的对面,穿一身黑色本厂灰色薄花呢的西装,洁白的硬领,配着那蓝地白星的国货领带,显得非常整洁。

他脸上的精神也很饱满,高实的额均上面,项发已在开始秃落,两条浓眉之下,罩着那双成光闪射的眼睛,中间配着一个隆直的鼻子,越见得英气逼人。

我微笑着这:霍桑,你今天倒像去赴宴会,不像去侦查案子啊。

正是,我们会见老师——尤其这位古方谨严的老师——自然不能不加意整洁些。

老师!谁呀?这究竟是一件什么事情?霍桑并不答话,但伸手到衣袋中去,取出那本磨擦得近乎破损的皮而日记。

他从日记中检出一张电报底稿,授给我瞧。

那电报道:本镇野云寄庐主人曹纪新,昨夜被杀,情节甚奇。

敞校吕志一教授,今晨因嫌疑被捕,希即来侦。

翁肃英九月五日晨我记起来了。

当十八年前,我和霍桑在中华大学读书的时候,这位翁先生就是校中的教务主任,我们俩确曾亲聆他的教诲。

后来他在教育界里声誉日隆,直到三年前革命告成。

他就受任真茹大学的校长。

他在革命工作上也着实努力过。

不过他因着矢志教育,又抱着给国家服务不一定要做官的见解,故而始终不曾踏进政界里去。

我们和翁校长虽有师生之谊,平时却很少往还。

这一次他忽然招致霍桑去探案,确是意想不到。

霍桑本着有事弟子服其劳的精神,毋怪分外起劲了。

我说:晤,不错。

翁先生是非常严谨的。

从前他常指斥你不修边幅。

此番他见了你这样整洁的模样,一定要说一声孺子可教‘了。

霍桑微笑着应道:他指斥我的弱点还多着哩——什么索性怪僻哩,各项学科不能普遍注意哩,喜动不喜静哩;都是我当时的不良考语。

不过他虽不能完全了解我的个、性,但他的言行一致,和循循善诱的精神,在现今教育界里真找不出几个。

那是值得我们佩服的。

现在他能想到了我,有所委命,那不能不算是‘荣幸之至’啊。

这件案子的底细,你已经知道了没有?不。

除了这一张电报以外,别无所知。

电报上却有‘情节甚奇’的字样。

似乎并不平凡。

是啊。

因着这个,我才特地通知你。

这个吕志一教授你可也认识?不,但他是一个知识阶级——你总知道知识阶级的人们,思想能力既然超出常人,如果犯罪,当然比较地危险些。

你可记得那位大学教授徐之玉(活尸案的主角),几乎使我没法应付?这案中既然牵涉了一个知识阶级的人物,我们自然也应当另眼相看。

我点了点头,暗忖知识真像一只千里驹,尽足供驰骋之用,但若使没有道德的辔勒,失了驾驭,横冲直撞,危险也不堪设想。

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已和翁校长在真茹车站上相见。

他的年龄已六十开外,鬓发白得像雪,但他那挺直的躯干,突奕的双目,精神饱满,还保持着中年的状态。

他的服装很朴素,穿一套纯黑棉质的中山装;态度又和蔼,绝没有那些镀金教授们的虚骄架子。

他一见我们,很热诚地握了一会手,随即发出几句又愉扬又勉励的欢迎话。

你们俩都成功了!这是值得欣喜的。

——但你们总不会误会我的话吧?无论干什么事情,只须有一种专长,能够服务社会国家,和神益人群,都是成功!已往,一般人都把做官发财算为成功,那是几千年来传统的腐化观念,最足股害青年的志气。

我们自认有理智有志向的人,都应当尽力纠正的。

翁校长真不愧是一个热诚的教育家。

他遇到了机会,便会实施他的训迪,不肯轻轻放过。

他这话分明是根据中山先生的做大事不做大官的理论,也可见得他的忠于主义。

当时我们受了这几句褒奖,自然有一番谦逊。

接着他请我们上了汽车,驶往他的学校里去。

在汽车进行的时候,他就把吕志一教授被捕的经过告诉我们。

翁肃英道:这被害的曹纪新的住所——野云寄庐——就在这镇的北部,离我们的学校约有一里多路。

育纪新喜欢打猎;我们的吕教授也有同一的嗜好,因而彼此略略有些交谊。

昨夜里娃曹的不知被什么人用枪打死。

今天早晨,我们的合教授突然被警察捕去,说他有行凶的嫌疑。

这真是一个晴空的霹雳E 吕教授的性情温和,行为又报端正,从来不曾见过他和什么人呕气斗力。

他怎会干出这样的杀人勾当?可恨那班额预的警察,竟口口声声说他有四手的嫌疑。

这件事有关我们的校誉,这班人又无理可喻,因此我只得来烦劳你了。

一会我们的汽车已到达校门。

我们进了翁校长的那间难治整齐的办公室以后,霍桑才开始问话。

我也整备好纸笔,以便把所闻所见的记入我的日记。

二、吕教授的嫌疑霍桑先问到吕志一的往史。

据说:他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文学硕士,回国只有一年,现任西洋文学系的主任。

他原籍是吴江人,现年二十九岁。

他的嗜好,就是打猎和摄影两种,因着他秉性的和婉,交际上也很活动。

末后,霍桑又问到这案子的本题。

他道:警察们说目教授有行凶嫌疑,可有什么证据?翁校长道:据说志一有一支蜜蜡的雪茄烟嘴,遗留在死者家里,就算是唯一的证据。

你道可笑不可笑?据警察们想,他的行凶有什么目的?这个——这个更不成活了!他们竟说志一和死者的妻子发生了什么关系,才有这个举动。

这一点对于我们学校的名誉更有影响。

你必须尽力给他洗刷干净。

霍桑移转目光,在我的脸上瞟了一眼。

我已会意,这案子既然又牵涉一个女子,当真不能算怎样单纯了。

霍桑说:唉,他们竟有这样的指摘?但这种话势是不能凭空乱说的。

他们有什么根据?翁老师道:那警官戎明德,曾在志一卧室中得到一张曹纪新妻子的照片,就认做是有暧昧关系的铁证。

但我已经告诉你志一是欢喜摄影的。

他给一个朋友的夫人摄一张照,因着摄影的成绩不错,留一张做个纪念,不是很寻常的事吗?正是,正是。

但我想吕教授大概还没有成婚吧?是,还没有……但你总不会也疑到……霍桑忙接嘴道:当然不会。

我问这句,就因料想那戎警官所以有这种推想,也无非因为吕教授朱娶的缘故。

但曹纪新夫妇是什么样人物,老师可也知道一二?翁校长举起手来,抚摸着他的修键光洁的下颔。

他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在他面前书桌上的文件上面。

他想了一想,才缓缓答话。

他道:我不很仔细。

他们本来是江西吉安人,到这真茹镇来还只七八个月。

他们的那宅住屋,本是一个上海商人所建筑的别墅,造了也不到两年。

今年春天屋主人因着投机失败,这屋子便出租给这曹姓夫妇。

这曹纪新据说难得出外,我不曾见过。

据志一说,这人也曾在日本留过学,很有些化学知识。

他所以住到这乡镇上来,打算专心在化学上做些研究。

那女的姓戚,生得很漂亮,从装束上测度,也像是一个新式女子。

因为有一次伊和志一在那镇口的石桥上散步,我曾见过伊一次。

吕教授对于这妇人的交谊已到怎样的程度?老师平日可有什么风闻没有?我虽没有听得,但只是平常的友谊罢了。

霍桑,你决不可想到牛角尖里去。

是,是。

少停我希望和吕教授见一见面,这疑点总可以解释。

他还没有移解,你当然可以见他。

这件事你总须尽你的能力,寻一个水落石出。

是,那是我们的职责,一定遵老师的教。

他立起来。

现在我们先到警署里去,瞧瞧那位戎警官。

然后再到尸场去察勘一下。

如果有什么发现,当随时通告老师。

我们高了学校,往镇上行进的时候,我暗暗地向霍桑说道:这件事很难办呢。

老师的成见似乎很深。

霍桑点头道:这就是他的忠厚之处。

他一经信任了人,便绝对不生怀疑。

但我们的头脑应当完全中立,决不能受他的成见的影响。

万一侦查的结果,那吕教授果有可疑,我们又怎样对得住老师?侦查是非,是我们的天职;师生的感情又是另一问题。

你多少总有些科学的态度,那末这问题你也应当知道怎样处置啊。

虽然,你刚才不是已允许他了吗?霍杀回过脸来,注视着我,反问道:我允许他什么?他叫我尽我的能力,查一个水落石出。

我所允许的,原只是‘水落石出’啊。

我正要继续答话,忽有一种远远的招呼声浪,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霍先生,你来得真好!我正要借重二位,给我证明一下。

你们此刻不是从学校里来吗?‘我抬头一瞧,看见一个矮矮的胖子,身上穿着警官的制服,年龄还在三十左右,但他的厚厚的上嘴唇上,却已留着些儿时式的短须。

他的脸儿是圆形的,围着两颗的丰满,更圆得像皮球一般,因此就使那短阔的鼻梁形成平陷。

他有一双小眼,却显得敏活异常。

这个人的面貌确有上银幕的资格,若使细瞧起来,尽足使人发笑。

这警官迎面而来,奔到我们面前,便立定了发出那几句招呼的话。

霍桑微微曲了曲腰,答道:你是戎明德先生?那胖警官忙点头应道:不敢,不敢。

两位虽不认识我。

我在那件黑地牢案中,却曾瞻仰过二位的丰采、但那时我还当一个警长,二位当然记不得了。

他说着又深深地向我鞠了一个躬。

我觉得这个人面貌虽然可笑,礼貌倒很周备。

他继续遭:刚才有人传说,翁校长已请了两位来侦查,并且你们已经到了校中。

因此,我特地赶来迎候。

霍先生,我如今的地位非常为难,不得不恳求两位的助力。

霍桑答道:你希望我们怎样助你?戎警官道:那是很简单的。

但须请你们俩证明一下,这案子立即可以了结。

现在我们不要在这里站着。

野云寄庐距这里不远,我还不如就去瞧瞧。

三、这里有血呢那戎警官很殷勤地引导着行进,一边又把他经过的成绩说给我们听。

那时我们已走到镇口。

从车站往野云寄庐,必须从镇上经过。

但那警官因着要顺便和我们谈话,特地避去烦嚣,从镇后的那条碎石铺砌的小径上绕行。

这一着很合我的意思,因为从这小径上进行,可以望见那田间的由青色而渐渐转黄的稻秆,排列得非常规则整齐,映着那半空的朝旭,时时闪出一种彩光。

石径的两旁接连着不少柳树,疏疏的垂条写出无限的秋意。

远处的三三两两的农舍,和那桥脚下暂告休息的水车棚子,也都饶有画意。

这种种景象自然远胜那尘沙烦嚣的市街了。

那警官开始说:这案子大约发生在昨夜十一点左右。

屋中本有男女二仆,那女仆才雇佣了一个月,昨夜恰巧回家去的。

那老年的男仆睡在后排的小楼上,连开枪的声音都没有听得。

直到死者的妻子惊呼起来,那老仆方始从后面出来。

这普纪新死在楼梯脚下。

似乎他在楼上读报的时候,听得了楼下的异声,走下楼来。

那时那凶手必已进屋,伏在黑暗中;等到曹纪新走下楼梯,凶手便从黑暗中突然开枪。

曹纪新无从抵御,立即倒地而死。

因为室中的器物并无倾翻的异状,便是一个明证。

有一点必须注意:曹纪新是被猎枪打死的,伤在颈项之间,连下颔的牙床都已损裂,情状很惨。

至于凶手的过路,是撬开了正屋的西窗爬进去的;事成后却开了客堂的中门而出。

所以这件案子的内幕原是很容易明了的。

霍桑一边听那警官的报告,一边缓缓地行进,等戎明德说完,他才答话。

他道:你说的明了指哪一点?警官这:我想翁校长必已告诉你了。

他校中的吕志一教授就蒙着凶手的嫌疑。

霍桑点头道:不错,这一点我早知道了。

但你凭着什么理由逮捕他的呢?那皮球形的脸颊上面微微嘻了一嘻,两粒乌溜溜的眼珠从眼角里向霍桑瞟了一瞟,表示一种骄傲的得意。

他应遵:理由吗?多着呢!第一点,曹纪新是被猎枪打死的。

昌教授却是一个使用猎枪的专家。

但桑民你已经证明那致命的猎枪就是吕志一的东西吗?戎明德道。

尸旁并无猎枪遗留。

但我已到校中去瞧过吕志一的那支短短的猎枪,确曾新近放射过。

还有第二种证物,死者餐空中的地板上面,发见一只蜜绪的雪茄烟嘴,就是目教授的东西。

霍桑淡淡地问道:你想他会得如此阐豫?他在行凶的时候,还能吸雪茄烟?成警官向霍桑瞅了一眼,耸耸肩答道:我并不曾说他在行凶时吸烟,但那烟嘴也许是仓皇中从他的衣袋中落出来的。

还有一点,当我去逮捕他时,他的右手上裹着纱布,显见是新受伤损。

逐桑又说。

你刚才说他从暗中开枪,曹纪新因猝不及防而被害;室中又没有倾倒紊乱之状,明明不曾有过争斗。

那末,他手上虽有伤痕,又怎能就算做行凶的证据?戎警官又嘻了一嘻,答道:不错的。

但我也说过,他是撬破了窗过去的。

窗上的玻璃既已裂碎,伤个自然可能、怎能说不能作证?霍桑默默地走了一会,又说:那末你所以逮捕他,当初只凭着烟嘴和猎枪的两种证据,是不是?还有呢。

昨夜里有一个附近的邻居,曾看见吕教授独自向野云寄庐里去。

这是我逮捕他的另一个充分的理由。

霍桑忽目光闪了一闪:这个证人是谁?就是那富家面面的茅屋里的一个乡妇,姓冯。

伊在什么时候瞧见的?伊家里是没有钟的。

据说夜分已很深,伊正要归睡,忽听得伊家的那只黑犬吠过几声。

那妇人开了窗隔街一望,瞧见吕教授从篱外经过,向曹家的宅子那边走去。

这乡妇会不会瞧错?不会,那吕教授是穿淡色西装的,平日也常常从篱外经过。

昨夜里又有些月光,那姓冯的女人说,瞧得非常清楚。

‘吕教授已承认这一点没有?没有。

当我去逮捕他的时候,他不承认昨夜里曾到野云寄庐里去。

你有没有向学校中调查过?他昨夜里曾否离校?那种得意的笑容又在戎警官的肥圆的脸上一度显现。

霍先生,你的脑筋当真很精细!这一点我自然已经调查过了。

据宿舍里的校役说,昨夜里吕教授的确曾出去过的;回来时夜已深了,手中还提着一种东西;并且态度上非常慌张。

那校役虽没有瞧清楚他提的是什么,但可以料定是猎枪无疑。

霍先生,你想这岂不也是一种要点?霍桑低倒了头,默然不答。

他的眼睛并不欣赏那寥廓的原野,却兀自瞧着那条碎石的小径;他的牙齿却在咬着他的嘴唇。

我也越听越觉得那自教授确有可疑。

因为戎警官所说的种种,竟头头是道,找不出什么破绽。

这样,我们的翁老师不是要终于失望了吗?警官继续道:霍先生,你如果还嫌证据不足,我还可以贡献一种重要的补充。

霍桑突的停一停脚步,仰起头来,问道:补充什么?曹家里有一头凶猛的深棕色的猎犬,名叫迪克。

昨夜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那猎犬竟始终不曾吠过。

因为曹家的屋子虽是孤立无依,但东西北三面的数十码外,都有农舍。

这里的农舍差不多每家有狗;昨夜却都不曾吠过。

这也足以证明那凶手是一个时常出入的熟人,决不是陌生人。

霍先生,你说是不是?霍桑忽作惊异声道:哈,是的,这的确是一种——唉,对不起,戎先生,这条小径上平日可是常有自行车来往的吗?戎警官似不提防有这样的语句。

他低倒了头瞧着霍桑所指的石径,呆住了不答。

我也很觉得霍桑的话有些突兀。

戎明德顿了一顿,方始回答。

他道:那里有一条煤屑车路,横穿镇的中心,任何车辆都是定煤屑路的。

这条路凹凸不平,行车不很便利。

霍先生,你为什么问到自行车?霍桑答道:没有别的意思。

我从这边柳树根边,瞧见了一段邓禄普牌子的圆粒形的自行车轮的印子,随便问问罢了。

于是我们三个人继续前进。

我向前一望,已见绿我藏的杨柳丛中,隐隐显出些儿红瓦,料想就是那发生凶手案的野云寄庐。

但复桑的目光依旧在石径的两旁湾来溜去,并不注意那远景。

他又继续发问。

戎先生,你对于目教授的行凶的动机,不是巴假定他和死者的妻子有暧昧关系吗?晤,正是。

这一点我也有充分的证据。

什么?第一,他平日常到曹家里去;这里附近的邻居,都可以作证。

第二,他和死者妻子时常在田野中散步,并肩密语的模样人家都是见惯了的。

第三,我从他的相片簿中又曾发见曹夫人的一张照片。

霍先生。

你想证据理由既如此充分,我难道还不应逮捕他吗?可是那位不明事理的——唉,对不起,那位翁校长,却口口声声说我凭空诬害。

我是人微言轻,怎能敌得过大学校长的势力?若使没有一个有力的人给我证明一下,我怎能担当得住?霍先生,你虽然是翁校长请得来的,但我知道你是一个至公无私的人,决不会因看情面的关系,颠倒黑白。

因此,我一听得你光降,就赶来求你——正在这时,霍桑忽又停了脚步,目光直射在地面上,嘴里发出一种惊奇的声浪。

唉!血!——这里有血呢!四、尸室中这时候我们已走到了那红瓦洋房的近边。

我们所经过的那条碎石小径,也已到了终点。

和这碎石径接连的,有一条较阔的煤层路,直通那宅小小的洋房。

在这衔接所在的碎石块上,留着好几点血液,还很新鲜。

当我们进行的时候,我和戎警官都不曾注意。

但霍桑的眼光是无微不瞩的,竟被他发现了这个血迹。

那戎警官也低着身子,向血迹上瞧了一瞧;接着抬起头来,皱着眉峰答话。

唉!这个我倒没有注意。

但这里是一条小径,出进时难得经过,因此我还来不及瞧到。

霍桑道:幸亏难得有人经过,才保住了这个要证。

这倒是很侥幸的!戎明德的圆胖的脸上略略起了几条线纹,现出了些儿不安的神气。

他反问道:霍先生,你说这血迹是一种要证?霍桑略一沉吟,缓缓地答道:你想这屋子里既已发生了一件凶案,这里却留着新鲜的血迹,我们怎能不加重视?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似已瞧见了我们,便从洋房外面的竹篱中走出来迎接。

戎警官便赶前一步,和那警察招呼说话。

霍桑却仍站住不动。

他轻轻放下腋下挟着的皮包,取出一面放大镜来,怄接着瞧验血迹和血迹的周围。

他全神贯注地瞧察了一回,忽而指着一处,发出低低地惊呼。

包朗,瞧,这是什么痕迹?我把霍桑手中的放大镜接过来,照样察验了一下。

这也是血迹,不过已不是整个的血点,仿佛经什么东西触抹过了。

是啊。

但决不是经靴鞋践踏的。

是。

这光滑的石块上面现着很细的线纹,好像曾给块粗布揩抹过一下。

霍桑摇头道:我瞧不像是布纹。

因为只有纵纹,没有横纹。

并且这纹痕的线纹很短。

这小小一块上已有几个接段,而且略略有些弯形,很杂乱呢。

唉,奇怪,这究竟是什么痕迹呢?戎警官忽远远地招手呼道:届先生,包先生,那死者的夫人戚瑶芳女士因着法院里要来检验,刚才下楼。

我们不如赶快进去,趁势向伊问几句话。

霍桑应了一声,便收拾了放大镜,和我一块儿离了那血迹所在,走上煤屑路去。

他的眼光依旧不住地在地上观察,结果他又从煤屑路上,发现了一段车轮痕迹。

这一宅密云寄庐是南北向的。

前面一排正屋,共有三幢,左右两边略略凸出,式样很觉美观。

那屋子用灰色的沙泥粉刷的,上下的门窗框子都是白漆,更有一种雅趣。

正屋前面有一块草地,围着一圈网眼形的细竹篱笆。

后面另有两幢小楼,和正屋的距离足有六十尺以外。

后来我知道那个老仆盟兆坤就住在这后屋楼上。

这屋子虽没有直接毗连的邻居,但除了南面接近官道以外。

后面和东西两旁,距离不远,各有农夫们的草屋瓦屋。

我们走进竹篱门时,看见一个警察和一个便衣侦探站在门口,似在那里迎接我们。

我偶然瞧见那门旁的竹篱,有两个网眼方块,留着断折的痕迹。

我因指着说:霍桑,瞧,这篱上的断痕还很新鲜。

霍桑也站住了答道:不错,这个也有注意的价值,但怎样断折的呢?若说有人越篱进去,因而损坏,那是不必要的。

因为这扇篱门不像是有锁的啊。

我还没有答话,那旁边的便衣侦探,忽自告奋勇似地表起功来。

他道:这个我倒调查过哩。

据那老仆兆坤说,前天有一个江湖乞丐,到这里来讨钱。

这里的女主人给了他十个银子还不肯走,嘴里还凶狠狠地咒骂。

后来男主人从楼上赶下来,把他驱逐,那乞丐竟敢用武反抗。

因此两个人在里面争持过一会,篱笆上才留这个断痕。

霍桑连连点头道:你能注意到这点,也足见你细心。

我还没有请教过哩。

戎警官从旁代答道:这是总局里派来的王根香探目。

他也是老公事了。

王根香听了够桑的褒奖,嘴角瞎了一嘻,脸上忽似粉上了一重金彩,那种得意的神气竟已按捺不住。

一会我们已走进了篱门,穿过草地。

霍雾又在那西面的碎窗口前站住。

窗上的玻璃有一块果已碎裂,有少许玻璃的碎块仍留在框上。

分明那凶手先敲碎了玻璃,才伸手拔出窗拴,然后从窗里爬人屋中。

霍桑说道:这当真是凶手的进路。

富槛上还有半个皮鞋卵子呢。

戎警官已首先引导,踏上了中间的石级。

我也跟在他的后面。

正区的中间是一个客堂,四壁涂着浅绿色,家具虽简单,却很雅致。

几只西式的沙发软椅都罩着白布套子,中间排一只小小的圆桌,桌上放着几本杂志,中文和日文的都有。

一切器物果然都仍排列整齐。

西首里是一间餐室,同样是新式的布置。

壁上有一张放大的女主人的照片和几张风景画片。

靠窗口的壁上有一个长方形的痕迹,颜色较深,不过地上并无坠落的镜架,也不见有争斗倾翻的迹象。

那凶手就是从餐室窗口里爬进来的。

窗上缺少一块玻璃。

这富是朝西的,窗口外面就是草地。

东侧的一间是想坐室,楼梯就在想坐定的后面。

那被害的曹纪新就倒在楼梯脚下,两足和梯级距离不到两尺,头部部向着南面。

这时尸体上已盖着一条白色被单,有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妇,依靠着一个中年的女仆,正低着头在尸旁嘤嘤级泣。

伊身上穿一件玄色薄哗叽的旗袍,面部却被伊手中的白巾掩住,一时瞧不清楚。

但瞧了伊的白嫩而细腻的肌肤,苗条轻盈的身材,便可信我人翁老师的评语并不过分。

戎警官轻轻走上前去,和邓妇人说了一句,分明是给霍桑介绍。

那妇人抬起头来,我才瞧见了伊的面貌。

伊的年龄约在二十四五,面貌的确很美。

瓜子形的脸儿,两条细长的眉毛,一双澄波似的眼睛,如果眼圈上没有那种略略红肿的现象,确含有非常的勉力,足以颠倒一般少年。

这时伊虽然不施朱粉,但那天然的颜色,已当得不同凡艳的考语。

伊向着我们几个人略略点了点头,重新把亲巾掩住了面部,不住地低声呜咽。

霍桑回了一个招呼,佝偻着身子,把尸身上覆盖着的单被缓缓揭开。

于是那形状可怖的尸体,便呈露在我们的眼前。

五、霍桑的工作那尸体上穿着一件日本式的棉质睡衣,白地上有蓝线的方格,好像是国产出品。

下身穿一条薄灰呢的西装裤子,足上穿一双棕色纹皮的拖鞋和一双白色的丝袜。

那尸体是向右侧卧;他的左手摘在左股上面,手背的皮肤显得很黑。

我把身子凑向前些,才瞧见那死者的面目。

这人的伤痕果真在下颔和颈项之间,硬领已卸去,衬衫上架着不少血迹。

他的咽喉已完全破碎,显见是一种散子的猎枪所伤。

那左面的面额和右面的颧骨上,也有不少散子的伤洞。

因此血淋淋地越见得伤痕的可怖。

他的两眼紧闭着,长黑的头发乱没在额上,并且也有血污凝结。

那探目王掼香波:这个伤痕厉害极了!分明一中枪立刻致命,连救命声都喊不出的。

霍桑点点头,又旋转来向戎明德问道:这个尸体你可曾移动过?戎警官摇了摇头,还没答话,那旁边的公仆忽自动地接嘴。

刚才主母因为楼梯下不能通过,曾叫兆坤拖动过一下。

霍桑又点了点头,立直了身子,向尸体仔细端详。

他又走到死者的足劳,重新低沉着头细瞧尸足上的那双棕色级皮的拖鞋。

停了一会,他方才移过单被,照样把尸体差没。

接着霍桑回到中间,向戎警官低声说了一句,叫他请死者的妻子到中间里来谈话。

一会那好人仍低垂着头,扶着那中年女仆,缓缓地走到中间里来。

伊的瘦弱的腰肢,举步时似有一种自然的袅娜。

伊在一只沙发上坐下,那手中的素巾依旧掩住了伊的樱口。

霍桑开始说:曹夫人,这案子发生的经过,我已经约略知道。

现在还要问几句话,请夫人见告。

那妇人略略抬了抬头,紧蹩着双眉,操着带九江上音的国语,答道:这件事我可以说完全不知道,因为这一次惨祸实在是出乎我们意外的。

霍桑道:但昨夜里发案的时候究竟在什么钟点?夫人可知道?伊的目光注视在地毯上面,摇着头缓声答道:我不知道。

那时我已经睡了,纪新却还在书室中。

他日间从事化学工作,晚上浏览书报,总要到深夜才睡。

书室在东面的楼上,我们的卧室却在西面。

故而他在书室中的动作,我是不知道的。

后来我忽听得轰然的一声枪响。

霍桑忽扬一扬手。

对不起。

你在听得枪声以前可曾听得其他声音?伊摇摇头。

没有。

我是给枪声惊醒的。

好。

请说下去。

我当时还不敢起身。

后来我呼叫不应,勉强穿了衣服下楼,扳亮了楼下的电灯,才发觉纪新已经倒在地上。

当时我仓卒间下楼,所以不曾注意到钟点。

你下楼发觉的时候,可曾瞧见凶手?没有。

听得什么声响吗?也没有。

那时全屋子都是静悄悄的。

除了我的丈夫倒在地上以外,这正屋中只有我一个人。

那时我几乎吓破了胆!霍桑侧过了脸,问道:这个女佣人可是也住在后面附屋中的吗?曹夫人道:不,周码本是住在这正属中的。

伊的卧室就在靠东的楼下。

但昨夜里伊恰巧回家去。

我因着霍桑的目光注视在那女仆的身上,我的眼光也取了同样的目标。

那女仆的年纪约在三十左右,肌肤虽然略显苍黑,但眉目端正,乌黑的眼珠,也显得聪明伶俐。

伊因着我们目光的集中,忽也低倒了头,又像含羞,又像畏惧似的。

霍桑说:那真凑巧了!周妈,你可是常常回家去住的?那周码疑迟了一下,才低声答道:不,我是难得回去的。

昨天——一昨天却因着——我们的同伴正根香探目忽然从旁插嘴。

你为什么吞吞吐吐?霍桑仍保存着他的婉和声音,又问道:周妈,你不妨据实说。

你昨天为着什么事回去的?你既然说难得回去,该必有什么特别事情吧?那女仆顿了一顿,方始答道:是的,先生。

昨天饭后,胜庆——我的当家的——曾到这里来找我。

他又向我要钱,我没有给他,他就骂我,我和他吵过几句嘴。

到了晚饭以后,主人恐怕我们夫妻俩失和,特地叫我回家去的。

你在什么时候走的?晚饭过后,我把碗碟洗过了,才回去,大约八点半光景。

到了半夜过后,这里东面的张阿主,忽到我家里来敲门报信,教才匆匆赶来。

霍桑的眉毛似乎扬了一扬,又向那矮胖的警官瞅了一眼。

那警官却似见非见,低着头并无什么表示。

霍桑又说:你的家里想必就在镇上吧?女仆点头道:正是,就在镇西的豆腐店隔壁。

霍桑一边点头,一边又把目光移转到王根香的脸上。

王根香倒像全意议地点了点头。

霍桑又向死者的妻子继续问道:曹夫人,请说下去。

你发觉了这凶案以后怎么样处置?伊答道:我走到梯脚下,看见了我丈夫血肉模糊的形状,几乎站立不住。

我叫了几声兆坤,没有人答应,便放声骇叫。

接着我受不住惊恐,便晕过去了。

直到我们的男仆兆坤惊醒了赶下楼来,方才把我唤醒。

我那时已失了常度,不得不回房卧下。

回房时我才见已交十一点半。

以后的事情,指先生问兆坤吧。

霍桑谦和地点了点头。

很好。

对不起,还有一句话。

这一次尊夫被害,那凶手究竟是什么样人物和有什么作用,夫人可有些意见?霍桑的声浪虽很和婉,但他的锐利的目光却始终不曾懈怠。

他问到这一句话时,更是目不转瞬克注视着伊的神色。

伊又摇头答道:我完全没有意见。

我已经说过,这件事是出乎意外的。

纪新在这里的交友很少,更没有怨仇,我实在想不出谁会下这个毒手。

不过——不过什么?我记得两三天前,有一个大麻子的江湖乞丐,走进竹篱里来,强暴地向我们要钱,后来给纪新赶了出去。

他临走时还凶狠狠地咒骂。

先生,你想这样的人,可会得因报复而行凶?霍桑迟疑了一下,应道:晤,这果然也有可能,不过要侦查这种流丐的行踪,我想戎警官总可以办到。

除此以外,夫人可还有别的见解没有?伊沉吟着道:或许有什么偷儿——那矮胖的警官先时本默默地坐在旁边,圆脸上早已显露着不耐的神气。

这时竟似按捺不住地从中插口。

他皱着眉头说:这话说得太远了。

你家里不曾遗失什么东西,怎么会有偷地?况且偷地行窃,怎么会携带猎枪?就是你所说的江湖乞丐,这种人虽然强横不法,但也决不会用了猎枪行凶。

这几句话,我也不能不承认恰合情理。

同时霍桑又加上一句重要的补充,更足反证伊的见解不能成立。

霍桑道:我听说你们有一头猛犬。

如果有什么流丐偷儿们进来,这犬决不会安静不吠。

但据我所知,昨夜里那犬并不曾吠过。

不然这里附近的邻犬也一定要连带狂吠起来了。

那妇人点头道:是的,不过迪克现在却不知去向了。

六、老仆的供述这是一个新鲜的情报,在霍桑意中,分明也认做十二分重要。

他的微微前俯的身子忽而向后仰直;他的两手也不期然而然的握紧了,显得他的精神上的紧张。

戎明德警官更是惊讶。

地震了一震,便张大了两目,抢着向那妇人发后。

怪了!这犬党失踪了!你刚才怎么没有提起?那戚瑶芳现着些瑟缩不宁的样子,又用白巾掩住了嘴,不即回答。

但那旁边的女仆周妈又代管伊答话。

伊说:我们起先没有想到这狗。

后来兆坤预备了早食喂犬,四面呼叫,才知道这狗已经走失了。

戎警官咕着说:唉,那真是太奇怪了!这迪克怎么会失踪?我暗忖这胖子所以这样惊异,分明以为没有了犬,凶手便不能限定熟识的吕教授一人,他的推想使有推翻的危险。

霍桑沉着目光,点头答道:不错,当真是很奇怪的,而且很重要。

我看这犬的失踪的时间,更关重要。

周妈,你说昨夜晚饭过后,约在八点钟半光景方才回去。

那时候,那大是不是还在这里?周妈低着头思索了一下,答道:在。

那犬屋就在篱门的东边。

我回家时似乎还看见迪克题合犬屋里面。

不过我不曾仔细留意,不能说走。

霍桑又转过脸来,问道:曹夫人,你对于这一点可能证明?伊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昨夜里我有些头痛,很早就上楼的。

戎警官向霍桑丢了一个眼色,努着嘴唇,说道:这一点很值得注意。

我想迪克大概是今天早晨失去的吧?他说这句话时,灼灼的目光在那主仆们的脸上凶狠狠地凝注着。

但这两个妇人都避去目光,没有表示。

这时外面走进来一个年约六十左右的男仆,瞧了他的弯曲的腰背,花白的头发,近视的目光,和举步时蹦跳的状态,便可无须介绍,猜知他就是那个感觉迟钝的霍兆坤。

他在门口站住,低着头报道:主母!即刻有一个法警又来报过,法院里的检验它还须耽搁一会才到。

戚瑶芳点了点头,似乎要立起来的样子。

戎警官忽利用机会似地先立起身来,不等那老仆转身退出,立即高声阻止。

他道:且慢。

兆坤,你不是负责喂犬食的吗?那老仆站住了,很恭敬地应了一声。

戎警官又继续问话。

这犬昨夜里可还在这里?是,还在。

我给它晚饭时,它还在竹篱里边的犬屋里面。

戎警官又向霍桑瞟了一眼,他的肥圆的头颅也晃了几晃,分明表示他的推想到底没有打破。

他道:唉,我已经说过,迪克一定是在今天早上才失踪的。

昨夜里这犬势必还在犬屋之中。

如果有什么陌生人进来,它断不会宁静着不吠。

老仆忽摇了摇头,说道:这个还很难说。

据我所知,昨夜里迪克并不是终夜在犬屋里面。

这句话分明又引起了一个新的问题,莫怪霍桑和王根香戎明德三人都视着惊讶的神色。

那戚氏也仰起头来,向这老仆瞅了一眼,眼光中似露着厌俗的神气,仿佛嫌他多嘴。

伊随即从沙发上盈盈地站了起来。

戎警官分明还想继续问话,但因着这妇人的动作,又受到了霍桑眼角中的暗示,不得不暂时停顿。

霍桑也站起来,说:曹夫人,你身子上不是有些不舒服吗?好,你现在不妨上楼去安息一会。

我们还须在这里略略耽搁。

如有必要,我们可再来动问。

伊把身子依靠着那中年公仆,答道:很好。

我的丈夫死得太惨,总要请先生们尽些地力,查明那个凶手。

——不过——不过我有一个忠告。

刚才我听说这位警官先生已经把大学里的吕先生捕去了。

这实在是误会的。

吕先生和纪新的感情很好。

若使疑心他是行凶的凶手,那是完全没有理由的。

戎警官的嘴唇角上嘻了一嘻,似要发表什么辩难。

可是这妇人说完了话,便旋转身子,向那东边的楼梯间走去。

警官夫却了发表高论的机会,耸耸肩,暗暗地做了一个嘴脸。

我见当戚氏转身的当儿,伊的美妙的眼消曾第二度向伊的老仆发过一种警告的眼色。

可惜这位老者的眼光太近视了,分明又不曾接受。

我们目送着这位少年婉妇走上了楼梯,那戎警官的急不待缓的问句就再也按捺不住。

他问老仆道:兆坤,你怎么说昨夜里迪克并不是终夜睡在犬屋中?那末它又睡在什么地方?兆坤仍略无顾忌地答道:好像关在后面屋中的小间室里面。

戎警官凶狠狠地说:好像?什么话!你如果想谎骗我们,那你真是自己讨苦吃哩!那声调带些威胁,顿时使那老人变了面色,张大了眯缝的双目,瞧着这肥矮的警官发怔。

霍桑忙排解似地说:兆坤,不要慌。

你得说得切实些,你怎样知道迪克曾给关在后面的小室中?老仆定了定神,方始答道:昨夜里我上床以后,仿佛曾听得一声两声低低的吠叫,从我的卧室楼下的小室中发出,似乎迪克被关入以后,要想出来,才断续地发出那种渐渐哑哑的声音。

今天早晨,我看见后面小室窗上的一块玻璃破了,这可见迪克到底逃出来的。

霍桑的眼光又一度闪动。

腥,那末迪克是吠叫过的,不过并不太响。

这真是值得注意的。

他瞧着那老人,问道:兆坤,迪克的唯唯哑哑的声音,你在什么时候听得的?老仆说:时候我说不出,大概在我睡着以前。

你可听得其他声音?没有。

我一睡着后,连枪声都没有听得。

那末你后来怎样醒的?我是给一种尖喉咙的骏叫声叫醒的。

我觉得那声音像是生母,好像出了什么乱子,才爬起来奔到楼下。

那时候主母也昏倒在地上了。

霍桑点点头。

好,我们去看看后面的小间再说。

七、犬的问题我已经记述过,拥后层和正屋的距离,约有二十码光景;中间隔着一方菜圃,又种着些花木。

这一宅附屋共有两幢,门窗和结构虽带些西式,屋面却是本国瓦差的。

下面分做两大间。

一间的前半部是厨房,厨房后面又分隔着一间柴间。

另一间也分隔为二,一半是楼梯间,另一半本是一小间垠寇杂物的小室,这里也就是关闭迪克的所在。

霍桑就在这后屋面前站住了。

其余的人当然也都立定。

霍桑探头向小室中看了一看,指着那窗框上玻璃的残块,说道:是的,里面很杂乱,这玻璃上也还留着些大爪印子。

关闭的问题已经没有疑惑了。

兆坤,你可知道是谁把迪克关进去的?兆坤疑迟了一下,缓缓答道:我不知道。

但这屋子里一共只有四个人。

假使不是主母关的,一定是主人自己。

因为我既不曾关过,周妈吃过了晚饭就回家去的。

你主人可常常把这犬关起来的吗?有时候主人嫌迪克状得讨厌,也曾关过几次,不过是难得的。

霍桑回过头来,向或警官道:从这一点上看来,你的推想似乎不能不修正一下了。

这犬既已被关闭失了自由,那末即使有任何陌生人来,它自然也不能行使它的天取了。

他又转身来向霍兆坤道:我想关犬的事决不是出于偶然的。

这几天你主人的言语态度可有什么异常的表示?兆坤机思了一会,才道:我主人平田除了偶然出去打猎以外,本来难得出门的。

这几天更整天伏在楼上的化验室里,绝对不出门。

昨天午后,大学里的目先生来访他。

他下楼来谈了不到十分钟工夫,也就回上楼去。

现在想起来,好像有些异常。

晤,为什么?因为往口里吕先生来了,我主人总要和他谈一会,不会一下子就分手。

警官忽插嘴道:腥,吕教授昨天下午也来过的,来了十分钟就走?是不是?是。

昨夜里吕教授又来过一次,你可知道?老人忽摇了摇头,向着戎明德呆瞧。

戎警官有些失望。

霍桑继续问道:兆坤,你主人的异常状态在哪一天起始的?你仔细想想,可能记得起来?这老人的感觉果然迟钝,记忆力也不很强固。

他低头寻思了好一会,又指着指头算了一算,方才答话。

他道:今天是九月五日,星期二。

主人似乎从上星期五那天起始,便有一种不安的状态。

怎样不安?他在星期五那天晚上、便吩咐我把前后门小心闩着,好像担心有什么份儿进来。

在星期日的午后,有一个强横的江湖乞丐在门口纠缠。

主人忽然从楼上赶下来,动手把那山东大汉赶出去。

这种粗暴的状态,往日里也是难得看见的。

此外可还有没有别的表示?他在下一天又亲自动手,把他的那支猎枪取出来加油抹拭。

可是在这几天中,他并不曾出去打猎。

霍桑的眼光又突的一闪,显出十二分注意的样子。

他略一寻思,又仰起头来继续问话。

他道:不错,你主人来来也是有猎枪的。

戎先生,你刚才可曾把这一支猎枪查验过?戎警官紧闭着嘴唇,微微摇了摇头。

他似乎不但不能回答,并且也不愿霍桑有这句问句。

霍桑又问苗兆坤道:这猎枪现在在什么地方?兆坤道:那枪本是放在餐室的壁角里的,想必仍在那里。

霍桑点点头。

好。

停一会我要瞧瞧这支枪哩。

现在我问你:你说你主人从上星期五起始,才发生这种不安状态。

但你可知道那发生不安的原因?譬如有什么紧急的电报,信件,或是有什么朋友来谈过话,或是从新闻纸上得到什么消息等等?那老仆又低垂了他的近视的目光,似乎竭力在他的脑室中搜索当时的事实。

一会,他一边仍注视着那小室旁边的短齐的山樊,一边缓缓地答话。

主人的函件本来很少。

那天我也不记得有什么送信人来。

不过他的表姊夫,那一天曾在这里吃中饭。

一哄,他的表姊夫?是谁?他姓许,名叫号安。

可也是住在这镇上的?是。

他是这镇上恒丰当铺的经理。

这宅屋子就是他经手给主人租的;我也是他介绍到这里来的。

因为我起初曾在恒丰当铺里做过三年。

瞩,这个人我很想见他一见。

他可时常到这里来的?是,他是不时来的。

不仅今天先生若要见他,那也许办不到。

为什么?昨夜里我被主母的尖呼声惊醒以后,因着屋子里只有主母一个人找不能走开,我就去叫醒了我们东边的种菜田的张河上,请他去通知周妈和当铺里的许先生。

据他说许先生昨天下午到上海去了。

所以这件惨事他此刻还没有知道哩。

霍桑皱一皱眉,又抚摸着他的下颔。

接着,他转过脸来瞧着戎明德曾官,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想我们若能和这个人晤面一次,在案子上是很有益处的。

我想这件事总也容易办到把?戎明德低垂着头,又像失望,又像厌烦的样子,并不答应。

但那总署探目三根香,却又自告奋勇地接嘴。

霍先生,这个容易。

他既然是当铺的经理,当然不难找寻。

就算他今天到了上海去,不久总要回来。

霍桑微微地笑了一笑,又向王根香点点头。

我觉得这一点头和一笑之中,分明含着几分奖励的意味。

他又回过头去向里兆坤道。

还有一句。

你主人可会骑自行车?会的。

我看见他骑过几次。

那末,你主人可有自备的自行车?这却没有。

霍桑想了一想,又道:你说昨天你主人不曾出去过,想来也不曾峡过自行车吧?兆坤摇头道:当真没有骑过。

那末,昨天可有什么客人骑了自行车来访你的主人?是。

可有什么送快信的坐脚踏车的邮差到这里来过?都没有。

戎明德又插口道:大学里的吕先生,我也曾看见他转过自行车的。

那老仆道:不错,我也见过的。

不过他到这里来时,总是步行的。

他的学校离开这里不远。

霍桑对于这两句问答绝不理会。

他的目光在那山樊上凝注了一下,使表示出一种决定了什么策略的神气。

他这:兆坤,我现在要瞧瞧那支猎枪。

那老仆忽点头直道:好,我去拿来。

他回身向正属走去。

霍桑忽摸出纸烟来,擦火吸着,又瞧着戎警官说:戎先生,我有一句忠告。

这案子非常幻复,决不像你自以为所见到的那么简单。

你的眼光也应得放远些才是。

我见那胖子的脸上露出一种微笑。

这笑中含着冷意,分明对于霍桑的忠告,不但没有诚意的接受,还带些猜疑的轻视。

这种神气,霍桑当然也觉察的,因此他的语气也就从忠告变为警告。

他道。

戎先生,你不要误会才好。

我生平所经历的案子,何止数十百件,但你决计找不出我在任何案中曾和人家有过争功夺酬的事实。

所以你若想从这件案子上得些功劳,或者希望你的地位的升迁,那你不能不把你的眼光和态度先行改变一下。

王根香连连点头道:对,我的朋友们也常常谈起,霍先生是最慷慨不过的。

他每逢和我们同道们联手办事,得了功劳,总是谦让不居。

这一次他当然也不会例外。

我看见那警官的皮球形的脸上略略泛出些儿红色,他的舌尖又不住地租着他的嘴唇,两只手也像没有安放的所在。

他吞吐着说:我——我本来没有误会。

霍先生,你的意思可是说那吕教授并无嫌疑?霍桑呼了两口烟,又向那菜圃上了望了一会,才旋转身子,缓缓向正屋走去。

我们三个人就也跟在他的后面。

他一边缓步,一边答道:我的意思,只叫你不要把你的目光单单注定在吕教授一个人身上。

譬如我们先前瞧见的自行车的轮痕,碎石路口的血迹,和那猎犬的失踪,都应有深切注意的必要。

这些问题都是很重要的,我想你此刻不见得都能解释吧?那戎警官的颧骨上面又不禁红了一红。

他的眼光也不由不低沉下去。

他不曾回答。

霍桑继续道:我觉得这迪克真是这案子的中心关键。

它的不曾吠叫,起先我们觉得很困脑筋,此刻总算已经有了相当的解释。

我们知道它是被主人关进了那间小室,才不能行使它的守夜的责任。

所以当那凶手走进正屋的时候,它自然已不能吠叫。

不过这只是一部分的解释。

其他的疑点还多。

例如死者为什么要把它关起来?迪克既被关闭以后,又在什么时候破窗逃出来的?现在又往哪里去了?怎么此刻还不见回来?若说被凶手打死,怎么又不见犬尸?还有那——正在这时,我忽见那老仆神色仓皇地从正屋的后门奔出来。

我们一行人也不由不停了脚步。

他赶到我们面前,喘息着向霍桑报告。

霍先生,我已经向四处寻过,那猎枪竟不见了!八、分工猎枪不见了!这的确是一种开展,又可以说是一种新的转变。

因着这个转变,致使戎警官的推想根本动摇。

他起先以为曹纪新被猎枪打死,便以为有猎枪的只有自教授一人。

他的假定显然太轻率,并没有事实的根据。

现在死者的猎枪既已不见,可见那致命的凶器也许就是死者自己的东西。

那猎枪本是放在餐空中的。

或者那凶手爬进餐室以后,发现了那支猎枪,便利用着行凶。

或是凶手进屋以前,那曾纪新早有准备,便取了猎枪抵抗;却不料那枪反被凶手所夺,纪新就死在自己的枪下。

因此之故,凶手的嫌疑已势不能归给目教授一人。

我们几个人回到客室中计议之下,便假定第二种推想更近事实。

因为据霍桑的见解,曾组新的嘱咐兆坤道守门户,和近几日中的不安状态,又故意避开女仆,关闭猎犬;这种种都足以证明那凶手的来袭,他决不是完全不知道的。

所以霍桑假定死者领先准备抵抗,显然更近事实。

但这个凶手究竟是谁?抱着什么目的而行凶?行凶以后,那支猎枪又往哪里去了?都还不能解释。

戎明德的成见,在事实的转变下也不能不修正改变了。

因此霍桑提出了分工合作的计划,便得到我们一致的赞同。

他道:戎先生,我们例才见面的时候,你自以为这案子很有把握,只消我给你证明一下,立刻就可以结束。

现在我不但不能给你证明,反而把你的楼阁拆毁了一半,把你引进了更深的疑阵。

你不是有些儿失望?——唉!你不用如此!据我看,我们此刻已找得了相当的线索,只消依着适当的计划,分头进行,解决也不在远。

戎明德的自以为是的态度,此刻已不得不消归乌有。

他的圆脸上有些急促。

他对于霍桑的建议完全接受,只有唯唯听命。

王根香道:霍先生,你想我可以担任些什么事?霍桑道:我觉得那许子安确是一个重要的角色。

如果能见他一见,对于凶手的来历,也许可以知道一二。

探目道:我已经说过了,这个容易办。

我不妨就去找他。

他说不定已经回来。

霍桑点点头,又向戎警官道:据我观察,昨夜里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曾到这里来过。

你若能探悉他的来踪去迹,那你一定可以稳取首功。

戎明德道:你确信凶手是骑了自行车来的?大概如此。

这样,这调查的工作谅来还不难着手。

但愿如此。

包朗,你也须分任些地。

吕教授既然还在镇上警署宣亩,你不妨就去见他一见。

我还有别的工作,也不能不急急进行。

少停我们在学校里会面吧。

我所分担的任务,在现在看来,已可算无足重轻了。

因为吕教授的嫌疑,经过霍桑的分析,大部分已经减轻,我去见他,也不过是例行的公事,似乎没有多大关系。

那猎犬的关闭。

和猎枪是死者自己的东西,既已给他洗刷了一部分的嫌疑,所剩的只有他和死者妻子戚瑶芳的关系究竟怎样,还待探索。

我想起了这个妇人,觉得伊的面貌姿态,虽觉楚楚可怜,但伊的态度似乎隐约间有些不很自然。

若使严格些说,就用了‘可疑’的字样,也不算太过。

因为我处于旁观的地位,觉得当霍桑问话的时候,伊的不知的答话未免太多;并且伊的面容上虽带着悲容,似乎也有些强饰。

还有一层,伊在和我们分别的时候,伊对于那老仆的警告眼色,和给吕志一辩白的话,更使我留下一种深切的印象。

这种种在我都觉得可疑。

但霍桑怎么绝对不提起伊?莫非他自己所担任的‘别的工作’,就要向这一方面进行?可是我们在曹家里分手的时候,霍桑并不曾留在曹家,却是匆匆地向着那条碎石小径上去的。

当我跟着戎明德警官往警局里去时,路上各有所思,彼此都默不交话。

一会,我们已到了局中,戎明德忙着进行他的工作,我便一个人到拘留室前,和吕志一会面。

那吕志一的年龄还不到三十,顾长的身材,足有五尺七八英寸光景。

脸形狭长,皮肤带些红棕,微微凸出的额角,瘦削的下颔,和明净的双眸,都表示他是一个富于思想的人物。

他身上穿一身乳白色的西装,头发却不很整齐。

他的神气上充满着恼怒和闷郁的意味,但并无畏罪恐惧的模样。

我和他说明了来意,他便开始陈述他的经过。

他说:这件事委实是我梦想不到的。

我和纪新平日里无怨无恨,怎会干这样的事情?这班混帐的警官竟昏馈到如此地步!岂不可恨?他说我是善用猎枪的:纪新既被猎枪打死,便说凶手是我。

这样的逻辑,说起来真是可恨可笑!他又把我的雪茄烟嘴做了证据。

其实这烟嘴是我在昨天下午遗忘在纪新家里的。

他竟不容分说,便说我是在行凶时遗落的。

包先生,你想一个人在杀人行凶的当地,怎么还用得着烟嘴?他竟凭空诬陷,怎不教人着恼?我用着同情的语气,答道:不错,这两种证据,在事理上委实是说不通的。

但除此以外,他还有几种理由。

幄,还有什么?他说昨夜里有人瞧见你往曹家去过,你却不承认这一点。

我不知道目先生究竟有这回事没有。

有的,这确是事实。

不过我当时气恼极了,不是不承认,委实不屑回答他。

唉。

吕先生,你在什么时候去的?有没有和曹纪新会面——?吕志一忽接口道:不,我虽曾去过,实际上不曾进去,所以也不曾和曹纪新会面。

我沉吟了一下,又道:你为了什么事去的?吕志一道:昨夜里月色很好。

我带了快镜,本想去摄取青石桥的桥洞影子。

你可曾见过那条桥吗?桥的建筑已古,半环形的桥洞确有画意。

桥脚下还有一棵老柳,风景很美。

可惜我离校以后,月光忽被薄云所掩,光力减弱,不能摄影。

我曾在桥面上等待好久。

那月光却愈见模糊,终于失望而归。

当我在桥面上时,曾吸过一支雪茄,因而想起了那只烟嘴。

我记得昨天下午,我去访曹纪新,约他到昆山去打猎。

当时我们在餐室中谈话。

我本吸着雪茄,那烟尾我既丢在痰盂之中,烟嘴便顺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面,临走时竟没有想到。

故而我想起了烟嘴,便趁着月色,准备到他家里去拿回来。

但我走到他屋子的附近,远远望见他们的窗上已没有灯光,分明都已睡了。

因此,我便也折回学校里去。

这解释还合情理。

那姓冯的邻妇的见证既已有了着落,而校役所说的他提着什么东西,分明就是照相机,事实上都已合符。

我又问道:那时你可记得几点钟了?吕志一道:当时我曾略略疑讶,他们何以睡得这样早,故曾在月光中瞧过我的手表,恰交十点零三分。

那时你可曾觉察有什么异状?譬如路上有没有行人,和曹家的屋中有没有什么声响之类?我停步的地方,和曹家的屋子距离还远,屋中如果有什么寻常的声响,我当然听不见。

但那条经过的煤层路上,却完全是静悄悄的。

我想了一想,又问道:当昨天日问你和曹纪新会面的时候,你可觉得他可有什么异常的表示?这个难说。

他回绝我不愿到昆山去。

他的眉宇间的神气似乎暗示着楼上有什么紧要的工作,不能耽搁。

所以我略谈片刻,就即辞出。

我当时还以为他正在研究化学问题。

现今回想,他确有一种焦急不安的状态。

他可曾吐露过什么说话足以证明他焦急的原因?晤,没有。

我们所谈的都是空泛闲话。

他的往来的朋友,你可也知道一二?我也不知道。

他也从来不曾谈起过以前的事情。

我和他的交谊原是很肤浅的。

是。

但我想你和他的夫人的交谊似乎比较密切些。

是不是?吕志一顿了一顿,忽而抬起眼睛,在我的脸上凝视了一下;同时他的面颊上面也似略略泛出些儿红色。

我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变态。

他缓缓地答道:我们也只是平常的友谊,谈不到密切。

包先生,你也是新时代的人物。

现在社交既然公开,男女的交际本是常事。

那旧礼教中‘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观念,在你的脑中,想来不致于再有什么权威了吧?一我暗忖我本想探探他的口气,他却反把新人物的旗子把我的口掩住。

可是我并不就此慑伏。

我又道:虽然,我的说话也不是凭空无据的。

据我所知,你时常和曹夫人一块儿出游,并且还有伊的一张肖像———吕志一抢着道:不错,不错。

这都是事实。

但朋友们偶然散步,总不能就算希罕。

那张照片是我给伊摄的。

我所以保留起来,完全出于爱美的观念。

包先生,请你不要像这班糊涂的警官们抱同一见解。

伊现在怎么样?最好请先生尽一些力,不要教警察们凭空难为伊才好。

他的说话固然很冠冕,但我的意识之中,终还带着些儿疑影。

可是这时候我又不便再行洁难。

他对于右手的伤痕,说是上夜里回校的当地,在校门外滑跌了一下,故而伤了些手背,急匆匆过校去里札。

我向他安慰了几句,允许他必给他洗刷明白,以便恢复他的自由、接着我就离了警局,回到校中,霍桑还没有回来。

我先把经过的情形向翁校长陈说了一遍,老师非常满意,着实奖励了我几句。

我休息了半点钟光景,膳堂的铃声正在响动,忽见那总署的探目王根香急忙忙起来。

我一瞧见他的张目兴奋的神气,便知他一定已带来了重要的情报。

九、关于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的消息在我的意想之中,王根香带来的消息一定是关于许子安的。

这个人霍桑既曾特别注意,如已有什么消息,当然有利于案子的进行。

不料他的答话又出我意料以外。

王根香说:许子安还没有回来。

我已派了一个助手,叫那当铺里的一个伙友陪同着往上海去找寻了。

我敢担保这个人如果有行凶的嫌疑,也决计逃不掉。

还有周码的丈夫周挂福,我也曾调查过。

这个人虽没有正业,但昨夜里他们夫妇俩和隔壁豆腐店老板打了半夜牌,分明也并无可疑。

现在我来报告的,却是另一种消息:我知道那凶手是从上海来的。

我惊异道:什么?刚才我遇见一个铁路警察,名叫方柏生。

据说他昨夜里瞧见过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曾从那煤屑路上经过。

这煤屑路是通上海的。

那人从东而来,当然是从上海来的。

他在什么时候瞧见的?那时约十点敲过。

方柏生落班回去,瞧见了那人,不禁引动他的注意。

因为那时候路上的行人早已绝迹了。

他瞧见那骑自行车的人是到曹家去的吗?这个他没有瞧见。

但那自行车进行的方向,却是自东而西。

他还瞧见那人穿一身学生装,不过颜色没有清楚。

我微微带些失望的语气,答道:这样看来,也不能就说这个人和案子有关系啊!霍先生虽然假定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有行凶的嫌疑,但这个人却似乎不像。

因为这人既然穿的是学生装,这里真茹大学校里的学生很多,安知不是有什么学生——一王根香抢着道。

不,不。

你不要误会。

方柏生只是说学生装,却并不是学生的制服。

你总知道学生装现在很流行,已成为简便的西装,穿的人并不限于学生,况且还有颜色上的差别。

颜色上的差别?这里大学里的学生制服完全是白色的。

这个人穿的却是深黄色的。

我不禁疑惑着道:什么?你刚才不曾说那铁路警察设有辨别出那人衣服的颜色吗?王根香点头道:不错。

我若是只凭方柏生一个人的报告,当然还不敢如此深信。

我还有别的方面的证明。

嘱,怎么样?我得了这个消息以后,又曾到镇上去探听,希望得到另一个证人,以便证实这个报告。

不料我所得到的证人不止一个。

因此我才敢确定这个人和凶案一定有关。

这几句说话自然又进了一步,使我从失望中产生了一些希望。

我道:那很好。

还有几个证人?王根香得意地答道:很多,很多。

在四天前——那就是9 月1 日星期五——的午前,有一个穿深黄色学生装的中年男子,曾到这镇上来过。

这个人是外乡口音,面目黝黑,一双眼睛更使人可怕。

他曾在镇上意风茶园中泡过一碗茶。

他的言语状态都显示是一个陌生人。

他逢人探问,要访问一个姓曹的人。

这个人行动很奇怪,因此曾引起镇上人的注意。

据好些人说,他后来曾寻到恒丰当铺里去的。

你可曾到恒丰当铺里去调查过?我去过了。

这是实在的。

那人还曾和那个许于安谈过几句。

不过谈的什么。

当铺里的伙友们不曾听得。

我不禁鼓掌称快道:这样才合符了。

我记得那老仆望兆坤曾说过,上星期五,围着那许于安来过一次,曹纪新才发生不安状态。

现在看来,很像这个穿学生装的生客,和曹纪新有什么怨仇。

许子安把探访的事告诉了纪新;纪新就知道有仇人图谋报复,才小心谨防。

不过他防得还欠周密,到底道了那凶人的毒手。

‘王根香连连点头道:这理解委实再近情没有了!是,不过我们必须把许子安找到,才能得到一种证实。

不错。

这姓许的不光不后,偏偏在昨天出外,至今还没有回来。

你想他可会有通同的嫌疑?我寻思道:不会。

他若使和凶人通同,当初就不应向曹纪新报信。

这一点是两相冲突的。

王根香想了一想,答道:虽然,我们在没有找到这许子安以前,这疑点当然还不能解释。

我道:这案子里疑点还多。

譬如那猎犬问题还完全没有着落。

你在这一点上也须特别留意才是。

王根香答应了,就起身辞出,准备继续进行。

我既等候霍桑不归。

就同着翁校长先进午膳。

一点钟时,戎明德也有电话来报告。

但我觉得他的报告还不及王根香的重要。

他说他已经查得那个江湖乞丐,在昨天下午还在镇上,今天四处找寻,却已不见踪迹。

他认为这一着大觉凑巧,所以已打发了人向附近的乡村中去追寻这山东游丐的踪迹。

又过了半个钟头,我正自无聊,才见霍桑回来。

我凭着我的观察能力,很想从霍桑脸上刺探些他的工作的成绩。

不料他的严冷的神色,并不表示什么。

不过就从他的严冷中测度,也可见得他对于这件案子虽未必已有把握,却也并不曾陷入失望的境地。

他先开口道:包朗,你已进过午膳了吧?我也已在镇上吃过些东西。

你已见过吕志一没有?那两个人可也曾有什么报告来吗?我便先把我和吕志一会谈的经过申说明白。

霍桑也和我同意,表示吕志一的解释确合情理。

接着,我又将王根香和戎警官的报告说了一遍。

霍桑对于乞丐的消息绝对不加理会。

但听了那骑自行车的生客,都表示一种满意的神气。

这原在我的意想之中。

因为这报告足以印合霍桑的推想,他自然要觉得满意。

我反问他道:你在这两个钟头之中可有什么成绩?这时我们所处的一室,本是翁校长特地给我们预备的。

室中虽没有第三个人,但霍桑似乎为审慎起见,先把室门关上了,然后把身子仰靠着沙发的椅背。

他先摸出烟来敬了我一支。

我们彼此擦着了火。

霍桑又把两腿伸了一伸,似表示他走路很多,足力有些疲乏的样子。

我们静默了一会,霍桑才开始陈述他的经过的事实。

十、哑谜关键霍桑说道:你总知道这案中最重要的证迹,就是那自行车的轮痕,和碎石路口的血迹。

现在据王根香的报告,那自行车的来踪虽已得到一种证实。

但会述还没有着落。

我曾把那碎石径旁边的轮痕仔细察看过;我敢断定那就是那车子的去这。

你总也知道自行车的两个轮子,因着身体的重量偏在后轮,所以后轮的印痕比前轮的深。

只须仔细察验,便可证明那车子进行的方向。

可惜那石径旁边的轮痕,虽然断断续续地发现了好几次,但到了石径的终点,这轮痕也就找不到了。

因为石径的那一端尽处,就是那条穿过学校旁边的汽车路。

这汽车路可以直达车站,交通很繁;车印既多,再也不能辨别。

这一点很使我失望。

我道:据你看,那凶手骑了自行车,从东面的煤清路来;到了曹家,便破屋进去行凶;事成后仍旧骑了原车从西面的碎石径上逃去。

是不是?霍桑紧皱着双眉,微微点头,应道:大概如此。

我道:这样,你也用不着失望。

那凶手分明是从上海方面来的;事成以后,经过了那条碎石小径,不消说就从那条汽车路往车站去的。

霍桑道:不错。

从一方面看,这假定很近事实。

但我们知道这凶案的发生,总在昨夜十点半钟左右。

那时虽有夜快车经过,但真茹站上并不停车。

那末,那人为什么往车站去呢?并且我已到过车站去一问过那站长和那分轨的夜班夫役,都说昨夜里不曾看见过这样的人物。

我寻思道:对,这果真很难解释。

并且那人既然是从上海方面来的,为什么不走原路回上海去,也是一个疑问。

霍桑忽然把靠在椅背上的身子略略仰起,张大了眼睛,表示一种惊喜的神色。

他道:着啊!包朗,你这句话确有价值!这个人一来一回,为什么不走原路?这的确是值得注意的。

还有一点,那碎石路口的血迹,你可有什么假定的解释?我道:这很像那凶手也曾受伤。

这血迹就是那凶手留下来的。

你说那凶手也受过伤?有什么理由?我们已知道曹纪新是被自己的猎枪打死的。

或者曹纪新早有防备,那的人进去以后,他也曾取了猎枪抵抗。

那的人因着争夺猎枪,才因而受伤。

你自己不是也有过这个假定的吗?霍桑微微摇头,答道:是的,不过我还假定并不曾包括流血。

要是真有挣扎的事,屋中的地板上面也应当留些血迹。

并且那血迹应当一路滴落,怎么会单留在碎石路口呢?我思索了一下,答道:那人受伤的也许是鼻子。

起先他用什么东西塞住,走到碎石径口,那塞鼻的东西偶然失落,鼻血便滴落在地上。

霍桑顿了一顿,又道:还有我们所看见的那石块上的布纹似的奇异印痕,你又怎样解释?。

我迟疑着道:这个——这个——也许那人曾在那地方俯踢过一下。

那印迹就是他的裤子布纹。

霍桑又摇头道:不,不是。

我自己虽也用‘布纹’字样形容这个痕迹,但我敢说决不是布纹所印。

这也是困人脑筋的一点。

我们的谈话在这里告一个小小的段落。

原来霍桑说到这里,忽而停着目光,紧盛着眉峰,换了一支新烟,兀自狂吸着,分明在那里努力思索。

我也不由不静默下来。

这个静境约摸延长两三分钟,霍桑才放下了烟,继续向我说话。

他道:我的初意,对于这个血迹,本也有一种见解;可惜没有证实,所以至今还不能成立。

我道:你的见解怎么样?莫非不承认是凶手所遗留的?我以为那是犬的血迹。

犬的血迹?这一点怎样解释?我以为那犬在禁闭的当儿,听得了正屋中的声响,便奋力地破窗而出。

那时凶手为自卫起见,便将狗打死。

不过我在四面检察过一回,却总不能发见犬的尸体。

因此这推想又解不通。

我想那凶人在百忙之中,决没有闲工夫把犬尸埋葬好了走吧?原是啊。

他不但没有工夫埋葬,并且也没有埋葬的必要。

那屋子后面虽有一条小河,我也曾在河边发现过一个浅洼,分明是有一块石头被移去的遗迹,很像有人用石头压沉什么东西。

但我既然想不出凶手有掩藏犬尸的理由,所以我也不曾到河中去捞摸过。

我沉吟道:不错。

但据你所说,那犬既在发案的当儿逃出,它见了凶人,势不会静默不吠。

即使它立刻就被囚人杀死,在情势上也决不会一些没有吠声。

这样看来,那死者的妻子更觉有可疑之处。

因为那后屋中的老仆,算他是昏聋沉睡,所以不听得什么,但这妇人总应当听得的。

但你问伊可曾听得什么声响,伊却回答没有。

这未免使人可疑。

霍桑默默地吸了一会烟,忽又仰起了身子。

他的双目闪了一闪,唇角上又露出一种不自然的微笑。

他瞧着我道。

膻,你也觉得那妇人可疑吗!哈!包朗,不是我恭维你,你的态度确乎更进于科学化了。

我笑着应遵:哈,你还取笑?我的态度本来是很公正的。

我虽拥护女权,但就真理的立场,却决不因女性而有所偏袒。

我觉得伊的‘不知’的答语似乎太多些了。

我的观察如果没有错误,伊虽遭了这样重大的变端,神气上却不见得怎样悲戚。

霍桑的目光移注到地板上面,缓缓答道:不但如此。

我还有一种更深的印象。

伊明明不愿意彻究这案子的真相呢?是啊。

我也觉得伊对于我们不但没有欢迎的表示,却还有些民俗之色。

这一点我也感觉到的。

伊对于那个说实话的老仆曾表示过严重的警告。

我不禁提起了精神,应道:对!我也早就觉察。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就从这条线进行?我敢说这哑谜的关键一定把握在伊的手中。

我们又何必劳而无功地向暗中摸索?翟桑忽摇头道:不,包朗,你又犯了嗓急的病了。

我也知道这妇人握着这案中的一个重要钥匙。

不过这条线索我们决不能轻易乱用。

我们若不把四面的围墙界地和前后的路线弄一个明白,便贸贸然直叩这一扇重要的中门,那真未免要劳而无功了。

我也承认霍染这句说话确有充分的理由,我当真有些儿性急。

不过眼前的疑问太多了,闷着也很难受。

例如这妇人的嫌疑究竟已到怎样的程度?伊对于丈夫的被害可是知情的?或竟是通同合谋的?或是伊只因着别的缘因有所顾忌,故而不愿这案子的真相显露出来?若使伊果真是合谋的,那末伊对于这凶残可怖的动作有没有直接参加?伊和那骑自行车的推想凶手究竟有关系吗?并且伊和自教授有怎样的关系?这种种都是当前的疑问。

我不知道霍桑对于这些问题是否已有什么见解。

可是这个当地,又发生了一个意外的岔子,戎警官汗流满面地走进来。

我的疑问竟没有发表的机会。

十一、黑夜中的工作据我观察,戎明德的自信心太深,他的眼光和推想也未免流于偏执。

这一次若没有霍桑的能耐,用了具体的理由摧毁了他的成见,和这种人共事,委实不容易收合作的效果。

我存着这种成见。

所以对于他的工作委实已不很重视。

谁知这也是我的偏执。

残胖子这一次带回来的报告,在霍桑眼中,党认为十二分的重要。

这倒是出我的意料之外。

戎明德又现着略略带些地傲慢而自得其乐的神气,大声说:霍先生,你对于那猎犬问题可已有了着落没有?霍桑急忙立起身来,用手摩一摩那条灰色花呢裤子的膝盖部分,抽一抽那蓝地白星的领带。

他的精神分明已因着这句话的刺激而突然提振。

他瞧着这警官,谨慎地摇摇头。

没有啊。

你是不是已经得到什么消息?正是。

我敢说这消息非常重要!他一边抹着汗。

唉,那末,你当真可以得前功了!我听得出这是霍桑由衷的赞美,并没有讽刺的成分,因为他的眼光和声调都给我明显的证据。

戎明德自然又有一种使人不易忍受的卖功神气。

不过,他在这一点上确是其功非小。

霍桑接着问道:戎先生,迪克怎么样?是不是已经死了?戎警官呆了一呆,反问道:瞩,你也知道了?不是被枪打死的吗?正是。

不过不是猎枪,却是手枪…霍先生,你怎样知道的?霍桑不答。

他的眼光低了一低,继续问道:那犬户在什么地方?它在真茹车站西面的一条水沟中,并没有遮蔽掩埋。

那里离车站约有半里光景。

有一个乡下人名叫顾三虎,今天早晨在镇上茶馆中谈起这回事,被我署中的一个警上听到了,便把顾三虎带到署中。

我问明了那犬的毛色是深棕色的,马上去看一看,果真就是曹家的迪克。

现在我已把那死犬扛在署中。

霍先生,你可要瞧一瞧?当戎警官陈说发现死犬的经过的时候,霍桑背负着手,在室中不停地踱来踱去。

他对于戎警官最后的问句,仿佛没有听得,并不回答。

可是他踱了一会,忽然暗暗地惊呼了一声;接着,他突的站住了脚步,旋转头来,忽又向戎明德发出追补的答复。

他道:是,我当真要瞧瞧的。

戎先生,那大身上可是中了两枪?戎警官忽而张大了圆眼,又变了颜色,向霍桑呆瞧着。

一会他才期期然答道:是的,当真有两个枪洞。

但——但是——霍先生,你怎样知道的?可是你比我先——?霍桑的呼吸似乎也加了速度。

但自顾自地抢着问道:内中的一枪,不是打中在那犬的后腿上——唉!唉!我们不必说空话了!赶快去瞧一瞧!霍桑的神经似乎激动得太厉害,动作上也有些失常。

他不等戎明德的许可,便取了帽子,拉着戎警官就走。

刹那间,这两个人已离了学校。

霍桑这一种变态,我相信我是能够理解的。

他的精神所以如此兴奋,分明已感受了什么重大的刺激。

这刺激的主因,一定是他的脑室中构成了什么新的有力的推想。

他怎样会知道那死犬中了两枪?这当然不是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内的。

但我很希望他回来以后,这疑团就可以打破。

不料霍桑这一次出去,足足消磨了两个钟头,回来时天色已将近黑暗了。

他回校的时候,他的精神越发张煌。

他平时的临乱不变的定力,这时候竟也起了小小的摇动。

一我觉得他在这两个钟头中的工作情形,比我先前的疑问更重要些,因此就舍轻就重地向他发问。

他很得意地说:包朗,我的推想已有一部分证实了!今天晚上,你必须助我一臂,以便搜集另一种重要的证据。

若能如此,我的推想使可以全部成立,这案子也马上就可以结束了!我曾说霍桑的精神非常兴奋;但因着这最后一句话,我的精神竟也传染似地同样兴奋起来。

可是我的无数的问句还没有出口,霍桑忽又发了几句扫兴的话。

他道:包朗,我请求你耐性些地,不要强迫着我解释。

你要问我经过的工作,我可以约略报告你听。

我到过警署中,果然瞧见那犬尸上有两个枪洞:一枪在头部,一枪果真在左后腿上。

我又见过那吕志一。

他此刻已移解到法院里去了。

他既然因着嫌疑逮捕,若不经过法院的侦查,势不能随便释放。

后来我又到发现犬尸所在的地点去察勘过一次。

那水沟已大半干涸了,就在轨道的下面。

轨道旁边本有一条四五尺阔的泥径。

那犬分明是从泥径上滚下去的,因为径旁还染着血迹。

我又在泥径上发现了好几处自行车的轮痕,同样是圆粒形邓禄普牌子的。

别的话暂且缓谈……那不是晚膳的钟声吗?我们吃过夜饭,还须干一种繁重的工作呢。

晚饭过后,又耽搁了一个多钟头,霍桑忽向翁校长借了两身校役的旧衣服,另外又借了两根六六尺长的竹竿,却并不说明有什么作用。

我起初本也不知道他的用意,后来见他从皮包中取出了那个系绳的铁钩,方才猜想到我们工作的性质。

这晚上本是上弦,天空中有着半现形的月儿,不过薄薄地给盖了一重浮云,月光并不耀亮。

这一点很适合霍桑的希望。

因为我们离校以后,霍桑仍从那条镇后的碎石小径上行进,分明要避去人家的注意。

我们的行进方向,本向着那宅野云寄庐,但据我料想,我们不像是到曹家去的。

因为我们既已变了装束,霍桑所携带的铁钩,又本是向河中捞摸东西用的,可见我们此行,决不是去拜访谁何。

我记得他在难死难弟一案中,曾经利用过这铁约,所以我明知这一次也必有同样的工作。

我们到了那碎石路的将近东首的终点,霍桑果真转身向北,向着那条小河进行。

我暗忖霍桑先前曾说过,他在河边发现过一个浅洼,曾有犬尸被抛沉的假定。

后来他又觉得凶手没有沉犬的渔由,政假定也没有成立的可能,故而终于把打捞工作放弃了。

但现在犬产既已有了着落,他怎么反而旧事重提呢?我禁不住低声问道:你希望捞取些什么?霍桑附着我的耳朵说道:小心些,不要多说。

我们的行动不能给任何人瞧见;尤其须禁防这野云寄庐中的人们。

他略停一倍。

我们捞取的目的物,如果此行不虚,我也决不能瞒过你。

我们悄悄地走到河边。

霍桑摸出怀中电筒来向岸滩上瞻察。

一会,我见那电筒的光停止在一处。

我蹲着身子一瞧,便发现那个浅洼!这洼口是一种不整齐的长方形,长度约有十寸光景;估量那块给掘起的石头分量一定不小。

霍桑把他手中的竹竿分一根给我,低声说:你试向河底中探一下子,有没有柔软的东西。

二我明明知道这河滩上既有这浅洼的遗浪,很像有什么人利用了石块,抛沉过什么东西。

不过这抛沉的东西,霍桑只用柔软的字样形容,至今还不肯说明,未免使人牙痒痒的。

我既不便究问,只素依了他的话,取了竹竿向河中刺探。

那河面虽不很阔,日间也有船只往来,河心的最深处,约有四五尺深。

我和霍桑二人分了两个地点,向河底刺探。

我想到这石块的遗迹,假使果真如我nJ所料,并不是偶然移动,却当真是被人利用着压沉什么东西的,那末,这东西的抛况之处,和这浅洼的距离一定不会很远。

不一会,我不禁惊呼道。

唉,霍桑,在这里了!一霍桑急忙奔到我的面前,又探头向岸上瞧了一瞧,向我作抱怨声道:你怎么这样粗心?万一惊动了屋子里的人们,那未免全功尽弃哩!他说着,也把他自己的竹竿依着我所指示的方向轻轻地刺探。

他又低声向我道。

正是,这东西很像——我接口道:很像一个铺盖。

莫非是一个尸体——?霍桑并不答话,却把竹竿放在河滩,取出那根连经的铁钩,开始向河中丢掷。

他的丢掷的手术也曾加以练习,虽然久不经用,却仍非常娴熟。

他丢过第三次后,那钩子便钩住了河底上的某种东西。

他又低声说:包朗,你先拉着这根绳子,助我一臂。

于是我和他合力拉着绳子,把河底中的东西渐渐儿拢近岸来。

一转瞬间,霍桑已俯着身子,伸手入水,将一个湿淋淋的包裹拉出了水面。

他把电筒在那捞起来的东西上照了一照,便禁不住发出一种惊喜的低呼。

包朗,王根香的调查和报告都不错!我的推想已经证实了!现在我就说这案子已经破获,你也不能说我太夸张哩!霍桑的声浪低沉而颤动,眼睛也像灼灼地有火。

他这时候的态度,真像一个抱发财迷梦的穷汉,一旦发现了宝藏,自然情不自禁地欢喜起来。

我还是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这个湿包究竟有什么神秘魔力,他竟认做是破案的要证。

我低声问道:这包裹是什么东西?你自己瞧啊!他已将那湿包拖上了岸。

我仔细一瞧,那是几件衣服给绳子捆扎在一起,系连着一块足有三十多斤重的大石,和一支三尺多长的双管猎枪。

那衣服是一种黄色帆布做的军装。

我才领悟霍桑即刻所说的话,这衣服一定就是王根香所说的那个骑自行车凶手的学生装了。

霍桑又低声道:这一支枪和一身衣服——我想里面还有帽子皮鞋——都是案中的要证。

包朗,你别问,姑且把这个包带回校中去。

我还要往镇上去走一遭,和那探目警官们接洽一句话。

当我提着这个湿衣包和猎枪回校里去时,心中兀自地怀疑。

这一支枪既然是凶器,抛弃了还有理由,但这一身凶手的衣服怎么也会沉在河中?莫非他行凶以后,恐防他事前被人瞧见过,他的衣服容易注目,为避免危险起见,才改换装束,把旧衣沉在河中灭迹?但他逃走时穿的是什么?难道他动身行凶的时候,竟预备了两套服装?并且他改换服装,怎么会如此心细,连皮鞋都完全换了?我又推想霍桑侦查的经过。

他凭什么根据才知道河中的沉衣?并且这一身沉衣究竟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作用,竟使霍桑认作是全案的关键?我的疑问越积越多,终于索解不得。

我回到了校中,把包裹带进了翁校长为我们布置的那间卧室中,静坐着等候霍桑回来。

半小时后,忽有一个便衣警士送了两封信来:一封给我,一封叫我转交翁校长。

这两封信都是霍桑写的。

我拆开了那封给我的短信,更使我感受一种出乎意外的诧异。

那信道:包朗兄:我们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毕。

我现在必须赶着十点零一分的末班车回上海去。

因着时间的局促,恕我不能和你同行。

明天你也可早回上海,包裹可交给翁校长暂时保管。

至于这案子的结束,眼前还不能急切从事。

如有发展的消息,我一定随时通知你。

霍桑上 9 月5 日晚,9 时55分。

十二、落网九月六日星期三上午九点钟,我带了一颗迷惆的心到了上海,便赶到霍桑寓里去看他。

不料扑了一个空,霍桑已经出去了。

据他的旧仆施桂告诉我,他上夜里赶回上海,原打算和一个姓许的人会面,却没有成功。

这天一早出去,大概仍旧是去找这姓许的人的。

这一天我没有会见霍桑。

直到晚上七点钟时,霍桑通一个电话到我的寓所,告诉我他已见过恒丰当铺的经理许子安。

他本希望从许子安身上探听营纪新夫妇的已往历史,可惜也没有结果。

据许子安说,他和曹纪新虽属表亲,但好几年已不通音问。

这年春天,曹纪新忽来找他,声言他已结了婚,正打算找一个静僻的所在,从事化学的发明。

许子安就给他租赁了那宅野云寄庐。

至于他们的夫妇结合的情形和已往的历史,许子安并不深悉。

他只知道曹纪新从日本回来还不到一年。

营纪新略微有些遗产,他们的生活就靠这遗产支持。

关于那个穿黄色学生装的陌生客往当铺里去访问的一回事,许子安也承认确有其事。

许子安并不认识那个人,但瞧他的身材结实和风尘满面的状态,好像是一个军人。

那人也操江西口音,分明和曹纪新有些关系。

那人当时并不说出他的姓名,只探问曹有福的下落,许子安明知有福是纪新的乳名,猜度那人的来意一定不善,当即回绝不知道,并且否认他自己和姓曹的有什么亲戚关系。

但事后许子安曾把这回事告诉过曹纪新。

所以霍桑的希望可算毫无成就。

至于我问他这案子究竟何时结束,他又轻描淡写地只给我‘静待时机’四个字。

三天过去了,我还不曾得到霍桑的结束消息。

我的满怀的疑团还是没法打破。

在9 月9 日星期六的晚上。

霍桑又给我一个聊以慰藉的消息。

据说,那辆圆粒形轮子的自行车已在南翔车站附近的稻田中被人发现。

这是戎明德的报告。

可见那凶手当时是坐了自行车逃到南翔去的,然后丢了车子,换火车逃走。

到了10日的上午,霍桑又给我一个消息,似乎比较重要些。

他得到了那负责监视野云寄庐的王根香报告,在9 月8 日那天,那女主人戚瑶芳已把那老仆霍兆坤辞歇了;同时伊又曾打发那女仆周码往法院中去探望那吕志一。

因此又重新引起我对于这一女一男的怀疑。

这样又捱过了一个星期。

直到9 月16那天的傍晚,霍桑才给我一种重要的通告,我的郁想不耐而近于失望的情绪方始重新振作起来。

他叫我立刻往火车站去;并说这案子的最后结束就在这天晚上。

我赶到北车站时,6 点35分的常沪车将近到站。

霍桑已在月台门口等我。

他一见我,便悄悄地把我拉进了人丛之中,才低声问我说话。

他说:包朗,对不起。

我知道你这几天一定感觉得非常烦想。

不过这也是不得已。

今天你总可以舒畅一下了!其实我的性急不耐,并不输你。

但这件事的最后结束不能不等候自然的发展,否则‘欲速不达’,也许反而会坏大事。

我道:那末这‘自然的发展’,今夜里可是真已到了成熟时期?是,不但成熟,我敢说马上就可以结束了。

怎样结束?莫非那凶手——一是啊。

凶手立刻就要来哩。

你张着眼睛瞧吧。

我老实说,那凶手是谁,至今还没头绪。

霍桑显然早已认识,此刻似乎正在等那凶手从火车上下来。

我的凶手是谁的问句本已挂在嘴边,但已没有说出来的机会。

这时候常沪车早已进站。

乘客们纷纷下车,声浪十分喧间,那月台的出口也顿时拥挤起来。

我和霍桑本站在收票的出口附近。

乘客虽像潮涌般地从出口处吐出来,却都逃不掉我们的目光。

我只随便瞧着,因为根本没有确定的对象。

不一会,霍桑拉着我的衣角,低声说了一声来了,便从人丛中挤轧出去,站到了前排。

我也就利用我的目光做一种试验,向那拥挤在收票处的乘客们中仔细辨别,究竟有没有可疑的人物。

不多一会,果真满足了我的期望,而且有些惊异。

我瞧见一个穿黑色旗袍的女子正从那出口里鱼贯地走出来。

那就是曹纪新的妻子戚瑶芳!什么?难道凶手就是这女人?这样一件惨怖的凶案,竟是一个女子——一个美貌柔娜的少年女子——的成绩?这真是匪夷所思了!我在惊异之余,忽见霍桑也仰起了足尖,运用他的敏锐的眼睛,向着戚瑶芳的前后竭力群察。

但他不像有动手阻拦的行动。

他的嘴唇微微一动,有一种失望的神气笼罩了他的面部。

这时戚氏已离开了出口,跟着两个夫役,指着几只皮包箱筐,向着铁栅栏外面走去。

霍桑忽自言自语地说。

奇怪!伊怎么竟一个人来?奇怪!……奇怪!这句话才解释了我方才的疑团。

凶手并不是这女子,却还另有其人。

我才吐了一口长气。

霍桑向我招一招手,正准备尾随伊的行踪,他又回头一瞧,忽又停步。

我也依着他的视线瞧去,有一个戴铜盆帽穿玄色呢饱干瘦长身材的男子,也急急地从出口里出来,似在追随这妇人。

霍桑的目光一闪,拉住了我的膀子,赶紧一步,走到那男子的背后,伸出手来,轻轻地在那人的背上拍了一下。

我以为这人大概就是凶手了。

不料那人旋转头来,又使我意外地失望。

这个人就是那探目五根香,不过换了服装,我一时却辨不出来。

霍桑和王根香附耳交谈了几句,便点点头仍继续前进,紧紧追随那妇人的踪迹。

一会那妇人已出了车站的范围,踏上马路,站住了向左右探望;很像一时不知往哪方面进行,又像等候什么人接应的样子。

我们当然也站住了不走。

但我们的全神却紧张到了高度,目不转瞬地瞧着伊的周围。

正在这时,我忽见靠铁路的附近停着一辆汽车。

有一个西装的男子从汽车中下来,赶过来和那妇人招呼。

我一瞧见他们俩招呼的状态,立刻知道了他们的关系。

那男子的身材适中,头上戴一顶鸭舌帽子,压覆得很低,模样儿很像吕志一教授。

我的心房又不禁突突地乱跳。

果真是他吗?我们又怎样对付翁校长?我因走前一步,仔细一瞧,才见那人戴一副黑玻璃眼镜,面色非常白哲,却并不是红棕脸色的吕志一。

他的面貌我从前不曾见过,我完全不认识他。

我回头瞧瞧霍桑。

他的脸上却浮着一种惊喜的神气。

他的眸子在闪动,他的肌肉都紧张,可是他还保持着镇静状态。

他的两手插在衣袋之中,绝不轻举妄动。

王根香也站定在旁边,一眼不霎地注视着这一男一女。

一分钟后,那夫役们已把皮包送上了汽车。

那男子便开了车厢的门,先让妇人上车。

接着他自己向汽车夫说了一句,也就弯着腰踏进车厢,准备上车。

可是霍桑的变动不测的动作往往出人意外——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的成句,尽可形容他当时的情态。

在那男子还没有把汽车门关上,霍桑早已跃步跳到了车前。

他高声说:营有福!——慢些地!营有福?奇怪!我又回进了迷阵里去!霍桑继续地向汽车中的男子说话。

唉,对不起,我现在应得称你曹纪新先生了!是不是?唉,曹先生,你不是打算往黄浦码头去吗?对不起,这个不能不扫你们的兴了!你如果已经购好了船票,这损失也是免不掉哩!当霍桑说这几句话时,他的一只手,已经攀住了汽车的门。

王根香早也赶到面前制止那汽车夫的动作。

我却站在霍桑的肩后,正想窥探车中人们的神色态度。

我看见那男子的额角上露着青筋,圆睁着双目,张大了口,露出两排镶着血龈的白齿。

他的那种惊骇的状态,正像一头遇猎抵抗的猩猩。

同时他的右手似乎有一种动作,我不由不惊呼起来。

我呼道:小心!他要开枪了!霍桑,你一可是霍桑的举动比我的声浪的速度更快。

我见他扬一扬右手,锋的一声,有一支手枪已从车厢门回落到地上。

霍桑弯着腰镇静地把手枪从地上拾了起来,回头交给了王根香。

他说:根香兄,这个就是正凶。

你就乘着这辆汽车一块儿去吧。

这一支手枪,一则可以防身,二则也是案中的要证。

这里人多声杂,别的话我们再谈。

那曹纪新是案中被害的人,在我的意识之中,当初原没有丝毫疑义。

不料这最后的结果,来了一个大转变,曹纪新竟是凶手;被害的却属另一个人。

这当然是完全出我意外的。

但霍桑凭着什么根据,独能揭破这一幅秘幕?当时我除了惊奇以外,绝对猜想不出。

所以我一回到他的爱文路寓所里后,便急急地请他解释。

据霍桑自己说,他对于换尸的把戏当初也不曾想到。

不过他看见了那尸体的状态曾经移动;那方格条纹的睡衣上面染血不多;和那尸足上的一双棕色纹皮的拖鞋似乎略嫌短些;因此也曾发生过一些疑影。

但这只是一时不可索解的疑影罢了,他也绝不会怀疑到换尸。

他的唯一的破案要点却在那只猎犬身上。

他解释道:这迪克的失踪问题,我早就认为是全案的中心。

我们曾假定迪克的所以被禁,定是曹纪新预先知道有人寻仇,并且准备了对付之策,才将迪克禁闭起来,以免临时坏事。

后来迪克破窗而出,也一定是因着听得了正屋中的声音,才发狂地挣扎出来。

我们就事实上推想,这犬逃出来时,势必在的案正在进行或刚才完毕的时候。

那时迪克看见主人既已被人打死,那凶手也势必没有逃远,它怎么竟宁静着不吠?这是第一个疑点。

我们对于那碎石路口的血迹,当初很难解释。

我也曾假定这血是犬血。

但犬既受伤被杀,怎么不见犬尸?凶手行凶以后,既不曾毁灭或移匿人尸,当然不会单独地移匿犬尸。

若说它所受的伤很轻微,只略略流些地血,并不足以致命,那末,这伤犬又往哪里去了?并且那凶手既然存心害犬,那犬怎么甘心承受,绝不吠叫抵抗?或是假定那犬受伤以后,仍表示它的行猎的本能,追随那凶人的踪迹;但就狗的常态而论,追随时势必沿途吠叫,决不会默默无声。

可是据调查的结果,又确知迪克不曾高声吠过。

因为如果迪克一吠,势必要引动远近的邻犬的。

这是第二个疑点。

还有那自行车的轮痕,来踪去迹,分走两路,在情理上也觉反常。

此外,那妇人的并无真切的悲容,却显着掩藏之态,都使我增加疑团。

不过我一时还不能决定方针。

所以我当时的期望,第一着在查得迪克的踪迹,它究竟是活是死,和曾否受伤?后来戎明德报告了死犬在真茹车站那边发现的消息,我的种种疑团才得到一种钥匙,一个个便都贯通豁露了。

我很坦白地承认,我觉得这戎警官常有一种炫才卖功的表示,因此不免引起我的厌憎。

谁知道全案的方针竟因着他的报告才得确定。

那末,他果真是有功可卖了。

霍桑继续道:我既知道那犬死在真茹车站的西面,并不是被掩埋在那里的;又看见了犬身上的枪伤,就特地带了那个发现的乡人顾三虎,亲自到迪克被发现的地点去察勘。

那水沟在公路的一旁,路旁留着不少血迹,显见迪克是从公路上滚到水沟里去的。

我将我先前的理解参合了一下,前后的真相便完全明了。

我料迪克逃出来时,一定在凶谋成造,凶手刚要离屋的当儿。

当它追到碎石路口,便被凶手开了一枪,不过伤在迪克的后脚,只流了些血,故而它仍能继续追随。

那凶手是骑了自行车往南翔去的。

迪克追在他的后面,他以为它已给枪打死,所以起初没有觉察;直到过了真茹车站,他才觉得那犬还在后面。

他为脱身起见,于是又开了一枪,方始将狗打死。

这就是我假定的两枪,而且第一枪一定是打在它的后脚上的。

我点头说:照你的说法,这两枪果真很合情理。

不过那犬既然一度受伤,后来又负伤追随,怎么竟始终静默不吠?这不是你自己也认为矛盾的吗?霍桑微微一笑,点头说:是,当然是矛盾的。

不过矛盾的极端就会产生改进或转变。

你怎么不转过来想一想?那逃走的凶手,如果是迪克的主人,它自然不会吠了啊!我常常说,侦查疑案真像幻术家的玩弄手法。

无论任何哑谜,在未揭破前总觉疑难幻复,不可究法。

可是一语道破,却又觉得平淡无奇。

这犬的问题的解释,就是一个显然的例证。

霍桑又说道:这一个秘键既已揭发,其余的疑问便都——一地合拍。

例如那妇人的可疑状态;猎枪的不见;尸体的移动;拖鞋的太大;屋中并不见曹纪新的照片——流总也看见餐室的壁上有一个镜架给移去的痕迹;和尸首的皮肤黝黑,不像是伏在化验室中深居简出的人物;都可以反证死者不是曹纪新本人。

并且死者的致命之伤虽在咽喉,但面部上也中了不少散子,血肉模糊,也很合换尸的条件。

因为曹纪新是难得出外的,认识他的人很少。

那老仆又是一个近视的人,所以这一出换尸把戏,在他们原以为是于稳万妥的。

但那女仆周妈并不是近视。

难道伊是被主人贿通的吗?霍桑道:即使不曾贿通,那种血肉淋漓的惨状,谁也不会仔细欣赏。

故而破露的危险在当时委实很少可能。

第二步,我就打算搜集实在的证据,以便使我的推想得到物质上的佐证。

我曾见过那屋子后面的小河滩上,有一个石块新近被掘的遗迹。

我起初因为没有淹沉犬尸的理由,有些犹豫不决,后来就假定是压沉死者的衣物用的。

我们捞取的结果,还得到了那支猎枪。

于是全案的症结我便完全明了。

当时我马上去和戎明德和王根香接洽,叫他们严格监视戚瑶芳的行动。

因为纪新既已远赠,我防伊会连夜出走。

接着我又赶回上海来找许子安。

结果并不像我所期望的那么迅速圆满,那女子也并没有立即脱身的企图。

我也不得不忍耐地等待。

后来戎明德在南翔发现了那辆自行车,凶手的踪迹也有了线路。

不过捕凶的步骤,最妥当的,还是利用那妇人做一条引线。

你现在总可以明白当时的情势。

这条侦缉凶手的引线,虽是早已在我们的掌中,却不能任意牵动,只能等候自然的发展。

否则打草惊蛇,反而要功亏一整。

隔了几天,曹纪新觉得外面风声平稳了,这案子将成悬案,便从苏州化名写信,约他的妻子乘16日午后的常沪车到上海。

这封信被负责监视的王根香从邮局中私行截阅,通知了我,我们就毫不费力地把凶手捉住了。

我道:还有一点,你没有解释。

那血迹旁边的一块石上,留着布纹似的痕迹。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印上去的呢?霍桑忽笑着说道:这一点在说明了以后,你也要说不值半文钱的。

我已经说过,那犬第一次中枪,一定是在腿部。

那时它必曾在那里蹲踞过一下,撤去那伤口的流血。

所以那个布纹痕迹,就是它受伤处的大毛所印。

但在没有揭破以前,谁又想得出呢?我静默了一下,又说:霍桑,还有一个例外的要点你没有解释。

这不是我常常问的‘凶手是谁’倒是那被害的人我还不知道是谁。

霍桑摇头道:唉,包朗,对不起。

这个人我还不知道,他们间的关系和这凶谋的动机,我也还不大清楚。

我不是卖关子,委实不能答复。

请你再耐性些等几天吧。

一星期后,这案子经过了两度审讯,它消经过的情由,也完全披露。

吕志一教授因无罪并释,戎警官又曾向翁校长和自教授谢过罪,我们的责任总算已圆满告卸。

曹纪新行凶的证据——那在枪的物证——是从翁老师那里提交法院的。

他已不再抵赖,把案情的经过完全供认了。

那被害的人,唤做邱宗英,本是四十六旅的团长。

他在三年前和戚瑶芳正式结婚。

那时戚瑶芳的父亲戚彦平也在军队中当参谋。

所以这婚姻出于父命,原是不自由的。

瑶芳和纪新从小同学,感情本来很密切。

这事邱宗英本也知道,但他到底利用了彦平的父权,订成了这件不自然的婚姻。

当瑶芳和宗英结婚的当儿,纪新因着失恋而往日本去。

后来伊的父亲彦平因战事阵亡,邱宗英又离家出征。

在这当儿,曹究新留学回来。

瑶芳既感婚姻的不满,曾纪新也旧情重炽。

于是这两个人在情不自禁的状态下,便悄悄地离了本乡。

他们到真茹镇去,原是带着秘密性质的。

不料那邱宗英回家以后,多方探访,知道了纪新的表兄许于安在真茹,终于寻到真茹来。

他访问许子安的结果,虽不得要领,但他仍不死心,在真茹镇上往来了好几次,到底查明了他的逃委的下落。

当9 月4 日的早上,育纪新曾在楼窗口中瞧见宗英在他们的竹篱外面徘徊窥探。

他便知道他们的秘密确已被宗英破露,不能不另谋对付的方策。

他料想邱宗英若来寻仇,决不敢白昼动手。

因此他到了晚上,就特地准备,一面把女仆遣开,一面又将猎犬禁闭。

这种种准备,他绝对守着秘密,连他的妻子都不知道。

4 日晚上10点10分钟时,邱宗英破窗入屋,纪新完全听得。

他就悄悄地下楼,备好猎枪,伏在梯脚。

等到宗英在暗中摸索,他就乘机开枪,立刻将宗英打倒。

那时瑶芳闻声下楼。

他方始说明原委,禁止伊声张。

起初他还想移尸灭迹,后来觉得这事繁重难办,又瞧见宗英的高度长发,和所伤的又在面部,他本人又不常出外,认识他的人不多,便想到换尸的计划。

于是他就把衣服换好,移去了壁上的自己的照片。

等一切布置妥善,他就将宗英的衣服,鞋帽,和行凶的猎枪等捆扎好了,拿到屋子外面去,利用了一块石头,沉在屋后的河中。

宗英本是带着手枪去的。

纪新就将这枪留在自己的袋中。

当纪新行凶和安排的时候,除了他妻子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连后面的迪克也还不曾破窗出来。

但在沉衣的当儿,围着距离后屋较近,迪克再按耐不住,终于撞破了玻璃。

当纪新骑了自行车走上那碎石径时,忽见迪克限在后面。

他既要逃避,又没法制止那大,就不得不忍痛牺牲爱犬,向迪克开了一枪。

后来他过了车站,又向迪克放射第二枪,也完全符合霍桑的所料。

这案子如此结束,我对于那戚瑶芳的遭遇,不免觉得可怜。

关于这一点,霍桑曾向我表示过一句深堪玩味的说话。

他说道:包朗,这问题用不着你过虑。

在现在的时代,像这样一个美慧的女子,既有使男子们舍命以争的魔力,那就决不致终于落花无主!别的莫说,我们的翁老师的手下,就有一位关心慰籍伊的人哩。

< 全文完>正文 猫儿眼更新时间:2008-4-8 10:55:47 本章字数:11156一、一只燕子我读到那一节新闻,不由不震了一震。

我的眼睛虽仍瞧在报上,嘴里却禁不住失声惊诧。

奇怪!这样的盗案真可算得闻所未闻!报纸上的新闻是记载信用信托公司被盗的事。

这消息在上一天本已登载过、可是还带着传说的口气,没有确定。

今天却不但证实还说明被盗的东西就是存在无字第一号保管库里的珠蝶和钻镯等,价值约在十万以上。

我所以诧怪,就因这样的案子在上海还是头一次见。

信托公司里的保管库不消说是纯钢质的;一定特别坚固。

钢库里的东西竟会遗失。

可见那盗窃的人的本领不凡。

可是略定一定,我又推想这一次被盗,也许是监守自盗,或者公司里的自己人偷了库钥,乘间窃取,未必就真有外来的大盗破库盗取那末我的诧怪不兔有些神经过敏。

包朗,这不是你的神经过敏。

你先前的设想简直是完全对的。

我又微微一怔,仰起头来一瞧,看见我的老友霍桑正站在办事室的门口。

自然我不能不惊异。

霍桑既不是超自然的,凭着什么根据,竟能瞧破我的心事,而有这突如其来的话?我问道:霍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说这样不伦不类的话?霍桑答道。

我进来的时候,你正在那里骇叫,所以没有觉得。

但你说我的话不伦不类,难道我料错了不成?他卸下了他的那件黑呢外衣,站住在火炉面前。

你料的是什么?我还没有明白。

你刚才读到的那节新闻,因为单单记载盗失的东西,没有记载盗失时的情形,所以你的第一步的反应,便以为有人破坏了保管库才着手盗物。

因此之故,你就觉得盗者的本领太高强,不由不失声惊怪。

然而一转念间,你的神色忽又冷静下来;接着是微微地一笑,似乎你又觉得你起初的料想太卤莽。

这就是你的思想的历程,我从冷静中观察而得。

难道我没有料中吗?我笑一笑,答道:我老实说,你完全料中了!霍桑,你的观察力真敏锐!霍桑在火炉旁坐下来,缓缓地道:这是很容易的事,只要懂一些心理学,又肯用一用脑,谁也办得到。

他伸着两手烤一烤火,又说:包朗,你不是认为这一件盗案上海从来不曾有过吗?是的,这见解实在不错。

我怔一怔,应道。

什么?真有这样一件事?是。

所以我说你起初的骇怪并不是神经过敏。

难道果真有人破坏了保管库?是。

我已经进去瞧过。

那纯钢的库门是被人用电力破坏的。

了不得!墙上还用炭墨画着一只燕子!唉!一只燕子!我想起了那闻名已久的神出鬼没的江南燕,我的神经顿时紧张了。

我又问道:霍桑,你现在可担任这一件案子?霍桑摇摇头:一还没有。

信用信托公司里我有一个朋友,当协理的何介轩。

我因着他的介绍,才得进去瞧一瞧。

我又问:那末你想那只画着的燕子是不是强盗的留名?还是有人假托的?他沉吟地说:据我看,这件案子无论是不是假托,那个人必定是一个好手。

那只燕子——他的眼光斜射到书桌上面,他的脸色沉下了,包朗,这封信谁送来的?我又怔一下,应道:哪里有人送过信来?我仰起身来,向书桌上瞧去,果然看见一个小小的白纸信封,上面写着一行铅笔草书:霍桑先生收阅。

霍桑早已伸手将信拿起来,急急将信封拆开,抽出一张雪白的信笺,笺上是几行矫健活泼的铅笔草书。

那信道:霍桑先生:久违了。

此刻我道经上海,将要勾留几天,很想乘此机会和先生会一下子,了了我的宿愿。

不知道你肯见教吗?江南燕白 二月十五日晨这廖廖两行字给予我的反应是使我忘却了季候,还使我出了一身冷汗。

江南燕这家伙,我们虽然不曾见过面,但是已经发生过几次间接的联系。

我所记的霍桑探案里面,像《江南燕》、《黄浦江中》等,也曾好几次提过他的名字。

此番他说要来会会,有什么用意呀?是敌意还是友意?霍桑问我道:你真不知道这封信的来由?我答道:不。

你出去之后。

施桂送上报纸来。

我带了报下楼,开了着办事室的门,边坐在这里读报。

直到你来,没有一个人进来过。

霍桑向窗口望一望。

这窗是你开的?他立起来走到窗口去。

我应道:正是。

霍桑又把那封信看了一看,点头头:唔,它一定是从窗口里飞进来的。

我怎么一些没有知觉?读得出了神。

我走进来时你也不觉得,何况轻轻的一封信?他从窗口回过来,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

可是这窗口并不临街,外面还隔着一层短墙,怎么这样子巧,不远不近恰正会落在书桌面上?这是一些儿小技巧,不值得诧异。

你总知江南燕是个什么样人。

喔,你相信他就是真正的江南燕?霍桑咬着嘴唇,缓缓答道:怎么不是?我相信信用信托公司的案子多分就是他做的。

我迟疑道:我看信上的口气有些儿不合。

什么不合?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他却用那‘久违’的字样。

岂非不相称?唔,你提起这一句,真叫我惭愧。

别的案子姑且不提,但你可还记得‘断指团’一案?我们被党人们禁闭在念佛寺里,亏得江南燕的援引,才得逃出来。

那时候我们虽没有看见他,他一定已经瞧见我们。

现在他竟用着‘久违’字样,也许就含着取笑作用!那末你想他这一次的来意是好意是恶意?我在静默了一度之后提出这一句问话。

霍桑拿了笔向桌上墨水盂里蘸一蘸,在信笺背上注了几个字,折好了藏在日记册中。

他应道:那里会有好意?你想我们所干的任务和他的行径处在什么样的地位?地位固然是敌对的,但在苏州孙家的案子——‘江南燕’里,我们曾给他洗刷过一次假冒,他对我们似乎还有好感。

这样的好感,他也已经报答过两次了。

现在逢到了利害的冲突,你想这好感还能够永久维持吗?这样说,我们倒不能够不准备一下。

霍桑点点头:是。

我料他的用意,无非因着我在上海的虚声,有些不甘服,现在犯了案子,把我牵进去,以便彼此见一个高下。

如果我斗他不过,少不得要销声匿迹。

他就可以横行无忌了。

你想那信托公司的盗案,就是他对于你的试验?或者如此。

你如果担任了这案子,你可有破获的把握?这难说。

那人不比寻常的匪盗,本领既高强,手下的羽党也一定不少,实在不容易对付。

你怎么知道他有羽党?别的莫说,这一次盗案,那公司的守门人至今还没有下落。

那守门人就是他的羽党?无论是不是真正羽党,但通同当然是可能的。

否则,他既没有翅翼,又没有隐身法术,又怎么能够下手?玲玲玲!……电话机上的铃声突然地响了。

我失声道:也许是信用公司里打来的吧?霍桑不回答,急忙立起来赶进电话室去接电话。

一会他回出来重新归座。

我问道:怎么样?霍桑摇头道:不是信用信托公司,是和平路九十九号一个姓徐的打来的。

这姓徐的有什么事?他没有说明,只说有件紧急的事,请我们就去。

你怎样对付?我想我们去走一趟再说。

二、空盒子那徐姓的主人叫守才,曾当过一任烟酒督办的差使。

只瞧他住的那宅连花园的高大洋房,而且佣仆成群,便可想见他的宦囊的充盈。

我们到那里时,我看见仆人们都安谧如常,并没有什么惊乱的情形。

这是出我意料的。

徐守才是个年近六十的人。

肥圆的脸上点缀着两只狭缝的眼睛,似乎不大相配他由着一件蟹壳青的狐皮袍子,足上白丝袜缎鞋。

他见了我们,连连拱手,引我们进了一间布置精致的书房,便坐下来,轻轻地报告。

他说:霍先生,包先生,你们可听得过江南燕?开门见山,就使我暗暗吃惊。

这件事也和他有关系的!霍桑应道:是,他的大名我们听得好久了。

徐守才道:那末大前天十二晚上信用信托公司的那件事,你们也早已知道?霍桑道:是。

你可是就着这一件事有什么见教?不是。

那是台亲吴伯常的事。

公司里盗失的东西,都是他的已故爱姬的饰物。

他起先得到一封自称江南燕的恫吓信,要问他借用那珠蝶等物,他不理睬。

后来果真失去了两只钻戒,他才恐慌起来,就将其余的贵重东西送到信用信托公司的保管库里去。

不料那保管库的钱箱也敌他不过,没有几时,到底被他盗了去。

你说这人厉害不厉害?是,这个人果然比不得寻常的小窃。

但是你此刻招见,究竟为着什么事?徐守才很郑重地从狐皮袍子的袋中取出一封信来。

他说:我所以说起合亲的事。

就为要举个例证。

这一封信就关系我自己的事。

霍桑将信接了过来,展开来默念。

我也把头凑过去瞧。

那信道:徐守才:听说你新近从北平回来,得到了一粒猫儿眼。

我想你玩了几天,总也玩够了。

现在本城民众教育团的经费非常困难,请你把这猫儿眼捐给他们,补补你自己的前过。

这东西在三天以内我自己来取,你应得早些准备好。

江南燕二月十四日霍桑读完了信,目光向着那大壁炉凝视了一会,才回过来瞧着徐守才。

他问道:怎么样?那猫儿眼已被他盗去了没有?徐守才摇摇头:还没有。

这信昨天晚上才从邮局寄来。

我一得信,不敢怠慢,便将这东西从铁箱中取出来藏在身上。

现在还在这里。

他解开了皮袍钮子,从里衣袋中摸出一只小锦盒来。

盒子给打开了,里面是红丝裹缚的一个黄缎子小包。

他解开了缎包,我才看见一粒圆润澄澈、彩光闪烁的猫儿眼。

这真是一件稀有的珍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霍桑瞧了一回,叹赏道:真是难得见的东西!你出多少钱买的?他答道:这本是清宫里的藏宝,我出了七万二千块钱。

据说这还没有到实价的一半。

珍宝本来没有一定的价值,七万二千当然算不得多。

你可是果真在北平买的?是。

你想他的消息这样灵通,岂不叫人害怕?他仍将猫儿眼包好了藏在盒内。

这也无非是他羽党众多罢了。

现在你打算怎样处置它?徐守才眯了眼缝,摇头道:我就为了这一着,昨晚上通夜不曾合眼,左思右想,终想不出什么妥当的办法。

因为伯常的事给我一个榜样,我当然不敢再送到保管库里去。

若使放在家里,当然更不妥当。

要是报告警署,我也有些怕。

效果不知道,先跟他结了怨,说不定还有性命危险。

所以我才想仰仗先生们的大力,替我保存这一件宝物。

酬劳多少,我决不吝惜。

霍桑沉倒了头,把目光瞧着炉火,显然在踌躇。

主人却放宽了眼缝,注视霍桑,分明在等候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也感到这难题目难于应付。

一回霍桑缓缓地说:这种保镖性质的玩意,我们如何干得?徐守才着急道:霍先生,我是诚意恳求的,万望你助我一臂!我的职务是侦贼,却不会防贼。

我不是要你们在这里防守。

我打算将这东西交给你们,代替我保管三天。

三天内以后,他如果失败,谅必不敢再来。

那时候我准重重地酬谢。

霍桑皱皱眉:徐先生,我们不是为酬报而工作的,你别一再提酬报。

我觉得这个责任太重。

你想那人既有本领破坏钢库,我家里的一只铁箱那里会在他眼里?徐守才又拱手说:霍先生,你别顾虑太多。

这个人只是一个老贼,并不是一个剧盗。

他决不敢公然来劫夺。

况且你先生的大名,谁不知道?他听得了这件事有你在里面,哪里还敢猖獗?我所以借重,就为着这一点。

霍先生,你总得成全我!他的声调很恳挚,又连连地拱着手。

霍桑的眉尖依旧深锁,又沉吟了一下,才道:我看他的目的似乎很冠冕,不一定要你的宝物。

你如果爱宝,何不依他的话,向他所说的民众教育团去捐上三万五万?这回事也许就可以和平了结。

徐守才顿一顿,说:这未始不可以,可是没法和他疏通。

假使我捐了钱,他又来偷我的宝物,岂不是双方落空?霍桑略一思索,答道:那末你尽管捐钱。

我们暂时担负三天的责任。

三天内如果有失,你的捐款由我们承认。

你看怎么样?徐守才呆了半晌,才缓缓应道:既然如此,我就捐助三万。

现在请你将这东西执管好。

希望你在三天以后平安无事地交还我。

他将猫儿眼的锦盒双手交给霍桑。

霍桑接过了藏在袋里,随即起立告辞。

我也跟着走出那温暖的书房。

我想起了一点,说:徐先生,我有一句话。

我们代管的事情,必须严守秘密。

因为他如果不知道这事的内幕,防备上当然疏懈些。

假使他真来践约,在你既然没有失宝的危险,在我们却可以有对付他的机会。

你同意吗?徐守才诺诺连声道:可以,可以,这个当然遵命。

他随即很谦恭地送出门来。

我们既回爱文路寓所,便商量对付的方法。

因为这件事在表面上我们虽只负三万元的责任,其实万一失败了,霍桑也没有颜面再干这侦探事业,关系实在不小。

我的意见,认为我们不能偏于消极的防守,却应积极地对付,设法把江南燕捕住,才算是上策。

这意见霍桑也表示同意。

他问我道:你打算怎样捕他?我道:我想代管的消息若使能够秘而不宣,他自然仍旧要往徐家去。

我们若能预先埋伏,不难乘机捕拿。

霍桑略想一想,答道:你说的预先埋伏,可是伏在徐家屋内?不是。

据情势推测,他的家里难免有通同的人。

我们若是大张晓谕,反而会误事。

不如悄悄地伏在他的宅子的左近,倒可以乘他不备。

晤,不错。

但是我们若往守候,这一粒猫儿眼又放到哪里去?这问题经过了一度斟酌,觉得最妥当的,莫如放在身上。

不过万一动手交锋,又不免有些危险。

末后我们决定分别负责。

我在家里保守铁箱,霍桑一个人到徐家屋外去守候。

这样,我的责任虽然比较重些,但事实上既不得不分,我也只得勉为其难。

好在我们寓里有电话,我又有防身的手枪,也不怕他用强暴手段。

商议定了,霍桑将猫儿眼的锦盒打开来,重新验一验,就亲手放在铁箱里面。

他含笑说:包朗,这两天内,你得特别谨慎些。

这铁箱虽出于哥斯达名厂的制造,也存放过不少重价东西,从不曾出过什么岔子,但是江南燕是个特殊人物。

这铁箱在他的眼里也许并不希罕。

我也笑道:这箱子一到他手,也许果真会变为无用。

但如果不让他的手指和钱箱接触,我想他总不会有什么通神术吧?十五日这一天晚上,我们便开始加意准备。

霍桑吩咐施桂谨守前门,无论送信人等,概不许走进门来;或是有造访的陌生客,也得先问明白了,才可放入。

晚饭过后,霍桑穿上一身灰色的短棉袄裤,颈项间绕了一条黑绒线围巾,头上戴了一顶灰色旧毡帽,帽边覆在额上,脸上也涂了些颜色,活像一个江北小工。

他向我和施桂叮嘱了几句,便一溜烟地走出去。

我把手枪装满了子弹,藏在短褂袋中,走进办事室里,静坐着保守那藏宝的铁箱。

气候很寒冷。

路上行人夜稀少。

屋内屋外都是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声和火炉重地煤块爆裂地微声打破沉寂。

我很小心地守了半夜,丝毫没有动静。

我暗想江南燕虽是一个不寻常的巨窃,但对于我们多少总有些畏惧。

此番宝石既在我们手中,他即使知道了我们代为保管宝石的事,若要履行他的预约,亲自来偷取,当然也有些冒险。

他会不会避难就易,过了几天再去和徐守才为难吗?夜半后一点钟模样,霍桑回来了。

他也没有什么端倪。

霍桑叫施桂睡在办事室里,又将门窗紧闭好,我们就上楼去安睡。

第二天十六日,我们照样防守,仍旧没有动静。

晚饭过后,霍桑又打扮了小工出去,我依旧在屋里坐守。

我连续地烧纸烟,默想又继续活跃。

今天已是十六,是约期的最后一晚了。

如果再没有变动,明天早上我们的责任就可以告卸了。

小瓷钟还在滴答滴答地奏着规律的节拍。

风仿佛宁靖了些。

忽然有细碎的脚步声像在走近窗外。

我敛神地倾听着,我的右手本能地伸到衣袋里去。

不是。

步声经过了我们的寓所,渐渐地走远了。

大概是过路人吧?到了十一点半钟,我猛听得门铃声音,接著便见穿灰布袄裤、围黑围巾、戴旧毡帽的江北小工装束的霍桑,气喘喘地大踏步奔进来。

他走到我的面前,喘息地附着我的耳朵说:包朗,不好!我们的屋子左右都有羽党守伏着!我忙道:怎么办?霍桑急止住我:轻声些!你快上楼去换一身黑布的工人装束,带了手枪,再跟我出去。

有什么用意?你别问。

快上去换!我在这里等你。

我不便再问,急急奔上楼去,开了衣箱,找出一身黑棉短衣,又脱下了皮靴,穿上一双黑布鞋。

约摸费了一刻钟左右,我又赶下楼来,走进了办事室,却不见了霍桑。

我连忙退到前门问施桂。

施桂说:霍先生才出去。

你怎么不知道?我道:我在楼上换衣裳。

你可有什么话说?施桂道:他只叫我紧守着门,没有别的话。

门铃声又响。

我向外面一望,是个黄包车夫,车子还停在们前。

我不禁有些诧异。

那人忽大声叫我:包朗,快开门。

是我啊!我一听声音,惊问道。

是霍桑?施桂早把门开了,果真是霍桑。

霍桑一走进门,便低声吩咐施桂:你去打一个电话给捷登黄包车公司,叫他们派一个人来,把车子拖回去。

我问道:霍桑,你怎么改装得这样快?霍桑瞪目道:什么意思?我已改扮了两个钟头了啊。

我开始惊怪:什么?十分钟前,你不是装着小工模样进来过的吗?‘霍桑的眼珠闪一闪:哪里有这回事?……唉,快进去瞧!他反身奔向办事室去。

我也急急跟在后面。

我才明白事情起了变端,我已经中了人家的诡计。

刚才进来的人,一定就是那狡诈百出的江南燕!霍桑走到壁角,大声道:哎哟,这一只铁箱果真送在他的手里了!我趋近去一瞧,铁箱门上已有了一个足以箝取一只小盒的孔洞。

我不由不失声道:唉,坏了!霍桑仍不失镇静,向我摇摇手。

慢。

他虽已烧了一个洞,却没有工夫开锁键。

嗯,不错。

我记得你把那宝盒放在铁箱的里角里。

他也许还来不及拿。

我在绝望中又产生一线希望,急急把箱门旋开来,借着电灯光向箱角里一瞧,我看见那锦盒还在那里。

我又不自觉地欢呼起来。

哈哈……霍染又很沉静地说:慢,你姑且把盒盖开了。

变化又出我的意外。

我把那盒子打开了,我的万一的希望忽又变成冰冷。

盒子虽还在,可是是只空盒子。

盒中地黄缎小包已经不见了!三、一个劲敌惊异,懊恼和失败的情绪霎时间攒集我的心头。

我呆木了。

我回头一瞧,霍桑忽已上楼去。

一会他取了他的衣服回下楼来,走到书桌面前坐下,缓缓地更衣。

他又偻着身子换去他足上的草鞋。

他的态度似乎比先前更镇静。

他向我说:包朗,你在这一回事上多少总可以得到些教训。

怎么?我固然是失败了,但在这个当儿,他还用严师般的态度来训责我?我负气道:别多说。

这三万元由我一个人担负就是了。

霍桑不答,微微笑一笑。

他把换下来的衣裳草鞋送到办事室外去。

他又取出两支白金龙烟来,一支自己烧着,一支给我。

他说:老朋友,你也坐下来,别和我生气。

你总知道失败不足为耻;但是经过了失败,如果不曾得到一些教训,那才可耻。

你这一次的失着,主因就在惊乱中缺乏镇静。

否则你怎么会得连我的声音面貌都辨不清楚?我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勉强烧着了纸烟。

我觉得我的脸部一阵阵发热。

是的,他的理论的确很合理。

我回想当时那人虽狡猾地立在我的侧面,不使我的目光直接接触他的脸,但他向我附耳说话的声音本也有些异样,我怎么不觉察?并且他叫我上楼去换黑布工人模样的衣服,也没有充分的理由——其实明明是要延宕些时间。

种种疑点都是很显然,可是我竟为惊乱心所胜,绝不会觉察。

我的镇静力的缺乏当然是无可置辩了。

霍桑继续道:别的莫说,那人的身体比我的约短半寸,你如果能镇静些,总可以瞧出他的破绽。

并且他的毡帽的颜色比我的深一些,帽边也比较我的略阔——我大声道:什么!据你这样说,莫非你也已看见过他?霍桑吐了一口烟,慢吞吞地答道:你说的不错。

我方才已经见过他了。

我不禁欢呼道:哈哈!怪不得你这样子闲豫!我想那江南燕一定已给你拿住了交给警署了!霍桑摇摇头:没有。

我虽然看见他从这们里进来出去,还在电灯底下瞧明了他的面貌,可是我没有和他交谈;更不会蓄意捉拿他。

我又惊异道:奇怪!这又为什么?你好容易见了他的面,怎么又轻轻地放过他?他不曾和我们为难,我又何必捕他?什么?他不曾和我们为难?至少只弄坏了一只铁箱。

那末那猫儿眼宝玉——霍桑插口道:这东西他到底不曾偷去。

没有偷去?我皇惑地瞧着他,觉得他不像是说笑。

是。

你不必着急。

那末东西在哪里?可是在你的身上?霍桑又摇摇头:不是。

放在身上究竟太危险。

他仰前些身体,伸手从桌上的墨水盂里,拿出一粒墨汁淋漓的猫儿眼来!他又道:我早先说过,这样一只铁箱决不在江南燕的眼里。

我若仍旧藏在箱内,那就是天字第一号的笨伯。

因此,我把这东西移藏在墨水盂里,箱中却换了一块假石。

我料定他若使果真来盗,最先注目的总是那只铁箱,仓卒间他一定不会瞧破我的秘密。

这就是孙子兵法上的虚虚实实啊。

我抱怨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我早些知道?霍桑笑道:这一着你得原谅我。

要是你知道了直实的所在,你的一举一动说不来会给江南燕一个暗示,使他知道真宝在哪里。

那才不买年要弄假成真哩。

我顿一顿,又说:那末你刚才进来的时候。

就应得明白宜布,不应再装腔做势地戏弄我啊。

霍桑忽扬一扬手,笑道:包朗,你岂不知人们求智求学都得出相当的代价吗?你此番得到这样一个教训和经验,当然也不能例外的的。

我只得笑一笑:可是你这位教师未免也他狡猾些哩。

室中静一静。

充盈这办事室的,烟雾代替了声浪。

我默念这回事我们虽不曾失败,但江南燕既然扑了一个空,势必不会甘心。

展望前途,我们正未许乐观。

霍桑轻轻地放过他,在我总觉得不大舒服。

我又问道:霍桑,你怎么会碰见江南燕?霍桑道:当初你的意见固然不错,要想叫徐守才保守秘密,以备我往那里去守待,让江南燕自投陷阱。

但是徐守才所以教我们代管,就为了怕江南燕去寻他。

那末你想代管的事情,他岂肯照你的意思不宣布?况且江南燕的耳目很灵敏,即使徐守才真肯守秘,这秘密也不会保得住,江南燕总不难知道这事的真相。

因此,我就料他会来寻我,不会去寻徐守才。

所以昨天晚上我到徐家去走了一趟,觉得一些没有动静,便回来看守我们自己的寓所。

我今晚上重行出去,仿佛有人在附近的树背后守伺。

我觉得我的乔装不免已给瞧破,便急急重新改变,往捷登公司里去赁了一辆车子,借了一身衣服,权且尝一尝拖车滋味。

我在那转角上歇了一会,又兜了两个圈子,起先我瞧见两个同党伏在街对面;后来又瞧见一个像我方才装扮一样的人走进这里来。

我便知那人是真江南燕了。

霍桑的当变之才确是高人一等的,可惜这里面的曲折,我以前竟处在鼓中。

我责怨地说:你既然看见他进来。

不捉住他,又不阻挡他,究竟太冒险。

一怎见得冒险?我不捉他,为的是留些余地,阻挡更用不着。

你得知道我藏宝的地方虽在眼前,但无论在急忙中不会发觉,就是他仔细搜寻,一时也断不会想到这墨水盂。

这一着我是有绝对把握的。

如果他用别的方法,将我捆缚蒙蔽着。

果真仔细搜寻起来,那你也不免会打碎穗瓶!这也何用慌得?假使他在这里再耽搁几分钟,那我自然也要进来请他宽坐一会了。

虽然,据我看,你这一次轻易地把他放掉,究属失计。

猫儿眼的事,他虽没有得手,但信用信托公司的一案为数很大。

你倘使把他拿住了,那——霍桑忽正色岔口道:包朗,你怎么这样子贪功忘义?你忘掉了‘断指团’、‘黑地牢’那两案吗?这个人虽走在法律轨道之外,但不曾越过正义的界线。

他的活动的对象,都是些社会上的压榨阶级,或是只知安享而不知劳力的人。

说句原情略迹的话,他还不是我们目光中的非扑灭不可的死敌。

现在信用信托公司的一案,在我完全没有责任。

这猫儿眼的事,一方面我已经全了保管的责任,另一方面我又认识了他的面貌,而且以假代真,更把他戏弄了一次。

所以除了那铁箱的小小损失以外,我们可算得到了全胜。

你为什么还不知足——霍桑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丢了烟尾,侧耳静听。

不一会施桂走进来,右手中拿着几件布衣和一条黑围巾一顶毡帽,左手中另有一个小纸包。

他说:先生,车公司里已经打发一个人来。

我向他说明了情由,那人已将衣裳和车子带回去。

这衣帽也是他带来的。

他将围巾棉袄裤和一顶灰色毡帽放在椅子上,又将另一手中的小纸包送交霍桑。

这小纸包刚才有一个人送来,说要给你。

那人个子相当高,穿一件黑绸袍于,说完了便走——霍桑不等他说完,不发一言,急急将纸包接过了折开来。

纸包裹了好几层牛皮纸。

内中有一张信笺,一个红丝缚扎的黄缎小包,另外还有一小卷纸印。

霍桑已经展开那信笺。

信笺上同样是矫健活泼的铅笔草书……那信道:霍桑先生,听说民众教育团里巴经收到徐守才的三万元捐款。

此事想必是由你授意的。

我的夙愿略偿,很感谢你的同情。

那猫儿眼既然由你代为保管,我本不想再多事,不过我若不略略献些儿末技,不免有负雅爱。

现在我将原物奉还,缄封都没开拆,一借以明我的心迹。

另附纸钞若干,作为赔偿尊箱的费用,抱歉得很。

贵友包君前,也望你代为道歉。

后会有期,再图相见。

江南燕上二月十七日一时我们读完了这信,彼此默默地相视一会,都没有说话。

施桂也带着惊异的眼光退出去。

静寂中但听得窗外呼呼的风声和火炉中的必卜声。

一会霍桑立起身来,打了一个阿欠,又背负着手,目光凝注在地毯上面,连连点了几点头,仿佛一个艺术鉴赏家正在欣赏一件精工结撰的美术品。

他缓缓地说:包朗,江南燕真是个好家伙!我们今天总可算遇到了一个劲敌!他踱了几步,又说:包朗,明天一早你打个电话给徐守才,叫他再送两万元到民众教育团去,把他们的收据来换取他的猫儿眼。

我问道:什么意思?再要他捐两万?是。

这是我的意思。

那天我向他提议捐三万五万,他只挑选一个较小的数目。

这个人我虽不知道他的底细,但料想起来,他的宦囊里不一定都是清白钱。

我干这件事,当然不是为他。

便宜了他,也不合我的夙愿。

(完)正文 矛盾圈更新时间:2008-4-8 10:56:39 本章字数:92698一、霍桑病了的确,这一件案子是别开生面的。

这可是件凶案吗?是的;但也许不是。

我并不是故意发这种模棱两可的论调,实因这案子的性质和发展的步骤。

在我的老友霍桑以往的数百件疑案之中,竟可说绝无仅有。

这案中处处现着矛盾的事实。

我承认我委实始终陷在这矛盾圈里,没法自拔,并且我也不敢为朋友讳言——霍桑也不许我讳的——像霍桑这样的聪明干练,被矛盾的疑碍一层又一层地包围着,也险些儿跳不出这个圈子!这是个初秋的早晨,我因着要到市上去买几本书,顺便从公园中绕了一个圈子。

秋令的公园景色_的确有显著的变化了。

疏疏的村陈,挂着些半绿微黄的叶子,在一阵阵凉风中动荡。

围墙上爬满了蔓条,那藤叶的尖上已在开始染红。

色彩不一的丛菊,却仍留着露露。

把一缕缕的清香播送到空气中去。

高茎的芙蓉,也擎着浅排或白色的花苞。

准备渐渐儿舒展。

不过那铺地的草茵,已从碧油油的嫩绿变成了黯黯的老翠,仿佛一个青春的少女已到了美人的迟暮境界,不久便兴两鬓苍苍之感了;秋天的公园,从一年间的时令上说,果然有显著的变化,但从气候的循环上看,却年年如此,不能说今年的秋天和往年有怎样特殊的不同。

可是我一走出公园的门口,跳上了那条素称繁荣的民生路,那光景却真是特殊的不同了!马路两旁固然还耸立着那些高大的巨厦,那些大公司和大商铺,固然还可以说林林总总,但他们都张着形形色色的大减价的旗子,几乎没有一家例外。

在这些大商销的隔邻,却挂着不少以前绝对找不到的召企?召租的广告片子,但靠着这些大减价大赠送旗帜的荫蔽,在近视眼的人们一时还瞧不出来。

这些旗帜,当真把这条繁盛的马路装点得似乎比往日热闹得多,可是所谓热闹,却只寄托在这些大赠送大减价的旗子上面。

假使你把眼光略略移到下面,瞧瞧那在商铺里进出的顾客,你决不会贸然加上热闹的评语。

如果你的神经敏锐些儿,你也许感觉到这些旗子后面,潜伏着一种恐怖,同时也会联想到如果这样子下去,没有补救的方法,这些鲜艳悦目的旗帜,不久也都会变成一方方毫无美术意味的召盘或召租的广告片子!我在中华书店里买了一本《社会问题概论》走出来后,重新从公园里穿过,脑子里还是盘旋着那种民生前途的恐怖问题。

我低着头从人行道上慢吞吞前进,想到我们在这贴危的年头事事落后,经济的衰颓,更是一天显著一天、大多数人围着失业和生活艰难的驱使,柔驯的趋于投机侥幸和行诈施泥的一途,强悍的铤而走险,干出种种不法的勾当。

可是那一班享乐阶级,还是醉生梦死地自顾自纵乐寻欢。

而且他们还有天生的奴性,到了这地步,还有勇气自认为舶来品的推销者。

他们有钱挥霍,宁可恭恭敬敬孝子顺利、般地送给外人,却不愿和不屑遗留在本国境内,使一般人沾光些儿!我走出了公园,一壁低头缓步,一壁还在寻思这社会上的绝端的矛盾现象,假使没有意外的岔子,我的冥想的神思,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收束拢来。

包先生,往那里去?这呼叫的声浪似发生在我的前面,不禁使我征了一怔,我抬头一瞧,在我前面不到五尺的距离,有一个穿黑绸棉饱和戴黑呢洞盆帽的胖子,正笑嘻嘻地向我走近。

这人就是警察总署的侦探长汪银林。

我忙着应道:银林兄,我刚才买了一本书,现在要回去了。

你好早啊。

汪银林已走到我的面前,很亲热地和我握了握手。

——早?我还没有睡哩。

但刚才你在想什么?如果你在马路上结构小说,那是非常危险的。

我微微笑了一笑,并不把我的思想的过程告诉他、因为他的回答已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问道:你昨夜没有睡?是不是办什么案子?江银杯的肥圆得像皮球似的脸上又露出一丝笑容,同时点了点头。

正是,我们破获了一个大赌窟,整整地忙了大半夜。

唉,原来如此!汪银林似觉得我的语声中的好奇意味已减到零度。

忽又自动地加上一句富于引诱力的说话。

他道:现在的赌案固然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赌案的记载,每天的报上也差不多成了刻板的点缀。

不过这件案子却很有趣,我怕有一部分实事。

终于不会在报纸上发表出来。

我的正在降落的好奇情绪,果真又被他的表示钩住了。

我瞧着他发问:怎样有趣?这里面有什么不能宣布的秘密?汪银林淡淡地答道:那也没有什么。

我们一共捉住了七十六个赌客,二十八个是女子。

内中有十一个是所谓社会上的交际花,两个是阔老的太太,五个是女学校里的学生。

男的方面。

大亨更多,——有机关里的课员,大学校的学生,还有几个在上海做寓公的遗老_最想不到的,这赌场的幕后的设计人,却是一个奖国留学生。

这些大亨们的神通自然广大,报纸上当然不会把他们的姓名发表出来的。

我听了他的报告,又暗暗叹了一口气。

我还没有答话,江银林又继续说:那赠窟的位置利设备也可算是非常严密的。

赌场的地点,在黄河路一家烟草公司隔邻的地底下面,一共有三条出路,从地面下去,经过了三层曲折方才达到。

我们守候了大半夜,直到天明方才攻进门去。

我又在地窖中间了好几个钟头,弄得头昏脑涨,故而我此刻打算走到公园去松散一下,然后再回去睡。

那末,这件案子可曾有流血的事实?我们虽开过几枪,幸亏没有流血。

不过事情很险,若不是霍桑先生的指示,我们进这地窖里去,一定还不能这样容易,也决不能这样子一网打尽。

我作惊异声道:什么?这件事霍桑也有分?汪银林摇头道:不,我昨天到他窝里去瞧他,顺便告诉他这大赌窟的地点已有了线索,他就告诉我利用女警察混进去做内应的方法。

我们如法炮制,果然省了不少麻烦。

…唉,我想着了。

包先生,你多少时候不见霍先生了?约有两三个星期光景吧。

那末,你大概还不知道他这几天害着病呢。

我微微吃了一惊,忙道:唉,我当真不知道。

他客的是什么病呀?江银杯的眉峰急而皱缩拢来,显得他对于霍类的病,有一种真挚的关切。

他答道:我不很仔细。

昨天下午三点钟时,我到他寓里去,他躺在楼上。

我问他有什么病,他却轻描淡写他只说身子上觉得懒惫,似乎不愿告诉我的样子。

但据我观察,他的左脱的举动有些木强,仿佛有什么隐疾。

不过他既不愿多说,我也不便问什么底细。

我想你应得去瞧瞧他。

不错,我在惦念着他。

现在我打算立刻就去。

好。

请你顺便告诉他一声,黄河路的赌窟已破获,晚上我再打电话给他。

我在无意之中忽而得到霍桑患病的消息,不禁有些儿吃惊。

一星期前,我曾出门过一次,和霍桑已三星期不曾见面。

但他如果患病,也应给我一个信息。

他怎么秘而不宣?汪银林还说他有什么隐疾,这话越发蹊跷。

况且下午三点钟时,他还躺在床上,那懒惫‘:的说法。

的确不能使人满意。

因为霍桑是天性好动不好静的,他如果没病,决不会在床上消遣。

因这一番思索,我的急于要见见霍桑的情绪,越觉得迫切。

再不能一刻延迟。

我赶到爱文路七十七号的时候,他的旧仆施桂告诉我霍桑还在楼上。

我正要奔上楼去,霍桑忽已听得我的声音,先隔着楼梯向我招呼。

包朗,你在办公室中坐一坐,我立即就来。

这一着更使我怀疑起来。

他为什么不让我上去?不是他当真害了病躺在床上?但害了病为什么瞒人,并且连我也不例外?这种种都足以增加我的疑团。

他的办公室中,还是数年如一日的老样子。

书桌上依旧不很整洁,那张靠窗的藤椅旁边,也照例排列了许多散乱的书籍和报纸。

那枚因活尸案而得到的手榴弹,仍赫然供在书桌上面。

这时办公室中的窗开着,早晨淡淡的阳光照满了半室,故而壁炉中虽还没有着火。

却也觉得暖气融融。

我刚在那张藤椅对面的安乐椅上坐下,烧着了一支纸烟,霍桑也秦基地从楼梯上下来。

我留心瞧他进门时的神气,却并不见显著的变异。

他穿着一身章华出品的黑色细条花呢的西装,足上皮鞋和颈项间的硬领领带也都非常整齐,仿佛他为避疑起见,故意穿得这样子齐整。

因为他向我点头时,他脸上虽带着微笑。

可是他的面颊上和眼睛里,的确露着些憔悴的神气。

他先开口道:包朗,你忙得怎样?你近来写些什么呀?我答道:我不写什么。

我曾到汉口去过一次,那是为了一个亲戚的应以。

你近来怎么样呀?他一墨从书桌上的烟罐中抽出了一支白金龙纸烟,擦着火柴,一壁旋转来向我答话。

我闲得很,竟像书呆子一般地整天把书本来消遣。

他竟绝不提起急病。

为什么呢?他越是不说,我越觉得有查究的必要。

我道:你不是才起床吗?他在那藤椅上坐下,摇头说道:不,我的日常的早操已做完回来。

今天的报纸也瞧过了。

他说时他的眼光向旁边地板上散开的报纸瞧了一瞧。

他举出这种种反证,分明要掩饰他的有病。

我觉得我若要揭穿他的秘密,而且要希望有效,那就不能不采取单刀直入的办法。

霍桑,你不是曾患病吗?他呼了一口烟,眼光凝住在我的脸上。

一回儿,他的唇角上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

你要诅咒我?我早知道了!你何必瞒我?一谁造的语?你瞧,我是不是一个病夫?那末,昨天你为什么题了一天?这不是你平日的习惯啊。

地呆了一呆,接着点头应这。

唉,那是汪银林弄的嘴舌。

我没有病,你不要信他。

我最恨那一班无病装病的人,扭捏作态,看了真是难受!还有人往往把小病自认为大病,这在心理上也有影响。

我都是绝对反对的。

我认为历史上的那些多愁多病的典型美人和才子,现时代都应打倒了!我微微笑了一笑,答道:你的议论果然是很积极而合乎时代性的。

不过有病而讳病,那也许过度积极些了吧?霍桑点头道:不过我并没有病,何尝讳病?但你昨天为什么躺了一天呢?那是偶然的。

前夜里我在确一本英国河勃克的《奇案纪闻》,看得出神忘了时刻,直到上午三点钟才睡。

昨天早晨我又照例一早出去散步,回来时就有些头痛,所以在午饭过后,便睡下去休息。

汪银林来时,我懒得下楼,请他到楼上去谈,他就认为我有病。

你想这可能算得病?我暗忖他的理由虽也说得动听,但据江银林告诉我,他觉得霍桑的手臂木强,似有什么隐疾,现在霍桑却绝不提起。

莫非江银林的观察错误?这对我的眼光不禁自然而然地注射到霍桑的左臂上去。

外表上果然瞧不出什么,但他的左手动作很少,的确有些不自然的表现。

我突然问道:霍桑,你的左臂怎样?——我的问询还没有说完,霍桑的神态突然变异了,他的身子分明也在微微震动。

他的头猛然旋了转来,眼光在我脸上凝视了一下,额骨上略略泛出一丝红色。

我倒反觉得有些不安。

分明霍桑有什么秘密,被我无意间揭穿了!他呼了一口烟,恢复了他的镇静的神气,缓缓说道:唉,我想不到汪银林的眼力,竟到这样子惊人的进步。

包朗,这的确是我的一个小小的秘密,此刻却给你揭穿了。

不过你用不着向我抱歉的。

他立起身来,走到书桌面前,把纸烟放在烟灰盆的边上,随即将他身上的那件立色花呢短褂脱了下来。

他又将白衬衫的左袖口的纽子解开,将里面的一件锦纶内衣的袖子向上卷起。

他把左臂送到我的面前,说道:‘包朗,你索性瞧瞧仔细。

我依旧处在不安状态之中。

因为霍桑的面容和声调,都显得非常严冷。

我见他的左臂的近肘骨的部分,贴着一小块棉花。

外面用橡皮胶粘住。

分明里面掩护着什么伤痕。

我低声问道。

你受过伤?霍桑点点头,沉着脸地缓缓将内衣的袖子重新舒展下来。

我又道。

什么伤?刀伤?还是——一霍桑接嘴道:那是手枪伤的。

唉,霍桑竟受过枪伤,我却丝毫不知!而且他又明明守着秘密!这事实怎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你怎样会受枪伤?莫非作新近曾经历过剧烈的案子?霍桑忽又紧绷着双眉,摇了摇头。

他将短褂穿上,重新坐到藤椅上面去。

这是一件小小不幸的事,说出来也有些惭愧,故而我绝对不曾向任何人提起。

不料昨天江银杯来,竟被他瞧破。

今天我的手臂已经松得多了。

若不是汪银林告诉你,我想你未必瞧得出。

对不对?我点头应道:是的,但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莫非你得罪什么仇人?霍桑又摇头道:也不是。

事情是很简单的。

今天是九月二十四日,星期四了。

在上星期二,九月中五日的清早。

我照常出去散步,走到柳荫路的转角,忽瞧见一件意外事情。

我一时不忍,冒险上前去干涉,就受着了一粒枪弹报酬。

一什么事?那是一幕绑票的把戏。

那时我见转角上停着一辆汽车,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被一个中年的文件领着,从柳荫路松柏里出来。

不料弄回有两个绑票匪伏着,突然上前抢夺那孩子,那女仆便大声呼叫、正在这时,我恰巧走到转角。

那时我身上并不曾携带武器,但在这紧急关头,我也不顾利害,便凑到那匪徒的背后,用力在他的脑后打了一举。

那人的身子晃了几晃,几乎站立不住,他的手顿时松了。

还有一个匪徒,一见这种情状,也立即放手,先自拔脚飞逃。

那被击的一匪旋转来向我瞧瞧,也急忙逃到停着的汽车前去。

我当时正在自己庆幸,这样一件危险的勾当,竟想不到如此容易、可是在这一刹那间,骤然间一声枪响,那子弹早已飞到我的面前。

原来那匪徒在开车的当地。

从车厢中发了一枪,目的是在报仇出出气的。

幸亏我的身子偏向一面,并不直对汽车。

那枪弹只在我左臂擦过,伤了些肌肉和破裂了几根小血管。

否则,我此刻也许不能见老朋友的面了。

他说了这番话,脸色依旧沉着,仿佛对这件事,他绝不愿回忆的样子。

我顿了一顿,又遭:那匪徒当时就乘汽车逃走了?霍桑点点头,并不答话。

他仍自顾自的吸烟。

我这:你可曾瞧清那汽车的号数?霍桑忽放了纸烟,向我谛视了一会。

这又何必追究?那孩子当时既安全无恙,我也只受了微伤。

况且这班人所以铤而走险,或许也是因着生活的压迫。

因此,我故意把这一页小小的不幸史轻轻翻过,不愿意再多生枝节。

况且——他说到这里,忽公然而止,把身子靠藤椅的背继续吸烟。

我等不耐,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呀?霍桑皱着眉毛,答道:这回事也不能不算是我的失着。

当时我委实太轻意疏忽了。

这里面确含有一种骄必败的教训。

总而言之,这一页不幸史,也就是我的失败史。

我所以不愿提起,这也是原因之一。

那末,那孩子是哪一家的,你可曾查明?霍桑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反问我道:这也有查问的必要吗?我从中干涉,完全是为了尽一个市民应有的义务。

我既不想报酬,又何必去调查这孩子姓张姓李?老实告诉你,连这手臂上的枪伤,也是我自己回来包扎的。

我在这件事上牺牲了一件哗叽短捞,却换得了轻教必夜的教训,此外便绝对不值回忆和称道。

现在我问你,你什么时候遇见江银林的?他的赌宏案结束了没有?我答道:我刚才在公园外面遇见他的。

他说那黄河路的赌徽日照了你的计划胜利了。

他本叫我通知你一声,停一会他自己会来报告你。

我觉得这件赌案足以暴露社会的病态和教育的失败,并且——霍桑突的从藤椅上坐直了身子,停着目光向外面倾听,接着,他丢了烟尾,向我摇了摇手。

他低声道:外面有什么陌生人来哩。

你不听得施桂正在向他要名片吗7 我定神一听,‘门口果真有一种粮难声音。

施桂在向来客要名片,那来客却似拒绝不给,因此,才引起了争执。

不多一会,郑争执的声浪,跟着难乱的脚步声,直送到霍桑办公室的门外。

转瞬间,那来客竟毫无礼貌地破门而入。

二、唉!我怎能敌得过这些魔鬼?那来客是一个少年,身材和我相仿,穿一件暗青色布的薄棉袍子,左臂缠着一块黑布,脚上穿上一双黑纹皮的皮鞋,襟角上扣着一支镀金箍的墨水笔,模样儿像一个学生。

他的年纪在二十二三,长方形的脸儿,皮色苍黑,一副白金边的眼镜,罩着一双小眼,近视的程度似已很深。

从他的外表上看,很像是一个用功的学生,原没有什么可疑之点。

但我仔细观察他的行动,却发现了几种不近情处。

第一,他进门时太觉自莽。

第二,他既受过教育,应有相当的礼貌。

但他进门以后、那顶颜色不甚调匀——估量起来至少戴过两年以上——的棕色呢帽,还依旧套在头上,没有除下。

第三,举动更觉奇特。

他把目光在霍桑和我的脸上瞅了一瞅,忽而连连点着头。

接着,就把那办公室的门用力推上,并且把门上的小铁闩闩住,仿佛防什么人追踪进来的样子。

这时理桑也像我一般默默地向他端详,并无表示。

我从观察上所得的结果,料想这少年一定怀着什么严重的问题,因此影响了他的神经。

等到他开口以后,我的料想果真得到的明证。

他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把背心贴在门上,似乎还防有人推进门来的样子。

他的眼睛仍在我们两人的脸上瞟来瞟去。

他的头依旧不住的点动,嘴里还在自言自语的咕哈着:我认识你们……我认识你们!这位是没先生……这位是包先生!他这种模样,在胆小些的人的眼中,也许要把他认做是刚从疯人院中逃出来的人物。

他突然提高了声浪,说到:霍先生,我妈死了——被人谋杀了!他的声浪由高而低,说到谋杀二字,忽把他的右手掩在嘴上。

他的头颈也缩短了些,两只眼睛却仍灼灼地凝视着霍桑。

霍桑也沉着脸色点了点头,端重地说:唉I 这事情很严重。

请坐下来谈……我还没有请教——那少年仍站在门口,摇摇头说道:我没有片子。

你们太贵族化了!他的手又掩到嘴上,忙着改口:唉,对不起,我叫王保盛。

在南京中华大学三年级读书。

现在我的母亲已被人谋死了,我自己的性命也有危险!霍先生,你必须给我解决一下。

你不能推辞的!你若使推辞,那我一切都完了……霍先生,你能答应我吗?我暗忖他的变态的来由,就因着他母亲的被害。

如果实在,他倒是一个孝子。

因此,他的种种特异的动作,不但都能可原,而且还引起了我的深切的同情。

我抢着答道:王先生,你请坐下来。

你既然认识我们,应当知道霍先生的为人。

你无论有什么困难,只要他能力所及,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霍桑缓缓走到那少年的面前,伸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同时发出一种父亲抚慰孩子般的声音向他说:你尽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尽力,这地方更绝对安全,你用不着顾忌什么。

来,来,到这里来。

霍桑拉着他的手臂,送到那只藤椅对面的安乐椅的面前,又扶着他坐下。

接着他投去了办公室门上的铁闩,向施桂吩咐了一声,然后回过来,自己也坐到藤椅上去。

那少年因着霍桑温婉的语调。

似已引起了少许信仰,不过他的忧惧和紧张的神气,和进来时仍没有多大变异。

他直僵僵地坐着,他的眼睛仍从眼镜背后钉着霍桑的脸。

霍先生,你当真能给我妈伸冤吗?霍桑仍用温婉的语声当道:当真,我一定给你尽力。

但你现在须定定神,好好地给我谈一谈。

王保盛仍答非所向地自言自语说:我一定要给我的慈爱的母亲报仇!——我不能放弃这个责任!不过我现在已做了世界上无亲无友的孤零人了!我一定敌不过他们啊!——唉!我怎能敌得过这些魔鬼?我觉得这少年倒很可敬,在现时代委实不容易多得。

我对于他的同情心,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增长起来。

我也慰藉道:你用不着害怕。

你有这样的孝心,我虽没有多大能力i 也愿意助你一臂。

眼前最切要的,就是你将经过的事情好好地告诉我们_那少年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眼眶中包含着晶莹的泪珠,兀自向我点着头,却不说话。

我觉得在这种状态之下,要希望他作有条理的叙述,在事实上大概未必可能。

霍桑也感觉到这个困难,便利用提示的方法,唤醒他的回忆。

他瞧着那少年问道:保盛兄,你听着,你母亲怎样死的?王保盛的身子微微一震,抬起眼睛,和霍桑的视线相接,却仍不答话。

我又从旁解释道:你说出来啊,你要人家帮助,不能不说个明白。

否则,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他忽咬紧牙齿,屏着气说道:伊是被人谋死的!霍桑恒接嘴道:这个你说过了。

现在我要问的,伊的死法怎样?伊可是被毒死的吗?王保盛的头不自然地动了一动——这动作起初像是点头,接着又有几分像是摇头,真使人莫名其妙。

霍桑又道:不是毒死的吗?那末,可是刀伤的?他的答复仍利用他的头部的动作,但这一次却是显明的摇头。

霍桑道:都不是吗?莫非竟是枪伤?——王保盛忽像迷梦中醒转来的样子,大声道。

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母亲的尸体有什么异状?我不知道!那末,伊的尸体此刻在什么地方?在斜桥路河南会馆里。

这一番问答,竟越发使人摸不着头绪。

我开始怀疑这少年的神经,也许已到了完全反常的状态。

霍桑也皱着双眉,低了头,不再发问,显见他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

这时候施桂推开了门进来,手中捧着一只福建金漆的茶盘,盘中放着三玻璃杯沸热的浓茶。

尼桑说道:保盛兄,你且喝一杯热茶,在这椅子上靠一靠。

那少年果真接受了霍桑的建议,接了茶杯,慢慢地喝着。

我一壁喝茶,一壁暗自私忖,我料想这件事一定是非常幽秘曲折的。

但瞧他的精神错乱的状态,便可知他所受的刺激的厉害,因此可以联想到这件事所含的恐怖意味。

他又说过他们和魔鬼的字样,又可见这里牵涉的人一定不少。

不过他的说话既然这样子东鳞西爪地没有头绪,眼前若要得到一种有条理的叙述,似乎没有多大希望。

室中静了,霍桑喝了一会茶,又向那少年说:保盛兄,我看你最好先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养养你的精神。

你的眼圈儿发黑,显见你昨夜一定失眠,况且你受了这重大的刺激!——那少年来客忽抢口道:霍先生,我昨夜的确一夜没有合眼!不过我在给我母亲复仇的事情解决以前,我万万睡不着。

霍先生,我不能睡!我不能睡!不过你所希望的复仇,也不是一刹那间所能办到的阿。

霍先生,你不能推辞!唉,可惜我不是幻术家!霍先生,你方才已应许我了啊。

你是唯一能救助我的人,你不能使我失望!这时他的端茶杯的手颤动了,眼眶里包含的泪珠,竟禁不住地从镜片后面迸流出来。

霍桑又温婉地说道:不错,我果真已应许给你尽力。

但第一着,我须知道这一回事的经过的情由,你此刻却不能说话,故而我劝你最好暂时回去休息一下,然后再到这里来商量。

王保盛喝了最后一口的余条,带着哽咽的语声,接嘴道:我能说话!我能说话!我现在觉得安心得多了。

只要你答应我给我妈复仇,我可以把一切的事情告诉你!好!我答应你了,假使你母亲当真被人谋死,我一定给你复仇。

你可以完全信托我。

王保盛放了茶杯,水汪汪的眼睛合成了缝、唇角上露出一丝笑容,分明霍桑的保证的说话,已使他产生了一种新的希望。

他的神气,果真也振作些了。

霍先生。

你能如此,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你!那末,你此刻能不能回答我的问句?能!——能!好,现在我问你,你既然说你母亲的尸体已进了会馆,分明已经棺殓,你自己既没有瞧见死状,你怎能知道你母亲是被人谋害的呢?我相信伊一定是被他们谋死的!‘相信?唉,原来这事是你料想如此的!霍桑的语声之中含着明显的失望意味。

我也不禁发生同样的感想。

这少年的精神状态,即使不能说已陷于病态,却也不能说十二分健全。

那末,他所料想的是否有合乎事实的可能,我委实不敢抱多大希望。

但王保盛用一块白纱巾在面颊上抹了一抹,忽而睁大了一双小眼,现出一种坚决的表示。

霍先生,你不用疑心,我不是疯子!我的话不是凭空说的,都有事实的根据。

不过这话我实在不敢出口,说出来责任太大,又怕人把我当做疯子看待。

我实在并不疯,现在我可以举事实出来,我相信你们两位先生一定能够信我。

霍桑仍耐着性子婉言应道:是的,我们决不当你是疯子,我们都准备信你,你就安安静静地说吧。

王保盛的精神振作得多了,他这时方才把他头上的那顶半旧的棕色呢帽除了下来,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又用白巾从眼镜后面抹了抹眼睛,低倒头沉吟了一下,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经过了两分钟以上的静默,才开始报告他的家庭小史。

他虽因着获得了霍桑的同情,精神状态已有显著的进步,故而说话已不像先前那么没头没脑,但说话时心急气喘,程序上还不算怎样清楚。

我为经济篇幅起见,特地把他的话,作一种简单的归纳。

他家来来是河南郑州人,在八年以前,合家迁到上海来,住在犁园路润身访第一弄第六号。

那是一宅两上两下的石库门住屋,并无分租的住户。

他的父亲叫做王圳义,是一个贩皮货的商人、在河南时就有一妻一妾,到上海以后也依旧住在一起。

训义的正妻刘氏——就是保盛的生母——在结婚后五年,还没有生育,他就另娶了一位偏房,这偏房姓倪,这时年已四十六岁。

倪氏过门后的第二年,就生一个儿子,名叫保荣。

又过了四年,刘氏自己忽也生育起来,生下了保盛。

后来倪氏又生下一个女儿,一共兄妹三人。

所以我们这位主顾王保盛,有一个年长五岁的异母生的哥哥保荣,他还有一个异母生的妹妹,名叫保凤,这时伊才十九岁,比保盛小三岁。

三年前,保盛的父亲死了,他们因着留恋上海的繁华,舍不得离开,又因略有积蓄,便住走在上海,不再回郑州去。

保盛的生母刘氏,年龄比倪氏高出十岁,故而丈夫死后,家庭间一切的财权,都由刘氏掌管。

那侧室倪氏倒也相安无事,三年来并没有什么争执口舌。

不过倪氏的儿子保荣。

虽是庶出,在年龄上却是长子。

据保盛说,保荣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他曾进过六个中学,却被开除了三次。

他没有擅长的职业,对于各项的赌博,却可算是一个专家。

他因着遗产的分析,曾与保盛的生母发生过争执,刘氏因此把保荣的名分提出来给他,又给他娶了一位妻子。

但保荣在外面自立门户,不到一年,竟把所分得的财产在赌博上挥霍完尽,他的妻子也跟人家跑了。

保荣落魄无依,又染上了嗜毒,景况自然不堪。

刘氏看在伊丈夫的分上,重新把他收留回来,又给他把鸦片的嗜好戒掉。

这就是王保盛的家庭状况。

王保盛足足费了半个钟头,方始说明了他的家庭状况,他略停一停,便继续说到这疑案问题。

他道。

霍先生,现在我要说到我妈被害的事实了。

前天二十二日半夜过后,我在南京学校里接到一张电报,那是我的不长进的哥哥保荣打来的。

电报上只有大母病故,即归。

六个字。

那时我大吃一惊,心里就有些怀疑。

我母亲虽然有一气喘病,有时也常发作,但这一次事前既然绝没有发病的消息,怎么凭空里竟会病亡?那时已两点钟相近,夜班火车已来不及了,我只能等到昨天早晨八点钟。

越了联运特快回来。

……唉……霍先生,你猜猜看,你到家里的时候,瞧见些什么样的景状?霍桑不提防他有这一问,但他仍忍着性儿淡淡地回答:莫非你母亲已经收殓了吗?那少年直视着摄桑应道:是啊、不仅如此。

连棺材的影子都不见了!他们——他们在我回家以前,已将我母亲的灵稼一早就送到河南会馆去了!一霍桑的眼光在藤椅边上的空玻璃杯上打了几个旋子,微微点了点头。

他答道:是的,这的确有些出乎常情,但你的姨母可曾说出什么理由。

王保盛伸手把他的眼镜向鼻梁上端推了一推,连连摇头。

毫无理由!毫无理由!——唉!这一点我不能不先告诉你,我敲门的时候,足足在门口等了五六分钟,那出来开门的,并不是那个多年服侍我母亲的菊香,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江北妈子。

客堂中空无一人、除了椅桌杂乱以外,绝不见有办丧事的痕迹。

我问那江北妈子,伊只拉块拉块地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使我莫名其妙。

我还以为电报有什么错误,正要奔到我楼上母亲的房间里去。

忽见我姨母从次间里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向我瞧了一瞧,接着,伊才向我说出一大丰鬼话。

那时我自然要查问根由,伊的答话真是可关已极!我追问下去,伊使支吾着说不出了。

伊怎样说?这少年又定了目光,连连摇头,口中却前南有词,仿佛他先前的神经性的状态,又将一度表现。

唉。

简直毫无理由——伊说——伊说为着节省经济起见,故而一早偷丧。

先生,你也知道这里有偷丧的风俗吗?我代替霍桑答道:我知道的,乘着清早悄悄把棺材抬出去,可以免去一切排场的开支,这就叫做偷丧。

一王保盛把眼光凝住着我的脸,抗辩似地答道:但我母亲还不至于穷到这个地步!我知道我母亲有不少金饰,还有一朵珠花,此外还有现款,数目多少我虽不知道,料理伊的丧事,一定有余。

但姨母却说完全没有。

后来我到楼上去,见我母亲的两只皮箱都已开过,除了夭源皮货号的一张一万五千元的股单,和两个交通银行六千元的存折以外,一切都不在了!王保盛说到这里,又果睁睁瞧着压桑,似要等霍桑的断语。

霍桑却把眼光凝住在地席上面,似在欣赏从玻璃窗中射进来的秋令的阳光。

接着,他摸出纸烟盒来,烧着一支白金龙纸烟缓缓吐吸。

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问道:那末,你的意思可是说你的母亲,就围着夺产而被害的吗?王保盛大声道:当然是谋财害命1 霍先生,你也同意了吗?霍桑缓缓摇着头,答道:这还太早。

我想如果你姨母真要吞产,为什么不连那股单存折一起吞没呢?那是不能吞没的。

那天源的股单,只能支取些红利息金,却不能提本,伊吞没了也没有用。

还有银行存折呢?那也是定期的,一个是三年期的二千,一个是五年期的四千,拿去也等于废纸。

霍桑低头沉吟了一下,又道:那末,你母亲的首饰,一共约有多少,你可也知道吗?王保盛又用手推了推眼镜。

咬着嘴唇,现出一种疑迟的样子。

究竟值多少钱,我不知底细,但我听我母亲说过,那一朵珠花已足值手把块钱。

此外还有我父亲的贵重皮衣,似乎也少了几件;不过我还没有仔细查过。

霍桑紧皱着双眉,把纸烟灰弹去了些,低倒了头,忽而静默起来。

三、四种疑点王保盛的举动处处都足以显示他的神经还没有完全脱离不健全的状态。

他匆匆忙忙地伸手到那件暗青色布的棉袍袋里去摸索了一会,忽而睁开了他的一双近视小眼,露出一种骇光,嘴里又连连喊着哎哟的呼声。

接着,他的手又摸到里衣的左襟袋里去,他的脸上的惊骇状态,方才消灭。

他摸出一本小小的皮面记事簿来,慌乱地翻了几遍,才翻到他要找寻的一页。

他把记事册凑到距离他的眼镜四五寸光景,细细瞧了一瞧,嘴角喃喃念着,忽而举起右手,在他自己的额骨上拍了几拍。

他自言自语道:‘哎哟!这些都是谋害的铁证,我此刻怎么都记不起来?幸亏我昨夜里都写在这里。

我一壁吸烟,一壁暗自忖度:他的记事簿上不知道写些什么,但他即已说给我们瞧,料想就可以解释我的疑团。

可是他竟忘了前言,并不把记事簿递给我们。

他重新坐了下来,说道:霍先生,我来告诉你,我昨天回家以后,发现了种种事实,都足以证实我母亲的被害。

第一点。

他们不等我亲自回来就偷偷地成殓,他们竟毫无理由地举行什么偷丧,连棺材都不让我瞧瞧。

霍桑淡淡地应道:这个你早说过了。

第二点,我母亲的箱子都已被他们开过,一切资重的首饰都已不见霍桑的不耐状态渐渐掩饰不住,他紧处着眉峰,用力呼吸着纸烟,却仍勉强地点了点头。

王保盛仍自顾自地说道:第三点,那个服侍我母亲的使女菊香,忽而也失踪不见。

据姨母说,菊香在三天前已自动回去。

菊香今年十五岁,已在我家工作了一年半,我母亲很钟爱伊,可算是一个心腹。

——假使我母亲真是病死,三天前当然还在病中。

那末,一个心腹的使女,怎么会在这当地自动回去?霍先生,你想这不是鬼话是什么?这第三个疑点似乎已略略引起了霍桑的注意,他缓缓抬起头来。

菊香是什么人荐来的?可有方法找寻伊?就坏在没有法儿找寻伊啊!否则我一定可以从菊香嘴里。

查明我母亲被害的情形。

——伊是浦东人,起先是从一家姓张的荐头铺里荐来的,现在这荐头铺早以闲歇。

你想从哪里去找呢?霍桑又沉吟了一下,继续问道:还有别的可疑点吗?王保盛又将那本小记事册送到镜片面前,连连点头应道:有。

这第四点最可疑了。

我因着种种疑团,便问我姨母,我母亲殡殓时有什么人在场。

伊说除了家里的人以外,没有别人。

我们在上海虽没有亲戚,但入殓时怎么连乡邻都没有一个?我又问谁是料理这丧事的工役。

你想伊怎样答复?霍桑摇摇头道:我想不出。

伊起先变了面色,支登着答不出话。

接着,摇摇头回答不知。

伊因着我追问不休、才说那夫役们是保荣去叫来的,但保荣却又不知去向了!霍桑忽作惊异声道:保荣也失踪了吗?正是,我昨天回家时就不见他的面,直到晚上,还不见他回来。

我问姨母,伊又回答不知。

你想他们不是在暗中捣鬼是什么!霍桑忽从藤椅上立起身来,丢了烟尾,把两手插在裤袋里面,在室中踱来踱去。

我从霍桑态度上的暗示,也开始觉得这件事情性质的严重。

我起先以为这少年的话有些地神经过敏,他的断语不能完全凭信。

但从他列举的几种疑点上推想,的确有显明的疑团。

那使女和他的异母兄的失踪,还有送检的土工无从查究,都不能不令人可疑。

但在霍桑表示意见以前,那少年又举出了几种补充的疑点。

他说道:霍先生,还有几点关系我本身的,我相信他们谋死了我母亲不算,还要伤害我的性命!不过我决不怕死!霍桑站住了旋转头来:何以见得?昨夜里我睡到枕上,翻来覆去。

越想越疑,觉得我母亲的死,一定有些蹊跷。

到了半夜过后,我依旧不能合眼,重新起来,开了电灯在室中踱了一会,便坐下来把我惊疑的几点写在这本记事簿上。

我写好了刚才所说的四点,刚要放笔、忽听得楼梯上隐隐有脚步声。

我吃了一惊,仔细听听,却又寂静了。

因为那时候我知道我姨母和我的妹妹早已熄灯安睡,那江北妈子半夜里也决不会到楼上来。

我母亲的卧室在正间楼上,我却住在次间楼上。

那时候楼中间空着,楼上只有我一个人,所以在半夜时分,楼梯上忽有脚步声,自然不能不使我惊骇。

我静听了约有一两分钟光景,虽然不再听得有任何声音,但我的疑团还不能消失。

我因轻轻开了房门,打算向楼梯上瞧一个究竟。

唉!霍先生,你想我瞧见些什么?莫非你的姨母在你的房门外面?是啊!——不。

——不是姨母,是我仿妹妹保凤!唉。

伊见你以后有什么表示?伊分明不防我会开门出来,忽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要想回身退下,却已来不及了,我问伊有什么勾当,伊说伊瞧见了我卧室中的电灯,特地上楼来叫我早些安插。

霍先生,这又明明是谎话。

伊和伊的母亲就睡在我卧室的楼下次间中,伊若不是走到天井里去,断断瞧不见我楼上的灯光。

但在半夜时分,伊自己为什么不早早安睡,却会到天井里去发现我的灯光?霍桑不答,沉倒了头,又开始在室中走动。

我的好奇心活跃了,便代替他发问。

我道:你妹妹手中可曾拿什么东西?、那少年摇头道:这个我不曾注意。

那时伊勉强回答了一句,便逃也似地赶下楼去。

但无论如何,伊当时一定不怀好意,因为我和伊的感情,往日里本非常冷淡,伊断断不会关怀我的安眠而上楼去慰问我的。

霍桑立定了抬起头来,接嘴说道:就说保凤曾上楼来窥探你,也许是因着你的神经性的态度,引起了他们的疑心,故而想刺探你究竟怀着什么心事,未必就会谋害你的性命。

你刚才的话,似乎未免过火。

王保盛一壁将那一本小记事册合拢了,重新纳入袋中,一壁又睁目抗辩;霍先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还有一件事哩!今天早晨我胡乱梳洗完毕,一个人正坐在房中,重新考量我所发现的种种疑团。

我的姨母倪氏忽又轻轻地走上楼来推开了我的房门,手中捧着一支盖碗,一直走到我的面前,脸上还带着一种可怕的笑容。

——唉!我现在回想,这笑容真可怕极了!他这时面颊上突然泛白,一种惊异的眼光也从那凹凸的镜片后面透射出来,显得这回忆的确给予他一种重大的刺激。

霍桑见了他这种模样,走到他的面前,又用手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像要安慰他的样子,那少年又继续说道:霍先生,你不要误会。

往日我待姨母,原也像生母一般,但姨母总抱着成见,伊似乎因着保荣的不长进,反而嫉妒我的努力向学,所以伊平日只和我假意殷勤,从来不曾表示过真切的母爱。

故而今天早晨伊对我的那种笑容,一定不是好意。

怎能不使我惊骇起来?霍桑冷冷地说道:你疑心伊要用毒药谋害你吗?那少年忽而又跳起身来,用力拉住了霍桑的按在他肩头上的右手。

唉,霍先生,你真是绝顶聪明!对,当真如此!我相信那枣子汤里,一定和着毒药!一枣子汤?你可否说得明白些?伊将那只盖碗放在我靠着的书桌上面,揭开了盖,里面是一碗黑枣子汤。

我当时就起疑心,因为我从来不曾领受伊的好意,在这情势之下,伊忽而有这反常的举动,我怎能不加提防?你大概不曾喝这枣子汤了。

当然没有。

那时伊给我的印象,更使我不敢乱喝,伊把碗盖揭开以后,便向我说道:趁热喝罢,不要搁冷。

我含糊应着,但把那盖碗移得近些,并不就喝,伊却坐在旁边,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敷衍。

伊的目的分明想监视我把枣子汤喝完。

过了一会,伊又一再催促,我却越催越不敢领情。

后来伊似乎已瞧破我的疑心,便乘势收篷。

伊说了一声:你不喜欢吃吗?那末,让我拿去给保凤吃罢。

伊便立起来。

端了盖碗,急忙忙回下楼去。

霍先生,你想想这种举动不是还要谋害我的性命吗?霍桑皱着双眉,摇头道。

我看这也许是一种缓和你感情的疏解举动,目的在免除你对于偷丧的疑心。

你说伊要谋害你的性命,似乎太过分。

因为如果如你所疑,伊的举动也未免太笨拙了。

王保盛又乱舞着两手,大声道:真的!伊一定不怀好意!伊一定还要害我!不过我决不怕死,一定要——霍桑又用手捉住了那少年的肩碑,扶着他坐下。

他自己也回到藤椅上,一壁摸出纸烟来烧着,一壁暗暗摇头,似表示五保盛所报告的经历,他还不敢轻信。

我倒因着那少年严重的神情、很有些相信的倾向。

_一回,霍桑又问道:以后你又怎么样呢?我因着昨夜半夜和今天早晨的两次经历,便确信我的疑团决不是捕风捉影。

我又推托去找一个同学,从家里出来,打算去找我父亲的老友潘之梅。

不料我走出门口,又发现一件可疑的事情。

什么事?我是从后门出来的。

我开了后门,忽见后门外有一个人接着身子,仿佛要悄悄地进去的样子。

那人一瞧见我开门,便急忙旋转身子,向第二弄的两口奔去。

这个人有什么目的,我虽不知、但一定不利于我。

我想化或者和我母亲的死——霍桑插口道:唉,你且慢些儿表承意见。

我问你,这个人你可认识?不,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我敢说他决不是一个好人。

你可曾瞧见他的面貌?瞧见的,却不很清楚。

我但记得他似乎是一个黑脸的麻子,身材很高,形状很可怕。

他在一瞥之间,就转身奔逃,我只瞧见他的后形。

你没有追上去?当时我呆了一呆,他却奔得很快,一转眼便向南转弯从里弄里出去。

我来不及追赶。

他怎样打扮7 穿一身黑色的短衣,似乎很脏。

霍桑静静的吸了一去烟,又向王保座道:好,你说下去吧。

你刚才说要去找一个潘之梅。

他是什么样人?可找着没有?王保盛答道:瞧见的。

他是天源皮货号的经理,也是大股东,是我父亲在上海方面唯一的好朋友。

不幸他正患着风病,躺在床上。

我把经过的种种情形告诉他以后,希望他能帮助我给我母亲伸冤,不料竟大失所望。

他说时连连摇头。

一现出一种鄙视的模样。

一霍桑道:他的意见怎样?王保盛忽自言自语地说:我想他的年纪大老了,又害着手足麻痹的风病,莫怪他有‘多事不如少事’的消极头脑了。

霍桑又催促道:他究竟有什么表示?-他说我所举出的种种疑点,完全是我的神经过敏。

他说我家庭里向来相安无事,现在我姨母的年龄已过中年,平日也还安分,不致有什么邪念。

我母亲的喘病往往发作,却是事实,故而这件事决不会出于谋害。

他又警告我不要把我所怀疑的话在外面乱说,因为我姨母有一个表兄是很厉害的。

他叫做许邦英,现在镇江当律师。

如果我把没有根据的话信口乱说,一牵到法律问题,那我不免反而吃亏。

——唉。

霍先生。

我现在懊悔已来不及。

我如果早知他如此,委实不应去见他。

他不但不能助我,反而用许多话吓我。

他说到这里。

忽而握紧拳头,咬着牙齿。

不,我什么都不怕!我一定要给我母亲复仇!霍先生,我知道你是唯一能助我的人。

我自信我的神经并不错乱,但我因着请求潘老伯所得的经验,知道我若贸然到警厅里去报告,他们一定会当我是一个疯子,把我拘禁起来。

因此,我才想到你老人家。

他忽又旋过头来。

唉,包先生,我读你的著作很多了,你也是我所佩服的一人。

现在请你凭着你的理智,把这件事下一句断语我的种种疑团可都是无中生有?这时我似受了情感的冲动,急于要找几句话,慰藉这个现时代不可多得的孝子。

我不等霍桑的表示,便凭着我的直觉,发出了下面一句结论。

我道:只要你所说的话并不是出于虚构,我承认这件事的内幕,的确有严重意味。

我也相信令堂太太的死,并不是出于自然。

我的自动的表示,自知有些儿过于急速,可是霍桑不但并不反对,却还有相当的同意。

这倒是出我的意料外的。

他道:保盛兄,我也承认这件事的经过情形已超越了常理的限度。

不过你父执潘老先生的话,却也不容轻视。

因为你所说的种种疑团,都只是片面的和想象的,都没有实际的证据。

假使你诉诸法律,的确还不能成立。

那少年忽又现出哭丧的脸来,怪急道:足先生,你刚才不是已经应许我了吗?唉,你决不可使我失望。

你决不可——霍桑接口道:你不用着急,我并不是食言退缩。

不过我认为这件事,不能凭着你眼前这种草率的态度,就贸贸然进行。

那末,你想用什么方法进行?至少须先下一番精密的调查工夫。

现在我问你,你刚才说你母亲的灵柩,现在停在河南会馆里。

这话可是你姨母告诉你的?是的,昨天傍晚我也亲自去瞧过,在斜桥路河南会馆里。

霍桑的眉毛掀了一掀,忙道:你瞧见那棺材什么样子?那是一口现成的黑漆的棺材,棺材的头部粘着一张红纸,上写‘三门剑氏之灵柩’七个大字,外表上果然瞧不出什么异状。

我很想把棺材打开来瞧瞧,我母亲究竟成一个什么样子,可是一想到那可恶的法律,却不容许我如此啊!这当然不能。

你可曾问过会馆里的办事人,他们送丧时的情形怎样?没有。

那时办事人都走完了,我无从问起。

不过有一点也足以反证他们的狠心。

我母亲的棺材就放在沿后围墙的荒字号里。

这一号里竟放了四口棺材,窗上的玻璃破碎的不少,风凌凄地好不凄惨。

这些都是廉价的号子,像我们的家况,我母亲的棺材实在不应寄顿在这一等号子里面。

霍桑又低沉了头,似在思索什么比较重要的问题,并不注意到这少年的批评。

他自顾自问道:你可曾问你姨母,你母亲是什么病死的?我自然问过。

伊说旧病复发,病了一个多星期。

但这一星期中,他们为什么不给我一封信?伊的理由却说我母亲怕我担忧,不许他们写信。

霍先生,你想这种事竟让病人做主,岂非不近情理?患病总请过医生,难道你姨母也不肯说吗?王保盛蹩紧着眉峰,两只手互相搓着,现出一种踌躇不决的样子。

这一点倒恰正相反。

伊似乎为着要解除我的怀疑起见,一再把药方拿出来给我瞧,我却因此越觉得可疑。

为什么?那是一个名叫高月峰的国医,方纸上果然写着些‘脉弦神亏,津涸气促,病势沉重,谨防喘急。

’的一类吓人的字句,不过这不能算做病症。

我知道一般国医的话,往往是靠不住的。

这一句评断,我听了有些刺耳,禁不住插了一句。

我道:那末,你以为西医的话句句都靠得住吗?他忽旋转头来瞧着我,辩道:包先生,我并不是轻视国医,但事实上有不少略识之无的所谓国医,认症不清,便在方纸上写些‘恐防转变’一类的骇人语句。

病好了他们可以冒功,如果不幸死掉,他们也可以卸责。

这种江湖医生的恶习,我已经历过几次。

例如两年前我患恶疟,我母亲去请了一个所谓国医,竟也在药方上写上些——霍桑忽不耐似地接嘴道:好了,你用不着列举。

这种恶习固然是国医界的弱点,但因着诊断力薄弱而用吓人话欺骗病家的所谓西医,也未始找不出来。

现在我还有话问你。

照现行的公安条例,死亡和出生,都须往警区中去登记。

你可知道他们曾否办过这个手续?王保盛疑迟道:这个我倒没有问起。

我因着我所提出的偷丧的理由和送殓的工役们的姓名,都没有得到圆满的答复,心中的疑烟便再不能遏制,故而对于其他的细节,我觉得已没有追问的必要。

就是伊所举出来当做证人的广福寺的和尚,我也认为没有注意的价值。

霍桑的眼光突然一闪,忙问道:广福寺的和尚?做证人?王保盛答道:我姨母是很迷信的,别地方视钱如命,但对于什么装金修庙一类的事,倒很出人意外地慷慨,所以广福寺里那几个和尚,都把伊看做大施主。

据伊我我母亲是在前天二十二日黄昏时断气的,当场就请广福寺里的七个和尚来念了一夜经。

伊还说这种纪念功德对于死者最有益处,不能省钱,其他的一切却都是糜费。

伊说这话,无非想借此掩饰伊的阴谋,和补充伊的偷丧的理由。

你想这班和尚平日既受伊的好处,自然和伊一鼻孔出气。

我即使去问,会问得出什么?霍桑摇摇头道:这一点我倒不能同意。

我们要查明这个疑团,决不能因着细节小点,或预料没有结果而便轻轻放过。

我现在的计划,就想从你所认为没有注意价值的方面着手调查。

王保盛连连点头道:这个我倒不反对。

我既然认为有调查的必要,只要能给我母亲伸冤,一切听你老人家的便。

不过我的那位贤惠的姨母,我希望你也能想个方法和伊谈一下子。

霍桑应道:这自然。

不过眼前我还不能贸贸然去见伊。

王保盛便立起身来,拿了旁边条几上的那只呢帽,脸上已换了一副与先前绝不相同的神气。

霍先生,包先生,你们能够帮助我,我不知用什么话感谢你们——我不禁插口止住他道:且慢,你此刻打算往哪里去?他应道:回家里去啊。

我准备不露声色,再小心些观察。

我相信还可以得到些更确切的证据。

我也立起身来沉吟着道:这固然很好,不过你自身的安全问题——王保盛忙着说道:这一点我早已想到,现在我觉得一切不怕。

我定意推说胃病发作,不在家里吃任何东西。

我又预备好了一把短刀,以防万一的意外。

不过我还不曾有过露骨的表示,料想他们也不致于采取危险的强暴举动。

霍桑也站了起来,缓缓说道:那末,你应得处处谨慎才好。

王保盛点头道:好,我知道的。

我回家以后,假说我明后天就要回南京去,使他们不致过分防我。

二位先生,我去了,明天早晨来听你们的消息。

他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便拉开了门匆匆退出。

我在霍桑送客出去的时候,想到了催命符案中的甘汀苏,和白衣怪案中的裘回升的命运,不禁给这个为母亲复仇而不顾一切的少年抱着一种隐忧。

霍桑回过来后,又烧着了一支新鲜纸烟,坐在藤椅上,低头默默吐吸。

他的外貌上虽仍保持着宁静态度,但他内心中的紧张状态,已从他的用力喷射的烟雾中流露出来。

我知道他的脑于此刻完全集中在这件疑案上面,分明要从这纠纷的乱丝中抽寻一个头绪出来。

我恐防扰乱他的思绪,就陪着他静默。

我也同样吸着一支纸烟。

约模经过了三四分钟,办公室中浓厚的烟雾,几乎充塞了四角。

四、无意中的发现霍桑忽立起来丢了烟尾,从背心袋里摸出表来瞧瞧,向我说道:包朗,将近十一点钟了,你回去吧。

我想这一回事,尽够我今天一天消遣了。

我道:你用不着我吗?你的身于怎样?能不能——霍桑的嘴唇微微牵了一牵:什么?你还认做我有病?即使我的左臂还没有恢复原状。

但这回事和汪银林昨夜的工作性质全不相同,决不致有用武力的必要。

你尽可放心。

我乘机问道:那末,这件事的性质究竟怎样?那孩子所说的谋财害命的假定,有没有成立的可能?霍桑忽而沉下了头,挺立着不动,也不答话。

他又把手插在玄色花呢的裤袋里面,重新在室中踱来踱去。

一会,他站住了答道:这事的结果怎样,我此刻还不能预料,但内幕中一定藏着什么诡秘的阴谋,那是可以断言的。

这里面有许多矛盾点:例如那理由不充分的偷丧,那心腹小使女的失踪,同时却又拍电报通知保盛,又请过医生。

有不少事实,都超出了情理的限度。

但最后的结果怎样,只要我的侦查不致终于失败,那末,你的小说资料的记事册上,决不会留下空白的。

包朗,你先回去吧。

我此刻就要出去,不能留你在这里吃饭,抱歉得很。

我如果在这事上有什么发展,立刻会通知你——唉,你今天一早赶来,不是为着慰问我吗?我虽没有患病,但同样领受你的盛情。

谢谢你,再见吧。

我和霍桑分别以后,就回我自己的寓所里去。

午膳过后本想继续我的笔墨生活,可是我一坐到书桌面前握起了笔,便觉得神志纷乱,自己竟不能控制。

这原因是很显明的:王保盛的故事盘踞在我的脑海中,在这诡秘的谜团打破以前,我的精神上当然还不能恢复平日的宁静状态。

原来和霍桑缔交了二十多年,他的非职业的钩隐抉疑的侦探工作,竟连带地使我养成了一种嗜好。

我因着好奇心的坚强,对于揭发疑难问题的倾向,真像一般人对于声色嫖赌的嗜好有同样的魔力。

这一回事我既然在无意中参与旁听,霍桑却又不允许我实地参加,自然无怪我牙痒痒地耐不住了。

我的寓所在林荫路,距离梨园路王保盛的住处原不很远。

霍桑虽不曾叫我参加。

我不妨自动地到那边去走一趟,说不定会碰着什么机缘,得到些关于这件事的线索。

因为我觉得这件实事有急速处置的必要。

如果王保盛的生母刘氏的死,当真出于被谋害而有开棺验尸的必要,这举动当然越早越好。

其次我又想到王保盛的安全问题。

如果延搁下去,这少年处在阴谋的氛围中,也许真会发生不幸的结果。

所以我在二十四日的下午,自动到犁园路润身坊去。

这并不是专为着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实在也为那可爱的少年和疑案的本身着想。

不料因着我这无一定目的的行动,无意中竟获得了几种重要的线索。

润身坊有一条朝南的总弄,包含着四条横弄,每一条横弄分列东西,各有七八宅左右的石库门住屋。

那总弄却居正中,我走进总弄后便立停了细瞧。

右手里居东的半然横弄,都是双幢的石库门,左手里居西的半然横弄,却都是单峻的屋子。

我记得五保盛说过,他家住在第一弄第六号,那门牌既然从东而西,所以第六号就在第一条东横弄回的第二个门口。

我站在总弄里面,瞧过去便很清楚。

这第二家的石库门上,果真钉着一小方新麻,门上还有一块颜色暗淡的铅皮牌子,写着郑州王三个字。

这时那两扇门紧紧关着,弄中也比单幢屋子的西半弄清静得多。

这东半弄中既没有闲杂人等,一时我倒无从下手探听。

那总弄回有一个过街楼,楼上似乎是管弄人的住所。

楼下有一个鞋匠,正在手不停挥地装一双女鞋的底。

我本想找那管养的人搭讪几句,但不知那人是不是在楼上,虽有小梯可通,我究竟不便贸贸然上去。

我退一步着想,就打算向那个鞋匠探问几句。

但那鞋匠正忙着工作,也未必肯和一个陌生人塔讪,我的打算实在很少希望。

我走到鞋匠的面前,瞧瞧我脚上的皮鞋,便想出了一个主意。

我的鞋的后限已有一部分磨蚀。

不妨借此做一种媒介。

我从衣袋中摸出两枚双毫,准备临时拨号似地叫他给我修一修鞋跟,这四毛的代价,也许可以做一种小小的诱饵。

可是我这策略竟没有实现出来。

原来我在向那皮匠招呼以前,又旋转头去瞧瞧五保盛的门口,那鞋匠的坐位在总异口的西面。

故而望得见东首第一弄中的第六第七号的门口。

在我回头的时候,那横弄回第一家第七号——一就是王保盛的贴邻——一的石库门开了,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使女从里面出来。

唉,机会来了!这条线路一定可以比这鞋匠更有把握哩。

当我在暗自忖度的时候,那小使女已走到了鞋匠摊的面前,那时我已旋转身来面向着伊。

伊手中拿着一封信,身上穿一件深青色丝光白线条布的夹旗袍,足上一双蓝方格的树胶底鞋,打扮倒也整洁,伊的圆胖胖的脸儿很讨人欢喜,而且已薄薄地抹上了些粉,伊走过我面前时向我瞅了一眼,随即从总弄口出去。

我跟着这女孩子出了润身坊的总弄,见伊向西进行,似要往方领路邮局里去,我加紧两步,走到伊的背后,就开始招呼。

我婉声呼:小妹妹,寄快信吗?那女孩子旋转头来,立停了向我瞧瞧,接着是微微一笑,伊操着本地口音答道:不,是的,这是双挂号信,寄到南京去的,先生,你是谁?我暗忖这孩子果真伶俐可爱,料想起来,我的计划很有把握,我见伊手中那封信上写着南京交通部吴某某字样,下面的具名是叫张国杰。

我应道:小妹妹,你主人家不是姓张吗?我问你一个信,有一个像你年纪差不多的菊香,不知道在那一家帮佣,你可认识?伊毫不犹豫地反问我道:菊香?不是那个浦东梅兰芳?——我连忙应道:正是,正是,你可知道伊在那一家做工?伊就在我们隔壁第六号王家里啊。

不过伊已经走了,先生,你为什么要找伊?这问句我固然没有提防,但伊虽口齿伶俐,究竟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我自信总能应付。

我道:伊从前曾在我家里做过三个月工,有一天我在路上撞见伊,伊说在润身坊某一家帮佣,我却忘记了门牌,现在我要瞧伊,就想问问伊肯不肯再到我家里去作工。

伊当真绝对不疑心我的谎话。

伊忽伸着积的右手的小指的指尖放在伊的牙齿上咬着,眨了眨眼睛,现出一种新式女子寻思的表情。

这个太不凑巧了,王家里前天傍晚死了太太,菊香是在昨天早晨走的——我的心头微微一怔,不禁插口道:昨天早晨走的?你会不会弄错?伊摇头道:不错的,昨天清早伊跟着伊家的三小姐一块儿送丧出去,后来主人们回来,恰巧我也亲眼瞧见,却不见了菊香,到了昨天午饭时候,那边荐头铺里送了一个江北老妈子进去,我才知道菊香不回来了,伊长得很好看,我常叫伊浦东梅兰芳,伊和我很要好,真像自己姊妹一般,现在我也挂念伊呢。

我觉得我们的谈话既已入港,而且无意中已得到了一种重要发现,我的希望霎时间扩张到无量的限度,因为据王保盛说,伊的姨母倪氏昨天告诉他,菊香是在三天前走的,现在知道是谎话,这谎话却在无意中给我证实了。

但倪氏为什么突然间辞歇菊香?又为什么谎骗保盛?伊的阴谋的行为不是已显豁地揭露了么?我觉得这小使女一定握着疑案中的秘钥,我们的谈话当然还不能就此终止。

就伊的年龄说,我和伊谈话势不致惹人家的疑忌,但在这距离润身访附近的地点,站立谈得太久了,究竟不便。

我又道:小妹妹,你不是要到方领路邮局里去吗?你走里,我可以陪你一块儿去。

你真好,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子一壁缓缓开步前进,一壁又含笑答道:我叫根弟,先生,你姓什么呀?我觉得不能再欺骗伊了,事实上也没有再骗伊的必要。

我姓包,但你说菊香在昨天早晨送丧出去,以后便没有回来,可是你亲眼瞧见伊送丧出去的?是啊!那时我刚才出来倒垃圾,恰巧见王家里的棺材抬出门来。

我瞧见菊香跟着棺材一块儿去的。

唉,你可记得那时候除了菊香还有多少人送丧?根弟的嘴撇了一撇,摇摇头答道:怪冷清清的,连和尚道士都没有一个。

我试一试反激的方法:我想总不见得只有菊香一个送丧,你大概没有瞧清楚。

伊忽用力抗辩:我倒瞧得清清楚楚,实在没有几个人,除了四个扛棺材的人以外,只有王家三小姐,和一个像你先生一样打扮的人。

什么?可是像我一样穿西装的?根弟旋过脸来向我瞟了一眼,向我点点头,却不答话。

我又道:可是他家的大少爷?伊摇摇头道:不是,大少爷我怎会不认识?他从来不穿西装的。

那末,这个穿西装的人是你不认识的吗?这使女的脸上忽而露出一丝微笑。

说道:我倒也见过他几次。

白满满的脸儿,浓黑的眉毛,还带着一副黑边的眼镜,长得的确漂亮。

伊说时唇角上的笑容不但没有消失,却越发深刻化了。

我急忙问道:你为什么觉得好笑?伊又仰起头来,把合缝的眼睛向我瞧瞧,说道:这个人曾闹过一次笑话。

——唉,我不说了!伊忽又扑嗤的笑了出来,随即用手背掩着嘴唇,低下头急急前进已奇怪!这女孩子竟也学会了卖关干的诀窍,而且伊的表情动作,似乎已沾着些所谓摩登化的派头。

伊的这一句不说了的后面,分明隐藏着什么重要的事实。

我怎肯轻轻放过?我也带笑催促着道:有什么可笑的事情?我最喜欢听笑话,你倒说给我听听,究竟笑呢不笑。

我不说,若使给王家的三小姐知道,伊一定要骂我嚼舌头的!我又道:你尽说不妨,三小姐决不会知道,你说了,我给你一种酬谢。

伊的伶俐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带些狡猾意味的光彩,又斜着眼稍向我微微一笑。

伊侧着头说道:那末,你找着了菊香,那也不能说我说的。

我连连应道:那自然,你尽放心,我一定不说你的。

根弟又走了几步,才说:有一天我陪着我家的少奶在后门口买橘子,忽见这个穿西装的先生从王家的后门里急忙忙出来。

那时他的白白的脸上涨得像关老爷一般,脚步也慌乱得不像样子,不多一回,我们便听得隔壁王家的大太太拍桌子高声骂起来了。

伊的话又停顿了,我怕伊再来一个关子,便急急不着边际地催促,其实我当时也大觉心急,这女孩子年纪虽轻,却早已沾染了一般无教育的妇女们所擅长的谈人阴私的习惯,我即使不催,伊自己也耐不住的。

我道:这倒怪有趣,你家少奶自然要奇怪起来了。

对啊!过了一天,我家少奶偷偷地向菊香查问,才知那天大太太出外去买东西,那个穿西装的人正和三小姐在房间里脚刚破股地谈心,大太太忽然从前门进去,那人连忙从后门溜出,却已被大太太瞧见。

菊香说,三小姐因此足足哭了一夜。

隔了一天,我见伊上学校里去,伊的眼睛果真还有些红肿哩、伊说完了这句,伊的胖胖的面颊上竟鲜红了。

我暗忖这孩子虽还没有成年,竟已在开始领会风情,都市社会的男女,别的未见怎样进步,性知识竞特别早熟,这真是社会前途的一种隐忧。

这时我也勉强的笑了一笑,我还没有答话,那小使女又格格地笑了一声,继续自动地解释。

其实工家的大太太也太厉害了。

菊香告诉我,那时候二太太也在房里,他们俩并没有什么花样。

‘我竟忍不住笑道:唉,根弟,你今年几岁了?你觉也懂得花样不花样?伊的脸上红了一红,忽又装作正经的模样,答道:我本不知道什么,这完全是菊香告诉我家少奶的。

……唉,你不能把我的话告诉菊香啊。

我一定不说,但这一回事发生在几时?那还在热天,大概有一两个月了。

咱从这件事情以后,这西装少年可还常来?没有,直到昨天早晨,他忽又赶来送丧。

其实他起先也不常来。

菊香说,在大太太吵骂以前,那个人只来过两三次,他只在后门口和小姐偷偷地谈几句话里了。

那末,这个人的姓名你总不知道里?那小姑娘摇摇头。

连菊香也没有知道哩。

我想了一想,又回到了进丧的问题:昨天王家出殡,那二太太没有送吗?根弟摇头道:我没有眼见,我只见那穿西装的和三小姐,连同菊香一共只有三个人。

他家的大少爷也没有送?我也没有瞧见,大概没有送。

你在什么时候最后瞧见他家的大少爷?前天晚上,那些光头们在念经的时候,我还见他家的大少爷走出走进地忙着,昨天却一天没有看见,但二少爷昨天下午却已从南京回来哩。

我又捉住了一条线索的引端,便打算再进一步。

唉,前夜里你到王家去瞧和尚们念经的吗?我只在前门口张了一张,不曾进去。

你可曾瞧见大太太的尸体?没有,没有,怕得很!谁喜欢瞧鬼脸呀?那末,那时候你瞧见王家里有什么人?我只见他家大少爷和菊香在客堂里,客堂中张挂了一块白馒,有六七个和尚在白幔外面吹打,白幄里面谅必就是死人。

伊好像打了一个寒呼,脚步加紧了些。

我顿了一顿,又问道:你可知道王家的三小姐在什么学校里读书?伊答道:(就在大境路夏旦学校里——伊忽顿住了把狡猾的眼光向我一瞥。

包先生,我看你不是单要找菊香吧?哼!你莫非也在看想王家的三小姐?这句打趣也是出我意料外的,但伊既瞧出了我的破绽,我即使再有其他问句,说不定伊会用别的打趣的话骗我。

伊这一番谈话已给我不少线索,我的无意中的侦查,也可算已得到相当的成绩。

我决意暂时告一段落,况且这时候已走到了方洪路口,高邮局已不远了。

我仍笑着答道:根弟,不要乱说,我因着你说得有趣,随便问问。

你想想我的年纪,怎会有这种勾当?现在我不问你了,你如果瞧见菊香,最好问伊现在在什么地方帮佣,过一天我再来瞧你,你如果能告诉我菊香的着落,我一定重重谢你。

……这个是我今天应许你的酬谢。

我从衣袋中摸出一个银元塞在伊的手里。

根弟忽握紧了拳头,身子向后退缩:我不要,我不要。

我抓住了伊的手,用力将那银元塞在伊的掌中:你拿了,这不算什么,这样子推推拉拉,怪难看。

我的电话是一二二四四。

你如果知道了菊香的地点,请你随时通知我,我一定再重重酬谢你。

五、矛盾点这天晚上我仍没有动笔写我的小说。

我一个人坐在我自己的书室中,吸着纸烟,回想日间我和根弟谈话的经过,过了一会,我提起笔来,把谈话中所得到的线索,写成了下面几种结论。

第一,那小使女菊香在昨天二十三日清早送殡以后方才不见,倪氏所说菊香在三天前刘氏病中就离去的话显见是虚构的。

第二,二十二日那天夜里和尚们在尸前念经的时候,保荣还在。

那末,保荣的失踪,也只是前天二十二日晚上,或昨天二十三日上午的事;无论如何,他的失踪是发生在刘氏死了以后,这也是值得注意的。

第三,保凤已有一个恋人,这人和保凤的结合,那死者刘氏显见是不赞成的。

而上一天的所谓偷丧,其他方面虽都出于诡秘行动,这少年却偏偏参加。

这一点在这件疑案上也不能不认为是一种重要线索。

第四,我已约略地明了他们家庭间的对峙状况。

那死者刘氏虽握着财权。

处在家庭间最高的地位,但伊的亲生儿子保盛既还在南京,除了那个心腹的小使女菊香以外,伊可算是处于孤立地位。

对方面那倪氏和伊的儿子保荣,女儿保凤,三个人分明通同一气。

家庭间有了这种对峙的现象,当然已没有福利可言,何况刘氏又握着财权,又曾反对过保凤的恋爱事件?在这种情势之下,家庭间的惨变的确有爆发的可能。

下一天二十五日早晨,我便赶到爱文路霍桑寓里去,他已出去进行他的户外散步,还没有回来。

我就坐下来拿了几张报消遣。

报上虽载着关于黄河路赌窟的消息,可是不出汪银林所料,果真略而不详,不但那些所谓大亨们的姓名不曾披露,而且那七十六个男女赌徒的数目,也已打了一个大折,我暗忖神圣的无冕帝王的笔尖,竟也会受这班超法律的大亨的势力所支配,那不能不引起我深长的叹息。

一回儿霍桑从外面回来,开始进他的早餐。

我忙放了报纸,偷偷地瞧他的神气,要想忖度他对于这件疑案在调查上是否已有进步。

但我这种观察,失败的十居八九,除了他在十二分紧张和困难的时候,终不容易从他的脸色上窥探他的心理状态。

我寻思昨天下午我和那小使女的一番谈话,并不曾受霍桑的委托,那末,我不妨先听听地侦查的成绩,然后再出其不意地将我所得到的重要消息供给他。

在核桑的早餐完毕以后,彼此烧着了一支纸烟,我就开始发问。

我道:霍桑,我想你昨天一定已奔波了半天。

有什么结果?霍桑缓缓答道:还不能说什么结果,我曾到斜桥路河南会馆去过,也曾查明了地址,去拜访过那位王保盛的父执潘之梅,查明了几种事实,后来我去访汪银林,把这事告诉他,希望他给我调查一下王保荣的踪迹。

他又陪我到西区警署里去调查登记的事,又一块儿去访问过那个高月峰医士。

末了,他留我吃了夜饭,耽搁得很晚。

今天我本打算找一个题目,就要会见见保盛的姨母倪氏,这就是我昨天和你分别以后的经过情形。

那末,你所查明的几种事实是什么事呀?那会馆里的职员,有一个叫做庞伯年的,告诉我王刘氏的棺材的确是在二十三日早晨九点钟光景送进去的,送丧的只有一男一女。

这的确是一种习惯的所谓偷丧举动。

我这时几乎忍不住想补充,但急忙忍住,干咳了一声。

霍桑向我瞧瞧,问道:你要说什么话?我仍保持着秘密,答道:没有什么,我要问问这送丧的一男一女是谁。

据庞伯去告诉我,那女的就是死者的女儿保民,男的却是一个姓唐的西装少年,说是死者的亲戚。

后来我去见潘之构时,他却说他不曾听得王训义在上海有什么姓唐的亲戚,这个人至今还是个哑谜。

这时我的咽喉间似乎有些发痒,但我仍凭着控制的力量保持着静默。

霍桑把纸烟灰弹去了些,仍自顾自地说道:我还查明二十四日傍晚七点钟时,到西区警局里去填写死亡执照的人,就是王保盛的哥哥保荣。

不过那管理死亡登记的赵巡长,只凭着高月峰医生的签证就胡乱登记,并不曾亲自到王家里去调查过。

因此,可以证明王保荣在他的大母死后还没有失踪。

我情不自禁地暗暗点了点头,因为这结论和我所归纳的恰正相合。

但我这点头的动作,霍桑似没有瞧见。

他继续说道:还有一点,我认为非常可疑,那庞先生说那天四个扛棺材的夫役中,有一个人他向来认识,那人名叫阿四,住在大东门外关桥愧,你想关桥离犁园路很远。

他们为什么不瘤用近处的夫役,却这样子舍近就远?因此,我觉得这里面的矛盾点越发不能调和。

我插口问道:‘你说的矛盾点指什么说的呀。

霍桑呼吸了几口烟,说道:我昨天就觉到这里面的事实互相矛盾,在情理上解释不通。

因为从一般心理上推测,刘氏的死,假使果真出于倪氏母子的谋害,谋害的方法姑且假定是最简便的毒药,那末,他们的阴谋既已成就,尽可以陈尸在堂,让伊的亲生儿保盛回来殡殓,事实上保盛决不致贸贸然就去检查尸体,而且服毒而死,也决不是一瞥间所能瞧破,但他们为什么故落痕迹,采取这种诡秘的偷丧举动?从别一方面看,他们这种诡秘的份丧,又足以反证他们的确有阴谋行为。

但他们的阴谋是什么性质?我委实无从推想。

并且他们既有阴谋在先,为什么又急于拍电通知保盛?通报以后,怎么又反故意似地造出这种种疑团?这种种都觉在情理上解释不通。

后来我查明了他们特地到远处去雇叫打棺材的夫役,又有那个不知谁何姓唐的少年送丧,越足证明他们确有诡秘的阴谋。

可是据活之梅说,那倪氏平素为人柔和胆小,所以历年来相安无事;又说那深荣也只是喜欢游荡罢了,料想不致干出这种骇人的犯法举动,还有那医生高月峰,也声明刘氏是病死的。

这些都是显著的矛盾点,现在我差不多已被困在矛盾圈子的核心。

我的唯一的希望,就是等你来给我解释了。

他说完了话,便把身子靠着藤椅的背,闭目养神似地吸他的纸烟。

我作疑讶声道:什么?你希望我来解释这矛盾点?霍桑点了点头,晴晴依然闭着,烟雾却一缕缕从嘴里吐出来。

我又遭:这种出乎常情的矛盾点,你既然认为困难,我怎能——霍桑忽接嘴道:我相信你能够的。

你何必谦虚?这不是谦虚问题啊。

得啦!你的声容态度,早已告诉我昨天曾自告奋勇地调查过一下,此刻你已握着这疑案的秘销!我不禁笑道:‘唉,霍桑,你的眼睛真厉害Z 我想瞒你,委实自不量力,不过我所知道的有限,说不上’握着秘钥‘或解释矛盾,我只能补充一些会了。

霍桑才张开眼睛,重新仰起身子,丢下了烟尾,向我微微一笑。

他道:那末,你有什么补充呢?他说时又摸出一支新鲜的纸烟未。

我答道:‘我已知道那个送交的姓唐的少年是王保民的恋人,还有那小使女菊香,在二十三日早晨陪着棺材出门以后方才走开。

这两点或许可以给你一种补充。

我从衣袋中摸出我的日记簿来、把上衣里所写的四种结论的纸,检出来交给霍桑:这就是我昨天向王家陷邻的一个小使女嘴里查问而得的成绩,你自己瞧罢。

霍桑把那张结论的纸接过,细细地瞧了一遍。

接着,他一壁烧着纸烟,一壁把眼光凝视在他的皮鞋尖上,脸上非常沉稳。

我觉得他这样郑重其事,就可证明我昨天自动的举动,可算此行不虚。

一会儿,霍桑向我点着头,缓缓说道。

包朗,你昨天的工作的确值得赞许。

你已在这一团乱丝中给我指出了几条可以抽引的头绪。

我不禁浅出些得意的状态,也换了一支新的纸烟烧着。

我说道:我认为这端绪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那个姓唐的少年。

霍桑的眼光闪动了一下,问道:何以见得?他是保凤的情人,他和保凤的结识,却是死者刘氏所反对的,这一次他又公然出来料理死者的丧务,那末,他在这疑案中所处地位的重要,也就可想而知。

你说这姓唐的有主谋谦疑?我的确有这见解,因为一个人在热恋的当儿,理智的效用往往会消沉到零点以下,因着排除恋爱途径中的障碍而出于行凶,也不能不算是一种强有力的动机。

霍桑又低下了头,默默地吸着烟,寻思了一下。

他点点头道:这少年的确也是个重要角色。

不过就眼前进行的步骤说,还有两个人的下落,比他更有急切查明的必要。

那两个人?一个是那小使女菊香,一个是那大儿子保荣。

因为当前的先决问题,就在刘氏的是否被谋害而死,和怎样被害,动机和主谋,还是第二步的问题。

那末,你想我们如果查明了这小使女或保荣,你的先决问题就可以解决吗?我相信如此,我料想那小使女菊香的失踪,一定是被他们利用了什么方法故意造开的。

他们为什么要造开伊?那一定是因菊香曾参与或曾窥破他们的阴谋。

他们防这小孩子会吐露真情,故而才将伊遣开了灭口。

我想了一想,点头应道:这样说这女孩子的确是全案中的枢纽。

但伊的下落或许还有查明的可能。

于是我就把属托根弟的事向霍桑说了一遍。

霍桑微微带着笑容,应道:我佩服你,你的刺探手段委实高明、不过你若等候根弟打电话报告你菊香的踪迹,那你须把你的急躁的性子改变一下,下些儿忍耐工夫才好。

因为据我料想,在眼前的几天,菊香决不会回到润身坊去。

我道:那末,我们如果能找到那个保荣,不是也同样可以揭破这个疑团吗?这个人你想可容易找寻?霍桑道:我昨天已拓泛报林帮助我找寻。

那西区警署里的毛巡官,特地叫眼见过这王保荣的赵巡长把保荣的面貌向汪银林说明,也许不久就可以有下落。

我料想他不会走远—…。

唉,且慢。

他重新把我的那张结论纸展开来瞧了一瞧。

当和尚们转殓的时候,他还在场,那末,他什么时候走开,这取转殓的和尚或许会知道一二。

不过我觉得不容易使这现光头们说真话。

是啊,我也认为我们应到广福寺里去调查一下;譬如:刘氏的尸体究竟有没有异状?那姓唐的少年当时是否在场,除了姓唐的少年以外,还有没有别人?还有死者究竟什么时候下格?料理下棺时的夫役是什么人?……霍桑忽把那纸烟夹在手指中间,连连摇着手。

他的摇手的动作似乎还不足表示,他的头也连带地摇着。

包朗,你的希望至少须打上一个倒九折,你总知道这班六根清净而财色未尽的上海的职业和尚,都是乖巧转弯的。

况且保盛告诉我们,倪氏又是他们的施主。

如果你把这种有严重关系的问旬去问他们,他们尽可以轻描淡写地回答你‘阿弥陀佛,我们出家人除了拜佛念经,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就没奈何了。

他立起身来,背负着手,又开始在室中踱着。

霍桑这一种抗辩的论调,我认为不很满意,和尚们即使刁滑,我们也尽可想些旁敲侧击的方法,决不致束手无策,我见他低头苦思的状态,又不禁自告奋勇。

霍桑,你可是认为向和尚们调查的事不容易办?我倒很愿意代替你——霍桑忽摇摇头,描口道:不,我正在找一个题目,怎样去和那优氏和伊的女儿保凤谈一谈,我觉得这件事很不容易启口——他的话也同样被打断,原来这时候前门忽而响动,不多一会,那王保盛又直闯进霍桑的办公室中来。

这一天他的行动上虽然仍有些卤莽的色彩,但比昨天的模样已有显著的进步,他仍穿着那暗青布的棉袍,一进门便把他的那顶半棕半灰的呢帽除了下来,很恭敬地向我们鞠了一个躬,他的脸上已有些血色,镜片后面的眼睛,也比昨天活泼得多。

他放低了声音,说道:两位先生,我来报告一个信息。

他们的阴谋越发显露了!他的声调谨慎中带着惊慌,似暗示他的消息的严重。

霍桑又抚慰似地伸手拍着那少年的肩膀,一壁点头,一壁答话:唉,有消息?好,好,请坐下来说。

我们坐定以后,王保盛就开始报告:霍先生,你昨天可曾调查出什么事情?我告诉你,你的举动应特别谨慎才是。

霍桑的眼睛里露出一种诧异的神气,他向这来客瞧瞧,似在估量他的说话是否出于健全神经的支配。

他缓缓应道:昨天包先生也参加侦查的,我们约略有些成绩,等一会可以告诉你。

但你说的特别谨慎有什么意思?王保盛把身子偻向前些,依旧现出一种防人家偷听似的模样。

他道:霍先生,昨天晚上镇江方面来了一个电报,那是我姨母的表兄许邦英打来的回电,说他决定今天乘早车到上海来。

我记得王保盛昨天曾说过,那个和他父亲合股经商的潘之梅,曾提起过这许邦英是在镇江当律师的。

潘之梅所以特别提起这人,又表示不愿参加这件暧昧的事情,一定就是顾忌这个人不容易应付,那时保盛世果真有同样的表示。

霍先生,我不能不告诉你。

这许邦英阴险异常,他借着律师的招牌,专干种种恫吓敲诈的事情。

……唉,我说出来也惭愧,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曾吃过他的亏,故而这几年来彼此已断绝往来。

这一次我读他的回电的口气,分明是我姨母特地去请他来的。

霍先生,你想他们为什么去请他来?我不禁插口道:莫不是请他来分析家产?王保盛瞧着我答道:这倒不成问题,当时我哥哥保荣分居的时候,已分析清楚,保荣的一份已给他自己花完。

现在除了失窃的现款和首饰不算,还有些股份存款,和郑州老家里的一名屋子五百亩田,应由我和我妹妹平分。

这事已立有笔据,不致有什么争执。

我相信这位表舅舅特地赶来,一定有特别使命。

霍桑淡淡地说道:你以为你姨母干了什么犯法事情,自己心虚,故而请他来掩护的吗?王保盛张大了他的一双小眼,点头道:对,我料想他如此。

你以为怎样?霍桑也点头道。

这的确是可能的。

那末,你们两位先生的行动,不是应加意小心些吗?不然,他是靠弄法律吃饭的,万一给他抓住了什么把柄,不但我母亲的冤恨没法伸张,也许反而连累你们两位。

那我怎么对得住人?霍桑的牙齿似在微微咬他的嘴唇,他的眼珠偏在右角,视线集中在耶条天津出品的地毯上面。

他的手又伸到短褂袋里去,摸出那只熟皮的烟盒。

他缓缓说道:包朗,我们的行动的确不能不审慎些。

我们在得到相当的人证或物证以前,还不能贸贸然贯彻我刚才所说的计划。

对不起,你给我把我们昨天的经历向保盛尼说一遍吧。

霍桑从他的藤椅边上拿起那张我所写的结论纸交还了我,他自己却擦着火柴,烧着了纸烟,把身子仰靠着椅背,又现出那种闭目养神的状态。

我就先把霍桑昨天在会馆方面,潘之梅方面,和警区方面所调查的结果告诉了他;又把我自己的经历约略说了几句,末后,才将四种结论授给他瞧。

王保盛经过了一度沉默,忽而从他的椅子上直跳起来。

唉,我明白了!霍先生,我告诉你,我母亲的被害,我妹妹保民定是主谋。

那动手实行的,大概就是这姓唐的混蛋!唉,霍先生,包先生,我相信一定如此!一定不会错误l 我觉得王保盛又显出了神经性状态,他的小眼球仿佛要和那眼镜片接触,他的额角上的青筋也隐隐地暴露出来。

霍桑忙仰直了身子,作温慰声道:保盛兄,坐下来。

你刚才既劝我们举动上谨慎,那末,你自己也不应这样子着急,这件事我们必须用缜密的头脑来应付。

你还是安静些把你的意见说出来。

你有什么理由相信你妹妹是主谋的人?王保盛的喘息宁静了些,点头道:好,好,我来告诉你们。

我起先还疑心动手的大概是我哥哥保荣,但我现在回想,他在花完了产业落魄以后,我母亲依旧收留他进来。

他如果有些儿人性,总有些感激的心,料想不致于这样狠心。

可是那保凤是一个深沉莫测的女子。

伊平日难得说话,和我的性格恰正相反。

这一次伊因着我母亲反对伊的婚姻或恋爱勾当,就下这毒手,委实有充分的可能性。

况且伊前天夜里曾私下到楼上来窥探我,今天清早伊又有那种诡秘举动,处处都显得伊处于主谋的地位。

霍桑现着注意的神气,忙问道:今天清早伊又有什么诡秘举动?王保盛道:这一着我本来也准备来报告你的。

我认为这里面有重要的关系,也许可以做一种线索。

……唉,霍先生,我觉得我的心跳得厉害。

你可能让我坐一坐,停一停喘?六、送信人王保盛在饮过了一杯茶,又经过了两三分钟的静坐,他的过度紧张的神经才镇静了些。

于是他就继续报告他所说的保凤的诡秘行动。

他道:昨夜里我睡的时候,特别小心,把房门用铁闩闩上,又移了两支方凳堵住在门上,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

但夜里却并无动静,我因着精神上的不安,并没有酣睡,如果有什么声响,我一定会得惊醒。

可是得了今天清晨玻璃窗上刚才微微发白,我忽听得楼下我姨母的房间里已有声音,那声音琐细而轻微,带着些诡秘意味,似防人偷听的样子。

我立即加以注意,从床上轻轻起来,先把耳朵贴在地板上细听,起先有一种切切私语的声音,接着又听得有人在楼下房间里走动。

我急急穿好衣服,开了房门,轻轻走到楼梯头上,留心倾听。

我听得楼下的房门已悄悄地关了,等了一回,却不听得其他声音。

我索性走下楼梯,到了半梯的转折处,向梯旁的玻璃窗中瞧瞧,那时天色还没有亮足,但那一小方后天井中已可以约略辨物。

我瞧见保凤正从这小天井中经过,向厨房里走去。

这时候那新来的江北妈子还没有起身,保凤为什么一个人先行起来?伊分明要从后门里出去了。

伊如果要买什么东西,当然会唤叫那江北妈子。

伊这种行动上诡秘的模样,更足证明伊出去一定有什么秘密勾当。

我在一刹那间构成了这个结论,便也轻轻下楼,准备尾随着伊出去。

我走下楼梯时,果真见那江北妈子还睡在那客堂后面的小间里没有起身。

我进了厨房,保民已不见了,后门果真虚掩着。

我为小心起见,把后门拉开时特别轻缓,等到开了后门探头出去瞧瞧,保凤已不见踪影。

我吃了一惊,连忙追赶出来,走过了那第七号的后门,便向那条南北向的总弄的两端望望,弄中冷清清地寂静无声,还不见保凤的踪影。

我路一疑迟,料想保凤总是向总弄南口出去的。

我追出总弄回时,向东一望,果然见伊穿着一件灰布的罩饱,蓬着头正急急前进,不一回,伊走到狮子弄回一家卖热水的老虎灶门前站住。

这老虎灶已开了门,有一个长脚的伙计模样的人正站在门口,那长脚一瞧见保凤,便笑嘻嘻地点头招呼。

保民走到他的跟前,便开始和他作一种诡秘性的谈话,当伊和长脚的伙计谈话以前,曾回头向背后探望过一下,幸亏我早有防备,躲在一根电线杆的后面,不曾给伊瞧见。

伊和那长脚谈些什么,我当然没法知道,但伊在这个时候,和这样一个人物作这样的诡秘谈话,多少已给我些线索。

故而我不等伊的谈话的完毕,便私自悄悄地回家。

我回到卧室里后,又等了三四分钟,才听得楼下的房门响动,保凤方始回来。

霍桑聚精会神地倾听,直到保盛的故事终了,他才点头接话。

‘唉,这当真是一种可以着手的线索。

不过你说的那个长脚,可确是那老虎灶里的伙计?或是有什么人约会在那里的?这种老虎灶,一面卖水,一面不是也同样卖茶的吗?王保盛答道:是的,但这长脚确是伙计,不是茶客,因为我也认识他的。

你也认识他?我不是和他认识,但认得出他的面貌。

昨夜里我不敢和他们一块儿吃夜饭,买了些面包牛肉回去,又亲自拿了一个热水瓶到这老虎灶上买了一瓶水。

那时我也见这长脚在里面吃夜饭,故而这人是老板或是伙计,我虽不知道,但一定不是没有关系的茶客。

这样很好。

我们就可以从这条线路进行。

昨天你回去以后,曾否发现什么其他的可疑之点?没有什么,不过我姨母和保凤冷冰冰地绝不和我交谈,和前天的状态完全两样。

那末,你可曾问过什么事?我曾问姨母保荣曾否回来,伊回答没有。

保荣本睡在楼上亭子间里的,我见亭子间的门依旧锁着。

后来我又故意表示我在明后天就要回南京学校里去,伊也只敷衍了一句,并没有快慰的表示。

霍桑微微笑着,说道:从情势上看,伊起先所以趋奉你,好像想讨你的欢心,把这件事掩饰过去,后来你的声音状貌和在外面奔走的情形,都已明明告诉伊,你已抱着严重的怀疑,准备要给母亲复仇,故而伊也就改变态度,做事戒备起来。

你昨天告诉伊不日要回南京去的话,那真是画蛇添足了。

王保盛用手准了推他的眼镜,点点头作省悟状道:不错,不错。

他们的确有那种‘严阵以待’的神气,但你想保凤去和老虎灶里的长脚密谈,是不是还要谋害我?或是关于——他的说话忽被一阵子电话铃声打断了。

霍桑道了一声歉,立刻起身去接电话,他回过来时,脸上忽视着惊异状态。

他向我说道:包朗,这电话是你夫人打来的,伊说那张家的小使女报弟有电话给你。

我跳起身来,惊讶道:唉!那末,那个你认为重要的角色菊香一定有下落了。

霍桑喃喃地说道:这真是出我意料外的。

这女孩子怎么说?伊不肯说,要等你亲自去接话。

我想你还是赶紧回去,那小使女应许停一会再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不再多说,拿了呢帽向王保盛点一点头,便匆匆走出。

我费了二十分钟赶到我的林荫路寓所。

据佩芹说,根弟的第二次电话还没有来,我才定心了些。

我昨天到润身访去调查的事,虽曾向佩芹约略说过,但对于菊香的踪迹,当时还并不认为怎样严重。

这时我才将霍桑的见解重新向伊说明。

我们如果能查明了这菊香的下落,内幕中的真相便可以全部揭露。

我等了十多分钟,根弟的消息依旧沓然,我渐渐地有些不耐。

因为这消息既然重要,自然越早越好,如果这样子延搁下去,说不定会另生变端。

王保盛既然说明了保凤的诡秘举动,不知霍桑打算怎样进行。

一时间我的脑海里的思潮忽而起伏不定,我虽竭力控制,竟毫无效果。

好容易我又挨过了一刻钟光景,我的书桌上的一支小钟,正当当打着十下,那电话的铃声忽也跟着钟声响起来了。

我急忙握着听筒。

电话中果真是一种清脆悦耳的女孩子的声音。

你是保荣吗?是的,你是那一个?我姓包,刚才你已打过一次电话来吗?抱歉得很,我不在家里。

你有什么话告诉我?莫非菊香——‘不是,我没有见菊香。

唉!——那末,什么事呀?我的超过沸点的希望,霎时又冷到了零度。

我刚才曾瞧见那个角色。

那个角色?谁?就是王家三小姐的相好。

唉,你在什么地方见他?我见他从王家的后门里出来,身上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大衣。

什么时候?我想想看——大约九点钟光景。

只有他一个人吗?正是,我只见他一个人出来。

我觉得他走出来时,模样儿有些慌张,特地通知你一声。

你要问菊香,等我瞧见了伊,再打电话给你。

根弟这一次电话并不是报告案中重要角儿菊香的消息,很使我失望,但也不能说这消息完全没有用。

因为这姓唐的少年,我们也认为是一个重要人物。

他今天又跑到王家去干什么事呢?这个人在事实上既有主动的歉疑,他的行动当然同样有注意的必要。

我连忙打一个电话给霍桑,预备把这消息报告他,不料霍桑已不在寓中,接电话的是他的忠顺的旧仆施桂。

他说道:霍先生关照的,他到西区警署里去了。

包先生,你如果有什么消息,可以就近去接洽。

西区警署离我的寓所不到半里路。

我向佩芹说了一声,就急急赶去。

那警署的巡官叫做毛谷村,我本来也有些认识。

当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时,见霍桑正在里面,另外还有一个身材高大嘴脸上染着煤灰的短衣人,毛巡官和霍桑都靠墙壁坐着,那长脚的工人却站在他们一旁。

毛巡官立起来和我招呼,我久#头,又演一个手势,叫他进行他的问供,不必客气。

我也就自动地在他们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瞧了这种景状,便知他们俩正在问供,那被问的人,又不言而喻的就是王保盛所说的那个老虎灶里的伙计。

在我的打岔的纷扰平静以后,毛巡官便继续说话:三子,你放胆说罢,我已应许你,无论你干过什么,只要你照实而说,我决不难为你。

那伙计的脸上已有着就范的表示,料想他们已费过一回口舌,方才有这个成绩。

那长脚操着江北口音答道:其实我原没有犯法,说出来也没有关系。

毛巡官点头应适:不犯法当然更好。

那末,你也用不着这样子吞吞吐吐,费我们的工夫。

那三子低头咕咬着道:不过我觉得对不住王小姐。

霍桑忽从旁接嘴道:这个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可以给你保守秘密。

万一伊要找你办交涉,有我们给你解脱。

三号沉吟了一下,忽抬起头来说道:那也不必,大不了我把两块钱呕了出来!……好,巡官先生,我告诉你。

这位先生说的不错,那王小姐的确来看过我两次,一次在前天二十三的清早,一次在今天清早。

其实这也没有意思,伊只叫我送了两封信。

毛巡官作怀疑声道:两封信?送到那里去?方板桥永安里十七号里。

什么人?有一个叫唐禹门的。

唐禹门?也许就叫唐禹门,我也弄不清楚。

毛巡官的眉峰一皱,他的眼光急而骨碌碌地转了几转,他的语声中也带些惊疑。

你有没有见过他?他是个什么样人?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

那两封信都是我敲开了唐家的后门交给他家的老妈子的。

你识字吗?那长脚的三子摇摇头。

毛巡官又道:那末,你怎么知道这个人叫唐禹门?三子答道:那是王小姐告诉我的,似乎他家里还有一个少爷,故而王小姐和我说得很清楚。

这是实话吗?完全实在。

如果有半句虚话,我立刻发乌撷胀死!毛巡官向霍桑瞧瞧,似表示他的问旬已没法继续。

霍桑微微点头,便接替着发问的地位。

他问道:三子,我相信你的话并不虚假,但最好你在说得详细些。

伊的第一封信,在前天的什么时候交给你的?那老虎灶的伙计毫不疑迟地答道:大概在六点半光景,天刚才亮。

伊怎样差遣你?伊说伊的娘死了,家里没有人照料,故而叫我送一封信给一个亲戚,请他来料理丧事。

伊立即给我一块钱,算做脚费。

那时我的下手小痴子也已起来,我看在一块钱份上,方板桥又没有多少路,就决意给伊跑一趟。

伊还有别的话吗?没有了。

伊往日虽天天走过我们的店,本来木招呼我的。

伊不曾叮嘱你不要把送信的事告诉别的人吗?这倒说过的。

因此,我此刻才觉得有些对不起伊。

今天怎么样呢?今天的时候更早,天还没有亮足,伊的说话也更少,伊又给我一块钱和一封信,叫我再立刻给伊送去。

有回信没有?三子又摇摇头。

没有,王小姐并没有叫我要回信。

我觉得这一点已和根弟的消息有了关合,也禁不住从旁插话。

我道:今天早晨的信也同样有了效果,在九点钟光景,这姓唐的又到三家里去过。

这是我刚才得到的电话。

霍桑旋转来向我瞧瞧,又点点头。

他立起来走近毛巡官的旁边,附耳说了一句,毛巡官还没有说话,那长脚伙计忽又好奇似地发问。

巡官先生,王小姐可是干了什么——毛巡官也立起身来,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你不要乱说,现在你可以回去,但如果王小姐再叫你送信,你应偷偷地把信拿到这里来给我瞧瞧,我重重有赏,你也不要把这一回事对任何人乱说,那你便可以安然没有关系。

不然,你不免要自寻烦恼了,你明白吗?那江北人三子走出去以后,霍桑先开口发问。

毛巡官,你可是认识这唐禹门的?毛巡官忽呆了一呆,接着沉下了脸,现出一种郑重其事的样子。

一会,他故意放低了声音答话。

正是,我们总厅里司法科长唐华铣有两个儿子,大的叫禹门,小的叫质尧,都在沪西中学里读书,唐科长本来住在方板桥永安里,我疑心就是他。

但我不相信他的大子会在这件事情里有分。

霍桑略一沉吟,说道:有分没分,我们现在还不能说。

但你既然认识,不妨请这位唐禹门来谈谈。

毛巡官的乌黑的眼珠又急速地转动了一下,接着他忽视出一种又像道歉又像发窘的苦笑。

霍先生,你想请他来谈些什么?那自然关于这件疑案问题。

这个——这个——毛巡官,你有什么意见?霍先生,请恕我冒昧。

你们在这件事上,似乎还没有什么事实的根据,如果贸然去请这位唐公子到这地方来谈话,你想不是有些不方便吗?霍桑仍很有把握似地答道:我相信这件事一定有诡秘的内幕,也相信这唐禹门一定知情。

那种尴尬而奇怪的苦笑,又一度在毛谷村的脸上显露。

他搔搔头,勉强回答:霍先生,这究竟是你‘相信’罢了。

你总知道他不比那老虎灶里的三子,随便差一个弟兄去传唤,也没有什么问题。

霍先先,你总知道他是——他是——霍桑见了他这种局促的状态,唇角上露出一种冷淡的笑容。

他随即点了点头,身子便缓缓地撑起来。

他说:唉,毛巡官,我明白了,我本以为这唐禹门住在你的辖境里,就近叫他来谈谈,比较省些麻烦,并且在这里谈话,又可多一个证人。

现在你既然认为不方便,我尽可另想别法。

对不起,惊扰得很。

再会罢。

我跟着霍桑走出了西区警署,我的手表上已指十二点半。

我因时间的关系,便邀霍桑到我寓里去进膳。

霍桑想了一想,也不推辞,便一同到我寓里去。

佩芹因霍桑的突然来临,没有准备,便打电话到菜馆里去叫菜,霍桑却力阻不许。

他说他不是来作客的,还有紧急的事情必须立即进行,不能耽搁。

因此,我们在半小时内,便草草完毕了我们家常的午饭。

我们在我的书室中烧着了纸烟,我便开始和霍桑讨论进行的步骤。

我起先本假定这姓唐的少年有主谋的嫌疑,现在既已知道了他的姓名地点,当然认为是一条可以入手的线路。

不过这个人比较是有势力的,我们要有什么举动,不能不把我们的立足点考虑一下。

我说道:霍桑,我以为那毛巡官的态度,虽因着地位关系有所顾忌,但他说我们只有理想,毫无实际的证据,也碉是事实。

霍桑紧蹩着眉峰,答道:是的,我也承认的。

但这件事的局势非常急迫,我不能不冒一冒险。

你打算怎样?我们知道倪氏的表兄许邦英律师今天就要到了。

如果等他到后,唐禹门受了他的指示,我们便更难着手。

不如趁现在他们还来不及接恰,我就去见见这姓唐的,或许可以得到些内幕的真相。

因为我料想这唐禹门究竟还是个孩子,如果没有人授计,一定还容易对付。

你若没有别的事,可愿意和我一块去?我应道:好,此刻我当然没心思写东西,我跟你去。

我顿了一顿,又附加问道:霍桑,我们除了他以外,你想可有没有更切实和更有把握的线路?霍桑喷了一口烟,他的眼光注视着纸烟上的火,忽发出一番分析的议论:更切实的线路?那自然不能说没有。

人证方面,我们如果能找着菊香,那末,全部的真相当然就可揭露。

但他们既把这女孩子故意藏去,我们即使尽力去找,也觉远水不救近火。

还有那保荣的踪迹至今也没有下落,短时间恐怕也没有希望。

物证方面,只有开棺检验的一法。

但就眼前的情势,不但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即使肯负,法律上也不应许我。

现在这唐禹门就是唯一的线索,只要他能够吐出一两句可以做把柄的话,那末,无论那许邦英怎样厉害,我们也不用顾忌,尽可以直接去见倪氏母女。

更进一步,就可正式请求法律的救济了。

我也不再多说。

我们在一点半钟时,便走出林荫路,向方板桥永安里进行。

七、一席话从我的寓所到方板桥水安里,原只须四五分钟的步行,这时候我们却足足费了十多分钟。

在这十多分钟之间,霍桑的脸色沉着,他的两只脚跨步很缓,而且步步稳重,仿佛是一个有内功的国术家,即使背后有什么人突然袭击,他的脚跟一定仍站立得稳。

这态状足以表示他的内心的紧张,分明也觉得此刻去见这姓唐的少年,很不容易启齿。

万一说僵,或不幸打草惊蛇,说不定会闹出意外的纠纷。

故而我们在这步行的时候,大家默无一言,我虽想再和他说几句话,竟也没有勇气开口。

我们走到了永安里口,霍桑停了脚步先向这弄里瞧。

这一条弄也有好几条横弄,我记得那三子说这娃唐的住在十七号,料想总在后面几弄。

霍桑正要转身进弄,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要紧说话,不能不乘这当儿提醒他一声。

我低声说道:霍桑,假使那唐科长也在里面,你想会不会妨碍我们的使命?霍桑紧闭着嘴唇,摇了摇头,答道:我扣准了时刻,料想他不会在家了。

万一他在,那也只能随机应付。

包朗,你不要自己心虚,尴尬的局势,我们经历得多了,这算得什么?霍桑首先走入弄中,我跟在他的后面,到了第一条横弄回,他停了停脚步,抬头检查石库门上的门牌。

正在这时,有一个穿西装的人从第二条横弄里走出来,在霍桑的右侧里经过。

我起初还不在意,可是一瞥之间,我的脑子突然有所触悟。

那人年纪很轻,牌一件淡咖啡色有方格黑线条的春呢大衣,头上戴一顶同色的卷边呢帽,下面露出一条簇新笔挺的糙米色马裤呢的裤子,脚上一只黄纹皮的皮鞋。

他的面颊很丰腴白嫩,两条浓眉,一只黑目,还配着一副罗克式的黑边眼镜,模样儿可算俊秀不俗。

这个少年我并不认识,但我记得昨天根弟曾约略告诉我那个送丧少年的形状,看起来倒很相像。

这天早晨根弟在电话中又说起他穿一件咖啡色的大衣,那末,这个人不是唐禹门是谁?霍桑当然想不到我们要找寻的人竟会就在眼前,几乎要当面错过。

所以在霍桑继续前进的时候,我赶前一步,用手在他的背部抵了一下。

霍桑旋转头来时,我又使一个眼色,努着嘴唇向我的右侧里牵了一牵。

霍桑立即领悟了我的暗示。

他马上回过来,装作一个陌生人寻访不着的样子,故意提高了声浪自言自语:唉,唐科长住在第几号里,我倒忘记了。

这倒很为难——唉,对不起,我要问一个信。

先生,你可知道这弄里那一家是唐科长的公馆?那少年一本正经的要出弄去,这时已穿过了第一条横弄的口,距离我们已有四五码远。

他一听得霍桑的高声呼叫,便突然停了脚步,旋转头来向我们打量。

他见我们的装束都很整洁,我们的年纪又不像浮滑的少年,故而他脸上并没有憎恶或拒绝的表示。

可是他兀自向我们呆瞧,并不答话。

霍桑索性回过身来,走近一步,满面堆着笑容:请问有一位在警厅里当科长的唐华铣先生住在哪一家?我来过一次,此刻却记不起门牌。

那少年果真绝不疑心,略略点点头,答道:先生,要找家父吗?请教尊姓?霍桑装出一种出于意外的神气,又踏前一步,伸出了他的右手。

唉,敝姓俞,你莫非是质尧兄——或是禹——正是,草字禹门。

他说着果真也伸出手来,和霍桑交握。

霍桑又给我介绍道:这一位是敝同事梁先生。

我也带着笑容,照样和他行了一个握手礼。

霍桑又笑着说道:再巧没有,我们随便问一个信,竟一问就着。

令尊可在府上?唐禹门答道:他在厅里。

俞先生有什么贵干?霍桑又做出踌躇的样子,自言自语道:这又未免巧中不足,我料想他也许回府来吃饭,我可惜来迟了。

霍桑的应变工夫,不能不使我佩服。

这时候他的声音态度,确合得上沪谚所说像煞有介事,谁也瞧不透他的虚伪的面具。

这时那少年说道:他在厅里吃饭的。

俞光生有什么事,不妨到厅里去会他。

霍桑又皱着眉峰,微微摇头答道:我有几句很机密的话,到厅里去不便,才特地到府上来。

现在却有些尴尬了。

他向那少年的脸部瞧瞧,又低倒了头踌躇。

我已领会到霍桑所采取的策略,就乘势提出一种建议。

我低声向霍桑道:这件事既和禹门兄有直接关系,你不如就先和禹门兄谈谈。

唐禹门一听,眼光一闪,红润的脸上顿时有些变异,眼光钉住在霍桑脸上。

他作疑讶声道:俞光生,你究竟有什么事?怎么和兄弟有关?我暗忖他既然承认我们是他的父执,却又自称兄弟,现在的所谓摩登人物,在礼貌称呼上真是不能怎样苛求的了!霍桑又装出一种诡秘的神气,故意向前后左右瞧瞧,恰巧有一个摩登装束的女子从第一弄里出来,皮鞋阁阁地从我们身旁穿过。

霍桑等那女子走过去后,把头凑到少年的耳朵旁边去。

他说道:这件事的性质很严重,我们在这地方立谈,似乎不方便。

唐禹门举起左手来瞧瞧他手腕上的手表。

他的两条浓厚的眉毛,渐渐儿交接起来,刚才霍桑的踌躇状态,此刻竟移转到了这少年身上,有些弄假成真。

他低头沉吟着,似乎一时不知道怎样答复。

我这时绝不怕他拒绝我们,只要他不瞧穿我们的假面,他的好奇心既已打动,而且他心中又明明藏着秘密,料他决不肯当面放过。

一会,他果真说道:俞先生,你的谈话大概需要多少时间?霍桑忙应道:唉,不多几句,四五分钟尽够。

那末,请到会间去坐一坐。

好好,我们还不知道尊府的号数,请你引导吧。

十六号在第二弄的末二家。

唐禹门把我们俩领到石库门口,并不叩门,忽先低声向霍桑说话。

请两位站一站,我到后面去开门,免得惊动家母。

他就返身退出,走到第三弄的后门里去。

这一着信合霍桑的期望。

他的本意分明希望这一次谈判,最好不让第三者参加,这是我从他的急急应诺上知道的。

但我还不知道他冒充了唐禹门的父执,究竟用什么方法从这少年嘴里刺探这一个疑团的真相。

时间很局促,我已来不及向他询问。

不多一会,十七号的两扇黑漆的石库门轻轻地开了。

我们先后侧着身子进了门,那少年便又慢慢地将门关上,又将门上的弹簧锁锁住。

那也是一宅两上两下连侧厢的旧式住屋,客堂中的陈设,朴素而雅静,壁上的字尽对条,也古雅没有火气。

但客堂中却并不见一个人,并且寂静无声。

唐禹门将右手里的次间门开了,领我们走进厢房里去。

这里布置着一间小小的书房,陈设也很雅致。

我们坐定以后,并没有茶烟的享受,却只受到主人的两条视线,兀自在我们俩的脸上打转。

他忽作惊疑声道:俞先生,梁先生,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瞧见过二位。

我的心头一怔,不禁有些地恐惧。

我们的照片曾在报纸上披露过好几次,万一他这时候识破了我们的真相,那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局势一定会发生变端。

我不知道我的内心的恐惧,曾否在面容上有什么表示。

幸亏那少年的视线,始终凝住在霍桑的脸上,霍桑的反应,却只是很自然地笑了一笑。

他答道:禹门兄,好记性!你当然曾见过我们,从前我们和令尊本来交往很密切的。

我们现在都在江西路营律师那里办事。

这一次关于禹门兄的事,我们就是从曹律师那边听来的。

我们顾念着交情,便打算私下来通知一声令尊。

那少年的脸容又一度变异,他把两手的手指交叉着,紧紧地合着掌,露出一种显著的惶急状态。

曹律师?——俞先生,到底什么事?霍桑忽又把身子向前接着,凑近那少年的脸。

他的脸色沉着,声音也故意改低:禹门兄,你不是和一个震旦女校里的王保凤相识的吗?在我的预料之中,唐禹门听了这句单刀直入的问句,也许会跳将起来。

可是我的预料并不怎样准确。

他不但并无这种表示,连他的身子都不曾震动,仿佛他已经猜到了我01的来意,故而早有准备。

霍桑见他呆住了不答,便忙着继续问:唉!禹门兄,你不用顾忌得,大家自己人。

这件事很严重,我们私下来通报,原想找一个补救方法,完全是出于好意。

现在我可以说得明白些。

今天早晨有一个姓朱的人到曹律师那边去商量一件事。

这娃朱的是代表一个潘之梅的。

这个人你可也认识?唐禹门微微摇了摇头,他的眼光却钉住在霍桑脸上。

霍桑仍自顾自地说道:这播之梅是南京路天源皮货号的总经理,姓朱的就是这皮号里的心腹的司帐。

你总也知道王保凤的父亲,生前就和这潘之海合股开设天源皮货号的。

现在这姓潘的患着风病躺在家里,故而派了姓朱的来和曹律师商量。

那少年不期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他虽不开口,他的神气上明明已帖帖服服地进了霍桑的圈套。

我真佩服霍桑随机应变的急智。

因为我知道他这一番续密曲折的鬼话,明明是在无意中瞧见了这少年随时构造出来的。

霍桑又郑重说道:这姓朱的说话非常荒谬,我们起先还不在意,后来听得他说起分尊的姓名一这时那唐禹门才第一次插口:什么?他知道我父亲的姓名?是啊,他们调查得非常详细。

他们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读书,也知道你在这件事上参与的事实一他忽又插口道:唉,俞先生,你说了好几次。

‘这件事’,‘这件事’,究竟是什么事呀?霍桑连连点头道:好,好,我说得明白些。

那姓朱的说,天源老股东王训义的夫人刘氏。

在三天前死了,死得非常可疑。

他因此怀疑这里面也许有什么阴谋。

而且他们料想这阴谋的主动人物,就是——就是——他故意停顿了,眼睛直注视着这少年,装得得口说不出的样子。

唐禹门铁青了面颊,颤声应道,就是我吗?是啊,他们竟这样说你。

那真是无稽之谈!当然,我们也认为这话太荒谬无稽。

我们相信你断不会于这样的事。

但他们怎么会说到我?据姓朱的说,刘氏未死以前,曾把你和伊女儿保凤结识的事告诉过姓潘的人。

伊曾说伊绝对反对这件事,并且曾和你有过冲突。

我相信这大概也是捏造出来的。

唐禹门的青白的脸上忽而泛出一丝红色,低儒着道:这个——这当然也是谎话。

他们还说些什么?霍桑的目光似在欣赏唐禹门胸口的那条游地紫线的领带,并不注意禹门脸上的变异的面色。

他的语调很郑重,不过也很从容。

他答道:他们最初的疑点,就在刘氏的偷丧。

姓朱的说,当二十三日上午,潘之梅差人进甲礼去时,刘氏的棺材已没有影踪,因此,才引起了疑心。

他们说,当刘氏死的前几天,你天天在伊家里走动——唐禹门忽怒睁着双目,插口道:完全胡说!那真是含血喷人!霍桑作同情声道:唉,我们原不相信。

不过,禹门兄,你须明白,我们最好开诚布公。

假使你当真没有这样的事,那末,事实最雄辩,尽让他们乱说,你也绝对不用恐惧。

万一地tfJ 所说的有几分实在。

那末,我们也应得早一些准备。

唐禹门仍突出了双目,高声道:我的话完全实在。

我自从L 星期三起,一连发了五天疟疾,直到本星期一的早晨热度方退。

故而这几天我连门口都没有出,怎么能在伊家里出进了霍桑轻轻拍着手,点头道:这好极了。

你有这样的证明,他们的诬陷自然可以不攻而破。

我想想看,今天是星期五,二十五日。

你在星期一,二十一日退凉,那刘氏却是在二十二日晚上死的。

在你退凉以后和刘氏死的以前,这中间你谅必也不曾到润身访王家去过。

当真没有。

我直到二十三日清早,方才知道刘氏的死耗。

唉,好极,好极,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们虽疑心你有谋害刘氏的可能,你却有这样坚强的事实做有力的反证。

那末,其他的种种说话,都可以不成问题。

他分明已被霍桑的虚伪的同情所麻醉,故而我初进门时,他的那种戒备的神气,此刻反而消失不见。

他反问道:他们还有什么其他的话?霍桑两手抱着膝骨,低下了头,似在寻思什么,仿佛没有听得这少年的问话。

我对于他本来有一种怀疑,这时虽见他侃侃而谈,却还想得到一种更确切的证明。

我便利用着这停顿的时间,从中插了一句。

我道:禹门兄,只要在刘氏死的以前,你的确能够证明不曾到过王家去,别的都不成什么问题。

唐禹门作坚决声道:我的话完全真的。

二十二日上午,我虽曾出门到学校里去,但上了一课,觉得有些头晕,随即回来,以后便没有出门。

这都可以找人来证明的。

那末,刘氏是在二十二日傍晚时候死的。

你说在二十三日清晨方才得信。

这一点也是实在的吗?尊府总有电话,难道他们在刘氏临终时不曾当场打电话给你吗?唐禹门的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一转,忽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不是觉得报丧的时间太迟,疑心我故意掩饰吗?其实梁先生误会了。

我索性告诉你们吧,我和保凤的交谊,只有我家母知道,还没有和家父说明。

所以伊从来不曾打过电话给我。

二十三日清早,伊也是差人送信给我,我才知道。

霍桑的眼光向我一瞥,眼光中并没有嫌我插嘴的表示。

不但如此,他反因此得到了一种接话的机会。

他忙问:唉,伊的信上说些什么?唐禹门忽而踌躇起来。

他瞧瞧霍桑,用手推了推那副黑边的眼镜,把眼光射到地上,他的两片嘴唇兀自咂咂作响。

一回,他避去了不答,又问道:命先生,他们还有什么别的诬陷的话?霍桑皱着眉峰,说道:那姓朱的说,他们曾到河南会馆里去调查过,偷丧的事也是你一手包办。

他说完了话,他的抱膝的两手忽而放下,眼光突然射在对方的脸上。

唐禹门的视线似乎已没有勇气和霍桑的相接,他低垂了头,沉吟了一下,却仍不答话。

霍桑催促着问道:禹门兄,这句话可实在?那少年依旧踌躇不答,他的下额几乎接触他的胸膛。

我又从旁打了一下边鼓:禹门兄,你尽可以和我们实说。

因为第一步你有主谋嫌疑的话,既然有了真确的反证,那末,第二步当然更不成什么问题。

他直截承认道。

我得到伊的信以后,果真去参加送殡的。

但怎能说我包办?霍桑乘势道:只要有事实证明,这些都是技节问题,让他们随便说好了。

但那会馆方面的接洽,可是你担任的?是的,但接洽一下,也不能就算包办。

原是啊。

还有打棺材的夫役,料想也是你代他们晚叫的。

是的,我代替他们唤的、他们又曾调查得那些扛棺材的人都住在大东门外关桥那边。

你可是亲自去唤叫的?或是转托别人?我打电话托大东门外仁顺布在里的一个姓陆的同学转雇的。

可是保凤写信叫你这样办的吗?这个——他说了两个字突然住四。

他的眼光又移到霍桑脸上,俞先生,作为什么琐琐屑屑地查问?这些都是没有关系的。

霍桑神气自若地答道:好世兄,你的年纪轻,究竟还欠些阅历。

这怎能说没有关系呢?他们所以怀疑你,要想把你当做控诉的主要对象,就在这一点上啊。

故而这事如果闹到法庭上去,这一点的确非常重要。

你应得仔细想想,万不能随便认在自己身上。

他向书桌面上呆瞧了一回,似乎有些迷们的样子。

接着他又瞧着地反问道:这一点怎么重要?我不明白。

霍桑道:唉,我来解释给你听。

那播之海怀疑的起点,就在偷丧这件事上。

他们又调查得扛棺材的工人,并不是西门附近的六局里的人,却舍近就远,特地到大东门外关桥那边去雇的。

这明明见得他们的丧礼有些蹊跷,才有这掩人耳目的举动。

也许王家方面做成了圈套,利用着你做一个避嫌疑的幌子。

你不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就累在自己身上。

这样,你不是很危险的吗?唐禹门的眼光再也格不起来。

他的面颊上白得没有血色。

他低声道:这话太没有意思!完全没有这一回事!我觉得他的语意异常含混,声调也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霍桑继续问道:那末,你托人到关桥那边去雇扛夫,可是你自己的主意?唐禹门吞吐着道:是——是的。

那末,你又为什么这样子舍近就远?这个——这个——我——我因为那方面熟悉些——除此外,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话?正在这时,我忽听得一阵子门铃声音。

唐禹门突然站起来听了一听,他忽张大了两目,发出一种惊讶的呼声。

哎哟!家父回来了!八、一个头唐禹门的惊呼声浪,立刻感应到我的身上。

他父亲这时候回来,不但打断了我们刚才入港的谈话,连带还给我们一种揭破真相的恫吓。

这自然不能不使我惊恐起来。

因为我们的假冒的面具揭破以后,这僵局如何收拾,我委实不能想象!但我瞧瞧霍桑,却仍声色不动,他也立起身来低声说话。

唐科长回来了吗?那很好。

我们就和他商量一个应付的办法,免得发作以后禹门兄吃他们的眼前亏。

这时候我们听得有一个老妈子在里面答应的声音。

那少年越发着急,咬紧了嘴唇开不出口。

我明知霍桑的话只是一种反激,这时情势既很急迫,说不定会假戏真做,我不能不从中解围。

我道:这件事唐科长既然还没有知道、不知道说破了对于高门见有没有妨碍?他连化低声答道。

我想暂时不和他说明的好。

最好请你们不要和他见面,等一会我再和二位细细地讨论。

他急忙开了次间的门,跨到客堂里去,向那个刚要走出客堂去开前门的老妈子用力摇手。

霍桑就顺水推舟地跟着走进客堂,又低声向唐禹门说话。

他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从后门里走吧。

停一会你如果要找我们谈话,请你到爱文路七十七号来。

他向我把招手。

我们便急步向客堂背后走去。

那少年也送客似地跟在我们后面。

他送到门口,又向霍桑叶咛了一句:俞先生,那方面最好请你想个方法,暂时擦一下子。

好,好,一定道命。

我们走出了永安里,踏上了方板桥的马路,霍桑在人地道旁边的一根电线杆后面站住。

地摸出纸烟匣来,先拿一支给我,含着笑容说:包朗,今天你的边鼓打得很是合拍!我事前不曾和你接洽,你竟也能随机应变。

这一支烟就算是酬劳品吧。

我接了纸烟,霍桑又擦火给我烧着。

我答道:你的‘虚伪’的本领,我也着实佩服。

这孩子竟被你骗得服服帖帖!霍桑忽皱着眉峰,说道。

这不能说‘虚伪’,这是‘权变’。

因为我们不是用假面具‘济恶’,却是‘制恶’。

这里面应有一个分别。

哈,你又认真了!我原是笑话啊。

不过你的权变功夫,为什么不运用到底?你最后的自露马脚,是不是因着仓卒间没有准备的缘故?你可是说我无意中漏出了我的真地址?不是,不是,我故意告诉他的。

你总知道这种权变的效用,只能在短时间中利用,何况他本来见过我们的像片?我即使不说破,他也许会推想出来。

还有一点,我料想他真会来和我讨论善后的办法。

我现在打算去瞧瞧汪银林。

你不妨就直接到我寓所里去等着。

我料想这孩子说不定不久就会来找我的。

你竟有这样的把握?是,我相信他经过了一度回想,便要来找我了。

何以见得?他已漏出了内幕中的要点。

他为自身的安全起见,或为掩护他的情人起见,不能不来。

他漏出了什么要点?可是他承认了雇拉夫的事?是啊,他舍近就远地到关桥那边去雇扛夫,明明是受了他情人的指使,大概就在那三子送去的第一封信中写明的。

但保凤有这样的指示,也就是掩饰犯罪举动的明证。

刚才他虽含糊承认是自己的主意,却不能自圆其说。

所以他对于他自身和对于他的情人,这一点都是一个不可补救的漏洞。

那末,他先说事前绝不曾到王家去过,你想这话可实在?实在的。

实际上他本人在这件事上或者当真没有直接关系,不过他一定是知情的。

所以他如果要掩护他的情人,补救这个漏洞,他也许会来找我。

万一他不来,这条线路我也不肯就此抛掉。

现在你姑且先回爱文路去。

我不久也就可回来的。

我和霍桑分手以后,忽又想起广福寺里那几个和尚还没有去访问过。

这里距离广福寺不远,不如乘空去弯一弯,说不定可以得到些补充的线索。

因为我并不像霍桑这样确信那少年会立刻赶到霍桑的寓里去,与其我一个人到他的办公室里去枯坐,不如再去做一种切实的调查。

不料我的希望完全落空。

我查得广福寺的主持叫做潭月,但那晚上王家的转殓功德,他自己并没有去,我自然无从开口。

后来他去叫了一个那晚曾经到三家去过的小和一尚来,‘和我敷衍了几句。

我发了好几个问句,却只换得了那小和尚的不知道和没有一类的答语。

我碰了一鼻子灰,从寺里回出来时,却又出于意外地听得一清脆的呼叫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

包先生,你到哪里去呀?‘我回头一瞧,却是那润身坊第七号里的根弟。

伊仍穿着那件深青色白丝光线条布的夹旗袍,手中提着一只良条制的小篮。

我因站住了应道。

根弟,你可曾瞧见过菊香?伊摇头道:没有。

包先生。

你究竟还是要找菊香,还是想查问王家的事情呀?我觉得这孩子既有一种见貌辨色的天才,我的掩饰实在也没有多大功效。

我索性在街边上站住了,招招手叫伊走到我的近边。

我低声说道。

根弟,你真聪明,我当真要查问三家里的事情。

你如果有什么话告诉我,我一定重重谢你。

伊的小眼睛又从眼角里向我瞟了一瞟,唇角上也露出微笑:你可是要知道关于王家三小姐的事情?不,你误会了。

我要知道些关于王家太太出殡的事情。

这个我已告诉过你了啊。

那是在大前天二十三日清晨八点钟不到的样子,送丧的只有——这个我知道了。

那时候你有没有听得哭声?没有,但在那天刚亮的时候,我和我家的少奶都是被隔壁一阵子仿佛敲针的声音惊醒的。

敲钉声音?大概是针棺材吧。

唉,那末,那棺材莫非在上夜里就送去的?是的,上夜里我去看和尚们转殓的时候,便看见那口黑漆的空棺材停在王家的天井里。

我走神一想,觉得这一点也很重要。

在这个时令,天刚亮的时候,大约在六点钟左右。

我记得那老虎灶的三子说过,保凤在二十三日清早第一次叫他送信时,天刚才亮足,约在六点半钟。

但六点钟时根弟就听得钉棺材声音,可见这钉棺材的工作并不是那扛棺材的扛夫们做的。

因为六点半三子方出门送他,唐禹门接信后才打电话转雇扛夫,时间上有显然的差别。

那末,究竟什么人钉棺材的呢?莫非就是倪氏母女或母子们自己动手的?我又问根弟道:当你们听得敲钉的时候,有没有听得哭声?根弟摇头道:没有。

我们只在上一夜上灯时分听得他们的哭声,我到隔壁去一瞧,才知王家太太已断气了。

我想了一想,觉得钉棺材时没有哭声,这一点也不能不加注意。

我又道:我还有一句话问你。

当王家太太未死以前,你可曾见他们请过医生?那小使女沉吟了一下,摇头道:我没有见什么医生,但我曾见菊香把药渣倒在前门外面,想必王太太总是吃过药的。

这时伊的脚站立不定,似乎要急于回去的样子。

我也知趣,又摸出一个银元放在伊提着的竹篮里面:这个给你买点心吃。

我仍旧要见见菊香。

你如果瞧见菊香,再打一个电话给我。

再见吧。

我坐了车子赶到爱文路时已经五点过了。

霍桑还没有回寓,我问施桂,也没有什么陌生客人造访。

我心中暗暗欢喜,霍桑指派我的职务既没有失误,无意中却又得到一种重要的证据。

我一个人坐在他的办事室中,一壁吸烟,一壁寻思这疑案中的秘密。

我暗自忖度:这件事有着秘密的内幕,可算已是铁一般的事实,不过这秘密的性质还待揭发。

照我的主观,凭着我们所查明的种种事实,眼前就正式进行法律的手续,请求开棺检验,谅来也可得检察官的允准了。

太阳照到了朝西的墙脚跟下,渐渐儿隐下去了,天空中便充满了阴暗的夜气。

凋零的梧桐枝上,栖满了一群群的归鸟,酝酿出一种夜景。

我仍不见霍桑期望中的唐禹门到来,霍桑本人也迟迟不见回来。

我的手表上指在六点一刻,电灯已经通明,烟灰盆中也积满了一小堆烟尾,我才见霍桑气喘险从外面回来。

他坐定以后,先问我唐高门来过没有。

我摇了摇头。

他就告诉我分手以后的经过情形。

他曾见过汪银林,查问关于五保荣和菊香的下落。

据汪银林说,他曾派人到各旅馆里去查访保荣的踪迹。

没有结果,又曾到各区的拥工介绍所去调查菊香,同样也没有消息。

霍桑说道:据江银林的意见,这两个人都已离了本埠,故而他准备一方面派人到浦东去调查菊香的家乡,一方面又打算沿京沪线和沪杭线去找寻保荣。

其实这见解未必与事实相合。

据我猜想,这两人一定都留在本埠。

我道:你有什么根据?我们已知道菊香是在二十三日早播送殡时离开王家的。

伊和唐离门和保凤一块儿出门,却不曾送到会馆。

可见他们一定是为着防免泄漏秘密起见,将伊藏匿在附近的什么地方。

我以为这女孩子的踪迹,也尽可从这姓唐的少年身上着手探索。

他此刻不来见我,我少不得要移蹲就教。

那末,还有王保荣呢?他出门时衣袋中一定已装满了。

这种游手好闲的少年,一旦有了钱,他们的足迹总不外乎妓院赌场,何况五保荣是赌博学的专家?不过他在这件事上,兴许就是内幕中的主要角色,他既干过了犯法的举动,行动上当然要敛迹些。

他也许在什么朋友家里暂时匿优。

故而我虽指示江银林到赌场和私娼方面去调查,实际上我也没有多大把握。

这样说,这两个重要的角色,还不一定能在短时间内发现。

那岂不显缓不济急?霍桑吸着纸烟,点点头道:原是啊。

因此,我又到大东门方面去走了一趟。

可是调查那扛夫阿四?正是。

阿四住在关桥市魏二十九号里,不过我还没有瞧见他。

我已托汪银林派两个探伙在那边守候。

我想他也许能供给些补充的证据。

我想了一想,忙着问道:你希望他说些什么?可是关于死者下棺材的情形?霍桑忽移转目光瞧在我的脸上,点了点头。

我又道:那末,你不免又要失望了。

阿四只担任了把棺材从王家送到河南会馆去的工作,别的一定不知道什么。

于是我不等霍桑的追问,就把我刚才无意中遇见根弟的一回事向他说了一遍。

霍桑听了这一番话,张大了眼睛,神气上非常震动。

一会儿,他丢了烟尾立起身来,背负着两手在室中踱着。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根弟所听得的声音并不错,那末,我们不必再等待什么,尽可就直接进行——他忽而站住,目光一转,鼻梁间忽起了几条皱纹,仿佛霎时间想起了什么难题。

他又叹道:矛盾还是矛盾!这一个超越了常情的矛盾点,多么困人的脑筋啊!我不知道霍桑所说的矛盾又是指什么说的。

在我看来,这件案子真像春云乍展,已步步趋向光明。

他怎么反有这种沉闷的表示?可是这时候我已没有机会发问,电话的铃声忽而琅琅震耳。

霍桑忙站起来走到电话机前去。

他一握着电话的听筒,神气上就立刻变异。

我觉得这电话的来历一定有些奇怪,便也把耳朵凑到听筒的近边。

你那边可是爱文路七十七号私家侦探霍桑事务所?是。

你哪里?我要找霍先生谈话。

鄙人就是。

你哪里?这里是沪江旅社二0 八号。

我是许邦英。

唉,有什么见教?我知道你受了我表外甥王保盛的委托,正在进行一件莫须有的事件。

对不对?唉——是的。

不过这只是一种非正式的求情。

许先生,你有什么意见?我的意思,特地好意地通知你一声。

这一回事完全是一种因隔膜而生的误会。

要是你要正式进行的话,那末,一切谈判请向鄙人接洽。

表妹和表甥女都是女流,他们已完全委托我了。

好,那一定遵命。

许先生在上海大概还有几天耽搁吧?是,我想霍先生如果有什么见教,请在这三天内接洽。

可以,可以。

唉,还有一点,还有那个年幼无智的唐禹门,他是绝对不负责任的,请你不要和他啥赚。

你无论有什么话,请和我面谈。

好,好,一定遵命。

再谈。

再会。

霍桑把电话听筒挂好以后,神色上静穆没有表示。

他回到靠窗的那张藤椅子上。

他坐下来时,把两支肘骨支在他的膝头上,他的身子便像蹲蛙式的向前偻着。

他的头沉得很低,目光注视在那条奇地白花的地毯上面。

我知道他在运用他的脑思,不得不暂时保守静默。

一会,他的唇角上现着微笑,自言自语地说道:怪不得这孩子使我失望,至今不来见我。

他已找着了靠山哩!他又摸出了纸烟,开始打火。

我接嘴道:这个人当真厉害,他竟已知道了你受王保盛的委托。

你方才和唐禹门谈话的时候,不是假托着潘之梅的名义的吗?霍桑呼了一口烟,答道:这个并不难知。

王保盛的神经既然丧失了健全的控制,他请我援助的事,说不定会自己吐露出来。

我想他到我这里来,行动上也未必会有严格的秘密。

何况此刻唐禹门已和他会面,我的真相,已从我的地址上公开显露?我料想今天清平保凤写信叫他去,大概就告诉他,许邦英到上海来准备应付的事。

今天午后我们到永安里时,唐高门刚要出外,一定就是到沪江旅馆去的。

现在他们既已接洽妥当,自然就来找我。

故而这一点实在不足惊奇的。

他又低头吸他的纸烟,他的嘴唇上忽露出一种苦笑。

这个人的确是有能耐的,可惜他迟来了一血的嘴唇张着,露出两行白齿,一阵阵急促的喘息从齿缝中透送出来。

不多一会,他的喘息声中忽进出了一种刺耳的惨呼。

一个头!——一个头!——九、殡舍中在我的意识之中,认为王保盛的神经性的病态又发作了。

因为他的声浪态度,和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说话,处处都给我这样的印象。

但霍桑所得到的印象,一定和我的不同。

他的神态也顿时紧张起来,他的眼睛里似在发光,脸上的肌肉紧板板地毫不牵动,嘴唇也紧紧闭着。

一会,霍桑又用手捉住了王保盛的肩膊,发一种勉强镇静的声音。

唉!一个头?是!头——人的头——一个人的头!霍桑注视着他:保盛兄,你是不是发现了一个头——一一个人头?正是!谁的头?是我母亲的头!这委实太奇怪了!这少年会不会发疯?可是他又声色俱厉地补充。

是——是的——一定是的!霍桑把两手缩回,交叉地抱着。

他的凝定的眼光瞧着那扇开着的门。

他忽而旋过头来,瞧着我摇头叹息。

唉,太矛盾了!包朗,我们是不是还在这现实的世界中?或是竟在做梦?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的神经似已麻木,只向霍桑呆瞧。

那少年也气息毗然地瞧着霍桑。

霍桑又低头沉吟了一回,忽突的抬起了目光向王保盛发问:你可曾瞧清楚?会不会弄错?不——不会的。

那是一个灰色头发的妇人头,面部却完全被石灰涂满了。

我实在不敢动手!那可是一个新鲜的人头?——或是一个骷髅?新鲜的!颈项上有血没有?那也被石灰涂没,我不敢细瞧。

霍先生,那一定是我母亲的头!霍桑定一定神,便走前一步,轻轻地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又伸手把王保盛扶到椅子上去。

你坐一坐。

告诉我,这头你怎样发现的?王保盛刚才坐下,忽又站了起来,似乎他的肢体的行动,已不受他的脑府的控制。

他一壁喘着,一壁把眼镜推一推,说道:霍先生,我坐不住,你让我站起了说吧。

霍桑点头道:那也好。

你在什么地方发现这头?你说得仔细些。

王保盛顿了一顿,才道:刚才上灯的时候,我照样拿了热水瓶,亲自到老虎灶上去买水。

我是开了后门出来的,出门时也曾把后门拉上。

不料我买了热水回来时,后门忽已开着。

我向里面一望,黑漆没光。

我问了一声‘谁在里面?’却没有答应。

我以为后门也许是被风吹开的,便轻轻跨进门去,想不到我的脚刚才跨进门槛,脚尖上忽接触一种东西。

我因此顿时止步,摸着了门框边上的电灯机钮,扳亮了一瞧,忽见我的脚面前放着一只放肥皂的小板箱。

那头就放在这小板箱中?是啊。

我把那极箱提了一提,觉得很重,一时还不敢开动。

但我仔细一瞧,忽见板箱盖的隙缝中,还露出些灰白色的头发。

我才用手把板扳开,就发现了一个人头!唉,那时候厨房中有没有异象?没有什么,他们母女俩都在前面房里,连客堂中都没有灯光。

那江北老妈子呢?伊比我先出去,奉了我姨母的命到酒馆里去叫菜的。

原来我的表母舅许邦英在中饭时候已来过一次,约定在晚上来吃夜饭的。

我因他的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无量的希望。

我问道:那末,你相信他此刻出场,在我们的侦查上不致有什么阻碍吗?霍桑笑道:我已经说过了,他已来得迟些。

我们的侦查,到眼前已获得了相当的进展。

假使能再进一步,加一番证实,我们的工作便可以全部结束。

许邦某虽靠法律吃饭,善于玩弄法律,但我不相信他会有变更法律的魔力。

这话你的确有把握吗?何止把握?差不多已成事实。

那末,许邦英三天的约期,你想可来得及?霍桑突然抬起头来,他的眼光中平射在书桌上的那个当做点缀品的手榴弹上,(读者们如果读过《活尸案》的,当然还记得这手榴弹的来历。

)忽发出一种坚决的声调。

用不到三天。

我想三个钟头也就够了!当真?自然!那末,你刚才怎么还说什么矛盾不矛盾?霍桑的视线突然像电光般地射到我的脸上,凝视着不动。

一刹那间,他的眉峰忽渐渐儿皱缩弄来,他的目光也渐渐地垂下来了。

唉!这案子从开场到现在,矛盾依旧是一个矛盾!这矛盾的谜团,我此刻实在还没法打破。

我想只能在最近的将来,等它自己打破了!我暗忖他刚才说三小时内就可结束,此刻却又说没法打破谜团,那才是真正的矛盾!不过这矛盾的谜团到底没有打破。

原来这时候发生了一种意外的转变,使霍桑办公室中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霍桑惊讶道:唉!王保盛又来了!他不是又送什么消息来吗?一分钟后,那少年果真一蹩一重地冲进办公室来。

他的那顶呢帽仍戴在头上,电灯光下照见他的脸色白里泛青。

他见了我们,一双近视小眼无目的似地向前直瞪,失唉,唉,真太奇怪!……你发现了头以后又怎样处置?我一时也想不出办法,便悄悄把木箱拿到楼上,藏在我的房里,随即赶到这里来报告。

唉,霍先生,他们竟这样子忍心!现在我怎么办呢?霍桑把两只手交叉抱在他的胸口,似正在寻思什么疑难的问题,没有听得王保盛的问句。

他又自顾自地问道:当你发现那极箱的时候,厨房里的境没有任何人吗?我仔细瞧过,完全没有。

你可确信当你出门买水时,板箱还不在厨房里面?当然如此。

霍桑咬紧了嘴唇,兀自摇头。

他又问:你发现以后,还不曾把发现头的事向任何人宣布过吗?完全没有。

那末,你刚才出来时曾否关照你家里的人?没有。

我仍悄悄从后门里出来的,没有一个人瞧见我。

那藏头的板箱呢?在我的床底下。

你的房门怎样?锁着的,钥匙还在这里。

他随即用手在衣袋外面拍了一拍。

霍桑用手抚摸着他自己的下饭,又经过了一度考虑,忽点点头,表示他内心中已构成了一种决断。

他拍着那少年的肩膊,作坚决声道:好,你先回去吧。

我们随后就来。

不过最要紧的,你现在应自己定一定神,依旧不露声色,决不可这样子慌张。

须知这件事,今夜里就可以结束,你母亲的冤恨也同时可以伸雪。

现在你尽安心吧。

霍桑送王保盛出去以后,一回进来,就赶紧打一个电话到龙大车行里去叫一辆汽车。

接着,他匆匆奔上楼去,我不知他忙些什么。

我一个人坐在楼下办公室中,呆呆地寻思。

这一件疑案的转变,的确出人意料。

那倪氏母子竟这样狠心,会把刘氏的头斩割下来!但他们既有这样的阴谋,现在为什么又将刘氏的头交在王保盛手里?这委实是太矛盾了I 难道那同谋人中间,有一个人闹了意见,因而自动出卖他们的阴谋?我转念一想,不禁又疑惑起来。

莫非这是另一个人头?会不会因着事机的凑巧,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情牵合在一起,才造成这一种惊人的发展?不过这样的凑巧,未免太觉离奇,我又不敢轻信。

一会,霍桑已急匆匆赶下楼来。

他已罩上一件百色国产华达呢的外衣,脚上也换上一双陈嘉庚的篮球鞋,故而他下楼梯时足声很轻。

他手中又提着一双同样的篮球鞋,他的外衣袋向外突出,分明已藏着什么东西。

他向我说道:包朗,你把这双篮球鞋快换上了,汽车已等在门外哩。

我问道:我们既乘汽车,为什么还要换鞋?那自然有用。

现在时机很急迫,请你暂时不要多问,赶快换吧。

于是我凭着兵士们得到紧急集合口令后的动作,在一分钟内已换好鞋子,再一分钟,我们已上了汽车。

霍桑在上车时向他的忠心的旧仆施桂附耳说了一句,又吩咐汽车夫驶往斜桥路去。

我们的汽车便立即像风驰电掣般地开动。

我忍不住低声问道:我们往斜桥路去?霍桑点了点头,他的嘴唇仍紧紧闭着。

我又道:可是到河南会馆里去?正是,你猜想得巧妙!莫非你要去见见那个管会馆事务的庞伯年?不是,我去访问王保盛的母亲刘氏。

‘什么?轻声些,别大惊小怪。

他怎么要去访问尸体!这当然不像是笑话。

那末,这句话有什么意思?我又低声问道。

霍桑,你到底要干什么?莫非竟想开棺?是啊!你又猜着了!他从他的外衣袋中摸出几件东西来给我瞧,一个电筒一个铁锤,一柄推子。

我惊讶道:霍桑,你须谨慎些。

这是犯法的勾当啊!他点点头道:是,我知道的。

但我们为保障法律而犯法,不能与寻常的罪犯一概而论。

这究竟是冒险的。

难道除了这一着,你竟没有别条路进行吗?是,我也希望我能够避免这最后的一着。

那末,你现在去干什么?‘我去证实你告诉我的一句话。

如果这证明我认为满意,那末,这些东西也就可’备而不用‘了。

他说时他把那铁锤和铁锥放在左边的袋中,又把电筒放在右边的袋中。

你要证实我的什么话呀?唉,这里已是斜桥路了。

他用手在车厢玻璃上轻轻叩了一下:车夫,就停在这里。

我们停车的地点,距离河南会馆还有十多家门面。

霍桑叫汽车夫把汽车停在一条叉路的转角,就回身向会馆方面走去。

那会馆的前门并不直靠马路,却缩进一丈多路,这条路日间本不很热闹,这时更阴暗而冷清。

我们走到会馆门前,馆的铁门已经关了。

霍桑并不叩门,却向会馆东西隔围墙的一条小弄中走去。

霍桑低声说道:王保盛不是说过他母亲的灵柩寄放在后面荒字号里吗?我应道。

正是。

我记得他还说过荒字号就是沿后围墙的。

那会馆的后部隔着一块空地,不但没有人迹,连小弄中的电灯都照射不到,黑尴越的一片空场,望去似有一种恐怖景象。

霍桑重新回到那条我们刚才穿过的小弄回,探头向券中瞧瞧,接着回到后面的围墙脚下,仰起头来向围墙端详。

这固雕的高度约有九尺光景,墙的本身用灰色的新方砖砌成,不加粉刷,墙黝上排着竖立的瓦片,构造得非常坚固。

霍桑端详了一会,便把外衣的纽子解开,随即将外衣脱了下来放在墙边的地上。

他忽从腰间解下两根有小指粗细的麻绳,绳的一端各附着一个铁钩。

这绳钩是他发明的一种器械,本用做打捞池塘中的沉物用的。

我记得在好多年前,我们所经历的箱尸案中,霍桑曾利用过这个东西,的确有效。

此刻他忽又拿出这种东西来,分明想借做爬墙的梯子。

他把那绳子理了一理,打了几个结,就用右手捏着铁钩,把身子一蹲,现出一种飞标枪的姿态。

那铁钩便脱手飞起,钩住在墙边的瓦缝中间。

他把那绳拉了一拉,觉得已足够是期一个人的重量,便把另一条绳绕了一绕,放在短褂袋中,又偏着身子从外衣袋中摸出带来的三种应用器械,同样放在他的衣袋中。

他低声向我说道:你先在这里站一站,我进去瞧瞧。

如果没有必要,你也用不着费这一番爬墙的气力了。

我勉强点点头,心中却不很满意。

因为他到里面干些什么,我很愿意亲身参加。

这种似犯法而非犯法的动作,含有一种特殊的惊惊的感觉,是我所最喜领略的。

但霍桑既不愿我进去,或者另有用意,我一时不便反抗。

他又叮咛道:你小心些。

我料想里面都是殡房,不会有什么活人。

但墙外面却情形不同,你须注意才好。

我轻轻答应了一句。

霍桑就把短褂的纽子扣了一扣紧,用手拉住了绳,两脚离地,便渐渐儿揉升上去。

霍桑这种爬墙动作,在我眼中已认为非常敏捷,不过在那班迷信于一跃数丈的侠客的人们看来,一定还不免要讥笑他的技术的幼稚哩。

一会儿,霍桑的两手已攀着了墙巅两边的檐边,他就施展一种运动家盘杠的姿势,把他的两臂一曲,上身便抬升起来,他的脚尖夹住了蝇结,用力一抵,上半身便已爬上了墙头,接着,他的右脚已如墙巅,左脚也跟着上去。

这时我见他的身子仿佛已横睡在墙上。

他正在把身子撑起来的时候,我忽听得哎哟一声,墙巅上已不见了霍桑的影踪!这一惊真非同小可!霍桑是不是跌下去了?我绝不犹豫,忙拉住了那条绳子,急速线升上去。

等我爬上墙巅,探头向墙里面一瞧,一团黑漆,竟完全瞧不见什么。

我非常惊奇。

莫非他遭了看守人的暗算?万一如此,这件事有口难辩,不知要僵到什么地步!我又不敢发声呼叫。

怎么办呢?正在踌躇不决的当地,我忽听得墙脚下有轻微的呼声。

包朗,我在这里。

我定了定神,我的目光和里面的黑暗相习,才瞧出霍桑蹲在墙脚旁边。

我不顾他先前的叮咛,便把两足踏在竖立的瓦片上面,向下一溜,立即跳到了地上。

我凑到霍桑的耳朵,问道:你怎么样?莫不是偶然失足?霍桑答道:不是失足,是失手。

他说时他的右手仍抚摸着他的左臂。

我才记得他的左臂新近受过枪伤,这时当然还没有完全痊愈。

唉,我倒忘怀了!你的左手当真不应这样子用力。

可曾跌伤?还好,刚才我正想撑起来,这左手忽而一阵酸痛,身子便滚了下来。

幸亏围墙不高,下地时我的右手着地,这里面又是泥土,并无损伤。

但我的外衣不是还在墙外吗?那末,我们应当赶紧些了。

他站直了身子,摸出电筒来照了一照。

那沿围墙的一带,都是平屋的殡舍。

我们站立的所在,恰在一问黄字号的面前。

这时我们的附近,既静且黑,从外表上看,可算绝对没有异象。

不过我的心中,却不能不想到这些殡舍里面,累累的都是些陈尸。

我们的举动虽是问心无愧,但在事实上却已陷进了法律的罗网。

因此,不知不觉地有一种寒凛惊悸的感觉,仿佛直刺我的内心。

霍桑低声道:这些条子大概照着千字文排的,那荒字号大概距离不远。

他一边说,一过缓缓向西进行。

黄字号和荒字号,原只有五间门面的距离。

不一会,霍桑电筒的光已照到了荒字号方格玻璃窗上。

那玻璃已有好几块破碎,窗框上的红油也都已暗淡剥落。

正在这时,猛听得那殡舍平屋的屋面上刮喇一声!霍桑立即把电筒熄灭,身子站住了不动。

我仔细一听,原来是一支野猫在里面奔窜。

福桑又开亮电商用手推窗,那窗应手而开。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要实行破格的勾当,我虽不赞成,但是万一动手,我又不便阻拦。

当我正在默默的寻思的当儿,霍桑已把电筒照到了靠西边的一日黑漆的棺材上,嘴里哼了一声,便即跨到那棺材跟前。

我仍站在殡舍门外,静瞧他的举动。

可是出我意外的,霍桑只把电筒的光在棺材盖的头部和尾部照了一照,使即回身退出。

接着,他重新轻轻将玻璃窗关上。

他满意似地向我说道:完了,我们回去吧。

我暗暗诧异地问道:什么?你只要来瞧一瞧棺材益?是啊。

现在我这一瞧,已经完全明白。

你不用再给我担忧,我更用不着别的举动了。

你已明白了什么?我知道那一口王门刘氏的棺材里面,的确是一个没头的尸体!哈!你有爱克司光的眼睛!喂,轻声些,这里似乎不是我们举行讨论会的地点啊。

我们赶快出去,我的外衣也许会发生问题哩。

我暗忖霍桑谅必不致于因着顾虑他的外衣,才这样草草了事。

这时忽有一阵冷风吹来,嘘嘘有声。

我身上一冷,觉得也没有和他执辩的必要。

霍桑又同样用绳子约住了墙巅,开始探升上去。

我防他的左臂再发生问题,便抱住他的两足,给他助些儿力。

不一会,他已爬上了墙巅,先低着头向墙外面探视了一番,然后回头来向我招招手。

我也照样爬了上去。

墙外的空地上依旧寂静无声。

接着霍桑面向着墙壁,两手攀住了瓦脊,两只脚先沿着绳子渐渐地落下。

不多一会,他的手也抓住了绳,慢慢地将身子宕到地下。

我先将里面的绳钩拿起来丢在墙外,然后也摹仿了霍桑的动作落到地面。

霍桑先用手在衣裤上拍了一拍,随即把墙上的绳钩松了松取了下来,又将地上的一条绳拾起来理了一理,重新围在腰间。

他的外衣并无问题。

他从墙下拿起了外衣穿好,便向西额的那条小弄走去。

我们走出了小弄,从那会馆前门的八日踏上马路的时候,远远瞧见一个站岗的警士站在马路中心,似在向我们瞧。

但我们仍自顾自地缓步前进,绝不露什么惊慌的迹象。

一会,我们已走到汽车停住的地点、我急忙拉开车门,走进车厢。

霍桑向汽车夫说了一句,便也随着上车。

等到汽车开动以后,我心中才放下了一块石头。

霍桑摸出纸烟来吸着,神气上非常安闲,似乎他这一次爬墙的动作,已得到了满意的收获。

我刚才的疑团仍没有解释,这时真有些按捺不住。

我道:霍桑,你刚才带了器械,不是说要去开棺的吗?他一边吸着纸烟,一边用右手抚摩着他的左臂,缓缓答话。

我原说这东西是‘备而不用’的,只要我的疑团能够证明,何必再干这冒险的举动?你认为开枪是有趣的事?那末,你已证明了什么疑团?我已告诉你了啊。

我知道那口黑漆棺材中是一个无头的尸体。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

假使我不是和你相交了二十多年,那我真要怀疑你有天眼通了!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这个你只能怪你自己。

假使你刚才也跟着我走进荒字号的殡房里去凑近些瞧瞧,那你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了。

我摇头道:你在恭维我了!我不相信我自己有这样的眼光。

唉,那末我告诉你。

我们眼前的关键,就在证明王保盛刚才发现的头,是不是他生母的。

这一点能够证实,我们的工作便可告一个段落。

但王保盛自己既然没有瞧清楚,不能下肯定的答语,那只有开棺检视的一法。

不过这动作究竟太险,若非万不得已,自然应设法避免。

因此,我想起了你曾经提出过一种反证的方法。

我提出的?什么方法?你刚才不是告诉我那隔壁的小使女根弟,在二十三日的天明时候,曾听得王家里钉棺材声音吗?我们知道那时候不但那扛夫阿四们还没有到场,连唐禹门也还没有得信。

这样,可知那敲钉的声声,假使其是钉棺材,那定是倪氏母女们自己钉的。

我们从这一点上推想,便可确信那刘氏的尸体,一定有了缺头或毁肢的事实,他们才会于这种可怕而诡秘的动作。

所以最简便的反证方法,只要瞧一瞧那棺材是不是倪氏母女们钉的,其余的都可迎刃而解。

唉,我明白了。

霍桑吸着纸烟,仍自顾自地说道:你总也承认,一个熟练的木匠或一个用锤子有经验的人,和一个非职业的人,打一校任何大小的钉,一定有显著的差别。

何况棺材上的针又长又粗,更不是一个生学所能针得妥贴?刚才我只用电筒照了一照,你告诉我的说话便完全证实。

那针都是旧式的钩尾钉,钉尾的方向,并不一例,有两枚何因着用力不均,钉尾激斜,到底没有打平,钉的四月的棺材盖上,铁锤瘦又累累可辨。

这种种迹象,都足以显示这钉订工作,是一个‘全本外行’的人的成绩。

故而我的电筒只略略一照,我所希求的证明便已完全如愿以偿了。

他说完了话,又用力抽了两q 烟,忽而倒着头向车窗外准了一瞧。

他随即用手指在前面的玻璃上弹了两弹。

唉,车夫,停一停。

我要下车哩。

十、一张神秘的图画我们停车的所在,在方没路一爿酱园门前。

霍桑下车以后,匆匆走过着园去。

我瞧瞧手表,恰巧七点半钟。

霍桑耽搁了六七分钟光景才回上车来,我们的车子便继续进行。

我问道:霍桑,你到普园里去干什么?他作简语答道:我打了三个电话。

三个电话?给谁?一个给沪江旅社许邦英律师,一个给汪银林。

汪银林却不在厅里,故而我重新打了一个电话给西区巡官毛谷村。

我一听这话,我的紧张的情绪又增加了:你为什么通知汪银林和毛巡官?莫非你就准备逮捕他们?霍桑紧皱着眉毛,答道:是的。

不过这还是第二步。

眼前我只想利用他们做一个证人。

唉,现在我们往哪里去?你准备有什么举动?我们往润身坊去,准备向案中人开一次谈判。

刚才那位许律师既然打过招呼,我不能不通知他。

他说他刚才回族馆,此刻也正要到王家去吃夜饭哩。

我暗忖这件事的秘密虽已大部分揭穿,但要达到最后的结束,似乎还须度过一重难关。

因为那许律师既然包办着这件事,我们应付的方法当然不能不特别审慎。

霍桑,你此刻既要去和许邦英谈判,不能不留意些。

我料想这个人一定是一个老奸巨猾。

正是,我也想到这点。

他又摸出纸烟来吸。

我又遭:据我看来,你虽已证实了棺材中一定是个无头的尸体,但就我们的立足点说,似乎还不算得怎样稳固。

因为我们对于对方还没有得到切实的犯罪证据。

霍桑旋转头来,瞧着我作疑问声道:你这话有什么意思?人证方面,眼前虽还没有下落,但物证方面……我禁不住插口反问:你不是说那个头吗?霍桑将目中的纸烟拿了下来,眼光仍毫不眨动地注视在我的脸上。

是啊,你的意见怎样?唉,我以为这头是一个最危险的东西!为什么?我问你。

这头现在什么人手里?这东西我们并不是从他们那边搜查出来的烟、万一他们反咬一日,岂不危险?而且这头的发现,我也非常怀疑。

霍桑仍瞧着我,问道:一怀疑什么?请你说得明白些、我答道:我以为这头的发现,恰在许邦英到上海以后,这一点就值得研究。

你的意思可是说这头起初本是倪氏母女藏匿着,后来听了许邦英的指示,才故意让王保盛发现,以便反咬他吗?我觉得霍桑的语气中满含着否定的意味,使我有些儿喂慌不能出口。

一会,我答道:是的,我确有此意。

你以为不可能吗?霍桑直截应道:是,我认为不可能。

因为这里有一个先决问题。

请问他们母女俩如果因着谋夺财产的主权,或其他动机而谋害刘氏,为什么竟至割断刘氏的头?割断了头,下棺时为什么又将头藏去而不一起放在棺内?若说为嫁祸反咬的地步预先出此,那岂非太不近情?我想了一想,果真觉得不合情理。

我的意思反而模糊起来。

我自言自语地说:这样一说,这里面真是矛盾得厉害!谋财害命,论情理果然也用不着割头。

照你说,他们谋害的阴谋也根本起了疑问。

但一方面他们私自棺殓的举动,又明明有犯罪的表示。

这岂不是矛盾得可笑?不但如此,这刘氏的头又怎么会凭空出现?而且——霍桑忽摇摇手阻止我道:是啊,是啊。

我早说过,这里面本充满了矛盾。

一方面合了节拍,他方面又有障碍,至今还不能贯通一致。

现在我们的谈判,就想攻破这矛盾的谜团。

不过我的希望还没有多大把握——唉,这里已是犁园路了。

包朗,等一会我们谈话的时候,最好请你担任一种记录工作,行不行?那可以。

这时汽车已在润身坊弄口停住。

霍桑首先下车,我也跟着下来。

润身访的总弄口有一盏电灯,光力倒很强烈。

弄口有几个人出进,另有一个年纪在四十左右,穿一件发布夹饱象管门人模样的人,拿着一柄竹丝扫帚,似乎在扫除弄口鞋匠摊所遗下来的皮角碎屑。

霍桑一直走到第一条横弄的口,站了一站。

我便抢前向右转弯,向第二个石库门口指了一指。

霍桑便上前叩门。

那门并没有下闩。

门上的钱环响动了一下,便听得里面有一个女子。

接着,门开了,我便瞧见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

伊身上穿一件立色阔条纹洋绸的夹旗袍,腰部瘦细,系着一条白束腰带,有一种天然的苗条姿态,一头乌黑的想发,掩盖着瓜子形的脸儿,这时脸上还薄薄地拍了一些粉,皮肤却仍不见怎样细腻。

伊有两条时式的细眉,一观活泼的眼睛,美中不足的,伊的鼻子可惜略略平启了些。

伊向我们俩略一端详,伊的身子便向后倒退,似乎有些地诧异。

霍桑忙弯了弯腰,说道:王小姐,我们是来拜访许邦英先生的。

他还没有来吗?伊分明还不知道我们的来意,勉强现出些笑容,忙把身子一侧,似让我们进去。

伊答道:舅舅大概就要来了,先生们请里边坐。

我们踏进了客堂,我看见客堂中的陈设非常简陋,正中的方桌上已摆好了杯模和几只荤盆,似准备宴请他们的贵亲。

霍桑在客堂门口站住,侧着身子正要向保凤谈话,忽听得一阵子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面楼梯上下来。

接着,我听得王保盛高声呼叫。

保凤一听得伊的异母兄的招呼声音,面色顿时变异。

伊又抬头向我们俩瞥了一瞥,使低下了头,冷冰冰地走进客堂,推开了西面次间的门进去。

我明知伊已知道了我们是保盛方面的人,故而立刻表现出敌对的态度。

王保盛走进了客堂,忙着奔过来和我们招呼,他脸上仍充满着惊惶的神气。

他的眼光注射着保凤的背影,凶狠狠地非常可怖。

霍桑走到他的近边,用两手演做一个圆物的形状,附耳问了一句怎么样,王保盛立刻会意,他点点头,又举着右手的食指向楼板上指了一倍。

霍桑又凑在他耳朵边上说了一句,王保盛又连连点头。

他道:霍先生,包先生,请到楼上去坐一坐。

我们上了楼梯,便被王保盛引进了他的那间陈设简单的卧室里去。

霍桑似防有什么人偷听,索性把房门开着。

王保盛走到那只单人的铁床面前将白竹布的帐子拉过一些,便弯着腰从床底下捧出一只装肥皂的板箱来。

等到他把板箱放到书桌上面,开万箱盖,那可怕的人头便赫然接触我的视线!我从不曾瞧见过割掉了的死人头。

因为这种惨怖的景状决不能在脑室中留什么美感的印象,故而即使有可瞧的机会,我总愿意放弃。

不过这时候情势不同,我不能不略瞧一瞧。

那头的面部和颈部大部分都经过了石灰粉的涂抹,面颊上薄薄的皮肉微微皱缩着,却并没有腐烂之象,双目闭着,嘴唇却微微张开,露出些残缺不全的齿根。

头顶上还有几根稀疏的头发,已几乎完全给石灰染白。

霍桑察看那人头,真像解剖室里的一个医士,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并没有惊惧,或憎恶的表示。

他从书桌上拿起一张报纸,撕了半张,向那死人头的面部和颈项部分抹试着。

他低声说道:保盛兄,这样子你瞧得清楚吗?是不是你的妈?王保盛细细一瞧,便连连点头,似表示这头确是他母亲的。

他说不出话,他的脸上又笼罩着一重悲惨的神气,同时用手指读他的眼睛。

霍桑又用手指在预项上断割部分摸了一摸。

这举动一进我的眼帘,竟使我打了一个寒嫩,连忙把视线移到别处。

霍桑又低低地诧异道:原来如此!谁想得到呢?包朗,我已跳出了这个矛盾圈了!——对!对!——前半部是合理的,后半部是诡秘的!原来如此!我忙应道:你的话什么意思?他迟疑了一下,又道:正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这样子干?割掉了头!他们又为什么这样子把头送回来?包朗——我错了!我错了!错在什么地方?矛盾还是矛盾!我依旧不曾跳出这个圈子!包朗,这真是太复杂了!你且别问,我此刻也和你一般地迷们哩!这几句反复不定的话,显示他自己也理解不得,我更完全摸不着头脑。

王保盛也在一旁发呆。

但霍桑既有这样的表示,当然不容我再随意发问。

我的牙痒痒的疑团只索性暂时闷在心里。

一会,霍桑定了定神,用白巾抹了抹手指,回头向王保盛道:你自己可已见过那位表母舅?那少年点头道:见过的,我忘记告诉你了。

他在一点钟时到这里,只和我敷衍了几句,绝不曾谈什么有关的话。

但他在我姨母房里,卿卿咬咬地密谈,足有一个多钟头。

后来在四点过后,他又来过一次。

那时可曾和你谈过?没有。

我不曾下楼,但听得他的声音。

我仿佛还听得另一个男子声音,料想也许就是那个姓唐的。

不过他们的进出,我都不曾瞧见。

他们逗留的时间也不很久。

当霍桑和王保盛低声谈话的时候,我随时留意着房门,却并不见什么人偷听。

霍桑把那木箱盖好,叫王保盛重新放在床底下,又低声向王保盛说:保荣不是住在亭子间里吗?我要进去瞧瞧。

他的房门锁着啊。

那不妨,我有钥匙。

我们走出了房门,霍桑便在楼梯头右侧的亭子间门口站住。

他先在门钮上旋了一旋,随即从裤袋中摸出一串钥匙,拣了一个插进锁孔里去,旋了一旋,不能转动,又拔出来换了一个。

那第二个钥匙一进锁孔,果真应手而开。

亭子间杂乱不洁。

床上被褥乱叠,瞧上去很脏。

椅子上堆了几件衣裳,一双涂着烂泥的树胶套鞋横在地板中央。

那小铁床面前有一只半新的新式镜台,台上放着些面盆,热水瓶,铅笔,纸烟罐,烟灰盆等类,都是杂乱无章。

台角上有一只小钟,这时已停止不走。

台面上烧焦痕斑斑,纸烟灰也狼藉满台,那烟灰盆反而有名无实地空虚着。

我站在霍桑背后,瞧见了这种景状,有一种不舒畅的感觉。

并且那小窗也紧紧闭着,小间中的空气也沉闷难受。

我觉得瞧不出什么,正想先行退出,忽见霍桑开了镜台的抽屉,嘴里喃喃的咕着。

我因重新站住。

唉,这里有狗票,回力球票——这是什么?唉,这是摇摊的记录,他还画着一条线路,记得非常详细,他真可算得一个赌学博士了。

他顿了一顿,他的手仍不住在抽屉中翻检,唉,这是什么图?我忙走近一步,霍桑拿着一小方白纸,正在翻转来瞧纸的反面。

那纸上写着:诸葛亮唱空城计。

这七个字是用铅笔写的,字迹也拙劣得不成样子。

那纸很薄,隐隐的显出那一面还有图画。

霍桑兀自注视着那七个铅笔字呆想,却不将那纸再翻过来。

我不等他的应许,便从他手中拿过那一张纸。

那是一张包纸烟的薄蜡纸,另一面果真画着一个古装人物。

这图像的姿态比例倒还不错,分明是印摹而成的。

但这人形并不是平剧或旧小说中所传诸葛亮,和后面所写的唱空城计似不相合;并且旁边还有一个像田螺形的墨团,和一只么二牌。

真是莫明其妙!我问道:这个画有什么意思?霍桑的目光钉住在我拿着的一小方诡秘的画图上,似乎没有听得,接着他忽自言自语地咕喀着。

唉!莫非是这一套玩意?但怎么又这样子收场?唉!这又太矛盾了!我忍不住说:霍桑,你在转什么念头?这几句话又有什么意思?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霍桑依然不答,仍在出神似地呆想。

忽而他的眼珠转了几转,又侧着耳朵向楼下倾听。

他低声道:唉,大概是许律师来了。

我们下去吧。

我没有得到霍桑的答复,但也来不及再问。

他对于这一张发现的怪图似不很重视,并不向我索回。

我就将这纸顺手塞在我的袋中。

那许邦英律师年纪在四十六七,穿一件鼻烟色的哗叽夹袍,上面罩一件玄色毛葛的马褂,足上也穿着一双黑纹皮的皮鞋。

他的脸形狭长,下颌又特别尖削,高突的鼻子,配着一双鹰目似的眼睛,上嘴唇上留着一撮卓别群式的短须,从外貌上观察,倒像一个十足道地的新式官僚。

他操着一口纯粹的国语,见面时那种虚伪的礼貌,也足以证明他在交际本领上确有深造。

他和我们俩刚才通过了姓名,还没有坐定,那毛巡官也从外面进来。

霍桑忙站起来介绍,却并不说明毛巡官的职务。

这时那开门和送茶的,都是那个江北妈子。

保凤仍躲在房里,房门也已关上。

伊的母亲优氏更始终不曾见面。

许邦英带着笑容说道。

霍夫生。

我此番到上海来,原是受了舍表妹的嘱托,想把分产的事情和保盛谈一谈。

不料我到这里以后,才知保盛因着某种误会,正在暗地里乱撞。

我想你们定是受了保盛的委托,已劳了好一会神。

其实这完全是误会的。

池旋转头去瞧着霍桑左边的王保盛。

保盛,你也太多疑了,凭空里劳人家奔走。

好孩子,你真是神经过敏了。

王保盛坐在靠客堂门口的方凳上,他的发光的小眼睛,从深度镜片后面向许邦英瞧瞧,闭着口不答,但他的眉宇间充分暴露出敌对的目光。

霍桑也带着笑容,应道:许先生,你的见解我也有几分赞同。

我也相信这件事并不像保盛兄所意想的那么严重,不过我们为职务关系,既然受了委托,不能不调查一下。

况且这件事如果出于误会,这误会的疑障也应得早一些撤除。

许邦英忙着点头,答道:正是,正是。

霍先生的高见我十二分赞同。

但不知你们调查的结果怎样,可否先请赔教?霍桑缓缓答道:我很惭愧,还谈不到什么结果。

因此,我想与其在暗中摸索,反容易走入歧途,不如爽快些当面来谈谈。

现在最好请令表妹出来,把经过的事情大家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许邦英的目光注视着方桌上的冷盆,嘴里吐吸着纸烟,似在考虑霍桑的请求能不能接受。

一会,他婉声答道:这办法果真很好,不过舍表妹是一个旧式的女子,不会说话,见了陌生人更开不出口。

霍先生如果有什么疑问,我可以代表奉答。

我想间接的未免会有隔膜。

这倒不须顾虑。

我刚才已把这件事的经过情形完全问明白了,一定不会有什么隔膜。

那末,许先生当真可以全权代表吗?是的,我可以负责。

万一有什么困难,我尽可以到里面去问个明白。

霍桑把纸烟拿下来弹去了些烟灰,低沉目光停顿了一会,似在考虑什么。

他点点头道:也好,既然如此,就请你先将刘太太病死和殡殓的情形说一说。

霍桑说到末一句时,又把纸烟送到嘴边,同时他的眼光向我瞥了一瞥。

我记得他刚才曾叫我把这一次谈判的说话记录下来,这时他的一瞥分明是一种暗号,我因悄悄地摸出一本小册放在膝头,又握了笔准备记录。

许邦英的座位在霍桑的对面,我和他并坐在一面,中间还隔了一个毛谷村,故而我的举动还不致引起许邦英的注意。

许邦英用手指摸了摸他的短须,经过了一度静默的考虑,便开始发表他的重要的谈话。

十一、谈判许邦英句斟字酌地说道:这一回事完全是很自然的,保盛竟疑做内中有什么谋害的举动,这实在是出于他的神经过敏。

不过从他的立场上说,这误会未始不是出于他的孝心,原也有可原之处。

刘夫人在已往的好几年中,本患着咳喘病,时发时愈,病根本来很深。

这一次因着立秋的节气,伊忽又发病,非常厉害。

伊又因着年老力表,支撑不住,经过了一星期多的医治,终于不能挽救。

起先曾请过两个西医:一个是唐逢春,一个是徐时熙;后来因着服药无效,刘夫人便定意改换中医高月峰。

这三个医生都可以负责证明。

那死亡证明也是高月峰所签。

这些都是病死的确证,在法律上已绝没有怀疑的余地。

至于丧殓的手续也完全合法。

死后曾到警局里去正式报告,并且领得了出殡证。

当夜又曾延请广福寺的和尚来转殓诵经,并且又拍电通报保盛,手续上可以算得完全没有欠缺。

这种种都是事实,我想先生们大概也已调查明白。

他说到这里,把注在地板上的目光渐渐抬起,移到了霍桑的脸上。

霍桑缓缓应道:我们并没有作这样的调查。

但我相信许先生所说的一定可信。

不过出殡的经过怎样,也请许先生说一说明白。

许邦英唇角上现出些微笑,点点头道:是啊,据舍表妹说,保盛怀疑的一点,就在偷丧的问题。

其实这也是很自然的。

一则因经济关系,二则家里也缺乏负责料理的人,所以才想出这种简省的偷丧办法。

因为家里实在没有现款,刘夫人所有的首饰,在今年春天因着金价的飞涨早已兑去,兑得的钱,在家用上也花去不少,后来病中所费数也可观。

所以到伊死的时候,所剩的现款只够购备些衣裳棺木。

若要正式出殡,为场面关系,总需千元上下,事实上委实有所不能。

还有一点,家里只有表妹和表甥女二人。

棺材既不能在屋子里久搁,保盛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举丧时没有料理的人,当然也是个绝大的问题。

因此,舍表妹才不得已想出这个从俗的偷丧办法。

他停顿了一下,把烧剩小半支的烟尾又送到嘴边。

他的视线似也在偷察霍桑的脸色。

但我觉得他说得头头是道,关于经济一点,虽和王保盛所说的不相合符,但他竟能说得婉转动听,我委实不得不佩服他的惊人的口才。

霍桑脸上仍没有什么表示。

他沉吟了一会,忽点点头,似乎对于他的解释已有接受的倾向。

霍桑呼着烟说道:保盛不是还有一位哥哥保荣在家里吗?许邦英忙丢了烟尾,叹息似地应道:唉,说起这个孩子,真是呕气!我不瞒先生们说,这孩子虽没有什么大的坏处,但好像一匹没羁勒的野马,他的行动往往任着他自己的性子,不受任何人拘束。

当刘夫人死的那天,那买棺延僧和到警局里去登记等的一切手续,总算都是他办的,后来他忽被他的两个朋友邀了出去,至今还没回来。

在他的意思,自以为他已尽了一部分的责任,别的事可以让保盛来办。

这虽也似说得过去,不过他一出去,往往会约了朋友登山玩水,三天四天不归原是常有的事。

这种过分自由的行动,我委实不能不怪舍表妹往日里的失于督教。

他果然善于狡辩。

保荣的失踪,他竟假定是很风雅地去游山玩水,又说他的自由行动是常有的,反证这一次失踪也是稀松平淡。

霍桑依旧不采取抗辩态度,他只有意无意似地发问。

唉,令表甥的举动的确太自由了些。

但他是在什么时候出去的呢?刘夫人的死,是在星期二,二十二日傍晚六点半钟。

保荣在那天黄昏时八九点钟转殓的和尚们来了以后方才出去。

他临走时可曾向什么人说明?还是悄悄地溜出去的?他曾向舍表妹说明,有朋友约他同走,不过并没有说明什么时候回来。

舍表妹以为他暂时走开,故而并不阻止。

那两个约他的朋友,可是预先约定的?还是出于偶然的?大概是偶然的吧。

因为保荣在事前并不曾和舍表妹提起。

那末,这两个约他出去的朋友是谁?许邦英顿了一顿,忽又用手抚磨着短须,咽了口气。

他似乎不提防霍桑问得这样子仔细,一时竟来不及应付。

他摇头答道:这倒不知道。

因为那两个朋友只在门口站了一站,舍表妹和表甥女都在里面忙着,没有瞧见。

霍桑略带些俏皮的口气,说道:这样,若要调查这两个朋友,在事实上大概办不到了。

正是,我想若不是间保荣自己,怕不容易办到。

霍桑又换了一个题目,说道:我们知道刘夫人有一个小使女名叫菊香。

伊此刻在什么地方?许邦英很熟流地应道:这个我也不知底细,伊好像是回浦东家里去的。

但我们不知道伊家的地址。

伊在什么时候回浦东去的?舍表妹说,在刘夫人死的三天前,这是十九日,上星期六。

那时候刘夫人恰在病中,菊香既然是服侍刘夫人的,怎么在需人的当儿突然回去?这也是不得已。

伊家里有人来报信,伊的父亲病危,要见一见菊香,伊不能不立刻回去。

否则,舍表妹也决不会应许伊的。

这明明是谎话,他居然也能说得入情入理。

有不少律师都是说说的专家,但这位许律师的说谎天才,似尽可列入一甲一名!霍桑仍没有揭破秘密的表示。

他点点头,又向我瞟了一眼,似在观察我的记录工作是否继续进行。

他又说道:原来如此。

那末,菊香离去以后,可是就雇了这江北妈子来填补的?许邦英又咽了口气,忙着应道:‘不,这周妈直到二十三日早晨才来。

因为刘夫人有一种急解,病中的脾气更容易着恼。

伊不愿意叫一个生手的仆人进来,故而当时的进汤进药,都是舍表妹亲自动手。

我想保盛总已告诉你们,刘夫人和舍表妹往日的感情,原是像亲姊妹一般的。

我觉得霍桑刚才那句江北妈子填补的活儿,原是藏着一种钩子,只要许邦英顺他一句,那便可从这老妈子受雇的日期上钩破他的谎话。

不料这个人真厉害万分,他所布置的防线,竟是无孔不遮。

霍桑所施的策略,竟遭失败。

霍桑毫不介意地说道:那末,请许先生把刘夫人殡殓的情形说一说吧。

许邦英又烧了一支新鲜的纸烟,继续吐吸着,说道:舍表妹等保荣不归,未免着急起来。

伊又不知道保盛什么时候才能从南京回来,同时伊围着经济欠缺,真若没有办法,便决定了偷丧的计划。

不过偷丧虽然省事,仍须有人办理。

于是才万不得已,去请了那唐禹门来。

霍先生,你总已知道了唐禹门和表甥女的关系了吧?霍桑摇摇头道:丁,我很抱歉,我只是捕风捉影,并不怎样仔细。

唉,那末,我来介绍一下。

他们是因着一个同学的介绍而相识的,时间上已有一年。

起初因着文艺上的同志,彼此有一种书信上的交往,后来他们的感情越发投契,便进而讨论到婚姻问题。

这种事在现时代原是一件极合法的寻常事件,但刘夫人似乎还有些旧礼教的成见,曾一度表示反对。

今年表甥女已十九岁了,再过一年,伊在婚姻上就可绝对自由。

但舍表妹为着家庭的安宁起见,定意把这件事搁置起来。

所以这一回事,料想保盛也还没有详细知道。

他说时一壁吸烟,一壁又斜着眼光瞧瞧保盛。

王保盛仍和我的毛巡官取同一态度。

他始终静默,绝对不发表什么,但他脸上冷冰冰的神气依旧没有变异。

霍桑点点头道:唉,唉。

现在请说下去。

什么人去请唐禹门来的?许律师用手指援卷着那枚纸烟,又摸了摸他嘴唇上的卓别俄须,很有准备似地答道:那是由保凤写了一封信,叫狮子弄回老虎灶上的一个伙计送去的。

在什么时候送去的?二十三日的清早。

唐禹门什么时候到的?大约在七点半钟光景。

他来了以后又怎样进行?他倒很肯出力,等到殓好以后,他便亲自送丧到河南会馆。

会馆中的接洽,也由他负责——唉,对不起,我要问一句话。

你可是说唐禹门到这里以后,刘夫人的尸体才入棺的吗?那自然。

什么人把尸体抬送进棺材里去的?许邦英的眼光疑视在地板上面,一时并不回答。

他把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撮着纸烟,那无名指兀自是在纸烟上弹动。

其实纸烟头上的灰烬早已脱落,那无名指却还无目的地弹个不停。

一会,他作怀疑声道:霍先生,你可是因着承继的俗礼,才有这句问句?那是保凤抱头送进去的。

这时我觉得霍桑的嘴唇微微牵动,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他随手把纸烟丢掉,用皮鞋在地板上踩了一棵。

我也暗暗称赞这位大律师的无中生有的天才。

霍桑仍淡淡地问道:保凤抱头的?伊倒是一个‘不念旧很’的孝女,委实难得。

许邦某装出一种强笑,答道:那只是从权罢了。

家中既没有男子,伊在法律上原也有同等的地位。

这举动似乎不致怎样对不起死者。

这自然,伊既然有同样分产的权利,自然也同样有尽子礼的义务。

伊的抱头的举动,我只有佩服,绝对不敢有什么批评。

但除了抱头的保凤以外,当然还有别的人帮助着抬尸。

那抬尸的是什么人叹?‘那自然是扛棺材的夫役们了。

这些夫役们是那里雇来的?那是唐离门代在的,他家里向来有雇熟的夫役。

霍先生若要调查,只须向唐禹门问问。

霍桑冷冷地摇摇头,答道:我觉得时间上似有些地不符。

这里面有几点解释不通。

许律师的眼光突的向霍桑脸上一闪,他似团着露桑第一次发出了否定的表示,略略有些儿心慌。

霍先生,哪一点你认为解释不通?你方才说唐禹门在二十三日清早,方才得了信赶到这里。

那夫役们既是由他代雇,当然也在二十三日的早晨。

但二十二日夜里既曾转殓,那抹尸,穿衣,和把尸体从楼上抬下一类的工作,都有早雇夫役的必要。

这样,夫役们受雇的时间,岂不是有些不符?莫非在二十二日晚上,担任穿衣抬尸的夫役是另外一班人吗?唉,霍夫生,你误会了。

照郑州乡间的习惯,那洗尸穿衣等工作,都是亲属们自己动手,并不雇大役的,况且那时保荣还没有出去。

所以在二十二日晚上,那尸体是由母子三个抬到楼下,并不曾雇用什么夫役。

霍桑点点头作领悟的样子,用双手抱着他的右膝,眼光仍斜射在这律师脸上:原来如此。

不过令表妹等在穿衣方面既然依照了郑州的风俗,偷央的举动,却又采取上海的习惯。

这里面的经过情形,的确很是复杂,难怪要引起人家的误会来了。

我暗忖许那英的说话有一部分明明出于虚构,可是他总有解释的理由,而且又说得似乎有凭有据。

如果我们找不到对方的人说。

一时的确不容易揭发。

霍桑至今还抱着容忍的态度,分明也还没有什么把握,这就可见这人的刁滑。

因为万一操切从事,给他反咬一口,事情也许反而弄僵。

许邦英仍神色自若地答道:虽然,这回事一经说明,那就没有什么复杂可言。

我想保盛的误会,此刻大概也可解除了吧?霍桑点头道:但愿如此。

以后又怎么样呢?以后就由唐禹门陪着保凤,送殡到斜桥路会馆里去,表妹因着连夜的辛苦,没有——霍桑插口道:不是这个,死者下棺以后还有什么举动?有什么举动呢?我早说过,他们就把棺材送出去了阿。

不,你可知道什么人钉棺材的?那——那自然是抬棺材的夫役们针的。

晤——这一点你可要到里面去问问令表妹?事实上是不是如你所说?许邦英作坚持声道:不用问得,我确知如此。

霍桑略一沉吟,又道:那末,这两个夫役可能找得来谈一谈?许邦英点头道:这自然可以。

不过今夜似乎来不及了,明天早晨总可以遵命办到。

霍桑把他抱着的右膝放了下来,他的眼光在那只排列杯筷的方桌上瞧了一瞧,一边立起身来挺了挺腰。

他笑着说道:许先生,我们耽搁了你的夜饭时刻,抱歉得很。

现在我们不敢再惊扰了。

不过还有一句。

许先生此刻所说的话,是不是完全是事实?或是你曾参加些你的主观的臆想在里面?许邦英也站了起来,答道:完全是事实。

那末,你能完全负责吗?那自然,我早说过,我完全负责。

霍桑向我和毛谷村点点头,说道:包朗兄,我们的谈话你不是都已记录下来?现在请你把记录放在桌上,让许先生和毛巡官瞧一瞧,有没有错误。

我便将那记录的小册公开地展开在方桌上面,又将几个符号的单字补写明白。

那毛巡官果真弯着身子,在小册上细瞧。

许邦英仍站着不动,他的一双鹰眼注视着霍桑,面颊上也微微泛白。

他将烟尾用力向天井里一丢,又摸着嘴唇上的短须,似要向霍桑发问。

霍桑又婉声说道:许先生,请你校正一下。

包朗兄也许有写错的地方。

许邦英作疑讶声道:霍先生,你何必如此?这里不是法庭,那里用得着什么笔录?霍桑道:这也是一种勤笔勉思的办法,原没有什么用处。

现在你既然承认你刚才说的话是一种负责的报告,那末,可能就请你在这记录上签一个字?许邦英忽而扭着嘴唇。

露了牙齿,向着霍桑发出一种可怕的狞笑。

他冷冷地说道:那未免太笑话了!我觉得你这举动委实有些侮辱!霍桑仍心平气和他婉声说道:许先生,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这一种记录,也许对于你的记忆上有些帮助。

……唉,毛巡官,你已瞧完了吗?有没有错误?毛谷村挺直了身子向霍桑瞧瞧。

他第一次开口了。

是的,我瞧过了、包先生所记两位的问答,完全没有错误。

那末,就请你签一个字罢。

我想许先生是当律师的,他的笔墨当然特别贵重,此刻大概总不肯轻易动笔了。

毛谷村从袋中摸出了一支自来水笔,似乎还有些疑迟。

这时我恐怕并倡,便先在那纸上签了一个记录入的名字,另外又写了见立二字,随手把纸送到毛谷村的手里,等着他签。

毛谷村搔搔头皮,拿了笔顿了一顿才勉强签了。

我又将记录纸从小册上撕了下来,交给霍桑,霍桑接过了放在衣袋中。

霍桑点点头道:许先生,我们走了,惊扰得很。

再见p 巴。

那许邦英忽而跨前一步,把身子站在客堂的中央,做出一种要拦阻的样子。

他举起了右手说:霍先生,且慢一慢。

我们谈了半天,你自己却还没有发表过什么。

现在你也得回答我几句。

他说话时眼睛里似流出凶光,语声中带些威胁气息,他的举起的手臂的肌肉也现着紧张状态。

我默惴他的模样仿佛在严格的戒备状态中。

但霍桑的神态仍安闲如常,料想不致于表演什么武剧。

霍桑带着微笑,应道:唉,许先生。

你有什么见教?我在这里恭候。

许邦英的鼻息似已增加了速度,但他还竭力控制着。

他答道:请问你在这件事上有什么意见?霍桑瞧着客堂门口的玻璃长窗,作踌躇声道:我很抱歉。

我觉得此刻还不能发表什么意见。

他的眼光依然宁静。

为什么呀?你的高见也有时间性?不是。

我怕我说了出来,在许先生看来,说不定又要认为侮辱大律师的尊严。

我实在有些胆怯,不敢一再冒犯——许邦英忽又把右手高高地挥了一挥,红涨着脸,插口道:那不妨,这原不是正式谈话,你不妨随便说说。

霍桑弯了弯腰,很谦恭地应道:如此,我就安心得多了。

许先生,我放肆了。

我认为许先生所说的事实,和我们所调查而得到的事实,至少有三点不相符合。

许邦英带着颤动的声调,反问道:唉,有三点不相符?奇了!莫非霍先生调查的来源有什么误会?霍桑的左手插在外衣袋中,右手摸着自己的下颌,缓缓摇头:我深信不致如此,不过我并不是说许先生的话有什么不实之处。

许先生的报告既然是间接的,难保这里面没有隔膜。

他的凶狞的眼光兀自向左右移动,已不敢留住在霍桑的脸上,他的镇静态度分明也已起了动摇。

他的右手虽已放下,却已握紧了拳头。

他期期地答道:那不会的……唉,唉,不过也说不定。

不错,我究竟是间接的。

唉,访问哪三点不同?霍桑提高些声浪,答道:第一,我们知道刘夫人的小使女菊香,并不曾回浦东家里去,伊的父亲也没有病危的事实,并且菊香不是在刘夫人病中离去这里的,却是在刘夫人死了以后,方才——霍桑说到这里,似故意顿住了不说。

他和许邦英面对面站着,距离只有两尺光景。

他的有力的眼光,像电流般地注射在许邦英的脸上。

许邦英的神态果真变异了,他的垂着的两手忽而互相交握着。

他的视线似也没有勇气和霍桑的眼光接触。

他仍勉强控制着说道:这话未免奇怪。

震先生,你从那方面得到这相反的事实?霍桑冷笑了一声,答道:对不起,这句话也就是我要动问的。

许先生,你怎样知道菊香是在刘夫人病中离去的?那自然是舍表妹告诉我的。

晤,这倒奇怪。

奇怪什么?那是伊亲口说的。

那末,若不是你听错,令表妹一定在说谎话了;我想伊决不会骗我。

我的耳朵也不曾聋。

那也好,此刻我们还不必辩论。

好在我的话也并不是凭空说的、现在再说第二个不同点。

我们知道令表甥保荣先生,近来对于游山玩水的雅兴已减低了不少。

此番地并不是被朋友们邀去游历的,到眼前为止,他的足迹始终没有脱离上海的区域。

你们已知道他的行踪?是的,但作此刻用不着追问他在什么地方,到了相当的时候,我们自然会请他出来和你见面。

还有第三点,那相差得更大了。

刚才你说刘夫人下相的时候,是令甥女保民小姐抱的头。

许先生,你如果能恕我冒昧,我敢说这句话未免太觉滑稽!许邦英的脸上忽似罩上了一张白纸。

他的嘴唇上也完全没有血色,越衬出那一撮卓别磷须的浓黑。

他的眼皮向下挂着,似乎沉重得再抬不起来。

他咽了一H 气,还挣扎着道:滑稽?有什么滑稽?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霍桑的静穆态度变换了。

他的眼光灼灼闪动,现出一种得意的神气。

他分明已从这位大律师的变态上面证实了他的理想。

他婉声答道:那末,我可以说得更明白些。

刘夫人的头实在不是保凤抱的!我不是说伊不肯尽孝女的义务,不过伊即使要尽孝心,要抱伊的嫡母的头,事实上却也木可能哩!许律师的镇静态度此刻已不能维持了。

他的手虽仍握紧,却已没挥动的弹性。

他的两腿有些发抖。

他断断续续地反问道:什么——什么话?——那末,你——你说是谁抱的?霍桑摇摇头道:这个你不必问我。

你如果还不明白,我想你还是到里面去问问令表妹,自然就有分晓。

唉,唉——霍先生——你——你——你的话我真不懂!不懂也好。

我想我们下一次在法庭上见面的时候,你总可以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这个——这个——唉,这话太神秘了——霍先生,你请再坐一坐,我们不妨——这时候忽有一种刺耳的惨呼声音打断了许律师格格不吐的语声。

哎哟!不好了!……妈……你——你干什么?你——你犯不着!……这时空气顿时紧张。

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们的呼吸也几乎都忍住了。

大家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瞧那扇房门。

唉!妈——妈——你放手!哎哟!不好了!舅舅,快来!不好了!快来!十二、保荣的供词我觉得那是保凤的呼声。

这声浪中仿佛决有一种无形的魔力,使客堂中的五个人都不寒而架。

那许部英首先奔到次间门口,握住了门或用力一推。

便抢步过去。

霍桑正要跟着进去,不料那近视眼的保盛反抢在前面。

一会儿,霍桑和我也已走进了那间倪氏母女的卧室,只剩毛巡官一个人仍留在客堂里面。

那卧室中电灯照得很亮。

靠壁排着一张双人的铁床,有一个中年以上的妇女,穿一件灰布的旧式女袄,横在床的一端,刚才我们瞧见过的保凤,正捉住了伊母亲的手腕,嘴里还乱喊着舅舅,舅舅。

我见那倪氏紧闭着眼睛,面颊上现着苍黄的颜色,两只手正在用力挣扎。

许邦英奔到床前,拉开了保民,颤声发问。

什么事?保凤的右手虽因许邦英的拉扯,松放了伊母亲的左腕,但伊的左手仍紧握那妇人的右腕、死不肯放。

伊又锐声呼道:舅舅,我不能放。

你瞧,那匣子还在伊手中哩!许邦英用力捉住了优氏的右手,又将伊紧握的手指掰开,果真拿出一只小小的铅皮圆区,匣益早已去掉,匣子里装着些黄色厚液体的东西。

许邦英瞧着床上的优良,驻呼道:唉,这是鸦片啊!那里来的?你你吞过了没有?保凤颇声道:妈有头痛痛,这东西本来备着做膏药的,刚才伊开了抽屉,拿这匣子塞在嘴里。

伊一定已吞过了。

霍桑忽从许邦英的背后接嘴道:那是没有疑问的。

瞧,伊的嘴唇边上还留着烟育呢。

许邦英慌忙道:唉,不错—一表妹,你—一你吞了多少?——你能吐出来吗?那妇人的眼睛和嘴仍紧紧闭着,但伊的两手已不再抗拒。

从电灯光中,照见伊的脸色似比前越发惨白。

这时那站在床边的王保盛,呆瞪瞪地张着一双小眼,两只手交抱在胸口,在瞧他的姨母。

他的神气上并没有快化雪浪的得意,却似乎反腐出一种同情的惋惜之态。

这一点不但出我的意外,而且越觉得少年的可敬可爱。

王保盛忽大呼道。

快拿些肥皂来!肥皂水有洗冒呕吐的作用。

一定来得及!保凤的眼泪已像散珠般的从粉颊上滚落下来:舅舅——舅舅!你总要想个法子!唉,唉——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大律师也失了常态了!霍桑接口道:你们不用慌乱,赶紧送医院,一定没有危险。

那毛谷村忽在房门口低声呼道:霍先生,霍先生——我站立的地位比较接近房门,便代替霍桑答应了一声。

我回身退到客堂,客堂中有一个穿黑袍子的光头的大汉,模样儿像官家侦探。

毛谷村手里拿着一张名片,似乎就是这大汉送来的。

毛谷村说道:这是汪侦探长的片子。

你瞧果。

我把名片接过一瞧,果真是汪银林的片子。

片子的前面,写着梨园路润身坊六号王宅转交霍桑的字样。

背后另写着四五行小字:承委查访之王保荣,遍觅无着。

不意竟为黄河路赌窟中之赌客之一。

彼于二十三日晨被捕以后,当日即解往法院。

今日傍晚弟偶尔疑及,果得之于地方法院之拘留所中。

令弟在该所候驾,乞即来一谈。

这消息自然又给我一种意外的愉快。

因为那倪氏的服毒,尽可认做是一种间接的招供。

伊分明因着听得了霍桑的说话,知道他们的阴谋已被查明,故而畏罪自杀。

现在这案中的主角王保荣又已捕获,那末,这全案中种种的秘密当然立刻就可以破露。

我拿了汪银林的名片回进房里去,走到霍桑的背后。

霍桑正接着身子凑在床上,用手指在翻开倪氏的眼皮。

我在他背心上拍了一下,他便施转头来。

我低声道:你走出来,我要和你谈一句话。

霍桑跟我进了客堂以后,那个送信的光头大汉似认识霍桑,立刻点头招呼。

他道:霍先生,汪探长在法院里等你。

那个混蛋不肯说呢。

我忙把汪银林的名片授给霍桑。

霍桑的眼光很急促地在名片背后制览了一下,立即发出一种惊喜的呼声。

唉,他也捉住了!很好!不过——哎哟!他的眼光又向名片上瞧瞧,接着又停住在地板上面,现出一种意外的紧张。

他经过了两三秒钟的考虑,忽而摇了摇头。

哎哟!又是一个矛盾点!——一不,不,——长福兄,我这里还有些事。

毛巡官,你也不能就走,我须借重你。

——包朗,你先到法院里去吧,我随后就来,汽车还等在弄口,你们赶快去吧。

奇怪!又是一个矛盾点?指什么说的呢?霍桑的表示不能不使我诧异,但他的嘱托我并不推辞,立即跟着探伙李长福离开王家。

我们上了汽车,在从梨园路到地方法院的途中,曾作过一种简短的谈话。

据李长福说,王保荣从黄河路赌窟中被捕以后,在警厅中忽改变姓名,叫做黄荣宝,因此,当时汪银林并不曾注意。

后来探伙们到各旅馆去访查,毫无下落。

直到这天下午,霍桑又和汪银林说起,这王保荣是一个赌徒,叫他到赌场方面去侦查。

汪银林才想起了赌窟中所捉到的七十六个男女赌客,有大半还没有释放,那王保荣也许就在这一大批赌徒里面。

他被捉后也许改变姓名,并且既被拘禁,外面自然访查不到。

汪银林因在上灯时赶到法院里去,凭着西区赵巡长所说的王保荣状貌的记录,把那拘留的男赌客们仔细辨认。

他果真查出那黄荣宝就是王保荣的化身。

于是汪银林立即打电话到霍桑寓所里去,霍桑不在。

他又打电话到厅里去询问,才知霍桑在半点钟前曾打电话到厅里去,因汪报林不在,留下了润身访六号的地址。

因此,汪银林才差了这探伙送信到王家里去。

我们进了法院和汪银林会面以后,我就将我们经过的情形和霍桑暂时不能分身的理由说了一遍。

汪银林显出很庆幸的样子,说道:这样看来,这件案子可以全部结束了。

我们只要把那倪氏母女捉到以后,那开格检验的事,尽可让法院方面去担任。

霍先生用不着再劳神哩。

我点头道:正是。

此刻毛巡官还在那边,逮捕的事,我想他们总可以料理。

但这五保荣就是这案中的主凶,他的供词很关重要。

他不是还不肯说吗?汪银林皱着眉头道:是啊。

不过你们既已查明了这许多事实,不怕他不开口。

长福,你去把他带到这里来。

我们和汪银林会面的地点,就在法院的律师休息室中。

这时法院中冷静异常。

律师室中排了几张漆色模糊的长椅,一盏电灯光力又很低弱,越觉得凄黯难受。

不多一会,那光头的探伙已领了一个少年进来。

那人穿一件粟壳色的薄薄的印度绸夹袍,缩着头颈,弯曲着腰,似正感着寒冷。

他的枯瘦的脸儿,在黯淡的灯光下,显得他的年龄比我所知道——二十七岁——足足高出四五岁以上。

他的头发蓬着,嘴唇上和领下的须根也已现出了黑色。

他一走进来,张着一双滑溜溜的眼睛,向我和汪银林身上乱瞧一阵。

他忽先自开口:你们究竟弄什么鬼戏?赌钱并不是了不得的事。

我已判了罚款,若不是潘老头儿不肯作保,我早已可以自由。

你们怎么无缘无故说我谋杀我的嫡母?我乘势应道:若不是你谋杀,那末是什么人谋杀的?他仍睁大了眼睛,大声答道:那是阎王伯伯谋死伊的!你们真在捣鬼,竟这样含血喷人!——他的说话还没有完,那旁边的李长福的‘巨灵之掌’,已拍的一声掴在王保荣的脸上。

我瞧了有些不安,忙挥一挥手,阻止那探伙的动作。

王保荣一壁用手按摩着他的面颊,一壁呜咽着道:你们尽打吧!我的母亲的确是生病死的,我说不出别的说话,打死我也没用!我婉声说道:你若要不吃眼前亏,还是爽快些实说的好。

我们已完全查明,你的嫡母刘夫人曾被人切去了脑袋——什么?切去了脑袋?他的身子突然挺直了。

是啊!我怎能相信?他的头颈也竖了起来。

我又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这回事若当真不是你干的,那你总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你为自己剖白起见,也应照实说明白才好。

他大声说:我连梦都没有做过!伊的的确确是生病死的,我还亲眼瞧见伊断气。

伊待我们不错,我们怎干得出这样伯人的事?你们即使立刻把我枪毙,我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我觉得王保荣说话时宏亮的声浪,和从紧缩而变成挺直的腰肢和头颈,都显得他的话由衷而发,决不是因角赖而出于虚构。

我见了他这种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禁暗暗地自己怀疑起来。

这局势太复杂了!太奇怪了!霍桑普假定这五保荣是全案中的要角。

我也以为这人既已捕到,一切便可以终结。

可是现在又怎么样?我的希望岂不将变成空中楼阁?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误会?那个头颅竟是一种什么不可思议的圈套,我们却已不幸入级?但刚才倪氏明明因畏罪而服毒自杀。

这种矛盾的事实,真要使我的神经因过度刺激而发昏起来!难道倪氏的阴谋,连保荣也不知道,却另有通同的人?但这通同的人是谁?我又从那方面去找寻?我定了定神,把我的紊乱的思绪梳理了一下,发现了另一条门话的线路。

我继续问道:那末,你且说说你所知道的事情。

你的嫡母究竟什么时候死的?王保荣毫不疑迟地答道:‘我早已说过,在二十二日傍晚六点半钟。

伊是患气喘病死的。

我曾给伊请过西医中医,尽可以叫他们作证。

伊死了以后,买衣裳棺材和到警局里去报告的,也都是我。

因为伊生前待我不惜,死后我给伊奔走,也是应尽的义务。

你还干些什么别的事?我还到广福寺里去请和尚转殓,又陪了大半夜。

你可曾给死者洗身穿衣?这不是我穿的,我只是在旁边凑凑手罢了。

那末,是什么人穿的。

那是阿玉和否生穿的。

阿玉和杏生?他们是什么人?是狮子弄里的脚夫,抬花轿,扛棺材,和给死人穿衣服,什么事都干。

漏洞来了。

刚才许邦英的谎话,此刻已毫不费力地揭穿了。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这两个土工是什么人去叫的?也是我。

后来那尸体给他们从楼上抬下来时,抱头的也是我。

你的确曾抱头?真的。

那时我弟弟保盛在南京读书,我是长子,原是义不容辞。

所以我后来——他说了半句,忽而沉下了目光踌躇起来。

这时汪银林忽冷冷地插口道:你想什么?又打算造鬼了?我也附和道:你应说实话才是。

后来怎样?王保荣用力似地答道:我也不必瞒你们了。

后来我拿了伊的一些东西——不过这举动在情理上也说滚过去。

你拿的什么东西?一副珠头面,两副金钱,五只宝石戒指,和一件狐坎房,一件灰背皮袄。

这些东西就作为我抱头的报酬,也不能算太多啊。

唉,这些东西可是你自己动手拿的?王保荣又挺了挺腰,高声道:老实说,这是我自己到楼上去开了箱子拿的。

因为我觉得这样子天天闲着,究竟不成事体,故而我想把这些东西做本钱,准备做些生意。

汪银林冷笑了一阵,接嘴道:你说得果然好听!可惜你这一注本钱都已送到轮盘里去了。

王保荣连连摇头,答道:没有,没有,这些东西此刻还在南阳桥和乐里我的朋友吴兆芳家里。

况且那夜里我一到赌场,不到十分钟功夫,还没有开手,就被你们捉住。

故而我实在一个钱都没有输掉。

不过吴兆芳借给我的一百块钱,已被你们搜去,充罚款还不够哩。

我说道:你说得明白些。

你可是把首饰皮衣,向你的朋友吴兆芳典押了一百块钱?不是,钱是他借给我的,那个包裹我暂时寄在他家里,只要我放了出去,就可以去拿回。

可是那潘之梅老头儿不顾交情,我打了一个电话,又写了一封信去,他还死也不肯打一个图章给我作保。

这倒你用不着担忧,只要你把这件事说明白了,休假使的确没有关系,我也可以给你找一个铺保。

不过眼前的事,你须说实话才行。

王保荣忽露出一种恳求的眼光,灼灼地注射在我的脸上。

一好先生,你当真能给我作保吗?我的话完全实在,如果有半句虚话,走出去一定给电车辗死!我点点头道:那很好。

我问你,你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的?那是二十三日晨五点半钟光景,天还没亮。

我拿了包裹,敲开了吴兆芳家的门,把包裹寄在他家里,又向他借了一百块钱,打算到黄河路去小玩玩。

不料我触足了霉头,一走进去便被捕住。

你出门时家里有什么人?那时我送了和尚出去,我自己的妈和保凤因着大半夜的忙碌,在房间里打盹。

我趁这机会,到楼上去拿了些东西,就悄悄地出来。

所以那时客堂里只有菊香一个人了。

唉,可是那小使女菊香?正是你出门时菊香当真还在你家里?王保荣似不明白我为什么特别注重这一点,他的眼睛瞧着我转了儿转,有些儿诧异。

他道:自然真的。

这何必骗你?我还瞧见伊坐在白馒外面抗锡箔。

伊也照见你出门了吗?这倒难说。

因为那时候伊的手里虽拿着锡箔,但伊的背心已靠着了壁,眼睛却已半开半闭,我不知伊瞧见我没有正在这时,我们的谈话忽发生打岔。

有一个法院里值夜的当差匆匆走进律师休息室来报告。

泛深长,有一个姓霍的打电话来。

他说在西门明月酒楼,请你同包先生立刻就去。

他不等答复,立即回身退出。

我从那长背椅上立起身来,正要征求汪银林的意见。

汪银林忽抢着发话:唉,霍先生不到这里来了。

莫非这案子又有变化?那也可能的,我们不如立刻就去。

好,长福,你把他带回拘留所去。

十三、捕凶我和汪银林乘了汽车赶到明月酒楼时,该桑正在一间小间中等候,桌子上摆了四碗饭菜。

我们走进去刚才坐定,那酒楼的传者恰巧送了三碗饭进来。

霍桑说道:银林兄,辛苦了。

我想你的夜饭问题也还没有解决。

现在我们且缓,等吃了夜饭再说。

包朗,你真是一个天生的侦探家,一逢到惊异的案子,从来没有听过你喊过一声肚机!现在我相信我已攻破了这个重重包围的迷人的矛盾圈。

你也应定心些修修你的五脏殿吧。

十分钟后,我们的夜饭已草草完毕。

当侍者收拾碗筷的时候,我们已一边吸烟,一边开始讨论家情。

霍桑先说道:包朗,你不是已和王保荣谈过一回了吗?我想你对于他的供述,不见得感到怎样满意。

对不对?我忙应道:是啊。

据他的说话,他在这件事上并无关系,和你先前所假定的理想绝对不相同。

唉,我的假定已因着银林兄的那张名片而变动了。

他的确没有关系。

但他说些什么?我就将在法院中谈话的经过说了一遍,又提出了两个反证,证明许邦英所说母子俩亲自给死者穿衣,和菊香在死者病中离去的话完全虚伪。

江银林也把查明王保荣化名的经过告诉了霍桑。

霍桑静默着不即答话,兀自吐吸着纸烟,似在归纳什么。

一会,他忽点点头。

陪略地不知哈哈些什么。

我耐不住问道:霍桑,你想王保荣的话会不会完全实在?霍桑点头道:我相信完全实在。

他的确没有关系。

那末,这一回事可是倪氏母女俩干的,保荣也被蒙在鼓中?不,这也不是母女俩干的。

他们也没有直接关系。

什么?那倪氏也没有关系?霍桑不答,但点点头,嘴里吐出了一缕青色的烟。

我又作诧异声道:那末,伊刚才为什么自己服毒?霍桑忽又用力喷了一口烟,张着眼睛瞧我:这问句真是困我脑筋的!若在五分钟前,我还不能解释得怎样清楚。

不过这里面话很长,此刻还没有功夫细谈……唉,包朗,你衣袋中不是有一张画图吗?我给他提醒了,伸手到袋中去一摸,那张薄腊纸果真还在。

我摸了出来,重新展开来瞧瞧,一面画着那古装人形,一面写着诸葛亮唱空城计七个铅笔字。

我应道:在这里。

你有什么用?我本想问问王保荣,刚才竟完全想不起来。

霍桑道:你用不着问他了。

我刚才从小书摊上买了一本致富全书,已充分明白了这画图的用意。

现在可以简单说一句,那倪氏的服毒,关键就在这一张图上。

这句话在我依旧是一个谜团。

这一张不伦不类的图,竟会和倪氏的服毒发生关系,真是绞断了我的脑筋也想不出来!汪银林从我手中接过了这张腊纸瞧了一瞧,忽点点头,嘴里啼啼咕咕着:这似乎是螺鸡精陈攀桂啊。

我听了更觉莫名其妙,同时我又暗暗惭愧,我的脑子还不及汪银林的灵敏。

霍桑忽笑着说道:银林兄,你竟叫得出姓名,可见你在这种玩意上有经验了。

但你可知道这玩意儿在上海有多大势力?汪银林皱着眉峰,摇头道:真是害人不浅!我们虽尽力的办,可是他们像春天的乱草,割了一批,又是一批,简直没有办法。

他重新将那画图像的纸交还给我。

他们俩哑谜的谈话,幸亏有一个人进来打岔,否则我也许耐不住会向霍桑闹起来。

那打岔的是一个穿黄制服的警士。

他一走进小间,立正行了一个举手礼,便向霍桑说:霍先生,毛巡官请你去一趟。

霍桑抬头瞧着那警士,露出一种惊异的状态。

他反问道:什么事?可是他还没有回来?那警士仍维持着立正的状态,答道:正是。

我们等到此刻,还不见什么影踪。

毛巡官说,也许漏了风声,出了什么岔子。

霍桑一边用手指熄灭那本完的纸烟,一边被紧了眉峰。

他的乌黑的眼珠忽而转了几转。

他又问道:毛巡官此刻在什么地方?警士道:还在你先生指定的地点。

那金虎呢?他也在那边。

好!你等一等,我们一块儿走。

霍桑说完了话,便摸出皮夹来付清酒钞,接着他便让那警立在前引导,我们三个人跟在后面。

这时我满腹疑团,一时又不便发问。

他所说的金虎,不知是什么样人,我也不曾听得趔。

汪银林分明也和我处于同一状态。

他倒比我更有勇气,在我们走出明月酒楼上汽车的时候,竟代替我似地向霍桑发问。

汪银林道:霍先生,我们到那里去?霍桑作简语道:到润身坊去。

干什么呀?捉凶手啊!捉凶手?是谁?钱老七。

霍桑这种简单的答话,充分表示出他此刻委实不愿作答,他这几句话完全出于勉强。

可是我再忍耐不住。

我也插口问道:这钱老七是什么人?怎么凭空里跳了出来?从这案子开场以来,我从来不曾听得过这个人的姓名。

霍桑摇了摇头,又勉强应道:这不能怪你。

我在一小时前,也不曾知道这个人的尊姓大名。

对不起,现在你姑且耐一下子,只要没有岔子,半个钟头以内,你一切都可以明白了。

霍桑既已有这样关门落闩的表示,我自然只有在嘴上贴了封条似地向润身坊进发。

我们的汽车到了离润身访五六码远的地点,便见那换了便服的毛巡官从横侧里迎上前来。

我们四个人便立即下车。

他低声向霍桑说道:我怕得了风声跑掉哩;霍桑不答,但问道:金虎呢?毛巡官举起右手向那润身坊的弄回指了一指,答道:他还在那边。

我虽瞧见有好几个人在弄里出进,但我不曾听得金虎咳过一声嗽,并且那些出进的人模样儿也没有一个相像。

霍桑仍没有表示,但放开脚步向润身访总弄里进去。

我和汪银林仍紧紧跟着。

那毛巡官和那个通信的警士也一起跟在后面。

我们走进了弄回,我瞧见在田间撰鞋匠摊的地点,有一个穿灰色袍子的人鬼鬼祟祟地靠墙壁站着。

他的年纪已在四十左右,头发已秃,我认得出这人就是看守弄堂的人。

霍桑走到这人的面前,问道:金虎,他没有回来吗?‘那叫金虎的看弄人张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霍桑厉声道:这不是玩的!你的确瞧清楚吗?那人发出一种粗暧而有些颤动的声音,答道:的确没有啊、我可以发一个咒给你听。

这不是好玩的关便哪!我的腿都站得硬了!霍桑不再发话,立刻旋转身子,一直向弄里进去。

我也紧紧跟着。

那狂银杯和毛巡官仍站在弄回向那金虎作什么密谈。

霍桑走到了西首的第四弄口站了一站,便向左转弯,一直走到第五个石库门口方才止步。

他旋转来向我演一个手势,似叫我不要进去。

接着,他便从那扇虚掩着的门里进去。

我瞧那门牌是二十九号,又从那开着的门缝中向里面窥探,里面还点着煤油灯,天井里摆着许多破旧东西,堆积得不成样子。

那间客堂也不成其为客堂,一边排着一只木榻,一只方桌上放着一盏半明不灭的煤油灯。

霍桑正和一个中年妇人在方桌面前低声谈话。

不多一会,霍桑便回身退了出来。

他低声说道:他当真还没有回来。

我问道:这钱老七就住在这屋子里?霍桑点点头道:就住在后面灶披里。

据那二房东说,他昨天黄昏喝饱了酒就回来睡的,前天夜里也没有去做工。

今天他此刻没有回来,大概又到猪行里去了。

我又问道:什么?猪行?霍桑又带着些不耐的口气,答道:斜土路洪兴猪行。

我们快走吧。

当我们从总弄里回出来时,走到东首第二弄口的地点,霍桑忽又吃惊的突然站住。

我不知什么原因,不免有些惊异。

可是抬头向东首的二弄口一瞧,那第一家的后门口有两个人影,互相偎倚着正在切切私语。

霍桑故意高的咳嗽了一声,便继续前进。

这一声咳嗽声竟惊散了一对野鸳鸯。

有一个穿长衣的男子,急步向这第二条侧弄的弄庭走去。

那女子也推开了后门回身进去。

我从那暗淡的电灯光中,还瞧见这女子身材短小,穿着一件深色白线条布的旗袍,分明就是那张家的小使女报弟。

这样年龄的孩子,竟已在开始伊的恋爱生活!大都市里少年男女的性知识,真是早熟得太可怕了!霍桑把侦查的结果向汪银林和毛巡官说明了一声,便吩咐那看弄的金虎和那报信的警察一同上汽车。

我们六个人便挤满了一车急急向斜土路猪行里去。

在车行的时候,我们促膝并肩,感觉得都不舒服,故而大家都不发话。

但我的脑子里却不能像嘴一样地静止。

这个莫名其妙的凶手钱老七,怎样会被霍桑侦查出来?此刻既然等候不着,会不会得了风声逃走?我们此番到诸行里去会不会再扑一个空?我的种种的疑团虽没有从嘴里发表出来,但在十分钟以后,便从事实上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那洪兴诸行的地点比较是冷僻的,附近并没有警士的岗位。

我们一行人下了汽车,霍桑先向这猪行的左右端详了一下,随即向那看弄堂的人说话。

金虎,你陪着毛巡官先进去瞧瞧。

如果他在里面,你应好好地招呼他出来。

那毛巡官挥一挥手,示意叫金虎先走。

接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便从那两扇破旧的板门里进去。

那猪行是一排五开间平屋,属子的建筑不但简陋,而且破旧不堪。

墙上有几个水直楞的窗口,有几根木楞都已腐烂,里面钉着些板条。

从这些窗口里透出谈笑声,磨刀声,和哼平剧的声音,同时还有一阵烟臭和血腥气刺激我的鼻管。

我见汪银林虽没有表示,却急忙摸出雪茄来烧吸,分明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

一会儿,毛巡官跟着金虎退出来了。

金虎首先报告道:他不在里面、霍桑咬紧了嘴唇,显出一种懊恼的失望。

毛巡官也说道:我问过一个伙计,据说他前天和昨天也没有来做工。

我料想他一定跑了!霍桑忽把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低倒了头兀自不答。

江银林从嘴里拿下了雪茄,说道。

我想他大概还跑不远。

霍先生,你打算怎样——正在这时,忽听得那金虎提高了喉咙吼叫起来。

老七!……老七!……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旋转头向那马路上瞧去。

有一个穿黑色短衣的人,正摇摇摆摆地走近我们的那辆汽车后面。

霍桑绝不犹豫,首先放开脚步迎上前去。

我们一行大队人马,也像后援队似地向前推进。

霍桑也搭讪着道:老七,今天你赢了多少?那来人忽发出了两声呸!呸!便把身子靠住了汽车的车厢,似乎他站立不住,恐要跌倒的样子。

我瞧见这人身材高大,黑脸上满脸横肉,形态非常可怕。

这时汪银林也领着金虎一同赶到汽车面前。

那老七睁了睁眼睛,似已认识了金虎。

他叽咕着道:金虎,你来干什么?——你——你触老子的霉头?那金虎晤…晤的啤了两声,仿佛喉咙里筑了坝,兀自吐不出来。

那人又酒气直冲地骂道:小舅子!你真不够交情!我欠你的六个角子,发了财终要还你!今天我的棉饱子也被那猴子吃掉啦!霍桑向毛巡官低声说道:‘别咯咦了,把他带进去。

毛巡官向跟在后面的警士挥一挥手,那警士便走前一步,在酒汉的后肩上用力一拍:署里去。

那钱老大忽而举起拳头,不发一言地向那警士的胸口直送过来。

那警士没有防备,身子向后一晃,几乎跌倒。

于是他也向前扑去,两个人便扭做一团。

钱老七忽腾出一只手,从袋中拔出一把雪亮的短刀。

毛巡官和汪银林二人也急忙扑上去。

不多一会,那钱老七的短刀脱手落地,他的身子也打在地上。

毛巡官拿出一根绳来,将钱老七的两只手紧紧缚住,钱老七嘴里仍在乱叫乱骂。

霍桑说道:毛巡官,你们先坐了汽车走罢,我们随后就来。

我还要打一个电话到公济医院里去。

银林兄,包朗,我们一块地走——唉,金虎,劳神了。

谢谢你的指引。

此刻已没有你的事,你安安逸逸的回去睡罢。

十四、层层魔障我们走出斜土路的时候,霍桑曾约略说明他凭了几种根据,便假定有钱老七这样的一个凶手。

他借了毛巡官的力,便向这看弄的金虎查明白这钱老七的姓名住址。

他起先已向那西四弄二十九号的二房东查问过一回,知道钱老七已两夜没有作工,故而料想他这天也就要回寓里去,却不料钱老七忽而安心了到猪行里去复工,因此多了一番周折。

霍桑在一家药铺里打了一个电话到公济医院里去。

那接话的是王保凤,据说伊的母亲正在施洗胃工作,神志还没有恢复,有没有希望,医生还没有把握。

霍桑却把捉住钱老七的消息告诉了保凤,叫伊等伊的母亲醒时,说明这件事与保荣完全无关。

我们三个人到西区警署的时候,毛巡官忙着出来招待、我们在会客室中坐下了以后,毛巡官忽发出一神愉快的叹息。

他说道:霍先生,这件事闹得满天星斗,却不料果真就是这一个可恶的混蛋弄出来的把戏。

他已完全承认了,不过他此刻醉得厉害。

你要和他谈话,一定很吃力。

不多一会,有两个警上扶着一个穿黑色短衣的醉汉,走到会客室的廊下站住。

那人是一个黑脸的麻子,比霍桑还高,一双圆眼呆瞪瞪地向人直瞅,浓黑的眉毛,粗厚的嘴唇,都显得他的性格一定蛮横残忍。

他的那件对襟的黑布夹袄,袖口和胸襟上油光光的肮脏异常。

这时他的嘴唇角上流着唾沫,嘴里还卿卿浓浓的咕啃着。

他的说话却又不伦不类,我一时仍摸不着头绪。

他说什么:王太太已放了我哩!……吃官司我也情愿!……你们总不能枪毙我啊!,…唉!我如果再打,你们尽管斩掉我的手指!我决不怪你们的!在这种状态之下,若希望他能有条理地供述,那一定是办不到的。

霍桑吩咐将他扶到里面,让他坐下,又叫警士们拿了几块冷手巾,强制地放在他的头上,又给他喝了几杯水,方才清醒了些。

霍桑足足费了一个多钟头,才把他的犯罪的经过一步步查问明白。

久困我的谜团方始打破。

我现在为节省我的笔墨起见,归纳的记在下面。

他是一个打花会的赌徒,着魔已深。

两个月前,他曾从义豫地上的破棺材里偷得了一个死人的头颅,放在枕边,做了一个他在戏院里看唱空城计的梦,果真赢着了三十块钱、割死人头祈梦的迷信,打花会的人确是很流行的。

这种骇人的新闻,我们在上海报纸上也时常瞧见。

他因着上一次的偶然赢钱,越发相信祈梦的灵验。

当二十三日天正要亮的时候,他从猪行里完了工作回去。

他走进总弄的时候,瞧见王家的前门开着。

他走过去瞧瞧,才知道死了一个人。

这时他忽然想起用新死的人头祈梦,更加灵验。

那时他又见那小使女菊香昂起了头,靠着墙壁瞌睡,客堂中并没有第二个人。

他就放着胆子,悄悄走进客堂。

他走到白馒背后,摸出他的那把随身带的割猪肉的尖刀,将那板门上刘氏的头割了下来。

他将身上的围身解下,把死人头包好,仍悄悄退出。

他走过天井时,还顺便偷了些殓尸用的石灰,然后回到他自己的寓里。

他回寓以后,把头藏在一只板箱里面,又将石灰涂在尸头上,以防腐烂,接着他就躺下来析梦。

他梦见一头猪。

起身以后,他便打了一门破大精罗只得,却输了五块钱。

在二十三日晚上,他又得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子。

在二十四日那天,他又打了一门蛤烟精李明珠,又输去了从房东那里借来的四块钱。

他有些害怕起来。

这死人头怎么不灵?可是他还迷信着一个死人头,有三次灵验的效力,故而在二十四日夜里,仍把那板箱放在枕边,又虔虔诚诚地祝祷了一会,希望做一个灵验的梦。

这一夜他梦见一只猴子,便又把他的棉袍典押了三块钱,打了一门白猴精张三槐。

不料在二十五日傍晚揭晓的时候,又同样不中。

这时他才悔恨起来。

他割了人家的尸头,无论如何,心中总有些潜伏恐怖意识。

这时他因悔恨而发生恐惧。

他一时慌乱,本想把头抛到什么旷地上去,可是心又不定,便拿着那只藏尸头的肥皂箱,送到王家的后门外去。

那时候他恰见王家的后门开着,就索性将板箱送进了后门。

后来他到一个朋友家里喝了一会酒,回到猪行里去复工,才被我们捉住。

他在二十三日晚上,曾到王家后门口去探过一探,却不见动静。

他有些诧异,王家里失去了尸头,怎么竟毫无举动。

故而到了二十四日的早晨,他第二次到王家后门口去探听,恰巧撞见王保盛从里面出来,他便急急逃走。

这些就是钱老七犯罪的经过。

二十六日的早晨,我到爱文路霍桑寓里去找他说明几种补充的解释。

这原是他夜里在警署门口分手时约定的。

不料我到的时候,他却早已出去。

施桂告诉我,他是接了沪江旅馆姓许的电话才去谈判的,故而叫我在他的办公室中坐一会。

我等到十点敲过,霍桑才回来。

他先打了一个电话给汪银林,叫他把守候阿四的侦探们撤去,又请他担任关于公事方面的一切手续,又约他在空的时候到寓里来,以便把案中的详情报告他。

霍桑坐了下来,毫不保留地给我解释一切进行的过程,不过他在解释案中的内幕以前,先发了一番牢骚,诅咒那害人的花会,同时又归罪到社会制度的畸形。

他叹息道:包朗,你读报时候,如果能特别注意到社会的下层状况,那你便可以明了这花会的恶势力的厉害!唉2 死人的花会!吃人的魔鬼!我点头道:我对于打花会的赌法,虽完全是一个门外汉,但偷割图髅的话剧,报纸上果真也时常瞧见。

还有更不堪的,少年妇女们,会不顾一切地睡在旷野中棺材旁边去祈梦,因而遭遇暴徒们的好劫!至于因赌输而自杀的事,几乎每天报纸上都可以找几件出来!霍桑应道:这些结果果然是很可怖了。

我想这还不是焦点,终有一天会有着魔的赌徒,割了活人的头祈梦!但更可怕的,却是这班匪棍们的手段。

他们有所谓听筒,分简,航船等等,真是星罗棋布,无孔不入!那些进出巨万的大赌场,影响所及,至多不过掀翻了几个富豪大亨的宝座,撕破了几个有闲阶级的钱囊,还无所可惜。

但这吃人的花会,却最吸收劳苦阶级的膏血,而且恶势力非常普遍!这真是上海社会的隐忧!我忽自告奋勇地说道:那末,我们来努力一番,把这一班匪棍扑灭一个干净!霍桑又深深叹了口气。

唉!谈何容易!这也并不是根本办法。

你岂不瞧见社会上经济崩溃的现象,处处既充满着失业恐慌?而少数人还只顾自己享乐!多数人既感着谋生的困难,便都趋向不劳而获的投机方面去。

那些角黠的魔鬼,便利用着这种普遍的侥幸心理,随处布设着杀人的罗网,专等那些可怜的愚民一个个投身进去!我们经过了一度相对的叹息,我便问他怎样会想到那个打花会着魔的钱老七。

霍桑因解释道:这一回事在着手的当儿,我敢说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刚才找到沪江旅馆里去,那许邦某因着事实的发展无可掩饰,也不必掩饰,故而招集了保盛,和我开诚布公地谈过一回。

他曾把那菊香领出来作证……我不等他说完,禁不住插口道:唉!这小使女已出现了?你瞧见没有?霍桑点头道:瞧见的,伊被藏在唐禹门的家里。

昨天我们到唐家去时,伊就在楼上,可以说当面错过。

我们起先本希望找着这女孩子,给我们做一个证实倪氏母子们犯罪的证人,不料结果伊反做了给他们洗刷嫌疑的证人。

这也是我所意想不到的。

菊香怎样给他们洗刷?那王保荣在法院里告诉你的话,当真完全不虚。

在他出门以前,经过的事实都是很自然的。

自从他出门以后,因着种种的疑障,才构成这件离奇的疑案。

他偷了东西出门时,菊香已在开始瞌睡。

但伊在迷蒙中曾瞧见他拿着包裹偷偷地出去。

接着伊果真睡着了。

过了一会,屋面上大概因着野猫的奔窜,掉下了一块瓦来,菊香才突然惊醒。

伊张开眼睛来一瞧,忽见那白馒的一角有些卷起,从慢外瞧得见的那盏放在死者头边的幽明灯,那时也已熄灭了。

伊有些惊异,站起来探头向慢背后一瞧,觉得有了变动。

伊更将慢角拉起了些,便发现了板上躺着的主母已变做了没头的尸身!伊才禁不住惊呼起来。

那倪氏母女知道了死者失头的事,大家都慌得没有办法。

后来查问保荣,菊香就说曾瞧见他偷偷掩掩地拿了一个包裹出去。

那倪氏知道保荣本来是个打花会的信徒。

伊一时神经过敏,便假定保荣定是为着打花会祈梦的缘故,将死人头割了出去。

伊知道保荣平日的喜欢赌博,并且本有些胆大妄为,这举动也干得出。

除此以外,伊也想不出别的解释。

伊觉得这回事若给保盛知道,一定不得了,才想出掩饰的方法来。

这种事假使发生在别的人家,原可以用合法的手续解决,决不致铸成这样的大错。

可是他们的家庭是畸形的,这里面既有妻妾的地位,又有异母兄弟的猜疑,还夹杂着遗产的祸水,层层魔障,便闹出这种意想不到的纠纷。

你总记得王保盛曾告诉我们,倪氏送枣子汤给他喝的事。

这举动分明是优氏围着干了亏心事,要想弥补课盛的感情,未必有什么恶意。

保盛却因着疑障的阻隔,便认定伊要下毒谋害。

即此一端。

已可想象到家庭问疑障的可怕。

‘我也跟着霍桑叹了一口气:这妇人既这样子假定伊的亲生儿子保荣割去了尸头,可是就自己动手把那没头的尸体装进棺材里去吗?霍桑点头道:正是,这可怕的工作,就是那三个女子动手的,连那菊香也同样有分。

因为菊香虽然是死者所亲信的,但失头的事,伊觉得自己也有过失,故而不得不倾向到偏氏方面去。

我现在回想,当时我们即使找着了这小使女,伊也未必肯把真相告诉我怀W !我又问道。

但这钱老七在后门外偷窥的行动,王保盛在前天早晨就告诉我们的。

你当时怎么还想不到他?霍桑摇头道:唉,包朗,你说得好容易!当时我们隔着层层的疑障,我并没有天眼通的本领,又不能‘格指一算’,怎么能想得到?我既然知道他们有偷表的诡秘举动,料想势必有通同助理的人。

我因假定这个在后门外偷窥的黑脸人,定是倪氏的同谋人之一。

这个人既然只被王保盛偶然撞见一次,便无影无踪,一时自难于着手。

我自然先把他搁一搁,另向比较有依据的方面进行。

后来我们越查越觉矛盾而模糊。

据我们各方面调查的结果,那刘氏出于自然的病死,似乎没有疑问、而保盛所报告的疑点,又并非捏造。

因为他们前半部的手续完全合理,后半部却又明明有犯罪行为。

这一个绝大的矛盾点,直到我亲眼瞧见了刘氏的尸头,方始贯通。

那头的颈项上并无血迹,明明不是生前割下来的。

我才觉得他们犯的只是毁尸的罪。

但是再想一想,我还不知他们为什么要割尸头,这头又为什么会这样子发现。

矛盾依然矛盾。

后来我从保荣的卧室中发现了那张花会的画图,才料想到七八分,知道割尸头的作用,就为打花会。

但我还以为毁户的是保荣。

还有那尸头的自动发现,我仍解释不出。

直到我接着了汪银林的名片,方始知道保荣既是始终被拘着,失去了自由,他当然木能把尸头送回,并且他如果偷了尸头,也决不会直接到赌场里去。

所以我认为又是一个矛盾点。

但除了保荣以外,又没有别的可疑的人。

因此,我就料定这里面必另有一个不相干的人,也抱着打花会祈梦的目的而平的。

那人大概在天明时和尚们走了客堂中没人的当地,乘间把尸头偷割了去。

我更进一步,才想起了这个曾被保盛撞见的黑脸麻子。

但你后来查明这钱老七,又怎么如此容易?那本不是难事。

我除了他的黑脸麻子的面貌以外,还有三种根据:第一,这个人是一个打花会的赌客。

第二,这人既乘着天明前客堂中没人的当地动手,一定是一个惯于早起或做夜工的人。

因为我假定那尸头的失窃,必在天明前和尚们刚才离去的当儿,此外便不免有种种障碍。

第三,他一定又住在附近。

有了这种种条件,那看弄的金虎自然便不难指认出来。

后来我到西四弄二十九号里去一查,他的邻居们果真瞧见他昨天上灯时拿了一只板箱出门,因此,我便确信这钱老七就是割头的人。

我微微笑道:我回想起来,这件事的破获可算完全出于侥幸。

假使那钱老七不曾到王家去窥探,或虽曾窥探而没有被王保盛撞见,或是那钱老七把尸头随便丢到了荒野里去,那末,无影无踪,你又到那里去找呢?霍桑答道:虽然,那不过多费些周折罢了,也决不致于永不破获。

譬如我们围着种种疑点而要求开棺检验,失头的事也会显露。

等到王保荣被拘的真相披露以后,查问明白,我们自然也会假定割头的是一个外来的人。

这个人的下落,仍可依据我所拟定的三个条件去寻访。

这样,我们至多多费一两天功夫,决不致让钱老七终于逍遥法外的。

我点点头说道:那末,那唐禹门对于掩盖失头的秘密可是也参预的吗?霍桑应适:那是不成问题的。

不过他只知道失头的消息,并不曾目击那失头的尸体。

因为倪氏母女在把尸体装进了棺材又钉了盖以后,保凤才差那长脚三子去通知后禹门。

所以他在这件案中,实际担任的事情,只限于偷丧的设计,雇用阿四等四个新土工,向保荣所雇的狮子弄里的阿玉杏生等给钱解雇,后来又往会馆里去接洽,和将菊香藏匿在自己家里。

这都是他对于他的未来岳母的功劳。

不过他说出了向大东门外雇主工阿四等的一回事,却是一个大大的漏洞。

不错,不过我觉得他们另换一批土工的事,近乎多此一举。

他们就因着画蛇添足,反而露出了真相。

不。

你太轻视他们的用意了。

你总知道这里的俗习,棺殓的事必须立工担任。

假使他们仍旧叫阿玉和杏生们抬棺材出去,他们一定要怀疑为什么不叫他们把尸体装进棺材里去。

万一他们把这件事在外面谈论起来,既然近在咫尺,他们的秘密岂非有破露的危险?现在他们把旧的解雇,照样给钱,推说另有熟悉的土工料理后半部手续,阿玉们自然不致疑心。

对于那新展的阿四们,自然可假说装棺的事是前雇的土工办的,因闹了意见,故而另雇,阿四等自然也不致生疑。

况且他们又距离很远,在保守秘密上当然也比较的稳妥些。

我听了这番解释,不能不承认我先前对于他们的设计的确估量太低。

这时我的手指又不期然而然地在衣袋中摸着了那张画图的蜡纸,又重新拿了出来。

我又道:霍桑,你昨天说倪氏的服毒,就围着这一张纸。

当时我简直想不到这里面的关系。

此刻我已明白,这画图原是花会中的人物,倪氏本怀疑保荣因着打花会祈梦作用而割头,那时伊又在房里面听得你说到保凤抱头不可能的话,便知你已窥破了他们的真相。

伊本相信伊的儿子有罪,一时情急,便打算服毒自杀,此刻看来,原已毫无隔膜。

不过这图背后还有‘诸葛亮唱空城计’七个字,究竟什么意思,我依旧莫名其妙。

霍桑道:这六个字可算是道地的无稽之谈。

这一张图在那本所谓‘致富全书’上第十六页,这个人叫做陈攀枝,是一个螺鸡精。

那上面注解里说,如果梦见‘诸葛亮唱空城计’,便应打口陈攀枝。

料想空城计的‘计’,和螺鸡精的‘鸡’字是谐声的缘故。

那王保荣在这一门上偶然应验过,故而把这张图描了下来,又写了这七个字,说不定是一种纪念品呢。

他说完了,微微叹一口气,便瞧着我出神。

他又道:包朗你现在还有别的疑问吗?其实这时候已不容我再发什么问句,那电话机上的铃声琅琅地响着,霍桑便起身去接。

一会他回过来向我报业。

包朗,这是王保盛打来的。

他明白了这事的真相以后,深自懊悔自己的卤莽。

他曾到公济医院里去向他的姨母请罪。

那倪氏昨夜洗胃过两次,今天已好得多了,又围着误会的破除,大概不久就可以出院了。

我问道:那末,你想伊在这件事上可有没有法律上的处分?霍桑从书桌面前抽出一只纸烟,用火烧着,又缓缓走到那张靠窗的藤椅上躺下。

他答道:我想没有多大处分。

他们在实际上既然没有犯罪,保盛又完全谅解,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一回开棺装尸头重殓的事,自应由保盛负责,不过须经法院的允准。

万一检察官方面有什么异议,我想那干练利口的许邦英总有办法。

还有那唐禹门,我想也会瞒着他的父亲,给他的爱人和未来岳母出主意,用不着我们费心。

不过那钱老七;我想总要到里面去坐几年了……包朗,你应许给保荣作保的话,却不可食言而肥。

因为他拿出去的东西,的确还不曾变动晚。

他呼了一口纸烟,又笑着说道:包朗,你费去了两天的工夫,换得这一种别开生面的资料,大概不算得不值得吧。

我也缓缓烧着一支纸烟,答道:是的。

不过我的愿望,还打算请你费些心力,把一班专吸下层阶级的膏血的魔鬼,下一番斩革除根的工夫!霍桑忽注视在书桌上一只天蓝色小瓷瓶中的几朵傲霜的菊花,默然不答,唇角上似有一丝微笑。

他连连喷了几口纸烟,烟雾弥漫中,我瞧见他的笑容忽而收敛,似在缓缓地点头。

正文 迷宫更新时间:2008-4-8 10:57:07 本章字数:17570一 旧书中的新资料有几个对于侦探似乎没有多大好感的人,曾有这样几句类似讥讽的话:侦探是靠罪案而生活的;所以罪案和侦探的名词始终连接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寻味这几句话的含意,显然在抱怨侦探是一种可憎可厌的不祥人物;他的足迹所到之处,罪案便会跟着发生。

一般地说,这话是不合逻辑的,可是就事实上说,我也的确没法否认。

因为罪案和侦探,有时候真会像影之随形。

譬如我和霍桑不论走到哪里,那种种不可思议的罪案往往会跟着发生。

那一次——那是民国二十年前后——我们往南京去,一则因着友人的请约,打算看看建都以后的新兴气象;二则我们因着工作的疲劳,趁机旅行一次,给我们的精神上来一下调剂。

却也奇怪,就在这一次的旅程中,我们又遇到一件意外而有趣的案子。

我记得我们以前每次出门旅行,也都有同样的经验。

故而侦探和罪案是影形相随的话,我虽感觉不满,却也不能不完全承认。

人们离开了久居的所在,旅行到别处去,一旦置身在新环境中,对于事事物物都足引起注意和兴趣,真像翻开了一本心爱的新书,一字一句都含着新意,使人的精神上发生无量的愉快。

我们此番旅行,开宗明义的第一章,就是在火车上的一页。

火车中的情景可算是一种烂熟的旧书了。

可是旧书中也有新甸新意,只要人们自己去爬据找寻。

例如我们走进了车厢,车随即开了,霍桑把他的那件黑呢大衣卸了下来,衔着一支由金龙纸烟,默默地吐吸。

约摸静坐了半点钟光景,他便找出了许多资料。

他低声叫我说:包朗,你可曾看见对面第三排座上那个老头儿?……我知道他身上一定带着不少钱。

……晤,他对面的那个高个子客人却是一个贩私货的人。

大概是黑发吧?据我估量起来,那黑货至少总有三十多斤。

我正靠着车窗闲眺那残冬的景物。

田野中一片荒凉,连草根也都呈惨淡枯黄之色。

田旁的树木都已赤条条地脱落干净,就是人家坟墓上的长青的松柏,这时候竟也黯黯没有生气。

我听了霍桑这几句话,把我的眼光收来回来,依着他所说的方向瞧去。

那老者约有六十岁左右,穿一件蓝花缎的羊皮抱子,圆月似的脸上皱纹纵横,须儿已有些灰白。

他对面那个穿黑呢大衣的男客,面色黑黝,、身材魁梧,好像是北边人。

我微笑着答道:这是你的推想?你怎么能知道?霍桑把纸烟取了下来,缓缓弹去了些灰烬,仍低声说话。

你也一样有眼睛的啊。

我的眼睛正在另一方面活动,不曾读见。

你究竟谁见了些什么?我看见那黑脸大没有一个皮包,起先本好好地放在吊板上的;接着他忽而拿了下来,移在自己的座分;隔了不久,他又匆匆忙忙地把皮包换到他座位的下面大,踏在自己的脚下。

刚才期查票员进来的时候,他还流露一种慌张的神色。

这种种已尽足告诉我那皮包中一定藏着私货。

并且我估量他的私贩的经验还不很深。

那个老头儿呢?这更是显而易见了。

在这半小时中,他的手已经摸过他的衣袋七次。

有一次还显出惊慌的样子,似乎觉得他袋中的东西忽已失去了。

其实只是他自己在那里捣鬼——瞧,他的右手又在摸袋了。

这已是第八次哩!我重新瞧那老人,看见他的右手似模非模地在抚摩他的衣袋外面,目光向左右闪动,流露出一种过分谨慎的神气。

霍桑又附着我的耳朵说:你瞧,我们的右边还有两个西装少年。

我猜他们的行囊中一定也藏些钱。

我又把目光回过来。

这两个人一个穿一件深棕色的厚呢外衣,里而是一套灰呢西装,头上的呢幅也是灰色。

他的脸形带方,颧骨耸起,眼睛也很有精神。

另一个面色较白嫩,眉目也比较端正,头上戴一顶黑色丝绒的铜盆帽,一套保育花呢西装,外面罩一件光泽异常的黑色镜面呢外衣,镶着一条獭皮领口。

他们俩的年纪都只二十六七。

那个穿棕色大衣的正在回讲划指。

他的穿獭皮衣领的同伴却在敛神额所,不时还点头表示领会。

霍桑又说:包朗,你瞧这两个人可有什么特异之处?霍桑的敏锐的眼光平日我本是很佩服的,不过像这样子片面的猜测,既没有方法证实,他的话是否完全正确,委实也不容易知道二我只向他摇了摇头,表示没有意见。

霍桑仍很起劲地说。

‘哦瞧这两个人所以穿西装,大概是含些风头主义的,说不定还是第一次尝试。

你瞧,那个穿棕色大衣的便领又高又大,和他的头颇显然不相称。

他的同伴的领结,颜色是紫红的,未兔太火辣辣,太俗气,扣打的领结,手术又不在行——收束得太紧些了。

嗜,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不自然。

我相信他们的出门的经验一定不会太丰富。

假使今天这一节车上,有什么剪级的匪徒或编号,着实可以发些地利市——我不禁接嘴道。

好了。

我们此番旅行,目的在乎苏散。

现在你手空里空费无谓的脑筋。

这又何苦?霍桑微笑道。

晤,你的话不错。

不过我的眼睛一瞧见什么,脑子便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反应,同时就不自主地活动起来。

这已成了一种习惯。

对,我的确应当自制一下哩。

他重新烧了一支白金龙,衔在嘴唇里,把双臂交抱在胸口,闭找了眼睛,缓缓地吐吸。

我又传着车窗,恢复我的野望。

不料霍桑的话声刚停。

我们背后座上的两个客人忽而畅谈起来。

我本想不理会,但是他们的谈话很有吸引力量,竟使我不能自主。

一个人说:现在火车上的匪徒真多极了——尤其是二等车中,更多这班人混迹。

他们的外表上都穿得很阔绰,谁也不会疑心他们是行窃的扒手。

他们的手段都是神出鬼没的,眼睛一霎,老母鸡变鸭。

……晤,着实厉害得很!另一个人回答:不错。

上月里我也亲眼看见过一件窃案,很有趣。

首先一人引起了好奇心似地接口。

有趣?爷,你说说看。

第二人干咳了一声,答道:那时有两个客人坐在我的对以,一胖一矮。

这两个人都是上流入打扮,外表上一无可疑。

他们俩因着同座的关系,彼此攀谈起来,不久就渐渐地熟悉了。

一个身材较矮小的人便摸出纸烟来敬客。

另一较肥胖的人略一谦逊,便接受了烟,从袋中摸出火柴来烧吸。

他们且吸且谈,越谈越见投机。

不料不多一会,那个受烟的胖容忽而语声渐息,闭了狠打起味来。

我起初原不在意,只诧异这个人怎么突然便睡。

这样静寂了一会,忽而一声汽笛,苏州站到了。

那个赌烟的矮子急忙忙立起身来,举起两手向吊板上去提取皮包。

那个打盹的胖子,鼾声然财地已经好一会了。

这时候他忽而睁开眼睛,也突然站起来。

他冷然地说:朋友,你拿错了皮包哩——慢!这里还有一副手调,也请你带了去!‘语声既终,接着是一种罂骼的声音打动我的耳鼓。

我抬头一瞧,那赠烟的一客,皮包还没有到手,一只铜瀚却已套上了他的手腕。

原来那赠烟的固然是个骗子,但是那个表面上被骗的胖子却是铁路上的暗探。

那骗子昏了眼睛,竟向泰山头上去动土,结果是自投罗网。

你想有趣不有趣?故事终结以后,这车座的一角略略静默了片刻。

我也听得很有兴味。

那第一个开口的人评论说:晤,果真怪有趣。

我想那骗子利用的工具,谅必就是那支敬客的纸烟。

是不是?当然。

‘讲故事的客人答应着。

但是那个侦探既然已经吸了他的烟,怎么倒不曾昏迷?这一点我当初也怀疑过的。

但据那侦探自己说,他接受纸烟以后,在伸手去摸火柴的当地,乘机换了一支。

那骗子竟粗心没有防备,才反而落进了侦探的圈套。

类乎这样的故事资料,火车厢中真是一个最丰富的免费批发所。

你如果高兴,一件件采集起来,结果一定会很有可观。

不过我并没有这种收集的企图,现在为言归正传起见,对于这种题外的资料不能不就此割爱。

二 怪声我们到达南京以后,发现各处的旅馆都已住满了人。

新都的气象毕竟已改了旧观。

后来我们就在一家中等旅馆里权且住下了。

这旅馆名叫新大,位置在城中的集贤街,地点上还算闹中取静。

当晚霍桑的好友费树声,就来请吃晚饭,畅谈了一会新都的景况,彼此非常有兴。

费树声在外交部里担任重要的职务,见闻当然很丰富。

他的谈话很多,话题也渗透到各方面,我一时不能尽记。

总而言之,政治的设施,市政的建设,社会的改进,一切都在振作发达的进程之中。

我们的卧室是四十号,虽然靠近马路,幸亏那地点比较地僻静,睡时还算安宁,不过有一件事很觉巧合。

我们火车中瞧见的两个西装少年,也同住在这旅馆之中,并且就在我们的右隔房四十一号。

当我们回进去时,曾和那个穿獭皮领大衣和紫须结的少年相见。

他似也认识我们,白嫩的脸上现出一些微笑。

我后来知道这人叫杨立素,还有他的那个穿棕色大衣高颧骨的同伴,名叫马秋霖。

他们大概也是找不到别的高等旅馆,故而才降格到这新大来的。

这一天晚上,我因着多饮了几杯酒,忽而发起热来;第二天早晨头痛如裂,热仍没有退尽。

我们本是为游历而来,忽然身子不爽,打断了游兴,未免有些不欢。

霍桑慰藉我道:包朗,你不必失望。

姑且休息一天,明天等你身体健了,我们再同游不迟。

此番我们专诚是为游散来的,外面既不宣扬,当然不致有人来打扰。

我们即使在这里多耽搁几天,也不妨事。

霍桑所说的话和实际恰巧相反。

这一天——2 月19日——的金陵报上,就登着我们到新都的消息,并且把我们所住的旅馆和卧室的号数都登得清清楚楚。

霍桑读过了报,皱着眉头说:这一定是昨晚上费树声所请的几个陪客漏出去的。

我答道:有了这个消息,万一又有什么人登门求教,我们的畅游计划岂不是又要打岔?霍桑道:那也不妨。

明天我们若能找得一个旅馆,便可以悄悄地迁移。

这天上午霍桑应了费树声的请约,到外交部中去参观。

我因着发热,就一个人留在寓中。

心理学家说,人们的心理常会受身体的影响而转变。

身体软弱或因病魔的磨折,往往会造成种种偏于消极衰颓的幻想。

我的身体既然不健,精神上真也感到烦闷,而且真引起了不少遍思。

但是也有一件实际的事引动我的注意。

我听得隔壁四十一号室中,有银圆的声音透出来,似有人在那里盘算款项。

我不知道这两个人带了多少钱,究竟来干什么。

不过上一天在火车中,霍桑就料想他们俩的行筐中一定有钱,这一点现在果然已经证实了。

晚饭时霍桑仍没有回来。

气候转冷了。

我仍旧睡在床上,虽不致兴客店孤灯之感,但室中并无暖气设备,冷冰冰地寂寞寡欢,再也不能合眼。

到了深夜十二点多钟,街上的人声静了,旅馆中的寓客也大半归题。

除了窗外呼呼的风声以外,一切的声音都已逐渐归于静止。

霍桑仍不回来,我觉得翻覆不安。

他今天整天在外面应酬,怎么这样深夜还不回离?他明知我一个人在客店里卧病,如果没有必要,怎么这迟迟不回来?一种意念突然袭击我的意识。

莫非有偶然发生的案子把霍桑留住了吗?…或是他竟不幸地有什么意外的遭遇?这是我的神经过敏吗?不。

因为我相信一个处处圆到面面玲线的人,不一定是一个纯粹的好人。

在社会上做事,要是肯负责的话,一方面固然可以受人推崇,另一方面也不免会受人的嫉妒猜忌甚至怨恨。

我们干了十多年的侦探生涯,所受到的社会上的称扬固然不少,但暗中和我们结怨的人也未始没有。

此番我们出门旅行,报纸上既已漏了消息,有什么歹人暗中向我们狙击,也不能不算是可能的事。

时计打过了十一点钟。

旅馆的内外都已完全静寂,我兀自不能睡着。

我的头仍在群赠刺痛,鼻孔中依旧觉得热腾腾地难受。

忽而有一种奇异的声音直刺我的耳官。

我微微一震,便从床上仰起了身子,敛神倾听。

旅馆中却仍死寂无声。

我重新躺下去,自以为也许真是我的神经在作祟了。

嘘……嘘……嘘…。

那怪声又继续发生了!这声音幽哀而纤长,像是秋夜中怪鸡的鸣声,又像有什么人在低低地合唇而嘘。

我默揣那声音的来源,就在窗外阳台下面的马路上。

我因急急从床上坐了起来,披上一件灰鼠皮袍,轻轻走到廉前。

我先把窗帘拉起了一角,向外瞧视……下面黑暗中有一缕电筒的光亮了一亮,正向我们的窗口直射;但一转瞬间那光又立即熄灭。

我也急急把窗帘放下,蹲下了身子,心中十二分惊疑。

这是什么玩意儿?莫非我的通想不幸成了事实,当真有什么人要来和我们为难?但瞧霍桑的深夜不归,又加上这种怪声电光,岂不太凑巧?这当地我的思潮起伏的速度,任何算学家都计算不出。

我应得怎样应付?回床去睡?当然不可能。

索性开了窗瞧一个明白?那也太冒险。

最后我才决定主意,不如悄悄地下楼去瞧瞧,然后再随机应变。

我已忘掉了头痛,急急套上裤子,把皮袍的纽子扣好,又拔上了鞋子,末后还罩上一件大衣。

我打开了旅行皮包,取出了那支常备的手枪,定一定神,就准备开门下楼。

找在打开房门以前,又疑迟了一下。

这时候旅馆中除了看门人和值夜的条房以外,旅客们都已睡了。

我这样子惊惶地出去,假使那守门的人向我问话,我又用什么话回答?真会有刺客吗?还是我神经过敏?万一如此,会不会弄出笑话?这种轻举妄动,在我个人虽没有多大关系,但传到外面去,带累了霍桑的名誉,那岂不难堪?这时候我又仿佛听得卧室外面的甫道中有轻微的脚步的声音。

声音也很奇怪,好像有什么人故意放轻脚步,含着偷偷掩掩的作用。

更奇怪的,那脚步似乎到了我的房门外面便停止不动!我的神经不禁紧张起来,一手握着手枪,挺立着不动,准备有什么人推进门来。

隔了一会,房门却始终不动,可是我的本能上明明觉得门外有什么人站着!像这样子隔着一扇扳门地彼此敌对,我的精神上实在已忍受不住!我鼓足了勇气,右手握枪,左手猛握门钮,突的将房门拉开。

房门外面果真有一个人赫然站着!三 惊呼我说一句老实话,这时候我的神经委实已起了异象,若非那人开出口来,也许要闯出大祸。

那人低声叫道:包朗,干什么?我呆了一呆,急忙收摄神思,把攀着枪机的食指放下了。

我的眼睛围着从灯光中突向较黑暗的地方瞧去,一时实在瞧不清楚。

那人似乎穿着黑色的西装,铜盆帽的边檐压得很低。

可是我听得了那不会错误的声音,知道这个人正是我悬盼已久的霍桑。

霍桑进了门来,一边旋转身去轻轻地把门会上,一边把手按在我的肩上。

他低声问道:你的头痛好些吗?他瞧见了我手中的手枪,又诧异道:怎么?你拿了这玩意儿要打谁?我一时答不出话来,向他呆呆地瞧着。

他的面色也显得起骇不宁;他的惊讶的目光也一眼不笑地注射在我的脸上。

我问道:霍桑,你可曾遭遇什么?霍桑反问道:你指什么说的?你不曾碰到什么意外——譬如暗中给人袭击一类的事?霍桑仍凝视着我的脸,缓缓地摇摇头。

没有啊。

你怎么有这个意念?你为什么这样子深夜回来?我因着树声的介绍,遇见了几个从前线回来的军官,听他们讲战事的经历,忘了时刻,撇你一个人在这里,很抱歉。

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回来?电话是打过的,可是这里的电话线坏了,打不通。

对不起。

晤,事情太凑巧!霍桑拍拍我的肩,笑着说:身体上有了病,容易产生非非想。

你凭空里疑心我遭遇意外,也就是一我接口说:这倒不是完全凭空。

喔,有什么事?窗外的马路上曾发生过怪声和电光,都非常可疑。

我把经过的情形扼要地向他说了一遍。

霍桑听我说完,微微点点头。

他卸去了外衣,把我送到床边,又婉声向我曾解。

这也许是偶然的事,与我们完全无关。

昨天你在火车上劝我不必应费脑力,现在你自己的身子还没有健全,何必也瞎费心思?夜深了,快些题吧。

刚才的事还使我放心不下。

我总觉得有些踱跷。

我又继续问话。

你进旅馆来时,门外可有什么异状?晤——没有。

‘那末你进来的时候,为什么有这种偷偷掩掩的秘密状态?这个——这也是你自己多疑。

试想半夜里回到公共的寓所里来,假使也像那些没受教育和不顾公德的人们一般,高声惊扰人家,我们的人格又在哪里?现在你别再多说。

第一着你得快快地解了衣裳,闭目安睡。

如果你再有话,恕我不客气,我也不回答你了。

霍桑这种强制的态度,我实在不能——也没法——抵抗。

我受了他的最后的训诫,心中虽不满意,也只能勉强遵命。

我睡不多时,忽而做一个恶梦,觉得有一个刺客进我们的卧室来行刺。

我一惊而醒,揭开帐门,忽见霍桑的帐子也在那里颤动。

我呼道:霍桑!……你没有睡着?霍桑立刻低声答道:什么?你怎么还不睡?我睡着了,梦见你被人打了一枪——包朗,别再胡思乱想!快睡!天快要亮哩!我第二次睡时,比较地酣适些,不料又被一种惊呼的声音所惊醒。

我突然坐起来,下床瞧视,白漫漫的曙色已经在窗上透露。

那惊呼声音就是从隔壁四十一号的马杨两个少年的室中发出来的。

哎哟!……哎哟!……不好了!霍桑也早已从床上坐起,忙着穿衣服。

他的语声也带着惊煌。

他道:唉,隔室中也许出了什么乱子哩!——包朗,别慌。

快穿好衣服,不要再感寒气。

你不如等一等,让我先去瞧瞧再说。

这一次我不再听他的命令。

我的好奇心既已激动,自己也按捺不住。

五分钟后,我已穿上饱子,跟着霍桑走到了隔室。

一个左隔室四十二号的瘦长的中年男客也惊动起来,抢着奔进四十一号去。

一个值夜的条房正跑下楼去催醒帐房。

那白脸的杨立柬仍在连连呼叫:不好了!……不好了!……我的钱包术见了!那四十二号的中年寓客问道:有多少钱呀?杨立索道:四千五百元钞票,五百元银币,还有——这几句话还没有完,那高颧骨的同伴马秋霖忽也作声惊呼。

立素,我的大衣也不见了…唉!还有我的文书皮夹呢?哎哟,不得了!皮夹里面还藏着重要文件呢!这——这怎么办?两个人的惊呼声音闹成一片;他们俩的舞手蹈足的动作更助村了气氛的混乱。

那四十二号瘦长的寓客,头发已有几茎花白,身上披一件文绸棉袍。

我瞧他的面貌很像有些头脑,又像是出惯门的。

他一边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的或子把好,一过高声说话。

他道。

喂,你们走走神。

不要这样子慌乱,慌乱也没益。

现在先得查明,这些东西究竟怎么样失掉的。

姓马的忙应道:那当然是有人进来偷去的。

瘦长子说:这失窃的事是谁发见的?那白睑的少年应道:我发见的?瞟,你所得偷地进来?不,我起先睡得很熟,不听见什么。

刚才我起来小道,忽见房门半开、我叫秋霖,秋震还睡着。

我记得这门是我亲手锁的,因此便知道不妙。

我开了镜台的抽屉一瞧,我的钱包果已不见。

这一定是这旅馆里有了贼哩!马秋霖附和道:不错,我们快去叫警察来,赶紧在这旅馆中搜一搜,也许还可以人贼并获。

霍桑和我跨进这四十一号以后,只是站在那中年瘦长子的局面,旁观地静听,并不发表什么意见。

直到这时他方才开口。

霍桑说:这意见不错。

但我们不妨先瞧一瞧,可有没有线索。

现在先瞧瞧这房门,门既然锁着,偷地怎么样会进来?瘦长的四十二号客人似也赞同,大家都走到门口来察验。

那客人忽作惊喜声道:唉,这锁果真被什么东西撬动过哩。

瞧,钥匙孔上不是有很明显的痕迹吗?霍桑低下了头,把锁孔的两面瞧了一瞧,又微微点点头。

他正要发表意见,忽听得房门外面一阵惊乱的脚步声音,从楼梯那边奔过来。

一个人嚷道:快去敲四十号的门!……快去敲四十号的门!我暗暗一惊。

四十号是我们的寓室。

难道竟有人疑心我们?霍桑的举动很快,立即把门拉开了探头出去。

他接嘴道:我就是住在四十号里的。

什么事?我的眼光也从霍桑的肩头上瞧去,看见那乱嚷的人是个秃发的矮子,就是这新大旅馆的帐房。

他一听霍桑的话,连忙住步。

他问道:你可就是大侦探霍桑先生……哎哟!还算巧!霍先生,这件事总要烦劳你老人家——-霍桑插口道:别喀惊,你走进来讲。

那两个失主和四十二号的寓客,都不期然而然地把目光瞧着霍桑。

似乎霍桑的姓名,他们早曾听得过,刚才却当面不识,此刻听得了帐房的话,便都显出一种出乎意外的神气。

霍桑同帐房道:王先生,这件窃案一共有五千多元的损失。

这位马先生还有重要的文件一起被窃。

帐房急忙道:是,是——不过我们旅馆的章程是不负赔偿责任的。

就像你先生有重要的东西交明我们,我们当然负责。

若使并不交明,你们自己藏在身上或卧室中,我们怎能负得了责任?所以——杨立素睁着双目,厉声道:你的嘴倒厉害!人家失了东西,你开口便不负责任。

这件事明明是有人撬开了室门进来偷的。

偷的人不消说是在旅馆里。

你既然变不讲理,我也不妨说你们庇护着偷儿,故意欺害我们旅客。

并且——一霍桑排解似地说:喂,这不是闹意见的时候。

何必说废话?现在我们还须查得仔细些。

假使这窃贼就在旅馆中,我们就得查明是什么样人。

是不是什么条房?或是其他旅客?或者竟就是这位帐房先生——帐房发急道:什么?是我?霍桑说:我原是假定地说,你别急。

现在我们应得查一个水落石出,那才是正当办法。

来,我们走出去瞧瞧,有没有来踪去迹。

我们还没有走出卧室,忽然有一个条房急步奔进来,向着那秃顶的帐房报告。

王先生,我们已发见了窃贼的出路哩!四 关键这报告的条房名叫阿福,是一个短小精悍的人物。

他的报告引起了我们深切的注意。

霍桑先问道:出路在哪里?阿福道:就在楼梯头对面的窗口里。

你们跟我来。

他先回身退出。

我们一行人都踉在他的后面,走过了一道短短的南道,直到近楼梯的一个窗口面前。

那里有两扇玻璃窗,完全开敞。

窗口上有一条麻绳,一直宕到下面;那麻绳的一端有一个铁钩,钩住在窗槛之上,另一端直拖到窗外的地上。

窗外面是一条小街。

偷儿在这条绳子上上下,当真是一条很妥当的捷径。

姓王的帐房欢呼说:好啊!这可以证明白了。

偷儿不是旅馆中的人,明明是从外面进来的。

被窃的杨立素马秋霖都不服气地怒视着姓王的,但又面面相觑,呆住了找不出话。

略停一停,杨立素怒容满面地说:无论如何,你们总得负责。

你一味想卸肩,我可不能让你打如意算盘!你们一定要赔偿我们!霍桑俯着身子在那窗槛上细细地察验,又探出头去,瞧那窗下面的小街。

他回头说:你们怎么又说空话?据我看,这条绳子虽足以表明有人从外面进来,但旅馆里面一定有内线。

这句话分明又使那帐房十二分失望。

他紧闭着嘴唇,两只胡桃似的眼睛向霍桑凶狠狠地瞧着他的眼光中有一种明显的表示,仿佛说:真不识趣!我请你帮忙,你却反把责任归到我身上来了!他大声问霍桑道:你这话有什么根据?霍桑仍镇静地答道:你要根据?晤,有的。

第一,这条绳子所以能够钩在这窗槛上,当然是有人先开了窗然后钩上的。

像昨夜这样的天气,照我们的旧习惯,这两扇窗夜里总是关闭的。

假使这里没有内线,这窗怎么会开?第二,这绳上的铁钩若说是外面丢进来的,即使钩得牢,也不能钩得如此稳妥。

是不是?所以我敢说这开窗和钩绳的动作,都是里面的人干的。

我说这里面有人作内线,难道说错了?帐房的面色由白而变青,眼睛里几乎爆出火来,却兀自紧闭了嘴,又不能向霍桑发作。

马秋霖趁势道:现在明白了。

我们的损失应得问你们赔偿。

他用手指指着那帐房。

杨立素也附和说:当然,当然。

我的钞票和银元一共有五千——霍桑忽剪住他们道:慢!赔偿责任,旅馆也不能担任,那是通常的惯例。

我看眼前最切要的,我们应当责成王先生查明那个内线和偷儿,别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王帐房发急道:你——你叫我怎样去查?你简直要害我哩!杨立素瞧着旁边的阿福咕着说:这里的茶房有几个?都给叫来问问。

……你——短小的阿福着了慌,期期地说:我——我可没有关系——昨夜里李长发请了假,我——我做他的替班——马秋霖大声说:哼!有个茶房昨夜里请假!这就值得注意——霍桑摇手道:你们别扯谈Z 这案子我自信很有把握。

不过这旅馆中的人,都须听我的指挥。

王先生,你可能办得到?秃顶矮子的目光一转,神色平静了些,忽又变了一副面孔,仿佛车轮上的橡皮胎,起先本是饱满满地打足了气,一霎眼间,气孔开了,立即软了下去。

他忙答道:唉,霍先生,那可以!那可以!只要你能给我查明白这件案子。

霍桑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大家回房去。

这是公共地方,时候还早,别的客人还在做他们的好梦,不应再惊扰他们。

他又回头来瞧那两个失主。

这案子大概不久就可以破获。

你们都可以放心。

我们回房以后,我正想问问霍桑所说的把握到底是什么根据。

霍桑忽又单独地匆匆地退出,过了十分钟光景,我结束了我的漱洗工作,他刚才回进房来、他瞧见了我脸上的那种急于究问的神气,便一边洗脸,一边先向我说话。

这件事情非常简单。

你再休养一天,用不着多费心思。

我的热度已经退了,头也不痛。

喂,霍桑,这件事我觉得非常躁跷,你怎么说简单?我自信不久便可将它破获,用不到你费什么脑力。

咯,你竞觉得如此轻易?……莫非这案子的内线就是旅馆中的茶房?也许比你所说的更简单些。

他的嘴角上露着微笑。

我诧异地问道:什么?你可是疑心那四十二号的瘦长子…霍桑忽摇手止住我。

‘轻声些。

你别信口胡说。

那末你怎么又说十分简单?难道杨立素的款子实际上并没遗失,这只是一出假戏目的,在乎诈索赔偿?你越说越远了。

无论杨立素的态度容色断不像是做假戏索诈的人,即使如此,他们的计划也笨极了。

你想旅客们失了钱,随便说一个数目,旅馆主人便负赔偿的责任,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法律?我再答不出话。

霍桑所说的简单,在我眼中却是一个囫囵的谜团!我心中实在按耐不住。

我又问:霍桑,你的意见究竟怎么样?爽快些说一说,免得我牙痒痒的!霍桑已抹干了脸,正对着一面镜子梳理他的稀薄的头发。

他听了我追究的问句,忽向镜子里嘻了一喀,才慢慢地旋转头来答话。

他说:包朗,我想你自己一定也有某种见解。

不如你先说一说。

我略一沉吟,答道:是,我当真也有些意见,不过我跟你不同,不敢说怎样简易。

晤?我觉得昨夜里我所经历的口啸声和电光,似乎和这案子都有关系。

晤,这话很有价值。

我很高兴。

你也赞同?他自顾自地继续问道:你可知道这里面的情由怎样?这两个失窃的人,正如你先前所料想的挟着巨款。

他们在火车中或别处仍然露了眼,便被人尾随到这里。

后来那人就买通了内线,着手干这案子。

你想这推想可近?霍桑忽摇头道:不,我不赞成。

如果照你的话,这案子就很复杂,不能算是简单的了。

我忙道:我原说你看得太觉轻易了啊。

那末你的见解究竟怎么样?霍桑丢下了那只假象牙的发梳,微微笑了一笑。

包朗,你的性急脾气委实没法更改的了——好,现在我不妨给你一个关键。

这案中最奇怪的一点,就在那马秋霖的一件大衣同时失窃。

怎见得奇怪?那大衣不是也可以值钱?是的,但你总记得那是一件棕色的呢大衣,已不见得怎样新。

你想比那件獭皮领的镜面呢大衣,价值的大小怎么样?虽然。

但偷地拿东西,顺手与否是一个问题,势不能从容地估价和挑选。

不错。

但那偷地既从绳子上上下,身上带了四千五百元钞票,五百元银币,已是很沉重,何必再带这一件累赘的大衣?这话你说得太牵强。

大衣穿在身上,未必累赘。

况且你既说他有内线,那尽可等他下地以后,那内线才将赃物抛落下去,也不一定要穿在身上。

霍桑又笑了一笑,点头道:包朗,你的理解力委实进步得可惊。

不过这个内线既然把赃物她落了下去,却仍让那根绳子钩住在槛上,富也开着。

这样一个助手,假使和你合伙儿干事,我想你也要尊他一声‘笨伯’了吧?我经他一驳,觉得果真有些解释不通,不禁呆了一呆。

一会,我又道:霍桑,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这句话不是和你自己本来的推想矛盾了吗?霍桑似笑非笑地顺着我的口气问道:矛盾?我应道:瞧你现在这句话的语气,不是说这案中并没有内线了吗?霍桑又把眼睛合成了细缝,瞧着我笑了一笑。

他正要答话,室门上忽而有很轻的剥啄声音。

霍桑立即做了一个手势,叫我不要声张,随即轻轻地走过去开了门走出去。

五 训诫当霍桑开门走出去的时候,我心中仍疑惑不安。

他起先既然说有一个内线,现在又说这内线太笨,好像是没有的,真使人莫名其妙,大概他先前所说的内线,并不是真正的见解,只是一种虚幌,目的在故意使人不防备。

我揣摩他的口气,很像这件案子完全是旅馆中人干的,实际上并无外来的人。

那窗口上的绳子,只是偷窃的人放布的疑阵。

假使如此,那赃物也许至今还没有出门,因此他才看得如此轻易、不过他也太轻易了。

他为什么不立即动手?赃物不会因着延搁而给乘机运出去吗?还有那行窃的人是谁?蚕桑难道也已经知道了?那个一味卸责的姓王的矮子可也有些儿嫌疑?还有请假的茶房李长发有没有关系?我的疑潮正自汹涌起伏的当地;霍桑已回进来。

我想继续向他问话,忽见他的目光灼灼地转动,显得很兴奋的样子。

他低声问我道:你的头当真不痛了?我立即应道:完全好了。

好。

今天冷得多。

你再加一件大衣,跟我去。

霍桑忽附着我的耳朵说:取赃物去。

我诧异得向他呆瞧着,但他的神气决不像开玩笑。

赃物在哪里?别多问。

案子快破理。

轻些,别惊扰人家。

他匆匆把身上的一套黑色细条纹的西装脱下了,打开皮包,换了一件深青素绸的灰鼠袖子。

他为什么改装?可是我已没有机会发问。

他已经首先轻步出室,我也照样跟着他下楼。

我们出了旅馆,向集贤街的东面走去。

天气真比上夜冷得多,峭厉的北风吹在脸上有些地刺痛。

转了两个弯,霍桑在转角上站住。

我一路默默地跟着,不知他的目的地何在。

他忽向转角上的一爿茶铺指了一指。

他说:这是迎月茶楼。

我们上去喝一杯茶。

我们到了楼上,因着时候还早,除了有几个喝早茶的老茶客外,还不算怎样拥挤。

有些人正在洗脸,有些人却在吃包子。

但瞧他fIJ 那种安闲从容的神气,便可知道他们喝茶资格的老练。

那近楼梯的一张桌子恰巧空着,霍桌就坐下来,泡了一壶雨前。

他的目光向四周溜了一下,忽而笑嘻嘻地向我低语。

包朗,北民真帮我的忙;这句话太突兀。

什么意思?我真想不出。

我也低声问道:霍桑,你指什么?他摇摇头,又低声向我说。

我下楼去有些事。

你等一等。

他随即站起来走下去。

我在无可如何的状态下默坐着,便先叫了西客包子,预备作我们的点心。

我们探案以来,所经历奇怪的案子很多很多,但像这样似易非易没头没脑使人捉摸不着的案子,却还是第一遭。

约摸过了六七分钟光景,霍桑才回上楼来。

我问道:你在下面干什么?霍桑道:我写一张条子,叫人送给那旅馆的工帐房,通知杨立素到这里来领赃物。

到这茶馆里来领取?是。

赃物就在这里?是啊。

你还没有瞧见?奇怪!我怎能瞧见?……在哪里?霍桑忽向着一只靠壁的桌子捐了一指。

我回头礁时,见一个人背向我们坐着。

我不觉暗暗一震。

这人穿一件西式的厚呢大衣,颜色是深棕色的,里面穿的却是一件黑布棉袍,有些不伦不类。

我仔细一瞧,那大衣很像是那马秋需所穿的一件。

不过那人的脸儿又丑又黑,又陪了一目,年纪已近四十,我却从来不曾见过。

我低声问道:这是马秋霖的大衣?霍桑不答,但点点头。

我又问:是他偷的?怎么就穿在身上?霍桑作简语答道:北风!他随即把一校食指按在他的嘴唇上。

我暗忖这个人既然就是行窃的偷儿,霍桑为什么不马上设法捉住他?并且他又是用什么方法查明的?我正想再问,霍桑拉拉我的衣袖,似禁我作声。

我抬头一瞧,忽见有一个穿灰色呢西装,戴灰呢帽子,不穿外衣的人急步走上楼梯。

那人就是方脸高额的四十一号里的马秋霖。

他谅必是得了霍桑的消息,赶来领赃物了。

看他急匆匆的模样,一幕小小的武剧,说不定会马上演出。

可是这料想是错误的。

马秋霖立定了瞧了一瞧,便向着那靠壁的桌子走过去,却不像有打出手的姿态。

更出我意外的,那个容深棕色大衣的人,也立起来向他招呼,彼此竟是相识的!我禁不住低声问道:这两个人是串通的?霍桑摇摇头。

别多话。

好戏多着呢!你张开眼睛瞧吧。

他说完了话,忽又急急地走下楼去。

我一个人坐着,没精打采地喝了两口茶,包子送来了。

我就一个人大嚼。

包子是鲜肉馅的,可是送到嘴里,我只觉得有些咸味。

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哈又多了一个例证。

我一边吃,一边又斜过眼光去瞧那靠壁的桌子。

那两个人坐定以后,彼此低头密谈。

一会,他们的谈话的姿势逐渐变异,似乎彼此的意见上有些冲突。

接着,他们越谈越不客气,声浪渐渐高起来,大家都有汹汹之势。

太奇怪!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语声太含糊,我又不便走近去听一个仔细。

这一出哑剧真使我纳闷极了!又隔了一会,局势更恶化了。

我听得凳子移动的声音,那两个人都已立了起来,仿佛要动武了。

在这当地,我忽见霍桑疾步回上楼来。

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獭皮领黑大衣的杨立素,一个是秃发的姓王的帐房。

霍桑一直走到马秋霖的面前。

我也导立起来雕过去。

马秋霖旋转头来,他的面色突的变异,忽似骤然间罩上一重死灰。

他看见我们恰巧围住在他的左右,更现出一种瑟缩惊恐的状态。

霍桑含笑说:马先生,你跟你的朋友为什么闹起来?莫非你要向他索取杨先生的五千元?噎,我告诉你,他实在不曾吞没。

那的确是冤枉的。

杨立素惊呼道:唉,秋霖,你的大衣在这里了!我的钱呢?杨立素在那五脸人的肩上推一淮。

那人像变做了一个木人。

马秋霖脸上的死灰颜色也变成了白纸一般。

他的嘴唇有些颤动,随即低着头默不发话。

霍桑代替他答道:杨先生,你要取还你的五千元吗?那不能如此容易。

……喂。

大家坐下来。

……杨先生,你先说说你带了这大宗款子到这首都来,究竟要干些什么?杨立素把惊呆的眼光瞧着马秋霖,凝注着不动,显一种惊疑不定的神色。

马秋霖的头当然不曾抬起来。

霍桑又说:杨先生,你须老实说。

假使不然,你的钱也休想取回。

杨立素被这句话一逼,才把目光回了过来,慌忙道:霍先生,我老实说。

我到这里来想谋个差使——-谋差使?那末这钱是运动费?是。

近来我听了秋霖兄的话,不禁有些儿官达。

想做一个官,威风一下。

据他说,这里他有不少熟人,若能花上三千五千块钱,准可以弄一个县知事玩玩——至少也可谋得一个警察所长的位置。

因此我弄了些教子到这里来谋干。

不料他还没有接洽好,这款于昨夜里便失掉。

他指一指那丑黑的瞎子。

现在这个人既然穿着秋霖的大衣,一定就是行窃的贼。

我的五千块钱就得向他一霍桑听到这里,忽而握着拳头在桌边上击了一下。

接着他沉下睑来,厉声向杨立素呵斥。

他道:住口!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混蛋!杨立素的下后坠落了,瞪着眼发愣。

霍桑继续申斥。

你明明是一个青年,怎么会有这样错误的头脑?你什么事不能做,倒想做官?你想做官是摆威风的事?你又想得出这种卑鄙的手段!你因看这错误的官迷,才会结交一个贼友,受骗子的骗!他的眼光向马秋霖的脸上一惊。

你不但头脑错误,你的眼睛也差不多瞎了哩!这几句训斥,说得上义正而辞严。

那杨立素的身子突然缩小了些,目瞪口呆地瞧着马秋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得他心中非常羞恨难堪。

马秋霖似乎冷得在发抖,把低垂惊恐的目光瞧瞧那个穿棕色大衣的独眼同伴。

这半睹的人也着了慌似地只向马秋霖呆瞧。

霍桑又另换一个训活的对象。

他说:马秋霖,你也算是个青年,怎么做起骗子来?我看你多少也受过些教育,怎么别的职业不干,却干这种卑鄙卖友的欺骗勾当?你简直太可恶?我想你干得这样老练,一定不是初次出手——马秋霖忽抬起了惨白的脸,颤声说:先生,不——不!我因为赌输了钱,才——一才想出这个念头。

这还是第一次。

这时候那半宙人的目光向霍桑一瞥,忽而旋转了身子,要想开步的样子。

霍桑忽摆一摆手,冷冷地说:喂,朋友,安心些坐一坐吧。

我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杨立素用手把半瞎子一推,那人果真很听命令他坐下来。

杨立素睁视着他的同伴,马秋霖却仍垂着头发征。

霍桑立起来走到阳台边去,侧着身子向外面挥一挥手,随即又回身过来。

他又向杨立素说。

孩子,你总算幸运,款子还没有落空。

现在你可向王先生取了钱,再去读几年书,医医你的头脑。

他回头来向那秃发的帐房瞧瞧。

那帐房忽也变了脸色,着急道:霍——霍先生,我——我赔不起——你——你——杨立素插口道:唉,原来你也是通同行窃的!他凶狠狠地瞧着那矮人,像要伸手掴他一下。

那帐房急得额角上冷汗淋淋,几茎稀发在飘动,口吃地说不出话。

霍桑忙挥挥手说:杨立素,别乱说。

他不是串同的。

不过你的五千块钱,现在却存在他的帐箱里。

那帐房的心头的重担,似乎还没有解除,他的张开的嘴唇继续在那里发抖。

杨立素也张口呆瞧,似乎仍莫名其妙。

我这时同样处在五里雾中,却又不便发问。

幸亏霍桑并不放意刁难,略顿一顿,他便继续解释。

他向我笑一笑。

包朗,你对于这件事本来比我先发觉。

你听见的怪声和看见的电光,都是这位独眼朋友的成绩。

我因着顾到你的身体,所以不告诉你。

哈?杨立素抢着问道:霍先生,这回事你究竟怎样查明的?霍桑说:事情是很简单的,也很凑巧。

昨夜我回寓的时候,从旅馆的沿街的阳台下面走过,忽然遥见四十一号的窗口中丢了一个大包袱来。

我立即审前两步,者见有一个人站在窗下接包。

那人一瞧见我赶上前去,便带着包袱慌忙逃走。

我正想追赶,不料这时候楼窗上另有第二个包裹落下。

我顺手一接,觉得相当沉重;又仰面一瞥,见去包的是一个穿白色衬衫的人,就知道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

我略一思索,便已瞧破了这出简单的把戏。

接着,我进了旅馆,到帐台上把包打开来瞧了一瞧,一共是五千块钱,用一条长毛巾包裹着。

我随即叫醒了这位王先生,把钱包交给他代为保存。

我睡的时候还听得隔房的开门声音,分明有个人乘着值夜的茶房的打麻,有什么动作。

所以等到案发以后,那撬门绳子等种种故设的疑迹,我当然一目了然。

不过我不愿使这个接第一个包的同党漏网,故而当时不即发表。

他停一停,回头向我笑笑,仿佛说:包朗,这一点要请你原谅。

我问道:你早就知道行窃的是他?我指指发怔的马秋霖。

霍桑点点头。

是。

他先把自己的大衣丢下,明明是含着‘苦肉’式的掩护作用,却不料‘欲盖弥彰’,反而给我线索。

我点点头,表示清霍桑说下去。

霍桑又说:我暗地里叮嘱条房阿福,凡有四十一号寓客的电话通信,或是出外,或是有人来访,都须报告我知道。

刚才这位瞎先生大概因着电话打不通,送一张条子到旅馆里来,约马秋霖到这茶楼上来会见。

阿福先把那条子悄悄地给我瞧过,我们就赶来等候。

风先生又帮助我,教他将赃物穿在身上,使我再来一个一目了然。

现在这案子果然已毫不费力的破获了。

这时有一个警察走上楼来,霍桑招呼了一下,取出一张名片,写了两句交给那警察。

他又指着马秋霖和那半中半西打扮的独眼同党,叫警察把这二人带到警署里去。

五分钟后,那两个骗子已在被动局势下离了茶楼。

霍桑在杨立素道谢辞去的时候,又向他进行最后的训戒。

他道:少年,你记着我的话,赶快回去,把你的错误的头脑洗涤一下。

……包朗,你坐一坐。

你的包子已经吃了吗?……好,等我也吃完了,我们马上去拜谒中山陵。

< 全文完>正文 魔力更新时间:2008-4-8 10:57:33 本章字数:15981一、请帖与电话这案子发生在一个我还没有和霍桑分居的夏天。

正午时分,保火一般热的太阳满照在街心。

那黄澄澄一片的砂石马路,给薰炙得如同烙铁一般。

黄包车夫们赤着双足,在烈日中挣扎卖命。

他们的足底上虽然起了厚茧,神经的感觉似乎比较地迟钝一些,但是究竟不会完全麻木。

瞧他们的脚在烙铁般的路上拼命地起落交换,不敢稍稍停顿,就可以想象到他们的脚如果起换得迟些,也许就要忍不住地面上热灼的痛炙。

但他们的足越换得快,他们背心上的汗珠也越见得粗大,也越容易滚泻下来!那天我的车子停在爱文路七十七号寓所门前的时候,手表上已指着十一点三十四分。

我走下车子来,看见了车夫那种喘息吩咐的状态,心中引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想。

接着,我摸出两个银币,向他的手中一塞,便掉头走进我们的寓所。

我委实再不忍瞧见车夫的那种形状。

什么时候机械的交通工具会普遍地替代这种不人道的人力的交通工具呢?这是我时常在脑子里活跃的期望。

我走进了门,去了草帽,又卸下了那件糙米色纱布的外褂。

我觉得我的那件白纺绸的衬衫,背心上也被汗黏住了一块。

我随即一并脱下了,叫施桂打水洗面。

我问施桂道:霍先生回来了没有?施桂道:没有。

他不是和你一块儿出去的吗?我应道:是的。

但是我们虽然同出,并不同道。

那天早晨我到城中心去访问我的同学。

霍桑却往自新医院去看他的老友何乃时医士,顺便去瞧瞧他的落成了不久的疯人院,但他并不会说不回来午膳。

此刻午时已近,我不知道他怎么还不回来。

我又问道:他可有电话来?施桂摇头道:也没有。

施桂走向书桌边去,我也坐下来。

霍桑每次出外,大半总说明什么时候回寓,以免进餐时彼此等待。

今天他既没有预先说明,到了临膳的时候仍不见他的影踪,略略使我有些惶恐。

莫非他已遇到什么意外事故,因而不能分身?施桂重新走到我的座旁,手中拿着一个浅红色的信封。

我问道:有信吗?施桂道:不是。

像是一个请帖。

我接过一看,封面上写着霍桑包朗先生字样,拆开来果真是两张粉红色的西式请帖。

那帖上印着几行金字:国历七月二十四日下午二时假座银河路也似园举行结婚典礼恭请观礼王汉景戚佩芝鞠躬我读了那张请帖,一时记不起我和这姓王和姓戚的有什么交谊。

霍桑也不会说过近日有什么朋友要结婚。

那末这张请帖是谁给我们的?那寄帖的人有没有用意?莫非因着我们俩的虚名,社会上知道的人不少,因此便有人要想向我们打抽丰?或是有人幕我们的虚名,想借此机缘来和我们缔交?不,这两种理想都觉得不很近情。

末后,我假定有什么人间接或直接受过我们好处,此刻追念旧谊,所以发一张请帖给我们,表示不忘。

我们的经历既多,接触的人为数不少,我当然也记不得许多。

我问道:施桂,这请帖什么时候来的?施桂道:你们出去以后,约在九点半钟,有一个小僮专诚送来。

可曾说什么话?他说:我家小姐说的,一定要请先生们光降。

‘此外没有别的话。

施桂斜着眼梢,暗暗地向我的脸上瞥了一瞥。

奇怪。

请帖是一个小姐给我们的!这小姐是谁?会不会就是今天结婚的戚佩芝?或是另有别的小姐?但是我和女子们的交际很少,更想不起有姓戚的女友。

霍桑的交识,我也大半知道。

我不曾听得他新近结交过什么腻友,这一位小姐到底是谁?这一个小小的谜团,一时也不容易猜度。

我便立起身来,把帖子向书桌上一丢。

我说:施桂,你去叫苏妈预备饭吧。

快十一点三刻了,霍先生不见得回来吃午饭了。

我肚子很饿,不等他哩。

施桂答应着走出去,但他出门口时,他的眼梢似乎仍在窥察我的心思。

我又推想到霍桑所以不归的原因。

莫非他就是往那结婚人家去的?或者他早知道今天也似园中的婚礼,但为了某种关系,隐瞒着我,便一个人俏悄地去?……不,不是。

观礼是冠冕堂皇的事,他为什么要保密?既然要保密,请帖上为什么又写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大概他所以不归,不过偶然巧合,和请帖绝对没有关系。

我如果这样猜想,未免要被他说我神经过敏了。

苏妈进来报告,饭已备好。

我一个人就进餐室里去大嚼。

进食时寂寞无伴,我又乘间解决这请帖的疑问。

这不知谁何的小姐既然特地来请我们,我们去不去呢?霍桑是最怕无聊的应酬的;况且他此刻还没回来,两点钟就要行礼,当然来不及去了。

我呢,在这炎热的天气,实在也懒得动作。

结婚的人因着恋爱热度的高升,等不到秋凉,急急在这暑期中成婚,那还有可说。

我却非常非友,又何必冒着盛暑,赶到城中心去观礼?我的主意定了,把请帖问题抛开,认为无关紧要。

我正在进第二碗饭,忽闻电话机上铃声大震。

大概是霍桑的回话吧,我便放了饭碗去接。

不料电话中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语声急促而尖锐,似乎有什么非常的事情。

那女子问道:你是霍桑先生?我含糊应道:是。

你哪里?霍先生,你可能为了一个女子的性命和名誉破工夫走一趟?我怔了一怔:晤,你有什么事?能不能说得明白些?伊答道:电话中不方便,请你原谅!你如果不怕危险,肯帮助一个女子,请你答应我的请求。

我已经打发汽车来接你,见面后你自然可以明白。

我迟疑着不答。

我应怎样回答呀?电话中又发出悲切恳挚的声音。

伊催促道:霍先生,你能应许我吗?我默揣伊的意思,似乎事情非常急迫。

霍桑既不在寓,一时又不知往那里去找,我不如权且应允了再说。

我答道,好,我应许你。

你住在哪里?姓什么?……伊忙道,唉!霍先生,我很感激!我想汽车马上可以到尊寓了。

请你立即动身。

事情已十二分危急,别的话见面后谈吧。

伊的语声沉寂了。

喀的一声,电话也断了。

我重新回到餐室门口,还没进去,忽见施桂已拿着一封信走进来。

他报告道:这信要回音的。

外面还有一部汽车等着。

我接了拆开来一看,只寥寥两行,没有署名。

那信道:霍桑包朗先生大鉴。

请发些慈悲,救救一个在危险中的女子!汽车侯在门前,请你们立即命驾。

二、摩登女子我连接受了两次刺激,神经上兴奋起来,便也按捺不定。

我本想吃完了饭走,但这时脑室中充满了一个女子求救的呼声,要吃也吃不下去。

于是我慌忙走到楼上,换了一身灰色羽毛纱的学生装,头上戴一顶国产的硬胎草帽,又把手枪藏在裤袋里面,以备万一。

因为我听那女子的口气,这件事似乎性命交关,不能不防。

下楼后,我向施桂说了一声,一直走出门去,果然看见一部福持牌的黑色汽车等在侧径下面。

汽车的号数是一八九九,白地黑字。

车上的皮蓬下着,车中坐着一个车夫,约摸有二十多岁。

他一见我走下石阶,便回身开了车门。

我一步跨了上去,自己将车门关好,车便立即开驶。

我回头一看,施桂还立在门前石阶上遥遥目送。

这样离奇的事迹,我生平经历的还不算多。

从前在南京时,我也曾坐过一次不知去向的车子,竟被断指团人所赚,关进黑室里去。

这一次大概不会再蹈覆辙吧?这件事既是有一个女子被难,究竟是什么性质,伊的举动为什么如此诡秘,也使人不能不疑。

我想问问车夫到底往哪里去,但问了如果不答,反讨没趣。

无论如何,上海究不比别处。

我身上既有手枪,境地我也熟悉,万一有什么意外,随地可以得警士的助力,所以我便放心不疑。

汽车驶出了爱文路,向南穿过光德路,到了静安寺路,便一直向东。

我暗想汽车既往闹市中进行,决不致有什么危险,就绝不疑及被赚。

我又悬揣那女子所说的危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失窃的事?不会。

失窃不致于危及性命。

或是有仇人寻怨,伊无法对付,所以向我们求救?但这仇人又是什么样人?是男子,还是女子?我一个人去,抵敌得住吗?其实此刻霍桑既不在寓中,时机又十二分急迫,势不能够耽搁延待,除了我一个人去冒一冒险,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汽车已驶进了民国路,一直向南。

一路破风而行,虽当中午,倒也不觉得炎热。

等到将近尚文路时,汽车骤然停止。

我正探头出去,瞧瞧到了什么所在,陡见一个装束入时的摩登女子走近车厢的前面。

那女子的年纪大约不出二十五,身材不大高,穿一件淡排色滚紫色花边的蝉冀纱颀衫,袒着一双玉臂,未袒部分和胸口微微突起的双峰,隐约地看得出伊的肌肉的丰腴。

下面露出一双浅乳白色的丝袜和高跟的白鹿皮短统皮鞋,鞋面上还缀着一朵钻花。

伊的手中拿着一只紫红皮的小手袋。

伊的面貌很艳丽,一双美目,两条细眉,细鼻下面配着一张樱红的小口,白雪似的颈项上围了一条精莹圆润的珠圈,益发显得富丽娇媚。

伊这副姿态只在我的眼球上映了一映,原不过一眨眼工夫。

我知道伊来迎接我了,便立起来开了车门,预备下车。

可是那女子向我点了一点头,不但不让我下车,反而拽着颀衫,跨上踏板,也走进车厢中来!局势近乎尴尬,我有些发窘,但也只得重新归座。

那女子也就在我的旁座上坐下。

接着伊低低地说了一声开吧,那汽车便继续进行。

一阵激烈的香气直扑鼻观,中人欲醉的形容丝毫不曾夸张。

我的耳朵接受一串莺啭般的语声。

这是一种新的经验,我觉得心意撩乱,很不自在!那女子回面问道:霍先生,你能应许我的请求。

我很感谢你!晤,打电话的就是伊。

但瞧这样打扮的一个漂亮女子,那里像有什么性命危险?我偷眼向伊细细一瞧,伊那一双秀媚的眼波中果然含着些惊怖的意味。

我答道:方才接电话应许你的果然是我,但我并不是霍桑。

我因为你的说话非常恳切,所以权且代替他应允你。

伊微微一怔,伊的身子似乎也退缩了些;伊把乌黑的双眸向我瞅了一瞅。

这一瞅之中似乎含着那末你是谁的暗示。

我又说:我是包朗,是霍桑的好朋友。

有时候他逢到机密疑难的事情,我也常常帮助他。

那女子微微笑了一笑,接口道:唉,包先生,我也闻名好久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对于女权的保障最肯尽力。

刚才你一听得一个面不相识的女子的呼救,便肯不顾危险地赶来,足见你是最热诚、最勇敢的!这奖誉是意外的。

我虽不敢向伊平视,但觉得伊的娇媚的目光凝注在我的面部。

香气又继续地侵袭我。

浑淘淘?是!我决不赖。

原因是我和一个陌生的女性这样子接近,生平还是第一次!我的面颊上热了一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我终于找出了一个问句:请教贵姓?包先生,请原谅。

我不能将姓名告诉你。

那末,你有怎样危险的事?这不是我本身的事。

我是替朋友请求的。

贵友是谁?伊姓戚,叫佩芝。

不是今天下午要在也似园结婚的戚佩芝?我突的记起了那张莫名其妙的请帖。

女子点点头:是。

包先生,你已经接到了伊的请帖?是。

可是我不认识伊。

是的。

包先生,我告诉你,伊在这两个钟头中,说不定会有性命的危险。

晤?现在只有靠你的大力,也许可以使伊转危为安。

要不然,伊今天的婚礼多分是行不成的!我疑惑地问道:那末,伊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女子顿一顿,忽瞧着我道:包先生,你能应许我守秘密吗?因为这件事还关系一个女子的名誉。

不论成功或失败,你断不能告诉人家。

我忙道:那当然。

你放心。

如果有守秘密的必要,我一定不漏一个字。

汽车继续地进行。

我不曾注意进行的方向。

伊又回过眼波来,瞧着我微微一笑;伊的肩部也微微地耸动了一下;伊的身子仿佛更靠近我些;伊的袒棵的玉臂紧贴在我的膀上;伊的细细的鼻息也在扇拂我的面颊。

我的不自在的程度在加强,但我仍维持我的镇定力,伊又说:多谢你!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回事的真相。

伊的危险就是有人要打算谋杀伊!有这事?为什么不报告警察?不行。

警察的能力决不能够解决这个困难。

先把那企图行凶的人拿住了,不行吗?也不行。

这件事非得请求你帮助不可!我略一沉吟,又道:既然如此,请你把内幕中的情由说一说。

三、一段故事那女子从手袋中拿出一块丝绒的白巾来,在嘴唇上按了一按。

香气又加强进攻。

我仍稳坐着等伊开口。

伊说道:佩芝在一年以前,认识了一个姓陈的少年。

他们俩起初的交谊虽很密切,可是还没有谈到恋爱。

后来那姓陈的离开了上海,佩芝也别有所爱,和王汉景订了婚约。

侃侃而谈,是当时我感到的印象。

伊的口才非常流利,说到恋爱婚约等等的名词时,也绝没有一毫寻常女子羞涩的态度。

我料伊受过相当教育,一定也是一个交际界上的名花,近时流行的所谓摩登程度也已经相当成熟。

否则伊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并坐一车,怎么会有这样绝无顾忌的态度?伊继续说:论情理,这件事本来和陈剑英绝不相干。

因为恋爱自由,在今日谁也不能否认。

包先生,你说是不是?是。

佩芝既不曾和剑英有什么约,此刻伊和汉景订婚,当然是完全自由的。

不料陈剑英一听得,忽来向佩芝要挟,要求三干元。

不然他便要散播谣言,毁坏佩芝的名誉。

包先生,你总也知道王汉景是大利银行行长王叔云的公子,在社会上很有面子。

万一那不堪的谣言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去,由有佩芝的像片作证,别说婚事会给破坏,就是佩芝—生的名誉不是也要断送了吗?你说陈剑英的手里有你的朋友的一张像片?正是。

这照片起先本是佩芝送给他的。

但朋友们的交谊,送一张照片,有什么希奇?陈剑英却想借此胁诈,作为他们俩有过关系的证据。

你想可笑不可笑?不过在现在顽固的旧社会中,黑白不分,如果宣扬出去,却也有口难辩。

包先生,你说是不是?晤,你的朋友有过什么表示?佩芝非常惊恐,特地和剑英商量,情愿出两千圆,把那照片赎回来。

他应允了。

佩芝就设法借贷,凑满了两千,果真换了那照片回来。

这时我觉得车身震颠得厉害。

一阵热风,挟着许多沙泥扑在我的脸上。

我偶然向车窗外一望,地点比较荒僻,已达到沪军营半淞园相近。

我岔口问道:慢。

我们此刻往哪里去?怎么一直向南?伊答道:我们不住哪里去,只因我们没有谈话的地方,所以利用着这部汽车,可以细细地把情由告诉你。

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

那汽车夫很灵敏,早已减缓了速率。

将汽车掉过头来,向原路驶回。

那女子又道:包先生,现在我应当把紧要的话说明白,以便你挽救佩芝的性命。

我点头道:好,你说下去。

照片赎回来后又怎么样?那陈剑英真是一个阴险的无赖。

他拿到了两干元之后,不但不知足,反而动了他的贪心。

他再要求一千元,声言非凑满他先时要求的数目不可。

佩芝因着没处再借,并且照片也收还了,便不理他。

谁知陈剑英胁索不成,昨晚上来了一封恫吓信,说当晚佩芝若不把一千元送去,今天他就要用手枪对付——我插口道:这封恫吓信此刻可在你身上?伊又把那块香气醉人的丝巾扬一扬。

在粉颈上轻轻地抹了一抹,又摇了摇头。

伊道:没有。

那信如果被什么人瞧见,太危险,所以佩芝当时就把它烧掉了。

我失望地说:可惜:否则这一封信就是胁索的铁证。

他如果有什么举动,将他捉住了,送交警察,他就不能够狡赖。

女子摇摇头:我说过了,佩芝的意思,不愿意使这件事落到警察们的手里去,怕的是张扬开来。

那末,他第二次胁索,贵友可又应允他?没有。

时间既然太短促,一时又凑不足一千元,所以没有理他。

可是昨天深夜,佩芝的卧房后面,忽然有砰的一声,显然是手枪。

佩芝吓坏了,只怕今天婚期,要闹出什么乱子。

伊没有办法,和我商量,只有请求先生们来参加婚礼,以免万一的危险。

今天早晨,伊发给我们的请帖,就是这个意思?是。

但是到了十一点钟左右,佩芝又瞧见陈剑英在门前打探。

他向一个老妈子问明了两点钟在也似圆举行婚礼,便匆匆地走了。

因此,佩芝更着急起来,料他在举行婚礼的时候,一定要有什么举动。

故而伊叫我来恳求你,总要请你出一些力,保全伊的名誉和性命才好。

我略一沉吟,把这件事的局势思索了一会,方才答话。

你们希望我怎么样效力?很简单。

你但须往也似园去,看见了剑英,就设法把他看住,不让他有任何活动。

等到婚礼完毕,新夫妇上了汽车,便不妨由他自由。

你的责任也就终了。

我们一定要重重酬谢。

酬谢且不必谈。

这种欺凌弱女的无赖,我们最痛恨。

如果能够尽力,原是我们分内的事。

但我见他之后,怎样对付他?要不要揭破他的阴谋,把他送到警局里去?还是——不!不!这样子仍不免违反佩芝的意思。

包先生,这决计使不得!你只须把他软禁住,不使他有什么动作,那就好了。

软禁的时间,是不是只要在行婚礼的时间?正是。

婚礼完毕了,料他不致于再有什么举动。

即使他再来,佩芝也不妨向新郎说明真情,那就容易对付。

我又一度静默。

汽车还在进行,因着速牵的迟缓,风透进车厢门来的不多。

我感到些闷热。

我说:既然如此,我就这么办,不过便宜了那个无赖。

你告诉我,陈剑英的身材状貌怎么样?女子道:他是一个矮胖子,面形带方,鼻子特别高耸,皮色略黑,左颊上有一粒黑痣,很容易辨别。

他穿什么衣服?本装还是西装?今天早晨,老妈子看见他穿一件宽大的细白夏布长衫,戴一顶巴拿马草帽。

但有时候他也穿西装。

好。

现在你可以去回复戚女士,伊尽管安心。

无论如何,我决不使那流氓实行他的无耻的阴谋。

那女子又现出一丝媚笑,瞧着我道:包先生,多谢!你真是弱女子们的保障者!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伊的最后一句话是凑在我的耳朵边说的。

那声浪钻刺我的耳膜,我的耳朵感到痒刺刺。

我真有些受宠若惊,低倒了头,略略鞠了鞠躬。

伊又道:唉,这里是尚文路了,我得下车。

包先生,你可直接往也似园去。

再见。

汽车停止了。

那女子就盈盈地立起身来,走下车去,下车后又回眸向我笑一笑。

四、变端汽车重新驶行的时候,我的神志稍稍安宁些。

我暗想这种胁索的勾当,我们曾在王智生的第二张照一案上经历过一次。

那王智生真是个阴险的狠客,不但我对付他不下,连霍桑也觉得有些棘手。

这陈剑英谅来不致像王智生一般地阴毒。

他既然同样胁索,目的也只在金钱罢了,何致于手枪从事?显见这只是借此恐吓懦弱的女子,决不会演成事实。

况且他既已得到了二干,为了一千的少数,反而行凶肇祸,世间断没有这样的愚人。

再进一层,即便他还要行凶,可当众宣扬秘密的举动,谅他也不敢实施。

因为这不但于他无益,万一破露,他已经到手的二千也许有呕出来的危险。

不过女子们无论怎样老练,究竟受不起惊吓。

我瞧那不知姓名的女子,社交的经验似乎很深了,但一经那男子的玩弄,便也慌得手足无措。

现在这件事落在我的手里,虽没有霍桑在场,料想起来,我一个人也还担当得住。

汽车在也似园门前停住。

我就走下车来。

园门外汽车马车停得不少。

办婚事的仆役执事们也忙碌异常。

加着许多看热闹的闲人,更是拥挤不开。

原来一点半钟已过,距离行礼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

新郎新娘快要到了。

我进了园门,向一个招待员点了点头,便一直走到礼堂。

礼堂中已经坐满了男男女女的来宾。

我向宾客中寻觅那个拆白少年,但瞧来瞧去,不见那高鼻子的胖子。

莫非那人只是虚声恫吓,实际上没有来?我退出了礼堂,立在石阶上面,抬头一望,忽见对面假山顶上的一只亭子里面,站着一个少年。

那人的身材果然矮胖,戴一副黑色眼镜,头上一顶巴拿马草帽,身上穿一件白夏布长衫,左手中执一根手杖,倒有六七分相像,不过中间还隔着一个荷池,我瞧不清他的鼻子是否高耸,和左颊上有病没有。

我就走下石阶,慢慢地渡石桥走过去。

等到走近,我抬头细瞧,那人果然有一个高鼻子,左颊上又有一粒显明的黑痣。

他的身子靠在亭柱上,手杖却支在腰下,面色苍黑,眼光灼灼地从黑眼镜里透射出来,直望着对面的礼堂。

他的形状凶狞可怖,果然像是来寻仇的。

这人就是陈剑英吧?大概不会错。

和他攀谈几句,当然是一种应有的举措,但我怎样开口呢?正像一个小学生拿到了考题,一时无从落笔。

既而一想,这件事当事人既然怕张扬而不愿决裂,我不如用陪衬的笔法,做一篇反面文章,使他知难而退,不敢发作。

我的责任也就可以告卸。

我一步步跨上假山的石级,将近亭子时。

忽见那人直立了身体,眼睁睁地望着我,又把他的手杖用力挥一挥。

怎么?他已经看透了我的来意吗?这一着是不是先声夺人,含着示威作用?但我估量他的年龄约在二十二三,身材不比我高,我一个人能够对付。

况且我学过几拳,裤袋中又藏着手枪,正不必怕他。

我缓步走进了亭子,把草帽除下了,拿在手中扇汗,顺势向他点一点头。

我搭讪着说:热得厉害!这里倒还凉快些。

其实假山上树木并不多,完全在骄阳的包围之中,并且受了荷池中水光的反射,热度很高。

我这一句话的确是无聊的。

那人的眼光从黑镜背后射出来,又向我仔细地打量一下。

他也点一点头,却并不答话。

第一个爆仗不响。

但我并不失望。

我问道:对不起,你的手表几点钟了?他冲口答道:还有一刻。

咽,两点钟还有一刻?是,一点四十六分。

他又瞧瞧我,你来瞧结婚?是。

你也是?他只点点头。

话线又中断了。

他的眼光很忙碌,一会在瞧园门,一会又射到礼堂方面去。

我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来宾中间会夹杂许多侦探!那人突的旋转头来,显然很注意。

他反问道:有侦探?是。

瞧,那边有好几个。

我随便向礼堂的人丛中指一指。

你可知道为了什么?他追问我。

我淡然地道:我也不大明白。

大概王家很有些势力,这里的巡官特别讨好,所以派几个侦探来防防意外。

那人沉吟了一下,点点头:晤,我想大约为了阔绰的女客们太多,特地来防防扒窃。

这也难说,说不定另有用意。

喔?你想有什么用意?我听得昨晚上戚宅后面有人放枪,怕有什么无赖阴损作弄。

今天的侦探也许就为防这一着。

我的眼梢暗暗地偷瞧他。

他的面色果然有些变异。

他眨眨眼睛。

他的右手下识意地在衣袋外面摸一摸,随即又定睛瞧着我。

我瞥见他的衣袋中有一种突出的东西,仿佛是一支手枪。

唉,事情倒不像玩!他真要动手?我又怎样阻止他?一阵军乐声音突然传人耳鼓,跟着是一片喧闹呼喊的声音。

新娘来了!……新娘来了!胖子一手执着手杖,一手撑直了腰,怒睁着黑眼,遥望着园门口的方向。

他在眺望那缓步进来的新娘。

我凭高下瞩,也瞧得清清楚楚。

一会,笼在白纱中的新娘被拥扶着走近礼堂。

我远望伊的装束姿态果然非常艳丽。

旁边一个女傧相穿一件淡绯色薄纱颀衫,也打扮得花枝招展。

这傧相不是别人,就是半小时前,那个和我在汽车上并肩密谈的不知姓名的女子。

那男子一看见,忽而高鼻子里哼了一声,双眉一皱,腰肢一挺,好像要走下假山的样子。

唉,我的想法未免太小看了!那人不只是恐吓,简直要实行动手了!我说:喂,礼堂中挤得很,倒不如站在这里,可以瞧得清楚些。

那人道:我想到下面去走走。

他回身跨下亭子,向石桥走去。

这时新郎新娘已进了礼堂,正并肩站立着。

司仪员已开始唱婚礼节目。

钢琴也在悠扬地响起来。

那黑胖子已踏到亭子的阶级上。

我有些着急,突然发声喊他。

喂,朋友,知趣些!走下去不会有便宜!那人果然停一停脚步,回头来向我瞧瞧。

什么意思?你自己总知道。

何必问我?我不懂你的话。

那人回了一句,略一踌躇,继续跨下石级。

我也离开亭子,步武他的后尘。

我高声呼喝:慢走!为什么?他只略略侧一侧脸,脚没有停。

喂,你的衣袋中不是藏着违禁品吗?笑话!他不但不停,竟放开脚步,连跳带奔地穿过了石桥,直向礼堂中奔过去。

局势恶化了!似乎不能不出于决裂。

我也急步追在他的后面。

那时我和他相差六七步远。

我刚才踏上石桥,他却已经跨上礼堂前的石阶,正在向人丛中竭力钻挤。

我走过了石桥,还瞧得见他的背形。

他正插在几个孩子的中间,还没有挤进去。

琴声又在响。

宾客们不大守秩序,笑语喧嚣,闹得不堪。

我奔了几步,也到了石阶下面,急忙伸出一只手,按住那人的肩膊上。

不巧:我的手刚才触着他的夏布长衫,还没有把握得稳定,他已经滑进了人丛中去。

怎么办?追赶进去吗?但石阶上围观的男男女女和孩子们,排挤得密密层层,放进了一个人,却不容我第二人再挤进去。

交换饰物!仓皇中我听得司仪人在高唱。

唉,婚礼快完成了,或者可以平安无事吧?不料司仪人高唱的余音还没有消散,忽而——砰!……砰!……接着又有女子的惨呼声,观众们的骇乱声,司仪员的狂呼声,孩子们的哭喊声,组织成一片怕人的喧叫:新娘打死了!……新娘打死了!……唉!我失败了!是的,我已慌了手足。

第一次单身出马,竟会闯这样的大祸!我眼看那凶手行凶,竟没法阻止,岂不羞杀?亡羊补牢,我可再不能把凶人放走!我拼命地攒进去捕凶手。

可是这时候观众已不像先前那样挤紧得象围墙一般,却象潮涌般地倒退出来。

砰!又是一声枪响。

观众们益发惊乱了。

忽象墙坍壁陷般地分开两边,各自逃命。

我看见那个巴拿马草帽的凶手了。

他高举着手枪,枪口上仰,大踱步从空隙处走出来。

人尽管多,竟没一个人拦阻他!我不顾危险,早已摸出手枪,向前赶上去。

他回头看见我,忽把枪口垂下,望准我砰的一枪。

我早防他如此,急忙把身子一蹲。

枪弹便从我的肩头上飞过。

那人乘我俯蹲的当儿,早从侧旁闪出去。

我挺直身子追上去,一壁举起手枪,打算瞄准他的腿步发一枪。

正在这时,一个穿白西装的人远远从园门口走进来。

他放过了擦肩而过的凶手,向着我迎面奔来,举着他的右手。

挥着一块白巾,显然在阻止我的进行。

大概是凶手的同党吧?……包朗,停!我愣一愣,不知不觉地停了脚步。

声音很熟悉。

我定睛瞧时,这人就是我的朋友霍桑!做梦吗?霍桑怎么会突然出现?他既然看见凶人,又为什么当面放过他,反而阻止我的追赶,让他逃走?凶手逃走了!……凶手逃走了!园门前众声喊嚷。

于是一阵嘈乱,大众都纷纷追出园门。

霍桑也拉着我的手,一同拥到外面。

园门外人头蠕蠕,车马纵横,闹得不亦乐乎。

我听得吁吁的警笛声音,吹向北面去。

警士们也在那里追赶凶手了。

有几个警士举着警棍,竭力在人堆里乱喝。

可是人多声杂,休想弹压得住。

霍桑拉着我沿墙向南走去,到了一部停在后面的汽车面前,便开了车门推我上车。

车夫便缓缓地展动机轮,向南驶行。

霍桑轻声道:包朗,你出险了。

定定神,有话回去谈吧。

五、另一段故事我的惊惶的神经略略宁静些,觉得我的额角颈项和胸背之间汗液淋漓。

就模出白巾来在面部抹拭了一会。

直到我们回寓之后,霍桑吃过了他的失时的午膳,彼此洗了一个澡,我方才向霍桑究问情由。

霍桑,你怎么也会到也似园去?你为什么阻止我追赶凶手?就为了你啊。

现在我先问你。

你怎么竟会单身去干这样冒险的事?我就把那女子打电话起始,直到被霍桑阻住为止,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

霍桑且听且把眼光盯住在我的面上,等我说完,不禁哈哈地笑出声来。

唉,女子的魔力真厉害!我听你的口气,你简直情愿替他们牺牲。

怪不得你方才尽力追赶那凶手,连性命都不顾了!什么意思?我所以不顾危险,为的是主持公道,保障被欺侮的女子。

你怎么说魔力不魔力?霍桑反问我道:晤,你为主持公道?你可曾查明白这件事的真相究竟怎么样:你只凭着那女子的一面之词,便贸贸然从命,冒了暑热不算,还冒了生命的危险。

盲目地乱干!这还不是受了伊的魔力所驱使吗?我呆了一呆,觉得耳朵发热,面颊上也有些热灼,一时很觉惭愧。

我迟疑道:难道那女子的话不完全实在。

内中还有别的蹊跷不成?霍桑点点头:是啊。

老实告诉你。

那女子的话不但不完全实在,简直完全假造。

其中的真相恰正是相反的。

真的?我竟遇见了一个女骗子?差不多。

喔?我———我不相信。

事实如此,不由你不信。

那末到底怎么一回事?霍桑摸出了一支纸烟,擦火烧着了。

靠着椅背,拿一把湘妃竹的折扇摇了几摇,才缓缓地解释。

好!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有一个男子爱上了一个女子,要和伊订婚。

但据那男子的父亲观察,他儿子所爱的女子有种种不相宜的理由,所以不赞成,并且劝他和那女子断绝来往。

那儿子正迷昏了心,不但不依,反而窃取了他母亲的饰物,备了一只钻石戒指,私下和那女子订了婚约。

这件事发作以后,男子的父母认为这种不名誉事有玷家声,便把那儿子登报驱逐。

你想,这样的后果,那男子的牺牲也不算小了。

是不是?如果那女子能够始终相爱,男子也有坚持的毅力,原也算不得什么。

谁知那女子得到了那只价值八千元的定婚戒指,又知道他的情人已被家庭驱逐,没有承袭产业的希望,就吞没了约指,赖掉了婚约,和他冷淡起来了!霍桑略略停顿,闭了眼睛,侵吞吞吐吸纸烟。

我也取出一支纸烟吸着,并不插口。

霍桑继续道:那男子受了这个打击,正自走投无路。

不料不多几个星期,他得到一个消息。

那个他所心爱的女于又和另外一个男子订婚了——这个另外的男子又是百万富翁的儿子!我静了一静,说:这倒是一件新闻。

难道这新闻的影子就是今天的婚事?霍桑道:自然。

你自己总也想象得出。

那末那女子就是戚佩芝;男子就是行凶的陈剑英吗?你只猜中了一个。

那男子还有些曲折。

内中还有第三个人?是。

那男子叫陈志英。

是一个神经质的文弱人,大学还没有毕业。

他受不住一再的折挫,竟发了疯;现在他还在疯人院里。

刚才行凶的人是志英的弟弟剑英。

他天天往医院里去慰问他的哥哥,竭力安慰他,声言要替他复仇。

今天的把戏大概就是剑英实践他的报复主义。

霍桑的故事又停顿了。

他的脸色很沉着,声调也带些凄惋。

当然,这决不是杜撰的故事。

我开始后悔,不禁引起一种感慨。

平时我相信比利时的克脱雷脱(A.Q uetelet )所著的《道德统计论》,根据统计的结果,男子作恶犯罪的约多于女子的四倍。

所以逢到男女间发生的纠纷,我总以为男子无赖的多,往往会欺凌弱女;女子却总是天真纯洁,处于被压迫的地位。

谁知金钱和虚荣的毒焰,竟也会把无暇的白玉,熏染得变成鬼域恶魔!想起了真教人兴叹!我说:这样说,那个戚佩芝是个变相的女拆白了。

霍桑点头道:即使不是实缺,候补的资格总够得上!我叹一口气。

唉,恋爱是多么神圣的东西,可是一夹杂金钱的毒质,竟能变得如此可怕。

它的真假使人不容易测量。

真危险啊!霍桑摇着扇子,也感喟地说:我们眼前的教育完全是杂拼零凑的舶来品,丧失了民族的中心思想,结果便形成一切商品化。

在这样的环境中,安琪儿会变做母夜叉,恋爱当然也不能例外地不变质!我深深地吁嗟着。

霍桑又道:包朗,你得知道,这种变了质的女子是很可怕的,面具还是安琪儿,心肠却是母夜叉。

别的莫说,但看你今天受了愚弄,始终没有觉悟,可见伊的蛊惑的魔力着实不容易抵挡。

蛊惑?是,我的回想告诉我,那女子的举止行动过分解放。

不无带一个轻字。

伊的声音笑貌也果真有一种故意的媚惑;伊说话时毫无顾忌,也显见和那汽车夫出同一气。

但当时我怎么竟完全不疑,也不觉得伊的破绽?这大概就是霍桑所说的蛊惑和魔力作用了!我又说:那个和我谈话的女傧相,谅必是戚佩芝的同道中人。

霍桑答道:当然。

这女人的蛊惑技巧一定也不在佩芝之下。

否则伊把一个虚构的故事说给你听,要不是你早已给伊玩得浑淘淘,你怎么会丝毫不疑惑?包朗,以后你假使不留些神,我真替你担心呢!我感到内愧,又叹一口气:伊的故事结构很太逼真了。

我真佩服伊的聪敏。

晤,可惜聪敏误用了;是,很可惜!我顿一顿,而且伊能不顾危险,给伊的朋友出力,也不无可取。

霍桑不答。

彼此在静默中吐出了不少烟雾。

我又请霍桑解释。

霍桑。

你这真的故事从哪里得知的?我在自新医院的疯人院里得到的。

那里面的故事很多很多,有男的,也有女的,只要等他们偶然清醒,便会和盘托出。

你有空时也可以去听听,对于你的阅历经验和小说资料一定可以增进一些。

那个陈志英可就在何乃时的自新医院里?霍桑一壁摇着扇子,一壁答道:正是。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那里摩拳擦掌地骂戚佩芝。

我说:原来如此。

你因为听得出神,连吃午饭的时候也忘掉了。

是吗?霍桑道:我几曾忘掉?我从医院里打电话给你,十二点还少二分。

但施挂告诉我,你在十一点三刻不到,已经先自吃饭。

你也太性急了。

施桂告诉你我出去了?是。

我打电话时,你刚才坐了汽车出去。

还不到两三分钟。

我就也急急地赶回来。

虽然,施挂也没有知道我往哪里去。

你又怎么会知道?施挂虽不知道,但书桌上的请帖和楼上的字条,合着我在疯人院里听得的故事,我便料到八九分。

施桂又告诉我。

你坐的汽车号数是—八九九。

我打了几个电话一查,果真是姓戚的租去的。

我也雇了汽车慌忙赶到也似园。

真危险,时间上不能再差一分钟。

我进园门时,看见那凶手正在奔逃出来,手中执着手枪,其势很凶猛。

你却不顾厉害,在后面急急地追着。

如果我当时不阻止你,你吃了亏。

非但无功,反而落个助纣为虐的罪名。

想一想,你这举动可能算主打公道?我再没话说,只恨自己太蛮干。

没有精细的辨别的能力,竟致受一个女人的愚弄,险些儿铸成大错。

电话铃响了。

霍桑丢了烟尾。

立起来去接。

一会。

他回进来,含笑问我。

包朗,你猜一猜,这电话是什么消息?可是关系这新婚案子?是。

第一部你猜中了,再猜一猜,是什么事?我寻思了一下,答道:我希望这不是陈剑英被捕的消息。

霍桑摇摇头。

不是。

你放心。

刚才他既然侥幸地脱身,大概不容易再把他拿住。

那末这是什么消息?电话是何乃时打来的。

何乃时?他报告陈志英的症情有什么变动?是。

这一着又被你料中了!他说志英的神经受了一个非常的刺激,竟有些起色了。

哈!什么刺激?不是——霍桑接口道:是——因为那受伤的新娘也已给送进了自新医院里去了!我诧异道:什么?戚佩芝没有给打死?霍桑摇了摇头。

我又问:那末伊可还有救治的希望没有?何乃时不曾说起。

不过伊如果不死,一旦和陈志英会了面,你想他们俩会发生怎样的感想?我低沉着头,不能回答。

我很想推测这两个失恋的男女见面后的情景,却终于失败。

原因是这里面有种种复杂的问题,不容易凭我的主观想象。

例如戚佩芝有没有悔心?伊仍做王景汉的妻子?还是和陈志英重续旧好?陈志英方面又怎么样?恨伊?原谅伊?还是怎么?……他和王景汉会引起法律问题吗?还是会有什么折衷的和解方法?种种问题,我都不能代他们解决,我的推测当然也没有结论。

我站起来,在窗口吸受些凉风,清清我的纷乱的脑筋。

我又叹息道:无论如何,我仍希望这不幸的女子能够延续伊的生命。

我更祝望伊因着这一次的教训,连同那个患难相共的陪新朋友,都能够改变他们的人生观。

趋向光明的大道!那不但关系伊个人的利害,还关系全社会的福利。

霍桑伸了伸腰,应道:是。

我也希望如此。

因为伊的缺德行为多分是受了物质享受的诱惑,主因仍是社会环境的不良……包朗,现在你再冒些暑热,赶快把这案子记出来。

我很希望社会上的一般女子,能够把这件事当作一种小小的殷鉴,别再让物欲恶魔所吞噬,那末你这番冒暑冒险的经历也不算枉费了。

< 全文完>正文 青春之火更新时间:2008-4-8 10:58:17 本章字数:56926一、听觉的比赛我不是自己夸口,我的听觉虽及不上我的老友霍桑,可是也并算不得怎样低弱。

那天破晓时分,霍桑只轻轻地说了一声一个女子,我便突的从睡梦中惊醒。

我向窗上望一望,晓光已是白漫漫的。

在这晚秋的当儿,这样的光色,估量起来,已是六点钟光景。

在夏天的这时,霍桑早应当起床,往外边作运动早课,吸收新鲜空气了。

现今是秋天,我们略迟起一些。

他此刻既然还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怎么说什么女子不女子?莫非他也做什么甜蜜的好梦,梦境中遇见了——一个女子——一个年轻的女子!……可怜!伊一夜没有睡哩!……伊一定是为着什么凶杀案来的!一连串感叹从霍桑嘴里透出来,使我吃了一惊。

霍桑此刻醒着吗?还是梦呓?若说醒着,他明明还睡在床上,怎么有这不伦不类的说话?霍桑忽叫我道:包朗,醒醒罢!有凶案来了。

别做梦哩!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答道:我早已醒了。

你才做梦哩。

霍桑也已急急下床,向房门外指一指,说:你等着瞧吧,我是不是做梦。

苏妈上楼来报告了。

室门上果然有弹指的声响。

接着是那老妈子的声音。

先生们醒了吗?下面有一位女客,说有万分要紧的事。

伊正等候着呢。

霍桑应了一声我们就下来,苏妈便缓缓地下楼去。

我才明白霍桑刚才的话并非梦呓。

他早已听得了下面的声音,就知道有什么女子和凶案。

这样看来,他的听觉究竟还比我高出一筹。

我说:你大概早已醒了,听得了来客和苏妈的谈话,才知是一个女子,一夜没睡,此刻特地来报告凶案。

是不是?霍桑一边穿衣,一边摇头答道:不是。

那女客说话的声音,我一句没有听得。

我的断语只是根据着两种声音而发的。

我诧异地问道:什么两种声音?一种是咯咯的木跟皮鞋声,一种是苏妈的答话声。

我明明听得苏妈回答:在的,可是他们还没有起来哩。

‘这就是我的断语的根据。

我一边匆匆穿衣,一边默想。

他因着皮鞋的声音假定来客是一个女子,原不足为奇。

因为高跟皮鞋是一般时髦女子穿的;因此推想那女子的年纪还轻,当然很合理。

但是他还说那女子一夜没有睡,又知道伊来报告的不是盗案,不是失踪,却是凶案。

这又凭着什么呢?霍桑不等我问他,先自说道:包朗,别多费心思吧。

我的断语是否准确,还得到楼下去证明了才知道。

你快些穿衣,别再发什么无谓的问难。

梳洗既毕,我们就匆匆下楼。

办事室里果然坐着一个修短适中的少妇,年纪还不到三十。

伊的装束非常人时,上身穿一件淡绯色的花绸夹袄,下面系一条时式钻边的黑裙,足上穿一双灰色丝袜,和挖花紫色纹皮的高跟皮鞋。

我走近伊时,还有一股香气袭击我的鼻孔。

可是一瞧伊的容貌,不由不令人吃惊。

伊的脸形本是瓜子式的,这时脂粉消褪,下颊瘦削而惨白,越显得两颧的高耸。

一双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眶里去,嘴唇上也失却了天然的吸引力。

伊的淡黑色的眼珠本来一定是很动人的。

此刻不但没有一些儿媚态,却满露着忧戚而恐怖的光彩。

霍桑向伊鞠了一个躬,便自己介绍:鄙人是霍桑。

这一位是包朗先生。

……请教尊姓?那女子盈盈地立起身来,向我们答了一个礼:霍先生,包先生。

我叫颜撷英,夫家姓张。

霍桑说:张夫人,对不起,你等了好久。

请坐。

伊说:我应当请求先生们原谅。

我昨夜一夜没有睡,心里又怀着恐怖。

所以一等到东方发白,便慌忙赶出来。

我忘了时间还早,打破先生们的清梦,十分抱歉。

霍桑说:不用客气。

我们本来要起身了。

请坐。

我想你这样早赶来,一定有什么非常的祸患。

是不是?女客坐下来。

伊的呼吸很急,脸色越见得惨白。

伊哽咽地说:先生,是啊!我的丈夫被人谋死了!我不由不把目光瞧到霍桑的脸上。

霍桑也回了我一眼,仿佛说:我所料的伊一夜没有睡,和伊所报告的是一件凶案,此刻你佩服不佩眼?他这暗示,我一望便已领会。

可是他到底具什么神通,才能有这样的先见之明,我可想不出来。

霍桑又向那妇人说:那么请你把尊夫被害的情形说明白,我们也许有可以尽力之处。

伊用一块刺花的白丝巾按一按嘴,才颦眉地说:详细的情形,我也不知道。

因为昨天我是回母家去的。

到了晚上十二点相近,看门兼种花的金寿忽然到我母家去报信,说少爷昏倒了。

那时我已经睡了,一听得这个消息,马上从床上起来,跟金寿一同回来。

到了家里,我才知有刚已经气绝——我的丈夫叫张有刚。

我本不知道他是怎样死的,但一瞧书室中器具混乱的形状,似乎他和什么人打过架,显见是被人家弄死的。

可是那凶手是谁。

我们完全不知道。

我的婆婆和小姑效琴都是女流。

一个打杂的阿荣恰巧回家去,家中只剩一个看门的金寿是一个男人。

因此黑夜里发生了这样一件可怕的凶案,个个都吓得什么似的,那里还敢有什么举动?所以等到天色发白,我才敢到这里来请教。

张夫人,你住在哪里?虬江路十九号。

我妈住在靶子路敏德里。

这是一件命案,发案的地点既然在北区,照例应当先往北区警局里去报告。

你怎么直接来见我?霍先生,你的话不错。

我出来的时候。

金寿已经到警察局里去报告了。

我到这里来请求二位,原是我个人的意思。

我不禁插口道:那么你的意恩。

可县以为这件案子的情节有些离奇,官家侦探们相当不了。

才来叫我们帮助?这是一层理由。

但还有一层,保护我自己。

霍桑的目光转一转,注意地问道:什么意思?你怕什么人?那妇人定着眼珠,颤声说:是——霍先生,我怕人家怀疑我。

唉,什么人怀疑你?为着什么缘故。

你才怕人怀疑?伊沉吟了一下,才仰起头来,低声说:我怕的就是我的婆婆。

伊在昨晚发案以后,已经说了一大难活。

伊说我们夫妇俩平日不和睦,才会酿成这样的事。

伊还说昨天傍晚我回了母家,一到晚上,伊的儿子便忽遭惨死。

这都是很可疑的。

伊的意思,好像要把伊儿子的死归罪于我们俩的不和睦;并且牵涉我回母家去的事。

霍先生,你想我怎能担当得起?……我久闻两位先生的盛名,不但能够给人家解决疑难,还常常替一般受屈的人出力辩护。

所以我——霍桑止住伊道:唔。

我要请问一句。

你婆婆说你们夫妇俩不睦,这话可实在?话是实在的。

我和有刚的感情果然不大好,口角的事也是时常有的。

为什么缘故才这样?、我们俩的婚姻原是先父作主的。

他叫颜玉峰。

两位可曾听得过?霍桑思索似地不即作答。

我便点头插口:可就是前清做过山东巡抚的颜玉峰?正是。

他老人家非常守旧,婚姻的事绝对不许儿女们自己作主,有刚的嗣父叫张世勋,是做军装买办的,跟我的三舅舅相识。

三舅舅做的媒,说有刚怎么好怎么好,才配成了这对怨偶。

其实有刚是个纨绔儿,平素欢喜冶游,喝酒赌博,什么都干,结婚以后,仍旧不改他的寻花问柳的故态。

有时我劝他几句,他不但不听,还要白眼相加,往往就因此争吵。

你想象这个样子,我们怎么会得和睦?霍桑沉吟了一下,问道:昨天你为着什么事回家?也因为经过了一场口角,我才负气回去。

为什么事口角的?颜撷英又低垂了头,期期地说:我因为他时常不回家,也就不时往我妈家去小住。

他却说我不该如此,说话中还带着侮辱的话。

我耐不住,就和他斗起口来。

霍桑低着头在地席上凝视了一回,接着略略抬起些目光,似乎向那妇人偷倪了一眼,随即立起身来。

他说:张夫人,你先回去。

我们俩随后就到。

张颜氏向我们俩瞧一瞧,又低下了头,默然不答。

伊的眼光中似乎表示心中有什么怕惧,一个人不敢回去。

霍桑又说:张夫人,请放心回去。

我们查验之后,事情总可以有分晓,决没人敢任意难为你。

颜撷英又把那一方刺花的白丝巾在嘴辱上按了一按,才点头起立。

伊胆怯地说:那么请先生们立刻就来。

霍桑答应了,便送伊出去。

一会他就回进来。

他说:包朗,据我料想,这决不是一件平常的事。

你的日记中大概又可以多记一件奇案了。

真的?我想起了方才的疑团,霍桑,你方才所预料的,伊一夜没睡,和伊所报告的是一件凶案,果然已经证实了。

但你究凭着什么根据,我还没有明白。

这是很明显的。

我已经说过,我的根据,就在苏妈所说的那一句答话:在的,可是他们还没起来哩。

‘你试从这一句答语上推想那颜氏的问句,谅来就是:霍先生和包先生可在家里吗?’这样的问句,若在日间,本来是很平常的,但在这破晓时分,不问我们起来不起来,只问我们在家不在家,可见伊的脑中实在没有一个‘睡’字。

因着伊一夜没有睡,好像在日间一样,慌忙中便照着伊的主观,发出那突兀的问句。

因此我就推想到伊一夜没有睡了。

我点点头。

理由果真不错,足见霍桑的推理能力的确入微。

我又问道:你怎么又知道伊来请托的是一件凶案?那就是根据第一层来的,更容易明白。

你想伊是个女子,一夜没睡,此刻又亲自到我们这里来,显见是一件利害关切的重大案子。

盗案或失踪果然也重要,但到底不及命案的严重。

这是一层理由。

还有一层,盗案或失踪案,发觉的时间大概总在人家早晨起身以后。

这一案既在昨夜夜间发生,却捱到这时候才来找寻我们。

那定是因着黑夜中,女子为恐怖心所胜,不敢出门,所以直到天亮了才来报案。

这又分明是一件足以使人发生恐怖的杀人案子。

若是盗窃或别的案子,或是果真在半夜发觉,那就情形不同,也许要连夜告发,不会等到天明了。

我听了这一番解释,不觉暗暗叹服。

霍桑的理论处处是有实际根据的,不过根据的取得,就凭着他的特别敏锐的头脑,不是一般没训练的人所能望项背的。

霍桑接着说:我已叫苏妈快预备早餐。

你也快些准备。

我们一同往张家去。

二、案情张有刚的住宅在虬江路的中段,是一座相当宽大的面南的西式房子。

门前一带青砖的短墙,夹着两扇铁条的门。

进门靠右的一边,就是一间小小的门房,左右有两条弧形的水泥车径,交接成一个环形,直通到正屋。

车径两旁都种着短短的冬青,冬青后面铺着草地,还种几株杂树。

中央却是一个隆起的花圃,散列着许多剪秋罗大理菊之类的草花,正深紫嫣红地开放着。

屋子右边有一条碎石小径通到屋后去。

屋后似乎另有一个小园。

我们走进门时,有一个人从门房里走出来招呼。

霍桑向他瞧了一眼,问道:你是金寿?那人是一个长身的大汉,瞧上去约有三十左右年纪,面色苍黑,浓眉大眼,显得是一个壮健有力的人。

他听见霍桑一问,站定了好像呆了一呆。

他答道:正是。

先生们可就是——霍桑忙点点头,答道:我们是你家少奶奶请来的。

伊在里面吗?金寿赔着笑脸道:喔,是的,少奶说过的。

但少奶刚才又重新出去了。

霍桑诧异道:又出去了?伊往那里去的?伊没有说。

不过我看见伊出去时脸上气冲冲的,仿佛跟太太闹过几句。

伊关照我,等一位姓霍一位姓包的先生到了,可以引进去见太太。

请!他弯弯腰,请我们进去。

霍桑仍站定了不走:慢。

你家太太一个人在里面吗?伊在和巡官先生们谈话。

巡官来了多少时候?一刻多钟。

他同着一位侦探先生,先在书室中把少爷的尸身验了一会。

此刻正把太太和小姐们叫下楼来,在憩坐室中问话。

那么,我们用不着急急进见。

你轻轻地引我们到憩坐室门外,让我们顺便听听,免得打断他们的谈话。

金寿向我们打量了一会。

缓缓道:既然如此,你们只须立在那憩坐室的窗外,就可以听得见。

他用手向正屋前石级西旁的一个窗口指一指。

霍桑点点头,便引我顺着那水泥车道走过去。

正屋前面的左右,各有一个小花圃,围列着一圈短短的山樊,各成一个椭圆形。

山樊的外圈还有一盆盆傲霜的秋菊,淡黄嫩白地交相辉映,有一种幽逸的风致。

我们的足步很轻,目光虽注在花圃上面,精神却早已飞进了那憩坐室。

它居于屋子的西面,靠花圃有两个窗口,都罩着白纱的窗帘。

我看见靠近石阶的一个窗口。

里面的窗帘虽下,外面的玻璃窗完全开着。

这正配我们的需要。

我们跨过山樊,偻着身子,悄悄地走到窗口下面,屏息地伏着。

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的声音正在答话。

伊说:正是,是我先下楼来。

我听得了楼下许多奇怪声音,心中早怀着鬼胎。

后来我猛听得扑冬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倒在地上,接着便寂静无声。

我哥哥也不上楼。

我等了一会,依们没有响动,就按捺不住。

我哥哥喝醉了,虽然常要发脾气,可是这种声音却从来不曾有过。

因此我为着不愿惊动妈,悄悄地执着一支洋烛,走下楼来。

我想瞧瞧哥哥是不是一个人在下面,或是另有什么人和他打过架,我哥哥给人打倒了。

因为先前的那些响声实在很像有人打架似的……又有一个女子插口说:是啊。

那种声音我们虽然听惯,但究竟没有昨晚那么的可怕。

效琴说的好像打架,真一点不错。

这声音的年龄比较老些。

一个男子声音应道:‘那声音老太太也听得的吗?……唔,张小姐,以后怎么样?我走下了楼,轻轻走到书房门前。

书房门紧紧关着,又没有一丝灯光露出来。

我凑着耳朵一听,仍旧不听得一些声响。

我越发疑心,一时又没有把书房门推开的胆力。

因为我哥哥的脾气是非常偏激的。

我因着前两次的经验,不觉有些怕。

可是我既然下了楼,又不肯依旧怀着疑团上去。

所以踌躇了一会,我到底放大了胆子,轻轻地握住了门钮,将门推开了一寸。

哎哟!……那时你可就瞧见令兄的尸体?那少女一时并不即答,停了一会,才颤声答道:那时我的眼光从门缝间瞧到书房中,但觉里面黑漆漆的,电灯已完全熄灭。

我不禁一凛,但仍不心死,顺手将执着的洋烛送进门缝,向书房中一照。

我才看见近门有一只椅子倒在地上,椅子旁边,我哥哥直僵僵地躺着!唔,这情形实在是可怕的!这是另一个粗大的男子声音。

先前的一个男子又问道:那时你受了这样的惊吓,又怎样处置?我记不得了!我——我记得仿佛曾喊过一声。

以后我就记不清楚。

这时老年的妇人又接嘴说:效琴喊了一声,便晕过去了。

我和王妈听得了呼声,就赶下来。

效琴跌倒在书房门外面,洋烛丢在地上,幸亏已熄灭了,烛油却染了伊满身。

老太太,当时你可是听得了令爱的呼叫声音才下楼的?是的。

我起先听得有刚的喧闹声,知道他昨晚往朋友家去喝喜酒喝醉了,又在那里发酒疯。

我虽觉他的声音较大,有些怀疑,可是不曾下楼。

后来听得吵闹声渐渐地停了,正想重新睡,朦胧间忽听得效琴在下面嘶声喊叫,我才慌忙起来,走到后房,唤醒了王妈一同下来。

那时金寿也赶进来。

我们就急忙将效琴从地上扶起,又扳亮了书房中的电灯,就发见有刚僵卧在地板上。

我连叫他几声,不答应。

金寿摸摸他的口鼻,气息已断绝了。

我吓得落了魂。

幸亏王妈和金寿扶住我,才没有晕过去。

那时书房中可有什么别的人?没有。

只有有刚一个人躺在地板上。

我们慌了一会,还是金寿有些主意。

他先叫王妈将效琴送上楼去,第二次又扶我上去。

随后他才到靶子路去报信。

因为那时候撷英——我的好媳妇——还舒舒服服地在伊的娘家哩!室中略略静默。

霍桑仍低垂着头,乘间取出小册子写了几笔。

他回转头来向我侧一侧头,似乎同我室中的谈话可听清楚没有。

我点一点头。

接着窗口中又有声音透出来。

第一个男子又问:张小姐,你听得声音下楼,可记得是什么时候?这倒没有注意。

我记得哥哥回来时约摸才交十点。

老妇也说:不错。

我睡的时候只有九点半钟。

后来被有刚拍桌击椅的声音吵醒,钟上已过了十点半。

张小姐,令兄回来时你还没有睡?是。

昨晚我还在看书,所以听得很清楚。

从今兄回家直到你下楼,这中间有多少时候?我不大注意。

大约有一个多钟头。

你方才说,令兄酒后回家,常常发酒疯。

他可是天天如此的?这也不是。

他不是天天喝酒的。

有时他和朋友喝了几杯,回来便要吵闹。

他的酒性是很可怕的。

他吵闹的时候,谁都不敢近他。

我嫂子因着劝他的缘故,曾被他打过几次。

去年夏间和今年春天,我也吃过他两次亏。

第一次我因为他吵闹不休,走下楼来。

他一见我,不问情由,便举起手来掴我一掌。

第二次他独个儿骂人,我劝了他一句,又吃他一拳。

从这两次以后,我就任他吵闹,再不敢下楼。

不过昨天的声音实在太奇怪了,我才冒险走下来。

那老妇又说:先生们,这件事终要请你们给我儿子伸冤。

因为有刚的脾气虽然不大好,但此番明明是被人家谋死的。

谋死的情由,我刚才已经说过,先生们谅必也明白了。

这是有性命出入的。

若没有确实的证据,不能随便说是什么人干的。

证据不证据,全要靠先生们去找了。

若说内幕中的情形已经非常明显。

别的莫说,但瞧昨天傍晚,撷英也和有刚大闹了一场才回娘家去的。

唔,这个我已经知道。

……老太太,你刚才不是说今媳的哥哥叫颜小山,是做过县知事的?是啊。

就为着伊家是做官的,所以伊才装足威风,瞧不起婆婆和丈夫。

其实伊真是一个白虎星,一进门就克掉伊的阿公,此番伊又狠心地弄出这样的——那少女又插口说:妈,别这样说。

这件事嫂嫂是不是有关系,到底还须查明了再说。

你这样子口口声声说定是伊,被颜家的人听得了,不是要闹出岔子来吗?那男子也附和道:是啊。

我们不能先下断语。

凶手是谁,等到查明白了再说不迟。

现在我再问一句。

昨天他们夫妇俩的吵闹,究竟为的什么?老妇道:哎哟!说出来也丢脸!撷英近来越发不对了!每逢有刚不在家,伊便自由自在地出去。

这里面的情形自然不必我说。

可是有刚偶然说伊几句,伊就破口相骂,闹一个不亦乐乎。

不但如此,伊自身虽不知检束,一听得有刚要纳妾,伊却反发足雌威,竭力反对。

俗语说,养只母鸡会生蛋。

一个女人结婚了三年,自己没有出息,又不守妇道,却偏偏仗着母家的势力,瞧不起我们。

侦探先生,你想气人不气人,可恶不可恶?这样说,你儿子曾经要想纳妾——我正听到这里,忽觉有一个细小的飞虫飞进了我的鼻孔。

鼻孔中的神经一受刺激,便禁不住打起喷嚏来。

这无意中的一喷嚏竟惊动了憩坐室中的人们,里面的谈话声音便立刻停止。

三、尸室中无意中的一个喷嚏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我觉得很窘。

霍桑也知道事情已弄僵,势不能再偷听下去。

他向我皱皱眉,不发一言,便立直了身子,大踏步跨上正屋的石级走进去。

我也懊恼地在后面跟着。

正屋的中间是一个客堂,排列着一组蒙着紫色丝绸的沙发椅座。

地上铺着一条灰白色的地毯。

靠壁有一张红木的半桌,供着许多古瓷古董,陈设非常富丽。

这客堂面积很大,似乎除了特别宴会,寻常是不经用的。

那时憩坐室的门呀的开了,走出一个穿栗壳色花呢长夹袍的中年男子来。

霍桑本来认得他。

彼此就点了一点头。

后面还有一个穿袍褂留短须的矮胖子,却不认识霍桑,只顾向我们打量。

后来我知道那个和霍桑招呼的是北区警署里的侦探长姚国英,就是先前在室中主持问话的人。

他近来连破几件盗案,很有些声誉。

还有那个矮胖子是本区的巡官汪熙年。

我们在窗外听得的一次粗壮声音,便是这位巡官先生。

姚国英把江巡官和我们介绍了几句,便一同走进憩坐室中。

里面有两个妇人,一老一少,就是死者张有刚的母亲和妹妹。

装束都很朴素。

那老的年纪已有五十六七,皱纹满额,肤色糙黄,双目却圆黑而有威光。

少女的年纪约在二十四五,蛋圆形的面庞,灵活的眸子,脸上却白得没有血色。

伊穿一件灰青素绸的薄棉袄,玄色的套裙,脚上是蓝缎的绣花鞋。

这时伊的左手执着一块白巾,正在揉伊的眼睛。

母女俩面对面坐着,相对凄然,显然都被悲哀之神所控制着。

旁边还站着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妈子,低沉了头,好像牙齿在打战,越发助长了这室中的阴凄恐怖的气氛。

霍桑恭敬地鞠了一个躬,便向那年老的妇人说:张太太,我们是令媳颜撷英女士请来的。

不过我们的职务是在替死者雪冤,求良心和法律上的公道,不是替任何人作辩护来的。

这一点请你别误会才好。

老妇向霍桑瞪了一眼,眼光中显然有些敌意。

霍桑却装做看不见的样子,并不和伊的视线相接。

老妇慢吞吞地说:先生,你们如果为有刚伸冤,那是再好没有。

我告诉你们,有刚是二房里嗣过来的,今年二十八岁,是我张氏两房的兼祧子。

他讨老婆已经三年,可是我的好媳妇还不曾给他生一个儿子。

此番他遭了这样的惨死,我张氏从此绝了嗣。

你们若能够替他伸冤,张氏的老祖宗也要感恩的。

霍桑皱着眉,略略点了点头,回头向姚国英说:方才你们的谈话,我已经约略听得几句。

这一着我是为顺便省事起见,请你原谅。

现在我要先看一看尸首。

……你们不是已经验过了吗?是的,我和姚探长一同验过了。

据我看,张有刚一定是给人杀死的。

我听了他的话,不觉暗暗好笑。

我知道我有口快的弱点,霍桑常说我近乎卤莽。

现在这位江巡官的卤莽的资格似乎还要高我一级。

霍桑神色如常,闲闲地答道:喔,当真是被杀的?你可曾得到凶器?没有。

但从他的胸口的伤痕看起来,显见是被尖刀致命的。

那么这一件是谋杀案。

是不是?当然!我们找了好久,找不到凶器。

即此一着,已显见是被杀无疑。

好。

我们姑且瞧一瞧再说。

那胖子很起劲地首先引导,出了憩坐室,穿过客堂,便去开东边的书室门。

性急口快,的确可以做这位巡官先生的考语。

当姚国英问话的时候,没有他的分儿,我只听得他开了一句口,委实已给冷落了多时。

此刻他见了我们,分明要乘机发泄和卖弄一下。

霍桑又故意敷衍着他,他就越发得意洋洋地起劲起来。

书室中有一种凌乱可怖的景状。

距室门两三步外,横着那张有刚的尸体,头东而足西。

他身上穿一件淡棕色哔叽夹袍,元色毛细呢马褂,下身穿着一条淡咖啡色华丝葛夹裤,足上丝袜和纯锦缎的鞋子,都是新的,式样也特别考究。

这时不但他的胸口的衣钮已经解开,下身的衣服也绉摺不齐,似乎临死时在地上打滚扭转过的。

尸身旁边有一只倾倒的橡木椅子和一只雕花的茶几。

还有一个破碎的花瓶,瓶水泼了满地,痕迹还显然可见。

尸身头部的一端,向着第一个面向花圃的窗口。

一扇窗还开着,但白纱的条子窗帘却沉沉地下垂。

室中的器具都是很精致华贵的,而且大半是舶来品,不过给予我的印象,是庸俗和凌乱。

我正在向四周察看,霍桑已取出放大镜来,屈着一足,蹲下去仔细检验。

他的面色非常庄肃,眼睛中也满现着好奇的异光,似暗示这件案子果真很耐寻味。

那死人的面色灰白中带青,眼孔张大,狰狞可怕。

青黑的嘴唇向上卷着,露出一排惨白的牙齿,齿缝中还嵌着两条金丝。

这形状在白昼中看见了,也够使人毛竖,若是在冷夜静寂的当儿,自然更不必说。

霍桑仰起头来,叫道:姚探长,汪巡官,请瞧。

这个伤痕不是很稀奇吗?我俯身下去瞧时,见那伤痕偏在胸口的左向,白色的衬衣上已染了一小堆血渍,可是血色很淡。

姚国英答道:果真很奇怪。

刚才我们只约略瞧了一瞧,还没有仔细验过。

霍先生,你可有什么高见?霍桑指着伤口,说:你们瞧。

这伤痕果然是被尖刀所对的,可是伤口平齐,四周又没一些血痕花纹。

因此我觉得这一刀不能说就是致命的伤。

矮胖的汪巡官张大了眼睛,又皱着眉峰,两只手交握着,仿佛这一点出乎他的意外。

姚国英也怀疑似地说:你的意思可是说另外还有致命的伤?霍桑先指着死者的嘴唇和鼻孔,又指了指创口四周的肌肉,说:这里都现着特殊的颜色,你们可瞧见?见过的,都有青黑色。

霍先生,你可是说他是——霍桑不等姚国英说下去,接着说:正是,这分明是中毒的迹象。

你们可曾请过医生?姚国英答道:我们从厅里出来时已经打电话去请许医官,大概即刻就要来了。

汪巡官的洋洋得意的神态改变了。

他目瞪口呆地说:这真奇怪!他还中毒?如果如此,岂不是两重谋杀?我也不觉打了一个寒噤。

一重谋杀,尚觉得一团漆黑,难于着手,假使果真是双重谋杀,内幕中的隐秘复杂,岂非更加棘手了吗?霍桑斜眼瞧着我,似答非答地说:我早料这是件非常的疑案,现在果然不幸成了事实!他又回头问姚国英道:死者马褂上的钮子本来的情形怎样?是开着的,还是扣着?姚探长说:钮子本来是一粒粒都扣上的。

但那时马褂上的刀口痕很细,粗看几乎看不出。

我们发现以后,才把钮子解开来验的。

你解钮子的时候,你的手指上可有什么血渍?没有。

我的手指很洁净。

那么,你瞧。

这两粒钮子上还染着些微血迹。

但这血迹不是直接沾染的,是间接从手指上转染上去的。

不过这痕迹很细小,必须用了放大镜才能瞧见。

霍桑立起身来,顺手将放大镜授给姚国英。

姚国英接过了,也俯身下去瞧察,一会他仰起身子,点点头。

他说:正是。

这可见凶手行凶以后,曾经动过死者的衣钮。

霍桑沉吟了一下,应道:不错。

你姑且在马褂袋里摸一摸,可还有什么东西。

我看那人所以要解动衣钮,一定是为了要在死者身上搜索什么东西。

姚国英解开了马褂的钮子,伸手到袋里去摸索,一会,他摸出一只式样玲珑的小金表和一个钥匙。

他更向夹袍袋中摸摸,却只有一块白巾和一只银质烟盒。

霍桑将表接过,开了盖瞧了一瞧,说:唉,这只表还在走呢。

……这钥匙是什么地方的?他的眼光不住向室的四周瞧着。

汪巡官说:唔,那边窗口不是有一只铁箱吗?这钥匙莫非就是铁箱上的?他向一个窗口指一指。

霍桑正也向着铁箱走去,一边走,一边应道:也许是的。

姑且试一下子。

他就将钥匙投进铁箱的锁孔中去,果然相配。

他把箱门旋开,向箱中瞧了一会,忽然又失望。

铁箱里是空的。

他又低头想想,接着道:虽然,这情形也可以给我们一种启示。

姚国英问道:怎么样?你以为凶手的目的就为着图财?霍桑说:我们姑且不必说定凶手的目的是谋财,但至少总有过盗窃的举动。

汪巡官似乎又忍耐不住:如果财物算不得是凶手的主要目的,那么那人抱了什么目的才来行凶?霍桑似乎没有听得,走过来取了放大镜,重新回到铁箱面前。

姚国英立在旁边,向汪巡官眨了一个白眼,默然不响。

我乘机向室中四瞧。

这书室和方才的憩坐室大小和位置都相同,不过憩坐室居客室之西,书室居客室之东。

朝南向花圃的一面,有两个一样窗口。

在第一个窗口和那通客室的一扇门之间,就是那尸体横陈的所在。

那铁箱放在靠壁第一扇窗和第二扇窗的中间。

从铁箱更向东一步,就是第二扇窗的窗口。

靠窗放一只红木写字台,窗帘垂下,玻璃窗也紧紧闭着。

朝东一面的窗也同样关着。

我正向四面瞧察,忽听得霍桑失声惊呼,不禁使我回过头去。

霍桑说:国英兄,我看这铁箱里面一定放过财物,却被什么人乘机偷去了。

果真?你从什么上见到这层?霍桑指着铁箱的门,说:你瞧,这不是有人用什么东西在箱门上抹拭过的痕迹吗?姚国英点头道:不错。

大概是凶手故意抹拭,要消灭手印。

是吗?正是。

我正想寻得些手印,不料那人是个老手,竟预先抹干净了。

这样说,凶手倒是个有经验的家伙!霍桑应道:对,是一个精细多智的人。

我们确不能轻视。

他又指着铁箱的内部,说:瞧这箱板上的痕迹,似乎死者所存放的不是银洋,却是钞票。

你瞧,箱板上薄薄有一层灰尘,那里不是有几条指尖所划的乱纹吗?汪巡官又挽言道:那么被盗的数目约有多少?霍桑摇摇头。

这问题我不能答复,停一会问问死者的母亲再说。

他顺手把铁箱的门闭上,又对姚国英道:瞧这形迹,似乎那人向有刚刺了一刀,随即解开他的衣钮,摸出这钥匙,开了铁箱,把箱中所有钞票取出,然后仍旧将铁箱锁上,更将钥匙还在衣袋里面,最后又扣上钮扣。

这种种可以想见那人的从容不迫。

事毕以后,那人还能将箱门上的手印抹拭干净,更足见那人的临事不乱和布置的周密姚国英点头道:霍先生,你的见解真不错。

因此我又得到一个印证。

你瞧,那第一扇窗的窗帘的右角不是给剪去一角了吗?我的目光随着姚国英的手指瞧向那窗帘去。

窗帘的右下角果真已给剪去了一个尖角,约摸有二三寸宽。

霍桑耸耸肩,道:唉,国英兄,你的观察力真不错。

他回身走到第一个窗口的面前去。

这窗帘的剪痕,我方才已经见过,以为是偶然的。

但现在着来,我先前的见解是错误的。

他又取了放大镜,俯着身子,在窗帘的剪角上细察。

一会,他又说:这窗帘的角确实是新近用剪刀剪去的。

那被剪去的白纱下阔而上尖,恰成一个三角形。

我瞧剪的时候,剪刀的锋口分明是自下而上的。

很奇怪。

……国英兄,你说的印证,可是指消灭手印说的?是啊。

那人染血的手指谅必曾经掀动过这个窗帘,后来自己觉察了,就用剪刀剪去。

霍先生,你说是不是?霍桑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对。

这一层的用意,和在铁箱面上的抹拭,当然没有两样。

晤,这个人真细心。

他用右手抚摩着他的下颏,眼睛不住地向四面流转。

他又缓缓地问道、那剪下来的纱帘的一角你们可曾看见?姚国英摇头道:纱角,我没有瞧见。

他又举起手来指一指书桌。

剪刀倒已经看见过。

那边不是一把小剪刀?——哼!霍桑的一声哼,打断了姚国英的语尾。

原来他的眼光早已射到写字台上,仿佛他在无意中瞧见了什么紧要的证物。

四、察戡在三个人的愕怡之中,霍桑的敏捷的脚步,霎眼早已走到了写字台旁。

我们三个人都急急地跟过去。

霍桑的一只手按在书桌面前的椅子背上,目光炯炯地凝注在书桌上面。

我一时不知他瞧见了什么,心中暗自纳闷。

因为姚国英所说的那把小巧尖头的小剪刀,明明在书桌的左旁,然而霍桑所注意的,似乎并不在剪刀上面。

我细瞧书桌上面的东西。

桌的中央有一方吸水纸的纸版,四角包着黑皮,纸版上有一支毛笔,笔的一端搁在砚台上面,砚池中还有余水。

桌的左旁有一把西式金花茶壶和一只金边白瓷茶杯,此外还有几张新闻纸和几本小说。

我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不知道霍桑为什么张大了眼睛,瞧得这样子出神。

一会,霍桑突的旋过头来。

国英兄,这桌面上你可曾瞧过?姚国英讷讷地答道:瞧是瞧过一次的,可是没有瞧得仔细。

那么你姑且再仔细瞧瞧。

可有什么可以注意的地方?霍桑又回头向我说,包朗,你也来瞧瞧。

这是一个很好的实验观察力的机会。

我偷眼瞧瞧姚国英,咬着嘴唇,紧蹙着双眉,神色很窘,显见他对于霍桑的话完全没有把握。

我也重新向书桌上细瞧,竭力要想争一口气。

可是桌子上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足以吸引我的视线。

除了刚才叙述的几种东西以外,还有一个白瓷笔筒,一个黄钢笔套,一只紫色水盂,大半锭六角形的松烟墨,和一枚镂篆文的白铜镇纸。

这几种原来是书桌上应有的用品。

那一种是霍桑所认为可以注意的呢?难道霍桑的眼光竟能透过木板,瞧见了桌子肚里的东西?姚国英说:我瞧那支笔搁在砚子上面,并且去了笔套,砚池中又有余水,可知是有人写过字的。

霍先生,这可就是你所说的应当注意的一点?不错。

这不过是一点,还有更要紧的一点。

我再度用我的目力。

我的眼光从毛笔上移接到渗墨纸版上面,仔细一瞧,不由不失声大叫。

我道:霍桑,我瞧出来了!这纸版上的吸水纸,粗看果然是一色纯白的,其实中间却有一条分界——一半是雪白而新的,一半却微微带一些灰色,显见已受过几天灰尘。

分明上面的一张旧吸水纸已给撕去了半张,只剩了半张了。

霍桑忽大声道:包朗,你的观察力果真有惊人的进步!从今以后,我不怕没有得力的助手哩!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霍桑又向姚国英道:国英兄,你明白了吗?瞧这情形,似乎有人在这里写过字;写好以后,就在这张吸水纸上印过一印。

这样,那字迹当然要留在吸水纸上。

后来这上面的一张吸水纸,就因着有字迹的缘故,被人撕去了一半,所以才露出下面一层的新吸水纸。

不过那上面的一层也算不得很旧。

新旧的颜色相差至微,粗看自然不容易注意。

姚国英红了一阵脸,说:这吸水纸的新旧,我原也瞧见的。

可是我愚蠢的头脑一时不觉得有什么作用,所以不曾注意。

……霍先生,你想这吸水纸是谁撕去的?这虽还是个疑问,但据常理揣测,撕纸目的必是要保守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么与其说是死者自己撕的,还不如说行刺的人撕去的更加近情些。

吸水纸虽然已被凶手撕去,还有那张原纸可是也落到了凶手的手中去了吗?是,照眼前说,大概也已被那人取去。

不过我们究竟没有仔细搜检过,还不能说定。

汪巡官又忍不住地说:但那张原纸可是死者所写的?所写的又是什么样的性质?霍先生,你可也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必须先查明了死者平日的行径和他的职业,然后才能够推想。

姚国英道:张有刚很有些遗产。

据他的母亲说,他在新新面粉公司里当一个职员。

霍桑点点头,顺手在书桌上把几张报纸取起。

这是昨日的新闻报。

唉,还有两张专载戏剧和花界新闻的小型报。

这可以想见他平日生活的一斑。

报纸取起了,下面还有一张粉红的小笺。

霍桑又疾忙将小笺取起,一张新式的请帖。

我念给你们听:阳历十一月三日,为小儿伯熊与孟凤凤女士,在本宅行结婚典礼。

即晚敬治喜筵,恭候光临。

钱家里鞠躬。

席设本宅汉口路永乐里五号。

‘霍桑念完了,凝目想了一想。

国英兄,方才你问话的时候,那张太太不是说伊的儿子昨晚上吃过喜酒的吗?是的,今天是四日。

昨天他一定就是吃钱家的喜酒。

这样看,也许可以合得上你的中毒的见解。

这请帖确有重视的价值。

我暗想有刚果真是中毒的吗?如果如此,加着行刺的确证,分明真是双重谋杀。

这又怎么办?这两重谋杀是不是一人所为?或者有两个凶手?若使是一个凶手,既已下了毒,为什么再要行刺?倘或是两个凶手,那就疑团重重,更加难办。

霍桑对于这案能否胜任,也就说不定了。

霍桑像在竭力运用他的嗅觉。

他低下头去,在写字桌旁瞧了一瞧。

他呼道:他还呕吐过呢!这痰盂中就是他呕吐的东西。

你们可觉得吗?痰盂是一种可憎的器皿,我本不愿意瞧,但因霍桑的间接的暗示,自然而然地有一股难受的酒酸气味冲进我的鼻孔。

姚国英说:中毒的见解又多了一种印证哩。

霍桑抬起头来,向窗口外一望,叫道:国英兄,有一辆汽车。

大概是你们厅里的许济人医官来了。

姚国英应了一声,便匆匆出去迎接。

一会他领着一个身材短小穿西装的中年人进来。

彼此招呼了一声,便一同到尸旁来察看。

许医官放下了带来的一只皮包,偻着身子在尸身上验看。

一会他才慢慢地立直。

姚国英又把方才和霍桑所谈的意见约略地向他说了一遍。

许医官说:就外表看,这个人十分之八已有中毒的痕迹。

但究竟怎样,还得等检察官到来后,经过仔细的检验,才能断定。

霍桑道:我还得请许先生证明一个疑点。

死者如果是中毒,是不是因毒致命,还是被尖刀所杀,这一点要请你指教。

霍先生,太客气。

等我检验之后,一定把结果报告你。

医官立直了,向书室四周瞧看,似乎要寻什么东西。

霍桑问道:许先生是不是要寻些检验的材料?是啊。

凡查验中毒的人,同时必须搜罗些饮料,食物和茶壶酒杯之类的应用器具,以便可以追究毒物的来由。

我早替你寻得一种了。

在这里呢。

霍桑微笑地说着,引他走到书桌面前,指着那只黄铜痰盂给他瞧。

医官说:唉,他曾呕过的。

这真是重要的东西,应当带回去。

他回过头来,瞧见了书桌的茶壶,随手揭开了茶壶的盖。

这还是满满的一壶茶呢。

大概是红茶罢?霍桑和我也伸过头去看。

我细瞧那浮着的厚厚一层茶叶,果真是红茶。

医官又说:无论如何,我总得带些去检验。

许医官从衣袋中摸出一个小玻璃瓶来,随即取起茶壶,在茶杯中注了半杯,又从茶杯中装入玻璃瓶里。

接着他把玻璃瓶塞紧了纳入袋中。

他说:姚探长,我先回去报告,以便检察官早些来,我可以帮同查验。

这个痰盂请你派个弟兄送回署里去。

查验的结果怎么样,我再通知你。

姚国英应道:很好。

我等你的信息。

许医士拿了皮包,回身要出去,霍桑忽止住他:许先生,对不起。

还有一点,尸身上如果有什么可以注意的地方,也请你通知一声。

我们只在他的外面瞧过一瞧,还没有仔细验看过哩。

五、分工许济人医官出去之后,霍桑提议,我们四个人分头工作。

姚国英再去问问死者的母亲,所问的题目有四:一,伊儿子的银箱中存贮的银钱有多少?二,伊说过,死者曾经有过纳妾的意思。

这事的情形究竟如何?三,伊儿子所交的朋友最熟悉的约有几个?四,当凶案发觉以后,金寿即往靶子路颜家去报信,那时候他们母女俩和女仆王妈等在什么地方?并且书室和大门是否另有看守的人?霍桑自己担任的是到门房里去查问金寿。

因为据他的意见,金寿在这件案中实处于重要的地位。

我和汪巡官负责在屋的内外仔细查验,以便寻得些线索,或发现什么凶手的来踪去迹。

商议既定,四个人便立即分头去干。

我等霍桑和姚国英走了出去,又和汪熙年巡官再分一分。

汪巡官去察看屋的外部,我却在尸室中搜检。

汪巡官赞同了走出去,我就也在室中动手。

尸室中的地板虽然是广漆的,但这时候足印纵横,休想辨得清楚。

我在墙隅边角仔细瞧了一会,没有可疑的东西。

我理想中的窗帘上剪下来的纱角,撕下来的渗墨纸,和凶刀等等,更是没有踪影。

我又瞧那三个窗口。

朝南第一个窗口开着一扇窗,窗帘也剪去了一角,我已经说过;第二扇写字台前的窗,窗栓紧紧地栓着,毫无疑迹;还有第三扇朝东的窗虽然关着,却虚合着没有下栓。

这窗口可曾是凶手出入的通道?可是更一细察,又自笑我的卤莽。

这窗口是沿通路的,设备也和朝南的两扇不同。

那玻璃窗外还隔着铁条,凶手当然不能出进。

我开了窗摸摸铁条,根根都不能摇动。

我更仰起头来瞧瞧,窗外是一条小弄,对窗有一垛白色的砖墙,墙里面似乎是人家的天井。

无论如何,这窗口决计不能认做通道。

三扇窗都没有发展的余地,我就再从书桌上着眼。

桌面上的东西,霍桑等已经验过,无须我再去研究了。

我将书桌靠左的一只抽屉抽开,翻了一会,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伸手去开右边一只,不料锁着。

这当儿若要寻钥匙开启,未免费事,并且也不容易办到。

因为这抽屉的钥匙也许在死者的身上,方才霍桑既因检察官没有到场,不能擅自搜索,我自然更不便去翻动死尸。

于是我取出便用刀来,着手撬那抽屉的锁。

不费多大的力,抽屉就给撬开了,便见有一个银行存折和几本风行的所谓艳情小说。

此外还有不少跑马票和大小不等的照片。

照片都是时装的少女。

我把小说取出来顺手一翻,忽见书中另外夹着一张用透明纸裹着的照片。

照片上也是一个女子,年纪还不满二十,装束像一个小家碧玉,相貌也还不错。

我暗想这照片既然特别重视,一定是有关系的。

我又发见另一本书中有一张中式海月信笺,上面写着几行墨笔的草字。

我急忙取出信笺来,念道:我写这封信给你,本来是很冒昧的。

但你我同是商界中人,而且你又是很体面的,所以我特地通告你一声。

你的夫人的行动近来似乎不很正经,跳舞场和游戏场里时时见伊的踪迹。

昨天晚上,我看见伊和一个男子一同在大华戏院里瞧戏。

这是我眼见的。

你应得留意些才是。

如果再放出去,那就——信写到这里忽然中断了。

信上的字迹很草,并且有两个字经过涂改。

我一时想不出那信有什么作用。

是草稿吗?还是录下来的副本?又是谁写的?信中所说的夫人,是不是死者有刚的夫人?或是有刚称呼他人的?我正在痴想的时候,忽听得江巡官在窗外招呼。

包先生,请出来瞧。

这里有一个紧要的证迹呢!他的报告相当郑重,大概他已经发见了什么。

我忙着拿了照片信稿走到外面,看见汪巡官在第一个窗口外面。

他的惊异的眼光正凝注着窗口下面的草地上。

他捻了捻他的短须,很得意地说:包先生,你瞧,这不是半个足印吗?我走近瞧时,果然有半个很深的足印。

我说:正是,这个发见很重要。

……唔,这是个男子的足印,像有一个人仰踮着足尖,向窗内窥探,所以他的全身的重量都偏在他的足尖上面,印就也留得特别深。

汪巡官越发得意,连连点着头,表示很赞同我的意见。

他还假定那足印就是凶手所留下的。

我对于这一点还不敢附和,但把发见的照片和信纸告诉他听。

他也非常惊喜,以为这些都是破案的要证。

这时我们的职司大体完毕,就一同去找寻霍桑。

霍桑还在门房里和金寿问答。

我不便进去惊扰,就拉住了汪巡官一同站在门外,听里面的谈话。

霍桑问道:你说你主人好似有害怕什么人的情形。

可是到了昨天晚上,才有这样的表示?金寿道:不是。

这模样已经有了三四个礼拜。

不过昨天晚上他回来得特别早,并且仔细叮嘱我将前后门关好。

他的畏惧的状态更觉得显露一些。

你说他回来之后,一脚走进书房。

你怎么知道?我在大门上下锁的时候,瞧见书室中电灯扳亮。

其实他夜夜如此,回来后总要在书房里看一会报,然后才上去睡。

他的卧室在那一面?可是在正屋的中楼上?不是。

中楼是太太的卧房。

西楼是小姐的房。

少爷的房就在东边的书房楼上。

昨天晚上,他可曾上过楼?我不知道。

我关了大门,就回进来睡了。

你睡的时候可曾听得过什么声音?听得的,是少爷的声音。

怎么样的声音?起先只有些拍桌骂人的话,后来好似喝呼起来。

你听得骂什么人?我没有听清楚。

不过少爷常常一个人会骂人,骂起来又是粗恶得很,我也学不出口。

室中忽然静寂了。

汪巡官向我点点头,暗示这一番话对于案情上也有开展,感到高兴。

我用同样的方式答复他,依旧屏息地站着。

一会门房中的语声又继续了。

霍桑说:金寿,你应当实说。

我瞧你的面色,明明有什么事隐瞒着不告诉我。

如果如此,你不但误人家的事,还要误你自己哩。

金寿期期地说:我——我还听得一种喊声——仿佛少爷——他——他曾叫过我。

唉,你怎么样?可曾答应他?没有。

我——我——已经睡在床上。

什么?主人叫你,你为什么不答应?又静一静。

这时门房中的空气一定很紧张。

我和汪熙年仍默然相对。

霍桑说:说啊。

你可是明明知道你主人正被人谋害,故而害怕不起来?要不然你也太懒惰了。

金寿的粗壮的语声忽似带着颤动:先生,不——不是我懒惰。

我——我——唔?不是懒惰是什么?你怎么吞吞吐吐?先生,有缘故的。

少爷喝酒之后往往如此。

有一次,他在书房里乱叫乱骂,还打碎了一块玻璃和一把茶壶。

我吃了一吓,奔进去瞧,原来他一个人在那里发酒疯。

我给他打了一拳。

我吓怕了,所以昨夜里也不敢随便进去。

后来我快要睡着了,忽然听得小姐的呼声,才爬起来奔进去。

少爷已经倒在地上了。

那时候你就知道你主人已经被人杀死了。

杀死不杀死,我没有觉得。

我只走近去一摸,觉得他的呼吸已断。

我们慌得没有办法。

后来我叫王妈把小姐和太太们送上了楼去,接着我便到少奶家去报信。

但那时候太太吩咐我,不许说明白,只说少爷醉倒了。

你去报信的时候,是从这大门出去的?是的。

你出去后大门怎么样?可有人代你看守?没有。

我只把门虚掩着。

我刚才已告诉先生,包车夫魁林在上月里辞歇了,打杂的阿荣又因着他的妈害病,在昨天傍晚回家去,所以没有人可以代我。

你回来时大门又怎么样?依旧虚掩着,没有两样。

霍桑略顿一顿,又问:昨晚你主人什么时候回来?后来又到什么时候发案?我只记得少爷回来时约在十点钟左右。

后来我到少奶家里去报信,没有留意时刻。

但从少奶家出门回转的时候已经打十二点钟。

问答停搁了。

我听得霍桑在门房里用手指弹着桌面。

秋阳的余威还不弱,我浑身浸在它的溶液中,觉得有些热。

汪熙年也在用手巾抹他的肥润的额角。

一会,霍桑又换了一个题目:你主人的朋友一定不少,是不是?金寿毫不留顿地答道:是,真不少。

以前姜少爷常在这里出进。

还有虞少爷,郑少爷;还有个叫小马,一个叫老刘,还有个女戏子叫小金花——霍桑岔口说:喔,一个女戏子?伊常来这里?是,不过近来这班人都不来了。

最近几个礼拜简直没有人上门。

那么这几个星期中,你可曾见有什么可疑的人们在你家门前走动?这个——这个很难说。

若说行路的人在门口探探望望。

那是不时有的。

我的意思,要知道可有什么人逗留在附近,或曾向你探听口气。

金寿停一停,好像追想什么,接着答道:唉,我记得大前天下午,有一个人进来问我少爷可在家里。

我回答他不在。

他又问少爷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一定,大概总在夜半。

那人好像很不高兴。

霍桑的声调仿佛增加些注意:那个人怎么样打扮?你可认识?不,我从前没有看见过。

衣服是穿中装的,我已记不清楚。

我觉得那人带一副凸晶的眼镜,不像是下流人。

你事后可曾告诉你主人?没有。

因为我当时并不在意,过后便忘怀了。

那么你白天可一直在这门房里吗?还是时常要走开的?不,我一直在这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我到里面厨房里去搬饭,但时候也不多。

此外除非有客人来,我进去通报,暂时离开门房。

昨天午后,可有来客叫你到里边去通报过?没有——唔,有的。

什么?昨天下午四点钟光景,有个穿西装的高个来问少爷在不在。

我没有给他通报。

为什么?你主人不在家?不,少爷在家里,可是我听得他正在跟少奶吵嘴。

我有些怕,所以——所以我回答那客人不在家,没有进去通报。

后来你也没有告诉你主人?没有——我——我实在怕他。

这个客人你认识吗?不认识,不过我看见过他一次。

上礼拜他来看过少爷,少爷陪着他一块儿出去。

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

昨天还有别的客人吗?没有了。

不过在晚饭的当儿,我照例往厨房中去了一次。

那时候你主人可在家里?不在。

他又出去了。

我听说傍晚时分,你家少奶曾和你主人吵闹过,怎么会不在?吵嘴是在四点钟后。

少爷在四点光景回来,不知怎的,又和少奶吵起来,吵了一场,他又匆匆出去。

接着,少奶也回伊的母家去。

所以在傍黑的时候,少爷又不在家。

你可知道那时候你主人往那里去的?知道的。

太太早一天说过,昨晚上少爷要到汉口路钱家去吃喜酒。

他出去时穿的也是新衣裳。

但你主人晚上回来时,你可知道他是不是确实吃过喜酒?是,他确实喝过酒。

因为他叮嘱我把前后门关好的时候,我还觉得他的嘴里酒气直冲。

霍桑停了一停,说道:好了。

现在你好好地看守大门。

如果有别的事回头再问你。

霍桑走出门房的时候,汪巡官便挺挺腰走近去点头招呼。

他分明认为他发觉的足印在全案上占着重要的地位,故而急不容缓地要把他所发见的成绩报告霍桑。

可是事不凑巧。

这时候姚国英正也从里面匆匆出来。

他一见霍桑,便抢先开口,陈说他问话的结果。

他已问过死者的母亲,据说有刚的朋友很多,但绝少冤家,若要仔细,可去问面粉公司里的朋友。

关于纳妾的事,虽然谈过一回,可是因着他的妻舅做过县知事的颜小山的反对和他的妻子颜撷英的阻挡,没有成功。

昨晚发案以后,张母和效琴到了楼上,都吓得什么似的,各自归房,直到金寿领了颜撷英回来,母女俩才同王妈下楼。

至于铁箱内的银钱数目,他母亲完全不知道。

因为有刚的嗣父张世勋在临死时的时候,除了张母的一部分养老费以外,已将遗产平均分给兄妹两个。

所以有刚分内的财产,只有他一个人掌管,家中人都不知道底细。

霍桑听姚国英说完,说:那么,银钱的数目在这里是问不出的了。

我并不是有意和汪熙年争先,但谈话的题目已关涉我的任务,便再度剥夺了他的发言机会。

我插口说:我知道。

至少是一千五百元。

汪熙年向我眨着白眼。

姚国英也抬起他诧异的眼光,向我呆瞧。

霍桑立即问道:包朗,你可是发现了什么证迹?是。

我寻得一个银行存折。

他昨天在沪江银行里提出了一千五百元。

我就将在书桌抽屉里得到的存折和照片信笺等物,都拿出来给霍桑和姚国英看。

他们都承认照片和信笺非常重要。

姚国英将这证物收藏好。

这当儿急坏了汪熙年巡官。

他在忍无可忍之后,终于不甘缄默。

他大声说。

那边还有一个凶手的足印呢!他的报告是用着郑重方式发表的,虽曾引起姚国英的惊异的一瞬,但霍桑却只淡淡地点一点头,似乎不以为意。

我倒反替汪巡官有些难堪。

霍桑旋过头来,答道:那足印不是在那发案室的第一个窗口外面吗?这个刚才我也已瞧见,是的,确很重要。

不过汪先生就认做是凶手的足印,如果没有别的证明,似乎还嫌太早些儿。

自然,这批评会使那胖子大大地扫兴。

但解救他的两眼交替眨而口吃无言的窘态的,也还是霍桑。

他说:好罢。

我们回进去坐一坐,商量一个办法,才可以着手侦缉凶手。

六、两重谋杀我们在客室中把彼此的成绩交换过以后,又商议了一会,就假定这是一件复杂幻秘的谋杀案,而且是两重谋杀——一是中毒,一是刀刺。

凶手有两个,动机也许是各别。

据霍桑单独的见解,有刚不但中毒,却还是因毒而死的。

为着法律上的佐证,故而他曾请许济人医官特别重视这一点。

至于有刚被害的原因,就毒与刀两方面推测,有如下几种可能:下毒的,屋内人屋外人都有可能。

屋外人的注意点,自然在吃喜酒的钱家方面。

屋内人,除了仆役们因着死者的脾气太坏受了怨屈阴损报复以外,他的妻子颜撷英最有嫌疑。

据我们所知,夫妻间并不和睦,并且伊的装饰非常时髦,行动又的确是非常自由的。

还有书桌抽屉中发现的那一封信,很像是有人写给有刚的匿名信,有刚特地录出一份,准备有什么作用。

第二,论行刺一点,瞧了有刚的打扮和他书桌上的小报,他的和女伶来往,加着抽屉里书中夹着的那些女子照片,显见他是一个好色之徒。

同时他又是个酗酒的赌徒。

他近来又有畏惧什么人的表示。

若使假定他因着争风吃醋,外面有什么冤家或情敌,那也是有可能性的。

此外或是有什么人因财起意。

例如那辞歇的魁林,会不会偶然回来?或是和金寿有某种勾通?还有那打杂差的阿莱在昨天晚饭之前,忽然有人来报告他母亲有病,因此告假回去,似乎也不能不认为凑巧可疑。

我们凭着这三种理由,就依照旧例,彼此分工办事。

霍桑自己到靶子路颜家去探听。

因为这一着最关紧要,并且颜撷英又是我们的委托人,所以霍桑不得不亲自去走一遭。

姚国英担任往汉口路钱家去,调查有刚昨晚上吃喜酒时的情形,和有刚同席的是那几个人。

我一个人往南市去找阿荣,查问他昨天晚上是否当真回家里去。

内中要算汪巡官所担任的比较最省便,只在本区中调查,近几天来张家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

计议妥定,我们四个人便都从张家出来。

我一个人先自回寓。

因为那天早晨,我穿的衣服不少,这时候骄阳临空,气候转热,我不能不回去换一身较轻便的衣服。

我到了寓中,就上楼去更衣,一边推想这案子的情节。

这种二重谋杀的案子,我们探案以来,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这案子从情节上看,显然有两个凶手:一个下毒,一个行刺。

霍桑曾假定那醉汉的死因是由于中毒,刀刺倒不是主因。

那么下毒的人是谁?是屋外人,还是屋内人?若是屋内人,可就是有刚的妻子颜撷英?照目下的情势揣测,伊的嫌疑负得最重。

但伊既谋杀了伊的丈夫,怎么竟还敢登门请教我们?自己做了贼,帮同着呼叫捉贼,原是一种很普通而有效的卸罪方法。

也许伊来请教我们,只是伊的一种烟幕,目的在利用霍桑做一个避嫌疑的幌子。

如果如此,霍桑又怎么样应付?他可会庇护伊吗?不,不,霍桑是主持公道的人,公和私的界限分别得最严格。

我相信他决不会毫无理由而徇一人的私谊,干违法的勾当。

但假使伊的谋杀有刚,或者竟是有刚不义的反响,那么霍桑将怎样结束这件凶案?又怎样处置伊呢?我换好了衣服,又在办事室中吸一支纸烟,休息片刻,等到纸烟烧尽了,正待拿了帽子往南市去,忽见霍桑气息咻咻地走进来。

他一见我,很诧异地问道:你还没有往王家码头去过?我点点头。

我正要动身去。

既然如此,你姑且再坐一会。

我同你一块儿去。

你从哪里来?可有什么端倪?我放下帽子坐下来。

霍桑取出一支白金龙,燃着了坐在藤椅上,舒适地吸几口。

他答道:我在颜家的邻居人家探访过一会。

据说那颜撷英回母家之后,时常和年轻的女伴们出去逛游戏场。

这确是事实。

那么匿名信中的话不像是虚构的了。

是,一部分总已实在。

别的呢?我还见过颜撷英和伊的哥哥颜小山。

他怎么样说?他自然是竭力袒护他的妹妹,请求我把这件事弄明白。

他说有刚是个登徒子,确曾有过纳妾的提议,因着他的反对,才不敢实行。

又据颜撷英说,有刚又曾借着没有子嗣为由,露过离婚的意思,可是也为着畏惧伊的哥哥,说不出充分的理由,到底不敢出口。

照你想,颜撷英有没有谋害丈夫的嫌疑?霍桑连续吸着烟,还没有答复,忽而电话铃响。

他忙起身去接。

一会。

他回进来兴冲冲地向我报告:电话是汪熙年巡官打来的。

他虽很想努力,可惜总是吃力不讨好。

这一次却已有些效果。

什么效果?有什么新发现?他说他已把全区的警士们一个个都仔细问过。

在昨夜里十一点三刻的时候,有一班巡逻的警士们经过虬江路张家的洋房门前。

他们都看见一个穿黑衣的男子从张家的铁条大门里出来。

这是多数警士都瞧见的,当然不会错误。

这一个发现在案子上不能不算是很重要的。

唔。

你想这个人可就是我们理想中的那个刺客?也许是的。

据金寿说,昨夜他和颜撷英走出颜家门口的时候恰正打十二点钟。

从虬江路到靶子路敏德里,坐黄包车至少得十多分钟。

他到了颜家,又等他的主母从床上起来,梳洗好动身,也得再耽搁十多分钟。

这样合证起来,可知金寿从张家出去,应得在十一点半左右。

当十一点三刻时分,警士们所见的那个从张家出来的黑衣男子,分明不是金寿,却是另一个人。

这一点我相信已没有疑义。

不错。

昨晚上张家里除了金寿,没有第二个男子。

那人一定是行刺的凶手无疑。

但你想这个人在什么时候进张家去的?金寿说过,当晚饭的时候,他曾经到里面厨房里去搬晚饭。

那时候大门上当然空虚没有人。

在这个当儿,若使有人混了进去,匿伏在树荫后面,或是躲在后面的小园中,等待机会动手,自然是人不知鬼不觉的。

或者在金寿十一点半出去报信的时候,屋子里反而静了,那人以为机会成熟才悄悄地进屋子里去,也未可知。

我反辩道:你第一个理由还近情。

第二个理由,我不敢赞成,我看你还有些矛盾哩。

他很疑讶似地说:矛盾?你指什么说的?我不明白。

他张大了两眼向我望着。

我说:金寿出去报信是在有刚死之后。

你怎么说凶手进屋子里去反在金寿出去以后?霍桑仍瞧着我。

唔,这就是你所谓矛盾点吗?其实你自己太粗心了。

你得知道这是一件两重谋杀案啊!我呆了一呆,一时不能回答,就用纸烟掩护我的惶惑。

霍桑继续说:虽然,你也许有你的理解。

现在姑且把你想象中对于那人的举动说说看。

我对于这个人果然有一种假定的理解。

霍桑既然叫我说,不妨就乘机和他商酌一下。

我吐了一口烟,说:我也假定那人在晚饭时潜进了大门,伏在树后。

这一点和你的见解相同。

直到十点钟后,有刚从外面回来,进了书房。

那人先到窗口外面,踮足向书室内探望,因此窗下的草地上就留着半个很深的足印。

接着他就走进书房,和有刚会面。

那人是否为着寻仇而来,或是向有刚索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但瞧他们俩争吵的声音和痕迹,显见彼此起初曾用过武的。

后来有刚不胜,就被那人刺死。

那人又取了钥匙,偷开铁箱,窃取了银钱,然后再悄悄地出去。

你以为对吗?霍桑蹙着双眉,两眼直瞧看地毯,摇头说:不对。

你我的设想,唯一的不同点,就在致命的缘由。

你可是说有刚一定是因毒致命,不是因刀致命的?是。

我相信如此。

我敢说他们并没有用武。

但瞧有刚身上的一只金表丝毫没有损伤,便是一个明证。

我料他一定是因毒致命。

不过许医官还没有证明啊。

他的证明只是一种法律上的手续。

其实这一点我早已确定了。

……晤,你是不是笑我夸口?我说给你听。

有刚的伤痕,你也瞧见的。

他的伤口平齐,四周又没有血渍,显见当刀刺的时候,他身上的血运已经停止,肌肉的皮肤也都已失却了弹性,所以伤口周缘一些没有卷缩的痕迹。

这原是普通的生活反应。

并且他的衬衫上也只有些血水,并不是鲜红的血液。

这还不能算死后行刺的证明吗?凭这一层,就可见行刺的凶手进去一定是在金寿出外以后。

你不能说我矛盾。

况且金寿当时只知道有刚气绝,那时有刚身上是否已有刀痕,金寿却没有瞧。

所以我料那人的行刺定是在金寿出外报信和有刚的母妹都在楼上的当儿;甚至假定那人混进大门就在这个时候,也未必一定不可能。

那么争吵声又怎样解释?难道那凶手先和有刚争执过一会,接着又退出来,等金寿出外后再行进去?不,这不近情理。

要是真有人和有刚争吵——你记得他是往往会独个儿发酒疯的——这定是另一个人。

总之,我相信争吵和行刺决不是在同一时候,也不是同一个人。

这一番解释在情势上确有可能,我不由不暗暗点头。

不过论情势,除了下毒行刺的以外,又多了一个争吵的人的可能,更复杂了些。

同时我也自认我的察看伤势不及他的精细。

霍桑吸了几口烟,又说:如此,我们可以下一个结论,那行刺的人是这案中的次犯,并不是主犯;主犯却是那下毒的人。

我应道:唔,假使如此,你想这行刺的人是个什么样人?霍桑颦蹙地说:这个还待侦查。

譬如金寿所说的戴凸晶眼镜的那个近视眼家伙,那个穿西装的高个子,还有仆人阿荣魁林等,都得加以调查。

至少我们得听听姚探长的调查结果,再打算进行。

那么那个下毒的主犯是谁,你可已有些眉目?霍桑摇摇头。

这个人究竟是谁,我也还没有把握。

我觉得这课题很复杂。

我提示说:有刚昨晚是吃过喜酒的。

他会不会就在钱家里中的毒?这只是一方面的疑问,不能就此说定。

还有别一方面?是。

还有屋内方面也不能忽视。

我诧异地问道:喔,你以为是屋内人干的?有根据吗?霍桑揉熄了烟尾,说:根据自然有,而且很现成。

你大概也瞧见的。

唔,什么?我委实有些模糊。

霍桑简截地答道:那书桌上的一把茶壶——玲玲玲……玲玲玲……电话的铃声打断了霍桑的话。

我见霍桑正伸着足躺着,就起身代他去接。

电话是许济人医官打来的。

他已把痰盂中呕吐的东西验过,死者确实饮过多量的汾酒,酒中又的确含着砒毒。

那茶壶中的红茶也已仔细验过,却丝毫没有毒迹。

因着霍桑。

曾叮嘱他注意毒死还是杀死问题,所以他先把化验的结果,通知霍桑。

尸身的检验,检察官还迟迟没有到场,所以还没有动手。

我把这话传给霍桑听了。

霍桑忽烧了另一支烟,皱着双眉,兀自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他想些什么。

这通知对于他的中毒见解分明已有了一种确定的印证。

他怎么反而失望?我问道:霍桑,你想什么?我正在想汾酒的性最猛烈,所以毒性发作得这么样快不错。

现在我们听了许医官的话,对于中毒的理解终算已经把范围收缩些,得到了一条较捷的途径。

是不是?霍桑忽拿下了烟,抬起头来:包朗,你的意思,可是说酒和毒既然发生了关系,我们若要追究毒的来因,只须注意钱家的喜酒?是啊。

你的意思怎么样?我觉得他的问句太突兀,似乎另有含意。

霍桑不答,他的头忽又低沉,把纸烟重新送进嘴唇间去,回复了先前的皱眉深思状态。

我又说:刚才你说起茶壶。

现在已经证明茶里面没有毒,毒在酒中。

你还有什么疑问?霍桑缓缓抬起些头,略略点一点,但他的双眉依然深锁着。

我又问道:无论如何,往钱家去探查的任务一定是很重要的。

你想姚国英可担任得了?霍桑仍低垂了头,缓缓答道:我从前已经和他会过几次,觉得他还虚心。

所以他此番和我共事,还不至闹什么岔子。

可惜他的观察力还不十分精确,学识上也差些,这就是他的不足的地方。

那么你想这件事,他可能愉快胜任?我希望他能够成功。

照目前的情势看,他所负的责任确很重要。

……唉,外边有什么人来了。

我果然听得门前有问答声,接着便见施桂执着一张名刺走进来。

七、阿荣来客就是我们盼望中的姚国英。

他的光临给予我揭破疑团的希望,我们当然是很欢迎的。

姚国英走进了我们的办事室,彼此招呼了几句,就坐在我们对面的藤椅上。

霍桑抢着说:国英兄,你此刻可是从汉口路钱家来?我想张有刚昨晚上并没有往钱家去吃喜酒。

是不是?姚国英的眼中现出惊异的神气:霍先生,你有什么根据,竟这么样想?霍桑呆一呆:怎么?我料错了?姚国英点点头:我问过那新郎钱伯熊,张有刚昨晚的确去过的。

霍桑的双目转了几转,突然把身子坐直起来,好像这一着出乎他的意外,有些失望。

他说:去过的?……唔,那么我料他没有在钱家喝过喜酒。

这可也料错?姚国英的眼睛张得更大了:这倒不错!他在钱家坐了不久就走,果真没有喝酒。

……霍先生,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已经往钱家里去——霍桑舒了一口气,摇摇手,说:不是,不是。

张有刚不曾在钱家喝酒的想法,我在数分钟前才拟成。

我不曾到钱家去过。

姚探长的眼眶收敛些,但仍不住地眨着。

他向我瞧瞧。

我和他交换了一瞥,也无从轻减他的疑团,因为霍桑的料想的根据是什么,我也莫名其妙。

一会,姚国英说:霍先生,你既然知道他不曾饮酒,那么你也许和我有一个相同的见解。

你有什么见解?有刚既没有喝酒,昨晚上的举动显见不是酒疯。

并且金寿所说,他觉得他主人讲话时酒气直冲的话分明也并不实在。

这样,这里面就很有研究的价值。

霍先生你可同意?霍桑微微一笑,说:国英兄,对不起,我不能同意。

唔?失望的神气移到了国英的脸上。

我知道有刚虽没有在钱家饮酒,但在别的地方却曾喝过酒。

你大概还没有查明白。

姚国英涨红了脸,期期地说:是——我——我只知道他在六点钟时到过钱家。

后来他忽然接得一个电话,就辞了主人出去。

他从钱家出去以后有没有喝过酒,我的确还没有弄明白。

霍先生,你怎么知道的?霍桑淡淡地说:有刚饮酒不饮酒的问题,我们刚才嗅了痰盂中的气味,早已知道。

但他饮酒的地方不在钱家,却在别处,我刚才接到了许济人的电话,方才确定。

据许医官的查验,有刚曾饮过多量的汾酒。

汾酒是白酒——是高粱酒一类中的最强烈的白酒。

你总也知道上海的风俗,丧事才用白酒,婚庆喜节,总是用绍兴酒的。

有刚所饮的既然是白酒,可见他一定不是在钱家喝醉的。

霍桑的解释一箭双雕地打破了姚国英和我的疑团。

我才知他方才突兀的问句也不是凭空而发的。

霍桑问姚国英道:这样说,有刚昨天先到钱家,后来又从钱家里被那电话叫出去。

是不是?正是。

那打电话叫有刚的人是谁,我也问过钱伯熊的,但有刚当时并没有说明,只说有紧要的约会,不得不去。

所以有刚出了钱家以后,和什么人约会,约会的地方在哪里和所谈论的是什么事,我都还没有查明。

那么那电话的约会是否在有刚预料之中,或是偶然发生的?你可曾问过钱伯熊?像是偶然发生的。

因为有刚临别时曾向主人道歉。

他说他本是特地去吃喜酒的,却不料有这意外的约会。

这可见那约会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霍桑闭着眼睛想了一想,说:论情,这约会的人和这一件凶案当然有关系。

现在我们虽不知道那人是谁,但要寻究那人的足迹,似乎也不能算是十二分难事。

姚国英欢喜地说:这就好!霍先生,你可是已有什么入手方法?我料想那人不但和有刚相识,并且也是钱伯熊的朋友。

但瞧他知道钱家的电话号数,又知道昨天是伯熊的婚期,预料张有刚一定去吃喜酒,所以打电话到钱家去找他,就很明显。

我又料想他们约会的地方一定是在专供小酌的酒铺子里。

他们所饮的都是汾酒。

汾酒是专卖酒的酒铺中才有,又是善于饮酒的人饮的;显见那约有刚的人也是一个老酒客。

凭着这两点线索去探听,也许可以容易些。

至于所谈的事情,我虽不能凭空猜测,但大概总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事。

既然如此,我只要到这种酒铺子里去探听好了。

不错。

现在较大的酒铺里大概都装着电话。

你不妨先往那些酒铺里去问问,也许可以得到些端倪。

此外你可曾得到什么别的消息?我又曾到新新面粉公司里去问过,证明了那匿名信是有刚的手笔。

我又知道有刚名义上虽然在公司里服务,其实他并没有规定的时间在公司里办事。

因为公司经理沈某原是有刚嗣父的老朋友,平日有些放任有刚,所以有刚可以自由地在外面挥霍胡闹。

我看他的交游一定很广。

你可曾调查他的朋友之中有没有和他怀怨作对的?姚国英应道:我问过的,有好几个,据他的一个姓杨的同事说,有刚的脾气太坏,不时会跟人家翻脸。

公司里的一个管仓员——唔——叫傅敬三——曾为着棒女伶的事和有刚打过架;又有一个有刚的老同学姓虞的,也曾为了赌钱的事到公司中去大吵。

不过内中有个姓姜名叫志廉的好似和有刚有什么更深的仇恨。

霍桑似乎被这句话打动了神:喔,你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打听过,可是问不出详情。

我只知道他们起先是一度邻居,彼此很交好。

姜志廉还在什么大学里读书,时常在有刚家里出入,往来很密切。

后来不知为着什么,有刚在背后常说姜志廉的坏话。

不但如此,有刚还流露一种畏惧志廉的态度,仿佛怕他寻仇似的。

但内幕中的真相怎样;不但那姓杨的不明白,别的人也没有一个知道。

这个姜志廉现在在哪里?姚国英瞪国道:我不知道。

据说姜志廉已在一个月前失踪了!扫兴!不但霍桑又重新皱眉低头,我也空欢喜了一场。

真像在黑夜迷途的时候,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丝灯光闪了一闪,心中自然快乐;可是正待追奔前去,走上正途,一刹那间那灯光消失不见,重新陷于黑暗之中!这时我忽然记起了金寿所说的那两个问信的人。

我问道:姚探长,那姜志廉的状貌怎么样?姚国英道:据说是一个常穿西装的人,约摸有二十六七岁。

是个高个子?不。

我也问过,个子瘦小,比我还短些?可是戴凸晶眼镜的近视眼?也不是。

姓杨的说,他不戴眼镜,是个漂亮的少年。

两个炮仗都泄气。

我感到些烦闷。

霍桑忽仰起头来。

包朗,你怎么这样健忘?金寿所说的那个戴凸晶眼镜的男子,他从前没有见过;那个穿西装的高个子,也只见过一次。

但据国英兄所知,那姜志廉却是时常在张家出入的。

这分明是另一个人,并不是金寿所说的那两个人了。

指摘并不是无的放矢,我只有自认粗心。

姚国英利用我沉默的机会,也向霍桑询问在颜家方面调查的结果。

霍桑便把探得的情形和汪巡官许医士等的报告,仔细向姚国英说了一遍。

姚国英也认为巡逻警士们在半夜时发现的那一个从张家出来的人很关紧要。

但他以为除了失踪的姜志廉,戴眼镜问信的陌生客,和昨天下午去访问有刚的西装长子以外,那仆人阿荣和已经离歇的包车夫魁林,也都在可疑之列。

霍桑也很以为然,议定先从打听阿荣的行动着手。

姚国英答应再去探访昨晚和张有刚饮酒的人。

商议既妥,姚国英就作别出去,我也就继续我原有的任务,和霍桑一块儿动身往南市王家码头去访问阿荣。

据金寿说,昨天阿荣回家去在傍晚时分。

那时候有刚已经在银行里提取了款项回家。

因为霍桑曾经打电话向沪江银行问过,知道有刚提款的时刻恰在午后四点钟前,所提取的是一千五百元钞票,因此阿荣的忽然告假回去,事实上未免有些嫌疑。

到达了王家码头,我和霍桑依着金寿所说的住址找寻,果然在一条小巷里面寻得了阿荣的住宅。

阿荣是崇明人,有一个母亲,和他的哥哥嫂嫂等住在一起。

他们住的房屋是一所很卑陋的平屋,已十分破旧。

那时那一扇被风雨吹打得半烂半黑的小门静悄悄地关着。

霍桑在门口打量了一会,不即进去。

他瞧见斜对门有一个老婆子正伏在阶石边洗衣,便走上前去搭讪。

霍桑道:老婆婆,忙啊?唔,你洗的衣多么白呀!……对不起、我要问一问话。

这斜对门的是不是阿荣的家?那老妇人抬头一瞧,看见我们都穿着整洁的西装,就也含笑答话。

真的,在都市里衣服是具有微妙作用的。

伊道:先生,是不是问阿喜家?……唉,是的。

唉,不错!阿喜还有一个弟弟阿荣呢。

正是。

他们的母亲可在家里?唔,伊怎么能出去?前几天王嫂子病得很重,今天才好一些。

昨晚上伊的小儿子也特地回来过。

他就叫阿荣。

昨晚上你看见过阿荣?老妇似已引起了闲谈的兴趣,立直了身子,把自己身上的补缀的青布团身抹抹干手。

伊说:怎么不见?我还瞧见他回去。

那时候已很晚了。

霍桑的目光微微一闪,接着忙旋过头去,向巷口瞧了一瞧,似乎借此掩避他的眼光,不使他的惊异的神色给老妇瞧见。

我也觉得这一问果然问出了破绽。

昨晚上阿荣竟没有住在他自己的家里!但是他也明明没有回到主人家里去啊。

他往哪里去的呢?霍桑继续问道:唉,老婆婆,阿荣回去时你瞧见的?那时约在什么时候,你可还记得?老妇道:昨晚我知道王嫂子病得很厉害,家里人手又不多,所以我过去陪过半夜。

先生,‘金乡邻,银亲戚。

’我们穷人有了事,只有靠邻居帮忙啊。

唔,你真是热心肠!你可知道阿荣怎么会回来的?唉,先生,你总晓得阿喜是在码头上吃饭的,一天不做,一天不活。

可是人倒是很孝顺规矩的。

他看见妈的寒热不退,有些慌。

所以昨天他托一个朋友,顺便带个口信给他的弟弟阿荣。

晚饭时候阿荣果然回来了,我也看见他。

他还跟我聊过一会天。

阿荣也跟他哥哥一样,是个规矩人。

他说他主人家里正缺少仆人,不能不连夜回去。

所以到了——到了——大约二更过后吧?他就重新回去。

那时候我还没有走呢。

霍桑听了这一席话,不再问下去,谢了一声,回身来叩阿荣家的门。

一会,里边有一个穿油光光破衣的蓬头的中年妇人走出来招呼。

霍桑婉声道:我们从虹口来,顺便带一个口信给你们。

他说了这句,便呆瞪瞪地向那妇人瞧着,似乎要察看伊的颜色有没有惊异。

那妇人忙赔着笑脸,应道:先生们可是给叔叔带信来?可要里面来坐坐?霍桑仍注视着伊的脸,答道:不,谢谢,我们不进来了。

阿荣叫我们问一声,你婆婆今天可好一些?妇人道:多谢先生,婆婆的发烧今天好多了。

替我回一个信,请叔叔放心罢。

霍桑点点头,乘势向里面一望。

我看见一间黑漆漆的小室,中间用芦席隔着,有几张破旧的椅桌和家用的桶盆之类纵横地罗列着。

这景状足以显示阿荣家的境况实在非常穷困。

我们回身出小巷的时候,霍桑忽附着我的耳朵说:包朗,这一趟真有意思。

我们的案子又进一步了。

八、凶刀在中饭时分电车上的乘客最是拥挤不堪。

我上了电车,本想和霍桑谈论阿荣的问题,可是人多耳杂,谈起来究竟不便。

阿荣昨晚的不归,在霍桑看来,仿佛已确定他和凶案有关。

我的意思却略略有些不同。

因为阿荣的回家确实是因着他母亲的患病,可见我们当初所假定的,他也许见财起意而托故回家的理由已不成立了。

不过他又明明是当夜就回主人家的。

何以至今不见他的踪迹?他遇到了什么意外事吗?或是他果真有过行刺主人的举动,因而避匿不敢露面吗?从各方面看,有刚的性情本是刚愎而暴躁的,当然容易和人家结怨。

阿荣和他的主人,难道也有什么不解的怨嫌,竟至行刺报复?如果如此,他这时既已藏匿无踪,势必也不容易找寻。

那么霍桑所说的案子上的进步,又是指什么说的呀?我们回到寓中的时候,施桂慌忙报告。

他道:刚才姚探长有电话来,说他已经查明那个喝酒的人姓贾,是章东明酒店的老主顾,天天晚上在那儿的。

姚探长今晚上就要去看他。

霍桑点点头,就吩咐预备吃饭。

我们忙了半天,此刻才得坐定。

但我因着案子还没有头绪,心思不定,胸膛间好像筑了个坝,饭兀自吃不下去。

霍桑仍镇静如常,可是他只管吃喝,并没有半句话提及案事。

饭罢后我忍耐不住,就趁着吸烟休息的当儿,向霍桑讨论。

我说:你方才说这案子又进了一步。

可是指阿荣的踪迹不明说的?霍桑点头道:正是。

我认为阿荣的一夜不归是全案中唯一的线索。

何以见得?他昨天一听得他母亲的病耗,便赶紧告假回去,可见他倒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因此就可以推想他平素的操行。

他到了家中,又因着主人家的职务,竟至连夜赶回,不敢留顿,又可以见得他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瞧这两点,我们就可推知他昨夜不归,当然不会有什么宿娼胡闹的举动。

那是什么呢?自然是和案事有关系了。

这样说,他倒是一个好人,但怎么又会干这样的勾当?这也难定。

他家里很穷,母亲又病在床上,钱当然是很需要的。

一个没受教育或者意志薄弱的人,遭到了引诱力强烈的环境,后果是说不定的。

阿荣也许因此受了诱引,见利忘害,那也不能说一定不可能。

虽然,他即使需要钱,但行凶杀人,竟把他的性命作代价,似乎也不至出此愚策。

霍桑把烟灰弹去了些,瞧着我笑道:包朗,你怎么还口口声声说定他行凶?我早已说过,有刚的致命在毒不在刀。

难道你还不相信?况且我只说阿荣是全案中的线索,不曾说他是行刺的凶手。

你莫非没有听清楚?我也笑道:好,好。

我误会了。

现在你打算怎样进行?现在我打算休息一会,静待时机的演化。

什么?这样的疑案,你还不打算急急进行?霍桑缓缓喷了一口烟,安闲地说:包朗,你别性急。

我希望这案子的急速了结,不下于你的急切的期望。

可是你也应当知道我们的侦探工作,有缓急的分别。

宜于急的,固然一秒钟都不能迟缓;宜于缓的,却也不能着急,急了反而会坏事。

这一件案子,我已经胸有成竹。

照此刻的情形看,就是宜缓而不宜急的。

他这一番议论,好似含着些说教的意味,我未免有些不耐,但末了一句胸有成竹的话却含有浓厚的吸引力。

我问道:你以为这案子直缓不宜急吗?有什么理由?霍桑想了一想,便道:也好。

我敢说这一件案子中的凶犯都是和死者相识的人,不比得道途劫杀,稍一迟缓,凶手就不免要远易漏网。

并区这案子发觉既迟,案情又这样复杂幻秘,凶手反可以安逸放心,没有急急逃脱的必要。

这样我们也不妨按步进行,用不着手忙脚乱,还有一层理由,此刻我们既然探得了两个疑点,在没有完全解释之前,当然也不能够越级进行。

那两个疑点?第一,姚国英既然访得了那个和张有刚同饮的贾某,这个人一定有关系,必须先问个明白。

第二,那阿荣也得设法把他寻到,然后才可以明白案中的真相,这两件事都是只能静待发展而不能急进的。

你说是不是?要见那姓贾的人,果然不能不等到晚上,但要找寻阿荣,怎见得也不能急速进行?阿荣的踪迹,我虽然急于要知道,但急也没用,只能等他自己露面。

若使防他逃走,那么昨晚上他尽多机会,此刻即使要追寻,也来不及了。

你只坐着等他?他会自己露面?是。

我相信如此。

不过我也准备埋伏一着棋子。

我得打一个电话给江熙年巡官,请他派一个人到阿荣的家里去,多一只眼睛——唉!外面可是汪巡官吗?晤,真巧极了!我果然听得前门响,回头一望,汪巡官已经匆匆地推门踱进来。

他的肥胖的头颅昂得很高,仿佛他的颈项间新装置了一条钢骨,他的粗壮的腰肢也挺得笔直,态度上有一种撩人眼目的吸引力。

霍桑招呼道:汪先生,我正要和你谈话。

你来了,再好——那没有两个字还没有吐出来,他突然住口。

他的眼珠急转几转,面色忽然变异。

他呆瞪瞪地瞧在汪熙年的脸上,显一种诧异的神气。

汪巡官,你——你可是又有什么新的发现?汪巡官连连点了几点头,一边摸摸短须,伸手在衣袋里摸出一个长形的小纸包来,一边喘吁吁地答话。

是啊!霍先生,你瞧,这东西能不能算一种重要的发现?霍桑急忙将纸包接过,打开来一瞧,是一把雪亮的乌木柄小刀!那刀连柄约有四五寸长,锋利而尖锐,两面又磨得很亮,丝毫没有锈迹。

霍桑瞧了一瞧,急急站起来取出一面放大镜。

他把刀仔细察验,又放在鼻孔上唤了一嗅。

他的眼睛里射出兴奋的光彩。

他说:唉!这果然是一把凶刀!可惜指纹给混乱了。

汪巡官,你从哪里发现的?汪巡官道:那尸室的东西,不是有一个靠小巷的窗口吗?离窗口的北面不到三尺,有一只积垃圾的木桶。

这把刀就是在小巷中的垃圾桶旁拾起来的。

什么时候拾得的?约在一个钟头以前。

那时我因着检验官将要到场检验,预先带了几个警士去照料,顺便在小巷中察看一会,就发现这一把刀。

你在垃圾旁边发现的?是。

在垃圾桶的那一边?在南面,靠近窗口下面。

霍桑摸着下颏寻思了一下,又问:但贵区境界内的垃圾桶,不是天天早晨有人收拾的吗?如果如此,今早扫垃圾的清道夫怎么没有瞧见这一把刀?莫非在垃圾扫过以后,才有人把这刀丢在那里的?汪巡官道:不。

扫垃圾的时间固然规定在每天早晨九点钟以前,但这把刀在垃圾桶的旁边,相去约有一尺,并且那里有些乱草,不容易引起注意,还有一张破新闻纸掩住了一半,似乎是被风吹在上面的。

若是不留心,当然瞧不见。

霍先生,你知道我是特地到那里去察看的,自然应当别论。

所以你若一定说这刀是今天早晨九点钟后丢在那里的,未免有些说不通。

他的语调中漏露出自满的得意,他的胖头也不自主地晃了几晃。

霍桑点头道:唔,原来如此。

既然有这样的情节,我这想法自然不能成立。

这样,我们不妨假定这把刀大概是凶人在行刺以后,开了东窗,从窗口里丢下去的。

他又回头问我道:包朗,那东窗不是本来虚掩着没有下栓吗?你总也瞧见的罢?他的观察能力真是巨细不捐。

我点了点头。

我答道:是的。

我当初还曾把那扇窗仔细验过,窗上的铁条丝毫没有移动的痕迹。

我就断定他不能做凶手的通道。

但我的眼光,给铁条阻隔住,窗口下面的凶刀当然瞧不见。

霍桑道:这不能怪你。

你也不必辩白。

我的视线也一样不可能屈折。

他又把那刀细细瞧了一会,重新还给江巡官。

汪巡官,你能够发现这一把刀,足见你精细过人。

这刀对于案子的进行多少总有些助益。

现在你应急速回去,吩咐那监守张家前门的警士们,如果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走近门前,应当暗暗注意,不要放走,也不要贸贸然去惊动。

说得明白些,应当相机行事,偷察可疑人的行动。

我所说的可疑人中间,那打离差的阿荣是最紧要的一个,应得特别注意。

最好你另外派一个人到他家里附近去守候一下。

只有阿荣应得特别注意吗?我看那个看门的金寿也像是案中要紧人。

霍先生,你可同意?金寿的地位果然很重要,但我早晨向他问话,觉得他的话条理不乱,不像是他假造得出的。

可是我刚才问他,他却吞吞吐吐,不由不叫人生疑。

霍桑微笑道:我想你若能换一副面孔对他,他也许不会吞吞吐吐了。

他又慰勉了几句,就送汪熙年出去。

我等霍桑重新回进了办事室中,又提出我的疑团来。

霍桑,你从这一把刀上可能得到什么线索?霍桑道:我瞧那刀是寻常的水果刀。

刀虽是新的,却已经磨过几回,一些没有锈斑。

这可以想见那人的一种磨砺以须的姿态。

进一步又可以想见那人怀怨已经好久了。

我道:还有别的见解吗?霍桑似乎不听得,仰起些身子迟疑地说:我打算再到张家去——意外的挫折打扰了我的问句和霍桑的表示。

电话室中的铃声又玲玲地响起来。

九、意外发现这一次电话中的消息差不多像晴空中的霹雳,实在太出人意外。

打电话的是许济人医官,除了称呼,只有三句话,干脆而简短。

那三句话是:这案子的真凶我已经得到了!你们等一等,我立刻就来。

这消息给予霍桑的刺激也相当大,显见它是突如其来的,也不是他意料所及。

他把两手插在裤袋中,皱着眉头,不住地在室中踱来踱去,口中还喃喃地咕噜着。

奇怪!真想不到!他的职务是检验,怎么会得到真凶?我们尽了四个人的力,忙碌了半天,还没有到达成功的地步,他却越俎代疱,一举手间便坐享其成!太奇怪!我说:你总也相信‘世事万变’,往往有出乎情理以外的。

但这一着究竟太奇诡!霍桑停了脚步,仰起头来:包朗,你听他的报告,是不是只有这三句话?我笑道:是啊。

若是你因着推想不出来由,要教我加添几句,我可捏造不出呢。

霍桑不理会。

他背负着手,继续地踱步。

他的目光下垂,似在那里欣赏地毯上的花纹。

一会他又立定了,问道:包朗,许医官第一次打来的电话,你可也听清楚?他的问句如果不算突兀,也近乎无聊,分明因着推索不出内中的情由,有些东拉西扯。

我不禁暗暗地好笑。

我答道:怎么不清楚?那时候他的话也没有几句。

你可要我再说一遍吗?——他说有刚呕吐的东西,含着汾酒和砒毒;茶里面却完全没有毒。

他又说检察官——霍桑忙摇手止住我。

好了,好了!你别无理取闹罢!我大笑道:那么你自己也得忍耐些。

你方才还说这一件案子宜缓不宜急,怎么一会儿就这样子刻不容缓?霍桑道:我不也说时机是有转变的吗?此刻转变已经实现了,所以我说的缓急当然也不能不更替一下哩。

他依旧在打旋。

我道:虽然,许医官说,即刻就来。

等他一到,疑团就可以明白,那时再打算进行不迟。

无论如何,你也用不着如此慌乱。

霍桑似乎不听得,举起手表来一瞧,说:唔,至多还有十分钟,他大概可以到这里了!我又笑道:你还是这样急!莫非你心中有无线电?霍桑自言自语地说:我料他的意外的发现一定是在张家验尸的时候得到的。

张家屋子里没有电话,可知他打电话时已离了张家。

即使从张家到这里,乘汽车只须一刻钟,现在已经过了五分钟,不是再过十分,他就可以到了吗?我应道:我也但愿他能够马上就到,才可以把我们从迷城里解放出来。

你姑且吸一支烟静静吧。

霍桑应变时的镇静精神是我素来佩服的。

可是这一次他竟会这样子焦急不耐,我自然不免要觉得可异。

他所以如此,也许有某种特别原因吧?大概这一个消息,不但他从未料到,并且如果属实,还可能把他脑中所有的设想完全打消。

他在诧异之余,就不自觉地不能自制哩。

霍桑果真坐下了,摸出纸烟盒来。

我们吸了一会烟,彼此都静悄悄的。

我从烟雾弥漫中瞧霍桑的面容,庄肃而沉静,睫毛下垂,眼睛却不住地在眨动。

他显然在竭力运思。

若使能够把他思想的历程引伸开来,我相信它反可以渡越太平洋而有余!忽然间霍桑仰起头来:哼!许医官来了!我敛神一听,并没有任何声音。

莫非他想得出神了?霍桑已从椅子卜跳起身来,推开了办事室的门走出去。

我跟到办事室的门口,才听得大门外有汽车声音。

果真有人来了。

一会许济人已走进来,霍桑便略去了应有的客套,忙着发问。

他道:许先生,你不是说凶手已经得到了?许济人一边点头,一边伸手去摸他的胸口的衣袋。

他答道:正是。

霍桑又问:可是阿莱已经回来了?许济人摇摇头。

他已取了一本记事册出来。

霍桑失望地重复的问句。

阿荣没有回来?没有。

那么,你说的凶手又是谁?在这里。

凶手的名字叫做贾子卿。

许济人在翻检他的手册。

霍桑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我也不禁怔了一怔。

凶手是贾子卿?可就是姚国英所查明的那个和有刚饮酒的姓贾的?或是另外有一个姓贾的人?霍桑定了定神,问道:叫贾子卿?许先生,你怎么知道的?许济人早已从记事册中取出一张白色的吸水纸来。

他答道:你们瞧吧。

霍桑将那纸接过,展开来瞧。

我赶紧把头凑过去。

那纸上写着两行墨笔写的草书:我如果中毒,毒我的一定是贾子卿!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新桥街,吉庆里,二号。

字迹有些像那张我从死者书桌抽屉中检得的没尾信笺上的草书。

霍桑瞧了一遍,他的诧讶的眼光又移到了地毯上面,似乎一时不明白内中的情由。

一会,他继续问道:你只得到这一张纸?许济人道:是啊。

难道这一张纸没有价值?他的语气显然失望。

他虽不像汪巡官那么喜功,但他自认为重大的发现,却只换到霍桑这一句话,自然不兔扫兴。

平心而论,他这一个发现,若说是无价值,确也太觉苛刻。

霍桑变了语声说:不,这纸当然有价值。

许先生,你从那里找得来的?许济人道:我在检验张有刚的尸身时,从他身上的天津裤带里得到的。

纸上的字迹已经给有刚的妻子和妹妹看过,我自己也把他的亲笔对证过。

这的确是有刚自己写的。

他的兴奋的情绪又恢复了。

霍桑点点头,瞧着我道:这两行字,和你所发现的那封没有结尾的匿名信,笔迹果然相同。

不错,这果真是死者的手笔。

我也说:这半张吸水纸,分明就是从他的书桌面上的吸水纸上撕下来的。

霍桑道:是。

我起初还以为那吸水纸所以被撕去,或是因着纸面上留着反印的字迹,不料他竟是直接写在上面的。

我料想他所以如此,一定是为着仓猝间没有别的纸,就顺手写在吸水纸上。

我道:他写这几个字,可是要人家知道谋害他的真凶?霍桑道:那自然。

许医官也问道:霍先生,你想他什么时候写这张纸?霍桑思索了一下,答道:据我推想,大概他回家之后,忽然觉得身体上感受某种痛苦,就疑心到自己已经中毒。

他。

推想那毒他的人是谁,所以就把那人的姓名写出来,藏在身上,以防万一他毒发猝倒,不致于灭口无证。

他当时曾叫过金寿,想必也为着毒发难熬的缘故,要想叫金寿请医生。

可惜金寿误会他发酒狂,竟没有答应。

许济人连连点头道:霍先生,你的解释很近情。

现在怎么样进行?霍桑道:这纸上既然写明了姓名住址,我们自然应得立刻走一遭。

这贾子卿假使果真是下毒的人,那就是这案中的主凶。

我们当然不可放松他。

许济人应道:不错。

刚才我已和检验吏仔细将尸体验过,的确是因毒致命。

那刀伤只是有刚死后给人刺进去的。

所以我相信这贾子卿是真凶无疑。

许济人又列举几个伤口的证迹,竟和霍桑先前所说的没有两样。

霍桑请求留下那半张纸,又向许济人谢了一声,便送他出去。

临末他又道:许先生,我们立刻去访问贾子卿。

如果他没有逃走,今天晚上当然可以破案。

我一定报告你。

许济人既去,霍桑就开始整装。

他向我说:包朗,这就所谓宜急不宜缓了。

快预备。

我应道:好。

你想今晚上就可以破案?是。

我们若和姚国英比较,也许可以捷足先登。

怎么?我们和姚国英走上了一条路?是。

你认为他所说的章东明的老顾客就是这一个贾子卿?大概就是一个人。

你想姓贾的并不像张王李陈那么普遍。

他和张有刚饮过酒,砒毒又和酒混在一起,显见不会是另一个人。

十、一个兜得转的人新桥街的地点本来算不得热闹,但电车在这街上经过,交通很方便。

我们寻到了吉庆里,里内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房屋已很陈旧。

家家门口的墙上都用竹竿晒衣裳,纵横杂乱地使人厌烦。

几个小孩子在潮湿积潦的地上打滚,他们的衣服和面孔都和这弄里的景状谐和地脏得厉害。

一阵阵的异臭刺鼻难受;耳朵中又充满了女子的诟谇声和呼叫声。

这现象显示出每一个石库门中,都塞满了人,足够使户口调查员感到头痛。

在这种拥挤、喧扰、杂乱、龌龊的环境中,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生活!可是仅有许多高楼大厦却被少数人占有空废着!我们走进了里内,瞧见第二个石库门上就标着第二号门牌。

霍桑推进门去,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不,不再是天井了,它已失却了本来的作用,一部分堆满许多破旧竹箩板箱一类的器物,一部分却盖了一张旧铅皮,下面排着几只行灶,分明已改做了一个灶间。

那正间也改变了应有的姿态,一壁排了两支小榻,形成了折角形,榻上的被褥当然不会太洁白;另一壁又点缀着几张折足断背的椅桌,只留下一条小小的通道。

总之,这里是一片没有客堂的样子。

一个老年的妇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一支铅桶,嘴里唧唧哝哝地哝咭着,正从正间后面走到这变相的厨房中来。

霍桑赔着笑脸问道:老婆婆,请问这里可有一位贾子卿先生?老妇放下了铅桶,抬头向我们打量了一回,才慢吞吞作答。

伊反问道:可是后楼上的贾先生?他刚才起身呢。

这时已交四点了、这位贾先生怎么刚才起身?要是估量这人是一个没有职业的懒汉,大概错误不了多少。

霍桑又柔声地说了几句,老妇便回身进去唤。

约摸等了五六分钟的光景我便听得楼梯上急急走动的声音。

有一个男子走出来。

那人的打扮见了也觉得奇怪——其实是不称。

他的身上的夹袍于是铁灰色的毛织品,足上是黄纹皮皮鞋,也许还是来路货。

他的年纪还不到三十,面目也还算得端正,看上去分明是一个资产阶级——至少是高薪给的漂亮少年。

一个经验欠缺些的人,在别处遇见了他,一定要把他当做一个贵家公子。

若使有人说他的住居是一个卑田院式的黑窟,谁也不会相信。

上海这个都市真是太神秘。

像这样一类的浪人不知有多少。

他们并没有正当的生产职业,或是靠着一班小开牌头,或是干些偷偷掩掩的非法勾当,照样可以舒适地过他们的胡调生活。

因此他们的衣着总是特别讲究的,袋里有了钱用起来又特别阔绰。

一个外乡来的不明白他们真相的人看见了,谁是无赖,谁是阔少,再也辨别不清。

他见了霍桑,很熟悉似地点了点头,赔笑相迎。

这又是这种人的一副特有的派头。

霍桑凑近些,低声说:贾先生,我姓霍。

伯熊兄叫我带一封信在这里,有一件事要请你办。

贾子卿呆了一呆,随即含笑道:哎哟!昨天不是伯熊兄的婚期吗?我因着有些小事,竟没有去道喜,真抱歉!他有信给我吗?我们到外边去。

我们跟着他退出来,一同走出里外。

我的呼吸才觉得自由了些。

贾子卿说:我们去喝一碗茶罢。

大家可以谈谈。

霍桑道:这里近边没有好茶馆。

我们去喝一杯酒,好不好?贾子卿道:很好。

我们往章东明去。

那里清静些。

先生可赞成?这是霍桑求之不得的,因为昨晚有刚和姓贾的饮酒的地点就是章东明。

此刻他自己开口,我们自然乐得赞成。

一会,我们走进了章东明酒店。

那时还没有到上市的时候,楼上楼下都是静悄悄的。

一个中年堂倌一见贾子卿,连忙上前来招呼,证实了他果真是一个老酒客。

堂倌说:贾先生,今天早晨有一位朋友来寻过你。

贾子卿道:喔,他姓什么?堂倌道:我没有问。

他晚上还要来呢。

贾子卿点点头,彼此就坐下。

我向霍桑丢一个眼色,告诉他那个访问的人一定就是姚国英。

贾子卿问道:二位喜欢什么酒?京庄,花雕,还是竹叶青?霍桑道:不,我们常喝白酒。

贾子卿笑道:那真巧极!我本来也是喜欢白酒的。

他就吩咐堂倌道:拿三壶汾酒来。

接着他又点了几样酒菜。

我斜睨贾子卿的颜色,非常起劲,似乎他听得了有什么事要他办,总有些油水,所以丝毫不怀疑我们。

其实他的罪名一部分已经证实,他虽是个鬼精灵,却还看不透这一层。

霍桑也暗暗地瞧着贾子卿,默然无语。

我知道他对于贾子卿的应付方法,心中必早有成算。

贾子卿摸出纸烟来敬客,居然是大炮台。

霍桑却谢绝了,掏出自己的白金龙来。

贾子卿问道:霍先生,伯熊兄有什么事要找我办?霍桑答道:这件事相当麻烦,非找一个‘兜得转’的人办不了,因此才想到你老哥。

贾子卿得意地说:唉,兜得转说不上,我也不过在外面混混。

霍先生,究竟是件什么样的事?霍桑装做要从衣袋中摸出信来的模样,看见堂馆将酒壶送进来,便又故意停手。

贾子卿抢着向我们斟了两杯。

霍桑谢了一句,接过杯子,凑到嘴边嗅一嗅,忽定了目光仔细向杯子内瞧着,呆呆地不说话。

贾子卿也停了杯子,诧异地问道:霍先生,瞧什么?霍桑似笑非笑地答道:我瞧瞧酒里有没有砒霜!他的两只锐利的眼睛早从酒杯上仰起来,盯住在贾子卿的脸上。

贾子卿反笑了一笑,答道:嘿嘿嘿,霍先生,你倒是个滑稽大家!嘿嘿嘿!他的脸色很自然,笑声也响亮。

他的掩饰的工夫竟这样厉害?霍桑的嘴角嘻一嘻,仍凝视着他。

他向我们俩瞧瞧,开始有些窘。

他又问道:霍先生,伯熊兄的信呢?他减低些声音,他有什么事要找我办?霍桑再度伸手到衣袋中去摸出一封信来。

冷冷地答道:他要请你谋杀一个人!贾子卿一听这话,又瞧瞧霍桑的脸色,才微微震了一震。

他接过了那个封套,他的手指有些发抖。

他的眼光凝注在霍桑的脸上,将那信封拆开来。

里面并没有信笺,只有一张名片。

他喃喃地念道:私家侦探……霍桑……办事处爱文路七十七号。

电话九九零九九。

这位在外面混混的贾子卿这时也不由不变了面色,张着一双滚圆的大眼,显得十二分惊骇。

他不像是个怕事的人,可是这回事来得大突兀,他分明毫无准备,而且霍桑的一双炯炯的眼睛也有些使他吃不消。

他期期地问道:霍——霍先生,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我——我实在弄不懂!霍桑道:不懂?你自己干的事,怎么会不懂?我于了什么事?你一定要我说?你可认识张有刚?贾子卿顿了一顿,答道:认识的。

怎么样?霍桑道:昨天晚上,你可曾打电话到钱伯熊家去,把张有刚叫到这里来和你约会?贾子卿照样迟疑了一会,才点头道:是的,这也是实在的。

可是和朋友喝一回酒并没有犯法啊。

喝酒固然不是犯法的事,可是酒里面放了砒霜,那似乎应当换一句话了。

什么?砒霜?这是什么话?他的手在桌子上一拍,一支才烧着的大炮台便给击落在地上。

霍桑吐了一口烟,安闲地说:看起来我不能不给你解说一下了。

你昨晚上在张有刚的酒杯里面偷放了一些砒霜,蓄意谋死他。

是不是?贾子卿跳起身来,双目突出了,脸上也泛出青白色。

他道:这——这——这是什么事?你怎么随便冤枉我?霍桑仍从容地说:冤枉你?那么昨晚上你悄悄地约他到这里来,总不是冤枉你吧?约会是有的,我并不赖。

你怎么说我谋杀他?你如果没有谋杀的意思,为什么又这样子行动诡秘?我——我约他商量一件事。

唔,这件事总含些秘密性质吧?是——是的。

我应许他守秘密的。

那么,现在你得说明白了。

如果再秘密下去,也许会误累你自己。

喂,坐下来说啊。

贾子卿取出一方白巾来,在额角上抹了一抹。

他重新坐下,把惊骇的眼睛瞧瞧我们,略一疑滞,便点点头,似乎已理会了这不能不说的局势。

他期期地道:就是——就是为有刚讨小老婆的事。

霍桑道:喔?请你说得详细些。

贾子卿说:这件事我虽然担个介绍人的名目,其实我并不会拉拢,完全是有刚自己看中的。

那女子姓胡,叫葆洁,今年只有十八岁,。

以前和我做过邻居。

伊家里虽然穷,有个哥哥胡诚初,是在小学校里当教员的。

有刚看上了葆洁以后,叫我去说亲。

葆洁的母亲本来是允许的,给我一张肖照。

可是诚初不赞成,因此就不能不秘密进行。

记起我在抽屉中发现那张用透明纸包的小家碧玉的照片,大概就是这位胡葆洁。

不过他所表白的不会拉拢,也许包办拉拢的就是他。

因为我看这样一类的勾当才是他的正常职业。

霍桑问道:伊的哥哥有没有反抗的举动?据有刚说,诚初曾向他明白地说过,他一定不愿意把他的妹子做人家的妾。

诚初可曾有过什么威胁的表示?譬如有刚要是一定要干,他将有什么举动之类?这——这个我不知道。

有刚没有跟我说。

晤,你们当然不肯就此中止的。

是不是?是——不过这完全是有刚的意思。

他的心热得像火上浇了油,那里肯停止?他一面教我向胡老太婆直接进行,一面又应许我设法弄些把柄,塞住他的妻舅颜小山的嘴,以便和他的夫人离婚。

等到时机成熟,葆洁用不着再做妾,诚初也不致于再反抗。

因这一来,两方面都有顾忌,这件事便不能不特别秘密。

你们的秘密勾当到底成功了没有?起初胡母经我一说,果然答应了,约定明天先交半数一千五百元。

不料这消息不够秘密,被胡诚初知道了。

他赶来寻我,来势倒很凶。

他说我若是做成了这一件亲事,他一定控我诱骗罪。

其实这是冤枉的,他找错了人。

可是事情弄僵了,我也没有办法。

我觉得这回事干不了,至少得搁一搁,避避风头,因此昨晚上我特地约有刚到此地来,把内中的情形告诉他,劝他将这一件婚事暂作罢论。

这就是我们昨晚约会的情由。

哪里有什么谋杀不谋杀的事?你的话说完了?可还有什么隐藏的地方?没有!光棍不打谎。

我的话句句实在,不相信尽可以调查。

姓贾的举起右手在胸膛上拍一下,他的声调也相当响亮,做出一种白相人闲话一句的姿态。

霍桑依旧静穆得像一个入定的和尚。

他向对方瞧着,口中似在自言自语。

这就太奇怪!你既然替他‘拉拢’,其功非小,他对于你当然是有好感的。

怎么他反而说你毒杀他?贾子卿又惊怪地跳起来:什么?有刚自己说我毒杀他?霍桑点点头。

他还会说话?霍桑不答,又伸手到衣袋里去取出那半张吸水纸来。

他答道:有刚死了,不能再说话,但是他写明在这张纸上。

你自己瞧罢。

贾子卿将纸取过瞧了一瞧,忽然自己咬着嘴唇,瞧瞧霍桑,又瞧瞧我,呆怔怔地直立着,没有话说。

霍桑吐着烟,说:你看这字迹可是有刚的亲笔?贾子卿用力点一点头:晤,是的——像是亲笔。

你还有什么话说?他——他咬我!……他诬陷我!……对,一定对!什么?诬陷你?不是又矛盾吗?我说过,你是他的功臣啊。

贾子卿的火气平了些,他的脑子因着冷静而恢复了思考作用。

他重行坐下。

他说:霍先生,我明白了。

他要咬我,也有缘故。

对,并不矛盾。

怎么样?这叫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唔?昨晚他听了我的失败的信息,就和我翻脸,不但说我不够朋友,不忠心,反而咬我和胡诚初通同了捉弄他。

所以昨夜里我们原是大家红了脸散的。

他的狗咬吕洞宾……的吴谚自动招认了他的包办拉马,同时又证实了我的假定并没错。

不过我揣度他的声音状态好像并不是假话,否则他的表演天才是出乎意外地优越了。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你这话也实在?贾子卿道:完全实在。

霍先生,你尽可以叫阿四——那堂倌来问一问。

昨晚我受不住他的呕气,也曾跟他争过几句。

大家弄得面红颈赤,几乎动手。

所以阿四也听得的。

虽然。

照你的说法,有刚似乎太不讲情理了。

你既然好意替他做谋,事体不成,也是常事,而且还只是暂时搁一搁。

他怎么竟忍心诬陷你?唉,霍先生,你还不知道有刚的性子哩!他本来是非常刁钻刻薄的,一不合意,往往会反面无情。

这话你也尽可以向他的朋友们中去证明。

那么他一定有许多仇人了。

是啊。

他有多少冤家,我虽不能一个个指出来,但朋友中和他有好感的,我敢说实在很少,很少!你对于他的冤家,多少总能够指出几个吧?贾子卿低头想了一想,答道:别的人我不敢说,那姜志廉是有刚自己告诉过我的。

霍桑的眉毛掀一掀:姜志廉?他是什么人?他是有刚的朋友,曾做过邻居,以前一直在一起,后来志廉和有刚的妹妹效琴同过学,忽然搭上了,还自由的订了婚约。

不知怎的,有刚偏不赞成,就和他翻脸断交。

志廉也忽然失踪,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信息。

自从姜志廉失踪以后,有刚时常露出害怕的样子,仿佛防他报仇。

所以我确实知道他们俩是有怨仇的。

霍桑缓缓地举起酒杯,饮了第一口。

他的目光不住地在转动。

贾子卿没有酒兴,只自瞧着他,像在等他的判断。

霍桑又问道:那姜志廉的家世怎么样,你也说个明白。

贾子卿说:姜志廉的老子是一个酸秀才,很厉害,虽然也有些积蓄,但志廉对于财产是没有主权的。

他在沪江大学里读书,快要毕业了。

他的面貌呢?说到面貌,晤,白白的脸,红红的嘴唇,可以算得漂亮。

他是常穿西装的,个子不高,而且文绉绉的有些女人腔。

霍桑又吮一口酒,顿一顿:志廉失踪以后,他家里的人有没有出去寻过?可有什么消息?贾子卿第一次陪了一口,摇摇头:没有消息。

他家中人寻不寻,我不知道。

因为志廉的弟弟志高,自从他的哥哥失踪以后,也绝不和有刚来往。

所以他家的信息隔绝了。

霍桑丢了烟尾,让身体向椅背上靠一靠。

谈话已可以告一个段落。

空气比先前缓和很多。

酒客们也已在络绎登楼。

霍桑乘机问明了姜志廉和胡诚初的住址,贾子卿也毫不留难地说明了。

他又说:霍先生,你若要去寻胡诚初,必须在五点过后他才回家。

他的个子很短小,戴一副近视眼镜,很容易辨认。

霍桑点点头,又向我瞧瞧。

我才知道这胡诚初不是别人,就是金寿所说探听有刚踪迹的那个人。

那么有刚的死,他也有关系吗?霍桑向手表上瞧一瞧,立起身来:贾先生,你说的一番话,我姑且相信是实在的,现在我不能多谈了。

但你得明白,此番的事,若是没有我,你此刻再不能自由了。

所以你以后的生活应当换一条比较光明的路。

否则你这样子‘混’到底不会有好结局。

贾子卿弯弯腰,诺诺连声。

我看见他的额角上的汗珠又缀满了,显出很感激的样子。

霍桑付了酒钞,就同我走出章东明。

我问他道:你怎么竟轻轻放了他?难道他果真没有罪?霍桑摇摇头:在我的眼光中,他并没有正当的职业,显然是社会上的一个罪人。

但他对于有刚的死,我相信他不会有关系。

那么许医士的发见只是教人空欢喜?我们不是白白地走了一趟?怎么说白走?这一步已给我揭去了一重疑障。

现在我们要走上正路了。

正路?在哪里?你跟我走就是。

哪里去?虬江路张家去。

十一、还是一个闷葫芦暮秋的日晷比较短,我们离开章东明时,街上的电灯都已亮了。

等到我们的车子到达虬江路张家门前,人家都正在忙着吃晚饭。

霍桑远远地向着那铁条的大门一望,便轻轻地向我说:大门开着呢。

我们姑且不必进去。

那么,你来干什么?霍桑不答,走到门口,向门房中瞧瞧,有灯光透露出来,料想有人在内。

他走过铁门,沿着西边的青砖短墙,缓缓前进。

一会,他停了足步,仰起了足尖,靠着短墙向里面了望。

他忽又向我招招手:包朗,瞧。

他们正在进晚餐。

我也扳着短墙,瞧进屋子里去。

我见西边的一间憩坐室中,灯光明亮,一扇窗开着,窗帘也恰巧拉开。

里面的方桌上有人在吃晚饭。

面南坐的是死者的母亲,左边是有刚的妹妹效琴,却不见死者的妻子颜撷英。

谅必还不曾回来。

餐桌旁还立着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小使女。

这两个主人的脸上都是冷冰冰的,显示一种悲郁阴暗的神气。

因此那两个女仆也都默默无语。

霍桑低声说:我们的委托人还没有回来。

我应道:是。

丈夫给人谋杀了,伊还是在外边,似乎说不过去。

霍桑不答,仍旧猫儿捕鼠般地注视灯光耀灼的憩坐室。

我不知道他要瞧什么,他在等颜撷英回来吗?还是等别的人——像阿荣之类?哼!一声低低的惊呼从霍桑的喉咙中发出,接着他又忍住了。

我回头问他:怎么?霍桑不答,目光炯炯地向屋子里注射。

我又说:那个小使女,我们起先没有听人说起过啊。

霍桑道:不错,伊大概是新雇来的。

当昨晚发案的时候,伊还没有进门,当然没有人说起伊。

你怎么知道的?你不见伊的举动处处显得生疏吗?这就知道阿荣还没有回来,伊是特地来补缺的。

他拉拉我的肘骨,瞧!张效琴又在举筷子哩!他的语声低沉而颤动。

我有些奇怪。

吃饭用筷是件异常的事吗?霍桑何以如此震动?正在这个当儿,猛觉得我的背心上有人轻轻拍我一记。

我不禁一凛,急忙回头瞧时,一个穿黑长袍子的男子正目光炯炯地瞧我。

那人虽穿着便服,但一种挺胸凸肚的神气,一望而知是一个便衣警探。

他问道:你们瞧什么?我答道:我是包朗。

他就是霍——我的桑字还没有出口,霍桑忙回身过来,在那人的肩上拍一拍,又取出一张名片给他。

霍桑低声道:朋友,误会了,别多说。

这是我的名片,包朗,我的肚子饿得很。

我们快回去,等明天破案吧。

他回头就走,我也只得跟着,那探伙似在道歉,我听不清楚。

我们到了靶子路,他跳上车子,竟绝口不说一句话。

他真的有把握了吗?他既然说要等明天破案,今天晚上当然是没有希望的。

读者们谅必也深知道他有一种牌气。

每逢在案于将破未破的当儿,要是他不是自动的剖解,若想向他问几句话,准不会教你满意。

所以我虽然满腹疑团,不知道他的葫芦中卖些什么药,却也只能暂时忍耐,不愿意平白地讨没趣。

我们到了寓中,霍桑立刻教苏妈备饭,吃饭时他仍旧保守着缄默态度。

我的脑室中却盘据着种种疑问:凶手一共有几个?下毒的是谁?行刺的又是谁?胡诚初吗?姜志廉吗?那个穿西装不知姓名的高个子吗?还是阿荣和魁林?或者竟就是他的妻子颜撷英?这几个问句,好似在咽喉间起了障碍。

我的夜饭再也吃不下去。

在夜饭将近终了时,汪巡官来了一个电话,总算多少有些发展。

他已查明那辞歇的车夫魁林,在一星期前已经回他的老家句容去。

又从钱伯熊那边查出有个西装高个子叫何炮熙。

也是那天的贺客。

他在那天下午走过张家门口,顺便去约有刚一块去。

他是有刚的新朋友,所以交谊还是很睦洽。

汪巡官还提及一件抱歉的事,他派的一个探伙到达王家码头阿荣家时,听得阿荣已回家过一次,可是又走了。

我对于最后一点相当兴奋,因为阿荣出现了,追踪起来总比较有些把握。

可是霍桑很淡漠。

他不加批评,饭罢以后是我们循例的吸烟时间。

这晚上我们吸烟时的姿态神情是彼此不同的。

霍桑的烟,吐吸匀整而有次序,身子靠着藤椅的背,伸直了两腿,闭了眼睛,足见他心中的安定。

我的纸烟却忽吐忽纳,杂乱无章,掩不住我心理上的烦乱的状态。

静寂中只有钟摆振动的嘀哒声和远远的电车声。

电话又响了。

我站起来时,霍桑早抢了先着。

我就站了旁听。

他说:我是霍桑……晤,你是金永椿?……姚探长派你在张家门外的?……晤,晤,怎么样?有个穿黑色短衣的人进去了?……光头,身材很短小?……进去了已经好久?……好!……怎样?姚探长不在署里吗?……那不妨事,回头我来通知他。

……好,好。

你别惊动他,我就来。

……事情连续地开展。

霍桑刚才将电话筒搁好,我还没有开口,我听到一辆车子停在我们的寓前。

这时候还有来客?不一会,施桂果然引进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来,就是张家看门兼种花的金寿。

霍桑一见他,不禁显出惊怪状来。

他忙问道:金寿,你来干什么?金寿手中执着一封信,便将那信递过来。

霍桑将信接过去时,我也急急走过去瞧。

那是一个洋纸信封,上面写着霍桑先生四个字,钢笔写的,非常娟秀。

霍桑将信拆开的时候,我见他的目光炯炯,呼吸似乎急促了些,连他的手指都颤动了。

他一壁将信笺授给我瞧,一壁回头向金寿问话。

这是你家小姐差你送来的?我早把眼光注射到信笺上去,上面写着一行细楷。

凶手已经拿住。

请先生们速来!下面的具名是效琴手上。

太奇怪!这报告是真的?或是仍像先前那么出于误会?如果真的,那凶手是谁?又怎么会自己送上门去,给这女子拿住?在这几秒钟间,我的思维的运动真是说不出的昏迷凌乱。

恍惚间,我不知道霍桑又问过什么话,但听得金寿回答:是的,阿荣和少奶都已经回来了!霍桑又活跃了。

他打了个电话给龙大车行,不再说别的话,忙着穿上外衣,戴上帽子。

装束既毕,他听听门外,向我点点头,首先往外就走。

我和金寿急忙跟着,走到门外,正要上车,忽见又有一辆汽车停下来。

那人还没有下车,霍桑便高声招呼:国英兄,你可是从章东明来?我想那个姓贾的人,你一定没有碰见。

停车的人正是姚国英,忙答道:是啊,我扑了一个空。

不过我又得到一个消息。

他今天下午去得特别早,四点钟左右就到,又和两个生客喝过酒。

他们三个人酒简直没有喝,话可说了一大堆。

霍桑忙止住他道:好了。

他是没有关系的。

现在别多说,你也不必下车,快跟我去捕凶手!他不等姚国英答话,便跳上车子,向我和金寿招招手,车子就立刻上路。

车子进行得本已很快。

可是我因着急于要知道这案子的真正结果,还不知足,恨不得一步就到。

好容易忍耐到十分钟光景,车子才在张家的洋房门前煞住。

我第一个跳下车来。

那时大门外面又多了一个便衣侦探,远远地分散守伺着。

霍桑向最后的一个——就是先前拍我的,也许就叫金永椿,附耳说了几句,便不待通报,第一个抢步走进里面去。

他回头向我们摇摇手,似乎叫我们不要作声。

我看见憩坐室中的灯光仍旧明亮。

我跟霍桑走到窗前,也偷偷地瞧了一瞧。

里面有三个人正静悄悄地谈话。

一个站立的男的穿一套黑色短衣,是个瘦削黄面的光头少年,大概就是阿荣。

这时他低倒了头,又像畏怯又像懊丧的样子。

居中坐着两个女子,就是有刚的妹妹效琴,和他的妻子颜撷英。

霍桑向跟随在后面的金寿演演手势,似乎教他去通知。

我看见客堂中张着一幅白幔,供桌上有一张有刚的照片,一对白烛,有些阴风凄凄。

我知道有刚的尸体已经移送到验尸所去,这预备的白幔在旧俗上也近乎僭越,因为他还有母亲在堂啊。

一会儿金寿出来回报,小姐在书室中会见。

霍桑向姚国英咬了一句耳朵,就引着我穿过客堂,走进书室里去。

我们进了书室,霍桑顺手将室门关上。

书室中尸体虽已没有,电灯也很亮,可是仍有一种阴沉沉的感觉。

这大概是心理作用。

效琴一个人坐在一张沙发上。

伊的面貌,早晨我本来见过的,可是在电灯下瞧来,伊的颧骨高耸,眼珠失却了灵活,面色也越觉得惨白可怜,仿佛数小时的间隔,伊忽然患了一场大病。

我默念这女人竟会捉破凶手,委实太出意外。

伊此刻为什么还不干脆地把凶手交给我们?照眼前的情势而论,凶手若不是阿荣,一定是我们的委托人颜撷英了。

效琴站起来,向我们鞠了一个躬,左手捧着伊的胸膛,右手移两把椅子给我们坐。

伊先说:霍先生,包先生,你们是不是来拘捕凶手?霍桑也鞠躬道:是。

我们是奉了张小姐的命令来的。

伊点点头:好。

请坐。

伊自己也坐下了,现在可要我把那凶手给你们介绍一下?霍桑摇摇手:不必了。

我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

此刻我所希望的,只请你把凶手在昨晚上的举动说一个明白,以便我在阅历上可以增进一些。

伊笑一笑——是一种毫无欢意的苦笑。

什么意思?效琴说:很好。

我也早料你知道了。

霍先生,你果真是名不虚传!霍桑微微弯一弯腰,并不答话。

效琴的左手仍按在胸口,好像吁出了一口气。

室中静一静。

我还是在闷葫芦中!一会,那女子说:现在你听着,有刚是毒死的;毒是砒毒,置毒的器皿是茶壶。

原来那人预知昨晚上有刚要去吃喜酒,料定他酒后回来一定口渴。

所以在有刚没有回来之前,茶壶里面早已放下了砒毒。

真的?怎么许医官说茶中没有毒?我的疑处没有解答,那女子的剖解早又继续下去:等到有刚回来时,那人只是悄悄地静待。

他读了一会报,喝了一满杯茶。

过了一会,那毒性在他里面发作,他呕吐了。

那人仍伏在这一扇室门的外面,等待所谋的成功。

那人觉得有刚顿足拍桌地喧闹了一刻,又喊了几声,却终没有人来答应。

那人自然暗暗地庆幸,但还防有刚忍不住痛楚,会从室中出去,所以把书室门在外面反锁着。

后来有刚果然想出去,可是推不开门。

接着有刚忽然静下来,那人听得有一种钢笔套丢在桌面上的声音,好像他在写什么。

不一会呼喊声又响起来,继续的是呻吟声,茶几椅子翻倒声,花瓶碎裂声,听了很怕人!他挣扎了一会,终于跌倒了。

那时他还在地上牵动了好久。

那行凶的人在外面也感觉到,心中也有些不忍,可是一念及所感受的痛苦和怨仇,便也勉强忍制着。

末后有刚已静止不动了,那人才开进门来;但一瞧见有刚的张大的眼睛,还以为他没有死,立即把手中执着的小刀,又猛力地在他的胸口刺一下。

唉!这一着却出我所料!我不知道下毒和行刺竟是一个人!道是霍桑不自觉的岔口。

惊异吗?当然!霍桑尚且这样子,何况我?效琴继续道:那人恨仇已好久了,身上常带着一把刀,本预备乘间行刺。

可是那人虽然得了好几次机会,究竟身弱胆小,恐防敌不过他,终于不敢下手。

后来那人为谨慎起见,就设法弄得了些砒霜,定意舍刀而下毒,谁知到了最后,到底还用着了刀。

这大概是有刚的罪恶太深重,不能不受一刀!效琴的说话略略停顿,又低垂了粉颈。

伊的双手都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去了。

霍桑催着道:以后怎样?张小姐,请说下去。

效琴仍低沉着头,不即回答,伊的呼吸也急促了。

这还是半明半昧的一个闷葫芦!我再也按耐不住。

我立起身来,大声说:霍桑,你听下去吧!我先走了!十二、同归于尽读者们对于我这突然离去的举动,也许要表示不满意吧?其实我在这个当儿忽然声言要先走,原只为着要激激霍桑,并不是真个要出去。

因为我忙了一天,目的在乎求凶案的结果,满足我的好奇心。

现在案子既然到了将近收结的时候,我又怎肯舍弃?不过效琴所说的故事,只用着那人那人代替着凶手,使人捉不住,放不下,实在觉得难熬。

因此之故,我就禁不住有这负气的表示,当我缓步走近室门的时候,霍桑果然立起来阻止:包朗,别性急啊!这件事你如果认为有记载的价值,就不能不在这里旁听。

你现在不是急于要知道那个真凶是谁吗?其实这人也称不得凶手,大概可以叫做正义的裁判者。

好吧,我来给你介绍。

那就是这一位张效琴小姐!我的脚受了拘束,顿时住了步回身转来。

那女子也立起来,却仍镇静如常,但微微点了点头。

伊向我说:包先生,你还没有知道?杀死有刚的就是我啊。

现在你请坐,让我讲下去。

霍桑重新归座。

我像个傀儡,默然地模仿着伊和霍桑的动作。

伊的难于置信的故事又续下去。

伊说:我起初的意思,只想刺杀有刚,报我的宿仇,其他什么都不顾到。

但一等到有刚死了之后,我忽然想到抵罪的问题,发生一种恐怖心,就想怎么样能够逃罪了。

我想有刚的死固然是中毒,但他胸口上又刺了一刀。

刀伤不像是女于的能力所能刺的。

我如果把毒迹消灭了,教人只注目在刀伤上,那我就可以脱罪了。

于是我将有刚的鼻孔和嘴唇上涌出来的血迹都抹干静,不让人知道他是中砒毒的。

正在那时,我仿佛觉得窗外有脚步声音。

我就立起来,掀着纱帘,向外面偷瞧,却仍黑魃魃地不见一个人,只是我自己心虚罢了。

接着我又把凶刀从东窗口里丢了出去,以便人家疑做是外来的人干的。

那时我心中满含着恐怖,再不能顾虑到别的;就点了一支洋烛,走到这书房门外,高喊了一声,就跌在地L,装着晕过去。

一个瘦怯怯的女子竟会这么样厉害,实在想不到!伊竟忍性杀害了伊的哥哥,这里面总有什么深怨宿恨吧?效琴继续道:以后的一幕,我早晨已经说过,先生们都已经知道了。

后来王妈把我送到房中,金寿随即出去报信了。

我在自己房中,定神一想,便想出了两个破绽。

我想茶壶中还有余茶,他当然不会喝尽的;即使饮尽,剩余的毒滓当然也会化验得出。

其次,我的手指上会染过血迹。

我记得我曾经掀动过那白纱窗帘,帘角上也许留着我的指印。

这两点都可以证明我的谋害,不能不设法消灭。

于是我又悄悄地下楼,重新到这尸室中来。

霍桑忽点头接口道:你第二次到这里来的举动,我已经约略知道了。

你将茶壶中的余毒倾去了,重新取了些茶叶,急切间没有沸水,就注满了一壶冷水。

是不是?此外你为消灭血迹,又将那窗帘的右角剪去:并且剪的时候,我知道你是用左手的。

张小姐,你不是习惯使用左手的吗?那女子灰白的脸上忽然微微一红,又张大了伊的含愁的双目。

伊向霍桑点点头,显示一种惊奇和叹服的神色。

伊答道:霍先生,你真像瞧见我的!这可见我现在的自供实在并不是愚蠢。

霍桑微笑道:这并没有什么希罕。

也值得你称赞?我还知道你剪窗帘的那把剪刀,也许是你从楼上带下来的哩。

效琴道:正是呢。

那剪刀本来是我刺绣时用的。

但仓猝之中,我没有把它带回楼上去。

那实在是我的失着。

但我所以如此粗忽,也就由于阿荣的缘故。

那时候可是阿荣回来了?是啊。

我在剪窗帘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一个人立在窗口外。

我吓得一跳,几乎喊出来。

我仔细一瞧,才知是阿荣。

在那个当儿,他好像还没有瞧见这书室中的事。

我当然是不愿意教他知道的。

我就叫他出去,在门房里略等一会。

我想起当行刺的时候,觉得有刚的马褂袋中藏着那钱箱的钥匙。

如果钱箱中有什么钱,不如拿些出来,送给阿荣,叫他守着秘密暂时出去,我的计谋也就不至于再怕破露。

我就跽在尸旁,预备取他马褂袋中的钥匙,忽见有刚的鼻孔中还有些余血渗出来。

这仍是中毒的徽象,我自然不能不顺手将血抹去。

我随即解开衣钮取钥匙。

我开了钱箱,箱中果然有一大卷钞票。

我不管多少,一把都取了出来,重新锁上钱箱,又将我自己的衣角在箱门上抹了一抹,仍旧把钥匙藏在他的袋里。

然后我走到门房,将钞票完全交给阿荣,急急叫他出去,暂时不要回来。

阿荣拿了钱走后,我也就匆匆上楼去了。

效琴的语声逐渐减低,不住地把两只手抚摸伊的胸口,脸色也越发惨白。

霍桑向关着的书房门瞧瞧,忽的立起身来,眼光凝瞧在伊的脸上,要想发问。

效琴忽摇摇手,又说:霍先生,请再等一等,别打岔。

我还有几句话。

我此刻所以自供罪状,也有几层理由:第一,我干了这件事,虽说复仇,良心上终不能安宁。

第二,阿荣是个忠实的人。

他受了钱,明知我干了违法的事情。

他又知道有人已到他的家中去查问过,他的哥哥深恐连累,催他回来把钱还给我。

第三,这件事我的嫂子实在处于嫌疑地位,我未免对不起伊。

有刚是这样无情无义,妈的观念又太旧,还是重男轻女,嫂子也没有过得好日子。

要是这件事再让伊受冤屈,我的良心也不允许。

所以刚才我特地请伊回来,给伊完全说明白了。

况且霍先生既然担任了这件事,我的虚伪的掩饰,迟早到底是瞒不过的。

我知道刚才我们吃晚饭的时候,你们曾在墙外私探过。

是不是?因着这几种原因,我知道我的计划终于不免有破露的一日,还不如爽快些自己宣布了罢。

霍桑目光灼灼,走近一步,作惊骇声道:张小姐,你不是已经服过——效琴的右手摇著作势,左手从伊的衣袋中摸出一封信来,授给霍桑。

伊道:霍先生,别问我。

我谋杀有刚的原由,你瞧了这一封信,大概终可以明白。

我——我不能多说话了!他——他直接杀了志廉,间接也杀了我!他——他实在是一个狠毒、残忍的人——不!他实在不能算人,是一头恶毒的怪兽!伊说到这里,双眉紧蹙着,两只手都紧捧了心。

伊的身子坐不直,使渐渐地横倒在椅子上。

我站起来扶住伊。

书室门突然给推开。

颜撷英惶怖地站在门口,后面随着焦黄面孔的阿荣,张大了嘴眼在发愕。

霍桑不理会他们,抢步走到窗口,大声呼叫。

国英兄,快进来!这女子已经服了毒,应得立刻送医院,再迟怕来不及了!这件案子终于结束了。

效琴授给霍桑的一封信,也是有结束作用的,我现在把它披露在下面。

那信道:效琴妹爱鉴:这封信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读的,可是我也出于万万不得已,请你原谅我吧。

我幸而获得了你的爱,又蒙你允许了婚约,那原是万分幸福的。

不料你的哥哥有刚,不知为着什么,竟存着破坏的心,无论如何不应许你出嫁。

当初我曾亲口向他解释过,请求他的同意。

他一概不理会,一定要我取消婚约。

后来他用污辱的话诽谤你,我自然不听他。

他忽而又变计了。

唉!他那杀人不见血的阴毒的计划真厉害,可惜我早先不觉悟啊!原来他套上假面,忽而重新和我亲近起来,天天约着我一块儿玩。

我没有成见,不防他怀着恶意。

他竟引我进了赌场,又教我入赌局;我自己也太愚,竟进了他的圈套。

我赌了几个星期,输掉不少;他又劝我翻本,并由他的介绍,用重利借到了七千元,不久也完全输去了!我原是在求学时代,没有财产权,又不知再向哪里去借贷。

可是债主逼得紧,我的名誉将近破产了!这时候我正走投无路,有刚就强迫我做一种不名誉的行动,那就是‘偷’!唉!我真惭愧啊!我听了他的话,偷了我母亲的一对珠花,又加上我妹妹的一只钻戒,方才清偿了赌债。

但债虽清偿了,我的偷盗的罪却已被我父亲发觉了!琴妹,你知道的,我父亲是怎样一个严厉的人。

他起初要送我往法庭上去,后来因我母亲的劝阻,才把我驱逐了。

其实我干了这样的事,无论再不能置身于社会,就是我亲爱的爸和妹妹都不将我看做人,我在家庭里,也没有面目立足了!我此刻已成了没人格的人,再也不能见你,更不配做你的爱人了!现在只有一条出路——那长江里的清流也许能洗掉我的污迹,恢复我的清白!唉!琴妹,是的,我太懦弱!我觉得没有勇气再见你,请你宥恕我!你读这一封信时,我的身体早已安葬在江波中了!姜志廉绝笔十月九日这封信解释了这惨剧的因果。

我曾问过霍桑,有刚和他的妹妹究竟有什么样的怨仇,竟忍心用卑鄙的阴谋,破坏他们的婚姻。

霍桑叹息道:有刚是二房里承继过来的。

他的愿望也许想一个人单独承袭全部的产业。

可是张老太告诉我,效琴的父亲在临死的时候,竟把遗产让兄妹俩均分了。

这就是结怨的主因。

有刚是个贪婪残忍的人,效琴又不是他嫡亲的妹妹,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了。

他大概认为只要效琴不出嫁,伊名下的财产总逃不出他的手掌。

但瞧效琴的年龄已近花信,还迟迟不出阁,可见伊的婚事的被阻扰也许已不止这一次。

你也听得,有刚借着酒醉曾殴打过效琴,这也可见兄妹间的怨嫌的一斑。

唉!我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一件事的主因还是中了遗产私有制度的遗毒。

那宗法社会的渣滓——无聊的同血统的男性嗣族观念——也推波助澜地造成了这一幕惨剧。

(当时女子承继法还没颁行)可是新教育的力量太薄弱,一般人的眼光还都被那传统的魔障所阻隔,到底瞧不破。

于是怨海中的风波也就永永汹涌,没有宁息的一日了!照例,我要请霍桑说明侦查这一件凶案的过程。

他说:我在这件事上留下了一个不可恕的错误。

因为这是一件双重谋死案,一是下毒,一是刀刺。

下毒的是主犯,刀刺的是次犯:我以为是两个人。

谁知竟是一个女人所包办!我说:这委实是意想不到的,你也用不着自咎。

但案中的主犯,你在什么时候知道的?霍桑道:我在张家察验之后早就知道了。

我诧异道:这么早?你怎么样知道的?他说:我第一点着眼,就在有刚的死由于中毒,不是刀刺,我凭着观察所得,就知道下毒的是他自己家里的人。

因为我瞧见死者鼻孔和唇嘴上面都还微微留着些血迹,显见是流血以后经人抹去的。

你想凶手为什么要抹去血迹?不是要灭迹乱人的视线吗?这样,若是外人,何必多此一举?并且事实上也未免太从容。

我当时曾指给姚国英瞧,他却没有注意到。

还有那窗帘的剪角也是灭迹的一怔。

不过最主要的证物,还是那把茶壶中的余茶。

你难道没有觉得?我点头道:现在我明白了。

茶壶中是满满的一壶,见得有刚饮酒回家后并没有喝过茶。

这原是出于情理以外的,但当时我竟想不到。

是,这是一个反常点。

还有一点哩,你也明明瞧见。

唔?什么?那茶壶中的茶叶不是都浮在面上吗?这也是反常的。

正常的现象,茶叶都应得沉在底上,即使泡茶的水不曾沸透,浮起的叶也不过少数。

可是那时你看见的,全部茶叶差不多都浮在面上。

可见茶叶已给换过了;而且换的时候没有沸热的水,因此茶叶泡发不开,就自然而然地浮在面上。

你若能注意到这一层,就可以进一步推想,那所以换茶叶的内幕也是自然‘洞若观火’了。

唔,我的观察力本来比不上你啊。

但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宣布了?包朗,这句话,又显得你躁急卤莽了!你想当时有种种疑点都没有着落,怎么就可以武断?况且我虽知道下毒的人是家里人,但还不知是那一个。

因为那时候他的妻子颜撷英最有嫌疑。

并且尸体上又刺上了一刀,是件双重谋杀案;铁箱中又失去了钱,又像夹杂着盗窃。

于是我假定案中至少有两个罪人。

我想主凶既然是家里人,那么行凶的目的决不会单为着区区的钱。

我又料定这两个人都是和死者相熟的。

那么去手印的痕迹显示了那人行事以后,只准备灭迹,却并不想急急逃走。

所以我就也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进行了。

你在什么时候才确实知道那主凶就是效琴?我直到瞧见了他们吃晚饭以后,方才完全证实。

我起初也觉得颜撷英很可疑,后来据调查所得,才觉伊没有行凶的必要。

因为他们夫妇俩固然不和睦,但有刚既然企图另娶,有过离婚的意思,又在假造证据——就是那张毁谤女人的信稿——准备作离婚的把柄,可见这一方面已没有什么拘束。

如果颜撷英不满意他,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恰好是双方愿意。

何况现在的离婚又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伊的哥哥也不能反对到底,伊何必冒险行凶?解除了这个疑障,我的眼光就转到效琴身上去。

效琴是有刚的堂妹,感情素来坏,但瞧伊吃过两次亏,便可见一斑;产业又是均分的,这里面更有因果可寻。

更从事实上推想:效琴说伊听得了重物倒地的声音,才走下楼来。

但想书室是在东边的楼下,效琴的卧室却在西边憩坐室的楼上。

伊怎么能够听得这样清楚?并且据伊的母亲和金寿说,当他们听得伊的呼声的时候,都在将近睡着的朦胧中。

这可知他们起先被有刚的吵闹声所惊扰,大家都睡不着;但后来竟能够朦胧睡去,显见那时候有刚的吵声一定已停止了。

就在这个声音静寂的当儿,你想效琴又在干些什么事呢?从物证上说,那把剪刀太小巧,不像是书桌上剪信封的东西,却像是刺绣用品。

谁在刺秀?张老太?不是。

伊的年龄太老了,像是个享福人。

是颜撷英吗?伊常在外面跑,当然坐不定。

那么只有效琴最近情了。

剪刀既然是伊的,剪窗帘的也是伊吗?那是值得进一步考虑的。

你总也瞧见,窗帘上剪掉的右角是自下而上的,可以想见剪的人用的是左手。

因此种种,我就想从这条线路进行。

后来事实开展,汪巡官发见了那把凶刀,给予我行刺的也是屋中人的影子。

我正要赶到张家去证实我的理想,忽然许济人来了一个岔子,几乎把我拟成的主要理想根本推翻!是不是那张有刚写的渗墨纸,使你相信下毒的是贾子卿?是啊。

这纸既然是有刚的亲笔,我怎能不相信?直到和贾子卿谈过之后,我才回向正路,看见了效琴确是用左手执剪的,我的理想的基础才稳稳地奠定。

但有刚怎么会写这张纸?你可也能推想得出?霍桑思索了一下,才说:那也容易明白。

他不懂得女子的心理,以为效琴是柔弱可欺的,绝不防伊会反抗。

不知一个女子到了青春之火旺炽的求偶时期,如果恋爱或婚姻上受到妨碍,伊的有形或无形的反抗力量是非常可怕的。

此外有刚不知道毒在茶中,而以为是在酒中,所以他就认做子卿谋害他。

他顿一顿,又说:不过这一次贾子卿的晤谈,也给我一种启示。

他告诉我有刚曾阻止效琴和志廉的婚事,在动机上又多了一种成分。

我又提出他对于行刺人的推索的经过。

霍桑说:我对于这一着的出发点是错误的。

我以为那行刺的次犯是另一个人,因着衔怨有刚,凑巧在同一时候行凶。

当时我假定那人也许守候已久,在那天晚饭时,抓着了机会混进里面去;或者竟是在金寿出外报信的当儿混进去。

现在我们已知道阿荣就是在这个时候溜进溜出的。

我料想那人在匆忙慌乱中看见有刚倒在地上,就刺了一刀逃出。

至于行刺的动机,因着有刚的贪狠苛刻,无论朋友佣仆都有结怨的可能,所以凡案中的有关系人,都在可疑之列。

不过我所特别注目的一人就是阿荣。

不错。

不过你似乎并不认为阿荣是行刺的次犯。

是不是?是。

我认为他是乘间行窃的人;而且也许是目睹凶案实施的人。

因为他的暂时失踪决不是偶然的。

从时间上估量,他回到张家的时候,大概正是凶案发作的时候。

或者他眼见那凶手正在动手,凶手就用钱贿赂他;或者他看见凶案已经发作,却触动了乘机行窃的意念,就开了铁箱偷窃。

所以我认为这个人是案中的一条重要线索。

你当时曾假定他会自己露面,有什么理由?我知道他是个孝子;从他连夜赶回张家去的一点上看,又知道他对于主人不见得有深怨切恨。

所以他的失踪至多是为了钱的问题。

他的母亲正害着病,阿荣有了钱,不是有拿回去做医药费的可能性吗?所以我请江巡官派人到他家里去守伺,可惜迟了一步。

不过我的料想没有错,他到底做了这案中的一条重要线索。

我点头道:对。

要是阿荣不回来,你想效琴可会自动揭发吗?霍桑沉吟道:我不知道。

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没有多大关系。

案情的剖解到这里似乎已没有任何遗漏了。

最后我又把那位委托人颜撷英的行径询问霍桑。

因为伊是时常出外的,踪迹又常在游戏场所中出现,伊本身的操守似乎也有疑问。

霍桑叹口气说:这一层我不曾仔细调查过,恕我不能回答。

不过有了这样一个荒荡的丈夫和一个偏私的恶姑,也难乎其为媳妇。

所以即使伊的行径有什么长短,也不足深责。

他顿一顿,包朗,我想你的头脑还不算落伍,总不会认为贞操是女子片面的义务吧?最后的结束,我似乎还得提一提效琴进医院后的结果。

不过我觉得太凄楚,还是让读者们运用一下想象力吧。

很抱歉!正文 犬吠声更新时间:2008-4-8 10:58:44 本章字数:15386一、吠声中的血案先生,这件事提起了还会教人发抖!时间在半夜过后。

一阵阵凄惨的吠声惊破了我的梦,我本来很贪睡,但那时不但我们的黑黑吠得很急,连屋子的前后左右也差不多都给这汪汪的声音包围了,仿佛有干百只犬合伙儿吠,不由不使我惊醒!我想起上一次西隔壁王老九家里失窃,也有过这样一回吠声,今夜里莫非又有偷儿到我们的屋子里来?我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一件棉袄,点了油灯,走出房间,仔细地听一听。

吠声最剧烈的所在似乎是我家的后园。

天很冷,我把棉袄扣一扣,拿了一根木棒,提了灯向后面去。

不料我穿过了后厅,正要跨出厅后的门口,踏进后园,猛觉得脚底下被什么厚重而不算得坚硬的东西一绊,几乎使我跌倒。

我站定了把灯一照,这一惊非同小可。

原来老爷正血淋淋地横躺在门口外的地上!我吓坏了,喊了一声,立即退进后厅。

到了西向的楼梯脚下,我高声叫‘小姐可是没有回音。

我觉得奇怪。

因为我先前从楼梯问前经过时,仿佛听得楼上有脚步声音。

当时我还以为老爷也许也听得了吠声,正要下楼。

此刻者爷既然倒在地上了,楼上的声音一定是小姐或小使女阿珠。

可是我叫了两声,始终没有人回答,因此又不由不使我惊疑不定。

我略停一停,再喊一声,依旧没有回音。

我正打算上楼去瞧瞧,是否也出了岔子,但我刚才跨上了三级,忽然看见小姐从楼梯上走下来。

小姐问我有什么事情。

我说者爷已给人杀死。

伊吓得几乎昏过去。

我扶住了伊,走到后厅背后。

小姐一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老爷,便伏在他身上哭。

这时我想起厨子董兴怎么还没有被吠声所惊醒,就向厨房走去。

不料又吃一吓,董兴也直僵僵地躺在厨房门口,额角上血迹模糊,分明和老爷一样受了伤。

我昏了,不知道怎样才好,忽听得小姐叫我,我就回到老爷的身旁。

那时阿珠也下来了。

据小姐说,老爷的呼吸没有绝,似乎还有救,叫我去请医生。

我马上奔出去,到本镇的南翔医院里去敲门。

隔了一会,医生来了,果然说老爷的脉没停,还有些希望,就把他拾进医院里去。

接着我们又将董兴救醒了。

董兴的伤势不算重,故而没有进医院。

等到天亮了,小姐叫我趁头班车到上海来报告少爷。

少爷就领到我这里来。

先生,这就是昨夜里的情形,一句没有虚。

这一节故事是张才福家的男仆江荣生在霍桑的办事室中讲的。

那时候荣生的小主人张杏卿也在旁边。

杏卿是个面色苍黑衣饰朴素的少年。

他等荣生说完了,又开口陈说他的本意。

他说:霍先生,这是大概的情形。

你若要知道得更详细些,那不得不劳你的驾,到舍间去看一看。

我觉得家父突然问遭这横祸,不无蹊跷,请你费些儿心,查一个水落石出。

霍先生,你此刻可以同我们一块儿走吗?霍桑坐在炉边,一边吸烟,一边静听这主仆俩的谈话。

我自然也一起在场。

我看江荣生的体格很结实,面貌近乎粗野,可是胆子似乎特别小。

因为他虽穿着厚厚的黑布棉袍,讲故事时身体好像有些抖。

我不知道原因是不是天冷,还是恐怖的印象使他如此。

张杏卿也是满脸忧容,进门时还说了不少恭维话,我这里都略去了。

霍桑放下了纸烟,说:也好。

南翔距离很近,我们就走一趟。

他顿一顿。

不,此刻我还有几封要紧的信必须立刻答复。

你们不如先去,我们趁下一班火车来。

那天十二点一刻,我们踏上了南翔专车。

霍桑读报消遣,绝口不谈张家的案子。

他每次探案,在证据完备和事实明了以前,从不肯轻发议论。

我素知他的脾气,当然也不便说什么空话。

但趁这余暇,姑且把张杏卿告诉我的话补叙几句,被害的张才福是南翔镇上的一个小小乡绅。

他从前在上海开过丰大米行,此刻却做些放款生利的事,在乡间享福。

他有一男一女,男的就是来委托我们的主顾杏卿,已经二十一岁,在上海福新面粉厂里服务;女的名叫秀芳,也曾在上海中学里读过好几年书,这时却陪着父亲在乡间。

此外有三个仆人:一个就是来报信的男仆江荣生,受雇还只三个月,年纪在三十上下;一个是受伤的厨子董兴,被雇约近一年;还有一个小使女阿珠,却是自幼生长在张家的。

火车到达南翔时,那个穿黑布棉袍的江荣生正伸着头颈在车站上迎候。

荣生说,张家离车站不远,我们三个人就并肩步行。

那条通车站的马路很阔,两旁种着许多树木,料想夏天的浓荫覆道,景致一定很好。

电杆木上钉着些关于立身行事的格言,颇有些文明气象。

荣生告诉我们,警察局里蔡巡官已经去验过,发见后园门已被撬破,东书房中失去两件钢器,一只红木柜也给撬坏。

园门外有一块泥土地,因着昨‘夜上半夜落过几点雨,泥上显着几个足印,那印直通官道,一入一出,非常显明。

他又说在这—星期中,镇上发生过两次窃案:一家虽所失不多,另一家姓浦的也是镇中的乡董,竟被窃去了价值五千多元的东西。

这两案都至今没有破获。

故而据警察们推想,一定是什么外乡来的窃贼干的。

霍桑问道:前两次窃案可也有什么人受伤?荣生道:这倒没有。

不过警察们说,浦乡董家失窃时,也有很大的犬吠声音。

因此,这一件案子也许是从一条路来的。

霍桑喃喃自语地说:不过这是一件凶案,性质似乎不同。

二、皮鞋印张家的屋子接近南翔镇的东市梢,是朝南的,共有两进:第一进平房,第二进是五开间的楼房。

前门有一方旷场,正屋的后面有个小园,给短墙围着。

张杏卿带着黯淡的神色,和我们招呼一下,便引进一间密室,忽而改变了清晨时的态度,鬼鬼祟祟地向我们陈说。

他道:霍先生,我已经发见一个线索,不过说出来有些惭愧。

他顿了一顿,才皱眉继续。

舍妹秀芳有一个男朋友,是本镇第四小学校的校长,名叫郁小园。

他从前一直在这里来往,所以和舍妹的关系很密切,曾有过求婚的意思。

但家父以为坐冷板凳没出息,不赞成。

三天前,家父和小园曾决裂过一次,不许他以后再踏进门口。

小园也忿忿而去。

因此我想昨夜的事,也许——霍桑忙摇摇手阻止他。

慢。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我现在有几句话要问你。

令妹和小园的交谊,你以前可知道?杏卿道:知道的,他也常和我通信。

那末你刚才在我们寓里所说的‘有些蹊跷’可就是指他说的?这倒不是。

因为舍妹和小园的婚事,在我原没有成见。

况且他和家父决裂的事,我完全不知道。

刚才我向阿珠问话,伊才告诉我。

我所以疑他,完全是从情势上着想。

好,但我们为审慎计,眼前且慢下断语。

现在令尊怎么样?我刚从医院里来。

他的气息还没有断,希望却很少,据郭院长说,他的脑子已经受伤。

是刀伤吗?不是。

他是被一只提水的木桶击伤的。

桶是我们家里的东西,仍在后园中井旁边,桶上有两处血渍,可见董兴受伤的凶器也是这一只桶。

董兴怎么样?也好些吗?他还睡在后园东边他的卧室中,但已经能说话。

你可要问问他?当然要。

我还得见见令妹。

不过第一步我们先要瞧瞧足印和园门。

请你引导。

我们出了第二进屋于的门口,便看见地上一大摊血迹,这就是杏卿的父亲张才福被害处。

荣生说那时他的主人的两足在石砌的园径上,上身和头部却在径旁的泥地上。

荣生又指着东西的一带披屋,说:那边就是厨房和董兴的房间。

厨房门外有口井,井旁边的那只木桶就是昨夜行凶的凶器。

霍桑抢上一步,取起木桶来细细察验。

我也跟上前去。

捅有一尺直径,木质很厚,桶的两面各有血迹,不过大小不同。

霍桑瞧了一会,他的眼光闪动不定。

他又喃喃自语道:这桶很重。

人们脆薄的颅壳当真受不起。

他仍把桶放在原处,向园门走去。

那园子恰在正屋的背后,园门离铺石板的官道约有七八步光景。

园门和官道之间的足印,一入一出,一共约有十五六个,都很明显,霍桑把放大镜取出来,俯着身子向地上察验。

他说:这是皮鞋印子。

江荣生接嘴说:是,方才蔡巡官也这样说过。

霍桑问道:你们家里可有穿皮鞋的人?荣生吞吐道:有。

不过——霍桑忽仰面问道:不过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荣生呆住了。

他的眼光凝注在杏卿的脸上,口吻张动,却说不出话。

杏卿接口道:不错,我从前本是穿皮鞋的。

我的鞋子比这印大得多——唉!我记起来了,小园也常穿皮鞋,并且我看尺寸也很相近。

霍先生,你想这可就是——霍桑又岔口道:这当然是重要的证据。

不过你姑且慢提问题。

现在你们瞧。

这是入印,这是出印;每一步的距离,也没有参差。

……包朗,你也瞧瞧。

这一个印很有研究价值。

他随把手中的放大镜给我。

我走过去瞧视,看见那个霍桑指示的痕迹比别的印子长一寸光景,宽度也不很齐整。

我说:这可是另一个人的足印?霍桑摇摇头。

不是。

你瞧,印的两端都是尖形,向南的一端更显明些。

那一定是一出一入的两个足印交踏在一起。

我点头道:不错。

不过骤然问看了,不容易分辨。

霍桑将足印量了一量,立起来问江荣生道:你刚才说昨夜惊醒的时候,屋子的四周都有吠声;可见那吠声已经起了好久,你并不是一吠就给惊醒的。

是不是?荣生应道:正是,先生。

我是最贪睡的,如果只有一声两声的犬吠,我决不会醒。

霍桑点点头,又回脸说:杏卿兄,你上楼去请令妹下来,让我问几句话。

杏卿正要回身进内,霍桑又叫住他。

慢。

你们不是还失窃吗?失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杏卿道:一只古铜香炉和一尊古铜罗汉。

书房中的一只红木柜也给砍破了。

柜是锁着的,柜中又没有价钱的东西。

不但我不明白,连舍妹也不知道。

霍桑皱眉道:这是很可惜的。

那末,这两件铜器是不是名贵的?杏卿答道:并不。

那香炉可值一二百元,罗汉还不到此数。

我觉得那人的目的分明在行凶,却顺便拿了两件东西。

使人家信做盗案。

霍先生。

你说是不是?霍桑仍不加可否,但说:好了。

你上楼去吧,叫阿珠一同下来。

杏卿走了,我们三个人也回到后园门口。

我看见那木门的样子已被什么利器砍坏。

霍桑道:像这样子破门进来,着实费工夫。

我说:正是。

就是这砍门的声音也尽足以引起犬吠。

霍桑点点头,随即走进园门,向厨房走去。

厨房门外的浅廊下,有一只小黑犬躺着,看见我们走近去,撑起了前足,嘴里发些呜呜声,像要发作,却给荣生挥挥手阻住了,没有吠出来。

霍桑指着问江荣生道:这就是你家的黑黑?荣生应道:是,先生。

这时厨房中走出一个黑肤方脸的人来,身材相当高,穿一件黑洋缎的棉袄,下身是一条青布夹裤。

他的额角上缠着棉花绷带,脸色微带苍白,眼睛也像失了神,年纪约有四十左右。

我知道这就是厨子董兴。

荣先生奔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董兴就向着我们这边走过来。

我们就在一个晾衣架旁边站定。

霍桑问道:你的伤已好些吗?董兴答道:好得多了,我的伤原不很重。

老爷怎么样?可还有望?霍桑摇头道:我还没有去瞧过。

据你家少爷说,恐怕已没有希望。

现在你把昨夜经历的情形仔仔细细地说一遍。

董兴说:我知道的不多。

昨夜约摸半夜时分,我被黑黑惊醒。

我仿佛听得园门推动的声音,觉得不好,忙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裳。

那时黑黑汪汪地吠得越发厉害了。

我又开了厨房门出来,忽觉一阵冷风吹得我浑身发抖。

我没有带灯,仿佛看见门外一团黑影。

我正待喊,猛觉额角上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便身不由主地倒在地上,以后我就不知人事。

直到医生用冷水将我救醒,我才知道老爷也给人打坏了。

霍桑道:你起来时,只有这一只黑黑在吠吗?或是还有别的邻家的犬在一块儿吠?我醒时,好像觉得隔壁李家里的那只阿黄,也在汪汪地叫。

后来我只在想有没有份儿进来,不曾留心犬吠声。

巡长说:我们在左右邻居家调查过。

东隔壁李家的老主人昨夜里也被犬吠声惊醒。

他还听得脚步声音从他家后门外的空场上奔过。

镇上元昌客栈中,我们又查得有两个异乡客人今天一天亮就走,形迹非常可疑。

霍桑低头想了一想,说:好,我正要去拜访贵所长,也打算往外面去查一查。

对不起,就烦你当一个向导。

他又和我附耳说:你留在这里,问问那个阿珠。

你得注意,伊的话也许很有关系。

我去一去就来。

他就跟那报信的胖巡长匆匆出去。

三、一封信霍桑走后,张杏卿又趁空往医院里云看他的父亲。

我把江荣生打发开去,以便一个人向阿珠问话。

因为我看见阿珠听秀芳答话的时候,脸上似乎露一种窃笑的神气。

霍桑临走时的叮吁,大概也看到了这一点。

我先叫阿珠坐下来,才用温语问伊。

伊说昨夜里伊也是被那宏大的吠声所惊醒,同时伊又听得开房门的声音,有脚声向楼梯走去。

一会儿伊又听得步声回房来,再过一会,又听得荣生在楼下叫喊,伊也就起身下楼。

我问道:你听得开谁的房门?阿珠低垂了头,疑迟了一下,方才答道:小姐的房门。

我心中微微一怔,暗付这一着当真有重大关系,但仍不露声色。

我又问道:你不会错误吗?我听说你的老主人也睡在楼上,你怎么知道不是开他的房门?阿珠道:不会错。

因为小姐的房和我的房只隔一层板壁。

老爷的房更近楼梯。

并且脚声我也听惯。

一定是小姐。

那末伊出房后有没有下楼?我不知道。

我只听得伊出房后向楼梯那边走去,过了一会,又听得伊回进房里去。

我记得荣生也说过他听得楼上的脚步声,合着阿珠的话,这一点势必实在。

那末秀芳走出来干什么?伊为什么要说谎掩饰?伊曾下过楼吗?伊对于这案子有什么关系?不过伊是张才福的亲生女儿,我再推想下去,未免神经过敏了吧?我又向阿珠道:你既然听得这样清楚,显见你那时候必已完全清醒。

你为什么不起来?阿珠道:先生,我害怕。

我听了那汪汪汪的声音,心里实在伯。

天气又冷,我把身子从被窝中抬起些,就觉得我的牙齿在职打。

后来我听得了小姐的哭声,才勉强爬起来。

我又问起郁小园和被害的才福互相口角的事。

阿珠的答话和杏卿告诉我们的完全相同,原因确是为了秀芳的婚事。

我把所知的事实归纳起来,引出一种理解。

这件事郁小园确有重大的嫌疑;瞧秀芳的言语状态,似乎伊也预先通谋。

若凭旧伦理的眼光看,这推想当然不能成立。

可是自由恋爱和非孝一类的论调眼前正汹涌着,又不由不使我不寒而栗。

半小时后,霍桑忽匆匆同着杏卿进来。

我将阿珠的话报告他。

他想了一想,忽叫杏卿把室中的一干人一齐唤到厅上。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但见他的眼光闪烁,神情非常紧张,似乎这案子已有非常的发展。

霍桑在主仆们聚集之后,当众说:这案子我已经有几分把握。

那凶手撬门进来,伤了两个人,又匆匆出去,因此惊动了邻近的众犬。

这里面有两个人处于嫌疑地位:一个是外乡来的陌生客,在镇上耽搁了三天,今天天明忽然失踪;另有一个虽也同有嫌疑,但情势上比较轻些。

张秀芳忽颤声问道:这两个嫌疑人是谁?你可已查明白?霍桑向伊瞅了一眼,点头道:知道了,不过此刻还不便宣布。

一个打岔挫断了霍桑的表白。

一个邮差送进一封信来。

杏卿忙接过一瞧,不自觉地失声惊呼。

哎哟!霍先生,你瞧,这一封信有关系吗?霍桑接过信,我忙凑近云瞧。

信封上写张才福收字样,信笺上只寥寥两句。

笔迹近乎矫饰,笔画粗细不匀,但仍掩不住它的劲挺。

今夜十一时,在南桥坑面洽一切,请勿失约,免致后悔。

马启。

霍桑的眼中露出异光。

他将信纸信封仔细察验了一回,又低头思索。

他问道:杏卿兄,你们可有一个性马的熟识人?张杏卿疑迟地答道:姓马的——晤,亲戚中没有。

若说家父的朋友,我可不大详细。

他又问。

那末这镇中可有这一条南桥?那男仆荣生立即道:有,就在南市梢口。

霍桑点头道:是了。

杏卿兄,我看出这信是昨天下午五点钟从本镇发出的。

信中所说‘今夜显然是指昨夜。

那人以为这信当日可到,希望令尊昨夜去赴约。

但乡镇邮局除了快信,日落后便不投递,故而直到此刻才到。

但发信的人不知道,等令尊不到,以为他有意失约,故而便赶到这里来动手。

张杏卿张目道:霍先生,你说这个姓马的就是凶手?是。

那末现在怎么办?我们但须追得这个发信的人,全案便可解决。

他回头瞧着三个仆人。

还有一句话,你们的主人这几天可有什么异状?譬如有什么陌生的客人来拜访,或是他接得了什么信札,便发生惊骇的形状。

你们可觉得有这样的事?三个仆人都不回答,但面面相觑。

一回,厨于董兴答道:陌生的客人没有。

但大前天老爷从镇上回来,脸上有些异样,好像怕什么人,吃夜饭时坐都坐不稳。

霍桑道:他这种样子往日里可常有?董兴摇头道:不,难得看见的。

霍桑又点点头:好了。

这一点更足证合我的推理。

现在我相信这个人一定已不在镇上,我们必须赶紧迫捕。

……杏卿兄,这封信姑且交给我保存。

我们还有些别的要事,打算先回上海去。

你们这里也得谨防门户,没事别轻出,那凶手说不定另有恶计。

一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四、黑夜中的哑剧我们离了张家,霍桑又到镇上警察分所去弯了一弯,才直奔车站。

回到上海时已交两点三十五分。

霍桑始终在办事室看报休息,并无任何活动。

到了那天断黑后七点一刻,霍桑又拉着我趁火车重新上南翔去。

他保守着缄默,并不和我说明,只说到了南翔,便知究竟。

经我一再诘问,他才告诉我他先前往镇上去探访的情形。

他曾见过镇上的察巡官,又到邮局里去过;又去找过郁小园,但不曾见面。

据说上夜里小园在邻镇的亲戚人家应酬,还没回家。

霍桑又查明警察们也曾到小园家去查问过,还拿了小园的一只皮鞋去。

此外他又访得张才福新近曾往上海去过几次,又曾同一个旧时的米行同业在镇中喝过好几次茶。

我问道:你可知这同业的是谁?霍桑摇摇头。

我又问。

那末那封约会信可就是这个人写的?我不知道。

你想这姓马的和张才福有什么纠葛?我也不知道,但迟早总可以明白。

那末你瞧那郁小园究竟怎么样?他昨夜一夜不归,会不会有什么干系?霍桑好像不耐烦,连简单的答复都懒得开口。

他叫我耐心些儿,等这案子自然发展。

我有些纳闷,可是也没法强迫他发表。

我们到南翔时,路上已很冷落。

因着西北风上了劲,大半人家都已关窗闭户。

我们到了张家的屋子外,霍桑先在外面兜一个圈子,却并不进去。

他领我走到距离那屋子约摸百码光景的一棵大槐树底下,便停止脚步。

那里已是市梢,一条往东的官道,岔着一条向南和西北的支路。

官道的一边是田,田中点缀着几座坟和几棵白杨。

他低声说:包朗,我们在这里进晚餐吧。

‘他从他的皮包中摸出些牛肉饼干等物,给我分食。

我便觉惊讶。

他的行动太突冗,我看不透有什么用意。

霍桑又低声道:今夜有好戏呢。

你慢发问句,吃饱了瞧戏吧。

我虽不便多言,但谜团横梗在胸脯,再用不着什么填充我的胃脏。

霍桑似乎胃口特别好,把饼干牛肉和西北风一起送进嘴里去。

大约有半个钟头,我们刚才吃好。

我感到冷飕飕,又不知道这好戏什么时候才能开演,开始耐不住。

霍桑正在收拾他的皮包,忽然有一个人急匆匆从西北的支路上走过来。

霍桑忙拉住了我的手臂,似乎禁止我声张。

那晚恰当上弦,空中的流云不绝,月光也时明时灭。

但那来人是个穿短衣的工役,在半明光线下,我瞧得非常清楚。

那短衣人走过了我们蔽身的大树,一直向张家的屋子走去。

少停,我果然看见他敲门进去。

我低声问道:这个人是谁?霍桑道:这是一出有趣的喜剧,这个人只是一个配角。

还有主角?是。

主角是谁?说破了反而减少兴味。

对不起,你自己瞧吧。

我的纳闷加深了。

这是一件血案,内中还夹杂窃盗,甚至有婚姻纠葛,情节相当严重。

可是霍桑却说是一出喜剧——而且是有趣的喜剧!这未免太滑稽。

他不会高兴得在寒凛的夜风中跟我开玩笑吧?可是他的老脾气又发作,处处把我困在鼓中,我有什么办法?又隔了一会,那短衣人重新退出来,后面还跟着另一个人,又匆匆地从我们的树面前经过,走向支路去。

当他们走近的时候,我认得出那后面跟的一个就是被害的张才福的儿子张杏卿。

杏卿此刻往哪里去?他可就是这喜剧的主角?剧情又是怎么样?我的疑问堆叠到了咽喉,也没有法子冲破喉关。

因为霍桑早筑好了一条慢发问句的防线!我们默然地相对,更增加了我的寂寞无聊。

霍桑找到了两块坟前的石碑,叫我坐下,又取出纸烟来给我。

我勉强接受了吸着,才又提过了近一个钟头。

夜气越发寒凛了。

天空的云片得到增援,加强了阵容,月姊姊负气似地索性以逸待劳,深藏不出。

四周一片墨黑。

风先生在助威,吹得墓前的白杨的枯枝必剥必剥地乱响,好几次击落在我的头上。

吁吁吁!当然不是鬼啸,可是听在耳朵里也不会有美感。

远村的犬吠声也活动了,一声两声,风先生好意地推送过来,可我只觉惨栗毛戴!我再耐不住。

霍桑,我们等在这里,到底干什么事呀?霍桑仍很安静地答道:瞧戏啊!瞧免费的好戏啊。

喂,耐心些,戏马上就上场了!果然。

东面的官道上出现一个人——一个男人行地走过来。

那人的步子并不快,且行且不住地向前后僚望,状态的确很诡秘。

从这个角色——假定真是个角色——的表演上估量,剧情似乎不会怎样坏,我的兴趣开始提振些。

霍桑一望见这个人,急忙丢了残烟站起来,张大了眼睛,好像很诧异。

怎么?这个人在演员表上有姓名吗?还是额外的客串?要是有份的,他是主角还是配角?那人走近大槐树时,霍桑忽蛇行着回到大树底下去,我也依样上前。

这时月姊姊忽然发一个狠,刺破了一条云隙,突然亮一亮,照见那人穿着长袍马褂,头上戴一顶铜盆帽,年纪似乎很轻。

他越近市梢,那种鬼鬼祟祟的状态比以前越发可疑。

就是霍桑的表情也尽可欣赏。

他楼着身子,全身的精神似都运注在他的双目之中;真像一头狮子瞧见了一种猎品,正待作势力搏。

他看见我想走近去瞧清楚些,忽而伸过手来,用力把我拉住。

转瞬间那人已悄悄地绕到张家的屋子后面去。

包朗,你没有失望吧?这还是序幕——不,是一支插曲。

正剧在后面呢!这是霍桑附着我的耳朵在打气。

其实是多余的。

我的兴味已经渐入佳境,此刻所企求的不是鼓励,是连续的行动。

这也没有失望。

霍桑首先开步。

我也蹑足跟着,远远地绕到了张宅的后面。

我看见那少年男子正站在后园外面,除下了帽子,伸着头颈,仰望上面的楼窗。

窗中本是有灯光的,霎时间灯光忽而熄灭。

下面的少年仍静悄悄地等在门外。

霍桑拉我走得近些,又附在我的耳朵上说:戏剧中少了女角,会减弱趣味吧?你的眼福真不坏,看到了戏外戏。

瞧,女角快登场哩!那后园门微微地开动。

先是一个人头,随后走出一个人来。

月光恰被黑云遮住,我瞧不出是谁,但黑黝黝的剪影告诉我是个女人。

霍桑又附耳报告。

是张秀芳!唉!两个黑形接近了,并肩地转到屋于的西角去。

我再瞧不清楚。

他们当然有台词。

可是我所看到的只是哑剧,而且哑剧也不彻底,因为霍桑仍拉住我,不许我跟上前去,我只得靠着围墙喝冷风。

约摸有一刻钟光景吧,我重新见那两个角色回过来。

女角仍从园门里进去,男角也转身向东,悄悄地打算退回去。

霍桑忽放开脚步,回到我们先前藏身的大树底下。

他把身子贴伏在树干上,探着头看那男角。

我也依样葫芦地静伏着。

那少年走近了。

霍桑忽从观客的身份跳上舞台去。

他突的跳身而出,拦住了这少年演员的路。

他低声道:小园,慢!我跟你谈几句话。

我才知道角色就是秀芳的情人郁小园。

小园没料到,吃一惊。

他的身子一侧,似乎要奔逃。

可是霍桑的举动太迅速,早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拉到大树底下。

小园一边喘息着,一边还想抗拒。

我也参加表演,上前去帮忙,将小园的另一只手臂捉住了。

霍桑又低声说:别惊骇。

我是私家侦探霍桑。

你只要把实情告诉我,我决不无故难为你。

小园的惊魂定一定,喘息着说:唉!你就是霍桑先生?……唉,我正要请教你。

……霍先生,这件事委实是冤枉的。

现在警察们疑心我是凶手,已经派人监视我的屋子——霍桑插口道:你昨夜在哪里?我在毛家宅表叔家里吃寿酒。

你尽管去打听。

今天有人告诉我,这里的才福先生被人打伤了,警察们似乎疑心我。

故而我躲了半天,此刻特地悄悄地来看秀芳,问一个究竟。

伊怎样说?伊说伊也不知道谁是凶手。

伊告诉你些什么?伊说昨夜伊被吠声所惊醒,忽听得伊的父亲开了房门下楼来。

后来吠声越发大了,伊疑心有什么人进屋子去。

伊就也爬起来,出了房到楼梯头上去偷听。

伊听得伊的父亲喊一声‘哎哟’。

伊知道出了岔子,便匆匆回房去了。

太奇怪了,伊既然听得了父亲的惊呼,何以反而回房去?郁小园的头沉下了,疑迟地不回答。

他的一条膀子仍在我的把握中。

我觉得他的身体有些发抖。

霍桑把他的俘虏的另一条手臂拖一拖。

说啊,秀芳怎么说?小园吞吐地道:伊——伊那时有一种误会,才不敢下楼。

什么误会?伊——伊以为——以为行凶的或者就是我。

因为我最近和伊的父亲口角过一次。

伊疑心我也许乘夜去报复,便慌得没了主意,重新躲到房里去。

那末伊所怀疑的可实在?小园慌忙摇头道:哦!那——那委实毫无意识!霍先生,我总算在教育界上办事,怎么敢于这样不法的事?刚才我已经和秀芳说明白。

伊此刻也完全明白了。

霍桑不答,低了头寻思。

他的抓紧在他的俘虏的臂膀上的手却放松了。

我估量这一着大概已没有必要,也放了手。

郁小园自由了,又恳切地表示:霍先生,你如果不相信,尽可往毛家宅去打听。

我的表叔叫毛颂周,你只要调查昨夜里我有没有离开过表叔价一步,就可以证明我有罪无罪。

霍桑点点头,低声道:好。

此刻你既然不能回家,不如直接往警察局去自首。

你尽放心,少停我会来发落。

睨的未来的内兄张杏卿,谅必在局子里等得不耐烦了。

小园听说杏卿也在警察局里,似乎很诧异。

我也觉得出乎意外。

这件事杏卿也有间接关系吗?霍桑又说:快去吧。

我们还要等一个人来,不能陪睨去。

你若不听,吃了苦别怪我。

郁小园连连点着头。

是,是。

我马上就去。

他向我们鞠了一个躬,就回身向那条通警局的支路上进行。

我起初怀疑这个人是剧中的主角,现在霍桑轻轻地把他放走了,叫他去自首,显然并不是。

那末主角呢?这出戏究竟怎样结束呀?霍桑忽又低声向我说:当初我明知秀芳的话不实在,现在才明白。

我问道:你相信这小园的话是可靠的?霍桑点点头。

我又问。

那末这出戏谁是主角?主角还没登场。

也会到这里来?是。

究竟是谁?你不用问,立刻便可以分晓!剧情虽在逐步开展,还不是最高潮。

我仍不免牙痒痒地按捺不住。

我又问道:霍桑,你还卖关于?我们还等谁来?霍桑道:等凶手来!凶手会自投罗网吗?自然。

那就是最后的高潮!他忽在我的肩上拍一拍,低声道:来了:我忙回头向东面官道上瞧时,仍墨黑无人;更一回头,却见一个黑影正从张家的屋于后面兜出来。

原来演员的出场方向变换了。

这一次霍桑所等的人是从屋子里出来的,并不像先前两个从外面进去。

那主角的剪影是个高个子的短衣人。

他的步子很快,手里提一个小包,也有诡秘状态。

霍桑照例贴伏在树干上,全神灌注地向来人瞧着。

他低声叫我。

包朗,这家伙有些蛮力,你得助我一臂。

那黑影已经疾步近前来。

霍桑不等他走到树下,抢先跳出去。

我也跟上前去,直扑那人。

霍桑张开两膀,像虾钳般地将那人抱住了。

他厉声问道:董兴,你这包里有多少钱呀?人家等得心焦哩!来,我们一块儿往警察局去吧!五、剧情的说明高潮的表演并不太繁复。

四条有力的手臂,在经过小小的挣扎下,终于将这厨子连着一包钞票押送到了警局。

不过这案子主谋和实施的人只是董兴一个人,那也是出我意料外的。

董兴的供语非常简单:有一天他看见他的主人张才福独个儿在书房中检点钞票,放进那只红木柜中去,似乎新近收回了一注本款,他就不禁见财起意。

但他本没有谋杀的意思。

上夜里他利用天雨,先将那只黑黑关在他自己的房内,随即到书房中去砍破木柜,偷取钞票,顺手将香炉铜佛取起。

他将钞票严密地裹好,装在一只洋铁匣中,连着香炉罗汉一块儿沉在后园的井中,准备事过后再取出来销赃。

布置既妥,他更将园门撬破,又穿了一双皮鞋,走出园门去,直到官道,随后又重新回进来,打算在湿泥地上印些足迹,企图嫁罪于外面人。

这皮鞋本是郁小园穿旧了的,他在两个月前向小园讨来,别的人却没有知道。

他回进来后,便将皮鞋一块儿投入井中灭迹。

但在这个当儿,他的卧房中的那只黑黑忽然吠叫不停。

他不免惊惧,就将机就计,趁势走到后园门口,装做狗叫,以便引起邻犬的吠声,使人们信做是外来的贼。

不料他的计划不如意。

他偶一回头,忽见他的老主人正从后厅中走出来,嘴里在失声惊呼。

他知道他的机密破露了,一时慌乱,就提起井旁边的木桶,在才福的额角上击了一下。

张才福立刻倒地。

董兴慌乱地回到房中,把黑黑开放出来。

他想出了一个掩护计划,自己将额角划破些,将血涂在水桶上,装着昏晕的样子。

他起初听说张才福已没有希望,自以为这件事万分秘密,足以瞒过警探们的眼目。

至于他所以带了贼款逃出来,实因他听得他的老主人的伤势已减轻,神志有清醒的希望。

他想到当时张才福明明看见他,才福如果醒了,他的秘谋迟早总不免破露,故而想连夜逃走。

这才补足了这一出活剧的最后高潮。

末了,我低声问霍桑道:那张才福果真有希望吗?霍桑摇头道:他已没有希望了。

这是我弄的狡猾。

刚才那短衣人就是这里的一位警士装扮的。

他假充了医院得役夫,去报告张才福苏醒的假信,使董兴进我的圈套。

同时我又特地把杏卿打发开去,以便让董兴无所顾忌。

我料想他一得到这个消息,决不敢再逗留在屋于里。

因为在他意中,只要杏卿一从医院中回家,也许真相揭露了,他就脱不得身。

那警察分所的蔡巡官听了厨子的供语,点头搓手地很高兴。

他的脸上也满现着佩服和惊异的神气。

在犯人提开以后,他代替我向霍桑根究。

他问道:霍先生,你怎样知道董兴是真凶?霍桑微笑着答道:这原是一件很平常的案子,并没有多大曲折。

第一点,我知道这案于是屋中人干的,并没有外面人进去。

蔡所长说:是,现在果然明白了,但昨夜外面的吠声和园门外的皮鞋印了,却很像——霍桑点头接口道:是,这吠声和足印似乎很足以乱人的耳目。

可是我所以知道不是外面人,这足印就是唯一得线索。

试想如果外面人进去,自然应当先入而后出。

但那足印明明是先出而后入。

这就可见足印是屋中人故意造反的。

蔡巡官张着眼睛向霍桑发呆。

这表情似乎显示出他还不大了然,可是又为着顾全自己的身份,不便随便动问。

霍桑忽指着我道:你问包先生吧。

他是同我一块儿察验的。

……包朗,你不是看见过有一个较长而两端都尖的印的吗?我告诉你那是出入交叠的痕迹?你总也看得出那鞋尖向南的一个印比较地清楚些,分明是后来印上去的。

这屋于是朝南的,园门恰正朝北。

那末,这向面的一印当然是进入的印。

这样可见先出而后入,已经没有疑问了。

我当时看出来吗?唉,我只有暗暗地内愧。

先前我虽也同样地瞧见过那个交叠的足印,可惜我没有仔细察察,并且也不曾仔细考虑。

这理解当时我实在没有想到。

不过霍桑既然在替朋友隐短,我也不必自己揭发了。

霍桑继续道:还有一层。

假使是外来的人,那人行凶以后逃出去时,又因着吠声的威胁,论情他的脚步势必要比较地急促错乱些,入印和出印就决不能像这样子一样齐整。

这也是一个显明的可疑点。

还有旁的根据吗?蔡巡官的好奇心驱使他再问一句。

霍桑点点头:还有一点,就是那水桶。

我根据这桶,料定这件行凶的事是出于偶然的。

因为假使有人蓄意进去行刺,势不会不携带凶器,却借水桶来行凶。

因此,我又假定这凶案定是因盗案而连带发生的。

再进一步,自然可以知道这一件案子的动机是单纯的钱财,决不是其他。

警官的求知欲相当强,又问道:不是有一封匿名信的吗?这又是哪里来的?不见得是董兴弄花巧吧?我听说他不识字。

霍桑的嘴唇牵一牵,摇头道:这花巧不是他弄的。

别冤枉他。

弄这花巧的是我。

蔡所长的呆木的眼光又一度表现:晤?是你?霍桑又微笑说:是的。

因为我虽知道罪人就在屋子里,还不能确知是哪一个。

故而我在镇上写了一封信,叫邮局里破例马上就送。

我叫齐了一干人,假意问才福近来有没有异状,用意就在探探屋中人的口气。

董兴就进了我的圈套,假说张才福近来有过畏惧什么人的状态。

这才使我确知罪人就是董兴。

我为着省却问供时的口舌和找寻赃物的麻烦,就结构了一幕小小的喜剧,让凶手自己用行动来表白。

接着我们便托词回上海去,使凶手减少防范。

他又带着笑容向那警官说:警所长,我在动身上火车之前,曾请你派一个弟兄,在今夜九点光景冒充医院院工到张家去报假信。

当时你要我说明情由。

我防走漏风声,实在不能说。

这一点要请你原谅。

所长笑一笑,又道:既然如此,昨夜里实在没有外面人往张家里去,但张家左右的邻犬怎么也会合伙儿吠起来?霍桑忽笑道:所长,你说笑话了!你岂不知‘一犬吠影,百犬吠声’的那句俗语吗?蔡所长果然涨红了脸,答不出话,却用格格的一笑遮住了他的窘态。

旁边的一个曾到张家去过的胖巡长插口道:可是那东隔壁李老头儿还听得脚步声音在空场上奔跑呢。

霍桑瞧着他,问道:你想老年人在半夜里被吠声所惊醒,那时候他的意识状态怎么样?他的听觉会这样清楚吗?他的话也可当得证据吗?霍桑说到这里,瞧一瞧表,又向所长说:所长,对不起,我们要在这里搅扰一夜了。

你让郁小园回去后,也可以早些休息了。

天亮了你得准备呈报公文哩。

第二天我们回上海以前,闻得张才福果然在天明前逝世。

一星期以后,张杏卿来道谢,我们又得到些补充消息。

他提起他的妹妹秀芳定在寒假期中和郁小园正式订婚。

他告诉我们他到宝山县去催讯过两次,董兴的处分要等下一次才能宣判。

闲谈中他又说起他的父亲张才福藏在红木柜里的那笔进款,共有六干五百元之多,并不是收回债款的本金。

原来他近来曾和他的同业朋友合伙儿干着贩米出洋的秘密勾当,这款子谅来就是从某方面得到的酬金。

这回事杏卿本来不知道,是那合伙的父执隐约地吐出来的。

青年人究竟有志气。

他因着不满他的父亲的行为,才照实告诉我们。

< 全文完>正文 虱更新时间:2008-4-8 10:59:18 本章字数:25730一、自首霍桑正背窗吸着纸烟。

那挟着雨丝的晓风一阵阵从窗口里飘进来,把烟雾吹得团团地打旋。

我从烟雾缭绕中,瞧见他笑嘻嘻地向我说话。

包朗,‘五鬼搬运法’的秘密,现在你已经眼见了!你这一次抛弃了笔墨,跟我回苏州来,也可算不虚此行哩。

所谓五鬼搬运法是我国古旧社会中的一种传说,相信一般江湖术士、游方僧、茅士道士、算命、关亡、捉牙虫之流,有一种神秘的法术,能够凭着画符念咒,驱使什么鬼灵,无影无踪地盗取人家的财宝。

所谓樟柳人铁算盘也就是这一类的流亚。

一般人都深信,只要让这人踏进门口,喝一口茶,他们的锁在箱底里的珍宝饰物就会人不知鬼不觉地不翼而飞。

这种传说,文人的笔记中固然记载得不少,而渲染铺张推波助澜的,是那些所谓武侠名义的神怪小说和近年流行的连环图画。

这种迷信的传说封锁着我国的无间南北的旧社会。

时代尽管推移,科学尽管提倡,但是相信这荒诞无稽的传说的人还是盈千累万!那时我和霍桑对面坐着:手中正拿了一枚牙签,在剔去我的齿缝中的面屑。

旁边坐着我们的东道主王耀林。

他是吴县警署的侦探长。

我也含笑答道:这件事确很有趣,我也早已料到,是一出作伪的把戏。

至于五鬼搬运的话,我本来怀疑——霍桑忽接嘴道:包朗,你到了苏州,怎么连说话也‘苏州化’起来?这种超乎物理现象的事,在科学眼光中瞧,彻头彻尾是虚伪的。

没有就没有;你何必用这种滴溜圆的‘怀疑’字样?我经霍桑一驳,觉得这话会使王耀林难堪,我不能不辩护几句。

我丢了牙签,带笑道:霍桑,‘怀疑’正是科学家的态度,你怎能就算我圆滑?你的话不免近于武断哩。

王耀林似乎防我们俩会开始辩论,急忙丢了吸残的纸烟,解围似地从旁接口。

他道:算了,你们不要说笑话。

这件事总是我太缺乏科学知识,才小题大做,劳你们二位的大驾。

现在你们坐一坐,我去打发人雇一只船,我们一同往天平山去散一散。

这一番话是在吴县答察总署侦探长王耀林的办公室中谈的。

那是初冬的季节,革命的战事正在尽力进行,后方的社会未免呈露些儿不安状态。

苏城的裕昌钱庄上忽而出了一件窃案,失去了七万五千元钞票,情节非常奇怪。

那钞票本藏在一只很坚固的铁箱中,案发以后,箱门和锁完全没有损坏,箱中的钞票不翼而飞,却换了五个白纸剪成的纸人。

苏州虽说是个文化水准较高的都市,而且有着历史性的渊源,可是它的文化还是停滞在封建的阶段,跟不上时代,地方上的风俗习惯也还是早一世纪的典型,比较我们离开前也没有多大变化。

老爷、少爷、少老爷一派的封建称呼,只要你得脚一踏上这古老都市的土,你的耳朵就会充溢这种声浪。

一般上层的所谓爷字辈的作风,除了极少数年轻和觉醒的以外,大半还是一贯地不顾现实地优游自得。

潇洒、圆活、多礼节、假谦虚、说风凉俏皮话是他们的独特的态度:赏花、看竹、饮酒、品若是他们经常的风雅课题:明哲保身、自扫门前雪又是他们传统的人生观。

下层的是懦弱、献媚、迷信,更是要不得。

说得干脆,迷信的势力简直笼罩了整个社会。

所以这件失钞票案发以后,引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说这一定不是寻常的偷儿的,定是有江湖术士运用了什么五鬼搬运法搬去的!侦探长王耀林担任了这件案子,竟也受了传说的迷蒙,信以为真。

他慌得无所措手,便急急拍电报到上海来请霍桑帮忙。

我们和王耀林本来已有好几年交谊,又因着号奇心的驱使,便赶来应约。

我们在11月11日到苏州,侦查了两天,这一出假戏便完全穿破。

到了13日午后,案子就轻易地结束了。

所谓五鬼,实际上只有一鬼,原来是那裕昌庄的副经理彭祖荫监守自盗!他深知苏州人的迷信的沉痛,又因着近来报纸上常载着许多引人迷信的鬼怪新闻,便想利用着玩玩把戏了。

这时霍桑笑一笑,答道:耀林兄,游山我们本是最高兴的,无奈天公不做美,昨夜里星月皎洁,今天一早忽然下起雨来,上山未免减兴。

你如果有心作东,留在下一次吧。

他掏出表来瞧一瞧,又道:我们打算今天就回上海。

现在才七点三刻,趁第二班车还来得及。

王耀林忙道:那不行。

今天才十四,无论如何,还须屈留你们一天。

即使下雨不便游山,也不妨就在附近的名园去玩玩。

霍先生,包先生,你们今天决不能走。

耀林挽留我们的意思本是非常诚恳的,但我知道霍桑的脾气,说走就走,一定挽留不住。

不料正在这时,霍桑还没有再度表示他的辞谢,另外发生了一件事情,竟而然地把我们留住了。

一个听差匆匆地走进办公室来,向着王耀林报告。

外面有一个军官,一定要进来见探长,我们拦阻不住——听差的话还没有说完,办公室门口里早已奔进一个人来。

那人穿一身灰布的制服,却已变成了酱油色。

他的肩上横着一条武装带,左手中执着军帽,帽上除了泥迹斑驳以外,更罩着一层细细的雨珠。

他的个子很高,形状非常可怖,方阔的脸消瘦而焦黑,头上短发也好久不曾修剪,颈项以下。

皮肤上的积垢还没有完全洗干净,分明都是战地上辛劳奋斗的成绩。

因此,若要揣度他的年纪,确乎不容易。

最奇怪的,他的两只深棕色的眼睛瞪瞪地直视,似乎也和平常人不同。

一走进来,挺直了腰部,仿佛是立正行礼的样子。

他那狞厉的目光先向王耀林呆视了一回,又回过来瞧霍桑和我。

霍桑已坐直了身子,虽不开口,目光凝射在来客的身上,神气很紧张。

我更惊疑不定,不知道这个人的来意是善是恶。

因为我瞧见他的腰后还挂着一只手枪皮袋。

王耀林也从椅子上立了起来,正要开口,那来客忽抢先发问。

谁是警官——?哦,谁是侦探长?他的声音带些嘎,不大清楚,口音是杭州一带人。

王耀林应道:是我。

我是侦探长。

你有什么见教?那军官突的举起两手,发口令似地大声道:手铐呢,快把我拘起来!我怔一怔,也不自主地站起来。

王耀林的面色忽而完全泛白,两足兀立着不动。

霍桑虽仍坐着,也丢了烟尾,挺竖了身子,现着莫名其妙的神气。

办公室中立即归于沉寂。

停,王耀林反问道:为什么事呀?军官说:我已经杀了一个人:王耀林愣了一下,又敛容问道:杀了谁?军官道:他叫鲁柏寿,住在万安桥。

王耀林重复他的话。

鲁柏寿?当律师的鲁柏寿?那军官似乎没有听得,忽挥动他的右手,屈到腰部去,从他的腰背后拔出一支手枪。

我不觉吃一惊。

他要自杀吗?本能驱使我奔过去,握住了他的执枪的手臂。

军官又高声说:好!你拿去罢!这就是我打死他的凶器!他的手一松,那手枪便落在地上。

王耀林赶忙离开座位,把枪拾起来,瞧一瞧,随手放在桌上。

他神色紧张地走到军官的面前。

他又问:你在什么时候打死他的?那人忽呆住了不答。

王耀林再问:今天是11月14日。

你几时杀死他的?军官略停一停,才答道:昨天夜里;王探长道:在什么地方?军官的身子似向斜侧里一晃,把左手中的军帽一丢,举起左手来抚摸他的额角。

唉!我——我不记得了!大概在公园里吧?喂,别多说,你快把我拘起来。

我站不住了。

他的身子果真越发摇摇不定,若不是我和王耀林把他扶住,势必会倒在地上。

霍桑也起身走近来。

他用手指在军官的脉息上摸一摸,又把他闭着的眼睛翻开来瞧一瞧。

说:这个人有病呢。

让他躺一下再说。

忘耀林忙叫了两个听差进来,吩咐把这个军官扶到别一室去,小心地看守着,一面去请医生来诊察。

这是一幕出我们的意外的怪戏。

杀了人到官中自首,事实上已不大多见,何况像这样子的自首,更觉使人诧异。

霍桑说:这件事很蹊跷。

王耀林应道:是,我也觉得奇怪。

昨夜里公园中既然出了凶案,怎么此刻还没有报告?我建议道:你不妨打一个电话到公园里去问问。

王耀林赞成了,立刻打电话到公园里去。

不料那公园的管理员回答,并没有这一回事。

公园的各部也绝对没有尸体发见。

我又说:我瞧他的神经已有些错乱。

行凶的所在地,他本已记忆不清。

现在你不如打电话往各警区去问一下,或者有些消息。

霍桑插口说:慢!耀林兄,刚才他所说的那个被害人鲁柏寿,你不是也认识的吗?耀林说:不,我只听得过他的姓名。

他是本地人,是个留学生,也是个红律师,今年夏天本城潘家的九太爷死了,好几房子孙为了遗产打官司。

鲁律师代表小房里胜了诉,红极一时。

霍桑点点头,说:那末眼前最简捷的办法,我们不如就到他家里去走一趟。

王耀林似乎给提醒了,连连点着头。

不错,他家里一定有电话。

我来查一查,他把电话簿翻并来检查。

一回,他便道:唉!果真有的。

我们姑且先从电话中间问。

在紧张的静默中,我们看王探长打电话。

不一回,电话果然接通了。

王耀林问道:你们是万安桥,鲁柏寿律师办事处?……鲁律师怎么样?……什么!在楼上卧房里?……晤……晤……当真?……好!快请他来接话!二、两种理解事情有些奇怪。

我听王耀林的谈话,分明说鲁柏寿还在卧房里并没有被杀。

王耀林也拿着听筒,张着诧异的目光,向我们呆瞧。

他说:霍先生,包先生,这岂不是怪事?据鲁柏寿的仆人说,鲁律师此刻仍好端端地在房里!霍桑答道:慢,这话还不能作凭,且看他能不能实在答话。

王耀林道:那仆人还说在一刻钟前,他曾送早餐进去,当然不会变得这样快。

我说:莫非弄错了人?王耀林摇头道:那也不会。

万安桥的鲁柏寿,怎么会有第二个?他瞧瞧霍桑。

霍桑紧皱着双眉,疑视着电话机,似乎也解释不出。

电话听筒中似乎又有声音。

王耀林忙将听筒贴紧在耳朵上。

他问道:你是鲁柏寿律师?霍桑和我都受了好奇心的冲动,不约而同地走前一步,也把耳朵凑近听筒。

我果然听得友一个人回答,口音是本地人。

这里是警察总局……我是王耀林探长。

喂……听筒中静一静。

王耀林有些着急。

我的心也乱跳。

霍桑仍宁静地站着。

一会,我才听得听筒中继续响起来。

唉!王探长,什么事?鲁律师,这里有一件事很奇怪。

有一个人到局里来自首,说昨夜里他已将你杀死。

你昨夜里可曾遭遇什么事?电话线又静寂了一下,才继续答话。

笑话!哪里有这种事?昨夜里我在苏州大戏院瞧戏,在十二点钟敲过安然回家。

莫非你那里来了一个疯子?王耀林用手掩住了话筒口,扮着鬼脸,回头向霍桑说话。

奇怪;霍先生,你听清楚吗?霍桑和我都点点头。

王耀林说:这是什么一回事?鲁柏寿明明活者!怎么办?霍桑不答,把一手模着自己的下颌,定睛瞧着电话箱,分明一时也不知道怎样对付。

电话筒又继续发声,不过声浪已有些颤动。

喂,王探长,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哦——这个——我们还没有查明他的姓名。

他是穿军服的,是个军官,个子很高,年纪约在三十以外——晤,穿军服的?他不是有个瘦黑的方脸的吗?是,正是。

唉:他叫奚莘耕。

是的,他果真是我的仇人。

喔!昨天早晨他曾到我这里来过,的确要向我寻衅。

现在他怎么样?他自己承认是凶手。

他说他昨夜已经用手枪打死你,放而我们已把他看守着。

但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曲折,你能不能立刻到这里来一趟?话筒中传来一些喘息声,接着才是鲁柏寿的继续的答话。

好——好,我就来……喂,王探长,这个奚莘耕确有害我的意思,你们千万不可轻放。

那自然。

你就来。

我们在这里等你。

电话线断了。

王耀林又挂了话筒,又回过来向霍桑问话。

霍先生,你瞧这件事究竟怎么样?霍桑沉吟了一下,答道:据我看,有两种理解:第一,这个奚宰耕确和鲁柏寿有深仇宿恨,昨夜里他也许把别的人误认做他的仇人,因此误杀了一个人;第二,或者行凶的事并非事实,只是他的脑室中的一种幻觉。

一个神经衰弱的人往往有这种心理上的错觉,原不算稀罕。

譬如一个人神经不健,又事繁多思,忽然想起要写一封信,转瞬间忽又忘怀;但事后他会觉得那封信已经写好发出了。

我瞧这个人的神经确乎已有些错乱的征象。

王耀林蹙紧着眉峰,说:这件事例又麻烦。

霍桑不答,把那刚才王探长从地板上抬起来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枪拿起来,旋开了枪膛,检验里面的弹子。

他作惊喜声道:唉,这是一种新式的九响枪。

这里面的九粒子弹完全没有缺少啊。

王耀林道:那末他怎么说这手枪就是行凶的凶器?霍桑,我看你说的两种理解,第二种近乎事实哩。

我耐不住插一句。

霍桑还没有答话,先前那个听差又走进来,手中拿着张片子和一个污暗的白巾小包。

报告道:王探长,这东西都是从那个人身上搜出来。

据医生说,他此刻已经失了知觉,应得立刻送医院才。

霍桑把名片接过瞧了一瞧,说:晤,他果真叫奚莘耕,是个连长。

事情更明白了……对,现在他既然失了知觉,当然问不出供,不如就送他到医院里去。

王耀林赞成了,就吩咐听差把那军官马上送公济医院里去。

听差退出去。

王耀林将手巾包展开来,内中是些小钱夹、铅笔、小电筒,皮夹中有十多元钞票。

他又问霍桑。

霍先生,你说事情更明白了,明白了什么?霍桑道:我看包朗兄说得对,我的第二种推想大半已经证实。

这个人完全是神经作用,实际上并没有行凶的事。

否则他即使误杀了别的人,此刻一定也早已发见,各警区中应得有报告。

何况他所说的凶器,子弹并没有缺少一粒,更是一种显明的证据。

王耀林吁一口气,说:那末这件事也是一件小题大做的玩意儿。

是不是?晤,这还难说。

我看这奚鲁两人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

你想有什么样的关系?霍桑摸摸下颌,说:从眼前的情势看,这里面的情由似乎很曲折,我们当然不能凭空猜想。

好在鲁柏寿快要来了。

我们姑且耐一会儿,不久就有分解。

他回头向我嘻一嘻。

包朗,你看了‘五鬼搬运法’的把戏不算,也许还有好戏看哩!他又看看表。

第二班车我们当然趁不成了。

不过假使因此你再得到一种有趣的资料,那也不能算不值得。

三、一个白虱我们等了半个多钟头,还不见鲁柏寿到来。

霍桑所允许我的资料,一时还不能如愿以偿。

纸烟的消耗量颇可惊,三条连续不辕的烟缕细组成满室迷雾。

霍桑再度摸出表来,说:万安桥到这里,坐车子一刻钟大概足够了吧?他怎么会耽搁?王耀林道:他说他要来说明情由,一定不会失约。

我们再等他一会。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烟灰盘中的烟尾一枚枚地叠起来,等候的人的焦灼的情绪也一分一分地紧张,可是总不见鲁柏寿来践约。

到了相近九点钟光景,霍桑再也按栋不住。

他立起来,说:耀林兄,我怕这里面也许另有问题。

鲁柏寿不会来哩!喔,那末——王耀林吞吐着。

霍桑说:我们不如立刻到他家里去走一遭。

王耀林又略略沉吟,应道:也好……慢一慢,让我再打一个电话。

电话的结果,据说鲁柏寿已经出来了一个钟头。

王耀林诧异道:奇怪!他既然已经出门,又到哪里去了?莫非另外又有什么岔子?霍桑坚决地答道:无论如何,我们应得立即到他家里去瞧瞧,不可耽搁。

王耀林不再犹豫。

我们三个人便一同向万安桥来。

我们坐车子经过了两三条泥泞而高低不平的小巷,果真只有十多分钟,就到达目的地。

鲁律师办事处里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像患贫血症的瘦长少年,和一个年在五十以上弯腰曲背裁铜边眼镜的男仆。

那少年穿一件灰哗叽薄棉袍。

名叫常学初,是鲁柏寿的书记;那老仆叫金福,就是刚才和王耀林接电话的人。

王耀林先问那书记道:你可知道鲁律师往哪里去的?常学初道:我不知道。

我来了还不到一刻钟。

金福告诉我,鲁律师是往警察局里去的。

王耀林道:我们就从总局里来,没有看见他。

那戴铜边眼镜的老仆也说,他的主人接过了电话,就戴了帽子,穿好马褂,匆匆出门,临行时他还说明往警局里去。

王耀林迷惘地说道:奇怪,他究竟往哪里去了?霍桑在那布置相当华美的办公室中瞧了一周,也参加谈话。

他先问那老仆金福。

他问道:你主人出门时可是一个人?金福答道:是。

那时候常先生还没有来,这屋子里也只有我一个人。

王耀林忽插口道:他莫非走到什么分署里去了?我姑且到邻近的第四分署里去问问。

霍桑点点头。

也好,我们在这里等你,趁空还可以问几句话。

王耀林重新冒雨出去。

霍桑在一只花绸套子的沙发上坐下来,继续向那老仆问话。

我也坐在另一只沙发上。

那焦黄面庞的书记似乎拘守什么礼节,仍呆呆地站在那柚木书桌旁边。

霍桑道:你主人出去时可曾坐车子?金福道:他没有叫我雇车子。

他在出门以后,有没有雇车,我不知道。

你在这里有多少时候了?晤,好久了……我算算看,四年半了。

那末你对于你主人的情形一定很熟悉。

是不是?晤,是。

不过他在外面做的事,我也不仔细。

现在你告诉我。

你主人的业务怎么样?近年来他的律师的生意很好;所以很忙。

他的性情呢?往常的性情很和气,但发脾气时也可伯。

自从上月里太太死了,鲁律师每夜总在外面,不到半夜不回来。

昨夜回来时更晚,并且有一种怒气冲冲的神气,见了很可怕。

今天呢?今天他起身很迟,还是很生气的样子。

我告诉他有电话,他冷冰冰地爬起来,不接话。

他接电话时,又挥挥手叫我走开,像是老大地不高兴。

霍桑沉吟地想——想,话题移转到一个新的角度。

金福,他们夫妻间平日的感情怎么样?金福忽把铜边眼镜推一推,近视的目光垂落了,现出疑迟的样子。

霍桑婉和着声调,催道:你尽说不妨,用不着顾忌。

金福吞吐地说:他们——他们的感情好像不——不很好。

喔,你说得明白些,怎么样不很好?他们——他们常常吵嘴。

为了些什么事吵嘴?鲁律师常常在夜里出去,一礼拜总有好几次,回来时太大盘问他,常常会这样子闹起来。

那末鲁律师的朋友一定不少,是吗?是——晤,这个我不仔细,你问常先生。

因为来往的人很多,我不知道谁是他的朋友,谁是来请他办案子的顾。

桑果真回头去向那呆立在一旁的常学初问话。

据这书记说,鲁柏寿善于交际,朋友的确很多,男的女的都有,感情也都很圆融。

只有他的内兄似乎和他没有好感,上一天曾来闹过一次。

霍桑问道:他的内兄是谁?常学初道:他叫奚莘耕,在军队里当连长。

话入了壳。

霍桑的眉毛掀一掀,似乎已得到什么要点。

我的兴趣也给他提振了。

霍桑道:他们闹的时候,你是眼见的?常学初道:是,我也在场。

闹的原因是什么?我听他们的口气,似乎那奚莘耕觉得他的妹妹的死,由于鲁律师的亏待伊。

晤,闹得可厉害?是,大家提高了喉咙,谁也不让谁,很可伯。

后来那姓奚的几乎拔出手枪来行凶,幸亏我在旁边解劝,才把他们分开。

以后那姓奚的可曾再来?没有。

不过他临走的时候,我看他的怒气还没平,鲁律师也觉得坐立不安。

那贫血脸的顿一顿,又胆怯地补一句。

你们不是说他没有到警察局里去吗?哦,我想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这姓奚的一定有关系。

这人对于奚莘耕自首的事还不知道,才有这个见解,但他所说的话,确和事情相合。

霍桑一边敛神听他,一边把冷眼默默地端详。

我从旁观察,觉得这少年除了声音低弱些以外,应对如流,绝没有丝毫疑迟,可见他的话都是实情。

一会,霍桑又说:常先生,你的话很有意思。

但你想鲁律师除了他的内兄以外,会不会另有别的怨仇?常学初沉吟了一下,才道:这个很难说。

鲁律师平素做人,除了金钱问题略略看重些以外,和人家谈论,是非常和易圆到的。

他不大肯得罪人。

我看他不像会和别的人结怨。

霍桑的视线又在四周打转。

他瞧瞧这两个律师的雇员,又瞧瞧我。

他的眼珠在转动,似乎他对于这回事已经把握着一个轮廓,此刻正在寻觅新的话题。

我始终采取旁听态度,乘这暂时的静默,也模仿着霍桑的动作。

这办公室相当宽大,除了那精致的书桌、沙发、螺旋椅以外,有一口装满西书的玻璃书橱,一只同样柚木的文具箱。

墙壁上还挂着一张律师执照和一张美国西北大学的法学博士证书。

另有一张十二寸的鲁柏寿博士装半身照,方帽穗,浓眉秀目,生得英挺不凡,年纪还只三十内外。

霍桑又提出问句。

常先生,你在这里任事多少时候了?才半年。

晚上你不住在这里的?不住的。

我早晨九点钟来,下午五点钟回去,天如此。

还有一句话,这姓奚的你以前可曾见过?没有,昨天还是第一次看见他。

霍桑点点头。

他的眼光忽而凝注在一处,又引手向柚木大书桌上指一指。

他问道:这一张女子照片不会是鲁律师新丧的夫人吧?常学初回头一瞧,他的唇角忽然牵动了一下,仿佛露出一丝笑容。

我的视线也射到书桌上面去。

桌上有一座意大利石刻的棵像,一组银质的笔插连墨水盂。

就在那棵像旁边撑着一张金质框子的照片,照中是个装束摩登的少女,年纪约在二十左右,面貌很美丽。

少年摇摇头,道:当真不是。

这一位也许——也许可以算是他的未来夫人。

霍桑的目光闪一闪,但仍竭力蕴藏他的情绪。

他淡淡地问道:莫非鲁律师已经重新订婚了?常书记道:不,还没有。

他也指一指照片。

这是大通银行刘行长的小姐,叫刘丽娜,近来常在这里出进。

他们虽还没有正式订婚,但也相去不远哩。

王耀林从外面进来,霍桑的询问也告一个段落。

我看见了王探长的懊丧神气,便料他不会有什么佳耗。

他一边把一块白巾抹拭他的脸上和衣上的雨点,一边说:他不曾往第四分署去过。

我已经打电话向各区中间问过,都说不曾见过鲁律师。

霍桑道:你可曾顺便问起,各区辖境里有没有尸体发见?王耀林道:我也连带问过的,都说没有这一回事。

霍桑低下了头,右手摸在书桌边上,手指按着节奏似地在弹弄。

他的嘴里也低低地哼出一种曲调。

他忽抬头问我道:包朗,这件事好像比‘五鬼搬运法’的玩意儿更耐人寻味。

你以为怎么样?老实说,那时候我的脑室中除了诧奇以外,实在说不出什么见解,因为我看不透这把戏的内幕。

好在霍桑的问句也似心不专属地随意发出的,并不一定期望我答复。

我也就用点头的动作来塞责。

他又向王耀林道:据我看,在短时间内鲁律师也许不会出现。

你少停得多打发些人出去探访,也许才有下落。

王耀林道:霍先生,你想他会到哪里去?霍桑摇头道:我不知道。

现在我们不如趁势在这里检查一下,倘能得到什么线索,对于他的失踪也许容易解决些。

你先在这里查查他的文件,我们到楼上去瞧瞧。

他立起来,向那近视很深的老仆招招手。

金福,你主人的卧室是在楼上吗?你领我们上去看一看。

金福便依言引导,曲了背先向后面的楼梯那边走去。

霍桑向我点一点头。

我马上立起来跟着。

我们踏进了那地毯温软的卧室,目光所接,又是一种景象。

一切陈设很富丽。

箱、橱、椅、桌、床榻和用具。

都是西式的红木质的,并且还是簇新。

镜台上排满了高价的舶来化妆品。

壁上有两幅棵体油画,窗上挂着镂孔的纱帏,床上铺着白绒毯,有一条银红色和一条淡密色的绸被,虽是叠着,但不很整齐。

一端有一个雪白的野鸭绒大枕头。

霍桑走近前些,把衣橱的厚玻璃门顺手拉开,橱中挂着不少西装衣服。

他回头向老仆道:你主人是穿西装的?金福道:中装西装他都穿。

近来他常穿中装。

霍桑说:今天他穿的什么衣服?金福眯了眼睛,想了一想,才道:他穿的是玄色直公贡呢马褂,袍子——晤,我不清楚——似乎是栗壳色法兰绒的。

霍桑俯着身子,从衣橱中取出一双皮鞋,和一双橡皮套鞋来,细细地瞧了一瞧。

他又问金福道:他刚才出去时穿什么鞋子?金福眯了眼,摇摇头。

我不知道。

我没有留意。

霍桑想一想,又问:我想你主人的衣饰是很考究的,是不是?那老仆也凑近来瞧一瞧,点头道:不错。

先生,你可是说这双皮鞋的价钱很贵?是的,鲁律师的皮鞋都是来路货。

我听说这一双要三十多块钱呢。

霍桑不答,放了皮鞋,把橱门关上。

他的眼光又射向卧床上去。

他走到床边,偻着身子,瞧那野鸭绒枕头,像在用嗅觉。

忽而他的身子震一震,双目一闪,仿佛无意中发见了什么重要东西,我问道:霍桑,你瞧见了什么?霍桑俯下些头,闭紧了嘴,伸出他的右手来,在那雪白的毛绒毯上摸一摸。

他低低地自言自语。

奇怪!我跟上前去,又问:什么东西?霍桑仍不开口。

他挺直了腰,紧了嘴唇,神情很紧张。

他把左手的掌心向天,又将右手中在床上摸得的什么东西,放在掌心中,更将手掌凑近眼睛去仔细瞧察。

我瞧不见什么,心中越发纳罕。

一个虱!他的声音好像从他的齿缝中迸出来。

我也凑近去细瞧,才见他的掌心中有一个白虱——六只细足,一个肥胖的肚子,还在蠕蠕地动着,看见了会使人引起一种肉痒而不快的感觉!发见是新奇的,可是我仍莫名其妙。

霍桑似乎非常重视他的过度郑重的神气,仿佛他认为这小小一个虱含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神秘,简直像前后的关键就系在这一个小生物的身上。

这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完全捉摸不着。

四、闷葫芦当我们从鲁律师寓里出来以后,王耀林把在鲁柏寿书室中搜得的几种文件给霍桑瞧。

霍桑唯唯否否,并不发表什么意见,分明他意有所属,不愿分心在旁的事上。

不料在这紧张的当儿,霍桑的表示竟使我十二分失望。

霍桑说:耀林兄,我看这件案子一时还不能够解决。

但我们不能留待,今天必须回上海去。

以后有什么发展,你若能给我们一个消息,我想包朗兄一定很感激你。

因为这一种绝妙的小说资料若使没有结局,他未免要抱怨此番的徒劳跋涉了。

接着他又回头向我道:包朗,你跟耀林兄回警局去,赶紧把我们的行李收拾好了,直接往火车站去等我。

我去买些东西,就可以到车站。

他说完了,不等王耀林留阻,掉头便去。

他为什么急急回上海?上海有什么其他的重要案件吗?我可完全没有头绪,感到老大的不快。

因为这件事刚才引起了我的兴味,不意案子未破,霍桑忽然急着回去。

他虽关照王耀林,事情有了结果,必须通知我们。

但这样一件疑案,要是能亲身经历,岂不更有趣些?他怎么轻轻放过了,反间接从人家嘴里去探信息?可是霍桑的意志既诀,谁也不能挽回,我只得依着他的话,取了行李,和王耀林作别。

王耀林坚执着送我上车,直送到车站,彼此方才握别。

时已近十二点。

我在车站上等了一会,饥肠雷鸣,便随意先进些小食。

到了十二点四十分钟,火车已经到站,我才见霍桑急忙忙地赶来。

我们就一同上车。

火车开了,我才禁不住问道:霍桑,你刚才说去买东西的,买了些什么?霍桑摊开了两手,说:没有买什么。

那末你在干些什么事?我空费了一个钟头,很失望。

我乘势道:你希望些什么?他向我嘻一嘻,摇摇头。

我再问:霍桑,你究竟有什么意思?在这紧张关头,你怎么把这一件不可索解的疑案轻轻放过?霍桑的嘴牵一牵。

包朗,你太老实了。

这种案子,我们怎肯错过?你总知道我所以始终保持我私家侦探的地位,绝对不肯受官家的任何高俸厚禄,目的就要保全我们的自由,贯彻我们为公道正义而努力的主张。

此番我所以如此,也就要恢复我们的本来面目,以便自由自在地侦查这件疑案。

假使我们和王耀林一块儿合作,这一点一定就办不到。

这几句话像一枚尖针刺破了我的迷惘的疑障,我的闷气立刻得到发泄,不觉又提起了精神。

我忙道:既然如此,我们此刻为什么又急急地回上海去?霍桑道:这案子一天两天谅来不会发展。

我们何必在这里坐等?并且若使留在这里,我们就也不能自由行动。

我道:那末你对于这件案子谅必已有一种理解。

是不是?霍桑说:是,理解是有的,我已经表示过。

你刚才不是说鲁柏寿在短时期内不会出现吗?这句话根据什么?根据我先前的观察。

晤,你说得明白些。

我还像在黑暗中迷藏。

我本料鲁柏寿和奚宰耕有怨嫌。

今天鲁柏寿忽然听说奚莘耕自称已将他杀死,他自然会因此惊恐起来。

他虽已答应了耀林,但一转念间,又临时变了主意,便悄悄地逃避开去,不敢到警局里来会面。

当时我假定这转变有两种可能:一,他畏惧奚莘耕,怕迟早会吃他的亏;二,或是他自己有什么亏心的事,深恐一经和奚莘耕面质,他的黑幕给拆穿了,不免受法律的处分。

晤,很合理。

不!恰正相反!我诧异道:什么?相反?霍桑点头道:是。

这一个推想已经给一个小生命完全推翻了!我顿一顿,又问:一个小生命?不就是你在鲁柏寿床上发见的那个虱?对!我正自奇怪得很。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虱?它会有这样的大力,能够推翻你的推想?霍桑脱口应道:我相信这个虱是案中的一个重要枢纽。

我因着这个,才想到——唉!真狡猾!——他说到这里,忽而愣一愣,顿住了。

他的闪动的眼光漾到车窗外面去,似乎在欣赏那奔赴眼前的田野风景。

我忙道:霍桑,你想到什么?怎么不说下去?霍桑皱着眉头,答道:包朗,请原谅,不要逼迫我。

我刚才费了一小时工夫,就想证实我的重建的推想,但是到底没有证实。

故而此刻我还不便发表。

读者们大概也都很深悉,霍桑有时有一种卖关子似的脾气。

此刻他又要玩老把戏吗?我仍耐不住,继续问道:霍桑,你的推想虽然没有成熟,还不能发表,但这一个虱——他摇摇手。

虱是我的推想的引子。

你要谈虱,就不能不牵引到我的末成熟的推想。

对不起。

我的嘴给堵塞住,抱着闷气也瞧到窗外去。

一片寥廓的田野,田中只有未掘割的稻根,树木都寒伦地赤裸了。

小桥边的水车棚是空虚的,没有牛,当然更没有桔梗声。

初冬的野景是从绚烂归于平淡,缺乏吸引力的。

霍桑,你难道不能随便把可以发表的说一说?我终于耐不住。

霍桑忽摇摇头。

唉,你又来了!你的躁急的性子真是没法改变的了!晤,我不说,你终不会甘休。

好,现在我把我推想中最后一点告诉你。

据我料想,鲁柏寿律师此刻大概已经不和我们呼吸同一的空气了!霍桑说完了话,从无甚可观的田畴间收回了视线,把他的头仰靠着座垫的背,随即闭上了眼睛。

车声虽隆隆地震耳,他却很安闲地养神打吨起来。

他的表示太惊人。

我当时自然又发过几句:鲁柏寿死了吗……?怎么死的……?你怎么知道的……?一类问句,但是结果不但没有得到他一句答话,连他的眼睛都不曾张开来。

五、第二个关键我处在这个闷葫芦中,不消说是十二分难受的。

但我们到了上海以后,霍桑仍绝口不谈,我也仍没有打破这葫芦的机会。

我回到我自己的寓所以后,足足闷了一夜,绞尽了我的脑力,到底解释不出。

霍桑的推理有什么根据?鲁柏寿一去不返,虽觉可疑,但若没有充分的根据,就料他已死,岂不近乎武断?我相信霍桑的脑子是完全科学化的,当然不致于如此武断。

他一定是有根据的。

这根据是什么?不就是那个虱?但是这个神秘的虱,在我的眼中,实在想不出什么。

第二天十五早晨,我又赶到霍桑寓里去瞧他,问他有没有苏州来的消息。

霍桑仍否定地答道:没有。

你姑且耐性些。

这案子的发展也许不是一两天内的事。

消息又使我万分失望。

但事实如此,焦急也没用,只得勉强耐着性子等待。

那天晚餐时分,我正和我的妻子佩芹在寓里晚餐,谈论这个神秘的虱,霍桑忽然打电话给我,声言苏州已有报告来了。

我正渴望着打破我心中的疑团,一得这个信息,便丢了饭碗,赶到霍桑寓里去。

不料雷桑竟故意作弄我似地一个人出去了。

我不禁有些发火,独自在他的办事室中顿足不耐。

旧仆施桂走进来,说:包先生,霍先生往电报局里去的。

请等一等,他立刻就会回来。

我问道:你可知道苏州来的什么消息?在断黑时来了一封快信,是苏州警察局里姓王的发的。

那封信呢?他带出去了。

你可知道信中说些什么?我不知道。

我又不觉使性道:好了!我还是不问你的好!事后回想,我把这种态度对付施桂,实在是不合理的。

幸亏施桂知趣,立刻退了出去,否则我也许会有其他失态的事情。

人的情感压制了理智,行为的后果非常危险。

我自恨我的修养太欠缺。

我等了约十分钟光景,冗自对着炉火发呆,还不见霍桑回寓。

我正要负气而出,准备明天和霍桑算帐,但是走到门口,忽见霍桑恰巧从外面进来。

他一见我,便笑嘻嘻地说:包朗,你要走了吗?……唉!走不得!我想你不如打一个电话回去,就在我这里耽搁一夜。

也许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动身回苏州去。

霍桑这几句话很像诱色的香饵,不由我不上钩儿。

我的满腔怒火,顿时平息了一半。

我问道:可是这案子有了新发展?是!霍桑点点头,便抢着我回进办事室。

他卸了一件黑呢外衣,去拨火炉中煤块。

我也在沙发上坐下来,破案的希望扑灭了我心头的残余的怒火。

包朗,我知道你闷得受不住哩。

可是我也跟你一样焦灼。

你不能怪我。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推想已经证实了。

我心平气和地说:证实了什么?鲁柏寿的确死了!晤?刚才王耀林有快信来,说今天早晨鲁柏寿的尸首已经发见了!我惊讶吗?不。

我本来相信霍桑不会凭空乱说。

我又问:鲁柏寿死在哪里?霍桑道:他的尸首被发见的地点,在金鸡桥的河里。

那条桥是从万安桥到警局所必经的,地点很僻静,河水又比较深些。

所以直到那尸体浮了起来,方才被人发见。

他怎样死的?还不知道。

据王耀林的察验,尸体上并无伤痕,并且直贡呢的马褂、栗壳色的法兰绒袍和衣袋中金表钱币,也完全没有遗失的迹象。

此刻仍在侦查期中,他们还没有具体的见解。

那末你的见解怎么样?他可是被人谋死的?还是——霍桑又垂着目光,答道:我在一个要点证实以前,还不便发表,你不能说我卖关子。

好在这个要点的证实,至多不会出十二个钟头。

无论如何,你总可以耐一耐。

他伸手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来,授给我。

我刚才出去发了个电报,就要证实我所说的要点。

这是电报的底稿。

你自己瞧罢。

我接过那电报稿一瞧,只有十二个字。

来函悉。

死者足穿何鞋,盼速示。

电报稿不能给我任何启示,反而使我更深地陷进迷雾中去。

我问道:你为什么问起他的鞋子?霍桑答道:这是这案中的第二个关键。

只须这个问题解决,全案的情由便可以完全明了。

他抽出两支纸烟,一支给我,一支自己烧着。

包朗,眼前我还有一个要求。

你能否再原谅我一夜?不要逼着我解释。

你得知道我在这关键证实以前,正像一本小说中间缺了一章,说出来也没有意味。

你姑且再耐一耐。

只要等回电一到,我们的行止马上就可以决定。

我的嘴再度给封住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夜我果真睡在霍桑寓里。

睡到床上,我再也不能合眼,恨不得使那时计上的秒针加速地过去,立刻就到天明。

直到半夜过后,我正要朦胧地睡去,忽听得下面门铃声响。

我突的跳起来,叫道:霍桑,回电来了!霍桑也早已听得,便也从床上坐起来,但是并不惊惶。

他低声答道:是,我也料想如此。

但半夜三更,你不要如此发狂。

我们坐一坐,施佳会送上来。

五分钟后,施佳果真送了一封电信上来。

我一手抢过拆开来一瞧,偏偏还是电码,没有给译出。

我又足足费了六七分钟翻译的工夫,才知道是圆口,小方格直锦缎、骆驼皮底番鞋,几个字。

霍桑舒一口气,很安闲地说道:好了。

包朗,你再睡一回。

明天第一班车,我们可以走了。

六、惊人的揭露霍桑的话我表面上果然只有依从,但再要叫我安睡几个小时,我的神经却不肯服从我的命令。

好容易摄到了东方发白,我便起床漱洗。

到了六点半时,我还不见霍桑起来,便老实不客气地催他起床。

霍桑笑嘻嘻地说:第一班车要七点五十分才开。

你何必这样子着急?到了七点钟,我们俩一同进早餐。

早餐既毕,霍桑拿出了两支手枪,一支给我,一支他自己藏着。

我们刚才准备出门,忽见一个邮差又送进一封快信。

霍桑接过了瞧一瞧,说:又是王耀林发的。

这案子他们已经解决了,那未免太心急些哩。

瞧这邮局印章,这封信是昨日傍晚发出的。

现在我们果真不能不赶紧些了。

万一脱了第一班车,说不定要徒劳往返。

包朗,快走,这封信很长,到车上给你瞧。

这又是一个新发生的疑团,但为经济时间起见,我只索再忍耐一会。

我们上了火车,霍桑的心似乎方才放定。

等到火车开了,霍桑才把王耀林的第二封信授给我瞧。

他自己开始抽烟。

信当真很长,王探长把案子的经过报告得非常详细。

我现在只能略述大意。

他说鲁柏寿的尸体已经检察官检验过,也不见什么伤痕,加着身上的衣物完全无缺,便断定决不是出于谋害。

他们假定他在十四日早上接了王耀林的电话以后,心中不无惊慌,就匆促赶到警局中去。

当他经过金鸡桥时,天雨泥滑,足力不稳,便落到河里去。

那里本是僻静的所在,清早时行人更稀,故而落水后没人瞧见搭救,直到下一天,他的尸身才浮上水面。

至于那个军官奚宰耕,恰合霍桑的推理,果然是有神经错乱病的。

因为有吴萃耕的一个同伙李栋,也是一个下级军官,特地到警局里去证明。

奚芳耕曾在前线受过炮弹弹片的伤,神经因而衰弱。

长官见他如此,便叫他请假到后方来休养几天。

那李栋也请假回里,所以陪着他同到苏城。

他们在12日晚上到苏州,一同寄寓在北寺前大新旅馆。

下一天奚苇耕一早赶到万安桥去瞧他的妹妹。

不料他的妹妹已经在一月前过世。

他因责备妹夫鲁柏寿默不通报,彼此曾口角过一回。

奚宰耕的神经既然有病,自然容易发怒,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行凶的行动。

因为十三日那天晚上,李栋确实和奚苇耕同榻而睡到了14日清晨,奚萃耕忽失踪不见。

李栋吃惊不小,四处寻觅,才知道他竞投到了警局里去。

所以他的话完全是神经错乱的征象,不足为凭。

王耀林觉得这一番事实和霍桑所料想的完全合符,案子尽可以结束。

所以法院方面已经准许李栋把吴萃耕和他的手枪领回去,以便销案了结。

我把那信读了一遍,思索了一下,才向霍桑诘问。

你刚才说王耀林结束得太心急,分明你还表示不满。

是不是?霍桑点点头。

我又说:但官方这样解释,确实合符你先前的推想,你现在到底有什么意见?霍桑缓缓地吐吸了几口,才答道:不错,这当真是我的先前的推想。

但我的推想给小生命推翻了,已经一变再变。

你难道不知道?我说:是的,你曾经说过,你的推想已经因着那个虱,发生过变动。

但怎样一变再变,你不曾漏过一句,你现在反而责我,我怕你的神经也许也有些儿不怎样健全吧?霍桑不禁扑哧笑了一声,答道:唉!包朗,我实在太自私了!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我不妨告诉你了。

我最初的推想,以为鲁相寿既然无恙,谅来是奚宰耕的神经错乱。

接着我知道鲁柏寿失踪了,便又料他是故意避匿。

后来他的床上的毛绒毯上一个小生命吸住了我的视觉,推翻了我的以前的假定。

我的推想就彻底变动了。

现在我既然得到了那虱和鞋子的印证,又知道奚苹耕果真另有一个同伴。

所以我敢说王耀林的判断太急促。

你总知道急促的后果往往是错误啊。

我疑惑地说:错误?什么意思?意思很简单。

我敢说鲁柏寿的溺死,决不是自己失足,是被人谋死的;喔?你确信如此?是!那末凶手是谁?霍桑忽竖起了良指,作势警告我。

喂,低声些。

这车中不是我们两个人啊。

我减低些声音。

那个凶手是谁,你总也已经知道。

是不是?是的,我们一到苏州,你也就可以瞧见他。

那末你此刻还不能先告诉我?难道你还有什么推托?霍桑微微一笑,道:喂,逼功真厉害!好,我起先因着那关节没有证实,未便发表,现在不妨就老实说。

凶手是奚萃耕。

奚萃耕,这怎么可能?我惊疑得简直不敢相信。

霍桑反问我道:怎见得不可能?鲁柏寿是十四日早晨死的。

那时候奚萃耕早已在警局之中;后来他从警局被移送医院,当然也有人看守。

难道他会有分身术?霍桑点点头,说:对,从事实上看,你的逻辑确实不错。

不过这案子的设计的狡猾就在这一点。

要是我没有料错,我深信行凶的是他……唉,这回事相当曲折,证实起来也不是三言两语办得了。

好在不到两个钟头,这秘幕便可以揭破。

包朗,你且养一会神。

我应许你的比‘五鬼搬运’更妙的资料,大概不会食言了。

七、会面我们下了火车,霍桑便雇车直接往桃花坞公济医院。

不料据医院中人回答,就在这天清早,奚苹耕已经被人领回去了。

霍桑呆一呆,不禁作失望声道:包朗,我刚才的允许也许真要食言哩。

他们如果已经动身走了,你的资料当然也要没着落。

我说:你想他们已经逃走了?霍桑皱一皱眉,说:很难说,不过现在还有一线希望。

他们住在大新旅馆。

我们姑且赶去撞撞木钟,在不在要看你有没有幸运!从医院到旅馆的路程原只有十多分钟,但我的心里上的感觉,这十多分的时间足有一百倍长。

我们一踏进旅馆,先在旅客姓名表上一瞧,看见奚李二姓还赫然留着房间号数是二十四号。

我欢喜地说:还好!他们还没有走!霍桑道:且慢快乐。

客人走了,这牌上的姓名不一定立刻就会给揩去的。

我们走进了帐房,我首先向一个秃发的司帐发问。

那帐房答道:一个留着,一个已经走了。

我忙道:走的一个是谁?司帐的似乎弄不清楚,疑迟道:好像是姓奚的吧?又是一个失望的袭击。

我向霍桑瞧瞧。

霍桑还没表示,忽然旁边有一个茶房接嘴。

他道:不,这个姓奚的今天又进来了。

霍桑忙道:好,这两个人此刻都在里面吗?茶房点点头。

他们进来得不久,在楼上二十四号。

可要我领你们上去?霍桑摇头道:不必。

我们自己上去瞧吧。

霍桑匆匆出了帐房,走上楼梯。

不会再有岔子吧?我带着一颗惶惑不定的心,也三级两步地跟着上楼。

霍桑一路在房门上寻觅号数。

二十四号在一条南道里面。

我仍紧随在后面;一同在二十四号的门外站住。

我听得室中有谈笑声音,分明两个人还同在。

霍桑向我点一点头,随着我的耳朵说:你把枪准备好,也许用得着。

我点点头。

他就握住门钮,不再犹豫地突然推门进去。

里面的两个人陡出意外,都直跳地立起来。

那个方面瘦黑高个子的正是奚萃耕。

还有一个比较胖些,两粒乌黑的眼珠智聪而有威光,面容也比较丰腴,身上穿着挂武装带的军服,酱油似的颜色也和奚萃耕身上穿的仿佛,不过头发是新修的,皮肤上也不见垢污,显然已经不止洗过一次澡。

我估量这个人分明就是那同伴李栋。

奚萃耕向我们俩略略端详,立即认识了。

他的脸上一阵泛白,嘴里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一种低低的惊呼。

唉,你们是——?那旁边的同伴似已会意,突的旋转身去,翻开了枕头,要拿什么东西。

霍桑不等他回转身来,便冷冷地说:李同志,干什么?你要取手枪?用不着,用不着!我想你们在前线的工作是十分辛劳的,前两天又玩了那出把戏,当然更辛苦了!……喂,同志,大家坐下来谈几句,用不着再空费心力了!李栋从枕头底下取出来的东西果真是一支黑钢的手枪。

不过霍桑冷静的态度把他的一般火气镇住了。

他拿了手枪,向我们俩呆瞧,一时却不敢乱动。

我这时早也准备好,右手握住袋中的枪,万一他有什么轻举妄动,我会扑过丰先发制人。

我看见发楞的奚萃耕并无异动的倾向。

霍桑又说:李同志,你把这东西放下来吧。

前线的战事很急,一颗子弹瞄准一个敌人,还嫌浪费,你何必想在这里虚耗掉?我告诉你,我的同伴包朗先生也早已戒备着。

我不是说一句夸张的话,他的射手枪的技术也许不输你!莫幸耕的眼珠转一转,忽现惊异色道:那末你就是——?霍桑微微点了点头,应道:正是。

兄弟姓霍,单名一个桑字。

李栋的脸上也陡的变了颜色,从青筋暴露的火赤泛成了较浅淡的羞红。

霍桑含笑说:李同志,我们的来意很简单,只要证明几个疑点。

第一,你的那件栗壳色的法兰绒袍和玄色直贡呢的马褂,来路确很神秘。

我在旧学前的各衣铺中足足费了一个钟头,终于探问不出。

这套衣服,你到底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他的眼光在室中溜了一周。

李栋脸上的颜色的感应力非常迅速,那浅淡的红色一眨眼又变成雪白。

他的执枪的右手仍直僵僵地垂着。

霍桑继续道:这出把戏玩得着实巧妙。

若和前几天裕昌庄上的‘五鬼搬运’的玩意儿比较,巧拙之间真是相差不可道里计!不过我还不知道哪一位是这把戏的设计人。

这一点我也要请教的。

霍桑这一番话,在我还是半明半昧,但进了那两个人的耳朵,忽而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个都开不出口。

我细察他们的眼光中只有惊奇,却绝无恐惧的意味。

霍桑反身把室门关上了,又轻轻插上了铁门。

他又道:喂,我们还有一番谈哩。

这样木人头似地站着,不像样子。

大家坐下来谈吧。

这个命令不但我急急遵从,那两个人也各应声地坐在塌上。

李栋把手枪放在枕头上。

霍桑也坐在一张方桌旁的椅子上。

小室中紧张的空气缓和了些。

那两个人的神态也比较自然些儿。

霍桑继续道:老实说,你们俩所干的事,大部分我都已料到,现在大家尽不妨开诚布公。

我刚才已经问过,我要知道你们二人中谁是设计的。

还有一着,我也要知道,你们究竟为什么要谋死鲁柏寿。

霍桑说到最后的一句,特意把声浪放低一些。

那两个人又彼此打了几个眼电,似觉得我们没有恶意,并不是直接去拘捕他们的。

可是等了一刻,他们俩仍旧保持着静默。

霍桑又说:你们是不是要我先说?好,我不妨先把我看到的几点说一说。

你们俩为了某种原因,设计谋死鲁相寿;得手以后,为卸罪起见,一个假装了鲁柏寿回鲁家去,一个在下一天清早到警局里去自首,假造了一个故事,使人信做是神经错乱。

这设计委实很巧妙。

这揭发的反应又是那两个军人的视线的交换,可是都不开口。

我默默地揣度,霍桑的指控大概已经恰中核要,不过它对于我是生疏的。

霍桑接着说:当13日的夜里,你们俩伏在鲁柏寿必经的路上;见面以后,立即把他捉住,处死了丢在金鸡桥河里。

你们用什么手法处死他,我还不知道。

大概是用手扼死的吧?……第二步,这位李同志便弄了那身和鲁柏寿同样的衣服,实地演起戏来。

当你混进鲁律师寓里去时,看起来似乎很冒险,其实是简易不过的。

因为那里只有一个老仆,年纪既大,眼光又弱;何况又在深夜,你又装做怒气冲冲的样子,使他不敢接近交谈。

所以这幕戏你玩得天衣无缝,没有给瞧出破绽。

不过你在鲁柏寿的床上睡了一夜之后,在14日的早晨,那老仆金福曾送面水和早餐给你,又通知你接电话,经过了几次交谈,却到底没有限出你的真相,你的掩饰工夫确乎也很老练。

不对,那老头儿没有送面水。

他送牛奶面包给我,我还躺在被窝中,没有理睬他。

除了他报告我有电话,和我对他说我到警察局去以外,也不曾直接交谈过。

这是李同志不自觉的自动的纠正。

声音是吴依软语,出于一个军人的口似乎不大相称。

不过一直以文雅柔弱和自利主义著名的苏州人,竟也能投身军旅,给国家出力,那不能不为这古老都市称幸。

霍桑向李栋点点头,说:李同志,你也是本地人?失敬了!苏州社会需要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前途才有希望。

他又行敬礼似地点点头。

对,你扮演鲁柏寿,不但身材面貌有些像,连口音也不用假装,的确再适当没有。

他笑一笑。

谢谢你的指正。

这也足见你的小心。

他回脸过去。

奚同志,你的表情功夫,我更佩服。

你在十四日的清早到警局里去时,那种表演的神情,假使映上银幕去,谁会不赞赏你的艺术?奚萃耕的嘴唇牵动了一下,也情不自禁地答道:我是服过安神药的,不是我擅长表情,实在是药力的作用。

你又料错了!这一着也是我的新知识。

我只索默默地旁听下去。

李栋也瞧着霍桑,插口道:还有一个大错呢。

你口口声声问我们设计的人是谁,其实这件事完全出于偶然,并非是预先计划的。

霍桑忽连连点头道:好,我很感激,你们竟肯指正我的错误。

你们何不再说得详细些?那二人又互相注视了一回,奚萃耕忽点了点头,表示决意接受霍桑的请求。

于是那我所意想不到的故事便开始了。

八、故事莫萃耕道:这件事当然是犯法的,现在我也不必再隐秘什么了。

我们此番回来,我一半为着休养,一半有意要找他理论。

因为我的妹妹的死,实在是他间接杀死的。

谁知我和他见面以后,他仗着律师的地位,一味蛮横。

我气不过,险些儿一枪把他打死。

后来分开以后,李栋兄劝我犯不着跟这种东西多嘴舌,我也本打算依照亡妹的话,饶他一条狗命,不再和他计较。

不意就在那天——十三日——夜里,我们在苏州大戏院瞧戏,忽见厢座中鲁柏寿陪着一个女人,也一块儿在瞧戏。

我瞧那女子年纪还轻,很漂亮,穿得也阔绰。

他们的形状非常呢近,分明他蛊惑了我的妹妹不算,又想另外害别一个女子。

唉,这些缺乏常识的年轻女子,踏进了这种充满冷血动物的社会,真像绵羊进了狼群,简直没有丝毫的抵抗力。

可怜哪!因着这一个念头,我便打算尽一些力,给那些缺乏常识和世故的少年女子们除掉一个冷血动物,完戏以后,我们等在戏院门外,准备跟他回家去。

戏院离他的寓所很近。

那晚上月亮又很好。

他送了那女子上车以后,自己踏着月光,步行回去。

我们俩远远地跟着,到了金鸡桥相近,地点更冷静。

我便窜前两步,举起右手,猛力在他的肩膀上一拍。

他直扑倒地,跌在金鸡桥桥挽。

我又乘势一脚,就把他跌下河去。

说也奇怪,他落水以后,隐约冒了两冒,水面上便沉静不动。

所以他的死,好像有天意,连救命都没有喊一声。

故事略作停顿。

讲故事的在吐一口气。

听故事的三个人的姿态各各不同。

李栋直僵僵地靠床架子坐着,眼睛在发光,嘴闭紧着。

霍桑敛神一志地倾听。

我也像展开了一页新的小说,一字不漏地吸收着。

霍桑忽乘机插一句。

唉,这样说,我得自己纠正一下哩。

刚才我假定你们用手扼死他,又是错误的。

奚萃耕不接应,自顾自说下去。

我当时的意思,并不是怕死逃罪。

不过我想到我的性命本来准备牺牲在战场上,现在如果去抵这一个低等动物的命,不但违反我的素志,而且也不值得。

因此我便想连夜避去。

但据李栋兄说,我在这天上午到过他的家里去,和他争执过一次,有他的书记眼见作证。

一旦案发了,我的嫌疑不能逃避。

因着这一层,他说他的身材和鲁柏寿仿佛,口音也差不多,不如来串一出假戏,掩蔽侦探们的目光。

我觉得他家里只有一个近视眼的老仆,不见得会穿破。

只要我一清早就自首,让李栋兄在他那边冒充答应一下,我的干系就可以卸掉。

等他的尸体被发见,自然会给看做失足落水。

所以我同意了,我们就如法泡制。

那经过的情形,你真像眼见的一般,我也不必多说了。

霍桑含着笑容,说:那末李同志穿的一身衣服究竟从哪里来的?当然我是说那套袍褂,里面的衬衣,我相信你不曾换。

李栋答道:那套袍褂是我特地到阎门城外去,敲开了一家小衣庄的门,放了三十块抵押钱向他们租来的。

他顿一顿,又补一句。

那件袍子并不是法兰绒,是哗叽的。

因为我问了好几家,都没有,只索将就些。

他偻着身子,从床底下取出一顶灰色铜盆呢帽。

这帽子是他的。

那夜里他跌到河里去,帽子落在桥脚边。

我拿起来戴一戴,人恰正好,才想起假冒的玩意。

霍桑嘻一嘻。

我想不到你们会赶到阎门外去。

我只在城中旧学前一带衣铺中跑了一个钟头,自然问不到。

他把目光旋过来,有含意地向我瞧一瞧。

我才记得当那天我们动身回上海时,霍桑托言购物,叫我先往车站。

实际上他已经看透了秘密,开始侦查。

他是往衣铺中去调查的。

霍桑又问道:奚同志,现在有一个要点。

你说令妹的死是鲁柏寿间接杀死的,又说鲁柏寿是一个冷血动物,所以你把他弄死,实含着私仇和公愤两种作用。

但这里面的情形究竟怎么样?你再说得明白些。

奚萃耕把身子坐直些,脸色改变—了,瘦额上露出一条青筋,眼中也似漏出一种异光,显出一种非常庄严的样子。

他并不即答,忽解开了那件酱油色制服上的黄铜钮扣,伸手到内衣袋中摸索了一回,摸出一封信来。

他立起来走前一步,把这信交给霍桑。

他说:霍先生,你先瞧瞧这一封信再说。

我的眼光也注射在那封信上。

信笺的颜色很肮脏,并且已绉熟不堪。

霍桑慢慢地把信笺展开来。

奚萃耕重新坐到榻上去。

那信道:哥哥:我知道你前线的工作很紧急,决没有闲功夫回来瞧瞧我,所以我们再没有机会相见了。

我的肺病非常沉重,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

其实柏寿早已把我冷落丢弃了,我即使病好,也不能满足我的夫妇相爱的奢望。

我既然成了一个孤零零的女子,留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兴味?我现在虽然悔恨,当初不曾听你的主张,但大错已经铸成了,此刻只有自怨我没有眼睛,智识太幼稚,爱虚荣!柏自寿的为人也不能说有什么大过大恶。

现在我知道,他不过是寻常千百万男子中的一个。

当他的欲望没有成就的时候,他尽能甜言蜜语,显出百般的假殷勤,使女子们没法抵抗。

但等到他的欲望满足以后,玩厌了,便毫不在意地丢弃了,正像随便丢弃一只穿破的鞋子一般。

至于那被丢弃的一方的所感怎么样,他既没有感情,当然顾不到。

我相信这种男子差不多到处都是,实在不能独责柏寿一个人。

你疑心他所以娶我目的,在乎取得我的妆奁。

这是不对的。

他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律师,凭他的口才,发财易如反掌。

我的奁资有限,这区区决不足以动他的眼光。

我觉得我们的爱情的转变,在他出国的一回事上,我深悔不曾跟他一起去,因为就经济情形说,我也可以去。

他留学回来之后,地位和智识程度都和我相差了,自然要对于我不满。

这也是现社会中常有的事,你也不能苛责他。

所以我死以后,你切不可和他为难,我是自己病死的。

我在病中,他虽然绝不曾向我存问过一句,但妻子病了,丈夫有存问的义务,法律上并无这样的规定。

他的行为在法律上原无处分可言。

你要理论,也不会有便宜。

况且你的前程远大,更不可轻举妄动。

我知道你的素性是刚直的,你又很疼爱我。

我死以后,深恐你有什么意外的举动,特地写这封信给你。

哥哥,你千万不要因着我的缘故,和他起什么纠纷。

要是我再连累你,那会使我死不瞑目的!妹妹奚芷珠上我看完了这一封信,心底里不由不钩起了无限的感慨。

社会上若干自私的男子把女子当做玩物,究竟是不是根诸天性?教育和智识能不能使这根性导入正轨?还是反足以推波助澜?假使这根性没法改善,那些浅识的弱女子们岂不是也始终处于险境?并且所谓真纯的恋爱岂非也始终使人怀疑?这个问题到底几时才能解决呢?我正自胡思乱想的时候,霍桑忽然立起身来,一边把信还给奚萃耕,一边用一种低沉而有力的声调说话。

他道:奚同志,这件案子官方本来已经解决了。

我们只要明白它的内幕,也不愿为着这个只有兽欲而没有感情的动物翻案。

奚同志,你不是早已准备牺牲在战场上吗?好,我很同情你。

现在你不必犹豫,尽管去贯彻你的主见!这件案子就这样结束了。

事后我曾照例向霍桑要求解释破案的要点。

据他说,第一点,就是他在鲁柏寿的房中发见了一双皮鞋和树胶套鞋。

因想这天恰巧下雨,鲁柏寿应了电话到警局里去,既末乘车,何以又不穿雨鞋,已是觉得可疑。

第二点,他看见床上的枕头上有些污痕。

那个鸭绒枕头白得异常,所以那污渍特别惹目。

他曾嗅过一嗅,枕上并没有生发油一类的香味,却有些臭。

第三点,他又在床上发见了那个虱。

这是个主要的线索。

因为瞧鲁柏寿的起居状况,床上断然不会有虱。

于是他便联想到这虱不是鲁柏寿所有,也许有别的人在这床上睡过了。

因这一念,他便假定鲁柏寿是在上一天未雨以前出外的,实际上是失踪了。

上夜里却另有一个人在鲁柏寿的床上睡过,这人在那天早晨又假充着鲁柏寿接电话。

那末这睡过的人是谁呢?这个人既然有虱,他身上的肮脏也可想而知。

他更从这虱的身上,联想到辛苦的战士生活。

因为战士身上有虱,原是不足为奇的。

但瞧那奚萃耕的服装便是一个明证。

再进一步,霍桑又假定那奚萃耕的神经错乱一定也是出于假装的。

他还假定奚萃耕有一个同伴,两个人合作着串戏,尽可把这件罪案掩蔽住。

因为据老仆金福说,鲁柏寿在上一天夜里和发案的早晨,都有怒气冲冲的模样,目的无非使这近视的老人不敢接近,以便掩护住他的真相。

他成立了这个推想,就到衣庄上去搜集实证,但没有如愿。

不过一切脉络都已贯通,只待事实的证明。

后来事实果然一步步显露,这疑案的真相便立即明白了。

三个月后,我们得到一个消息,奚萃耕果然贯彻了他的主张。

我又因着近日社会上类似鲁柏寿的动物层出不穷,便得了霍桑的允许,把这件案子记述出来,作一个代表弱女子的呼声。

我希望纯洁前进的青年男子,能发抒同情的共鸣,形成一种力量,制裁这一类凉血的社会渣滓,使他们没有存在的余地。

同时我还希望女子们自身的觉悟,凭着正确的教育,启发健全的理智,别再给虚荣的火焰所烧毁。

若能如此,这丑恶而黑暗的社会才能彻底改进而进入光明。

那末,我的笔墨也不算虚费了。

< 全文完>正文 试卷更新时间:2008-4-8 10:59:40 本章字数:6814我记叙我的朋友霍桑侦破案件的事迹有好多,读者们以为我们两人互相帮助友谊很深,都想知道我们相交的大概情况。

我翻查旧竹箱,得到一册以前的学校日记,其中记录一件情迹迷离扑朔的事,是我亲身遭遇而是被霍桑所解决的。

那时候我和霍桑虽然大家都就读在中华大学,但尚无深厚的交情。

自从经历这件事以后我们两人的友谊就与日俱升,可称莫逆之交了。

这种迷离扑朔的事,实际上是我们两人结交的媒介。

一天我伏案连续书写达两小时,直写得头脑昏昏沉沉,手腕酸痛,好像突然得了手腕拳曲不能伸开展动的疾病。

我写的是学校中的哲学考试题。

老师出题以后,得到他的特许,限定时间完卷,可以在宿舍中完成。

但是题目深奥,不容易理解,我感到立意解题相当艰难。

不久前我听家人说,作文尤如剥茧,没有得到头绪,虽然操之心切也是枉然,如果能理出丝头,顺次而抽就十分顺利了。

这种说法相当可信。

当我开始思索考虑,只觉得腹中空虚,手僵脑木,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等到一有引线就感触纷来。

那个时候就文潮汹涌、奔放,我的文章就一挥而就了。

我搁好笔,读一遍自己的作品,不禁自我击节叹赏,心想拿这篇文章去应试,不怕不名列前茅。

日后好消息传到家里,得到家里人的赞赏,也是意料中的事。

我读完后,随手将它放在书桌的右边,再握笔给我母亲复一封信。

母亲的信寄到时,正当我文思枯窘的时候,等到一看信,喜乐的心情直透我的心坎,书写之快,尤如风扫残叶。

方才我讲的一有引线就感触纷来,指的就是我母亲来信中的话。

读者们看到这里,必然会产生疑问,亟须知道我母亲的信中写些什么话,要我亟于复信。

由于其中事属幽秘;我不愿意在仓促之间将它泄露出来。

再说,如果加以透露又伯诸君嫉妒。

信写完,我取出信封写上地址并贴好邮票:这时候我乐不可支,既完成试卷又得到好消息,兴高采烈,手指巴蹄筋地在颤动。

我斜过眼光偷看一下,坐在我邻座的两个人,有没有发觉我这时候的异常表情。

我们的宿舍共有三个人。

一个叫成登,是我的同班同学,另外一个年龄较小的,叫费德之。

三个人各占有一只书桌,相联成丁字形,成左费右,我居中,相互成犄角形。

我瞧见他们两人,成登握笔在凝思什么,费德之则手里握着一卷书在默默地背诵,幸而都没有发觉我那种乐极颤栗的状态。

我边看边粘折信封。

事情完毕,拿着信,起立走出宿舍唤宿舍里的仆役贝四。

贝应声就来。

我将信递给他,叫他给门房,并问他道:贝四,现在几点钟?收信人将要来吗?贝取出他的钢壳挂表,答道:下一次信差将在十时三十五分到这里。

现在是十时一刻,还有二十分钟就要来了。

我点了点头,贝四退出去,我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洋洋得意,想拿方才的试卷重读一遍。

不料书桌上空空如也,我的试卷已不翼而飞了!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的眼光模糊,但是定神仔细看,依然没有找到。

试卷已杏如黄鹤了!我大为惊惧,前些时候的欢乐,一舜时付诸烟云。

这篇文章是我的得意之作,在没有写信之前,我曾击节叹赏,亲手将它放在书桌上面,而一转身之间,竟然丢失,文章不是被人偷窃去,又是什么?因此我再回顾这两个人,他们中间究竟谁是偷试卷阶人呢?这时候费德之已经瞧见我的惶惶不安的状态。

他把书合拢,脸色有些异样,露出恐惧不安的神色。

这孩子平时行为不端,过去曾拾到了人家的书本,藏匿不报,私下出售,后来事情暴露,费德之被学校记过一次,同学都鄙视他。

我回想到这些,对他产生了怀疑,不觉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费德之。

费害怕脸部泛红直到耳朵后面和颈项之间。

好像我虽没有宣布丢失试卷,而他已经自己承认是个偷窃者。

我刚准备问个究竟,突然间坐在我左面书桌旁的成登丢笔起立,走向宿舍门去。

我的目光也就从费德之身上移向成登,成登平时沉默寡言。

性情孤独,使人不容易接近。

我虽然和他在同一班级住同一宿舍,相居不多交谈。

这时候正当我失去试卷,他走出去,从迹象看,绝不可能不对他产生嫌疑。

但是没有办法留他下来,又不能阻止他不走。

只得目送他出去,可是我却一筹莫展,气喘心急跳个不停。

成登刚跨出门槛,忽然有一人走进来,他就是我的朋友霍桑。

霍桑富智谋,机警超群,人家都说他心思灵巧精于测算,所以把他看成是一个大侦探。

我看见他进来,心里稍稍安定一些,想或许能向他求援。

霍桑含着笑脸走近我的身边,等到瞧见我的懊恼状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敛住。

霍桑惊讶地问道:包朗,你怎么啦?我直率地对他说:我的试卷不见了。

这是一份哲学试卷,是我绞尽脑汁的得意作品,现在已被偷走,岂不令人愁闷?霍桑沉下脸色,说道:真的吗?究竟怎么回事?谁和你开玩笑?如果你能够帮助我,我就详细地告诉你。

不妨告诉我,或许我能帮助你解决。

然而你怎样肯定试卷是被人所偷走的?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的试卷是放在书桌上面,略一转身就不见了。

若不是被盗窃,难道我的试卷通神,能破壁飞去得吗?我的目光盯住费德之,费越发恐惧不安,脸色灰白,更加令人可疑。

我将从开始握笔起稿到试卷不见的全部经过,毫无遗漏地告诉霍桑,唯独对于怀疑费、成两人的想法,由于费在旁边,一时也不便说清楚。

霍桑倾耳静听,不置一词,等我的话说完,方始抬头四望。

霍桑问道:这桩事情确实奇怪。

然而你的桌子靠窗,会有风吹进来,你各处都寻觅过了吗?轻答道:已经找过,都没有。

窗虽然开着,然而你认为试卷被风力引去,这决无此理。

霍桑沉默了一下,又说道:你脱稿以后,这屋于里有人进来过吗?我说道:房间里只有我和费、成等三人,成方才出去,你或许已见到。

他——费德之从旁插言道:怎能说没有人来过?刚才乔一雷就进来向我借笔。

他站在你的书桌旁侧,你怎么没有看见?这才使我想起来,我在写信的时候似乎有一个人在近侧,由于我全神贯注,没有抬头看清楚他是谁,所以就记不起来了。

霍桑忽两眼仰视而问道:包朗,这可信吗?你果然看见乔一雷进来吗?我呐呐然答道:仿佛有这回事,因为我没有留意他和我有隔阂——我的话说得吞吞吐吐。

霍桑急忙问道:什么?你和乔一雷之间有过不愉快的事吗?我答道:确实有过。

一个星期前,为了比赛网球,彼此口角起来,直到今天,见面彼此不讲话,只白白眼而已。

霍桑掀着眉峰说道:有这样的事,我竟没有知道。

他瞧一瞧费德之说道:乔一雷到里面来逗留多久?就是为了借一支笔吗?还有其他事吗?费说道:他留了大约五分钟,拿到了笔以后就出去,没有其他事情。

霍桑道:然而试卷已经遗失,你认为与他有没有关系?费德之油然道:这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来盘问我呢?霍桑说:不是我盘问你,是我们私下讨议一番。

现在从你角度考虑有什么意见?费德之说道:以势而论,乔所站的地方,刚好在包君书桌的后面,固不难乘间隙将试卷藏匿起来。

但是他不和包君同一班级,试题不同,偷去何用?我说道:有谁知他不会因为嫌疑而暗中毁我的试卷,也许他要报以前的宿怨呀。

费接嘴道:对,这句话说中要害,但是必须得到证明,方可确定。

霍桑,你能胜任这桩事吗?霍桑用手抚摸着下巴并不回答,稍隔一会儿才对费说道:德之,请你暂时离开房间,容我和包朗商议一下。

但是这件事必须严守秘密,不要让旁人知道。

费德之听到这里,像专制国家里的大臣们捧得沼书一般,立刻应声自然而然地走出房间。

我心里依旧惶惶不安,相当怨恨霍桑采取的不近情理的措施。

霍桑说道:包朗,你且静下来,想一想,能不能指出试卷确实在什么时候丢失的?我沉思一下,说道:我心绪紊乱,也提不出确切的证据。

而现在你放费德之出去,不无举措失当。

什么?你不是怀疑他偷的吗?像你所说那样,你可知道这孩子素来不知检点。

也许他偷藏了我的试卷,去卖给他人亦未可知。

如果是这样,乔一雷就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了。

这也难判断,我头脑昏昏沉沉,拿不定主意。

可是你仓淬之间让费德之出去,实在失策。

我的试卷如果是被他偷去,现在岂不是给他一个移赃的机会吗?霍桑微笑地说道:话虽这样说,可是你为什么不责怪自己而责怪别人呢?方才你不是也让成登出去的吗?我目瞪口呆,不能立即回答。

隔了一会儿,红着脸说道:不错,我怪罪于你,太苛刻了。

成登和我同一班级,试题相同,从形势判断,不能说毫无关系。

况且他方才扶着头穷思苦想,好像久久不能完成,等到我遗失试卷,在搜寻的时候,他忽然离开,固然也有可疑之处。

霍桑的眉尖深锁,沉吟了一下,似乎也有抓不着痒处之苦。

我催促他道:霍桑,你究竟怎样打算?我的试卷是谁偷去的?霍桑有条不紊地说道:根据你的推算,疑点不在一个人身上,似乎三个人都涉及。

现在姑且勿下结论,能不能先请你回答一句话?我说道:是什么?方才你说试卷的完成是由于令堂的来信起到了引线的作用。

信中讲些什么,能否见告一二吗?我犹豫不答而后说道: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试卷的遗失,和我的母亲发生关系吗?霍桑道:虽然未必如此,但是你没有听说过寻根究底是侦探家应有的职责。

你果真希望我帮助你找试卷,请你不要有什么顾忌。

我无可奈何,略顿一顿,就从怀中拿出母亲的来信递给霍桑。

霍一面笑一面开启信封、将信朗读出来。

朗儿知悉:昨日收到你的信,知道学校假期临近,已开始考试。

我深深希望你努力应考,不要疏忽放松,不要辜负家里人对你殷切的期望。

月初你舅母来,我稍微透露了一下你的意愿,想和她的慧殊作为终身侣伴。

你的舅母大喜,立时允诺,并且说不单是她喜欢你做她的女婿,就是慧珠本人也很有意思。

看形势,这件事当可圆满地成功。

这样,我的心事可了,而你的幸福也随后就来。

况且——霍桑朗读到这里,我不胜羞惭,急忙把信抢过来,不让他再读下去。

霍桑沉吟一下,大笑一声,说道:好呀!这样的好消息,无怪你喜乐得出神了。

但是为什么讳莫如深,不让你的好朋友向你道贺呢?我说道:不要开玩笑。

现在试卷已失去,限期短促,我拿什么去交卷?况且这个时候我脑汁如沸,连一个字也背诵不出来。

如果你同情我,不是应该将祝贺改为悲通吗?霍桑忽然拿出表来看,然后一跃而起说道:东西在了!不要忧愁,不要忧愁;姑且少待一会儿,我一定为你侦察到手。

霍桑的声音还没有断绝,他就很快地走出去。

形状有些疯癫。

我大为疑讶。

霍桑的话是真还是假?为什么在一瞬间就自信能成功?是不是纯属为了我忧郁的关系而来安慰安慰我?我沉沉而思,还是想不出来。

越是思索越感到烦闷,头脑像要裂开来似的。

突然间砰的一声霍桑又从外奔跃进来。

我见他神色仓惶,好像已有些眉目。

这时候我的心如小鹿般的撞个不定,竞无法克制。

我颤着声音问他:霍桑,事情怎样?试卷有没有下落?霍桑大声道:案子已经破了!岂止下落?我喜出望外狂呼道:真的吗?是谁把试卷偷去?你能把人交出来吗?霍桑笑道:这有什么不能?人赃都已得到了。

我惊讶地说道:神乎其技,你真是名不虚传呀!然而谁是偷盗者?是乔一雷吗?霍桑道:不,你的念头是错误的。

你想一想,他虽然和你有隔阂,然而试卷在你肘腕旁边,他怎敢贸然动手?投鼠忌器,他也不至糊涂到如此。

你的话不错。

那么一定是费德之偷的了。

也不是,他平时行为不检点,也不会像你所说的偷了试卷去卖钱?至于他那种瑟缩的可怜相,无非是因自己的声誉恶劣,有自卑感怕招人怀疑而已。

你没有注意这一刻点,就误认为他有偷盗的嫌疑。

如果再回想一下,必然要哑然失笑了。

我听到这里,目不转睛地望着霍桑,真是目瞪口呆,好像走到迷阵中去。

霍桑斜眼瞧着我,在暗笑着。

我泛红着脸说道:我钻到牛角尖里去了,所以放掉了真的窃贼而不加怀疑。

现在知道我的过错了!霍桑吃吃地答道:辨辨你的话味,在你的意想中果真有窃贼。

试问窃贼是谁?能不能告诉我听听?我说道:偷试卷的既然不是费和乔,那么不是成登又是谁呢?霍桑抚摸着他的手掌说:我知道你定会说出这句话。

实际上他们都不是。

我知道成登的为人庄矜而有节概,鼠窃般的行为是不屑一顾的。

看人论事要从大处远处着想,不能局限于一点。

你所猜测的,真所谓偏于一隅了。

我既感到惭愧又有些惊讶,真是摸不透其中的奥秘,有些惘然若失。

接着我说道:这倒奇怪了,我实在想不出来!这三个人既然都没有关系又从哪里来第四个窃贼呢?岂非你所说的风从窗吹进来,于是——霍桑突然一手伸入衣服口袋中去,一手阻止我的说话。

他大声说道:窃贼就是你自己!这就是你所偷得的赃物!他把一封信放在我的手掌中。

我如梦如醉,接过信看了一看,原来就是我方才给仆役要他发出的那封给母亲的复信呀。

我开始还有些茫茫然,接着就有所醒悟,觉得信相当沉重,好像里面封的不止一张信笺。

启开信封一看,我惨淡经营的试卷赫然在里面。

这时候我惊喜悔作,齐集在一起,好像遇到饥荒之年的百姓,薯服孙麦并煮一锅,吃的人不能辨出是甘是苦。

这个误会,实在是我一时糊涂,误把试卷封入信封里,自己不察觉反而疑心别人偷去。

事后想想真是后悔莫及。

我不安地说道:霍桑,我的过失很大!幸而全仗大力,为我解危,不然的话,疑阵重重无法揭开,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实在钦佩你的机智过人。

霍桑道:这有什么奇怪呢?谚语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因为你心绪紊乱,所以有这样的失误。

我处在旁观地位,头脑必然比你冷静,揣理循势,就被我发现其中的奥秘了。

的确如此!你用什么方法能得到这样的收获?能给我解释一番吗?可以。

方才我听说你丢失试卷而怀疑试卷是被偷去的。

当时我就不同意这种说法。

等到我听了你的纯属揣想的话以后,更觉得似是而非。

我在旁侧搜索的时候,想到你的家书。

后来朗读书信,得知你在精神极度疲乏以后,突然间得到喜乐的信息,当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仓促中将信封好,就必然连试卷也一并封在里面了。

方才你自己说,做完试题,随手将试卷放在桌子的右边,接着就写回信,然后取出信封写地址。

从这些方面来推测,可知当你在封信的时候,这封已写好的信必然覆盖在试卷上面。

后来匆匆折叠,没有想到会将试卷一起封在信封里。

以后我问你试卷在什么时候丢失,你说已经记不起来。

凡是人在惊喜惶惧之交的时候,一瞬间的思想,有时候在不知不觉之中往往会发生颠倒错乱的举动。

我一想到这里,就深信不疑。

你知道絮絮叨叨地多说话,没有什么用,往往会扰乱人的思想,况且时机一失就会败事,因此便不多问,迅速出去,当我走到门旁,邮差刚好到。

我将试卷被误封在信封里的事告诉他,这样才取得你的那封家信。

信比一般的要重,一摸就知道不出我所料,现在这案子已破了,你将怎样酬谢我呢?我大声称赞他道:老朋友,你诚然聪敏过人。

无怪乎同学都以大侦探看待你。

等到学校放假,我要邀请你泛舟邀游,做个东道主,好吗?霍桑笑道:这样就算酬谢我吗?不,不!这跟我的要求差得远呢。

是什么?你需要什么?我所希望的是你和意中人合晋的晚上,你必需请新娘用伊的白白的纤手执壶斟酒,亲自进一满斛,方能满足我的要求。

听到这里,我面红耳热,举起手掌要向霍桑扑上去。

他一闪避过,接着彼此相顾而笑,久久没有说话。

< 全文完>正文 双殉更新时间:2008-4-8 11:00:03 本章字数:23865一、不如意事在我国科举制度盛行的时代,有两句形容所谓读书人的得意话,就是: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

凭现代眼光看,这两句话似乎已近乎陈腐而不合时宜,可是类乎这话的事实却是依旧有的。

例如我的小学时老同学伍子楚结婚的那天,有几个有些遗老头脑的朋友,竟也把这两句话移赠他。

伍子楚的秉赋聪颖不凡,家境又好。

在两月以前,他刚从美国得了哲学博士的学位回来;一回来后,就被南京大学聘去,担任哲学教授。

他在留学的时候,已不时有著作在国内各种报章杂志上发表,所以他的姓名早已被一般学术界上的人所熟捻。

那婚约又是他五年前未出国时自己订定的。

新娘叫张美侠,是北平高等师范里毕业的,已在上海务强中学里当了两年教员。

伊的父亲张武卿是个著名土木工程师。

若说新娘的品貌,又是一个丰姿绰约的美女。

所以在一般旧头脑的眼光里,伍子楚那天,真有旧时代所说的这两句得意话的情景。

不料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实上偏偏发生了意外的岔子,不幸又应了那句乐极生悲的古话。

婚期是九月二十六日。

我也是贺客之一。

我先到了伍子楚家里,看见贺客济济,排场也很阔绰,但我和伍子楚道过了喜,又说了几句话以后,我忽似感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暗示——仿佛祸患之神将次降临,其其中已露出一种先兆。

但在当时,我只以为是我自己心理上的幻象,自然也绝不在意。

到了下午三时,行礼时刻将近,我也跟着一般宾客们,坐了汽车往圣彼得堂去观礼。

伍子楚和新娘的父亲张武卿都是基督教徒。

新娘张美侠在幼年时已受过洗礼,成年后虽没有正式进教,但在教堂中举行基督教仪式的新婚当然是同意的。

礼堂中扎着些竹叶松枝等类,点缀着许多五色的玻璃小灯,布置得华而不奢,别有一种庄严隆重的气象。

那时男女两宅的宾客早已满座,钢琴和提琴合奏的乐声悠扬悦耳。

礼堂中的宾客虽已满座,但除了乐声以外,都静默无哗,显得这婚礼的壮肃隆重;比较那繁缛喧闹有时简直闹得乌烟瘴气反而失去了隆重意义的旧式婚礼,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道貌岸然穿着黑色礼服的老年牧师,捧着经文,缓缓地从休息室中走出来,到了经坛下面站住。

那乐声便也改了调子,奏起魏格纳的婚礼进行曲(Weddins- March)来。

众宾的眼光都向礼堂两旁的门口瞧着。

我见右边的门里,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提着花篮,缓步进来;花女后面,另有一个陪新,穿着一身绯色的衣裙,打扮得非常艳丽;更后,就是那穿礼服的秃顶而肥胖的做工程师的张武卿,扶着他的打扮得像天仙化人般的女儿,按着乐声,一步一步地踏着节拍进来。

新娘后面另有一个捧纱的小童,穿着一身白绸的童装,活泼可爱。

新娘低垂着头,似乎有些害羞的样子,因着头部罩着白纱,面貌瞧不清楚。

所以许多。

少年男宾的目光大部分都瞧着那个陪新女郎。

这陪新也长得不差,身材很苗条,圆圆的脸,敏活的眸子,樱唇的小口,很抚媚动人,不过皮肤似乎不及新娘的柔嫩和白皙。

左边门里,那个穿着西式大礼服的新郎伍子楚和一个男子陪新,也依着乐声的奏节,缓步前进。

伍子楚的相貌也不差,皮肤虽苍黑一些,但隆直的鼻梁,乌黑有神的眸子,有一种英爽的丰姿,何况在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的条件之下,更显得英俊异常。

他和那个男伴新的步子虽也非常缓慢,可是终比新娘先到经坛面前。

新娘却让客人们伸酸了头颈,才姗姗来迟地到达坛前。

张武卿放了他女儿的手,退到后座上去。

新娘便独自和新郎并肩地立着。

老牧师开始诵读经文。

大众仍保持着静默。

这个当儿,忽有一个少年男子从后面的座上立起身来,急步阁阁地走到前座,好似他在后面瞧不清楚,故而想换一个座位。

这是在公众集合场所——尤其是举行任何仪式时——的一种莽撞失态的举动,足以反映出那人的教育程度的幼稚和修养的不足。

因此,有许多人带些厌憎或者竟是鄙视的目光,不期而然地都集注在那人的身上。

幸而他到了前座,绝不理会。

礼堂的秩序总算不曾因此破坏。

一会牧师诵经完毕,抬头起来,依着婚礼的条文,向伍子楚询问:你可愿意终身爱伊,安慰伊,敬重伊,保护伊,而和伊百年偕老?伍子楚大概照例答一个愿字,但声音似乎很低。

我因坐得远些,听不出来。

老牧师又回头向新娘发同样的问句。

他刚说到最后的……和他百年偕老——那新娘忽似摇了摇头。

但新娘的答语怎样,不但宾客们没有听得,连那主行婚礼的牧师似乎也没有清楚。

那老牧师的眼光,重新回到了礼文上面,正要继续下去,忽而有一种呖呖的莺声破空而起:我不愿!这是一种意外,也是见所未见的现象!老牧师似出不意,手中仍执着那本礼文,却张大了眼睛,冗自向新娘呆瞧。

张武卿已直立起来,宾客座中也在唧唧哝哝地诧异。

礼堂的静寂立即破坏。

我也大吃一惊,立起来向前瞧时,看见张武卿正握着他的女儿的手腕,近乎声势汹汹。

新娘又大声呼道:我不愿!……我不愿!……老牧师便高举一手,大声向大众宣告:既然如此,这婚姻不是上帝所允许的!我不能行礼了!二、卖文价格的新纪录这一次的经历,我真是一辈子不能忘怀。

当伍张两家的亲戚朋友们从礼堂中退出来时,秩序乱了,人人脸上都刻画着错愕或懊丧的线条。

纷扰和喧嚣的情状,在这庄严肃穆的礼堂中也是难得瞧见。

我揣想伍子楚遭受了这样的变端,心中应有什么样的感想:羞耻?惊骇?或是悲愤?故而我们一回到柳阴路九九号他的家里,我就想凭着老同学的资格,安慰他几句。

可是他回家以后,除了向宾客们鞠躬道歉请他们各自回去以外,绝没有说一句话。

他的呆沉沉的脸上也没有表示,不知他是悲是喜。

好像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动物,虽是这种万分严重的刺激,也不足以扰动他的心绪。

我记得他和我同学的时候,他本是一个富于热情的少年。

难道他留学了几年,受了西方机械生活的影响,他自身也变做了一种没有感情的机械了吗?我曾冒昧地问他,他对于这回事有什么感想。

他却冷冷地答道:有什么感想呢?事既如此,也只索如此罢了!这一句又像丧气又像轻意的话足以显示他的态度的冷漠。

我又问道:那么你可知道这意外的事情有什么起因?他道:我怎么会知道?但这是人家的私事,似乎不在你们侦探范围以内。

你还是少费些闲心思吧!他答语的声音冷峭而使人难堪。

我当时受了这几句奚落的话,几乎忍受不住,想要责斥他的不知好歹。

但我回想到数年的友谊,究不便发作,便即悻悻地辞出。

我带一团高兴到他的家里去,回出来时却换了一肚子懊恼:他家里住在柳阴路。

我一出门,便雇车往爱文路霍桑那里去,打算把我的疑团请他解释一下。

我觉得这件事一定有一种隐藏的秘密:新娘怎么竟会临时悔婚?他们本是自由订婚的,不比得旧式的强迫婚姻或许会有这种本人不愿的情形。

原因是什么?是不是伊别有所爱?在新郎伍子楚方面,对于这个变端,可是预先知道的?我记得当我早晨进去向他道喜的时候,他的笑容似乎出于勉强;事发以后,他又现着漠不关心的样子,又不许人家查究。

可见这一着对于一般人是意外的棋子,而子楚决不会完全不知道——并且很像他的本意也愿意如此。

不过这是我个人的推想,在霍桑眼中也许别有见解。

霍桑不在寓里。

我等了一个多钟头,仍不见他回来。

深秋的天气,到五点多钟已渐渐儿黑下来。

我等得无聊,又只得失望回去。

这一夜我竟睡不安宁。

到了第二天二十七日早晨,忽又有一种意外的消息更使我吃惊不小。

《上海日报》的本埠新闻栏中,登着一节骇人的新闻,标题用大号字排登,就是:美满婚姻的中变!那新闻的上半节记着圣彼得堂行婚礼的情形,那是我眼见的;下半节却说新娘张美侠已中毒而死,这是出我意想之外的。

那新闻虽敷衍了一大篇,可是大半是属于渲染的空话,事实不很详细。

只说张美侠从教堂中回家以后,被伊的父亲斥责了几句,伊便回房去睡,睡后竟不再苏醒。

后据医士检验,说伊中了安眠药剂的毒,似乎伊是自杀的。

这件事越闹越严重,我不能不急急去见霍桑。

张美侠果真是自杀的吗?如果是的,伊为什么自杀?这里面显然有疑窦。

昨夜我料伊所以临时悔婚,或是另外爱上了别的男子,现在伊和伍子楚的婚礼既然没有成就,他们的婚约已有解除的可能。

那么伊为什么反而又自杀?我吃过早饭,和我的佩芹说了一声,便带了这难于攻破的疑团赶到霍桑家去。

霍桑一见我进去,忽从藤椅上直立起来。

唉,包朗,来得好!来得巧!我正要找你。

你昨天不是喜酒没有吃成,后来到这里来过一次的吗?晤,这件事已经另生变化哩。

书桌上有一张翻开的报纸。

我知道张美侠服毒的消息,他一定也已知道。

我指着报纸,说:你也是从报纸上知道的?霍桑把他身上的一件国产的毛质条纹的睡衣,整一整前襟,瞧着我反问:你可是指张美侠中毒的一回事?那当然是的。

不过除此以外还有一件更奇怪的事哩!什么呀?我更诧异了。

霍桑走到书桌面前,开了抽屉,取出了一大卷钞票,走过来把钞票授给我。

你数一数。

多少?莫名其妙是我当时的反应。

我一边把呢帽放下,一边照着他的话,把纸币数了一遍。

我答道:一千元。

什么意思?霍桑似乎没有听得,又问道:包朗,我知道你卖文是以千字计算的。

我现在也要卖文了;但是我是每‘个’字计算的。

你想一千元一‘个’字,这代价可也能算得高贵吗?这话更是突如其来,我不知道有什么用意,一时间实在摸不着头绪。

我乘机笑道:这代价可说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享受。

那个著《百忧之门》的英国的名作家吉百龄,曾有过一先令一字的事实,传为文坛佳话。

现在你创了卖文价格的世界纪录,我想一般文字劳工都要羡慕煞你了。

霍桑忽把灼灼的双目注射在我的脸上,正色道:包朗,你以为我说笑话?……不!真的!真有一个人要我侦查一件事;侦查的结果,只须我答复他一个字。

那一个字的代价就是这一千元!谜团已漏了一丝隙缝,丈二和尚我已摸着了些肩膊。

我应道:原来如此,那倒怪有趣。

但我们刚才正说到张美侠的事情,你怎么岔开到卖文卖字上去——我说的就关于张美侠的问题。

他插口截住我。

晤?那人要我侦查的:就是张美侠的死,究竟是自杀,还是被杀。

谁委托你的?连我也不知道。

唱?那么,这钱又从哪里来的?自己来的!我又不禁呆住了。

他的正襟危坐的姿态又绝不像闹玩笑。

我又问道:霍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霍桑不答,忽而反身从抽屉中取出一个纸来,旋过来向我解释:今天早晨,施桂从前门的信箱中取出一个纸包,包中有一千元纸币和一张信笺。

你坐下来自己瞧吧。

他把那张纸给了我,回身坐到那藤椅上去。

我依言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温软的安乐椅上,仔细瞧那信笺。

那是一张洁白的西纸,质地很坚实精致,大小和西式的信笺仿佛,信上有几行毛笔字,下面却没有署名。

那信道:霍桑先生:现在请你侦查一件事。

共和路三百号张美侠的死,自杀还是被杀。

若是自杀,请你在《国民日报》上登一个是字;悄然被杀,可登一个否字。

附奉一千元作为酬劳。

但请你不必追究我的底细。

我说:这真是奇事。

像这种不知谁何的委托,在你的经历中还是首见。

霍桑点头道:是。

但你在这张纸上可能得到什么?这几个字笔力很有劲,定是男子写的。

不错。

别的呢?这个人似乎为着掩藏他的真相,有几个字故意写得屈曲不整。

还有呢?字的墨迹很淡,可见得写的时候很急促。

除此以外,我瞧不出什么。

霍桑取出两支白金龙纸烟,把一支敬我,一支自己烧着。

他静静地呼吸了几口,方才答话。

他道:我所知道的,略略比你多一些。

这个人平日是常用钢笔的;他也很有钱;并且是一个有新头脑的人物。

我把纸烟烧着了,听了这几句话,沉思了一下,又把怀疑的目光瞧他。

你这假定有根据吗?自然有!我几时会信口乱道过?你瞧,那屈曲的字并不一例如此,有几个字写得很好。

可见他并不是要掩藏手迹,却是因着用不惯毛笔的缘故;那墨色的淡薄也是一种不常用毛笔的凭证。

你若再仔细瞧瞧,便可见那纸的三边切得很齐,那上端的一边却是用小刀裁过的。

可见这纸定是那人印着姓名的特制的信笺,他要掩藏真相,故而特地裁去的。

信笺既如此讲究,又不惜巨款先把酬劳送来,可知他手里一定很阔绰了。

你怎知道他又是一个有新头脑的人?他叫我把答复登在《国民日报》上,不登在‘申新’、‘时报’上,可见他平日专阅《国民日报》,倾向于新派的。

我看这一看法理由不充足。

唔?《国民日报》果然是偏于新派的报纸,但他叫你把答复登在这报上,不能就说定他平日是常看这报纸的。

因为《国民日报》的销路比较地小些。

他也许要避免人家的注意,才要你在这报上答复。

霍桑点头道:对,你的话也有理由。

但是我还有一种证据。

那包纸币和这信笺的包皮纸,就是一张昨天的《国民日报》,可见他是常阅它的了。

但这个人是谁的问题,我们姑且守约,不必细研究——唉,包朗,你现在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我就把昨夜经过的情形,伍子楚在事前事后的态度和我心中的怀疑,向霍桑仔细说了一遍。

霍桑合了眼缝,静静地倾听,缓缓地吐吸着纸烟。

他听我说完,皱着眉峰,说:这样看,我的想法有些靠不住了。

我起初还以为这个委托人,就是这个婚约中失败的伍子楚。

但他受了这样的惊变,既然毫无所动,显见他早有准备,并且也乐于如此。

加上他不愿你多问的态度,这个人更加可疑哩。

我道:原是啊!我为主张公道起见,实在不能替我的朋友隐讳。

他的确很可疑。

你想张美侠的死,他可会有关系?这还难说。

我们在搜集事实以前,不便空下断语。

但有一点,我敢说定。

这案子假使是恋爱问题,那一定逃不脱三角式的老例。

是,我也这样想。

但假使张美侠别有所爱,那么现在伊既有解除婚约的可能,为什么反又自杀?霍桑弹去了些烟灰,闭着眼睛沉吟了一下。

他道,我以为自杀被杀,还有问题。

喂,你以为有被杀的可能?这话我还不能确切地回答你。

不过你先想一想,伊假使有自杀的决心,早就可以实行,何必往礼堂中去出了一番丑,然后再自杀?伊起初也许并无死意,后来给伊父亲训斥以后,因羞愤而出此,也是可能的事。

霍桑把烟尾丢了,又把那宽大的睡衣拢了一拢,低倒了头,默然不答。

我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他抬头说:我们不必空谈,且往张家去问几句再说。

我也把残烟丢入灰碟,点头道:很好。

但我们若使能够知道了你的这一位不知姓名的委托人,从他身上也许更容易得到些光明。

虽然,我们为守约计,不便先从这方面进行。

我想这个人既然如此关心,一定和这案子有密切关系。

他的真相迟早总会显露。

这样,这案中一定有两个男子了。

大概是的。

不过你还不能就说这两个人都有直接的恋爱关系。

那么你想这三角问题究竟是两男一女?还是两女一男?霍桑把两手撑在藤椅边上,缓缓地立起来。

他又皱眉道:这就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你问得太性急了。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你等一等,我去换衣服。

三、侦察我们往张武卿家去时,假托着伍子楚的朋友的名义,特地去慰问。

但我们进门时,还不见有丧事的排场。

那张武卿夫妇俩却正在书室中有什么争论。

武卿的夫人年纪比武卿大些,约在五十上下,打扮很朴素,脸上却满面怒容。

他们俩一见我们进去,立即停口,表示出很欢迎我们的样子。

坐定以后,张武卿开端的几句说话便出我们的意外。

他大声道:二位来得正巧!昨夜我写了一封信给贵友,报告小女的死耗,并道歉意。

现在情势变异了!他写给伍子楚的信上说些什么?我们会不会露出破绽?我开始惶惑。

霍桑接口道:恭喜你!可是令爱已经苏醒了?张武卿把诧异的目光瞧着霍桑,连连点头。

我才领悟到所以不见办丧景状和老夫妇脸上也没有怎样悲戚的缘由。

张武卿答道:正是,正是。

那委实是可喜的!昨夜十点钟时,三位医士都已回绝,我们也绝望了。

可是到了半夜十二点钟光景,伊忽缓缓地苏醒过来。

此刻伊正熟睡着,谅来不碍了。

我正想报信给子楚呢。

霍桑问道:我听说令爱中的是安神药水的毒。

你可知道伊怎样服毒的?张武卿举手在他的秃发的顶上摸了一摸?摇头道:这原是我的不是。

昨天我们从礼拜堂回来以后,我气愤不过,将伊训斥了几句,不料伊就寻短见。

伊所服的安神药水,可是你们家里现有的东西?不,不。

我们家里没有这种劳什子!那么,药水从哪里来的?可是伊出去买来的?谅必如此。

我想伊一定是先前预备的。

因为我曾查问过,我训斥伊以后,伊并没叫人给伊买过什么东西。

雀桑进逼一句:请恕我冒昧。

令爱为什么早先就预备好安神药?在行礼的时候为什么忽然反悔婚约?红晕溜上了张武卿的脸。

他兀自沉倒了头,伸手搔摸他的秃顶,答不出话。

他的妻子从旁接嘴道:先生,这都是他的不是。

他不听我和甥儿杏荪的话,几乎把我的女儿逼死!现在伊幸而活了转来,要不然我少不得要和他拚命!武卿期期地说:先生,你们也应当原谅我。

你想我女儿的婚约本是五年前伊自己允许的。

婚姻岂可儿戏?何况又出于自主?现在婚期已到,伊忽而中变,我怎么能依从?我在社会上总算有些面子,象子楚这般女婿也不算辱没。

现在伊大概沾染了什么谬说,忽又自由悔约。

这种事叫亲友们知道,岂不使我丢脸?霍桑微微地点点头,似乎表示同意的样子。

他又乘机问下去:令爱所以悔约,有什么情由?张武卿忽指着他的妻子,恶狠狠地说:这要问伊!伊是赞成美侠的见解的。

我却完全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老妇向他的丈夫睁了一眼,答道:伊也并不说什么理由,只说嫁了子楚,前途没有幸福,故而不愿意。

我是懂得女子们的苦楚的。

女子嫁着了不满意的丈夫,仿佛把一朵鲜花插入污泥潭里,虽不就死,活着也难熬。

所以我委实是赞成伊的!霍桑把手指在自己膝盖上弹弄着,似赞成非赞成地答道:唔,这话也有意思。

但赞成你女儿的意思的人,不是还有你的甥儿吗?老妇点头道:是,他是美侠的表兄俞杏荪。

他也是主张和子楚悔婚的。

令甥有什么职业?他是光沪大学毕业的,现在是大华书局的编辑。

他大概还没有结婚吧?是。

他的年轻还轻,今年只二十五岁。

住在哪里?民权路转角上的洋房里。

他可是常到这里来的?是,他先前本常常来的。

昨天可没有来吃喜酒。

我听说他有什么事出门去了。

伊的眼睛里漏出些疑焰,先生,你为什么要查问杏荪这样仔细?霍桑摇摇头:没有什么,我随便问问。

张太太,此外可还有什么人在这里出进?唔,吴校长有时候也来我们家里玩。

吴校长是务强中学的校长?是。

年纪也还很轻吧?不,快五十岁了。

霍桑微微点了一点头,又斜着眼光向我瞧一瞧。

他仍继续问:子楚回国以后,可曾到这里来过?他初回来时,差不多一天要走几趟,后来忽然绝迹不来。

因此,据我料想,他们俩的意见上一定有了什么冲突。

书室外面送进来一阵皮鞋阁阁的声音。

接着有一个时装美貌的少年女子推门进来。

伊一见书室中有客,连忙在门口站住。

伊的圆脸微微涨红,活泼的眸子在眨动。

伊向张武卿的妻子说:伯母,美姊真已醒转来了吗?我一听得这个消息,快乐得什么似的。

现在伊可是在楼上?我要去瞧瞧伊。

老妇忙立起身来,摇着手道:玉小姐,你不要上去。

刚才医生说过,伊的神经己受伤,能多睡最好。

请你过一天和伊谈吧。

那女子似乎很失望,悻悻地说:那么,我明天来吧。

伊醒时,请伯母替我致意一声。

伊说完了话,把眼光向我和霍桑二人瞟了一眼,便退出门去。

武卿的妻子送伊出去。

我认识这个闯进来的女子就是昨天礼堂中的女陪新,不过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

伊穿一件淡蓝毛葛的夹旗袍,长到足趺,已不象昨天那么鲜艳。

霍桑问道:张先生,请问这一位是谁?张武卿答道:伊叫徐玉英,是美侠的旧同学,就住在三角场丰裕里。

他们俩最知己,故而伊常在这里出进。

昨夜里伊回去的时候,也知道美侠没有希望。

今天伊谅必听得了美侠苏醒的消息,才赶得来。

那么昨天你们从礼堂中回来以后的情形怎么样?礼堂中出了这个岔子,我心中说不出的恼怒羞恨。

我和内子将美侠扶上了汽车,直接回家。

美侠经我一顿的斥责,就伏在床上哭。

不知怎的,到了晚饭过后,徐妈忽下楼来说美侠已昏迷不省人事。

我们就忙着请医生,据说美侠已服了安眠药水,气息只剩一丝,大致已没有苏醒的希望。

内人在惊惶之余,连接换了几个医生,虽强制给伊吃了些药,却大半说没法挽救。

我自然也不免有些后悔。

到了十二点钟过了,美侠的气息忽又渐渐儿回复转来。

这实在是上帝的慈悲,不忍把我这个独生的女儿收去,使我下半世悲痛不安!他的结句是一声长叹。

霍桑点点头:张先生,现在你可以安心些了,只须令爱能够回复康健,别的事终可以商量。

等令爱醒觉的时候,我想见伊一见。

不知道你可允许?他随即立起来。

张武卿道:那可以。

不过医生说过,在一两天内,伊还不能跟任何人交谈。

四、进行计划我们从张武卿家里出来之后,霍桑说要向别一方面进行,约我到傍晚时去听消息。

我不知道一天他要忙些什么,但他既然不需要我同行,我也不便强自加入。

到了下午五点钟时,我又到他的寓所去。

霍桑正把一张纸条交给施桂。

他见我进去,便向我笑一笑。

包朗,我的一千元一字的答案已经成功了!……喂,施桂,慢走。

你把底稿给包先生瞧瞧。

施桂把手中的纸展开来给我瞧。

那纸上只有一个很大的否字,我点点头。

施桂仍拿着那张纸走出去,我也坐下来。

我惊异道:霍桑,这是你送到《国民日报》去登的答复广告?霍桑点点头。

我又问:张美侠的中毒果真不是自尽吗?他的答复是再来一个点头。

你已经确实查明白?点头的动作三度表演。

那么有人谋害伊?是。

他开始答话。

害伊的是谁?我继续追问。

我知道是一个女子,还没有确知是谁。

喔,你怎样查明的?那是很侥幸的。

我起先料想张美侠未必有自杀的决心,势不会早先就预备好安神药水。

因此,若能查明这安神药水的来由,便是一个线索。

这种药水若是烈性的,必须医生开方,药房中才肯出售。

但普通的安眠药水,却可随意购买,不过购买时比较寻常药品容易引起药房中人的注意。

我凭着这个理解,就往从圣彼得堂到共和路所经过的几家药房中去探问。

我查到了第三家福华药房,果真查着了。

在昨天下午四点半光景,他们曾出售一瓶安神药水。

计算时间,恰巧在他们从礼堂中退出来以后。

那不是合符了吗?你可知道什么样人买去的?我说过了,是一个少年女子。

我微微一怔,有一句话冲到嘴唇边给阻止了。

霍桑继续道:一个很漂亮的少年女子。

伙友还记得那女子穿着一身绯色的衣裳。

我不禁脱口道:这女子莫非就是徐玉英?霍桑忽而仰起头来,惊异状道:喂,你也有这个念头?我道:是,昨天伊还做张美侠的陪新,穿的就是一身绯色的衣服啊!霍桑点点头,自言自语地道:是。

是!……我想不致有什么错误。

我问道:霍桑,你想那个用安神药水谋害张美侠的就是徐玉英吗?霍桑抱着膝盖,低倒了头不答。

我又道:不过她们俩是最好的朋友,论情理似乎不致于如此。

霍桑缓缓抬起头来,答道:你想在金钱和恋爱的权威之下,朋友的交情能有多少价值?他叹了口气,又把头低了下去,摇动他的右膝。

我道:那么你已确定谋害的人就是徐玉英?霍桑答道:我想再过两三个小时,你这问题就可以有确切的答复。

他顿一顿,又说:我对于那不知姓名的委托人的义务已经尽了。

现在我打算自动地去侦查一下。

包朗,你可能助我一臂?当然!你要我做什么?我因另有调查,要有屈你做一个‘仆欧’。

你可愿意?我们为侦探案起见,什么都可以。

你总不会忘记我曾经扮过一次荡妇!这样再好没有!你现在姑且休息一下,等到上灯时分,再执行你的职务。

好。

但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你说得明白些。

霍桑解释道:我怀疑两个人——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

方才我已经写了两封信,约这两个人在倚虹楼西餐馆会。

你到那里去扮一个侍者,乘机偷听他们俩的谈话,以便探悉这内幕中的秘蕴。

假使我料想得不错,这件事的真相立即可以明白。

我疑惑道:你疑惑哪两个人?男的是贵友伍子楚,女的就是徐玉英。

你想这两个人有关系?伍子楚对于悔婚的事既有听其自然的倾向,那徐玉英又有谋害的嫌疑;故而我相信他们俩有相互的关系。

你说你写信使他们俩约会,你怎样措词的?霍桑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张纸来,授给我道:这就是信稿。

我见信纸上只有寥寥两句,今有要事面谈,请于即晚八时,到倚虹楼十九号一会。

知白。

霍桑又说:这两封信我早已发出了。

他们俩接了这信,男的必以为女的所约,女的也必有同样的见解。

所以我料他们俩一定会入我的壳的。

虽然;他们俩假使没有关系,你的计划未必会成就吧?也不妨。

这一男一女既然各有亏心的事,突然接到了这信,也必要来瞧一个究竟。

我知道他们俩是互相认识的,见面以后,彼此总会交谈,多少总可以给我们一些线路。

我想了一想,应道:好,我们不妨试一试。

但我怎样装扮呢?霍桑道:这一节我可以和餐馆中人接洽妥当。

你的职务只在招待他们进去。

譬如那男的先到,若见十九号中没人,也许要退出去。

你便可招呼他说:你可是伍先生?刚才有一位小姐已把这房间定下了。

请你略等一等。

‘假使女的先到,你也可用同样的说话招待伊,只须交换一个称呼。

等到他们会面以后,你应得乘间刺探。

但你得小心,切不可引起他们的疑心。

我踌躇道:伍子楚是很熟识我的。

假使我被他瞧破了——霍桑接口道:不会。

我可以给你装扮得使他们辨认不出。

不过你得特别留意你的声音。

五、如此相逢倚虹楼餐馆主人姓卜,是个广东人,我们素来熟识。

霍桑和他接洽了几句,他当然一口应承。

霍桑就着手给我装扮。

不到十分钟工夫,我在着衣镜中照一照,已成了一个浓眉阔口额多皱纹脸色黝黑的人物,再加上一件白布制服,在电灯光中,若不细瞧,当真辨别不出我的真相。

霍桑又低声叮吁我道:这件事托在你身上了。

我此刻还须往张家里去见见美侠,不能再留在这里。

小心些。

我点点头。

霍桑就回身出去。

有几个别的侍者早已受了霍桑的运动,明知我们有什么用意。

有一个人引我到十九号室前。

室门外面挂一块牌子,单单写着一个定字。

这也是霍桑授意的,免得写了姓氏,反落痕迹。

我一个人进了十九号室,觉得十八号中已经有几个女客,那右隔壁二十号中却还空着。

我捉住了短短的空间,把这件疑案做一番小小的推敲。

霍桑所疑伍子楚和徐玉英发生关系,事实上原是可能的。

据张美侠的母亲说,子楚回国以后,和美侠还往来很密,后来忽突然绝迹。

可见子楚先前原没有悔婚的意思,这意念是在他回国以后才发生的。

但动机是什么呢?不是他另外爱上了别的女子,因而便厌弃张美侠吗?我们又知道徐玉英常在美侠家中出进。

子楚和玉英相识以后,也许进一步达到了恋爱的境界;后来更进一步,便设法使美侠悔婚。

这理想是近情的。

就美侠方面推想,也许伊窥破了他们的秘密,便自动地毁约。

但是伊因着伊的父亲的禁阻,没有实行,只得到了礼堂中的经坛面前,伊父亲既已放了手,伊得到最后五分钟的自由,才毅然地宣言不愿。

事后徐玉英还恐不妥当,才再接再厉地下那毒手。

这又是另一种近情的设想。

不过还有那匿名委托霍桑的人,在我这设想中还没有位置。

这个人是谁?他既然这样子关切美侠,自然也有关系。

那么美侠莫非也另有所爱的男子吗?或者果真如霍桑所说,这男子未必是美侠的恋人,却是伊的保护人?推敲刚才有了一个小小的结论,我忽听得有一男一女的谈笑声音,缓缓地走近。

我立即收敛了神思,准备应付这新颖的局势,但我的心头在突突地乱跳。

他们俩竟一同来了?我怎样招呼他们?我既然充当了侍者职役,势不能始终留在里面,便硬了头皮走出来。

那一男一女不见了,原来已走进了二十号里去。

我舒了一口气,心上似乎放下了一块右头。

其实我原是盼望他们俩来的,同时又怕见他们,心理上委实有些矛盾。

八点一刻了。

十九号房间还是空着。

他们接了这莫名其妙的信,果真会到这里来吗?万一不来,或是两个中来一个,这一出把戏不是又空串吗?阁阁的女子高跟皮鞋的声音激动我的听觉。

那声音很急促地从外边入口处过来。

可是伊当真来了?我正待走出室去,忽见那两扇半截的门突的推开,走进一个少年女子,正是徐玉英。

伊身上换了一件杏黄色的旗袍,露出黑色的两袖,打扮得比早晨时更加漂亮。

伊的装束是我后来瞧清楚的,当时我一阵子慌乱,但觉有一般浓烈的香气刺激我的嗅觉。

我的心在跳荡,我的眼睛也乱了。

我勉强招呼道:可是徐小姐?请坐。

刚才有一位先生把这房间定下了。

我旋转身子,假作移开一把椅子的样子。

徐玉英并不就坐。

伊的高跟鞋在旋动,仿佛要回出去。

我低了头暗暗地着急。

当然,低了头并不是仆欧应有的姿态。

伊问道:这房间谁定下的?我怎样回答?除了用游词搪塞,还有什么办法?喔,他说他立刻就来。

徐小姐,请略等一等。

……要不要开一瓶汽水?……喔,冰的?伊不睬我,又问。

我问你定座的是谁?僵!我能告诉伊吗?还是暂守秘密?我真窘极了!喂,你是个聋子?谁定这房间?喔——喔——他说——他姓——喂,我真糊涂!我——我竟忘了!徐小姐,你坐一坐。

他马上就会来!聪敏的读者,在这样的局势下,你还有更巧妙的敷衍方法吗?我承认我拼出了这几句话,已是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可是效果呢?等于零!徐玉英不但不肯坐,反而把手一推,将弹簧门推开了,返身走出去!怎么办?我能不能拉住伊?当然不!可是我也本能地追了出来。

徐小姐!……徐小姐!……徐玉英站住了,旋转头来。

怎么?喔……喔……救星来了!一阵皮鞋声音在入口处响过来。

我又听得出那是男子的皮鞋声音。

我连忙抬头一瞧。

唉,巧极!正是伍子楚!我又变了声音招呼道:徐小姐,伍先生来哩!请进去!我忙推开了半截门,低了头,弯了腰,站在一旁。

徐玉英好像受了我的催眠,果真重新走进十九号。

我仍站在门旁,姿势没有变,声音又减低些:伍先生,徐小姐等了好一会哩。

伍子楚走到十九号门口,突然停了脚步。

我虽不敢平视,但明知他的目光正凝射在我的脸上。

我的心房跳得厉害,怕他瞧破我的真相。

直到他开了口,我才知道他所怀疑的并不在我。

‘他低声问道:徐小姐?是,徐小姐。

我仍不敢抬头瞧他,我的一只手仍推住在弹簧门上。

伍子楚略一踌躇,果真跨了进去。

好险啊!我的近乎拉马的使命第一步总算完成了!可是不!当我凭着侍者的资格,堂皇地跟到里面,一看见他们俩相见时的那副神气,又觉得霍桑的预料完全失败了!他们俩都呆立着,彼此的目光在睁睁地交射着,脸上都显出一种诧异的神色。

我虽没有好多经验,但我敢说这一对若是恋人,相见时决不会有这种形状。

因为他们的脸色都沉着,丝毫没有笑意,眼光中又各涌现一种怀疑的暗示,仿佛在互相发问:你约我来的?为什么事?但他们似乎因着当了我的面,又不便发这种问句。

相持的局面延长到三五秒钟。

还是子楚比较老练些,移开了一把椅子,让徐玉英坐下。

他自己也坐下来。

我顺势将菜单送上—去。

徐玉英摇摇头:我吃不下。

这句话伍子楚似乎也赞成。

他向我道:先开两瓶柠檬水来。

我答应了一声,只得退出来,很想听听他们俩究竟怎么开口,但是事实上不可能。

我不敢不去取水,防露出破绽。

我走到室外,三脚两步地找到了一个侍者,向他要了两瓶柠檬水和一个开瓶盖的起子,又急步回进十九号室。

他们俩的谈话已经开始。

我一边开瓶,一边听徐玉英说:这件事委实是你的不是。

你既然已经另外有合意的人,何不早早了结,却累得美侠这个样子?你实在太对不起伊!我已开了一瓶,倒满了一杯送到玉英面前,又把另一只空杯移到子楚面前,预备给他另开一瓶。

我还没有开瓶,忽见子楚把空杯拿起来,凑到嘴唇边。

他将空杯接触了嘴唇,才觉得杯中还是空的,重新把杯子放下来。

我险些儿笑出来!可是要是我真的笑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唉,好险啊!子楚期期地答道:徐小姐,你的话我不明白。

徐玉英冷笑道:不明白?你还是假痴假呆,你究竟爱上了哪一个?伍子楚的脸色忽而涨得通红,目光低下去。

我慢慢地将柠檬水斟满他的杯子。

他反问道:徐小姐,谁说我另有所爱?徐玉英犀利的目光凝射着对方的脸,说:你还要隐藏?我直到昨天夜里,才知道美侠在礼堂中闹出这个乱于,就因为你的态度不忠实。

伍子楚仍低了头,辩道:胡说!……这真是胡说!我已把他的杯子注满了,不能再留在室中。

但我退到门外,仍能够听得里面的谈话。

徐玉英说:你不用赖。

我有凭据。

伍子楚道:喂?什么凭据?有一个女子写一封信给美侠,说你已和伊有了关系,并且非常密切,故而写信警告美侠;万万不能嫁你。

当真?自然。

这封信你看见过?我还知道这女子叫周慧雯。

唉!他顿一顿,这一封信你怎样看见的?我起先本不知道,美姊原是把那封信秘密着的。

昨夜伊昏过去以后,我解开了伊的内衣,方才发现。

谈话声停一停,接替的是椅子的推动声,和伍子楚立起来的走动声。

他要出来了吗?我只得暂时走开了。

但我退了一步,回头瞧瞧,他并不出来,只在室中走动,也没有说话。

这问题似乎弄大了。

伍子楚分明已承认了徐玉英的话,他果真已另外爱上一个叫周慧雯的女子。

那么,这不是三角问题,却是四角问题了。

但这个徐玉英既不是伍子楚的恋人,又为什么要谋害张美侠?莫非伊的目的不在恋爱,另外和美侠有某种怨仇,故而从中报复?室中静默了一会,伍子楚又继续说话。

我重新走近短门。

你既然一口说是我的不是,我也不必分辩。

但你是美侠的知己,可也知道伊有没有别的爱人?徐玉英顿了一顿,似乎在寻思,室中又暂时静默。

伊答道: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确实没有。

伍子楚又默然不答。

这小室中的空气再度静寂。

可惜我不能瞧见这时候他的脸上有什么表示。

徐玉英又说: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地位有人格的男子,自己有了不是,难道还要反而诬陷别人?伍子楚忽气愤愤地说:你说我诬伊?喏,你自己瞧吧!停一停。

好像有什么纸件丢在桌子上。

我又听得椅子移动的声音,分明他重新坐下了。

不会是什么重要的文件吗?为完成我的使命,我不能不瞧它一瞧。

但我怎么样进去?他们既没有按铃,我若使直闯进去,势必要引起他们的疑心,反而会坏事。

恰巧一个侍者手中端着一盆纸烟,正要走进二十号去。

我抢前一步,附耳向他道:对不起,借一借。

于是我不等他的许可,忙把他手中的纸烟盆夺下了,回身送进十九号室去。

我端着烟盆,一直送到徐玉英的面前。

伊手中执着一张信笺,正在那里研索。

但笺上面写着几行铅笔字,我的眼光电光般地射在纸上。

玉英似出不意,略略仰起些,向我白了一眼,随手把我的烟盆推开,表示不要。

我还故意迟迟不动,但因此动了伍子楚的疑心。

他似乎已看见我在偷瞧那信,便伸手将那信笺从玉英手中取过去,略一折叠,就纳在袋中。

我装做没事的样子,仍旧将烟盆移送到子楚的面前。

子楚挥一挥手:不要!我道:再来两瓶汽水?子楚愠怒地说:要什么,我会叫你。

出去!我应了一声退出来。

做仆欧,吃钉子原是家常便饭,我自然不在乎。

那信中写的什么?我可曾瞧见吗?——唉!我不是自己夸口,我的眼睛也不能不算敏捷!在这数秒钟间,我已把信中的大意完全瞧明。

那是一封匿名信,有一个男子声明已和张美侠有了关系,故而警告子楚,不要再履行婚约。

事情真无独有偶。

子楚既然另有所爱,不料美侠竟也有同样的情形,假使再把徐玉英加入,这竟是一件五角式的把戏!恋爱把戏三角的已是复杂了,现在竟是五角,怎么还弄得清楚?我把烟盆重新还了那个侍者,又偷听这室中人的谈话。

徐玉英问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伍子楚道:不知道。

那么,你可要查究他?那也不必。

我就成全了他们好了!唔,你既然另有所爱,自然就落得慷慨了!玉英似乎发出一声冷笑。

接着伊又说,我倒知道这个人。

喔?谁?这一定是杏荪写的。

他的笔迹,无论怎样改变,终逃不出我的眼睛。

……唔,是他!……一定是他!故事有新开展,以后当然还有妙文。

忽而砰的一声,那弹簧门突的撞在我的额角上。

我连忙退避,但额骨上已感觉痛楚。

玉英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一直向出口处下楼去。

我惊愕地站在过路上,一时竟不知所措,伍子楚也急急跟了出来。

他见我呆呆地站着,忽摸出两个银币,向我手中一塞,便也跟踪下楼。

这样的结局完全出我的意外,我的任务就被迫地告一个段落。

六、局部结束半小时后,我又在霍桑寓里和他谈话。

他听了我的经历的报告,很称赞我处置得当;对于我设法偷瞧伍子楚的那封匿名信,更佩服我的急智和应付的敏捷。

他吸了一会烟,似把这一件纠纷的事情仔细推索了一会,便向我解释。

这一出戏竟有五个重要的角色,确实是非常幻复的。

但我们并不失望。

就眼前的事实推想,有一部分已很明了。

我知道徐玉英把安神药水谋害张美侠,完全是一种酸素作用。

是,我也这样想。

但这里面的曲折情由,你可已明白?霍桑点头道:我大概已明白了。

我根据所知的事实推想,可以有如下的假定:这徐玉英和俞杏荪一定是有关系的;至少可说玉英是爱他的。

但瞧杏荪写警告信给伍子楚,要破坏他和美侠的婚姻,可见杏荪的心却在张美侠身上。

因此,玉英对于美侠谅必早有妒意。

不过玉英知道美侠既将和子楚成婚,势不能同时再恋杏荪;故而伊虽有妒意,自然也不必发露出来。

后来美侠在礼堂中宣言不愿,这一着使玉英大吃一惊。

伊以为美侠悔婚,就要另行嫁给俞杏荪,夺取伊的所欢,因而伊就忍心下这毒手。

后来伊在美侠的里衣袋中得到了那封周慧雯的信,才知美侠所以不愿,原因是为着伍子楚另有所爱,并不是要占夺伊心目中的恋人杏荪。

不过美侠起先既绝不说明原委,玉英处在鼓中,才造成这个误会。

我们瞧今天早晨,伊一听得美侠复苏的消息,便急急地赶到张家,刚才你又听得伊竭力替美侠辩护,可见伊的良心上正自后悔不迭哩。

我恍然道:不错,这里面的原委,你分析得很明白。

不过玉英此刻虽然后悔,但伊既然有过这种阴谋,我们似乎不便就放过伊。

你说是不是?霍桑道:是。

我们若要找伊,伊既没有防备,原非难事。

但我以为我们还须先向别一方面进行。

我想起了他先前的任务,问道:是的。

你刚才不是说往别方面进行的吗?有什么结果?我曾到务强中学去看过吴校长。

喂,怎么样?这个人也有关系?不。

他的年龄已在四十八九,头发秃落了大半,谈吐也朴实。

我相信他本人不配扮演这活剧的主角。

那么你得到些什么?我查明了美侠的行径,个性很强,品行也端正。

以外呢?我又到共和路张家里去看美侠。

见面吗?没有。

伊还没复原,医生仍禁止伊和人接谈。

所以我们不能不再找另一条路。

哪一条路?我早听得那俞杏荪是美侠的表兄,常在张家出进。

当美侠向伊父母声言悔婚的时候,杏荪也怂恿赞成。

这人也是个知识青年,还没有结婚。

我料想他对于悔婚的真情,多少总也知情。

所以我先前本已着手打听他的踪迹。

现在看起来,我们为证明起见,更有见见他的必要。

你打算证明什么?那徐玉英是一心爱俞杏荪的,俞杏荪却象属意张美侠。

但杏荪与美侠之间究竟是相合的,还是单恋的,那不能不找杏荪去证实了。

不错。

杏荪在这件事上还不会露过面。

你可知道他的踪迹?刚才我从张美侠家失望出来,就往民权路俞杏荪家里去过。

杏荪的母亲告诉我,他在昨天清早往苏州去了,临去时留下一个地点,若有信件可寄东吴旅馆。

我即刻已打过一个电报给吴县警厅里的一个朋友,叫他查一查俞杏荪是否还在东吴旅馆。

如果真在那里,我们明天到苏州去,一见他后,真相不难立即明白。

这件事也就可以结束了。

我又提出一个问题。

慢,还有伍子楚和周慧雯的问题,我们可也能查明白吗?霍桑立起身来,伸一伸腰,轻蔑道:这种事也值得费我们的精力吗?现在那一般自称知识阶级的新人物,借着恋爱自由的幌子,侮弄女性,朝三暮四,本是不足为奇的。

对不起,恕我说一句荒唐话。

贵友也许就是这样人物的一个。

我默默不答。

情势的确有些像。

我不能为着私谊给朋友辩护。

略停一停,我又问道:那么还有那位不知姓名的委托人呢?这个人究竟是谁?霍桑疑迟道:我不知道。

这个人也许是美侠的——虽然,我们若能解决了俞杏荪的疑问,这一点说不定也可以连带证明。

他顿一顿,又说:包朗,你去通知一声尊夫人,今晚上就住在我这里吧。

吃过夜饭,我们往华光大戏院去苏散一下。

别的事等明天早上再进行。

七、殉情者那一夜我住在霍桑的寓里。

下一天二十八日早晨九点钟时,苏州的回电才到。

这回电是出乎我们的意料的,并且把我们的希望完全打消。

电报上说,俞杏荪果然在东吴旅馆,但在上一天二十七日早晨,忽而杀死在他的房中。

尸旁有一把凶刀,刀伤在咽喉。

自杀被杀,警探们正在侦查之中。

我向霍桑道:这个变端太出意外,我们更难着手哩。

这个人一死,不是已断了我们的线索了吗?霍桑也惊异地说:是,真想不到!现在情势已变。

我们去见见徐玉英再说。

我们到三角场丰裕里徐家的时候,扑了一个空,据说玉英昨夜十点钟时出外,至今没有回来。

变化连续地发生,而且都出人意外。

霍桑的脸容也变异了。

他紧蹙着双眉,咬着嘴唇,似乎因着接连地失望,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处着手。

我建议道:昨夜里他们在倚虹楼时,徐玉英先走,伍子楚便跟踪而下。

我们不如去见见子楚,或者可以有些消息。

霍桑赞同了。

我就领着他到柳阴路伍子楚家里去。

可是失望还是接踵而至。

子楚在上一天下午七点半钟出外,也不知去向。

奇怪的事实使我感到头昏。

子楚分明到了倚虹楼以后,没有回家。

他往哪里去了?现在徐玉英也正失踪,他们俩可会在一块儿?但上夜里他们临走时给我的印象,同行似乎是不可能的。

我再三推想,竟想不出切当的解释。

霍桑说:包朗。

我们探案以来,这一件事可算得曲折最多。

我们想得了几条线路,却一条条都阻断不通。

现在我们除非另起炉灶,到苏州去侦查俞杏荪的死因,或者这案子的真相可以连带发展。

我同意说:好。

我们马上就走,行吗?霍桑又迟疑地说:不。

我想我们眼前还不能走。

张美侠大概可以恢复了,随时有可以接谈的可能。

我打算先见见伊,然后再从苏州方面去进行。

一般人常诟病侦探小说中的事实太偏于想象。

其实一个富于人生经验的人总会承认,人世间尽多出于人们的想象以外的事实。

譬如有一件事,变化像波浪般地层层叠叠,追求愈切,去鹃愈远,但在不意之中忽又会一拍到题。

这案子就是一个显著的例证。

我们从伍子楚家回到寓中,还没有半个钟头,忽然有一个西装客人登门。

这人就是我的幼年同学伍子楚。

他会突然间造访,也是我们所料想不到的。

伍子楚走进了霍桑的办事室,看见我同在,似有些不好意思。

他的脸色焦黄,眉峰深锁,目眶上现着黑圈,红丝网络了他的眼白。

可见他心中正有难言之隐,并且又有失眠的样子。

经过简单的招呼,霍桑请他坐下了,吩咐施挂送上一杯热茶,借此提提他的精神。

他接了茶杯,一口气喝完了,略停一停,才开口说话。

他道:霍先生,我先应谢谢你。

你的答复我已经瞧见了。

这不是又一个意外吗?他的话不但使我诧异,霍桑也微微一怔。

他的嘴里虽不答话,他的眼光却明明表示他也想不到那匿名的委托人就是他。

伍子楚继续说:霍先生,你说美侠的中毒是被害的?现在我听说伊已经脱离了险境,那是很可庆的。

但这个害伊的人是谁,请你也告诉我。

霍桑不即回答。

他的坚定的目光凝注在子楚的脸上,似在竭力探索他的心事。

他缓缓答道: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

不过我料你还有别的事见教。

不如先请你说说明白。

子楚忽叹出一口气,垂着目光,摇了摇头,表示出一种内心悲痛的神色。

他低下了头,紧握着两手,略顿一顿,才发出悲惨的声音。

霍先生,包朗兄,你们大约还不知道这里面的曲折。

你们也许要误会我是一个喜新厌旧的无赖吧!声音有些凄婉刺耳。

霍桑不回答,但睁着眼睛注视他。

我不禁接口道:子楚兄,我说句老实话。

我们确有这种误会。

子楚张大了眼睛,抬头问道:喂,当真?他点点头,又叹一口气。

那么我不能不先解除你们的误会。

你们。

可是已知道和另外一个叫周慧雯的女子有了关系吗?这委实是莫须有的。

我受过高等教育,自信有人格,对于那些滥情滥爱的人原是痛恨恶嫉的。

霍桑向我瞧瞧,我也和他交换了一度目光。

起先我们以为他是个滥情的妄人,此刻听了他这恳挚的语声,这观念渐渐儿有些动摇。

我们错疑他了吗?霍桑说道:伍先生,你能纠正我们的误断,我很乐意领受。

现在请你说得明白些。

伍子楚答道:你们总也知道我和美侠的婚约本是自由结合的。

我在美国的时候,每一次邮船彼此总有两三封信。

故而在已往的五年中,我们的形体虽然隔离,精神仍息息相通。

回国以后,我们就定了婚期。

不幸我太敏感,疑心太重,有时看见伊的表兄俞杏荪常在伊家中出进,又见美侠和他似乎很投契,我不无有些芥蒂。

不料在婚期的两星期前,我接到了这一封匿名信。

他从袋中摸出一张信笺,弯着身子,授给霍桑。

那就是上夜里我在倚虹楼中瞧见的一张。

他继续道:我得了这信,一时疑妒交并,竟信以为真,经过了一番内心的交战,便决定牺牲我自己,成全他们。

但我怎样提出离婚呢?在现社会上,男女的贞操观念还是沿着传统的眼光,彼此是不平等的。

男子丧失了贞操不算一回事,女子丧失了,却仍会有严重的后果。

我若据实宣布,良心上实在有些不忍。

就是我假借题目,从我方面提出,总也不利于美侠。

因此,我又打算作进一步的牺牲。

我自己写了一封假托周慧雯的警告信,寄给美侠,以便伊借此为凭,可以从伊方面提出离婚的动议。

这样,在我方面,名誉上或者略略有些亏损,在美侠方面,不但所愿可以圆满,名誉上也不至于有什么玷污。

子楚的叙述略略停顿。

霍桑又和我交换眼光。

他蹙紧了眉毛,闭拢了嘴,似在后悔他先对于子楚的考语的错误。

我也有同样的感想。

因为要是子楚的话不假,在现代的潮流中,他这种舍己为人的牺牲精神,实足以使人肃然起敬。

他的声音状态都显示他的话是由衷的。

那么我们俩的先前的武断委实是无可宽宥了!后来美侠方面并无离婚的要求,我不禁有些诧异。

到了结婚那天,伊方面既无表示,我也只得牺牲到底,勉强成事。

直到行礼的时候,美侠才宣言不愿。

这一着原是我早已盼望的。

所以包朗兄向我请问的时候,我既抱定牺牲到底的态度,不愿意宣布真相,只索冷待他不理。

包朗兄,现在你总可以原谅我了吧?……不料到了那天晚上,美侠的父亲武卿忽然送一封信来,报告我美侠已服毒自尽,又说了许多道歉的话,却绝不提我另有所爱的事。

这一着才使我醒悟过来。

故事再度停搁。

我感到羞窘不安。

霍桑也沉下了头。

室中酝酿出一片难堪的静默。

一声长叹以后,我的朋友的凄苦的声浪又在我的对面震荡。

我寻思我既成全了美侠的意愿,伊又为什么反而自杀?并且我授给伊的凭据,伊为什么并不发表?这都是出乎情理之外的。

莫非伊为着保全我的名誉,才秘不发表?这样看,我未免错疑伊了!但是大错已经铸成了,我又怎样挽回?我在无可奈何之中,就决定请霍先生先给我侦查一下,伊究竟是自杀还是被杀;然后调查这里面有没有别情,再定应付方法。

我既处于两难的地位,又不便露面,于是就趁了深夜,用了匿名的方法来请教你。

昨天下午,我得到一封不具姓名的约会信。

这信来得很突冗,我要查明真相,就如约而去。

不料那约会的是美侠的朋友徐玉英。

我们谈话的结果,我才知道美侠果真把我的那封假信秘密地藏在身上,始终不曾宣布。

我又知道我所接得的那封匿名信确实就是美侠的表兄杏荪写的。

玉英与杏荪显然有关系。

伊一看那信,妒焰大炽,好像伊就要去找他理论的样子。

我觉得也要见见杏荪,问他一个端详,故而就跟在伊的后面。

我跟伊一直到杏荪家里。

杏荪不在家,伊很懊丧。

我知道伊势必将继续寻觅,因又跟着伊回伊自己家里去。

伊在家里略等一等。

果真就又出来直往车站。

我索性跟着伊同行。

伊买票到苏州,我也照样买了票上车。

我们到苏州时已在半夜过后,我一直跟着伊到东吴旅馆。

旅馆门前有一个警察守着,虽在深夜,还有好多人在那里切切谈论。

徐玉英比我先走进旅馆里去。

我略停一停,正要跟踪进去,忽见伊匆匆从里面退出,脸色灰白了,身子在发抖,仿佛已得到了什么不幸的消息。

伊和我掠身而过,竟似没有瞧见。

那时我在旅馆门口略一停留,看见旅客姓名表上果真有俞杏荪的名字。

我的目的要见杏荪,玉英往那里去,我不必再跟。

我就进去定了一个房间。

我在进旅馆的五分钟内,就知道了徐玉英匆匆退出的缘因。

原来俞杏荪在昨天二十七日清早发出了几封信后,便留在房中不出。

直到傍晚时茶房推门进去,才发现他已死。

自杀被杀,还不知道。

这消息不但吓走了玉英,连我也意外地吃惊。

这半夜我再不能睡着;到了今天早晨,我就乘第一班车回到上海。

回家以后,百感交集,不知道怎样才好。

我又从报纸上得到了你的答复,知道美侠的中毒是出于被害。

我正要来找你,忽接得俞杏荪从苏州寄来的一封挂号信。

这信是他临死前发的,可算是他的一篇供状。

现在请你们读一遍。

这案中的几个疑点就可以明白了。

伍子楚说到这里,从衣袋中郑重地摸出一封信来,交给霍桑。

我站起来走到霍桑身旁。

信是草书写的,字迹很流利。

那信道:子楚先生:我实在很愧对你!你接到此信的时候,谅必你们美满的婚姻已经成就,我却已离去了这个荒芜凄凉的世界了。

你先前不是接到过一封匿名信吗?这信是我写的。

我爱美侠,原属实在的。

我觉得伊的品性容貌,端静婉娈,一言一动都足以吸引我的灵魂。

不过这是我单方面的,美侠却并无意思。

我们虽是表亲,从小在一起,可是美侠对于我的爱始终不接受。

当初我因爱生妒,存着私心,打算破坏你们的婚姻,以便终有一天可以成就我的愿望。

可是这计划到底失败,你们终于圆满了!现在我失恋了,因着怕见你们的圆满,逃到了这里。

但我的心仿佛已是空空洞洞,世界上的一切,丝毫不足留恋。

我知道我无论逃到哪里,终逃不出我心上的创痛!我知道另有一个女子确很爱我。

可是爱这东西再神秘没有,竟不能随便移用。

现在我已决定了此一生,以便根本消灭我心中的隐痛。

但我恐你因着我前次的一封信,在你们美满的爱情上留一点缺憾,故而我再给你这一封信,给你解除误会,希望你一心一意地爱伊。

那我死后也可以瞑目了。

朋友,再会吧!我祝你们伉俪间幸福无量,并且请你寄语新夫人,宽恕我的狂妄,但我这一颗心,却完全是纯洁无暇的。

杏荪绝笔。

二十七日。

我们看完了这一封信后,大家都静默起来。

窗外边迎风的秋叶萧萧瑟瑟地响,和着室中伍子楚的叹息声音,组成一种凄婉的哀曲。

霍桑立起来,在窗口静立一会,才回过头来,把我们侦查所得的情形向子楚说了一遍。

他说:爱河的风波是可怕的!世界上最没法解决和最易使人感受痛苦的事,就是这一个‘爱’字。

现在你们四个人的曲折离奇的问题都已有了归结,不过这里面含着不少酸辛的因素。

他叹一口气,又说:伍先生,今天你的未婚妻大概可以和人接谈了。

你快去把这回事向伊说明。

你郑郑重重地认一回罪呢!伍子楚去后,我的情绪很紊乱,心头感觉到另一种滋味,说不出是悲,是喜,是酸,是辛。

霍桑烧着一支纸烟,在窗口静立了一会,才向我表示。

他说:这件事如此解决真是很侥幸的。

我的脑力显然衰退了,竟看不透这一出四角式的活剧。

但这剧中的四个主角,在‘爱’的立场上都是十二分真挚,都可以算是爱的信徒。

可惜俞杏荪的意志太薄弱了,眼光也太短浅。

他简直把恋爱认做人生唯一的问题,才白白地牺牲掉!窗外的落叶又相和我们俩的叹息,室中又静了。

我说:霍桑,还有那徐玉英呢?伊在法律上有责任,你想怎么样解决?霍桑背负着手,踱了几步,吐了一口烟,忽又接头叹息。

玉英正当青春,伊对罪过又有过真切的悔悟。

现在美侠方面,既然仍有圆满的希望,这一个可怜的女子的行为并没有造成实际的损害,不如就听其自然吧!这见解我也赞同。

伊虽然下过毒手,但也是由于爱的迷蒙而伊的爱又是盲目而无理性的。

这女子的遭遇,论情实在可原可悯,竟使我不忍下笔。

隔了一天,玉英仍没有回家。

五天以后,报纸上发现一段新闻,苏州黄天荡中浮现出一个时髦的少年女子。

;全文完;正文 霜刃碧血更新时间:2008-4-8 11:00:55 本章字数:73800一、习习微风我要引用那一句大风起于萍末的成语,来形容这一件起初看似平凡而结局却出人意外的迷离消税的惨案。

是的,我的引用也许近于曲解原意,但从某一个角度看,这件血案的过程,恰像是由一阵习习的微风,演变而成为投木飞沙的巨随。

案子发生的日期已是相当久了,在当时它确曾冲动过上海社会,不过因着牵连的人,有几个是社会上的所谓知名之士,我虽会记叙,可是因着顾忌,不能不放意地语焉不详。

现在事过境迁,那些关系人的地位已跟着时代洪流的推移而起了变动,这顾忌的束缚也就在无形中解除。

所以我现在笔尖上所饱蘸的是完全自由的墨汁。

这是八月九日星期日的早晨,我们的简单的早餐已经结束。

我照例衔着纸烟,拿着一张申报的副刊,正在读一段小说。

清晨的微风从窗口里进来,拂在脸上感到凉快。

对座的霍桑老友也在一壁吸烟,一壁读那第二张本埠新闻。

两缕青色的烟雾在静穆的办公室中袅袅地荡漾着,交织成不规则的烟幕。

吸烟,读报,简直成了我们的早课。

静寂中忽然爆出了一种紧张而近乎惊惶声音。

发声的是对面藤椅子上的霍桑。

唉,奇怪!……包朗,有一件案子!那夸张而有些类乎危言耸听的声浪,使我不由不放下附张而抬起头来。

他的闪动的目光凝住在报上,仿佛要透过纸背一般。

他这副状态真像黑暗中的猫儿,忽听得壁角里有什么声响,便昂头张目地发威起来。

我问道:什么案子?不会是那毛狮子的党羽又卷土重来?……找委实也沾染了些惊异。

霍桑忙摇摇头,答道:不是,不是——这是一件奇怪的劫案——很奇怪。

他将手中的报纸向我一丢,嘴里仍衔着白金龙纸烟,目光却移到了那条温州土产的地席上去,分明在开始运用他的脑力。

我一接过报纸,瞟了一眼,便发见那骇人听闻的劫案的标题。

标题的字体并不大,只用三号字,想必因时间关系,地位不够,临时补插过去的缘故。

那下面的记载是:昨晚(八月八8)十一点半,北区通州路上,忽然发生一件骇人听闻的劫案。

那时有恒路北区分署二0二号警士王福正巡行到通州路南口,忽听得通州路上有女子喊救命的声音。

他抬头一瞧,隐约见靠近鸭绿路口,有一个穿白衣裙的女子和一个戴草帽穿深色长衫的男子正在互相争持。

王福便奔过来追捕。

他追到距离二三十步光景,便见那女子仆倒在路旁水泥的人行道上,同时还听得睡骼一声,那凶手丢了凶刀飞也似地望北面奔逃,一霎眼间,便已朝东转弯向岳州路逃去。

王福舍了倒地的女子飞步上前,迫在凶手的后面。

不料他一转弯踏进岳州路时,那凶手已不见踪影。

他正要取出警笛来吹,一时却不知道凶手逃往哪一个方向。

迟疑问他忽见前面约摸二三十码外,一辆停着的汽车开始轧轧地向前驶去。

王福呆了一呆,才觉那汽车有些可疑,也许已载了那匪盗逃走。

他拚命地奔上前去,一壁还高声喝令停车。

可是那汽车绝不理会,开足了速率,一霎眼间便已转弯向兆丰路逃去。

那时王福的警笛声音虽也召来另一个警士,但汽车已远,终于兜捕不着。

他们两个一同回到通州路时,那穿白衣白裙的少年女子仍躺在水泥人行道上,左肩上血污猩红,显见受伤得重。

那女子已经曼过去了,没有知觉。

王福用手抚摸伊的鼻管,幸而还有一缕微息。

王福就将旁边那把凶刀拾起来,交给他的同伴回警署去报告,他自己雇了一辆车子将那受伤的女子就近送进间行路同济医院里去。

伊经过了医士的急救,在半夜过后,曾一度苏醒过来,才说明伊叫丁惠德,有一只皮手袋,已被那匪徒劫去,袋里有一支墨水笔,一张五元钞票,和几个零碎辅币。

那女子受假的部分虽不是要害,但在水泥地上躺了好几分钟,失血过多,神志不清,是否能够安然出险,还没有把握。

近来这种路劫事情层出不穷,这回劫物而又行凶,可见匪徒们的益发猖獗。

负治安职责的当局若不设法扑灭,以后路上的夜行人们人人自危呢。

我读了这一段带些夸张渲染笔调的新闻,先前给霍桑所引起来的一团紧张的期望,反而化成了一个美丽的皂泡。

因为这种路劫案子在上海社会中,原是司空见惯。

有时黄包车夫也会乘机下手,伤害行凶也往往是连带的后果。

每天报纸的本埠新闻版上,这一类新闻好像是少不得的点缀。

霍桑刚才为什么也这样大惊小怪,我真有些不懂。

霍桑正在翻阅一本上海地图,抬头向我瞧了一瞧。

包朗,你以为这案子怎么样。

我淡淡地答道:这是一件平凡的路劫案啊。

我随手把报纸搁在一旁,仍自顾吸绳。

晤,是的,平凡得很——但你知道劫去了什么,报纸上不是说劫去了一只皮手袋吗?霍桑又点点头,把地图合拢了。

不错。

手袋中有什么东西?我暗暗诧异霍桑怎么会发这样无聊的问句。

我仍瞧着他答道:一支墨水笔和一千五元钞票。

霍桑又应道:是的。

那匪徒怎么样逃去的?我有些儿不耐。

‘奇怪¥报纸上明明说他是乘了汽车逃走的。

你怎么还问我?难道你——一霍桑忙举起右手来阻止我。

是的,是的,我也说是乘汽车逃走的。

‘他坐得更挺直些,目光钉住在我的脸上。

包朗,你不是以为我小题大微肥?难道你瞧不出这回事的矛盾性—碍,你真瞧不出?好,我告诉你。

现在我们试把这件事归纳拢来。

那支墨水笔,你想要多少代价?我们姑且假定是一种中等货,大概总在十五六元罢?还加上五圆钞票和一只手袋,一共也不过二十多元。

但那行劫的朋友却预先在好了汽车,他所下的资本未免太大些了。

这是个显明的矛盾点。

你说是不是?地移动目光,又瞧着地席。

努力地抽烟。

我开始有些疑讶,问道:霍桑,你有什么意见?他吐了一口烟,自顾自地说:包朗,你总知道马路上的路劫事件,数十百元的首饰物品,大概只是一般小流氓所干,若是大楼大样地雇了汽车的匪徒,目的物决不会这样小。

你想一想,是不是有些特异——有些反常?那末,这里面会不会还有别的情由呢?‘霍桑说完了,又继续呼吸了两口烟,他的眼光重新凝注在地席上面,似在欣赏那上面的回纹图案。

我虽不答话,心中却仍觉得霍桑有些地小题大做,至少也近乎过甚其实。

我认为那人劫手袋以前。

也许抱着更着的目的,未必预先就知道手袋里只有二十多元的财货。

若说乘汽车逃走,也有一个疑问。

那人或者因着警士的追踪,情急智生,恰巧看见路旁停着一部汽车,使跳上去借着逃走。

怎见得一定是他预先在好了的?霍桑忽仰起头来,微微向我一笑,好似已瞧破了我的心事。

包朗,你不赞成我的见解吗?我再给你一个证据。

你总也承认乘了汽车行劫,本是近几年来才产生的一种盗匪们的新的姿态。

这班盗匪们所用的器械,当然也得时代化了。

他们必用新式的手枪,决不会再用落伍的刀。

但眼前这位朋友却明明用的是刀。

从清理上推测,这又是一个不相符合的可疑点。

我们淡淡地答道:那末,你想这是件什么性质的案子?他放下了纸烟,答道:这自然还不能凭空乱猜。

我只觉得它有些反常——一你总也承认,反常是一般对于侦探学有兴趣的人所应当注意的……包朗,我相信这决不是一件寻常的路劫案,背地里也许另有什么内幕。

我吐出了一口烟,又缓缓地说:据我看,有一个先决的问题必须先证实了,你的设想才能成立。

什么样的先决问题?你的疑点的关键,就是那一辆汽车。

你说乘汽车的匪徒不会用刀,也不会劫二三十元的小赃物,固然不错。

但你怎么知道那汽车不只是恰逢其会地给他偶然借乘而并不是预先雇定的?如果如此,那分明还是一件寻常的路劫案,你设想中的楼阁不是完全要坍倒了吗?霍桑听了我这句话,忽将烟尾从嘴里取出,拿在手‘里,一动也不动。

他的身子也坐得更直了,他的炯炯的双目又注视在我脸上,他的嘴唇似在微微张动,但一时间分明答不出话。

哼!霍桑的智慧固然高出我上,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古语,有时也会在他身上得到应验。

这时我谈言微中,分明已抓住了他的一个漏洞,这漏洞地起先大概没有想到,故而禁不住露出这种目瞪口呆的状态。

这时忽然有一阵琅琅的电话铃声。

霍桑突的丢了烟尾,从椅子上跳起来,奔向电话室。

唉,他正在窘急的当儿,竟有这意外的电话来使他下台,他的运气正不算坏哪。

霍桑从电话室里回来时,面容上带着庄肃的气氛。

我一见这情状,不便再说什么调笑的话。

霍桑,谁的电话?警察总署的汪侦探长。

包朗,我们有事情做了。

他充分暴露了他的好动不耐闲的心理。

可就是这件了惠德的劫案?我禁不住站了起来。

霍桑摇摇头。

不是,这是一起谋杀案,庄清夫的女儿庄爱莲被人杀死了。

我不禁怔了一怔。

在清夫在上海社会上很有面子,他的台衔,早已排进了所谓闻人的名单。

据闻他从前在政界里混过好几年,现在却退闲安居,做了好几家纱厂的董事。

他的女儿庄爱莲是上海大学的著名校花,品貌既然姣好,交际又广,虽还配不上说社会之花,但剪彩揭幕一类的玩意儿,伊也不时参加。

所以伊也像伊的父亲一般,报纸上常常有伊的芳名。

总而言2,伊在交际场中已着实有些声誉。

现在伊忽然给人谋杀,这事件显然会轰动整个的上海社会。

于是我便预备出发,从衣架上拿下了草帽、霍桑也上楼去换了一套淡灰色国产派力司的西装,又将应用的东西纳在一只小皮包裹,匆匆地提着下来、我们就一同出门。

早晨的阳光虽已满布在天空,显着一片明朗的清辉,但究竟还在清早,气候却不算十分热。

汽车已停在门外。

霍桑一壁踏上汽车,一壁向司机说了一声:鸭绿路我在车座上坐定以后,心中动了一动,便问道:庄清夫住在鸭绿路?霍桑点点头。

我又说:那丁惠德发案的所在,报纸上不是说也相近鸭绿路口吗?这两个地点倒很相近。

霍桑忽侧转了头,瞧着我问道:包朗,什么意思?你可是说这两个发案的地点既是相近,这里面就两相有关吗?我辩道:我没有这样说啊。

我承认这答语确有些诡辩的成分。

霍桑道:是的,不过你的口气早告诉我有这样的意思。

我略顿一顿,笑道:那末,就假定这两件事也许互相有关,你难道就不赞成?霍桑摇头答道:我不赞成。

地摸出纸烟来烧着,又缓缓地说:包朗,你须知道设想的成立,多少总得有些事实的根据。

你此刻的设想完全没有凭藉,我只能给你‘神经过敏’四个字的评语。

他居然开始训话了。

我又笑道:神经过敏?!那末,你方才把一件寻常的劫案小题大做,看得非常严重,这理想是不是也带着些同样的色彩?霍桑放下了纸烟像要辩论,可是他的眼光向车窗外望了一望,又回头来向我斜乜了一眼,却又说不下去。

一会儿汽车经过了有恒路,从某市和华光影戏院转角上转弯,已驶进通州路。

将近鸭绿路口,霍桑叫汽车停车。

他跳下车来,把眼光在马路两旁的水门汀上乱瞧。

他忽而拉着我穿过鸭绿路,向西边的水泥人行道走去,接着他弯着腰细细瞧视。

那里果然还隐约有两滩血迹,一处大些,一处小些。

距离约摸两英尺阔,这就是丁惠德劫案的遗迹,还没有完全消除。

霍桑摸着一下顿,向那两滩血迹注视了一回,忽又指着另外一处更小的血点,自言自语地说:这大概是凶刀坠落的所在地了。

那血迹所在距离鸭绿路的转角只有近十码光景。

通州路本来是很僻静的,夜间当然更加冷静,无怪那匪徒们胆敢在这地方劫物行凶。

霍桑又抬头向左右前后瞧了一瞧,便转弯进入鸭绿路。

我也跟在后面。

约摸过了六七家门面,便是庄清夫家。

那是一宅三上三下的旧式石库门屋,门前已派了两个警士在照料。

有几个看热闹的闲人,分明都想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但因着警土的阻拦,都不敢走近。

一个警士似乎认识我们,赶紧将围观的人们分开,走过来迎接我们。

接着那虚掩的黑漆石库门也开了一扇,那个宽袖子黑印度绸长衫的矮胖的汪银林探长已挺着肥满的肚子从里面出来,向我们点头招呼。

我们刚走近那黑色的石库门,我不禁吃了一惊,急忙煞住脚步。

原来门口里面的水泥地上,直僵僵地躺着一个女子,就是被害的庄爱莲。

读者们会不会怀疑我的胆量?其实这个发现委实太出我意外。

凶案发生的地点虽不能有合法的规定,但谁想得到竟会在大门里面?何况大门本来关着,事前我毫无准备,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艳尸,又怎能不惊?我一壁诧异地喊了一句奇怪,一壁低头细瞧。

那女子仰面朝天,年龄在二十左右,乌油油的额发,蓬乱地压在眉间,颈间却血肉模糊,真是惨不忍睹伊身上穿一件淡然色夹白色小花的外国纱圆角短衫,下身系一条玄色蝉翼纱的套裙,脚上一双白虎皮的高踉皮鞋,胸襟面前有一大摊血迹,已变成了储色。

伊的脸儿是瓜子形的,额上覆着半月形的刘海,后面梳一个S署,五官很匀整,生前显然很美丽。

但这时候伊的双目大张,露着呆木的眸珠。

灰白的脸上颧骨耸起,加着唇吻开张,露出两排嵌在死龈中的白齿,形状真有些触目可怖。

我暗忖这女子在若干小时以前分明是一个活泼泼娇滴滴的美女,此刻却变得这样子丑怖。

那末,美与丑的分野,可见完全操纵在时间先生的手里!霍桑接着身子在尸体上细细视察了一会,抬起头来问汪报林道:这是不是原有的死状?汪银林道:是的,不过那两只脚我刚才已略略移动,因为在发现的时候,这右面的一扇大门开着一二英尺光景。

我觉得外面的人太多,索性把门关上,故而将尸足移动了一下。

霍桑点点头道:这样说这女子死的时候,似乎刚才要开门出外,可是门还没有开足,那凶徒便已下手,是不是?汪银林应道:正是,我也这样推想。

我也说道:那末这凶手是外面人了。

霍桑斜脱着我微微一笑。

你这话略有语病,应当说‘从外面进来的人’。

他又回头瞧瞧那艳尸,向迁银林道:那致命的伤处,大概就是在伊的咽喉间的一刀……刀锋显然很锐利,下手也很重。

银林兄,你可曾寻到凶刀?他又俯身下去,用手指着那女子的颈项,继续说道:你瞧,这伤痕很深,足见下刀时的猛烈。

那像是一把锋利的小尖刀……晤,一定很锐利。

他又站直了。

汪银林答道:我已经在这天井里和门外马路左近寻过一次,不见有什么凶刀。

致命的原因,刚才警署里的何健医生已经验过,当真就是这喉间的刀伤。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伤痕。

霍桑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说道:有了这一个伤,那囚徒的愿望当然可以满足了。

我相信那刀尖一定已刺断了动脉,所以这女子着刀以后立刻就死,没有抵抗和挣扎的能力。

他站直了,又问:何医生可曾说过伊死了多少时候?汪探长道:他说大概有七八个钟头。

霍桑道:一何医生什么时候来验的?汪银林瞧了瞧手表,答道:此刻已九点半。

他走了还不过半个钟头。

霍桑略一沉吟,目光旋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触发。

他接着问道:这案子你什么时候得信的?汪银林道:我得信时已六点钟。

发现的人就是本宅的老仆银林。

据说他清早起来正待打扫天井,忽见他家的小姐死在门口,大门也开着小半扇。

他吃了一惊,忙高声呼叫,才惊动了全家。

他就往警署报告。

等我得信赶来,已经七点钟了。

霍桑用手摸摸下顿,沉吟地说:何医生的诊断如果不错,这案子分明发生在昨夜夜半。

那末当时侵中人怎么会没有知觉,直到今天清早方才发现?汪银林皱着眉毛,答道:这一点果真很可疑。

我也问过屋中人,都说不知道。

你已见过主人庄清夫吗?没有。

庄清夫在半个月以前已带着两位如夫人和他的儿子景荣一同往枯岭避暑去了。

这里只有他的大夫人和爱莲小姐。

此外还有一个杭州来的女客,是爱莲小姐的表妹,名叫朱妙香,已在这裹住了一个月光景。

这女子我刚才已经问过。

据伊说昨晚伊身体略有不适,睡得很早,所以也完全没有知道。

庄夫人有什么表示?我还没有见在夫人。

伊息着胃病,正发作得厉害,不能见客。

这里有多少仆人?你可部门过?问过的,本来有五个仆人,内中一个车夫已跟上山去。

这里有一个年老的男仆银林和三个女仆。

三个女仆中有一个住在楼上,其余的一老一少都住在楼下。

他忽把声音放低一些。

那年轻的女仆叫阿金,我看有些可疑。

霍桑注意地问道:怎么样可疑?汪银林凑近些,说:当我问别的仆人的时候,他们都应对如流,单单这阿金有些地吞吞吐吐。

伊虽然一口回答不知,但我觉得伊的眉目间却明明有知情的光景。

霍桑微微点一点头,紧蹩着双眉。

他也低低地说:这样一件凶案,在发生时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当真太反乎常情。

‘我插口道:伊的伤痕既然很厉害。

那末伊中刀以后,也许立即倒地毙命,因此喊不出什么声音。

那不也是可能的吗?霍桑道:但中刀以前的开门和中刀后的倒地,都是应得有些声响的,怎么会连一个人都没有听见?他俯下身子开那只他带来的小皮包。

汪银林连连点头,说道:原是啊,我也觉得木能相信。

霍桑已从皮包中拿出一个放大镜来。

他先指一指那黑漆的大门。

他说道:大门上并没有撬挖的痕迹,显是死者自己从里面开门的。

在半夜的当地,一位有身份的小姐,不叫仆人开门,却亲自下来,这一点也值得研究。

汪银林向楼窗上仰瞧了一瞧,低声答道:实在奇怪得很。

而且死的是庄清夫的女儿,又是一位交际花,事情的确有些不好办。

因此我才觉得不能不又来麻烦两位老朋友。

霍桑不答,但蹩着双眉点点头。

我问道:报林兄,你看这案子的动机是什么?汪银林道:据我推测,屋中虽不见有遗失的事实,但那人行凶的目的好像仍不外图财。

他指示死者左手的无名指。

请瞧,这里有一条戴过戒指的痕迹,是新的,好像有人行凶以后,还从伊的手指上拿去了一只指环。

我低头瞧瞧死者的手指,答道:但并没有伤痕,就算有指可,也不像是用暴力持去的。

汪银林道:是的,但假使爱连果真是自己出来开门的,那当然不是寻常破门而入的盗劫、他尽可以从容些。

我道:伊既然是个校花,平素的交游一定很多。

这一次惨死,伊的交际方面,似乎也应当注意。

汪银林道:不错,但据我所知,伊的男朋友不止一个,从哪一条路着手,一时还不容易解决。

当我和汪银林谈话时,霍桑拿了放大镜在黑漆的大门上专心地瞧察。

他忽而低低地惊喜道:这里有指印——好像有三个指印!接着他又变换为失望声调。

唉,可惜被一个掌印抹糊涂了。

汪探长和我都走近去。

我看见霍桑所察验的,就是那扇早先半开半掩的门。

霍桑指示给我们瞧,说道:这门的靠边,有三个并立的指印,大概就是凶手行刺的当地,右手执刀左手却按在门边上。

可是这三个指印的上面又给一个手掌按捺过。

真可惜。

我问道:这个掌印可就是凶手的?还是发案以后另外有人用手掌在门上按捺过?霍桑皱眉道:这就是我们眼前的课题了。

他又回头问道:银林兄,这指印和掌印,你赵光可曾瞧见?‘汪银林摇头道:没有,我一到场后,亲手将门关上,门外还派人守着,决没有别的人触动。

霍桑道:你自己进来时怎么样?可曾偶然在这门上按捺过?汪银杯摸着他的肥圆的下领想了一想,回答说:没有。

二、发案的经过霍桑再度打开了他带来的那只小皮包,从包中拿出了一瓶水银混合的粉,小心地将粉末撒在大门上的指印部分。

又拿出一个骆驼毛帚,轻轻地在门上拂拭。

不一会黑漆门上显现出一个白色显明的掌印和指印来。

接着霍桑又取出摄影机将手印摄下来。

他又用绳尺量一量指印距地的高度。

他说道:这三个指印和掌印能不能辨别清楚,我还不知道,不过我总希望有些用处。

……银林兄,要是在法医检验以后,能够给我一个更确定些的致命时间,那更好。

银林应道:好。

不过今天是星期日,吕老头儿又得例外工作哩。

汪报林向门外的一个警立招一招手,随即回进来。

霍桑建议说:银林兄,你既然说那女仆阿金最可疑,要不要先叫伊出来问问?汪探长还来不及答复,一个尖锐的女子声音突然刺我的耳膜。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们和汪侦探长的问答本是在天井里进行的。

天井的面积约有三丈阔,一丈多深。

里面一排玻璃长窗,上半截镶着干纹格子,下半截是广漆雕花的木板,也都是旧式的,这排窗本也像两旁厢房窗一样是虚掩着的,我们起先不曾注意到。

这时呀的一声,中间的两扇推开了。

长窗后面,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使女张着两手,正向我们乱摇。

无疑地伊起先早已匐伏在窗背后窃听,只因那窗的下半截木板的阻挡,我们都没有瞧见。

等到霍桑说出了伊的名字,伊才立直身子从玻璃里显露出来。

霍桑的脸上仍含着笑容,首先缓缓儿走向客堂。

我也跟着进去。

汪银林留在天井里。

客堂中的家具都是红木的,陈设相当富丽,不过椅子茶几连壁上的镜框画屏,一例都是新旧参半式。

这偌大的客堂只有阿金一个人,按上也静悄悄地没有声响,我很觉奇怪。

屋子里出了这样的凶案,怎么竟会有这样的景象?后来才知道死者的母亲,因着受惊的缘故,旧病复发,正厥倒在床上。

女佣们和死者的表妹朱妙香都陪在楼上。

老仆银林也已出去打电报和清底止了,故而楼下反弄得冷清清的。

汪银林仍在外面发令分派。

我和省桑先进了客堂,向那使女端详。

伊的面目黝黑,身材矮小,流一条辫子,有一双灵活的眼睛。

伊的身上穿一件奇色花纹洋纱短衫,下面穿一条大脚管黑裤,打扮倒很整洁、伊见了我们簌簌地抖个不止,好似要逃到后面去的模样。

霍桑向伊招招手,婉和声道:阿金,别害怕。

我们不会教你吃亏的。

那使女又摇平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假使真的不知情,我们也决不会冤枉你。

你尽管放心那末,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再问我!伊的语声在颤动。

霍桑缓缓在一只红木靠背椅上坐下来,含笑说道:你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只须将你知道的据实回答我好了。

他略顿了一顿,又婉声说:阿金,我看你年纪太轻,对于这件事一定不会有什么关系,不过你也得将你所看见的和听得的告诉我们,那不但不会连累你,我们还要酬谢你呢。

阿金张着两只小眼钉住在霍桑脸上,充满了疑惑。

但霍桑的宁静的态度和温文的语调已获得若干反应,使伊的神经安定了些。

伊的脚好像站稳了,不再向后退。

我也在另一只椅子上坐下,来一个打气的尝试。

我向那小女佣说:阿金,你用不着三心两意。

一说明白,马上有赏。

伊侧过脸瞧瞧我,半信半疑地答道:先生,你不要骗我,我——我——霍桑忙伸手在衣袋内摸出三四块银币,放在手掌中镇骼作声。

他说:我决不骗你。

瞧,你只须实说,这钱就是你的。

阿金听得了银币的声音,伊的眼珠转了一转,伊的嘴唇么微微张动,好像要回答,一时又答不出来。

我的打气尝试居然收了效,伊的神态已显然和先前的不同了。

银币的效力会这样大,这也是一个小小的例证。

霍桑乘势问道:你听我说,昨夜你在什么时候睡的?阿金疑迟了一下,答道:十点钟。

你睡在哪里?在楼梯下面的小房间里。

我和曹妈睡在一间里的。

你睡的时候,还有几个人没睡?昨夜风凉,九点半时两位小姐已上楼去,太太也早已安睡。

后来银林关上了大门,也比我先回房去睡。

我和曹妈两个人最后进房。

银林的房间在哪里?在靠后门的灶间隔壁。

你睡了以后可曾听得什么声音?阿金正要做出摇头的表示时,霍桑忙止住伊道:阿金,你得老实些。

我知道你实在是听得的。

你何必瞒我?你快说,说完了这四块钱就可以赏你。

阿金又像受了钉钉之声的诱惑,回过头去向屏门后面瞧了一瞧,低着头沉吟着。

一会伊果真吞吐地说:我——一我仿佛听得有人下楼的声音。

霍桑含笑道:对了,我早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一定肯告诉我的。

现在你不要吞吞吐吐,爽快些说罢。

阿金抬了抬头,忙道:我虽听得一些声音,实在并不知道小姐怎么样死的。

霍桑点头道:好,你放心。

那个你当然不会知道。

你听得有一个人下楼。

是不是?这下楼的人是谁?是小姐——就是被人杀死的我家小姐。

嘱,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你家小姐?我起先也不知道,后来听得书房里开电灯的声音,我有些奇怪,就走出来瞧瞧,才知道是小姐。

晤,你瞧见小姐时,伊在书房里做什么。

我走到书房门口,看见小姐在那里看钟。

但我的脚步声音已经给伊听到。

伊突然回头来瞧我。

书房门本没有关上,伊走到门口、看见是我,便叫我去睡。

他又问:伊跟你怎样说?阿金垂下了头,答道:伊好像很发火,向我说:谁叫你出来?快去睡!‘但伊的声音却十分低。

你当时怎么样?我当然不敢不听。

我就回到房里去,心里暗暗奇怪,小姐在这时候到书房里去总有些躁跷。

我要想告诉曹妈,可是曹妈已睡得很熟。

我也只得回到自己床上去。

你当然不会就睡着啊!是的,我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

那时书房中没有什么声音,楼上也是静悄悄地,只听得客堂里的那只大钟打了十一下。

晤,我想你总还听得些别的声音。

对不对?阿金顿了一顿,才慢吞吞地应道:过了一会,我恍馆又听得大门开动的声音——霍桑催着道:以后又怎样?你快说。

阿金沉吟道:以后我就睡着了,模糊中好像还听得小姐上楼,不过不大清楚。

直到今天清早,不料小姐已经死了!伊的小眼中又射出骇光来。

霍桑又作温慰声道:这个你别管。

我问你昨晚的事。

你听得开门声以后可还有别的声响?阿金皱着眉毛,寻思道:没有。

我因着翻来覆去了好一会,有些地疲倦,不久也睡着了。

霍桑瞧瞧阿金的眼光,阿金也张目和他平视。

霍桑忽把眼光转到广漆地板上面,用手抚摸着下领,默默地在凝思。

我趁这空隙,问道:阿金,你说你还听得你家小姐上楼的声音,真的吗?阿金瞧瞧我,答道:真的,不过那时候我快要睡着,并不怎样仔细。

我暗想这一点如果属实,那庄爱莲一定是在第二次下楼来时才被人杀死的。

但爱莲回上楼去的声音,阿金说是在迷糊中听得的,那又未必靠得住。

我瞧瞧霍桑,他正取出了日记册,用笔在册上疾书,似在那里记录阿金的供语。

我又乘机问道:你先听得打十一点钟,后来又听得开门,这中间大约隔开多少时候?阿金屈着手指默自估量了一会,说道:不多。

我只翻了两个身,约摸一刻钟光景。

霍桑写时,表面上虽似绝不理会我们的谈话,谁知一听到这句,便突的停了笔回过头来。

他问女仆道:只有一刻钟?阿金点了点头,神气上并无疑惑。

霍桑忽目灼灼地瞧着我,说:包朗,我看我得向你道歉哩。

这句话突如其来。

我倒有些愕然。

我问道:你指什么?可是说—一这时注银林恰从外面走进来,忽沉着脸厉声向阿金说:好刁滑的孩子!你既然知道这许多事,早些为什么不说?他回过头来。

霍先生,伊一定还知道别的事情。

我才知道我们和阿金的说话,银林虽在天井里,却都已听得。

不过他对付这女孩子的那种凶狠狠的状态,未免还脱不掉传统的本来面目。

而且他这一举显然又把阿金吓呆了。

霍桑忙在容答道:银林兄,清轻声些。

这孩子年纪还轻,吃不起惊吓。

你若要究问仔细,还是问别一个人,这女孩子的说话当然不会使你完全满意。

霍桑说着,便把手中的银币向阿金手中一塞,挥挥手叫伊进去。

阿金便像一只断了线的纸芬,一飞也似地走进去。

这时客堂后面替换了一个男人出来。

那人年纪在五十开外,脸上有几点粗麻,穿着一件灰布的短衣,分明就是那发现尸首的老仆银林。

霍桑向他瞧了一瞧,就招招手和他谈话。

银林说他一早就出去报信,又打过电报到庐山去报告他主人,又已请了一位姓王的医土上楼去诊视他的主母。

那女主人因发肝胃病,痛倒在床上,但这病是时时发的、报林又说明因看前门口有尸体横着,所以他们都从后门里进出。

霍桑问道。

现在我们可能向你家主母问几句话?。

银林答道:太太虽然好一些,可是还没有精神说话。

霍桑踌躇地说:我要问问你家小姐平日的行为和伊所交往的朋友。

我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人可以问话—…。

银林,你可也知道?银林沉吟道:小姐的女朋友很多。

若说男朋友——-男朋友怎么样?我听得太太说,小姐快要和计先生订婚,不过还没有确定。

霍桑注意地问道:计先生?你看见过吗?银林点头道:见过的,他以前时常来的。

他知道我家小姐喜欢坐汽车。

总陪着伊一同出去。

但近来两三个星期中,他来的次数少了。

他住在那里?华记路九十六号。

今天清单小姐的被杀的事发现以后,曾妈便去通知他,故而刚才他已来过一次,但一会儿便走了。

他来了不久就回去的?正是。

他说家里有事,停一会再来。

霍桑回头问江银林遭:你来的时候这姓计的可还在不在?银林摇摇头。

不在了,据说他刚巧出外。

但我已打听清楚,他的名字叫曼苏,在庐江大学里读书。

霍桑点点头,又问老仆道。

计曼苏看见了你家小姐的尸体,可曾说过什么话?那麻子道:‘他不住地摇头叹气。

他说小姐这样死的实在太凄惨,不能不想谈于把那个凶手捉住,替小姐伸冤。

霍桑背了手在客堂的广漆地板上踱了几步,低头沉吟了一下。

一会,他又停了脚步问那老人。

除了姓计的以外,可还有别的男朋友和你家小姐来往?银林答道:还有一个姓申的,从前也常到这里来玩。

近来可不来了。

他本来是小姐的同学。

霍桑继续在客堂中踱来踱去。

那麻子的一双黑眼也跟着霍桑的背形瞧来瞧去。

其实霍桑的眼梢却始终在暗暗地端相着这老人。

他突然停了脚步。

银林,你有什么话?说啊。

麻子用手背抹了抹嘴唇,才答道:还有——一还有宋少爷,以前也跟小姐一块儿出出进进。

哈,来少爷?他也是你家小姐的朋友?不,他是大姨太的干儿子—一大姨太很—一很喜欢他。

晤!现在这未少爷在哪里?我听说他已经出洋去念书了。

他住在什么地方?银林接嘴说:刚才朱小姐已经告诉我,他住在晴川路九号。

霍桑点点头,又踱了一回,忽站住了瞧着汪银林,他的双眉紧擦着。

他说道:银林兄,事情很复杂,一时还找不出头绪。

我想见见这里的主妇,但伊又在发病,显然还不可能。

我想第一步先得把死者平日的行径查一查清楚,然后才有线索可寻。

银林应道:对。

我想那个计曼苏既然和死者的交情很密切,又有订婚的传说,他对于伊的行径一定比较明白。

我们先去看看他,好不好?霍桑同意了,但主张先到爱莲的书室里去看看,也许有什么约会的信件之类,可以提供些线索。

但我们在那一间富丽的书室中搜寻了好一回,并无所获,结果只发见了一份金门剧场请爱莲剪彩的请柬,两份阔人的喜帖,日期都是在下星期。

我们不得要领,就即离开庄家。

我们往华记路去时,三个人同坐一辆汽车。

霍桑并不说话,兀自抽着纸烟,他的目光,有时灼灼地转旋,有时忽凝注着不动,一望而知他的脑子正运动得非常剧烈。

一会,汪银林似乎耐不住缄默了。

霍先生,你瞧这一件案子可容易办?他分明在探口气。

霍桑喷了一口烟,定了一定神,缓缓答道。

容易?这两个字在我的词汇中不大熟习。

什么意思?很难,‘难?我也不大承认它。

那末你现在可有些眉目?我正在推测这案子的起因和那行凶的是个什么样人,可是还没有把握。

我乘机说道:大致怎么样?你说说也不妨、霍桑从车窗里丢了烟尾,说道:据阿金说,死者昨夜里曾一个人悄悄地下楼,因被阿金瞧破,便将伊呼叱开大。

伊似乎准备有什么秘密行动——一好像伊要等候什么人来约会。

汪探长高兴地应道:对,这假定很合理。

霍条自顾自地继续说:死者后来亲自开大门,可见那来客本来是在伊期望中的。

但那个来客是否就是杀人的凶手,或者是除了伊所约会的一个人以外,另外还有第二个人劫物行凶,我还不敢决定。

汪银林进一步问道:那末,动机方面,你可已有什么见解?霍条又烧了一支新烟。

瞧那行凶的情势,一刀就致命,可见那人下子时的坚决。

案子的性质,就我们已知道的情节而论,无论谋财,嫉妒,或是扶怨报仇,或是偶然误杀,都还没有充分的根据。

我还不能够贸贸然断定。

汪银林沉吟了一下,忽自动表示道:我以为动机是图财。

而且那凶手必定是和死者相识的。

这一点大概是可以说定的了。

霍桑放下了纸烟,笑道:!‘晤,可是世间的事,往往有出人意料外的—…。

包朗,你可还记得冯纪兴的那一回事?我点点头,应道:记得的,他是被人误杀的。

霍桑又吐吸了两口烟,向银林解释道: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那冯纪兴的贴邻有一个姓林的。

某一天晚上,有个人打算行刺那姓林的,却认错了一个石库门。

冯纪兴听得有人敲门,开门出去。

便白白地送了性命。

这件事我们几乎走入了迷途,幸亏觉悟得早,终算没有冤屈无辜的人。

汪银林忽瞠目道:唉,庄家的隔壁也有一宅同样的石库门。

你难道说那庄爱莲也是出于误杀的?霍桑摇头笑道:你误会f.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的本意就是说在没有得到充分证据以前,可轻下断语。

这就是科学态度,也是我们当侦探的应有的态度。

……唉,那不是华记路吗?好了,别说空话罢。

我们见了计曼苏再说。

计曼苏的住所离庄家不远,是一宅西式小洋房,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

从绿漆的铁楞门里望进去,那洋房共有三层;面积不很大,式样倒很新颖特别,也许就是所谓立体式。

我们先在门房里说明了来意,要见见他家的小主人。

不料那黑睑的中年的守门人摇摇头,回说小主人不在家中。

霍桑问道:他往哪里去的?守门人答道:今天少爷清早起来刚要出外,忽而有一个老妈子来找他。

少爷就跟着IN去。

我不知道他往哪里去。

霍桑倒过头来瞧着汪银林,低声道:他大约从庄家出去后,已另外往别处去,还没有回来过。

汪银林道:我们可要在里面等一会?霍桑沉吟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既然不一定,我们何必坐失时机?我的意思不如——一这时候忽见铁门外面走进一个穿纯白真直贡呢的西装少年来。

他一见我们,不由的停住了脚步。

那黑脸的守门人忙招呼道:少爷,这三位先生正要寻你呢。

三、几个关系人计曼苏的身材相当高,年纪在二十三四,长方形的面庞,一条笔直的鼻梁,一双黑目,两条浓眉,面貌确是挺秀。

不过这时他的脸色近乎苍白,眼眶上带着暗影,眸子也有些呆滞,谅必就为着他的意中人惨死的缘故。

霍桑掏出名片来送过去。

他一看名片,不禁呆了一呆。

他的一双疲倦没神的眼睛里呈露一种消恍不定的异光。

他勉强含着笑容鞠一个躬,说:唉,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大侦探一霍桑忙摇摇手剪住他,说:对不起。

我们有件事要跟你谈一谈。

少年点头说:那真再巧没有。

霍先生,我也正要请教你。

请到里面去谈。

我们随着他走过一方两旁有花圃的草地,跨上三层石阶。

正屋里面是一间会客室,一切布置纯粹是西式,家具都是抽木的,地上还有精致图案的厚地毯。

壁上挂着金握的油画,大小不等。

后来我知道他父亲是一个前辈的留美学生,一向在外交界里办事。

所以起居服用方面已经完全欧化。

计曼苏请我们在紫色丝绒的沙发椅上坐定,又开了电扇,便开始和我们谈话。

霍桑也免了客套,立即正式谈判。

他说:计先生,我们来愈,你谅必已经知道。

现在要请你帮助一下。

如果有什么可以便利于破案的情形,请你据实见告。

曼苏点头道:‘是的,这是当然的。

他略顿了一顿。

霍先生,你们对于这件案子可已找出什么头绪?霍桑毫无表情地答道:还没有。

现在我们要访问的,你对于这回事有什么意见?计曼苏又顿了一顿,答道:这明明是一件谋杀案。

先生们认为如何?霍桑沉吟着不答,分明认为计曼苏这表示是多余的。

汪银林抢着回答。

他说道:这是没有疑问的。

自杀决不会死在门前,况且又没有凶刀。

伊无疑是被人谋杀的。

计曼苏连连点着头,又说:是的,我还觉得谋杀的动机一定是出于挟嫌复仇。

霍桑忽张大了眼睛,问道:晤,复仇?你从哪一方面着想,才知道是复仇?计曼苏呆了一呆,啮着自己的嘴唇。

仿佛自悔失言。

他忙改口道:这——这只是我的料想。

我也不敢说定。

霍桑瞧着他道:我想你多少总有些根据,才会有这样的料想。

是不是?计曼苏支吾道:我——我觉得爱莲的性情太高傲,高傲得近乎偏激,容易得罪人。

因此——因此——他有些吞吐。

霍桑冷冷地接口道:因此朋友们很容易跟伊结怨,是吗?……我想伊不见得会得罪过你罢?那少年的眼睛里突然射出惊煌的光彩,摇头道:没有,没有。

霍先生,你别误会。

霍桑仍淡淡地说:我并没有误会,你自己误会了。

好了,此外你还有什么根据?曼苏沉吟了一下,才说:我看见爱莲咽喉间的伤痕非常猛烈,显见一刀便致命的。

若使凶手没有怨仇,怎么下得这样的毒手?霍桑缓缓点头道:是的,这观察当真不错,我也有同样的感想。

不过庄小姐生前有什么样人和伊结怨,我们茫无头绪。

你和伊的交谊当然很深,想必可以——计曼苏忽摇着手剪住他。

不,不,我和伊的交谊说不上很深。

我跟伊是在学生会开联席会议时认识的,到现在还不过两三个月工夫,在友谊方面,不但说不上很深,简直是浅薄得很。

霍桑诧异道:嘱?可是我听得你nJ俩已有缔婚的协议。

这话确实吗?计曼苏的脸色突然红了一阵,低着头答道:这是出于伊母亲的提议,实际上还没有妥协,所以算不得确实。

霍桑摸出烟盒来,慢慢地抽出一支,擦火烧着。

他把身子靠着符背,跷起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瞧着对方,默默地端相。

汪银林接嘴问道:据我们所知,你和庄爱莲是有相当交情的。

举个例说,你常和伊一块地坐汽车。

所以你对于伊的交友方面,总比我们熟悉些。

现在请你将庄小姐的朋友们中间有什么和伊有恶感的人,说出几个来,以使我们得到些线索。

计曼苏的头还是垂落着。

他疑迟了一下,才缓缓说道:这话很难说。

我虽知道伊生前有一个彼此不很睦治的人。

仅不一定就算有恶感,更不能说这个人就是行刺的凶手。

现在我随便说出来,似乎不便。

霍桑仍沉吟着不说什么,表面上只顾抽烟,实际上在窥察这少年的面色。

我听曼苏的口气,已有几分头绪,正想插嘴,汪银林又忍耐不住。

他问道:你但说说总不妨。

我们侦查案子,必须论情度势,决不会随便把人当做凶手的。

他的语声中带着些命令意味。

计曼苏被迫答道:那末我就随便说说。

在我和爱莲交识之前,伊有一个男朋友叫做申壮飞。

壮飞是上海大学的一年级生,和爱莲是同学。

可是他是个挂名学生,平日里喝酒跳舞,品行本来不大好。

自从爱莲和我相识以后,未免有些来往,因此伊跟申壮飞疏远了些。

壮飞起先非常恨我,后来他看见爱莲所以弃旧图新,实在是出于伊的自动,因此他就怀恨爱莲。

他又顿住了不说,他的头仍低垂着。

还探长催着道:恨得怎样程度?有什么事实?‘计曼苏吞吐地说:有一天地党和爱莲当面决裂——他——一他还说了许多无礼的话。

霍桑忽把头始了一抬,似乎这句话打动了他。

江银林也住了口,好像把发话的机会还给霍桑。

我也记得方才老仆银林说过从前有一个姓宋的和一个姓申的常常来往。

这话有几分符合。

霍桑吐了一口烟,问道:这申壮飞和庄小姐决裂时你恰巧在场吗?曼苏摇头道:不,这是爱莲告诉我的。

伊说壮飞骂伊,还要给伊颜色看。

霍桑又沉默了。

我乘着这个机会,也提出了一句问句。

我问道:‘那末,伊还有一个姓宋的亲戚,你可也认识?计曼苏迟疑了一下,答道:姓来的?是不是宋梦花?我随便点点头。

这是一个含糊的答复,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曼苏说:他是爱莲的大姨母的干儿子,也说不上什么亲戚。

梦花以前果真也和爱莲一起玩,但最近他们不来往了。

腥,为什么?我不知道。

是不是又为着庄小姐跟你接近了的缘故?不,不是——我不知道什么缘故。

他的头落近了胸口。

我瞧着他说:晤,我觉得你是知道的。

你何必为别的人掩护?那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些发窘。

他声辩说:不,我不是掩护他。

我——我听说梦花好像到美国留学去了。

噎,几时去的?我不大清楚。

我大概已经有一两个星期不看见他了。

他顿了一顿,又说:你们别误会,这宋梦花不会有什么关系。

他比起申壮飞来,那就大不相同——霍桑忽又拿下了纸烟,仰面问道:那末据你看来这一次惨杀,申壮飞确有行凶的嫌疑。

是吗?计曼苏的目光略抬一抬,又垂落下去。

这也难说。

若据我的私见,壮飞确有些可疑。

晤,可疑的是什么?因为自从爱莲和他决绝以后,他在学校里见了爱莲,总是把凶狠狠的嘴脸对伊。

他还打过电话恫吓爱莲。

还有没有其他事实?曼苏寻思了一下。

有一天我和爱莲坐了汽车经过白渡桥时,恰见壮飞立在桥上。

彼此见了面,壮飞怒目相向,大有一种欲得而甘心的态度。

所以我对于壮飞着实有几分怀疑。

霍桑重新将纸烟放在唇间,吸了几口。

除此以外,你可还有什么意见?计曼苏道:我瞧那伤势很猛烈,可见凶手下刀时用的力也不小。

申壮飞的身材很魁伟,腕力当然比常人大些。

这一着似乎也值得注意。

霍桑缓缓问道:他的身材比你高吗?计曼苏点点头,却不答话。

霍桑又将纸烟送进嘴唇,低了头默默吐吸。

汪银林接着发问。

他道:这申壮飞住在哪里,请你写一个住址。

计曼苏马上站起来,从西装的胸口袋中抽出一支金笔,走到书桌前去,取了一张小纸,弯着腰伏在桌面上写。

我看见那住址是大沽路十六号。

曼苏将那小纸交给了汪银林,霍桑就立起身来预备告辞的样子。

他又问计曼苏道:计先生,可否再容我问一句话?你今天清早本来打算往哪里去的?计曼苏显然是不防有这一句问句的。

他已立了起来。

他的两只疲乏的眼睛忽而漏出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异光,兀自向霍桑发怔。

一会,他移下目光,瞧到他自己的皮鞋尖上去。

霍桑仍温和地说:今天清早庄家的老妈子来报信时,你不是恰巧要出门去吗?计曼苏勉强点一点头,应道:是的,我——我去望一个朋友的病。

那末你去过了没有?我从庄家出来以后已经去过了。

贵友是谁?曼苏呆了一呆,吞吞吐吐说:他——他是我的父执——叫——叫程楚石。

霍桑注视着他,问道:这位里先生住在哪里?曼苏搓着他的手掌,脸上一阵晕红。

霍先生,这是我个人的事,和爱莲的事毫无关系。

那也有奉告的必要吗?汪银林忽从旁括日说:你别管有关系没关系,但据实答复好了。

曼苏窘迫地低沉了头,答道:霍老伯住在青海路三十j\号。

霍桑不再发问,点点头,结束这一次晤谈。

汪银林和我也跟随出来。

霍桑在踏上汽车以前,表示要回寓去洗印指印。

汪探长却定意去瞧那申壮飞,因为他认为这个人的嫌疑较重,不能不先去问一问。

霍桑说:那也好。

不过你的眼光不要偏在某一个人身上。

就是对这个人你也不能不多一只眼睛。

他用大拇指向身后的洋房指了一指。

晤,你看他怎么样?现在还说木出什么,不过他的行动有值得注意的必、要。

银林注意地问道:霍先生,你可是以为这计曼苏—一霍桑举一举手、止住他说:现在还不宜于空谈。

我如果有什么看法,回头会通知你。

眼前你对于他以前和未来的行动,如果能加以调查和注意,那就更好。

银林点头说:好,我可以派两个人来暗暗监视他。

要是有什么消息,找马上报告你。

再见。

霍桑说:好。

如果有什么消息,我在寓里等候。

再见。

霍桑的语气是非常显明的,他对于计曼苏本人已有什么怀疑。

我们上了汽车。

霍桑轻轻向车夫说了一声,汽车便鼓轮进行。

我觉得车厢中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这机会不可错过。

我就问:霍桑,你叫银林派人监视计曼苏的举动,莫非怀疑他本人?霍桑踌躇了一下,才道:是的,这个人真有几分可疑。

你难道不觉察?我倒没有注意到。

可疑的地方是什么?他太没有诚意。

你指什么说的?他初见我们时,虽说正要请教我,好像他要替爱莲彻底查究。

可是实际上他口是心非,对于爱莲的死非常淡漠,连答话也吞吞吐吐。

他简直丝毫没有诚意。

你能不能再说得具体些?‘霍桑沉吟了一下,才说:我对于他最大的疑点,就是他的神色和行动。

他到了庄家,为什么匆匆便走?据他家里的那个黑脸间者说,当庄家的曹妈去报凶耗的时候,他正要出外。

后来我突然间曼苏到哪里去,他显然有些变色。

为什么呢?接着他说是去望朋友的病的;一会,又说是又执。

但你想朋友或父执的病,和情人的死,哪一方面比较重要?他却从庄家出去以后,直到我们到他家里去时,方才回来。

一面这样匆匆,一面又这样久留,这不是值得注意的吗?还有呢?第二个疑点,他指出了申壮飞,夸张着他的种种疑迹,好像有企图卸罪的用意。

第三点?他虽说要请教我,实际上他并没有正式请托我,却反而有不愿意和我多谈的表示。

还有吗?还有他的神色然摔而带忧戚,但听他的语气,却不像是悲悼他的意中人——一庄爱莲。

我点头说:是啊,我也觉得他的眼睛疲倦没有精神,好似昨夜里曾经失眠。

霍桑向车窗外瞧了一瞧,点头道:不错。

就为如此,我才叫江银林打听他夜里的举动。

你可是就疑心他是凶手?这句话我还不能回答。

不过我觉得这个人有些可疑,不能不注意一下。

我寻思了一下,又问道:霍桑,你方才不是在黑漆大门上量过指印的高度的吗?‘霍桑回头瞧着我。

量过的。

怎么样?那指印离地有多少高度?三尺零十寸。

我惊喜声道:这样情节又有些吻合了。

你想那凶人的手指,按在门上时,既然只有三尺十寸,可见那人必不很高。

我瞧计曼苏的身材不到五尺,两两比较,不是有些符合吗?霍桑的眼光向我瞟了一瞟,像在玩味,又像要答话。

但汽车忽已停止在茂海路警察北区分署门前。

霍桑说道:‘包朗,我要进去瞧一个人。

他说着,便先下车走进分署里去。

我跟着进了会客室。

他叫我等一等,自己一直走进办公室去。

我等了五六分钟,有些不耐,因着方才汽车中的疑问还没有解答,希望霍桑不多耽搁,以便他可以继续发表他的意见。

一会儿霍桑来了,舒缓地坐在一只椅子上。

他说:我们还得等一等。

你再耐心些坐一会。

‘他拿出纸烟来吸。

我问道:你要等什么人?一个理想的证人,不过很空洞。

你姑且别问。

我又问:那末,你想我NIJ才所说的关于门上指印的见解究竟怎么样?霍桑吐了一口烟,反问道:你可是说门上手印的高度和计曼苏的身材相称,就认做是计曼苏行凶的证据吗?我点点头,同样点着了一支纸烟。

霍桑低头瞧着他纸烟头上的星火,缓缓答道:这一着固然显得你观察力的进步,但事情没有这样简单,我们在下断语以前,还须搜得些更确切的证拥。

什么样的证据?譬如他昨晚上的行踪,有过什么举动,今天清早他究竟往什么地方去的,都须先调查明白。

我静默了一下,又问道:你刚才说他所以指出申壮飞,似乎有嫁罪的嫌疑。

你也有根据吗?霍渠道:我觉得申壮飞似乎未必有行凶的可能。

我惊异地问道:晤,你这样确定?理由呢?霍桑吸了几口烟,才深思地答道:据我们所知道的事实看,那在爱莲被杀以前,似乎正在悄悄地等候一个人。

但曼苏既然说申壮飞和爱莲决绝过了,那末即使壮飞设法约伊,伊怎么再会安心地等他?这岂不是一个疑点?我道:那末,你认为那谋杀庄爱莲的凶手,不但和爱莲相识,并且还有感情,故而伊中了那人的计,昨夜才悄悄等候他的约会。

不料伊一开门后,那人出其不意,便动手行刺。

是吗?霍桑缓缓点头说:这是眼前唯一可能的理解。

我道:这样说,那曼苏又最觉可疑。

因为他们间虽说有订婚的协议,曼苏本人却很淡漠。

这也显然是一种貌是心非的明证。

是吗?霍桑道:是的。

不过我们还得再搜集些证据,再下断语。

略停一停,我又问道:你打算从哪方面着手搜集?霍桑级现出一丝微笑,说道:我们此刻到这里来,就为着这个……其实这一着还是你早先发觉的,难道你反而不明白?我摸不着头绪,不禁疑迟了一下。

霍桑又含笑说道:当我们从寓里出来的时候,你不是说过那丁惠德的劫案,和这件凶案也许有关系吗?我恍然道:腥,你也赞成我的见解了吗?是的,我现在觉得这两件案子也许有间接的关系。

哈,是吗?可是你刚才明明反对我的啊。

你还给我‘神经过敏’的考语哩!霍桑把烟属探熄了。

是,我早向你道过歉了。

不过方才你只凭着地点的相近,就以为两案有互相的关系,那未免太直觉,不合科学态度,所以我说你神经过敏。

现在我所以赞成你,就因为又有了更可靠的证据?更可靠的证据?什么?第一,两件案子的凶器同样是刀。

晤!……还有吗?还有时间问题,更是重要。

现在我们知道这两案发生的时间,恰正相同。

报纸上说丁惠德的劫案发生在十一点半。

庄爱莲被杀的时刻虽没有确定,但据我推想,大概也在同一时间。

据女仆阿金说,爱莲在书房里等待的当地已是十一点钟。

阿金虽说隔了一刻钟工夫,便听得开门声音。

但这一刻钟的时间,只是伊心理上的估计,不足为凭。

因此我就料这两件案子的发生,也许在同一时间,不过动作有先后罢了。

我向他呆瞧着不答。

他起先反对我,当然言之成理,此刻反转来赞成我的设想,却又说得证据凿凿。

霍桑的口才真是高人一等。

霍桑又瞧着我说:包朗,你还不心服吗?你可还记得史透痕(Stern)教授的实验心理学上说,人们在静止的时候,心理上对于时间的估计,往往和实际的相反?五分钟以内的工夫,在心理上估量,往往觉得比实际的长;但时间长了,估计起来,却反会减短。

现在把这个定例,应用到阿金身上去,伊所说的十一点过一刻,怎知道不是十一点半?他低一低头,又瞧着我说:你总知道地点积时间既然都相同,那就不能不加重视了。

那末,你以为这两件案子是一个人做的吗?这是一个可能的假定。

但犯案的先后又怎么样?若论先后,当然是爱莲的凶案先发。

否则那凶手既然坐了汽车逃去了,自然再来不及回到在家去行凶。

你以为那凶手先刺死了爱莲,然后再劫了丁惠德的手袋逃走吗?霍桑文握着两手,皱眉道:还难说。

这里面的情形究竟怎样,我也推想不出。

我怂恿地说:这里没有别的人,你不妨随便说说。

霍桑应道:论情势,似乎那人刺杀了爱莲,目的达到以后,预备向东面逃走,不料他走到通八路叉口,忽然见丁悉德走近来。

那人也许正在匆促奔逃,防伊会声张呼叫,或者他以为自己的凶谋已被伊瞧破,他的面貌给伊认清楚了,就乘机再度行凶,以便借此灭口。

后来他见丁惠德倒地了,警士又从南面追过来,他便丢弃了凶刀逃走。

这一层我以为最近清理,不过——一不过——他又领住了,眼睛里显着疑惑的光彩,呆呆地瞧着他的鞋尖。

我接口道:照你说的,那人既然为着灭口而行刺了惠德,为什么又将伊的手袋劫夫?难道那人在仓皇逃命的当儿,还舍不得一只手袋?霍桑忽然立T起来,额角上的皱纹也深刻化了。

原是啊。

这是个疑问,顾全了一方,又和那一方抵触,真是最伤人的脑筋。

他踱了几步,又道:不过我还有一个希望,那劫袋的事,也许出于误会。

或是丁惠德昏晕以后,神志未清,失袋的话,只是一种吃语;或是那手袋是因着受惊而坠落的,并木是那凶手故意劫夺的。

但因为在黑夜惊慌之中,那警士王福也没有觉察——这时候有个穿白制服的警士走进来,打断了霍桑的推论。

四、人证和物证那进来的人就是霍桑期望中的王福。

霍桑到分署里来的目的,就是要找夜里在有恒路值岗的王福问话,以便证实他的设想。

那分署长陆延安答应了,特地派人出去把王福传唤进来。

王福是山东人,身体很高大,壮健的两臂,一望而知有相当脆力。

他向我们打了一个招呼,便取出一个纸包授给霍桑。

他说:先生,这是陆署长叫我带进来的。

请先生瞧瞧。

霍桑将纸包接过,轻轻地打开来。

他的脸上忽现出惊异的神色。

他问道:王福,这就是你昨夜拾得的凶刀?王福应道:正是。

我昨夜拾得以后,就交给九十七号华启东带回署里来的。

霍桑目光炯炯地在刀立仔细察验。

刀不到六寸长,头尖而短,两面出口,非常锋利,雪亮的刀口上还带着斑斑的血迹。

霍桑自言自语地说:可惜!经过几个人的把握,刀柄上的指印给弄坏了!我作惊疑声道:奇怪!这是一把小插子啊。

霍桑应道:是,流氓用的小插子1霍桑皱着眉毛,低垂了头,满脸疑云,似乎这一把小刀的发现,增加了他的困惑,对于他的设想不但没有进步,却反而有破坏的危险。

我也约略猜想得到,因为这把刀既是流氓用的,从这一点上着想,显见那凶手也不是上流人。

这样不是和我们先前的设想相反了吗?霍桑将对再度端相了一会,重新包好,还给王福。

他又问道:现在你把昨晚上发见那件劫案的情形举几点说说。

第一,你可记得准确的时间?王福道:记得的、那件事恰正发生在十一点半,因为我在追捕不着以后,回到那倒地的女子所在,拿出表来瞧视,才交十一点四十三分。

你想从你听得呼声,到回到鸭绿路口,这中间有十三分钟的耽搁吗?是的,我一听得那女子的呼救声音,奔追到岳州路,直到追捕不着,又回到通州路鸭绿路的转角,一往一回,至多不会过一刻钟光景。

当你听得呼救声时,是不是就瞧见他们两个?瞧见的。

我看见一个穿白色一个穿深色衣裳的人,扭做一团。

我就飞奔过去。

我将要走近,那女人忽然跌倒了,那男子便也丢了凶刀逃去。

你可曾瞧见那男子的面貌?没有。

我在电灯光下,只看见他头上戴一顶草帽,身上穿一件深色的长衫,好像是竹布的。

竹布的?这样的天气,竹布还不当令。

你会不会瞧错?王福迟疑道:我虽然没有仔细,但那长农似乎很厚,不像是绸的或纱的。

我插口道:这时候虽然用不着竹布长衫,但那人也许是故意改装的。

霍桑点点头,又问王福道:那人的身材怎么样?王福道:身材并不高,比我矮得多哩。

霍桑沉吟一下,又道:劫手袋的事,你当时就觉察的吗?王福摇头道:没有,因为我奔近的时候,那个男子早已奔逃,有没有劫袋,我没有瞧见。

霍桑低垂了头。

我以为那袋不一定是劫走的,或者那女子在受惊之余,自动把手袋落在地上。

他的疑问表白像是在向他自己的内心寻求解答。

王福忽接嘴道:先生,不会。

那时候我用电筒在地上仔细瞧过,除了这一把小刀以外,实在没有别的东西。

霍桑抬起目光,仍作怀疑声道:或者那袋丢落在地上,当你追捕的时候,另外被什么不相干的行路人拾去了。

你想会有这回事吗?王福坚决地摇着头。

不会,不会。

通州路本来很冷静,直到我同了九十七号华启东回到那女子卧地的所在,并没有看见一个行人。

他搔搔头皮,又补充说:即使有行路人经过,但是看见了那女人直僵僵躺着的模样,当然也不敢走近去拾取东西。

霍桑不加批评。

重新低下了头。

他又点着第二支烟。

我从旁说道:那手袋到底是不是被劫,只须等丁惠德的神志完全清醒以后,总可以弄明白的。

霍桑,你说是不是?霍桑瞧着我点点头,吐了一口烟,又问那警士。

王福,那凶手可是当真乘了汽车逃走,你才追赶不着?真的。

因为我追到岳州路转角口时,那凶手已没有踪影。

可是在三四个门面以外,有一部黑色的汽车已开动。

你没有看见那个凶手上车?没有。

可是当时我向左右两面都找过,不见一个人影。

先生,你想那人若不是上了汽车,难道会飞上天去?‘霍桑点点头。

以后怎么样?王福说:那时候我自然向汽车奔去。

可是汽车早已开驶。

我一边追,一边喝令停车,那车却拼着命越驶得快——霍桑忽把夹着纸烟的右手挥了一挥,止住他道:既然如此,那人一定是乘了汽车逃走的,这一点可以没有疑问了。

但那汽车的号数你可曾瞧见?王福立刻昂起了头,直瞧着霍桑。

他的眼珠转了一转,颈骨也仿佛突然加增了硬度。

先生,这是最紧要的一点,我怎么肯轻轻放过?是,我看见的。

那车后的号码是一九一九。

哈,你真聪敏。

你想你不会瞧错吗?决没有错。

我因着呼喝不停,便特地瞧那车后红灯进的号码,的确是一九一九号。

他的语声非常坚定。

霍桑点点头,取出铅笔和日记册来,把号码记在上面。

我乘机问王福道:据你看,那汽车是不是凶手情地预备的,或是偶然停在那里的?王福的闪光眼珠好像级上了些暗影。

他迟疑地答道:这倒难说。

但我们看见那号码牌是白地黑字,当然是出租汽车。

那末这车子是哪一家车行的?你们已打听出来吗?还没有,我们正打算着手调查。

霍桑已把日记册藏好,回头来瞧着我,问道:包朗,你还疑惑那汽车不是凶手特地预备的吗?嗯,你太固执了。

我告诉你,这一定不是偶然的事。

我向他微微笑了一笑,不再答辩。

霍桑立起来旋转头去,吩咐那警土。

王福,如果有什么关于汽车的消息,请你用电话马上报告我。

他向我招招手,我们就一同出来。

到了分署外面,他又站住了向我说话。

‘包朗,眼前有一个最急切的疑问必须解决。

什么?就是那丁惠德的手袋究竟是不是被劫的。

你想它真有不是被劫的可能吗?是。

我觉得昨晚那女子如果将手袋落在地上,袋的容积既小,王福虽说用灯仔细照过,但他在惊煌之余,而且行动又很匆促,也许没有瞧见。

很可能。

那末,这手袋的最后下落呢?这个容易解释。

袋落在地上,清晨时被什么行路人抬去了,那当然也是可能的。

他皱着眉毛,又说:这是我的设想上唯一的障碍,非先打破它不可。

我问道:那末,你要先到医院里去问问丁惠德?霍桑应造:‘是的,但是我现在必须回去把指印放大和洗印,汪银林如果有什么消息,一定会到我们寓里去找我。

我想你一个人到医院里去走一趟罢。

我答应了,就跟他在北区分署门前分子。

同济医院在问行路,离茂海路只有十几分钟的步行时间。

我先在医院的号房里投了名片,说明要见见那个夜里在鸭绿路口受伤姓丁的女子。

那号房就派人去请主任医士的示下。

不一会,那传话的侍役出来回报,说丁等德神志已经清醒,可以见客。

这消息自然使我非常高兴。

我走进二楼二0九号病房时,看见一个女子题在一张近富的小铁床上,年纪约摸二十,因着平躺在床上,身上又盖覆着一条白被,伊的高度不容易估量,但肩膊相当宽阔。

一头乌黑的头发蓬乱不整,颧颊上颜色灰白,更显得下领的尖削。

伊的面貌也算得上美字的形容,不过不是柔媚的美,像是很干练有为。

伊有一双灵活的眼睛,包覆在浓厚的睫毛后面,这时却半开半闭似地并不瞧我。

伊的左肩膊上用棉花和纱布裹着,手臂也不能动弹。

床边坐一个穿洁白制服的女护土,手中执着一张报纸,似乎正在念给伊听。

我的名片还留在伊被单上面,伊分明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样人。

我轻轻打了一个招呼,伊才把诧异的眼光凝注着我,好像要知道我的来意。

我先开口说:丁女士,昨夜你受惊了。

现在觉得怎么样?伊只微微点了点头,仍不答话。

旁边的护士代替伊作答。

好得多了,不过精神还没有恢复。

我又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多问。

我是和警署方面有关系的,想调查一下关于盗劫行凶的事。

现在有几句话,能不能请丁女士解答?伊勉强点点头。

我问道:昨夜里那个凶徒对女上行凶,是故意的呢?还是偶然的?了惠德顿了一顿,才皱着眉头答道:当然是故意的。

他要抢我的手袋。

这手袋的代价总很贵罢?那是只黑纹皮手袋——五六块钱。

晤,那只手袋可是从你手中劫去的吗?正是。

伊好像乏力得很不愿意多说。

我又婉声说:对不起。

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些?伊的眼睛半闭状态,缓缓地说:他从转角上跳出来。

举起刀便刺我。

我一吃痛,喊了一声救命,拿袋的手一松,袋就被他抢去。

那时候大概那个警士已经追过来,他来不及再刺,便慌忙丢了刀逃走。

哈,这样说,那人的行凶目的在乎劫袋。

是吗?伊又只点点头。

以后怎么样?我受了一刀以后,忍不住痛,便晕倒了,完全没有知觉。

直到到了这里,我回想到前情,竟像梦境一般。

伊的惨白的脸上又罩上一层暗影,眼睛又半闭了。

我略略停了一停,又问道:那凶手的面貌,你可还记得出?了惠德摇摇头。

不——我不记得。

伊的眼睛张开了,眼珠忽动了一动。

伊又补充说:我只觉得那人戴一顶草帽,穿一件灰色长衫。

可是竹布长衫?我——我没有瞧清楚。

那个人是不是早就在你的后面,然后乘机行凶劫袋,或是……丁惠德摇摇头,接口道:不是。

他是从鸭绿路奔出来的——我本来是从南往北。

他是迎着我的面来的。

我暗想这一点和霍桑的假定果真符合了。

但手袋明明是劫去的,这矛盾点显然依旧存在。

会不会行凶的人和劫袋的人,真有两个?我们起先假定出于一个人的手,会不会是神经过敏?我向伊默相了一下,又问道:丁女士,你不是在学校里念书吗?伊点点头:是的,在爱华女子体专。

伊闭了眼睛,似乎很倦怠。

我又道:请问丁女士住在哪里?昨夜里仓卒肇祸,想必府上还没有得信。

可要我代替你去通知一声?伊的阴黯的脸上开始透露出一丝微笑,恰像震雨后的淡薄的阳光。

谢谢包先生。

我住在元芳路新格里,刚才已经打发人去通知我的母亲和哥哥了。

伊把半个面颊侧在枕上,又倦惫似地合拢了眼皮。

我觉得我们所怀疑的手袋问题已经有了解释,伊的神色又这样疲乏,显然不便多谈。

我就鞠了一个躬,辞别出来。

我回到爱文路寓所门前时,刚才下车,忽听得一种悠扬的提琴声音更然而止。

嗜,霍桑又在弹弄这个玩意儿了。

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这件案子一定是头绪纷繁,像一团乱丝一般。

霍桑在没法处理中,所以又要借重这几条琴弦,帮助他引出一个线头来。

我踏进书室时,琴韵虽然歇绝,烟雾却还充满了任何一角。

霍桑正斜躺在那张藤椅上吸烟,那提琴还搁在椅旁。

他一见我,便急急仰起身子,问道:包朗,怎么样?我瞧着他的脸,答道:我倒要先问你。

你回寓以后,可已得到什么消息?霍桑迟疑了一下,应道:有个消息。

汪银林打过一个电话给我。

膻,什么事?第一,他到宋梦花家里去过,查明梦花在上星期中已经动身放洋。

悟,排除了一个可能的嫌疑人,木能不算是一种进展。

第Th呢?他又曾设法问过计曼苏家的黑睑的守门人。

据说昨夜夜半有一个人去敲门找曼苏谈话,但谈些什么,看门人没有听得。

今天清早,曼苏又急急地出去,他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的。

我惊喜道:这样看来,他今天一早出去,和昨夜半夜的有人造访,一定互相有关。

霍桑,你说是不是?唉,这个脱真有价值,我以为——霍桑忽举起拿纸烟的手,阻止我道:好了,包朗,慢发议论。

你的消息如何,也应当告诉我了啊。

我就把我和丁惠德的谈话和那手袋实在是被劫的情形说了一遍。

霍桑一壁沉默地倾听,一壁把纸烟一支接一支地连续消耗着。

他在我说起丁惠德在爱华体专里读书,和伊不接受我到伊家里去报信的话时,略略措起了些头,眼光闪了一闪,但并不插口,始终保守着缄默。

他等我说完,忽丢了烟尾,皱着浓黑的双眉,现出失望的状态。

一会,他依旧低沉了头,默然不答。

我说道:霍桑,怎么?你不满意?据我看,这个消息虽和我们先前的设想相反,但合着昨夜有人报信给计曼苏的事,情节也恰巧吻合。

霍桑突然仰起了身子。

吻合?是啊。

照眼前的情形,我们早先的设想不得不加修正了。

这两件事分明是两个人做的,并没有相互的关系。

一个人行凶,一个人劫物,时间上也未必见得一定相同。

你先前假定是一个人的设想,大概是错误的。

晤,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告诉你。

我看王福追捕不着的是一个人,那行刺爱莲的是另一个人,却并没有被人瞧见。

据我料想,这刺客也许是被人贿买出来的。

所以这里面还有两个人——一个人主使,一个人实行。

霍桑瞧着地席沉吟了一下,才道:那末,你说谁是指使的人?可是说计曼苏?我立即应道:是啊,但瞧昨夜有人敲门去见曼苏,很像是那实行的凶手在成功以后去报告。

曼苏今天清早出去,也许就因为要和那凶手有什么接洽。

你以为对吗?霍桑又点着一支纸烟,沉思了好久,才缓缓答道:你的话似乎太空洞。

我有些不服,抗辩说:无论如何,曼苏的行动总觉得可疑。

霍桑点点头。

这倒不错,好在银林已经派人在他家门外监守着。

假使他有什么新的活动,也逃不出我们的眼光。

我又想起了一个没有解决的旧问题。

那末,那丁惠德的手袋的确是被劫的。

你又有怎样的见解?霍桑吐了一口烟,皱眉摇摇头。

我实在说不出什么见解。

这件案子越探究越觉得幻秘,我真模不着头绪。

我的本意这两件案子是一个人做的,它的理由我刚才在北区分署里已经说过。

现在这手袋既然证明是被劫的,那又觉得不合了。

伦理,凶手行凶以后,目的既已达到,势不会再冒险劫夺人家的东西。

那又像是两个人干的了。

可是问题便复杂了。

这两件事会有关系吗?那刺杀在爱莲的是谁?伊真有什么仇人吗?但昨夜里伊明明故意遣开了女仆,等待什么人去约会。

若说是朋友,又何至一见面之后,便这样残酷地下手?那末,会不会竟是因行劫财物而误杀吗?……还有那劫手袋的人,既然预备了汽车,所劫的却只值二三十元的东西。

不也是太反常吗?唉,这案子真续人的脑汁呢!他缓缓吸着纸烟,皱紧的眉毛依旧无法分解。

我重新提出疑问。

霍桑,你的确相信那汽车是匪徒持地雇定的吗?霍桑淡淡地道:我早已确定了,只是你不相信罢了。

我又道:你怎样确定的?有根据吗?霍桑拿下了纸烟瞧着我,答道:根据吗?那是显而易见的,论情你也应当想得到。

你想那汽车若不是匪徒预先雇备,那一定是强借人家的。

因为在上海,眼前还没有沿途出租的汽车。

若说强借,必须有恐吓的器械。

但那人的凶刀既然早已丢掉,难道他身上还另外藏着手枪吗?否则,他手中没有武器,就算跳上车去,汽车夫就盲服从地吗?若说汽车是空的,车中恰巧并没有车夫,那末,停在街头的空车,车门不会不锁,那太仓皇间怎么能开了车门上车?再退一步,就算这空车的门没有锁,那匪徒跳了上去,自己又会开车,利用着逃去了,但那汽车的车夫或雇主既经失车,势必要报告警署。

怎么此刻还没有听得失车的报告——_电话的铃声突然打断了霍桑滔滔不绝的议论。

霍桑忙丢烟尾立起来。

他带着期望的声调说:我希望有什么新的发展。

五、申壮飞的消息电话中的消息是关于了案的。

报告的是警士王福。

他已在岳州路一带调查过,并没有人遗失汽车。

但他碰到一个邮局里送快信的邮差,据那邮差说,昨夜十一点光景,他坐了脚踏车从岳州路经过,看见一辆黑漆的双人座位的汽车,停在相近通州路口的岳州路上,车中却空虚无人。

霍桑向我说道:包朗,现在你总可以相信了罢?那汽车实在是凶手事先预备的。

车上既然没有人,显见那人自己也会开车。

还有一点,十一点钟时这汽车已停在岳州路上,更可见那人守伏的时间很久。

霍桑对于这个信息既然非常兴奋,我也不好扫他的兴,就不再分辩。

午饭过后,他特地打电话到总署里去通知稽查员徐星侠,教他想法往汽车捐照处去查一查一九一九号汽车的车主。

因为那天是星期日,捐务处停止办公,不能不请徐星侠设法。

一方面他又用电话想问问汪银林关于申壮飞的消息。

但汪银林还没有回总署,我们只得在寓所中等待。

霍桑到化验室中去拿出了两张放大的照片来,那就是他从庄家门上摄下来的指印,也就是他回寓后费了两个钟头的成绩。

我问他道:有结果吗?霍桑点点头道:总算有些结果。

我已查出那三个指印是左手的,最下面的一枚小指印还清楚可辨,线纹很细。

我知道掌印和指印是属于两个人的,因为掌印的凸纹,比指印的凸纹粗得多;并且掌印和指印交叠在一起,也见得这两个人的高度彼此不同。

那末,可是有两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印上去的?正是,但指印先印,掌印却覆在上面。

我瞧着他说:我早说有两个人。

他顿了一顿,南响地说。

那三个指印比较地捺得重些,那掌印轻些,他顿了一顿又说:那掌印也许是在发案以后有什么人无心印上去的。

四点钟近了。

午后的热度升涨得非常剧烈。

门外树头上的蝉声,嘻嘻不绝地益发叫得人烦躁不安。

我们虽不住地挥扇抹汗,还故不过热力的压迫。

可是就在这闷热难熬的当儿,江银林忽然汗流满面地从外面走进来。

他一手抹着额角上的汗珠,一手拿着他的一顶龙须草帽用力当扇子乱挥。

霍桑招呼他坐下了。

施桂送进一杯冰水来。

汪探长中饮似地喝完了,便喘息着说话。

霍先生,凶手已经查明白了!霍桑动神地问道:当真?是谁?就是那个申壮飞。

嘱?……有证据吗?汪银林点头道:有的。

我到大沽路申家里去,看见他的母亲。

据说壮飞出去了,我又问他往哪里去的,伊回答不知道。

这已经可疑了。

我自然要根究情由,可是那老妇只说壮飞是昨天下午出去的,临行时不曾说明往什么去处。

我不满意,艾再三盘话,伊才说:胜飞有一个最相熟的同学,叫仇大婆。

他们俩常在一块儿游玩。

壮飞的行踪仇大整也许知道。

大婆住在黄河路,你不妨到他那里去问问。

因此我又寻到仇大签那里。

据这仇大星说,昨天八日傍晚,将近断黑时分,申壮飞果真到他那里去过,要向他借用汽车。

仇大星因着壮飞要借汽车过夜,所以没有答应。

我听到这里,不由不震了一震,忙把眼光向霍桑的脸上一掠。

霍桑的眼睛里也禁不住露出惊喜的神色。

汪银杯似也领会到这里面的暗示。

他连连点头道:唉,两位谅必也已经知道了。

昨晚十一点半,北区辖境的通州路上还出过一件抢劫伤人的案子。

据说那凶手抢了一只手袋是乘汽车逃走的。

所以——霍桑忽止住他道:正是。

我们根据地点和时间和凶器的基点,也早想到这两件案子也许有连带的关系……你听得了申壮飞借汽车的事,便也认为他跟庄爱莲一案有牵连吗?汪银林道:是啊,借汽车已觉凑巧,但壮飞还想借了汽车过夜,那就不能不算做一种重要的嫌疑。

霍先生,你说是不是?霍桑似乎没有听得,但自顾自问道:你可曾问壮飞借车的时候有没有说明往哪里去?问过的。

大竺说壮飞要往江湾的一个姓江的朋友家里去吃喜酒,所以当夜恐怕不能回来。

不过我猜想这一定是他的托词。

仇大超到底没有将汽车借给他?没有。

因为大空的汽车夫昨晚因着妻子害病,不能够终夜不归;壮飞虽然会开汽车,但大签因着他往往酗酒糊涂,有些不放心,所以不借给他。

我不自觉地从旁插言。

唉,申壮飞也会开汽车的。

我说时回头向霍桑瞧瞧,霍桑也回了我一眼。

他又问汪银林造:那仇大竺的汽车是不是还在家g?在。

我特地到他的汽车间里去瞧过。

什么颜色?深灰色,是一辆两个座位的,福特牌子。

什么号数?我已录在日记上。

汪银林说着,摸出来瞧了一瞧。

五九六七。

霍桑沉吟了一下,自言自语说。

‘不过化大笔的汽车是黑牌子的自备车。

王福看见逃走的那一辆是白牌子的出租车,似乎没有关系。

汪银林接着说:是的,但申壮飞借不着汽车,就另外去在一辆出租车,不是很可能的吗?霍桑点点头。

那未申壮飞此刻究竟在哪里,你还不知道?汪银林又抹了抹汗,答道:我四处打听他的踪迹,都没有下落。

我也曾派人往江涛去探听,果真有一个叫江觉民的在昨天结婚,但壮飞却并没有去吃酒。

这显然又是一个疑点。

霍桑把蒲扇挥了几挥,说道:银林兄,你就凭着这两个疑点,认为申壮飞就是杀死爱莲的凶手吗?汪银林分明已觉察到霍桑的不大满意的语气,忙点着头应道:更重大的疑点当然还有。

霍先生,包先生,你们瞧罢。

他说时急忙从日记簿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白纸。

他轻轻将纸展开在掌中,里面是几块剪碎的照片。

汪银林拣选了一会,将较小的一块拿出来。

霍先生,你瞧,这个人是谁?我也凑近去仔细瞧视。

那块碎裂的照片上是一个女子的头。

我不禁脱口道:这就是被杀的庄爱莲啊!汪银林向我瞧瞧,得意地应道:是啊。

包先生,你想这照片怎么会这样子身首异处?霍桑问道:这照片你从哪里得到的?他随手把碎照片还他。

汪银林道:我因着寻不着申壮飞的踪迹,重新往他家里去搜查,在他的书桌抽屉中,搜着了这个要证。

你可是说这照片是申壮飞剪碎的。

那有什么疑问?他既然忍心将庄爱莲的影像剪碎,可以反映他对于伊的怀恨。

那末,进一步行凶泄恨,也当然可能,霍先生,你可赞同?霍桑沉默了一下,才道:这两个疑点果真相当有力,不过就说行凶的是他,似乎还太早。

汪探长有些不高兴。

他此刻踪迹不明,当然更可疑。

我相信只要一找到他,这案子就不难水落石出。

你打算从哪一条路去追缉他?我料他昨晚向仇大空借不到汽车,必又向别处去雇,等到他的阴谋成就以后,就乘着汽车逃往什么僻处去。

所以我第一步已通知曹家渡徐家汇各分署,请他们调查有没有空的汽车发见。

第二步我再预备登报悬赏。

霍桑自言自语道:汽车的确是案中的一个大关键。

如果王福没有瞧错,的确是一九一九号,我们只须查得这辆汽车,这案子便可以告一段落。

这个容易,总可查得出来。

是。

刚才我已打电话给稽查员徐星侠。

我希望不久就可以知道那一九一九号车的下落。

霍桑又将指印照片给汪银林瞧,约略地讨论了一下,结果还像先前那么的假定,并没有任何确切的结论。

电话的铃声又响了,霍桑忙奔过去接。

我以为事有凑巧,也许就是徐稽查的回话。

等到霍桑将听筒搁好时,却并不如我所料。

霍桑说:银林兄,这是你的伙友徐宝林打来的。

他找不到你,所以来通知我。

汪银林道:我派他守在计家门外的,还有一个张顺福哩。

他说什么?霍桑道:他说约摸一个钟头以前,他们看见计曼苏走出来。

他们两个便隐隐跟在后面。

跟到元芳路口,曼苏突然回转头来,似乎瞧见了他们二人,他忽又退转身来,回到他自己家里去,好像他本来要往什么地方去的,忽然觉察了背后有人尾随,他为着顾忌的缘故就退回去了。

汪银林用手摸着他的圆而肥的下颠,像在思索什么。

我说道:银林兄,我看这计曼苏似乎比你理想中的申壮飞更可疑些哪。

汪银林瞧着我道:何以见得?我说道:计曼苏这样冒险出门,一定有不得不出来的理由。

而且他如果没有隐秘的事,或他的事和凶案没有关系,又何必这样鬼鬼祟祟?我敢说他打算要去的地方,势必和凶案有密切关系的;而且他早晨的去处,他自己虽然不肯说明,现在也可以假定就是这同一的地方。

汪银林不答,用眼角瞧着霍桑,好像要先听听霍桑的见解。

霍桑低头忖度了一下,果然有所表示。

他说:包朗,你这话很有意思。

我也觉得计曼苏的去处,我们有先行侦查明白的必要。

银林兄,你看怎么样?汪银林显然感到扫兴,但也勉强点点头。

霍桑又说:计曼苏刚才既然受了阻碍不敢出去接洽,今天晚上他说不定再要出去。

不过徐宝林和张顺福两个既然已经被他见过,如果再守在外面,非但无功,也许叵而会误事。

汪银林寻思道:那末,不妨另外换个得力的人去接替他们。

我不禁自告奋勇地问道:我去,好不好?霍桑应道:你去最好。

我要等待吕拯时的验尸报告和其他各方面的信息,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

这案子正像蛛网一般,网线既已向四面布开,这里却变做了一个中心枢纽。

在我们没有齐集以前,我还不能走动。

汪银林叽咕着道:我还不打算就放弃申壮飞。

霍桑又像安慰又像鼓励似地说:那自然。

我们尽可以分头进行。

于是汪银林就辞别出去。

我也提早吃了夜饭,换了一身小工模样深色粗布的装束,衣袋中藏了几种应用的东西,又将一支手枪系在裤腰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我别了霍桑出门,雇黄包车往华记路。

这案子可称幻复已极。

照情势上看,那计曼苏和申壮飞二人,似乎都有可疑之点。

在我们的理想中,本来假定这案中有两个凶手。

但是否就是这两个人,或者还有第三个人,像宋梦花之类,此刻还没有把握。

若从那把凶刀上看,分明是流氓用的东西。

计曼苏是富家子弟,看他的装束谈吐,人品好像还不至这样下流,似乎不会使用这种东西。

比较起来,申壮飞倒反而近情些。

因为我们虽还没有见过他,但据计曼苏说,壮飞是个挂名学生,行为很浪漫,也许近乎少爷流氓一类人物。

不过这话出在曼苏嘴里,说不定有移祸嫁罪的作用,当然也不能轻易凭信。

我一路上反复推想,到底想不出什么结论。

车子相近华记路转角,我便下车步行。

我转了弯,果见离开计家的洋房六七家门面,有两个人站在道旁。

这两个人真愚蠢极了,竟是肩并肩地立在一起!那当然容易教人起疑。

我走近他们时,轻轻向他们打了一个招呼,内中有一个张顺福认识我。

我就向他们说明来意。

张顺福低声说:有一个年轻的小使女已两次出来探望。

第一次伊没有瞧见我们,第二次我们给伊看见了,伊便急忙地退回进去。

我抱怨地说道:你们俩怎么不分开来等?他所以打发人出来探望,无非要瞧一个明白,门外面是否还有人监守。

这可知他急于要到什么地方去。

现在给你们一吓再吓,他也许不再出来哩。

徐宝林好似不服气,建议道:那末,我们索性进去见见他,或者就把他拘到署里去问问——我忙摇手道:‘不行。

这不是你们探长的命令,你们可以乱来?别多说,你们回去罢。

让我来见他。

监守的职司,在侦探术上原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必须有相当的训;练和经验,并须备有随机应变的智能才能胜任。

这天晚上我候在计曼苏家的附近,先是在左右走动,并不呆立在一处,却总不见有任何人出来。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

计家的楼窗上的灯也完全亮了。

黑夜往往对干某种性质的工作给予便利,在监视职务上,也当然比白昼更便利些。

我耐着性子,执行我的任务,有时远远地站立在人丛中间,有时跟路边卖水果的小贩们搭讪着,有时在人行道旁缓缓踱步,装做行路的模样。

八点钟过了,我有些不耐——可是只是不耐而已,我当然不肯放弃我的使命。

九点钟了。

马路上更冷静了些,行人更见稀疏,小贩们也收市回去。

我还是徘徊着,可是非但不见计曼苏出来,连到门外来探风势的仆人也都没有。

我默默地忖度:不是他知道门外有人,今晚上不再出来了吧?我会不会劳而无功?我瞧瞧手表,已指九点十分,回头一瞧,忽见计家的绿漆铁门正在缓缓开动,一个穿短衣的男人开了铁门走出来。

他立定了向左右探望。

我急急把身子避在暗处。

晤,又是出来探风势了。

黄包车!……黄包车!那人喊了两声,恰巧马路上没有车子经过。

那人略略迟疑,就退了进去。

铁门也重新闭上了。

我暗暗欢喜,机会到了。

计曼苏大概即刻就要出来罢?……他既已知道有人监视,当然了解到他自己已处于嫌疑的地位,可是仍不肯安心,到底要冒险出来。

这不是可以反证他一定有什么万不得已的事情,必须连夜出来接洽吗?他究竟有什么事?莫非他当真是凶案中的凶手——或者竟是幕后的主使人?此刻情势危急,他不得不通一个消息给那被雇的凶手,以免被侦探所捕,破露他的真相吗?六、追踪一辆空费包车缓缓地从北面驶过来。

哼,机会太巧了!我慌忙抢步上前,走到车夫的面前,轻轻地向他说话。

朋友,我要借你的车子用一月。

借我的车子?干什么?车夫的声调充满了惊异。

‘我是一个侦探,借你的车子有用处。

我给你两块钱。

你不妨远远地跟在后面,至多一个钟头,便可以将车子还你。

’那车夫似乎还惊疑不信,此自向我的身上上下打量。

我早已摸出一张名片和两个很圆顺势塞在他的手中。

我继续遭:你放心,我不是歹人。

别耽搁,快把号衣脱下来。

你先在那转弯角上去等我。

我接着了一个人以后。

你尽可在距离二三十步的后面跟着。

我决不会难为你。

我不等他完全同意,就自己动手,替他将衣服脱下来。

号在上的汗酸气刺鼻难受,我也不暇顾虑,急急军在身上。

拖了车子,缓缓走到计家洋房的门前。

那车夫还是诧异地呆立着。

哈,我拉货包车了!其实操侦探事业的人,既然抱着维持社会安宁和保障人权的志愿,无论什么事情,有时也不能不要由求全地来一下。

老实说,装扮黄包车夫还算不得什么,我在堕落女子一案中,还装扮过一次女子!我拉着车子来到计家门前,又不敢停住,来回了好几次。

可是铁门依旧关着,不见有人出来。

我防他们疑心,索性走远些,只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以便如果有人再度出来雇车,不至被别的同业捷足先得。

十分多钟过去了。

那个车夫有些耐不住,走近来跟我要车子。

我又低声慰藉他。

你放心,我决不吞没你的车子。

如果时间延长些,我再给你钱……对不起,请你走远些一笛……笛……一辆黑色汽车从华记路转弯过来,驶到计家的门前,突然停止。

我心里乱跳。

汽车中来的是什么样人?和凶案有没有关系?我急急拉着车子走近去。

车厢中却空虚无人。

前面只有一个车夫,车子的照会是白牌的,号码是一O九二号。

我才知道这汽车是计曼苏打电话向车行里去租来的。

他虽知屋外已没有监守的人,还不放心,故而特地去雇汽车。

这一着我竟没有想到。

仓卒之间,我怎样对付?真厉害!那个穿一身黑拷绸衫裤的汽车夫一下跳下车来,走上前去按门铃。

铁门开了。

那出来的人果真就是我们早晨向他问话的黑脸的门房。

他忽向车夫道:秋生,你来?马阿大呢?汽车夫含笑答道:他今天偷懒玩一天,我做他的替工。

少爷预备好没有?门房答道:你等一等。

我去通知他。

我听得了这几句,急急抢着车子走开。

两块钱总算不曾落空,就是这几句话,也幸亏靠着这辆车子,否则一个人空身站在那里,没有掩护,怎能免他们的疑心?我又想那汽车夫既和门房认识,可见计曼苏是时常作成这车行的生意的,他平日举止的阔绰,也就可想而知。

问题来了。

他们到哪里去?我瞧瞧汽车后面,又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况且时候还早,马路上行人不曾绝迹,即使车后可以藏身,也难免不被人瞧见。

怎么办?我还来得及另外雇一辆汽车吗?我知道这辆黄包车已没有用了,连忙拖到转角,把车子和号农还给了那等待的车夫。

我偶一回头,看见计家门口里走出一个穿深色长衫的人来。

我冒险走近两步仔细一瞧,果真是计曼苏。

不过他已改装了,穿了本国农服,头上戴一顶灰色呢帽,压得很低。

一转瞬间,曼苏已跨上汽车,机轮一动,便直向我所站立的转角驶过来,循着西江路向西开去。

汽车在我面前经过,我又不敢上前阻止,因为一阻止不但斩断了一条路线,并且证据也不充分,在法理上也奈何他不得。

正在那时,忽见一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从东面过来。

我一时没法,便腾身跳到车前。

那车子不得不停。

我招呼他说:朋友,对不起。

我要借用你的车子追赶一前面一辆汽车。

这里有我的名片。

你在这儿等一等,我马上送回你。

我不顾那人的反抗,夺过车子,飞身而上。

我还听得那黄包车夫似在向那骑车人解释我的任务。

我向前一望,前面元劳路上隐约有一辆汽车,但距离已远,是否追踪得上,当然毫无把握。

我什么都不管,只是开动两脚,拚命地前进。

那倒是一辆跑车,比平车轻快,本始不是一个巧遇。

不多一会,忽然见前面有一盏红灯,似乎计曼苏的汽车受着阻碍停止了。

我暗暗欢喜,更努力向前,果然越迫越近,瞧瞧前面汽车的式样,真像是一O九二号。

原因是虹桥路上有几个工人在打架,围集了许多闲人。

汽车才停住不进。

不过不等到我的脚踏车追近,汽车已继续通行了。

我已满身是汗,喘得透不过气来,两条腿也疲乏得发酸。

用自行车追汽车,原是一种不自量力的勾当。

追不上是合理的结果:追得上倒是意外的奇迹。

我既尽了我的全力,得失只能付诸命运。

我努力追到民行路转角,前面的汽车早已不见,忽见一辆黑色汽车迎面过来,车厢中是空的。

那车夫我还认得,真是那个穿黑拷绸衫神的秋生。

噎,计曼苏已到了目的地了。

他到哪家去的?我本来可以阻住了那汽车向秋生查问曼苏的下落。

但这办法在急切间不一定有效,这车夫看见我这样打扮,当然不会贸贸然告诉我,说不定会白费唇舌,错过时机;还不如直截了当地我自己赶紧去找。

万一不成,我既已记明了车号,秋生这条线路迟早总可以进行。

我下了车,站在转角上定一定神,一壁抹着额上的汗流,忽见同济医院就在目前。

我不觉灵机一动,高兴起来。

曼苏不会进医院里去吗?他不会真和丁秦德相识吗?我正在惊异高兴的当儿,冷不防背后有警笛声音。

我回头去瞧,远远有一个人飞也似地赶来。

另外有一个警士追在后面,且奔且吹警笛。

我才知那脚踏车的主人一定已误会我抢劫他的车子,所以弄出这出把戏。

来势相当汹汹,我怎样应付?我急忙退了几步,将车子移近阶沿,静立着等待,预备和来人们说一个明白,免得拉拉扯扯,耽误我的事情。

那个高大的警士先走到我面前,不问情由,一把将我的左手捉住。

我低声说道:别动手。

我是包朗。

警士好像没听懂,睬也不睬,还要想捉住我的右手。

那短衣的车主大声说:这正是我的车。

他抢我的!他说着连忙将那车从我的手中夺了过去。

我向警士分辩说:弟兄,别误会。

我是你们汪侦探长的朋友。

我借用他的车子是为一件公事。

我的左腕上感觉到那警士的抓握的手松了些,显然是汪侦探长和公事字样产生了效力。

他向我端相了一下。

你有公事?但他的手仍没有放脱。

我的服装当然不能使他相信,我为节省口舌,又消耗了一张名片。

这时有几个闲人围拢来。

我说:这是我的名片。

你不相信,不妨马上打个电话。

我顺手拿出两个银圆交给那车主。

对不起,请你原谅。

警士似乎因着我的语声的坚定起了些反应。

他乘势问那短衣人。

你要怎么办?要署里去不要?那短在人也很知趣,摇了摇头。

我知道紧张的局面已一经消散,便节省了废话,从人丛中脱身而出,急急赶到医院门前,一直进去。

一个看门人走出来阻止我,问道:喂,干什么?请医生吗?我摇头道:不是。

我来找一个人。

要瞧病人?不行,不行。

我们的章程只许在白天探病。

我不是来探病,我来找一个人。

刚才是不是有一个人进医院里来?那人一壁向我上下打量,一壁摇头。

没有。

有的,约摸五六分钟以前进来的。

别捣鬼;有的!穿咖啡色绸长衫,戴一顶灰色呢帽,年纪比我轻——_那门房居然呵斥了。

我告诉你没有,啰嗦什么?我也不耐烦地说:你别胡说!那人睁大了眼睛。

谁骗你,别胡闹!去!那末,你们有别的门出进设有?也没有走出去!我的希望被他的一连几个没有打消得精光,目然有些发火。

不过我的理智还没有丧失。

我想到我e己既然不会眼见计曼苏进来,论理也不应硬派这个门房看见他。

我要是再拿出我的名片来,要求见见他的上级的负责人,那也未始不可,但不免小题大做,而且万一曼苏果真不曾进医院里来,石子里也榨不出油来。

我正在踌躇着怎样办,忽听得有一种熟悉的呼声。

包朗,走罢。

唉,是霍桑!他还是穿着那套淡灰色派力司的西装,正低了头从里面出来,走近我时向我挥挥手,示意出门去。

奇怪!霍桑不是说要留在寓所里听消息吗?他怎么独个儿在这医院里?而且还是从里面出来?我跟他走出了医院的大门,踏上了冷静的闹行路,自然耐不住地要提出我的疑团。

他的答语表面上虽很平淡,其实有一种兴奋的潜流,语气问究竟遏抑不住。

他说:我在半个钟头以前,接得了徐稽查员的答复。

他说一九一九号汽车是达莱汽车公司的。

我踌躇道:是个外国公司的?是啊。

这个答复很使我失望。

徐稽查员问过那法国经理,据说这一九一九号汽车损坏了,已经两天没有出门。

昨夜里这一辆车搁在公司的修理间里。

我一半慰藉一半解释似地说:那末一定是王福瞧错了号数。

可是王福刚才又说得非常确定。

我略顿一顿。

也许那凶手假造了一张号牌。

霍桑不答,慢吞吞走向转角,忽自动地解释他的经历。

他说:吕拯时的验尸报告还没有来。

我闷极了,再不能枯守在家里。

我本来要见见庄清夫的夫人,以便查一查他们家庭间的状况,早晨因为伊发病,不能如愿。

刚才我看时候还早,便决意再到鸭绿路去走一趟。

你已见过庄夫人吗?霍桑摇头道:没有。

我到庄家时,据阿金说,庄夫人痛过一阵后刚才睡着,不便叫醒伊。

我只得退出来。

我想见见丁惠德,才直接到医院里来。

我问道:你看丁惠德有什么目的?再要查究一下手袋是不是被劫的?我自觉我的语声有些失常。

因为这问题我已经究问得很切实。

他如果真为着这一点,显见对于我的报告认为不满——也许是不信任。

霍桑仍淡淡地答道:是的,可是还有其他问题。

其他问题?什么?。

他在转角站住了。

他的汽车立即开驶过来。

但霍桑不即上车,低声答复我的问句。

我要问丁惠德,伊是不是出席学生联合会的代表。

我一时摸不着头绪,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他道:你不是告诉我丁惠德在爱华女子体专里读书吗?因此我料想伊也许有被同学推选为出席学联代表的可能。

这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不明白。

这是我的坦白的供述。

霍桑的眉毛掀了一掀,向我注视着,用一种遏制着情感的声调,说:我有一种冒险的设想:这两件间接相关的案子,会不会竟有直接关系?…直接关系?我承认我的思绪的活动追随不上他,虽也有些模糊的轮廓,却不敢贸贸然发表。

霍桑自顾自地解释道:是的,这设想也许太冒险,你也许会把‘神经过敏’的考语回报我。

不过冒险虽冒险,却不是完全凭空无据。

我告诉你,我fi]从地点,时间和刀的据点上谁想,假定了这丁惠德和在爱莲两件事的间接关系。

但我们怎么不能作进一步的推究?庄爱莲是上海大学的所谓枝花,计曼苏是沪江大学的高材生,他们俩的相识是学生联合会做的媒介。

同时那丁惠德也是爱华体专的学生。

据你说,伊的丰姿也不弱,而且同样是在需求配偶的年龄。

要是丁森德也是爱华的出席学联会的代表之一,三方面当然彼此认识。

那末,这里面不是会有错综复杂的浪漫史吗?这两件案子不是也会从表面的间接而形成内幕的直接联系吗?我领悟地说:晤,真不错!刚才我也偶然猜想到他们俩也许相识、不过你的料想是有依据的。

霍桑,你的思想的触须真可说是无孔不入!我的手不期然而然地拍着他的肩。

他仍宁静地说:‘那也是偶然想到,你别太恭维我。

你的冒险的设想到底证实了没有?证实了。

他的语声平谈中含着兴奋。

我忙着追问。

你已见过丁惠德?伊已经承认了三角关系吗?霍桑忽又出我意外地摇摇头。

没有,我没有见伊。

可是我的冒险还算值得。

我的设想已经完全证实。

喂,你说得明白些。

你既然没有见丁嘉德,怎么能——他突然插口说:我看见计曼苏在伊的病房里!霍桑这一句答语情不自禁地说得响了一些,引起了一个行人的回头注视。

他好像很后悔,拉拉我的衣袖,使首先跨进等待已久的汽车里去。

这消息当然给我很大的反应,可是这时不能急切追问。

我也跟着上车,默付我在数分钟前做过黄包车夫,转瞬间忽又变成坐汽车的人。

不过我的身上还是劳工装束。

霍桑向车夫说:鸭绿路。

车子便鼓轮前进。

我问道:你还要到庄家去?霍桑瞧瞧手表。

是的,现在还只九点四十五分。

我总想知道些他们的家庭情形。

我这个模样怎么可以进去?那有什么关系?劳工是神圣的,何况仅仅是装束?我不再争辩。

略停一停,我问道:好,你说得明白些。

你怎么也看见计曼苏?我刚才费尽了力,却终于给他溜掉。

我顺势将我权充黄包车夫而改变为临时强盗,借了车拚命追踪,终于追踪不着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

霍桑微笑着说道:我看见他是偶然的,远不及你这样吃力。

我的汽车刚才驶到问行路口,计曼苏的汽车恰巧驶过,正在慢慢地煞住。

我一眼瞧见,立即停车,下车来在转角上一看,他正在走入同济医院。

那辆一0九二号汽车也已回头驶去。

我自然很高兴。

这是意外的收获。

我向医院中守夜的门房说了一声,便悄悄地跟着计曼苏上楼——我插口说:这样说,那门房明明是看见计曼苏进去的,他却给我一连串的‘没有!大概是你的装束造成了一种阻碍。

唉,都市社会真是太势利!尤其是这班劳工阶级,反而看不起自己的同类!真可怜!霍桑也微微叹口气。

这是个教育问题。

好,现在别发牢骚,你听我说。

那丁慧德不是在二楼二O九号吗?我看见计曼苏在门上叩了两下,便走进去。

不一会,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使女走到门外来,站着不动。

这使女大概是来陪伊的小姐的,那时候伊被遣出外,我相信决不是为着防我偷听而出来戒严。

因为我尾随曼苏,曼苏根本没觉察,否则他也不敢这样子坦然进去。

我料想他们要谈什么,那小使女在旁边也许不方便,所以被差遣出来。

总而言之,我在门外偷听的权利却因此给剥夺了。

我瞧瞧左右两套二0八号和二一O号都有病人,都不容我进去偷听,所以我就回下楼来。

我惊喜地说:霍桑,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可惜你没有机会听得他们的谈话。

霍桑仍安闲地答道:急什么?我已知道了他们间的直接关系,而且知道他们俩的关系非常密切;同时也知道他们俩的会晤一定和庄爱莲的凶案有关。

那也够得上说一句不虚此行‘了啊。

嘱,你还知道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而且和凶案有关?是啊、这一点你也应当知道的啊。

他把眼梢向我瞧着。

我呆住了,一时又来不及应付。

他继续说:你自己先前说过,计曼苏明知有人监视,却仍一再冒险出门,显见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

而且今天早晨他曾一早出门,要到某一地点去,却被庆家的曹妈阻止。

后来他到了庄家匆匆就退出来,当然仍是往早就预定的目的地去的。

现在我们可以假定这目的地也许就是同济医院。

这可见他对于了惠德的关心。

他们俩的关系,也就可想而知。

再进一步,他的冒险出门和诡秘的姿态,也显然和这件凶案有关,那也不必我再唠叨了罢?我舰和道:对,这的确是很显明的。

那末你为什么不等曼苏出来?或者通知汪银林,立即把计曼苏传进警署里去问问?霍桑道:这也用不着太急。

只要我们不去打草,这条蛇也不会吃惊逃走。

我们不如先将其他方面的线索作一个综合比较的研究,同时再搜集些内幕中的事实,不是更有意思吗?我点头道:你说的其他方面,是不是指由壮飞和宋梦花?是的,不过说不定还有。

还有?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只觉得这里面的内幕非常复杂,一定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捉摸不住它的动机。

我沉吟了一下,说道:那末,据你看,泛探长所说的凶案的目的不外图财,你也不赞同吗?霍桑皱着眉峰,摇头说:不,我不能说得这样确定。

你总知道赞同和反对,是两个确定的相对的动词。

我在没有成立具体的概念以前,当然不能有任何确定的表示,至多只能有一个暂时的假定。

假定也好。

你能不能说一说?霍桑沉吟着说:从最近发展的事实看,很像他们玩的是一出恋爱把戏,不过三角四角或者甚至五角方式,那还说不定。

因为那申壮飞也是爱莲的同学。

此外还有家庭问题,也不能不顾到。

你知道在清夫是一个所谓‘闻人’从前在政界里混过,着实有些钱。

我们虽不知道他的钱的来源是否属于‘造孽’,但瞧他家里有着三个女人,那末他家里的空气不会怎样洁净。

也就想象得出。

所以我很担忧,但愿这件事不再牵涉他的阴暗复杂的家庭,否则也许贻丝益其‘,真会教人头痛呢!七、手袋我们到了庄家,我就凭着劳工的姿态踉霍桑一直进去。

屋子里仍是冷清清的。

尸体已经移去,客堂中的电灯只开了一部分。

开门的是那个粗麻子银林。

他果真把惊异的目光向我的身上投射了一下,但同时他也照样注视着霍桑。

可见他的惊异,不一定是因着我的装束,还含着怎么这样晚再来的成分。

霍桑简单地说明了来意,听说庄夫人的胃病服药后已好了些,便叫他上楼去通报。

我们在灯光暗淡的客堂中约摸等了三四分钟。

爱莲的尸体虽已安殓抬出,但一想到早晨的情况,还有些凛凛然。

一会,我看见一个穿白色条纹细纱衫裤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女,珊珊地走进客堂中来。

伊的身材矮小,皮肤黝黑,面目也说不上美,尤其是伊的眼睛大小,鼻子也太扁了些。

如果伊和死的爱莲比,无论姿态装束,简直都差得很远。

伊就是朱妙香,是爱莲的姨表妹,早晨因为陪伴伊的姨母,不曾下楼。

此刻庄夫人服过药又睡着了,妙香是代表伊的姨母来接待我们的。

经过了一度简单的介绍以后,霍桑便说明为着侦察上的必要,要知道一些庄家的家庭情形。

来妙誉很干练——因为爱莲的殡殓,都是伊料理的,操着杭州的立音,毫不留情地告诉我们一个清楚的轮廓。

庄清夫娶过四个女人,第一个原配姓王就是爱莲的生母,在爱莲五岁时就故世了。

现在的夫人姓胡,是继宣,并无生育,妙香倒是伊的嫡亲的甥女。

清夫的儿子景荣还只五岁,是第二妾李氏所生。

那姓于的大姨太也不曾生什么子女,但那个曾经提及的宋梦花却是伊名下的干地。

这一篇家庭细帐已足够复杂了。

要是凶案的成因果真牵涉到这个畸形的家庭,那末霍桑的头痛的预言,保证是可以应验的。

霍桑在得到这个轮廓以后,便作进一步的探究。

他问道:朱小姐,据你看,你姨夫家的一般情形怎么样?譬如说,大家和睦不和睦?这问句已不是简单的事实问题,而是在征询批评和意见了。

那女子就也不像先前那么爽直,而有些顾忌意味了。

伊答道:霍先生,我是难得到上海来的,不太熟悉。

请你原谅。

霍桑说:我并不是要你指出什么具体的事实,只要知道些一般的情形够了。

伊迟疑了一下,才简单地答道:震先生,你总也想得到,像姨夫这样的家,要怎样上下和睦,当然是不可能的——至多也不过做到一个表该罢了。

霍桑以后的问句,又刺探到这家底内幕的某一角度,结果知道这位胡夫人是个懦弱的女人,在家庭的地位,只拥着个空洞的名义,实际上是退处无权。

而真正握实权的,倒是两位姨太。

那二姨太最得宠,显然是因为生了个儿子的缘故。

大姨太也不甘示弱,糊涂的庄清夫也脱不出伊的掌握。

这一节谈到了来梦花的问题。

据来妙香隐约表示,大姨太曾向庄清夫提议过,想把爱莲配给伊的干儿子。

清夫倒无可无不可,爱莲表示反对。

这宋梦花在一个私立大学读书,学费一切,好像都是于氏供给的。

至于于氏为什么有这个建议,妙香自然不会知道,但借此想觊觎些庄清夫的产业,似乎是一个可能的猜测。

霍桑问道:来梦花跟你表姊的婚事是在什么时提起的?妙香说:我听说还不到一个月的事。

因为梦花要出洋到美国去留学,大阿姨才想赶紧给他订婚,不料给表姊回绝了。

那末来梦花本人的意思怎么样?他好像一直是很喜欢我的表姊的。

自从这件婚事破裂以后,他就绝迹不来。

他们可曾有决裂口角?没有,不过梦花到现在不曾来过,有三个星期光景了。

他已经去美国了吗?朱妙香忽摇摇头,说:不,大概还没有动身。

星期五下午我还在永安公司里看见他。

霍桑的眼珠一转,接着问道:星期五?是前天?那女子瞧瞧霍桑的脸,点头道:是的。

他像在买东西。

你可曾问他到底几时前身?没有。

那时我正拿了衣料下楼,不曾招呼他。

霍桑把目光移转到我的脸上,微微点一点头,好像暗示说:宋梦花还没有离开上海,又多一个可能的嫌疑人哩。

这事情真复杂极了。

头绪这样多,哪一条才能导引到终点呀?霍桑又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的姨夫怎么样?譬如他对你的表姊的感情好不好?朱妙香沉下了头,有些踌躇。

伊说:那也说不上不好。

姨夫一向很宠爱表姊的,什么事都依顺伊。

就是二阿姨也不大敢和表姊执拗。

不过——不过——霍桑忙接嘴道:不过什么?就是为了这件梦花的婚事,姨夫好像不大高兴。

因为这件事是大阿姨主张的,姨夫是很听大阿姨的话的。

妙香说了本一句话,好像赶紧煞住。

伊的一双小眼也忙着向客堂后面瞟了一碟,防有什么人在偷听。

霍桑也很知趣,不再减住这个题目。

他们谈到在清夫本人。

妙香的口气中,好像庄清夫的为人有些霸道,脱不掉所谓闻人的手段,因此外面的人缘并不大好。

霍桑又问到八日晚上的经过。

妙香仍回答完全没听得什么,和伊告诉汪银林的一样。

于是霍桑点点头站起来和我离开庄家。

下一天(十日)早晨报纸送来的时候,我正单独地在餐室的窗口前进早餐。

霍桑一早就去实施他的惯例的清晨户外运动,还没有回来。

我回进了书室,在凉风习习的窗口边坐下,翻开报纸,看见关于庄爱莲的新闻,果真占据了本埠新闻栏的一大部分。

内中登着几张爱莲的时装照片,内容相当夸张,大部分叙述伊的学校生活和社交活动;连带伊的父亲庄清夫的往史和家庭状况,也加以渲染的纪叙。

关于凶案部分,说明霍桑也参加侦察,但案情方面,除了我们勘查时所见到听到的以外,并没有新的事实披露出来。

不过有一点是霍桑所盼望知道的,就是根据法医吕拯时的检验,庄爱莲被害的时间,大概在八日(星期六)晚间十一时和十二时之间。

丁惠德的盗案,也有简短的补充,说明惠德已经出险伊的住址和学校名称也已登了出来。

内中还纪述我到医院里去的访问,语气间似乎对于我有些杀鸡用牛刀的讽刺。

这两篇新闻刚才印上我的脑膜,忽听得叭叭的汽车声音,霍桑回来了。

他的神气有些疲乏,而且时间上也比平回延迟了些。

我说:粥已经冷了。

怎么耽搁得这么久?霍桑答道:我的早餐已在汽车中解决——三片面包,两个酱蛋。

他丢了草帽,用白巾抹他的额汗,随即坐在那张他惯坐的藤椅上。

我问道:你好像去得很远。

不是到西区公园去的吗?他摇头说:不,我没有上公园去。

今天我把驾驶代替了散步和其他运动。

‘他缓缓掏出纸烟盒来,又说:我是为着这两件案子去调查的。

噎,调查哪一方面?我去看法医吕拯时。

他住在林荫路,地点相当远。

昨夜里我打过电话,打不通。

我怕他一出门又找不着,所以一早去。

他开始擦火柴点烟。

我说:你是不是还要证实在爱莲的被害时间?今天报纸上已经登载了。

霍桑点点头,喷出了一口浓烟。

是的。

还有一个要点,我要证实那凶器。

他继续吸烟。

凶器?杀死爱莲的凶器?是的。

我们知道丁惠德受了刀伤,庄爱莲也是给刀刺死的,因此假定这两案有间接或直接联结的可能。

因着昨夜里曼苏去看惠德,这假定已经成立。

但两案的凶器究竟是不是属于同一把刀,木能不有实际上的证明。

昨天吕拯时把报告送到了警署里去,延搁着没有转到我们这里,所以我不得不亲自走一趟。

我说:你已看见吕法医?有什么结果?霍桑点头说:证实了,据吕拯时察验伤口的诊断,的确是用一把两面出口的刀子。

晤,这样说,你最初的理解又符合了,像是一个人干的。

可是惠德的手袋是被劫的,大门上又有不同的指印和掌印!……真伤人的脑筋!他连续地吸吐着纸烟,额纹也刻划得非常深显。

我又问:吕法医可还有其他发现?霍桑说:他说爱莲颈喉间的动脉和静脉都断报了,所以一着刀就死,喊叫不出。

这又证实了我们的假定。

还有吗?我又到青海路去拜访计曼苏的又执程楚石。

我提振了些精神。

腥,计曼苏的话可实在?霍桑放下了纸烟,摇头说:完全是子虚的。

那里老先生既没有害病,计曼苏昨天早晨也根本不曾去过。

唉,他果真是说谎!这一点本不值得惊异。

我早料他是撒谎,不过求证是我们应有的步骤。

哪未曼苏昨天清平时受阻,直到离了庄家才去的地方,真是同济医院?霍桑吐出了一口浓烟。

我想如此。

他略一沉吟,又说:从他的撒谎和神情慌张上看,我们可以确信这两件事情不仅有直接关系,而且关系得非常密切。

他沉默地吸烟,鼻梁间的线纹更深刻化了。

我说:两个女子一死一伤,这计曼苏却是钩引这两案的环子。

他既是一个中心人物,我们能不能就把他拘起来,向他彻底地问一问?霍桑摇头说:还不能_一来,缺乏物证;二来,其他的线路的侦查还没有达到终点。

轻举妄动,那未免太不聪敏。

霍桑,你说的其他线路,可是指申壮飞?嗜,还有来梦花。

我想起了昨夜朱妙香的说话,点头说:不错。

据汪银林的调查,宋梦花已经在上星期动身出国,可是朱妙香在大前天还瞧见他在上海。

这的确是一个疑问。

霍桑说:就为这一点,我刚才又曾到晴川路去转了一转。

怎么样?你可曾看见梦花?没有。

我看见他的母亲。

据伊说,梦花是在上星期三动身的,但没有人送他上船,无从证实。

那末他的母亲也帮他说谎?这倒不像。

我说出了有人在上星期五还在上海见过梦花,那老妇人也怀疑起来。

听伊的口气,梦花也不大安分。

他在外面的行动,伊大半不知道。

你想梦花会不会假托出洋,实际上仍留在上海?这是很可能的。

现在他的母亲正在设法找寻他。

我默念这个人没有下落,的确又是一条待解决的问题。

而且申壮飞的踪迹至今不明,也不能不加注意。

不过就这三个人分别推想,计曼苏似乎比较更切近重要些。

十点钟光景,汪银林从总署里来了一个电话,报告那手皮袋已有着落,请我们去商量。

那袋的代价并不大,却是这两件凶案上的重要物证,因着它的发见,使这两案发生了急剧的转变。

我们到总署时,汪探长在他的办公室中等候。

他的神气出我意外地并不太兴奋,反有些颓丧意味。

我们坐定以后,汪银杯开始表示他的烦闷。

他说:霍先生,庄清夫已有电报给署长,好像要用什么压力。

申壮飞还没有下落。

我拿到了他的照片,在车站和轮船埠头都派了人,可是都没有消息。

真麻烦!霍桑慰藉似地说:别急躁。

我看一天之隔,局势已有相当进展,不能不算顺利。

包朗兄昨夜里的任务也有不小的收获。

何况你不是说那只丁惠德的手袋已有了着落了吗?于是汪银林简单地说明半小时前接到北区分署的报告,一个探伙秦巧生,昨夜里在闽行路小押店里查明了一支金尖墨水笔。

押店里店员认识那当笔的人叫江北阿三,是这押店的常川顾客。

阿三是拉黄包车的,这种笔不像是他自己的东西,有些来历不明。

所以当秦巧生去调查时,店员就指出了阿三的住所。

直到一天早晨,巧生才找到阿三,又搜出了那只皮袋,袋中有丁惠德的名片,才知这些东西和前天的通州路劫案有关。

银林作结论说:我已经通知北区分署,叫他们将阿三押到总署里来,大概不久就可以到。

但包先生昨夜里发现了些什么?可是计曼苏有什么可疑行动?霍桑就将计曼苏到同济医院里去看丁惠德,又证明他昨天早晨不曾到青海路去看程楚石的事说了一遍。

银林想了一想,神气上果真兴奋了些。

他说:这样一来,这两件案子不但是偶然的关系,简直像是一出三角恋爱的把戏哩。

霍桑应道:是的,我怕不止三角,也许是多角的。

银林沉吟着说:对,那申壮飞固然可疑,但现在看起来,这个计曼苏似乎更觉显然。

我想单凭这两点,就不妨把他拘进来问问。

霍桑说:还有哩。

宋梦花也和庄爱莲有过一回纠葛。

现在我们知道他并不曾出洋,大前天星期五还在上海。

泛探长惊异地说:什么?他还在上海?他的妈明明说梦花已经动身到美国去了啊。

霍共又解说昨夜我们和来妙香的会谈和这天清早霍桑到宋家去的经过。

这一番话又使汪探长的两条浓黑的眉毛紧锁拢来。

他困惑地说:这真是越弄越模糊了!眼前有三个嫌疑人物,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凶!霍桑仍宁静地说:晤,说不定还有第四第五个人哩。

汪银林用手拍拍他的额角,诅咒地说:唉!这些所惯摩登今年真是太不向上,正正经经的事关着不干,专闹出些牵丝扳藤的事来,教我们头痛!真可恶!真讨厌!泛探长的牢骚还不曾发泄到尽情倾吐的高度,来了一个打岔,那北区分署的探员秦巧生已押着江北河三来了。

阿三是个瘦子,穿一套蓝布的杉裤,年龄在四十上下,黄皮脸上长着粗粒的痘搬,光头没发,一双圆黑的眼睛里射出畏惧的光彩。

那个高个子黑云纱长衫白纺绸卷袖口的秦巧生,递上了移解的公文和一只手袋,又向汪探长报告他的侦查的经过。

他的语气间颇有些卖功自夸。

可是没银林并不给他什么褒奖,但点了点头,就把公文略略一瞥,搁在一旁,急忙拿起那手袋来察看。

那袋是黑级皮的,约有八英寸阔,十英寸高,袋口上镶着镍质的钳子,相当玲规精致。

汪银林旋开了钮子,向袋中看着,拿出了一支绿色自来水笔,一张电影说明书,一只镀金的粉企,一段唇膏和几张名片,就随手把袋丢在他的办公桌上。

他把伯人的目光瞧着那车夫,问道:你是抢来的,是不是?阿三睁大了圆眼,乱摇着两手,喘息地说:哎哟!天烧得!……冤枉的1冤枉的2我不曾抢!枪是犯法的!……先生,我不曾抢—…。

我更不曾杀人!先生!冤枉的!这个人在北区署里显然已受过某种压力,这时围着汪探长的眼光和声调的威胁,便造成这个神经性的现象。

霍桑是最诅咒警务和司法人员惯例的问供方式的——尤其是对于一般劳动阶级。

他站在保障人权的立场上,不知已发表过多少次抗议和呼吁,可是人微言轻,效果等于零,连多年相处而时常给予助力的汪探长,也不曾收得规劝告诫的成效。

这时他分明动了些肝火,把严冷的眼光向汪银林瞥了一瞥,又举起手来挥一挥,显然是不客气地阻止他再问。

他婉声向阿三说:喂,你不用害怕。

没有人冤枉你。

你只要老实说明这皮袋究竟是怎样得到的,我们决不难为你。

阿三的反应很使我满意。

他的眼光从汪银林脸上移到我的朋友脸上时,恐惧色彩已消释了一半。

他答话时的声音和眼光也安宁了些。

他说:先生,我说的本是老实话,可是——他们——他们——他的眼光又胆怯地向那个押解的素巧生瞟了一瞟。

他们不相信——他们硬说我是抢来的,还说我——霍桑阻止他说:好,现在你但说明白怎样得到这袋的就行阿三连连点头道、好,好,先生,我早已说过,这袋我是在通州路和岳州路转角的阴沟边拾起来的。

别说我不曾抢,更不曾杀人,连谁丢掉的也不知道。

要不然,我准会还给那个人——汪银林报复似地说:你说得好堂皇I不知道谁丢的,你可以把它藏起来?是不是?阿三又受了一次威吓,他的头顿好像又短了一寸。

霍桑就再度解围。

他说:那末你在什么时候拾到的?阿三说:在昨天早晨,天还没有充足。

先生,我前天做夜班,在马路上荡了一夜,没有做几角钱生意。

我荡到通州路转角,停下来歇一歇,忽然看见车杠下面有个黑色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是一只女子用的皮袋。

我还等了一会,没有人来找,我才带了去交班。

袋里还有些什么?霍桑指一指桌面,又补一句。

除了这些东西以外。

阿三说:还有一张五元钞票,六个双角,十几个铜板——我都花掉了。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说:照理,你拾得了东西,应得送到警察局去,不能就算做自有。

你怎么还拿了笔去当钱?阿三舔舔他的嘴唇,答道:先生,我实在太穷了,前夜的生意又不好,我才——一我才——他羞窘地停住了。

八、又是一件凶案霍桑不再追问,显然对于那车夫的供述已经接受。

他立起来走近书桌边会,拿起皮袋细瞧。

汪银林有些失望,向秦巧生挥挥手,叫他把阿三带过一旁。

我们坐着不动,心中也感到失望。

因为根据我们先前的推想,手袋是被抢的,那抢袋的人刺伤了丁惠德,在爱莲又是死于同一把刀,那末这抢袋人也许就是杀死爱莲的真凶。

现在据阿三说,袋是拾到的,不是地抢来的。

我们观察他的声音状态,说话也不像虚假。

那末这个发现依旧是于事无补这手袋怎么会留在路边?不是凶手因着王福的追赶,为缓兵之计,才把抢得的皮袋丢下来,而王福在匆忙中,虽说曾找寻过,但手袋是黑的,又是夜间,他终于忽略了不曾瞧见吗?我的沉思,忽给霍桑的略略含些惊煌的声音所打扰。

晤,这夹层里还有一封信呢!我跳起身来,看见霍桑正从皮袋的夹层中抽出一个淡然色的小小的信封来。

封面上有两行钢笔字,笔迹很细小。

写着元芳路新格里七号丁惠德女士收,左面下角似乎还有两个小字,却被霍桑的大拇指掩蔽着。

信是快递的,邮印是八月八日十四时。

我正要从霍桑手里接过来瞧瞧清楚,忽见霍桑敏捷的手指已将封套中的信笺抽了出来。

他的眼光只在信笺上瞥了一眼,忽而又失声惊喊。

哎哟,这真是一种意外的发现!这一次惊呼更突兀,我没有预防,料想信中必有惊人的消息。

我急急挤近些。

汪银林也站起来凑过去。

那信纸是白色的,上面有两行草书,却是铅笔写的。

上面写着:八日(星期六)晚间十一点半钟,请到舍间一行,有关于曼之消息奉告。

请勿失约。

霍桑忽回头向我道:包朗,我真得向你道歉哩,你的直觉观念有时候真有不可思议的效验。

我的神经才是太迟钝哩。

我还没有作答,汪银林已抢着说话。

他疑讶地问道:霍先生,怎么一回事?霍桑答道:昨天早晨,包朗兄一听得两件案子发生的点距离很近,便说这两件案子有相互关系。

我当时还反对他。

后来围着时间和刀的证明,才觉得有间接的关系;昨夜里我fi]看见计曼苏到医院里去,才知道这关系是直接的。

现在我们又知道这两个女子也是彼此有关系的。

你想这里面的关系该是多么深切啊!他说时把信封上左下角的两字给我们瞧,瞧,这‘莲寄’两个字,不是寄信人的具名吗?不就是庄爱莲寄给丁惠德的吗?汪银林诧异地说:哎哟,谁想得到!两件事竟会是一件事!我也惊喜地说:唉,不错。

不过我也有几分疏忽的过处。

昨天我见丁惠德时,如果问一问伊前晚在通州路上被劫本是往哪里去的,也许早就可以知道他们间的关系。

霍桑说:这果真是你的疏忽。

你想伊既然说住在元芳路新裕里,但在夜间十一点半钟的时候,还在通州路上向北进行。

伊究竟有什么勾当,实在有查问的必要。

大家静了一静,我又问道:庄爱莲既然写信约丁惠德去,怎么伊自己忽然被人杀死?丁惠德也同时受伤遇劫?霍桑的左手仍执着信笺,右手抚着他的下领,低着头不答。

汪银杯忽代替作答。

这件事如果不是偶然,我倒有一个意见。

霍桑仰面问道:什么意见?汪银林说:。

我以为内幕中另有一个人和这两个女子过不去;或是那人和另外一个人结怨,却打算从这两个女子身上间接地泄忿。

所以他假造了一封信,引了惠德去赴约,那人却乘势行凶,以便一举两得,因而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霍桑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信是假造的?银林答道:那是显而易见的。

信封和信笺的纸质和颜色都不同,这是一种证据;信封用墨水笔写,信笺却是铅笔,又是一种证据。

故而我以为那信封也许果真是爱莲的笔迹,却被什么人从中取得,就此诱丁惠德出来。

霍桑摇摇头,说:你这话不免似是而非,信封和信笺的纸质和颜色虽然不同,但不能算做两个人的确证。

字迹是否出自两人,那必须用专家的眼光仔细下一番察验工夫,才可断定。

汪银林正在自觉得意,忽遭受了霍桑的驳洁,不无有些扫兴。

他懊丧地坐下去。

霍桑又含笑说:你不要生气。

其实你的观察即使不错,情理上还有一个显著的矛盾点。

汪银林膛目地问道:什么矛盾?霍桑答道:依你的话说,丁惠德是受了另一个人的骗,才去赴约,那末庄爱莲当然是不会知情的。

但你怎么忘记了,那阿金说过爱莲在前晚偷偷地下楼,分明是等待什么人?这不是和你的设想矛盾了吗?汪银林呆了一呆。

他咬着他的厚厚的嘴唇,要想答辩。

霍桑举手止住他。

现在我们不必空谈。

时机不可失,我们应立刻往同济医院里去问问丁惠德。

伊对于死者和计曼苏的关系究竟是怎样一个程度。

汪银林说:对,照现势而论,那计曼苏无论如何终有关系。

我想不如趁早把他捉住,用他的指印来对一对,免得他闻风逃走,又像申壮飞那么费事。

有一个值差的走过来报告汪银林,南区署王巡长在外面有什么报告。

银林就匆匆出去。

霍桑回头向江北阿三瞧了一瞧,又婉声慰藉。

他说:你不用害怕。

手袋你既然不是抢劫来的,你当然无罪。

人家如果再硬说你,那是违法的。

他向旁边的秦巧生瞟了一眼。

巧生有些发窘。

他又向阿三说:不过你拾得了东西藏匿不报,也违反了警律。

以后你不可如此。

阿三感激地说:先生,以后我一定不敢。

我低声问霍桑道:他果真是拾得的?霍桑也低声答道:这没有疑问。

他不像是行凶的人,所说的地点也符合。

……他忽张着两目向着门口,高声叫道:银林兄,你得到了什么消息?怎么竟这样子惊慌?汪银林急步过来,喘息着答道:霍先生,这消息真是想不到。

申壮飞有着落了!晤,在哪里?已经捉住了?用不到我们去捉。

他已被人谋死了!这一句说话不但出于我的预料,连霍桑都震了一震。

消息真是太突兀,而且使疑障上又加上了一重疑障。

汪银林不待我们诘问,继续说:今天清早,有人在宝兴路北段的一条小沟里面发现一个尸体。

那人是被勒毙的,长衫衫裤都已剥去,但一项已经踏破的草帽留在沟里,帽子里面有申壮飞的名字。

南区署得了这个消息,就来通知我。

霍桑很着急似地问道:尸体现在在哪里?银林道:此刻还在那边沟里。

尸体本来是用废物掩蔽的,好像已经摘了好久,有些腐化。

现在他们正在等检察官跟法医去检验,大概还没有移动。

霍桑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想先往那里去看一看。

汪银林说:好,三巡长在外面,可以陪你去。

我在这里料理一下,马上就来。

我说道:那末谁往医院里去问丁忠德?要不要还是我去?霍桑应道:你去也好。

他拿起了草帽,又喃喃自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教人应接不暇!我们出了总署,各走各路。

我雇了黄包车一直往问行路同济医院。

这案子真是太不容易捉摸。

我们费了一天和半夜的工夫,好容易探出了几条线索,把两案合并为一,渐渐儿有些轨道可循。

不料申壮飞又被人谋死了,真像治理乱丝的当儿,刚才得一个头绪,忽而又中途断折。

据汪银林看,申壮飞本是案中的主要人物,现在他本身被人谋死。

不但线索中断,平空又添出一个凶手。

并且壮飞既死,前两案的曲折秘密也丧失了取证的因素,不是更加棘手吗?若说壮飞是自己寻死的,畏罪自杀,还比较近情,现在他偏偏也是被杀的。

这杀他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复仇灭口,还是另有原因?霍桑所说的应接不暇,的确毫无夸张的成分。

往复的沉思结束了我的行程。

这一次我进医院,并没有上夜的那种麻烦。

我见丁惠德已起身坐在床上看报,身上穿一件麻纱的反领运动衫,下半身仍掩覆在雪白的被单里面。

伊的额发已加整理,我才看见伊的后面的头发编组地盘在颅后。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使女坐在伊的床边。

伊的脸色虽还焦黄,精神却比昨天爽健得多。

伊见我进去,放下了报纸,呆了一呆,似乎又出意外。

我赔着笑脸,说:丁女士,今天更好些吗?我特地来问候你。

丁惠德勉强含笑答道:谢谢先生,好多了。

热度已经退净,不过这里还有些痛。

伊用右手指指伊的左肩。

我同情地说:是的,那当然要休养几天。

伊说:刚才我妈跟哥哥又来过一次。

我本打算就一同回去,但医生说至少还得静养一天。

故而我准备明天回家。

我道:晤,在医院里休养更方便些。

我略顿一顿,又问:丁女士在爱华体专几年级?三年级。

晤,你是不是贵校的出席学生联合会的代表?伊向我瞧瞧,摇头说:不是。

不过在开联席会议时,我也列席过。

我乘势问道。

那末沪江大学的代表计曼苏,你总也认识?那女子的黑眸又仰起来向我一瞥,点点头说:是的。

他是我的表兄。

晤,这倒超出了题桑的猜测。

他们的关系更密切一层哩。

我又问道:除了令堂会见以外,可有没有别的人来瞻过你?丁惠德的敏意的眼睛突然升过来,在我的睑上瞟了一膘,立即又沉下了。

伊摇头道。

没有啊。

我直截地说:计曼苏也没有来过吗?伊的焦黄的脸上泛出了一丝红霞。

伊的头沉得更低了。

伊答道:没有。

这显然是谎话。

伊为什么说谎?不是为着要掩护某种秘密?我觉得眼前还没有揭破伊的秘密的必要。

我又问道:一那末你和庄爱莲也是亲戚吗?丁范德顿了一顿,头依旧低着,应道:不——一不是亲戚,是朋友。

我道:哈,但前天夜里庄女士不幸已被人杀死。

你也知道了吗?伊点点头。

知道的,刚才我已在报上看到。

真可惜。

……真奇怪。

我忙问道:奇怪?为什么?丁范德踌躇了一下,才说:\因为前天晚上爱莲本来约我到伊家里去的。

瞟。

那末你在通州路上遭劫,就是要到在家去?是的。

前夜里我先到华光电影院里去看电影。

到十一点半相近,我从戏院里出来,往爱莲家去。

不料快要到时,遇着那个匪徒,劫去了我的手袋,又险些儿送我的性命。

今天读报,才知道爱莲就在那时候被人杀死。

我觉得非常奇怪。

丁女士,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伊又沉吟了一下。

我猜想那行凶的人,也许就是劫我手袋的人。

我同意说:是,我们也正这样推想。

但你想那行凶的是个什么样人?伊摇摇头。

我说不出什么。

因为爱莲的交游很广,我和伊还是初交,不知道底细。

病室中的窗虽都洞开。

近午的热度又在逐渐增高。

伊似乎感到闷热,额角上蒸发出细粒的汗珠。

那小使女忙送上一块手帕。

伊接过了,慢慢地抹着伊的额角和敞开的粉颈。

伊的胸部丰满的双峰似乎也起伏得快了一些。

我问道:前天晚上那个劫你手袋的凶手,究竟是一个何等样人,你可能给我们什么指示?丁惠德答道:我只觉得那人身材短小,头上戴一顶白色的草帽,身上穿一件灰色的长衫。

你没有瞧见他的面貌?没有就从他的身材上谁想,你的熟识的人们中,可有相同身材的人?伊又垂着头思索。

没有。

我实在想不出那个人是谁。

我略顿一顿,又问道:丁女士,你平日可有什么冤家?丁惠德摇头道:我从来不曾得罪过人,不致会和人家给什么怨仇。

你和庄爱莲的感情怎么样?我们是很融洽的。

不过我已经说过,我们是初交,也说不上有什么深厚的友情。

那末前晚伊约你去,你可知道有什么事情?惠德再度抹着额汗,低声说:伊写信给我,说要和我谈谈我表兄的事。

就是计曼苏?谈些什么事?我不知道。

信上没有说明。

我企图作进一步的探索,又说道:我听说曼苏和爱莲将要订婚,你可知道?惠德缓缓答道:我也听到这样说。

伊略停一停,又补充说:也许就为着订婚的事,爱莲要知道表兄的往史。

因为他们的交谊还不过两三个月。

伊又抹着迅速蒸发的汗珠,微微地呼着气,似乎有些倦乏。

我觉得在退出以前,应得将发现手袋的事约略地告诉伊。

伊一听到这个情报,突然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种惊异的神气。

噢,你们已经捉住那个凶手?我答道:不,很可惜。

那人是个拉车的,袋是他从地上抬到的。

伊点点头,不再答话。

伊的头又垂落了。

我又问:丁女士,有个上海大学的申壮飞,你可也认识?伊摇头道:我不认识。

还有个来梦花呢?伊不再回答,但摇摇头。

伊似乎支持不住,把身子靠到后面的大枕上去。

九、隔室中的谈话这时有个穿白制服的女护上端着一杯牛乳进来。

我觉得我的调查任务已有了相当结果,就趁势告退。

我走完了那条静静的甫道将近走到楼梯,猛见一个人匆匆从梯上一步两级地奔上来。

我走神一瞧,急急将身子一闪,直前向甫道的那一端走去。

上楼的就是计曼苏。

他已换了一套米色条纹的派立司西装,显得很英俊。

他不是又来瞧丁惠德吗?果然,他一直走到丁惠德的病房门前,轻轻叩了两下,便推门进去。

汪银林不是说要拘捕他吗?怎么他此刻还行动自由?我要不要打一个电话给警署,免得再耽搁误事?我决定了主意,就悄悄地向护土室中借打了一个电话。

然后回到丁惠德病室的门前,恰见先前那个护士走出来。

我的机会比上夜里霍桑所遭遇的强得多。

那小使女并没有被遣出外。

隔家二O八号又恰巧已经空了。

医院的病室照例是没有锁的。

我见那护士走远了,左右无人,便溜进了二O八号。

那里有一扇门和了惠德的一室相通。

我就把耳朵凑在钥匙孔上。

隔室中两个人的谈话声很清楚。

计曼苏说:我昨夜里的确来过。

你不信,可以问小梅。

静默了片刻。

接续的是丁惠德的声音。

你忙得这样?匆匆地就走?你又误会了。

你睡着,那护士不许我叫醒你。

我坐了一会,护士说,医士希望你好好地睡几个钟头,叫我今天再来。

你怎么还抱怨我?晤,昨夜里曼苏虽进病房,却不曾和惠德交谈过。

那末刚才惠德并不是说谎,我倒冤枉了伊。

我又听得计曼苏的解释。

惠德,我老实告诉你,自从前天半夜你妈差人到我家里去找你,我就很担忧,想不出你会到哪里去,但不料你会遭遇这个变端。

昨天早晨我赶到你家里去,你妈和哥哥还不知道你的下落。

我的心更着急。

直到昨天午后,偶然看报,才得到你遭劫的消息。

那末,昨天午后你也就可以来了。

原是啊,可是……他的语声忽而吞吐,好似有什么话隐藏着说不出来。

接着他又说:我因着有别的事情,不能分身,直到晚上九点钟以后,方才雇了汽车赶来。

可是你恰巧睡着,护士不许我叫你——腥,你有什么事不能分身?是不是给伊料理丧务?不是,唉,不是。

伊的丧事何必要我去料理?你不要再误会。

那末,你所说的别的事情我倒很想听听。

又是一度静默。

我暗暗地辨味,葱德的语气中好像含着些酸意。

森德,我老实说罢。

昨天下午我本来就想赶来的,可是我不能出门。

不能出门?这倒奇怪!真的,因为有两个侦探监视在我家门外。

我不便出门。

膻,为了什么?语声忽变换了,好像带着恐怖的成分。

你总已从报纸上看到爱莲是给人用刀刺死的、警察们显然怀疑我。

伊没有回答。

但隐约问我听得有叹息声音。

不过我辨不出这到底是他的还是伊的。

一会,计曼苏又继续发问。

惠德,你在前晚夜半,怎么独个儿在通州路上?我瞧过了电影,本来打算去看爱莲的,因为爱莲约我去,说有关系你的事情要和我谈。

什么?爱莲约你去了是的,伊写信约我的。

……我走到鸭绿路口,那个强盗就冲出来。

他猛力地刺我一刀,又抢去我的手袋。

我立即晕倒,也没有看清楚那个人。

我本以为今生再没有见你的机会了。

到了医院以后,我曾略略地苏醒。

后来经过了医土的手术,我又一度昏晕。

现在差不多已是第二世了!一阵啼嘘之声填补了静默。

停一停,计曼苏的疑讶声调又送进我的耳朵。

爱莲为了什么要在半夜约你去?伊的信上说,要告诉我关于你的事情。

关于我的事?关于我的什么事?我哪里知道?据我意料,也许——也许什么?也许伊布置了什么圈套要谋害我。

室中又静了一静。

接续的是曼苏的感叹。

可是伊害人自害,终于送了性命!顿了一顿,他继续说:好。

伊既然死了。

我们别再谈这些事。

现在你觉得怎么样?可还有痛苦吗?痛还有些儿,但是比昨天轻得多。

……曼苏,你想爱莲的死——这时候猛听得隔室中开门声音,接着的是重油的脚步声,好像不止一个人闯进了二0九号病室里去。

有一个男人高声说:你是计曼苏?……好,请你往警署里去一趟。

什——什么事?这是计曼苏的骇呼。

要问你几句话,回头你会知道。

丁惠德的骇呼声浪破空而起。

唉。

什么事?你fll为什么捕他?你们为什么捕他?那尖锐而颤栗的声浪,在隔室中颤动,仿佛要波及这二O八号室。

我不忍再听,就悄悄地溜出来。

我从同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已过午腊时分,因着心有所寄,忘却了饥饿。

我先打一个电话到寓所里去问问,霍桑还没有回寓。

他往宝兴路去验尸,也许继续着到什么地方去侦察,一时势必不能回来。

我打算顺便再往计曼苏家里走一趟,倘然有机会的话,或者可以从仆人们嘴里探听些消息。

因为申壮飞的被人谋害,似乎就在昨天夜里。

计曼苏昨夜离了医院什么时候回家是一个问题。

我若能向他家的黑脸的守门人问几句话,也许可以知道昨夜里曼苏是否就回去的。

假使他回去时很晚的话,这里面就很可疑,或者他对于申壮飞的凶案竟也有些关系,也说不定。

我仍雇了一辆黄包车,正午的阳光开始发挥威力。

空气都给炙晒得热腾腾的。

我虽坐在车上,汗液仍挤过了草帽的皮边流下来。

我体会到车夫的脚底上所感觉的柏油路面的热灼,心中很觉不忍。

我还想着我们的国家几时能进入新的阶段,这种非人道的交通工具见时能够废止,一般劳动同胞见时都能够获得较合理的劳动?我越想越觉不安,打算跳下车来步行。

哈,我的步行的企图果然得到遂行了。

车子转入德州路口,忽见有一个穿短衣的人在人行道上急走。

我的眼睛偶然在他的脸上一瞥,好似很相熟的。

那人穿一身黑香云短衫裤,头上巴拿马草帽,不像是上流人物。

经过一度回想,我不觉怔了一怔。

我记得那人就是昨晚上送计曼苏往同济医院去的汽车夫。

我无意中遇见这人,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因为他也是向来和计一曼苏相识的。

要侦查计曼苏的行动,这个人未始不是一条线路。

我忙叫车夫停车。

给了他加倍的车资,反使他有些莫名其妙。

我悄悄尾随在那汽车夫的后面。

那人进了德州路,不到七八个厂1面,就走入一爿招牌叫做飞马的汽车行去。

我走到对面,停了脚步。

车行的对门有一爿鞋子店。

我装做瞧那橱窗里的鞋子,却偷偷地回头去瞧。

那汽车行里面只剩一辆汽车,别的大概都出差去了。

我瞧那留着的一辆汽车,恰巧是一O九二号——就是昨夜计曼苏坐的一辆。

我打算就雇他的汽车,回到爱文路去,趁势探探他的口风,也许比较向那黑脸门房更有把握。

主意定了,我就穿过街面,向一个坐在门口的老头儿招呼。

我要雇汽车。

有没有空?那老头儿向我打量了一下,见我身上穿着自法兰绒的西装,白鹿皮的鞋子,还像一个坐汽车的人,便立起来含笑答话。

先生,你来得巧,早一刻来,就没有人开你出去。

他说着便回头向里面叫道:秋生,有生意呢。

那时那个穿香云纱衫裤的车夫已走到了里面去。

不一会秋生已答应着从后面出来,立刻将汽车门开了让我上车。

我告诉他往爱文路。

他就开动机轮驶出车行,向西面驶去。

一会,我就开始搭讪。

我向来是坐成利泰车行的,但听得计曼苏先生说,你们公司里的车子有几部很轻快,所以今天来试一试。

秋生道一:腥,你认识计少爷?我说:他是我的好朋友。

你不是常常替他开车的吗?秋生摇头道:不,他是马阿大的老主顾。

嗜,马阿大7……是的。

计少爷手面很阔,阿大着实挣了些钱。

我乘势说:他跟女朋友坐车子的时候酒钱更不会小,是不是?秋生忽旋转头来向我笑笑。

对。

有个庄小姐常跟计少爷一起玩。

阿大说,庄小姐的手也很松。

晤,他们俩近来也常来雇你们的车子吗?最近可不大来。

计少爷也不来雇?晤,昨夜里计少爷也来雇的。

我做阿大的替班,开他兜了一个圈子。

兜风吗?不是兜风。

他到同济医院里去,叫我在闽行路东端停一停,后来我就送他回去。

就送他回去?没有往别处去?没有。

那末你为什么要停到闽行路东端去?他叫我不要停在医院门口。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未免失望。

他和申壮飞的案子显然是没有关系的。

并且据我刚才在病房中听得的,前天夜里有人去敲门,就是丁惠德的妈,同着惠德的失踪,差人去深问。

他昨天清早出去,也只是到元芳路去探访丁惠德的消息。

(霍桑先前假定他到同济医院岛还不完全确切。

)那末曼苏不像是凶案的主角,和我们料想的见解不符。

他此番被捕不是冤枉的吗?我刚才的电话不是也有些冒失吗?可是他又为什么鬼鬼祟祟,行动诡秘?假使他问心无愧,没有不可告人的事情,又何必如此顾忌?即使人家错误地怀疑他,他也尽可以坦白地说明情由啊。

汽车进了爱文路,我觉得不便让它停在寓所门前,直到开过寓所二十多家门面,才叫他停车。

秋生得了并不失望的车钱,便高兴地回去。

我也缓步踱进七十七号里去。

十、拘捕霍桑仍旧没有回来。

我不再等地、就叫苏妈备饭。

我孤独地吃完了饭,吸着一支纸烟,身体有些疲倦。

天气闷热得厉害,风好像给热力融化了,消散得没有影踪。

我上楼去开足了窗,在榻上项枯信一会。

这样的热天,霍桑还在外面奔走,他的负责和努力可算是无可疵议的。

假使他能够揭破这件疑案,虽然劳碌一些,还算值得,只怕曲曲折折,终于陷进了迷谷,那不是太扫兴吗?而且在舆论方面,不是也会影响他的盛名吗?我因着夜来失眠,精神很疲乏,又经过了一回没结果的思索,不知不觉给睡魔乘虚攻袭,把我拖进了睡乡。

我醒来时已是五点多钟,听听楼下,仍旧毫无声息。

我叫施桂上来问问,据说霍桑已回来过两次,即刻又出去了。

我不悦地说:你怎么不叫醒我?施桂说:他第一次回来时,你刚才睡着,我不敢惊动你。

第二次回来,我本来打算上楼来叫你的,霍先生不许。

他说姑且让你休息一会,以便晚上你可以帮助他破案。

我不禁惊异地问道:他说今晚上可以破案?施桂点头道:是的。

霍先生说,不出今天半夜,凶手可以就捕。

我兴奋地再问:谁是凶手?往哪里去捕?施桂张大了眼睛。

这倒不知道。

霍先生没有说。

我又感到失望。

他回来了做些什么事?施桂答道:他第一次回来,先在书室里弄了一会提琴,打了几个电话,就匆匆出去。

第二次回来,他又到化验室里去,不知忙些什么。

忽然有一个电话来叫他。

他又赶出去。

可有别的说话吩咐你?霍先生临走时留一张条子在楼下写字台上。

我不再多间,忙走到楼下书室中去。

果然在书桌上的乱纸旁边有一张字条,给一条雕接的铜尺镇压着。

那纸上写着:朗兄:谋害申壮飞的凶手,我已经查明,此刻得到电话报告,已给南区分署里捉住,我还须去证实一下。

你不妨就在寓里消遣一会。

据我料想,全案的结束大概就在今夜。

霍桑谋杀申壮飞的凶手已经捉住了!一个疑团已算打破,不能不佩服霍桑的敏捷。

可惜他不曾说明白,还让我困迷在葫芦中。

他要去证实一下,大概他所说的凶手还只凭着设想,没有确定,他为审慎计,所以不肯轻易地说出凶手的姓名。

他又说全案的结束就在今夜,这话更含混了。

所谓全案,是指庄爱莲的凶案和丁惠德的劫案一起说的吗?这两件案子果真出于一人之手吗?他能在一举手间便可以使全部结束吗?我又拓展了思路:这两案的主凶究竟是谁?计曼苏?来梦花?还是已死的申壮飞?或者竟就是谋死申壮飞的人?或者还有出于我设想以外的人吗?太阳已经偏西,热度还减不了多少。

我反复忖度了好久,到底寻不出结果。

我用吸纸烟的方法来消遣我的无聊。

一会,我又随手把书桌上的乱纸翻弄。

有一张纸上,写着计曼苏、朱梦花和丁惠德的姓名,姓名不止一个,大大小小,正草俱全,中间还用线条纵横错综地划着。

另一张纸上写着不少1919的阿拉伯字,显然是信笔乱写的,可见霍桑那时候的心绪还是非常紊乱。

那本转瞬间他何以就有把握?我连续抽完了三支纸烟,仍没有头绪。

信息也依旧杳然。

我觉得耐不住静寂,踱到窗口去闲眺。

天色已渐渐地暗下来。

西方的天空中,余霞还股红如火。

一队队的归鸦划破了霞光,回他们的老家里去,一路还沙哑地唱着。

我目注在天空,忽然记得施桂说过,霍桑第二次回来以后,曾在化验室里忙过一会。

我就转身进化验室去。

化验桌子上有些杂乱无章,显微镜,照相机,铅粉瓶,剩余的照相纸,放大镜,都乱挤在一起。

另外有一只白瓷的茶杯,用白纸盖着,好像不是我们原有的东西。

我揭开了纸,杯中空无所有。

我把鼻子凑到杯子上嗅嗅,嗅不出先前放过什么东西。

这是霍桑带回来化验的吗?化验的是什么?这件凶案中难道还夹杂着毒药?我的思索的结果只是加重些我的烦恼。

晚膳时分霍桑仍不回来。

我忍耐不住,打个电话到警察总署里去。

那个值差的周番回答,霍桑和汪探长到宝兴路那边去搜寻赃物了。

这是申壮飞案中的赃物吗?这一案究竟有关系吗?他们这样子加紧地进行,怎么不让我参加?不,霍桑既然说过要我帮助破案,决不会让我有头无尾地置身局外。

我只索再耐心些等他的消息。

消息直到十二点钟敲过才到。

当我将电话听筒拿起来时,几乎要开口就来一阵牢骚。

包朗,我是霍桑。

对不起,劳你久等了。

可是事实上不能不等,我自己也烦躁死哩。

他先来一个道歉,倒使我不便发作,而且也许真有不得不等的理由。

我说:晤,现在怎么样?请你到德州路口去帮忙。

帮什么忙?自然是捉凶手。

晤,凶手在哪里?德州路飞马汽车行里。

奇怪,凶手会在飞马汽车行里?我又问道:凶手是谁?霍桑说:此刻我不便说。

你到了那里,自然可以知道。

哼,你还卖关于?喂,你别误会。

你就出来罢,在德州路口会集。

霍桑的报告既然还隐隐约约,我也不愿再空费心思。

在短时间中装束定当,向施桂说了一声,就从寓所中出来。

夜风习与地活动了,把白昼的炎成扫荡净尽。

我步行时觉得凉爽舒适。

我走到德州路时,马路上乘凉的人大半散了,路上已很冷静。

有几家店铺已在收市关门,只有那飞马车行的门依旧开着。

我从车行门前走过,瞧瞧里面。

停着两辆汽车,但估量空着的地位,至少还有三四辆车没有回来。

车行里壁上挂着的一只大钟,已指着十二点三十五分。

我走过去以后,向左右瞧瞧,不见有什么守伏的人。

只见车行门前那个身体结实的老头儿躺在一张藤椅上乘凉。

我离开几家门面,立定在一根电线杆的后面。

我捱过了半点多钟,不见什么动静,心里又有些不耐。

霍桑约我来了,自己反迟迟不来,这算什么意思?又过了一刻钟光景,忽有两辆汽车,先后驶进了车行。

这时路上的行人也绝迹了,但仍不见霍桑出现。

那凶手究竟是谁?据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秋生,一个马河大,都是和计曼苏认识的。

难道这两个人中间有一个就是凶手?霍桑从哪一条线路知道的?我忽记得计曼苏已给捉进警署里去,霍桑总已向他问过口供。

他也许就是唆使的主犯。

他既已照实供了,霍桑才知道那凶手就是这汽车行里的车夫。

我从电灯下瞧瞧手表。

已是一点三刻,可是依旧不见霍桑的面。

两点敲过了,最后一辆汽车,也已回进了飞马车行。

接着有几个人就把车行的门关起来,准备要安睡的样子。

我等到几时呼?这不单是出独脚戏,还是一出哑巴戏!好像霍桑故意跟我开玩笑,让我一个人来演傀儡的哑戏。

可是事实上当然不会如此。

又过了六七分钟,剧情有些开展了。

一个穿黑色长衫的人从北面走过来,在走近车行时,蹑着足尖地走。

晤,这一出武剧大概要开场了。

我起先以为那穿黑衣的人就是霍桑,准他行路的姿态,又觉得不像。

我从电杆背后走出来,悄悄地跟在那人的后面。

那人到了车行门前略略停步,向门缝中窥探了一下,又继续向南进行。

这人大概是一个探伙,本来派在较远的地点,我起初没有瞧见。

我重新走到车行门前,里面电灯依旧亮着,还有谈话声音。

我看见有一条很阔的门缝,正想向里面探听一下,忽觉得我的肩膊上有人轻轻拍了一下。

我回转头来,看见另一个浑身墨黑的人——是汪银杯。

他向我招招手,就转身退去。

我跟着他走。

到衡对面的电杆旁边,他方才立定。

我低声问道:霍桑呢?银杯附耳答道:回去了。

回去了?怎么?他另有任务。

这里的事我们尽可以对付。

另有任务?太奇怪1我真模糊了。

我问:现在怎么办?银林说。

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

等谁?等霍桑来了再动手?不是。

等凶手。

这时那黑衣人又从南面回过来,走近汪银林身旁,低声报告。

电话打过了。

打通没有?通。

霍先生接的。

好,你到那边去辞。

江银杯向街均指一指。

那黑衣人听了银杯的命令,点点头走过去。

我仍旧在门葫芦中。

我又问:银林兄,究竟怎么一回事?霍桑既已回去,为什么又打电话给他?银林说:他跟我约定的,等凶手回到车行,就通知他。

为什么?他要通电话给凶手,引他出来。

我仍摸不着头绪。

我们不能进去捕捉吗?汪银林摇摇头。

不能。

霍先生说,一定要等他自己出来。

这又是使人无从索解的一点。

这车行党是特殊的禁地,连法律的权力都达不到吗?时间一秒秒地过去,我们默默地等着。

凉风飒飒地吹袭。

身上感觉的不单是凉快,简直已越过了凉快的限度而有些凛然了。

我的满肚子的疑团,在盲目的等待中,几乎要耐不住地爆裂。

汪锡林频频用手抚摩他的胖须,显然也感到不对。

我们这样子等…一等…要等一辈子吗?不,剧情的高潮开展了。

对面车行的门开了半扇,有一个身材短小穿白色短衣的人,探头出来,向左右望了一望。

银杯急急将我拉到电杆背后,静伏着不动。

那白衣人好像看见马路上并无危险,就提着一只小皮箱,从车行里走出来、另有一个人替他关门。

那短衣人再度小心地陈望了一下,就向南急走。

将近到华记路口,他正打算向东转弯,汪银林和我早已急急地跟在后面。

银林连上一步,突然发出一个命令。

阿大,慢些走!这命令声显然使那人大吃一惊。

他停了脚步回转头来,可是只是一瞥,接续的是一声惊喊,便回头向华记路奔去。

转角上早有两个黑衣人埋伏着,这时并肩地闪出来,阻住了阿大的去路。

阿大前进的路线断绝了,索性旋转身来,丢下了皮箱,举着拳头直向汪银林扑过来。

银林也早有准备,把肩膊一偏,就张着两臂迎过去。

一转瞬间,两个人便扭做一团。

我自然不能袖手。

可是我走到二人的近旁,汪银林忽然倒在地上,分明敌不过阿大。

我挥起一拳,击中了阿大的后颈。

他晃了一晃,便回身来跟我周旋。

幸而两个探伙平也奔过来相助。

阿大的确很矫捷,一个拳头飞起来,第一个探伙不及回手,便仰跌在人行道上。

第二个人又扑过去。

阿大把身子一蹲,那探伙反自己覆倒在地上。

我见他连败三人,显见不能轻敌。

我虽然会打几套拳术,但时机既急,不容稍许犹豫,力敌似乎不是上策。

我摸出手枪,照准他身体的下半部发了一枪。

第一弹没有打中。

但第二次的枪声一响,阿大刚想投步的脚已站立不住。

他又晃了几晃,终于倒在人行道的边际。

汪银林和两个跌倒的探伙已经爬起来。

另有一个人也从德州路那端奔过来。

汪银林拍拍他的黑纺绸长衫,俯身将阿大扶起。

又取出电筒来照照。

我的枪弹打中在他的小腿上。

汪银林低声说:还好。

……李庆,快把汽车开过来。

‘最后参加的一个探伙应了一声,便急步向北面退回去。

我才知德州路的北面,另有汽车和守伏的人。

这一次的布置是相当周密的。

银林取出手铐将阿大捞上,又低声说:震先生要用电话引这家伙出来,也许就想免除一番殴斗。

包先生,你这两枪没有惊动他的伙伴们,还算巧事。

我不回答,细看那马阿大的面貌,一双怕人的黑眼,给两条刀形的粗眉罩着。

黝黑的脸上筋肉突起,一张厚唇的阔嘴,更象征他的凶暴残忍。

他的身材虽矮,却坚实有力,他的裤脚管上染了一摊红色。

两辆汽车已从德州路那面驶来。

一个曾经跌倒的探伙已将丢在路上的小皮箱抬起来,一只手在抹鼻管里流出来的血。

阿大这一拳着实有力。

探伙们将阿大扶进了车子,让银杯和我上车,又将皮箱塞进了车厢。

他们自己坐上另一辆车。

十一、隔一层纱幕车子开了。

阿大的眼睛闭拢了,身子斜靠在车座的一角。

银林不理会他,拿起皮箱来搜索。

他从箱中摸出一卷钞票,几件衣服,内中有一件旧竹布的长衫,颜色已变成灰暗。

他翻开箱子的夹袋,有一个小纸包,包中是一只镣翡翠的戒指。

银林瞧了一瞧,喃喃地说:唉,这戒子是女子的。

……晤,一定就是庄爱莲手指上的东西。

他旋转头瞧我。

包先生,你还记得爱莲手指上有个新鲜的戒指痕吗?我点点头不答。

他又从皮箱子底上搜出一个皮做的刀鞘。

刀鞘的皮已磨擦阳S常光亮。

我不禁惊呼说:这就是那把行凶尖刀的壳子。

银杯高兴地说:是,是一个最重要的证据。

他吐出了一口气。

我想现在署长可以打个回电给庄清夫哩!阿大似乎已昏晕过去,闭着眼睛,不声不动,身体也斜得要横躺的样子。

我问汪报林道:你们怎么知道阿大是凶手?是计曼苏供出来的?汪银林答道:不是。

计曼苏一句也不肯说。

这家伙是霍先生查出来的。

他的眼梢在掰微微呻吟的车夫身上掠了一惊。

我沉吟着,又问:我已经半天没有见霍桑。

他用什么方法查明白的,你可知道?汪银林皱着眉毛,说:我也不大清楚。

他只说这两件案子,受着同样的刀伤,刀显然是一个要证。

他又从刀上推想,知道凶手是一个下流人;王福看见那个暴徒是趁汽逃去的,他又假定汽车是另一个要证。

他怎样知道阿大在飞马汽车行里?这个我也不大明白。

我还没有机会问他。

我停了一停,又问道:那末他行凶的动机是什么?霍桑可也说过?汪银林摇头道:没有。

不过这一点现在已很明白。

他数着手中的那卷钞票。

‘这里一共有三百二十多元。

这戒指至少也可以值百多元。

我问道:你以为他的目的果真是图财?汪银林一壁把东西放回皮箱中去,一壁得意地说:是啊。

我早就料到如此。

前天勘查时,我不是就这样说过的吗?我应道:是的,我没有忘记。

但据你看,经过的情形怎么样?汪银林踌躇了一下,像在整理他的思绪。

他又瞧瞧车座角里的斜躺的阿大,又像企图让阿大自己供出来,可是事实上又不可能。

一会,他慢慢地说:据霍先生的调查,爱莲常喜欢坐汽车。

——有时跟计曼苏一起,有时候伊也单独坐了汽车兜圈子,因此伊和阿大认识。

阿大知道伊有钱,又知道伊的父亲在清夫和车夫们都已往庐山避署去,家中除一个老头儿银林,没有壮年男子。

他趁这机会便在半夜里进去行劫。

我说:但爱莲家里当时好像并没有盗劫的迹象。

银林忽指着皮箱,说:这里面的戒指明明是从伊指上取下来的。

钞票也许是爱莲伪私款,一所以家中人没有觉察。

我觉得这个解释不大圆满,但并不反驳。

他又自动地补充。

我看他大概先去敲门,因为他是熟人,要进门总容易。

不料那时候爱莲恰巧在等待丁惠德去约会,还没有睡。

爱莲听得D阿J声音,必以为就是惠德。

谁知开出门出,便被阿大结果了性命。

那时门已半开,尽可以容一个人进出。

阿大就悄悄地进去,窃取了戒指和钱,随即退出来。

那时候既然没有呼声,自然人不知鬼不觉了。

我继续问道:丁惠德的事怎么样?汪报林胸有成竹似地说:这又是碰巧。

他指指上半身横躺而呻吟不绝的阿大。

他从庄家出来以后,恰巧惠德要走到转角。

他就乘势将伊刺了一刀,随即逃到了岳州路,乘了汽车逃去。

有什么理由?理由很明显。

他不是专诚行劫,一定是惊惶中撞见了惠德,怕伊发觉他的凶谋,才想干脆地灭伊的口,又乘便劫了伊的手袋。

后来又因王福的追捕,他不得不丢了手袋逃命。

要不然预备了汽车专劫一只手袋,天下没有这样肯下大本钱的强盗。

我不表示什么,转了话题问起申壮飞的事。

银林说:那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霍先生已经把凶手证实。

回头你到了警署,可以看看那个凶手。

汽车到了总署。

我还希望听听阿大的口供,但这希望没有如愿。

阿大依旧在半醒状态中,立即被送进市立医院里去。

我到拘留室中去看那杀死申壮飞的凶手,是个面目狰狞的赤足苦力。

报林既说与庄案无关,我也不感兴趣,就辞别了回去。

汪银林表示好意,坚持着用汽车送我回寓。

我固辞不获,只得领情。

我到达寓所时三点已过十分。

楼下书室中的灯光还是亮着。

窗虽开着,烟雾还是赢三纠缠着。

霍桑静悄悄地靠在书桌后面的螺旋椅上,闭了眼好像一半养神,一半又在深思。

桌上的烟灰盆中,白金龙烟尾累积得几乎由满而溢。

夜已深了,四周都已静寂。

疑案虽已结束,我的心头只有凄凉,并无欢愉。

他见我开门进去,张开眼睛来瞻我,没有说话。

我先说:阿大捉住了。

他点点头。

银林已经有电话来。

有口供没有?我说:没有。

他的腿部被我打中一枪,现在已给送到市立医院里去。

霍桑略略坐直了些。

怎么?你竟开枪?我应道:是的。

这个人真厉害,三个人都给他打倒。

要不是我开枪,银林这班人也许会吃亏。

霍桑眼睛瞧着书桌。

我所以叫你去,就为着你忙碌了两天,结局时如果不让你在场你准会因失望而怨我。

但我想不到你会有这一幕剧烈的表演。

他的语声冷峭刺耳。

我有些懊恼。

我开错了枪?霍桑微微吁出一口气,又慢慢地说:不是。

我的意思这件案子的最后结局,我fIJ俩越少参预越好。

奇怪。

为什么?你不明白?我正在考虑,结束时的一切,如果让汪银林单独去处理,那最好。

我还是不明白——霍桑举起一只手阻止我。

慢。

你先告诉我,汪银林对于阿大有些什么表示?我答道:他在阿大的皮箱中搜出了三百多元钞票,和一只镶翡翠的戒指。

霍桑仰起身来。

还有什么东西?我说:还有一个小插子的皮壳。

银林认为这是一个重要证据。

霍桑沉默了一下。

晤,是的。

汪银林对于这案子的动机可曾发表过什么意见?我道:他说他早就料到这凶案的目的只为着图财。

我就把汽车中银林所说的见解重复说了一遍。

霍桑仅微微点了点头。

他问道:你没有表示什么?我摇头道:没有。

什么意思?霍桑说:没有什么。

我已说过,我们最好是不参加。

他的眼睛俯注着桌上的纸件,不声也不动,神气上有些异样。

四周便更静悄悄地。

我问道:但你又怎样知道阿大是凶手?霍桑仍果瞪瞪地向我瞧着,似乎他的脑思正集中在某一个问题,没有听得我的问话。

我不知道他在思索什么,又换了一个话题。

我又说:计曼苏也已被捕,你知道了吗?霍桑但点点头,依旧不答。

我想引开他的话头,先将我再度到医院里去的任务作一个报告,说明了我和惠德的谈话,又偷听曼苏跟惠德会谈的经过,因为我也想知道他在整个下午中干些什么。

可是这企图还是失败,霍桑仍低垂了眼睫倾听着,有时偶然点一点头,没有表示,也不加批评。

等我的语声终了,室中又静寂得可怕。

我忍耐不住。

霍桑,怎么?你在想什么心事?霍桑仍不答话,摇摇头,又伸手从烟缸中抽取一支白金龙。

我又说:你为什么不开口?今天下午你跟我在总署里分手以后,你究竟于过些什么事?你从哪一条线路查明阿大是案中的凶手——有反应了。

霍桑忽把指缝中夹着纸烟的手摇一摇,阻止我再说下去。

他说、你要知道我跟你分别以后的经过?那可以。

我先到宝兴路去察验申壮飞的尸体,查明了凶手像是个苦力,便到南区署里去指示了一下。

接着戎又到晴川路来家去,同样没有结果。

我回来时,你恰巧躺下去休息。

我因着这凶案没有头绪,心中着实烦躁,就坐在这里,独个儿弄一会琴,又静静地思索。

思索的结果之一,断定那个实际动手的人,是个身上常带小插子而会开汽车的流氓。

要找寻这个流氓,唯一的线索就是那辆汽车。

可是据稽查员徐星侠昨天的报告,这辆一九一九号汽车已因损坏而两天没有出门。

这就把这条线路完全斩断了。

包朗,你想我那时的闷想是多么难受啊!我同情地说:哈,我想象得到。

但这条线路后来又怎样接续的呀?霍桑喷出了一口油烟,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他张大了眼睛瞧我。

风!风?什么意思?我不能不认为他的答语太突兀。

是的。

包朗,风指示我那条线路!晤?我不明白。

我的疑团依旧是囫囵的一个。

霍桑不答,忽而仰起身子,用手在书桌面上乱抓,抓取了一张纸,使举起来给我瞧。

包朗,瞧!我看纸上写的是1919的阿拉伯字,大小不等,我早已看见过。

我把诧异的眼光瞧着他,不知道怎样回答。

他又问:包朗,你懂得吗?我说:这是王福报告的那辆汽车的号码,就是你说的线路给斩断了的。

什么意思?是的。

这纸上的号码是我刚才在无聊中写的,随手丢在桌上。

可是好意的风,将它吹落到地上。

我拾起来时,线路又开通了!你瞧!他放下了纸烟,将手中的纸倒了一个向,仍举着给我瞧。

那号码便变做6161.我领悟地说:嘱,你因此假定那车子的号码玻璃曾给颠倒了一下,目的在掩护它的真号码吗?他点点头。

是啊。

那个人真狡猾、这样轻易地一颠倒,那二0二号警士王福在仓煌之中自然辨不出真假。

可是我未免太蠢了1要不是风的启示,我也许始终给他的狡谋所困住!嗜,以后怎么样?我得了这个启示,认为值得试一试,马上打电话给徐垦使。

今天——唉,应当说昨天了。

昨天是星期一,调查上使利得多。

不久徐稽查员的回音来了,这一辆出差汽车是属于德州路飞马车行里的、那地点很相近。

我自然马上赶出去侦查。

结果相当满意。

接着我又到同济医院里去看看丁惠德,随后又回来做了些摄影的工作。

汪银林的电话来了,叫我去证实那个谋害申壮飞的凶手。

我就重新——我阻止他说。

喂,霍桑,你说得太快,慢一慢。

‘他瞧着我说:你要知道我在昨天下午的经过情形啊。

‘他又将纸烟送进嘴里去。

是的,不过你说话别像跳换。

你说你出去侦查六一六一号汽车,结果相当满意。

满意到怎样程度呢?霍桑沉吟了一下,丢了烟尾,说:好,这一点告诉你也不妨。

我到飞马里去雇车子,一直开到徐家汇去。

那个车夫叫秋生,是个多嘴的家伙,给我不少便利。

我知道他AI车行里真有一个六一六一号码。

在八B星期六夜里,有一个叫马阿大的车夫,曾开了这一辆车子出去,回来时已过半夜。

马阿大是台州人,今年三十岁,身材并不高,和计曼苏庄爱莲都很熟悉。

前天九日星期日,阿大告假休息,昨天星期一又联工。

从这几点看,都合我设想中的条件。

我就初步决定他是行刺的凶手。

他停顿了,又努力抽烟。

我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干脆些就把他捉住,反而多此一举叫我去等了好久?霍桑忽沉下了脸,反问我道:多此一举?干脆些就把他捉住?证据呢?我不是说我只初步决定吗?包朗,你如果常存着‘干脆’的意念,那你就有陷入一般警探们的躁率的漩涡而违反你的本旨的危险哩!我的耳朵有些发热。

我低声问道:那末你的进一步的决定是怎样成立的?霍桑说:我知道阿大白天不在车行,要到收市时才去睡。

所以我指示银林到那边去等候;又通知你去看看,以免你觉得扫兴。

我所以不能指定一个时间,就因为我不知道阿大究竟什么时候回去,也许他不到收市时就回去,那也说不定。

你在那边等了不少时候,并不是我故意开你的玩笑。

这一层你总也可以谅解了罢?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晤,我说过了,我不愿参加它的结局啊。

……晤,还有一点,我所以先回来,也有我的任务。

什么任务?作进一步的决定。

那是怎么一回事?打一个电话,引诱马阿大出来。

他一出来,我的进一步的决定也就成立。

我觉得霍桑的说话处处含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意味。

使我感到非常不痛快。

我冷冷地说:我真不懂,一打个电话,一定要回到寓所里来!霍桑忽点头说:对,你当然不懂!他忽做出一种不必要的谨慎,减低了声浪,说:包朗,你别抱怨。

我的电话是不能给别的人听得的啊!我困惑地说。

你说些什么话?霍桑仍凑近些我,说:我假冒着声音,对他说:阿大、我是银林。

……你旁边没有人吗?……事情漏了风哩!有人马上要到车行里来找你!。

真的,是阿金漏的风!你赶快避一避,越快越好!…一喂,别告诉人,更不能说我给你这个消息。

懂得吗?…这几句话果真有效验。

他不是马上就出来的吗?而且他还带着许多物证。

钱和指环还在我的料想中;可是那个皮壳子。

他还舍不得丢掉,那倒是出我意想外的。

我想了一想说:霍桑,我还是不大明白。

你为什么冒充银林?那不是庄清夫家的老年仆人吗?而且阿金怎么会漏风——霍桑陡的立起来,两只手同时摇着。

好了。

包朗,四点多了,天快就亮哩。

你忙碌了一整天,大半夜,应该休息了。

……他走到我的近旁,把我从椅子中拉起来。

来,快上楼去睡。

有话,还有明天!快上去!他将我半推半送他送出书室,又送到楼梯脚下;直到我跨上了梯级,他才回进书室里去。

我进了卧室,疑焰在胸头烧灼,可是事实上绝对不会有立即浇炼的希望。

霍桑的说话之间,吞吞吐吐,显然隐藏着某种秘密。

仿佛这案子的真相还给一层纱幕掩蔽着,我没法刺破它。

读者们要是能够猜想得到,那我只有佩服。

我也不愿虚费我的脑力,打算把疑团带到睡乡里去。

我上床以后,霍桑仍不上楼。

出我意外的,我听得一种声音,霍桑好像开门出去。

真是太奇怪了!可是奇怪终归奇怪,眼前有什么办法呢?十二、解释八月十一日早晨,天气转阴。

我到十点钟大才下楼。

霍桑已在书室中看报。

他的服白有些发红。

脸上蒙着一层霜气。

书室中的空气更见阴沉了。

我说:霍桑,你天亮前出去过7他点点头。

我又说一:案子已经结束了、还忙什么?他把报纸移开些。

我在考虑这件案子应该怎样结束。

我耐不住地说。

霍桑,你越说越模糊了]案子的结束,怎么由你来决定‘应该怎样?’他微微叹一口气。

是啊。

这案子可能地有两种结束的方式——换一句话说,除了汪银林所意识到的一种以外,还有第二种方式。

那是什么一种方式?晤,对不起,我不便说。

我苦闷极了。

我能强迫他说明白吗?一会,我换一个方向,问道:现在你已经决定了没有?霍桑应道:决定了。

我准让它适用第一种方式。

这个决定你今天早晨才成立的吗?是。

昨夜里我就有这个倾向。

今大我去看了计曼苏以后,才作最后的决定。

你在天明以前到总署里去的?是的。

我先到市立医院里去问过马阿大,又到总署里去跟计曼苏谈了几句。

那末你已跟汪银林商量过吗?霍桑忽乱摇着两手。

不,不,我所以选这个时候去查问,就要避开报林。

我告诉你,所谓第一种结束方式,也就是昨夜银林对你发表过的——马阿大是真凶,动机在图财,还赃俱全,罪行已确定无疑。

我已决意让银林依照他的意思去处理一切。

在结束以前,我不愿意见他。

为什么?因为我的意识中既然还有第二种结束方式。

要是见了面告诉他,违反我的良动;不告诉他,又觉得当面说谎,对不起朋友。

一这是我和霍桑从事探案以来的一种新的经验。

我和他之间从来不曾有过什么避忌或秘密,现在他公然承认,有什么第二种方式隐藏着不告诉我。

当时我所感到的闷癫,读者们总也可想象得到罢?我冷冷地说:那末我们俩最好也暂时隔离一下。

不然你这样子对付另一个朋友,也许会使你的良心上感到另一种不安!‘霍桑忽仰起了身子,睁着眼睛,现着庄重的脸色。

他瞧着我说:包朗,请你原谅。

我不是不肯告诉你。

实在因为这一着的关系太大——一个人的性命,一个人的前程,还有第三个人蒙受违法的处分!这第三个人就是你的好朋友!我见他如此严重,倒反有些不安。

彼此沉默了一下。

我改换了语调,说:霍桑,你总也相信,我并不是一个不能守秘密的人。

你也可以相信,我更不会卖友!他点点头。

我知道。

不过你的发表欲相当强。

你不会例外地不将这件案子披露出来。

我接口说:要是我也有个‘例外’,你打算怎么样?他忽谛视着我。

他的一双敏锐的黑眼迅速地转动了几下。

他忽微微叹着气,点点头。

他沉落了头,低声说道:好,我告诉你。

依照第一种方式结案,多少是有些冤枉的!马阿大不是主凶!我略怔一怔。

那末谁是主凶?是计曼苏?霍桑摇摇头,答道:不是。

他对于这案子的真相是有若干疑影的。

所以他的行动如此诡秘。

他不是主凶,只是一个重要的主角。

那末难道是申壮飞?不是。

申壮飞虽有相当的嫌疑,实际上并无关系。

这事的经过你还没有知道罢?我索性告诉你。

我查勘尸体的结果,。

知道他是给一个高个子跳足的拉车人勒死的,沟边还有车轮的痕迹——那右轮的车胎是补过的。

昨天下午警署里捉到了一个嫌疑的黄包车夫,叫我去证实,果真就是凶手,案情便完全揭露。

申壮飞在八日傍晚向他的朋友仇大整措汽车,往江湾去吃喜酒。

大竺不答应。

壮飞就雇了黄包车去。

你知道上海到江湾大约有十、V中里一,必须经过许多冷僻的地区,何况又在夜间,实在相当危险。

壮飞身上穿得相当漂亮,又有金表钻戒,因此引动了那车夫。

到了宝兴路尽端冷静的地方,车夫就动手勒毙他,剥了他的衣物逃走。

壮飞的一只亚米布金表还在那车夫住的草棚里给搜出来。

他是八日晚上被谋害的,怎么发觉得这样迟?那里已在市区边缘,相当荒僻。

掩覆又很周密,所以隔了近二十个钟头才发现,那也不足为奇。

我默念这种性质的劫案,近来几乎成了报纸上的惯例纪载。

黄包车夫的劳动很值得同情,但有时也有难宽恕的行为,说得广泛些,这是一个民生和教育的大问题。

我又将话题拖回到眼前的事实。

我说道:我不相信这案子的主要凶犯竟会是嫌疑较轻的来梦花。

霍桑微笑地说:不错,当然也不是他。

他的嫌疑可算是适逢其会。

昨天下午我再度到宋家去,梦花的母亲说,伊的弟弟昨天正午从苏州来。

上一天——九日——他在观前街看见梦花陪了一个摩登少女闲步。

这分明是一出骗了留学费去做社交活动‘的老把戏。

我疑讶地说:这奇怪了!这案子中明明有三个嫌疑人,怎么都不是?难道还有第四个?他立即应道:‘当然。

我怀疑地深思。

我想起了那天上午他强送我上楼前的两个没有解释的人物。

一个是霍桑假冒了引诱马阿大的银林,另一个是漏风声的阿金。

这两个人怎么会参领秘密?不然,马阿大怎么会帖服地就范?包朗,你当真想不出?好了,别胡思乱想罢。

我告诉你,主凶是庄爱莲!庄爱莲!霍桑这个揭示实在出于我的意外。

霍桑在我的一时呆木之下,忽自动地解释。

他说:我们知道丁惠德和计曼苏是表亲;庄爱莲却是在学生会里和曼苏相识的,时间上还不过两三月。

曼苏是个美貌的青年,容易赢得女子的爱好。

这两个女子都要俘虏他,结果是惠德占了胜。

找们但看他得到凶耗以后,只到庄家里去看了一看,以后就不管什么;同时他虽在嫌疑的监视之下,还是千方百计地冒险到医院里去慰问惠德,便可知道他的心属于那一方面。

我们又知道爱莲的家庭环境太恶劣了。

伊是给伊家里的人放纵惯的。

你总记得,朱妙香说过,庄清夫是什么都依从伊的,这就使伊养成了一种任性使气的危险的习性。

伊在学校里有校花的名称,家里又有钱做伊社交上的支持。

这种种都助长伊的虚荣,将伊陷进了刚愎自大的深渊。

因此,伊一遇到挫折,便不顾利害他胆大妄为,结果就造成了这件惨案。

我问道:你的意思可是说爱莲为着要争夺计曼苏,就唆使马阿大行刺丁惠德吗?霍桑点头道:是。

木过‘唆使’的字样还不恰当,应得说‘贿买’。

因为阿大和惠德根本没有怨恨,他完全是为了钱才犯法。

所以那戒指和钱都是爱莲在事前自动给他的酬报,不是他盗窃的。

因此我假冒了爱莲家里的银林,又借用了阿金的名字,马阿大就毫不怀疑地进了我的罗网。

经过的情形怎么样?很简单。

爱莲写信约惠德去,说有关于曼苏的事奉告,预料惠德必会践约。

伊用的信封信笺纸质和字迹不同,显然是为着万一发觉后图赖的地步。

伊叫阿大预先伏在附近。

他准备出其不意地刺死惠德,乘势抢些东西,掩护这事的真相,使人相信是路劫而酿成命案。

阿大是个穿短衣的粗汉,行凶时故意穿了长衫,也是掩眼法的一种。

可是事实的发展,并不像伊的精密预谋的那么顺利。

中间跳出一个王福来,破坏了他的行动;而且惠德是个女体育家,也不像一般女子那么地容易应付。

故而阿大顾不得完成任务,只能逃性命了,甚至连抢得的手袋也不能不抛掉。

你知道他在岳州路上是预备好汽车的。

我沉默地想了一想,还是不能释然。

我说:庄爱莲既是主凶,目的要杀害丁惠德,但结果伊自己怎么反而给人杀死?杀伊的凶手是谁?论情论势,当然不会是阿大啊。

当然不是。

但根据物证,两个女子一死一伤。

凶器是属于同一把刀。

那不是太矛盾吗?‘是的,太矛盾!不但你有此感想,我也给这一点困住了好久。

可是仔细想一想,这矛盾也容易融解。

怎么样?庄爱莲是给丁惠德杀死的!什么?我喊了一声,身子不由不挺直起来。

霍桑仍保持他的镇静,搓搓手开始抽取纸烟。

风轻轻从窗口里溜进来,我的胸头还觉得闷热。

窗外的天空有些便意,室中的阴暗加深了些。

霍桑的失眠的眼睛中漏出静穆的光彩。

出我意外的,他默默地吸了几口烟,又不劳催遍地给我解释。

他说。

爱莲是惠德的情敌,惠德不会没有预觉。

那晚上伊应约而去,当然抱着怀疑。

马阿大突然行刺,地点太相近了——这一着不能不算是爱莲设计上的错误——一而且先行刺,后抢袋,都足以做惠德的启示。

伊在倒地后的一刹那,一定感觉到这不是单纯的抢劫,而是爱莲的阴谋。

那时王福追过去了,四周没有人。

惠德是体育家,伤处并非要害;伊要报复,就忍痛跳起来;拾起了地上的凶刀,奔过弯角,去叩爱莲家的门。

爱莲正惴惴地在等待后果,听得了叩门声音,以为是河大有什么情报。

伊一开门。

就给患德据力地一刀,结果爱莲是毫无声息地送了命。

忠德行刺时,伊的左手大概在大门上触摸过一下,所以留下了指印。

伊的目的达到了,就奔回被刺的地点去,照样躺在人行道上。

这行动是在急速中完成的,大概前后不到五分钟。

等到王福追赶不着,召集了另一个警士华启东回过来,惠德也许假装着晕倒,也许是真昏晕过去了、你知道一个女子在经历了这样的刺激以后,神经无论如何坚强,昏星也不是不可能的。

我没有说话。

室中形成片刻的静默。

烟雾给风吹得乱袅。

一会,我又问:你说的这一切经过都是事实吗?他呼出了一口烟。

哈,我相倍如此。

相信?那末这还是你的设想?是的,不过不是没有根据的。

根据是什么?你能不能把你这设想成立的经过说一说?他点点头,揉熄了烟尾,另换一支新鲜的点着了,开始把全案作一个系统的分析。

他说:这案子在最初,像是彼此独立的两件,后来案情逐步开展,从地点,时间和凶刀上着想,彼此就联系起来。

等到我们发觉了曼苏到医院里去看惠德,又发现了手袋中的信,才确定这里面的关系非常紧密。

换一句话说,这显然是一出三角或多角型的恋爱把戏。

这戏中的两个女主角,一死一伤;嫌疑人有三个:计曼苏,壮飞,宋梦花;我们得到的线索:是一组指印,一个掌印,一把两面出口的插子,和一个乘汽车逃走的凶手。

这三个嫌疑人,虽说都沾染了所谓摩登的习气,在‘社交’方面活跃,但究竟还是学生身分,跟那把流氓们常用的小插子配合起来,不大和谐。

所以我认为中心点还寄托在那第四个坐汽车逃走的人的身上。

各方面的侦查逐步有了开展,嫌疑人物也挨次排除——首先是由壮飞,其次是来梦花——于是那中心人物更见着重。

后来风先生给予我一个启示,我就把握了这一条重要线索。

我从秋生嘴里探明了这第四个人是马阿大,又知道了马阿大和在爱莲的关系,使假定马阿大也许就是庄爱莲用做排除情故的工具。

可是矛盾来了。

凶器是同一把刀。

庄爱莲又怎样被杀的呢?阿大可会受了爱莲的酬报,感到不满,就索性杀死了他的雇主,然后再行刺丁惠德吗?霍桑提出了这几个疑问以后,停顿了,半闭着眼睛,连续地吐吸他的纸烟,像暂时歇一歇,又像等待我的批评。

我不良主地说:不会。

这太不合清理了。

阿大如果因不满爱莲而杀死伊,那就决不会再执行伊的命令行刺惠德。

不,这矛盾还是存在的。

霍桑点点头。

是的,矛盾还是矛盾。

因此我不得不另外开辟一条新线。

我就想到了惠德身上。

这新线你依据什么开辟的?那就是一级指印和两滩血清。

你总也记得前天早晨我们到庄家去勘查时,在通州路上顺便看过一看了惠德遭劫的地点。

人行道上不是有两处血迹吗?当时我也推想不出,只在脑膜上留下一个印象罢了。

但到了我的思程不得不转变的时候,这印象又重新活跃了。

那不会是两次倒地的原因吗?惠德第一次被刺倒地,在地上留下了一个血迹;第二次又倒地,却移动了些地位,因此又留下了另一滩血迹。

伊怎么会倒地后再爬起来?为报复而起来杀死爱莲,然后仍吓倒了掩护伊的行动,不是很可能的吗?他又停一倍。

我也不接口,默默地在估量他的理论。

霍桑又接续下去。

这个理论我也不是凭空建立的。

我还有一个依据。

就是那黑漆大门上的指印。

包朗,我记得我曾告诉你,那指印的线纹很细,那掌纹却粗得多。

所以我假定是两个人印上去的——指印是女子的,掌印却是男子的。

我凭着这两个依据,加上了恋爱活剧的可能后果,便成立了我刚才说过的假定。

于是我就到医院里去看一看惠德,同时又搜寻印合这假定的物证。

那是什么?血衣和曹德用过的牛奶杯。

嘱,就是化验室中那只白瓷杯子?你要印合丁簸德的指印?是的,我向那主任护士张小姐接洽了带回来的。

当然找另外有托词,不告诉伊真情。

伊还让我看惠德进院时。

穿的那件细夏布短衫,和那条白纺绸短裙。

短衫的左肩部有一个刀洞,前后面都有血渍。

但那条白绸的短裙的背部另有一个血清,不是污流而成的,而是卧倒时染上去的。

我回来以后,赶紧将杯上的范德的指印摄影放大,洗出来一对,果真和门上的一枚小指印相合。

于是我的理想便完全证实,先前的矛盾也自然融解了。

‘我想了一想。

又问。

还有那个单印呢?可是马阿大的?霍桑忽皱紧了眉毛,摇头说:不,不会是他的。

你知道揩即先印,掌印着印。

阿大在魏惠德以后既已逃走,决不会在爱莲被杀以后再到爱莲家去。

这个掌印的确曾困农牧的脑筋。

它虚幻地指示我这里面有两个人,可是不能决定那第二个人是谁。

现在我相信这掌印是和凶案无关的,也许是汪银杯,也许是那看守尸场的警察,也许是何健医士,在开门时无心印上去的。

要证明也可以,只要费些工夫,不过现在已没有必要了。

他的探索的过程,的确入情入理,而且都有实际上的依据,不能不使我佩眼他的头脑的敏锐和目光的周瞩、我等他丢去了烟尾闭目养神的时候,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说:霍桑,你看见丁惠德时说些什么?霍桑答道:我只间问伊和曼苏爱莲的关系。

我的措词是非常小心的。

伊虽也很谨慎,但口气之间很关心曼苏的被捕。

我的另一个目的,要着一春伊是不是一个标准的女体育家,结果也得到了满意的印证。

还有马阿大跟计曼苏说些什么?晤,你问我今天破晓前的结果吗?那也不坏。

马河大已向我承认了受雇行刺的罪行。

这原是实情。

但汪银林一定不会满意,会把爱莲的凶罪也加在他身上。

我已决定让银林去处理了、阿大原是一个把人家性命换取自己享受的暴徒。

他本蓄意要预谋杀人,不过没有成就。

所以他虽受些冤枉,也不值得可怜计曼苏呢?计曼苏是无罪的。

回头你给我打个电话给银林,叫他赶紧释放他、好。

他告诉你些什么?我从计曼苏嘴里知道了他和惠德的恋史,时间已有七年。

惠德是一个端庄真挚的女子,曼苏也并不薄幸。

今天曼苏对付我的态度和前天不同了。

他除了辩白自己的无罪以外,还有一种无言的要求,意思是希望我顾全些惠德,显见他对于爱莲的死,多少也有些怀疑惠德的。

我说:你没有把你所发现的向曼苏说明?霍桑突然丢下了烟,摇头说:不!这一点除了你以外,我能随便告诉别的人吗?我一说出来,这案子的结束不是要形成另一种方式了吗?伊是自卫,不是谋杀;在伦理观念上伊是无辜的!他说到这里,竟然声色俱厉起来。

他的倦容消失了,眼睛里射出正义的火焰,两只手交握着,身体也挺直了。

我老实说,我也表示同情,在法律的观点上也许不合,但就人道的立场上看,惠德是被害而报复,爱莲是作法自毙,马阿大也是自食其报。

这样的解决是完全合理的。

我准备遵守我的诺言,把这件案子搁起来,不再发表了。

不料事实上又有一个转变,这约束终于也无形解除了。

那天中午,一个电话从同济医院里打来。

霍桑马上跳起来。

他握着听筒说:喂,我是霍桑。

……幄,张小姐。

……什么,丁小姐上午回家去了,现在又来了?……为什么?……服了毒?……伊自己服的?晤,晤,我不知道,也许有什么误会罢?……好,我马上就来。

他的神色突然灰白,眼睛也呆瞪了。

他喃喃自语说:晤,我害了伊!……包朗,你也有分!你去了两次,我也访问伊一次,曼苏又被捕了,才使伊怀疑不安!……唉,大使人扫兴!……包朗,你已经通知银林释放计曼苏吗?……好,我马上去!他匆匆地奔出去。

正文 嗣子之死更新时间:2008-4-8 11:01:19 本章字数:12865一、一件看似平淡的案子我先来介绍一下本案中的一个角儿。

那人姓韩名承祖,是一个旧式商人,年纪已有五十五以外。

他身上穿一件细夏布长衫,白纱袜,黑缎鞋,非常整洁朴素。

他一手执一柄折扇,一手执一块白纱巾。

面上灰白中带青,一双棕色眼珠满现着惊恐的神色。

他坐在霍桑的对面,把那折扇紧紧地握着,似乎已忘掉了扇子的功用,只把他的回动的右手中执着的那块白巾不住地在他的额角上抹拭。

那白巾己经湿透了,差不多绞滤得出水。

霍桑仍闲散地躺在那张藤椅上,口中衔着一支纸烟,手里也拿一把折扇,缓缓地摇着。

他早己叫施桂送了一杯冷水给来客。

可是效力不大,它仍止不住来客的喘息骇汗。

他终于说不出话来。

霍桑又向施桂说,把电扇开了。

我们的寓所中虽装设着电扇,平时却不大应用。

这不是吝惜电费,是由于霍桑的怪癖。

他每逢热汗的时候,宁可惜重他的扇子,却不大喜欢享受电扇的逸福。

他的意思,以为人们应当劳逸得宜,不可太安暇,闲居时更应注意。

他一再表示过人的肢体若使过于暇逸,绝对没有劳动的机会,那末他的精神和思想也不免会发生惰弛状态。

这对于他的事业和生活都有重大的影响。

他抱着这特殊的观念,便在他的生活上处处实施出来。

例如他的寒暑无间的清晨散步;若是时间上许可,他宁可步行。

夏天的扇子的应用,也就是他的实施方式的一种。

电扇呼呼地旋转了一回,韩承祖的额角上的汗珠果然逐渐地减少了些。

霍桑才缓缓说:韩先生,你定心些。

事变既然来了,焦急并不是解决方法,还不如定定神,说明了你的来意,总可以有个办法。

韩承祖张大了呆木的眼睛,向霍桑有意地瞧一瞧。

他的惊慌的心似乎因这几句话得到了多少安慰。

这原是人们的普通心理。

任是平日刚愎自用的人,当遭逢急难的时候,总也盼望他人的同情。

无论实力的援助,即使言语或精神上的同情,也可使遭难人得到若干安慰。

他答道:唉!霍先生,这一次横祸实在太可怕!我的儿子志薪,因着我的侄儿惠杰的暴毙,竟被侦探们当做嫌疑凶手,今天早上已给人捉进去了!我和霍桑的目光彼此交换了一下。

我料想来客的故事不会怎样平淡。

霍桑不接口,凝神地让来客说下去。

韩承祖继续道:霍先生,志薪是我的独生子,如果有半个差池,我这条老命也保不住!现在只有你能够救他!霍桑婉声道:那末你把这事的原委说明白,我们也许可以效些儿劳。

客人点点头,说:是,我得先提一提我们的家世。

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做药材生意的。

我们弟兄三个靠了祖上的余荫,都有些产业。

我是长兄,次弟名守祖,三弟名念祖,虽则彼此分居,感情也还好。

我和二弟守祖仍做本行,三弟念祖却改行做中医,不过生意并不好。

守祖比我经营更得法,开了三片药店。

这是我们弟兄三个人的大概情形。

十八年前因二房里守祖没有生育,就把三弟念祖的儿子惠杰继承过去做嗣子。

这承继的事原是次弟妇姚氏的主张。

当时他们结婚已经五年,还没有生育过一次,虽然彼此的年纪还轻,但姚氏恐怕伊的丈夫借着没有子嗣的名目纳妄,便急忙把三房里的惠杰嗣了过去。

这件事彼此妥洽,大家都没有异议。

不料在立嗣的后一年,次弟妇姚氏自己也生了一个儿子,就是现在的师雄。

那时我原虑到要发生什么纠葛了。

幸而姚氏和二弟守祖都非常体谅。

他们向亲族中宣言,他们自己虽然有了儿子;但仍旧承认惠杰是他们的嗣子,将来的遗产照例彼此均分。

这样过了两年,大家相安无事。

后来三弟念祖因着在外面胡闹的结果,疮毒溃发了,染及三弟妇,夫妇俩便相继而亡。

这时惠杰的亲生父母虽死了,然而嗣于的地位仍旧稳固。

那年姚氏又产生一个女孩,叫娟宝。

因着这一次的生产,伊也就因产后病故世。

守祖虽赋悼亡,却独身不再娶,只雇了一个姓朱的乳娘抚养娟宝。

朱乳娘至今还在守祖家里。

现在娟宝已经十五岁,师雄也已十七岁。

那嗣子惠杰比师雄长四岁,今年已是二十一岁。

我默默地估量,这大概又是一幕宗法制度下的悲剧。

霍桑闭着眼睛静静地倾听。

他听得韩承祖的话略停一停,便张开眼睛来发问。

他说:你的家世的大概,我已经明白。

你方才说那个嗣子惠杰此刻已经死了。

他怎样死的?承祖膛目道:毒死的。

就为如此,我的志薪才遭殃!霍桑道:那末你把惠杰死时的情形说一说。

韩承祖道:惠杰本在南京法政学校里读书。

现在离暑假本来还有两个星期,因着守祖的病势危险,特地打电报叫他回来。

守祖自从前年得了咯血病,据医生诊验,说是肺痨,虽然尽力治疗,然而时发时愈,终竞没有断根。

到了本月十一日那天,他忽然又病例了。

请了许多中西医士,服了不少药,病势非但不轻减,却反一天一天地加重起来。

到前天十四那天,他自知不妙,就打电报到南京,叫他的嗣子惠杰回来。

昨天十五日午后,惠杰果然赶回来,父子俩见了一面,谈了几句话,守祖就在昨天傍晚身故。

亲戚们得到了守祖的死信,大家都赶去吊唁。

惠杰一面请亲戚们料理他的嗣父的丧事,一面宣布他的嗣父的口头遗嘱。

他说他的嗣父的遗产合计约有六十万,除了娟宝的奁费十万元以外,余多五十万,归惠杰和师雄两个人均分,每人各得二十五万。

不过这时师雄的年纪还轻,娟宝也没有到出阁的时期,全部财产都暂归惠杰掌管。

他又取出守祖临终时交给他的帐册,租折,田契等做证据。

亲戚们听了这个口头遗嘱,不无有些诧异。

因为守祖和惠杰生前不大融洽,怎么会有这样的遗嘱?不过当时大家只注意料理丧务,没有人发什么议论。

到了今天十六日早晨天气非常热,大家正在给守祖大硷的时候,忽传说:惠杰发痧,于是忙着去请医生。

不料医生还没有到门,惠杰却已经气绝死了。

霍桑仰起些头,说:这样说,惠杰是患癌症死的。

怎:么又有疑问?韩承祖忙道:他不是发痧死的,是中毒死的。

因为他死后的状态十分奇怪。

他的嘴唇和指甲都现青黑色,口角和鼻孔外面还露着血迹,都是中毒的迹象。

这中毒的见解有没有证实过?还是只凭着外象的观察,便指为中毒?证实了。

据医官和侦探的检验,都确信他是中毒死的。

可有什么服毒的证据?那侦探在书房里寻到一只茶杯,杯子里有一些黑水,说是一种化学的毒药水。

因此他就疑心我的儿子志薪!他喘息着,又将那块湿透了的白巾抹到额角上去。

霍桑皱着眉峰,怀疑道:那侦探根据什么理由疑心你的儿子?韩承祖又张大了眼睛:说出来真荒谬。

因为志薪在江南医学校里读书,家里的人只有他研究化学。

所以就疑心他谋害。

晤,这样的理由真有些荒唐。

那侦探是谁?他叫蔡长福,是东区警署里的一个探目。

他听得我的志薪说,志薪曾和惠杰同桌吃过饭,又曾在书房中喝茶谈话,所以便疑心他。

但和惠杰同桌吃饭的人,除了志薪以外,还有守祖的亲生子师雄,和守祖的内侄姚荷轩。

那个饭桶侦探不疑他们两个人,却只疑志薪。

你道可恶不可恶?他们四弟兄同桌吃饭在什么时候?就是昨晚上的晚餐。

四人中哪一个年纪最长?死的惠杰最长;荷轩和志薪同年,都是二十岁;最幼的是师雄,今年只有十七岁。

有人结过婚没有?都没有。

亲戚中可还有什么别的人在场?我和内人和守祖的内兄姚尔强还有我的表叔李崇道等虽都在场,不过不曾和惠杰一起吃饭,没有接触的机会。

那末据蔡侦探的意见,是不是就因着同桌的缘故,就说志薪下毒谋害?侦探很注意茶杯中的黑汁。

他知道志薪和死者在书室中谈过话,就此疑他。

至于同食的关系是夏医官的见解。

因为惠杰未死之前,曾呕吐数次,夏医官把那吐出来的东西略略验了一验,假定是中毒。

因此便说和他同桌而食的人不能无关系。

这夏医官也只疑令郎?不,他说他先得把吐出来的东西仔细查验。

查明了什么毒质,然后互相参证,方可指定。

霍桑点头道:这话还觉得中听。

但茶杯中的黑汁,他曾察验过吗?韩承祖道:他已分取了一半,预备带回去查验。

这黑水究竟是什么东西,现在还不知道。

霍桑低一低头,交抱了两手在深思。

室中静一静。

电扇好像没有用,来客的额汗还是在分沁。

我始终采取旁听态度。

一会霍桑又问道:那个亲生子师雄和惠杰,往日里的感情怎么样?承祖道:师雄去年才进上海中学,人还忠厚。

他们弟兄俩的感情怎样,我不知道。

因为他们俩在两地求学,平时不常在一起,外人自然不容易知道。

惠杰的表弟姚荷轩呢?他似乎比较师雄厉害得多。

他的父亲姚尔强是个律师,荷轩也在研究法律。

那姚尔强可就是已故的守祖的妻弟?不,他是次弟妇姚氏的长兄。

荷轩和惠杰的感情又怎么样?他们起先曾同过学,彼此似乎很投机。

霍桑的目光又在地席上停一停,便立起来,伸了伸腰。

他说:这案子的情节,大概我都已了解。

现在我得向各方面调查一下。

你放心,别白白地忧急。

事情只能一步一步地进行,总有个水落石出。

天气这样热,急坏了反而不妙。

现在你把那夏医官的姓名和姚荷轩的住址写明了,安心些回去吧。

韩承祖果真安慰得多,态度也比初来时从容些。

他把住址写在纸上,接着便摇着折扇,千谢万谢地辞别出去。

二、推车撞壁霍桑把电扇关了,仍旧拿起了他的折扇,又烧着一支纸烟,回到藤椅上去。

他闭着眼睛,且吸且缓缓地摇着扇于,分明在那里思索。

一会,他张开眼睛来问我:包朗,你可能陪我走一道?我应道:你要往长滨路韩家去?韩家当然是要去的,但此刻先得去见见那医官夏芝苏。

好。

你对于这件案子有什么见解?霍桑把烟灰弹去了些,答道:据我想,这只是一件寻常的遗产纠纷案。

我略略有些失望:你想蔡长福的举动不太鲁莽吗?霍桑微微叹口气:他这样子随便拘人,简直是胡闹。

他顿一顿,又表示他的见解:你想他所以怀疑志薪,据说就根据志薪和惠杰曾在书室内饮过茶谈过话的缘故。

但茶杯中的黑水是不是毒药,不是可以随便指定的。

假使是毒,惠杰的死是不是就因着这毒药致命?这两个要点都还没有证明,他便贸贸然将志靳捕去。

你说不是胡闹是什么?我也不禁叹气说:这原是侦探们的惯技!他们高兴要抓一个人,就随便抓一个进去玩玩,抓错了也绝对不负什么责任。

霍桑喷出了一口烟,说:这就是我们努力的对象。

这种公务员随便玩法的现象,我们决不能让它延续下去!他的声调带些愤激。

我静一静,又问:那末你的主见怎么样?能不能先说给我听听?霍桑吐了一口烟,点头道:也好。

这案子既然说不上什么疑难离奇,我不妨破一次例,把我的看法预先说一下子。

我非常欢喜。

因为霍桑每探一案,总是郑重其事,不肯预先说明他的见解,好似一落迹象,如果不能实现,会伤失他的令名。

所以总得等到全案结束,他才肯把闷葫芦打破。

此番他居然肯破例,我自然不由不高兴。

霍桑说:我看案情大概总不外乎遗产问题。

但在确定之前有一个先决问题:就是惠杰的死是否真正中毒?假使不是中毒,或因长途冒暑,或因别的急病而死,那不消说这疑案就根本不能成立。

如果确是中毒,我相信中毒的缘由,十之八九会和遗产有关。

因为惠杰是一个嗣子,而且他宣布过守祖的口头遗嘱,自然不免要引起他人的竞争。

竞争上有直接嫌疑的人,当然是守祖的嫡子师雄的女儿娟宝。

我问道:你想那志薪和荷轩不会有关系?这两个人只有间接的嫌疑。

因为他们对于守祖的遗产本来没有分。

即使毒死了惠杰,遗产只能归师雄独享,不会分润给他们。

不过通同的可能也不能说一定没有。

就是名分上虽没有承受守祖的遗产的权利,暗中也许和师雄通同。

如果他们先煽惑师雄,他们中有人把惠杰毒死了,师雄应给报酬若干。

要是师雄同意了,那末这两个人也就有间接谋害的可能。

还有其他可能性吗?除此以外,志薪或荷轩平时和惠杰有怨隙,这时他们看见惠杰承袭遗产,而且独霸财权,洋洋得意,他们或者就因怨生妒,就此毒害他。

不过我看这一着的可能性并不大。

除了这几个人以外,还有别的可疑人吗?别的人虽多,可是对于谋产案上没有充分的根据,我们不能凭空推疑。

即使下毒的人,也许有什么佣仆等辈,不过主动的决不会是仆人们。

我想一想。

又问:我看佣仆中间有一个人似乎有主谋的可能。

霍桑放下了纸烟,带着诧异的神气,反问道:喔?是谁?我答道:据韩承祖说,抚养娟宝的有个姓朱的乳娘。

或者伊因着回护娟宝或小主人师雄,觉得惠杰这样子独霸,遗产,深恐小主人将来受祸,就趁老主人新丧的机会,下手毒死他。

你想可能不可能?霍桑沉吟了一下,说:晤,可能性不能说没有。

不过在没有勘问之先,我们不能够下任何论断。

他立起来,放下了扇子,扣一扣白纺绸的领带,走到衣架那边去。

我暗想这事经过了霍桑这样推度,事实的真相谅来也相差不远。

这的确不像是怎样疑难的案子。

我说:霍桑,这回事不见得怎样困难,现在你去查勘,也没有什么特别手续。

我这里有些未了的笔墨,不如你一个人去走一趟吧。

霍桑向我做一个嘴脸:唉!包朗,你真狡猾!你叫我把案中的情由先给你说一说,现在你对于案情既已有了一个影子,以为再去探究,也没有多大兴味,便怕到外边去流汗了!是不是?我笑道:对,我的心事被你猜中了。

不过要是你一定要我去,我也决不怕热不出去。

霍桑穿上了那件国产章华白哔叽外褂,挥挥手:算了罢。

你既然怕热贪懒,我也用不着勉强你。

不过这是一种教训,下一次你若再要我先说案情,我不能不审慎些了。

他把草帽取下来。

我又问:你此刻直接去见夏芝苏医官?霍桑点点头,开抽屉拿应用的东西。

我道:那末你问明了是毒不是毒的问题,能不能先行打一个电话给我?他答道:好,你安安逸逸地听好消息吧。

他冒暑走出去。

我就收束神思,把未完稿的《江南燕新案》继续写下去。

这一节恰巧是案中的紧张部分,写到案情危险的当儿,我自己也差不多化身进去,头部的汗液淋漓地泻下来。

约摸过了一个钟头,电话机上的铃声琅琅地震动。

我急忙掷笔去接,果真是霍桑从夏芝苏那里打来的。

我问道:怎么样?毒物可曾验明白?霍桑道:验明了。

惠杰的死实在是中了砒毒,不过毒量并不多。

茶杯中的黑水究竟是不是毒汁?不是。

那是蔡长福闹笑话。

茶杯中的黑水是浓茶。

那泡茶的水大概为着水管生锈的缘故,含着一些铁质,一经茶叶中的丹宁酸的化合,自然就会变成深黑色。

这原是很普通的化学原理,那不学无术的蔡长福竞把它当做凶案的证据,贸贸然怀疑人家。

你说他是不是一个胡闹大家?那末你可曾见过这一位善于胡闹的大侦探?我刚才已经打电话给他。

他听得茶杯中的黑水不是毒汁,是浓茶,似乎也有些自觉卤莽。

现在我就要往韩守祖家去。

如果查得了真凶,那韩志薪的嫌疑就不难立刻洗刷清。

电话断了以后,我重新着笔,又写了两个多钟头,觉得有些疲乏,便收拾稿件立起来。

时候已是六点多钟。

一轮炎威垂尽的残日渐渐儿向西沉下去。

天空的暑气因着失去了日光的撑腰,不免振作不起,逐渐地衰落,风姨却开始抬头了。

气候觉得凉爽一些。

我洗了一个澡,还不见霍桑归来。

直等到暮色滨海,街上的电灯都放了光,我才见霍桑垂头丧气地踱进来。

这形状给我一种意外的惊异。

为什么?莫非有什么意外的事?他卸下哔叽短褂,又把草帽向桌子上一丢,倒身在他的藤椅上。

他说:包朗,我失败了!我大惊道:失败了?怎么——我已经向韩家的许多人一个一个仔细问过,竞寻不出一个真凶!你问过几个人?刚才我不是假定过关于谋害惠杰的有直接嫌疑的人,就是守祖亲生子女师雄和娟宝两个人吗?这两个人都是天真末熟的小儿女,人事尚且不明,哪里会干这种谋财害命的勾当?那姚荷轩父子,人虽然厉害,但是对于这件事谈吐间很公允坦率,况且他们的家境也还好。

我又查明荷轩和惠杰平时非常莫逆,在情势上也不致出此毒手。

那姓朱的乳母怎么样?伊是个吃素念佛的人,年纪已经五十,心地似乎很慈祥。

吃素人未必都是善良的。

不错,不过我相信我的眼睛还不会溺职。

我问伊时,伊也坦白地实说。

伊的确觉得惠杰独霸财产,很替小主们担扰。

但是伊究竟是个佣仆,除了心里怀疑以外,也无法抵抗。

所以下毒谋命,我料定这老妇人断断不会干。

我想了一想,又问:此外可还有没有别的人?譬如亲戚佣仆等辈?霍桑摇摇头:我也和我们的委托人的表叔李祟道谈过一谈。

他是个七十多岁的道学先生,完全没有可疑。

我又问过一个男仆和两个女仆,也寻不出什么疑迹。

韩家里烧饭的是谁?晤,你疑心厨子下毒吗?那不近情理。

因为同桌吃饭的有弟兄四个人,如果食物里面有毒,何以单单死了惠杰一个人?那末惠杰的死难道是自杀的?霍桑低沉了头不答。

他的眉峰间的皱纹刻划得很深。

我又道:霍桑,那个被拘的志薪不会真有什么可疑处吗?我们会不会受成见的支配7 霍桑道:我虽没有见他,但从情势上推测和听各方面的口气,我也敢说志薪决不是杀人的真凶。

可是我虽相信他含冤,寻不到证据,又怎能给他洗刷,回复他的自由?他叹口气。

包朗,我失败了!我受了他的父亲承祖的嘱托,又轻许他终可以水落石出。

现在水既不落,石也不出!你想我怎样对付他?他的神气沮丧了,声音也变了常度。

低垂着头,把目光注在地席上。

唉,一件看似平凡的案子竟会处处撞壁,找不到一条出路!霍桑从事探案以来,虽也不免有失着之处,可是从来没有像这一件案子的山穷水尽。

他起先也以为这是一件寻常案子,不难着手成功,谁知竞这么幻秘,反使他陷进了失败的境域2 现在怎么办?卸了责任不理会吧?他已经应允于先,食言固然不应当,失败的声名也不能逃。

再打算进行吧?听他的说话,差不多已是推车上壁,无路可通。

这样看,进退两难,他这一次的失败免不掉了罢?三、一种考试霍桑立起身来,向书架的顶上取下了那只提琴的皮盒,拂去了些灰尘,开了皮盒,把那乐器取出来。

他说:包朗,这东西我好久没弄了。

你听我拉一会。

霍桑对于音乐有相当的嗜好。

他所擅长的,只有一种伐乌林。

我有时向他取笑,他是否也沾染了那班没心肝朋友的摩登毒,故而只喜欢西洋乐器。

他便声色俱厉地说出一篇大道理。

他说音乐是艺术之一种,艺术本来是没有国界的。

本国的乐器太单纯,又偏于缓弱萎靡,所以不喜欢。

他绝不承认像那些奴性的人们,脑中装满了西洋偶像,事事物物,不分青红皂白,都迷信着西洋。

他说的话自然是合理的。

因为音乐是属于美感的。

人们的审美情绪既然彼此不一,嗜好也当然不能够强同。

这时他在懊丧失望之中,却仍有闲情雅致玩弄音乐,我真佩服他的镇静精神。

他抑扬顿挫地拉了一会,把乐器放下来,又取了一支纸烟和一把折扇,重新归座。

我从电灯光中望过去,他的脸上的神色似乎比前焕发了些,已不像刚回来时那么灰白丧沮。

他常说音乐是精神上的补益剂,从这一次例证上看,他的话当真不错。

他一壁吸着烟,一壁摇着扇子,闭目静思,一回儿紧皱着双眉,一回儿忽又暗暗点头,末了他的眉宇好像明朗些,仿佛阴霾沉沉的天空忽然透露些淡淡的阳光。

他也许已经寻得了什么出路了吧?我问道:霍桑,你可是想出了什么解决方法?霍桑疑迟道:不是方法,只有两种设想,但是渺茫得很。

有了设想,终比束手无策的强。

你可能说出来商酌商酌?晤,也好。

你方才疑心惠杰或者自己服毒,这是情理中必无的事。

他既然有了承袭遗产的机会,前途的希望无穷;而且当他向众亲戚宣布遗嘱的时候,还是兴高采烈的,当然不会自杀。

不过你这提示,使我想起了他是才从南京回来的。

或者他在未归之前,遭了人家的毒害,等到回家后,毒发作了,便酿成这一桩疑案。

对,这分析有些近情。

但你有什么根据没有?霍桑思索了一下,才说:关于理论方面,或者惠杰在学校里面有什么仇敌,听得他的嗣父将死,他有承产的希望,便因疾妒的缘故暗暗地害他。

关于事实方面,也觉得符合。

据夏医官检验,毒质非常轻淡。

那末毒性的发作也当然迟缓。

所以他若在外面受毒,等到回家的第二天才发作而死,也很近情。

我答道:理由很充足,但是有一个前提。

韩惠杰生前的为人怎么样?是不是真有像你所说的仇家?你得先查一查。

霍桑点头道:不错。

这一层我早已想到。

惠杰很厉害,不但他的嗣父守祖不满意他,亲戚们也众口一词。

别的莫说,但瞧他生前弟兄辈中最莫逆的,只有姚荷轩一个,就是一个明证。

因为我觉得荷轩是一个精核不过的人,惠杰所以单单和他友善,当然是气味相投。

因此,他生前有没有怨家,也不难推想而知。

那末你何不就从这一条线路进行?是,这条路进行固然还不难,不过我还有一种想法,两者之间,一时竞无从抉择。

喔,还有一种想法,是不是更近于事实?我看似乎更近些,但着手的方法却完全没有头绪。

我进逼一句:那末这又是怎样一种想法?霍桑道:据我调查,守祖生前和惠杰的感情并不融洽,但他到临终的时候,竟会把财产的全权交托惠杰,所以亲戚们都觉得出乎意外。

我又听得娟宝的乳娘说,守祖在跟惠杰回来会面之后和气绝之前,曾有两封信叫朱乳娘投入邮筒。

这也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

对,这两封信一定有关系。

你可曾查明白?没有。

朱乳娘不识字,不知道寄给谁。

我到邮局里去问过,但信没有挂号,无从根究。

你想这信有什么作用?会不会是守祖真遗嘱?或是他向什么知心朋友去托孤?我不知道。

这事真困人的头脑:如果另有遗嘱,那就早早应得预备好,何必等到临终前方才发落?若说托孤,他既已把帐册,房折,田契交给惠杰,明明指定惠杰是受托人,何必又另托他人?我失望地说:唉,真困脑筋!那末你的设想怎么样?霍桑摇几摇扇子,把思绪理一理,才说:第一点,守祖平时既然不喜欢惠杰,惠杰又不是他自己生的,但守祖临终时却把财权完全交付惠杰。

我认为这是反常的。

第二点,那两封信的投递是在守祖和惠杰会晤以后,也显然别有用意。

我根据这两点,觉得惠杰的死,和守祖本人似乎有关系。

可惜现在守祖已经死了,再不能够取证,那两封信又没有着落。

所以我虽然怀疑,却没有着手的方法。

他的眉尖又蹙紧了。

唉,包朗,这回事可算得棘手已极2 我的失败大概免不掉吧!沉默控制了这空问。

在爱莫能助的局势下,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分忧解困是朋友应尽的义务。

我当然很愿意给霍桑分忧,可是我能做些什么呀?霍桑默默地摇着扇子,额汗还是在蒸发。

我无言相对了一会,找出了一句慰藉。

霍桑,放弃了吧,别再苦思哩。

人谁没有失败?他突的站起来。

不!我没有到筋疲力尽的地步,决不放弃我的希望!喔?你还有希望?是。

我再要到韩守祖家去查一查!他放下了折扇,又去取衣架上的短褂。

我问道:你再要查什么——玲玲玲!……一阵门铃声挫断了我的问句。

施桂引进一个人来。

那人穿一身淡青灰色的西装。

一副阔边眼镜罩住了一双黑色有力的眼睛。

他的年纪在四十左右,身材颀长,行步时的状态轩昂而稳重,似乎是个饱经修养的人物。

霍桑欢迎道:夏医官,难得你光顾。

不是有什么关于毒杀案的消息吗?我才知这就是夏芝苏医官。

夏芝苏和我打了一个招呼,彼此坐下来。

他笑嘻嘻地答道:正是呢。

霍先生,我刚才听得你的高论,竭力替韩志薪声辩,说他是冤枉的,谋害的一定另有他人。

我因此引起了好奇心,很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现在我来问一问,哪一个是真凶,你已经查明了没有?霍桑定一定神,眼光从斜侧里射向医士。

他带笑说:唉!夏医官,你来考试我?……晤,也好。

我就给你考一考!你问我真凶是哪一个吗?这何必我说?你也早已知道了啊!答复很巧妙,防御态势中有着反攻的策略。

可是对方也太狡黠。

夏芝苏点点头,也笑道:不错,我已经知道了。

不过我要你先说出来。

唉,考题相当凶!我不禁替霍桑担忧。

几分钟前,霍桑还没有把稳,此刻又怎么能够回答?不过我听夏医士的口气,似乎真凶已有了着落,这又是一种意外的喜讯。

在一喜一惧的情绪交织之下,我简直不能自持。

我瞧瞧霍桑。

他仍不慌不忙。

他从藤椅靠手上拿起了那把折扇,又把一腿叠在膝上,缓缓地扇着。

他的目光仍凝注着来客。

他仍含笑说:你这位考官真厉害!好,你既然要我先说,我姑且说一句隐语。

我以为那凶手非常狡黠。

他捷足先逃,法律的罗网已经罩不住他。

夏考官,你说对不对?夏芝苏呆一呆,向霍桑瞧一瞧,又微笑说:隐语不算数。

你得直说出来!真厉害!我仍暗暗地给霍桑捏汗。

他到底应付得下吗?霍桑仍镇静地说:怎么?难道我的答案还不能合题旨?晤,题旨是合——晤,你答的太含混。

你别探我的口气。

你得清清楚楚地指出来!好,那也容易。

我说的凶手已经捷足先逃,是说他已经逃到了别一世界里去!这已够清楚吗?晤,还不够。

你得说出凶手的姓名!韩守祖!霍桑道三个字的答语,像迅雷,像奔电,给予对方和我的刺激简直不能用文字形容!夏芝苏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从眼镜后面射出来,直射向我的朋友的脸上。

他的神气分明已从诙谐而带些讥讽的变为惊异而敬佩的。

考卷当然是合题了。

但我实在不知道霍桑具什么神通,竞能在片刻之间,知道了行凶的凶手!而且凶手又是这样出乎意想的一个!霍桑舒了一口气,摇着扇子,说:夏考官,我大概可以及格了吧?凶手是惠杰的嗣父。

他比惠杰先死,法律自然再及不到他的身上。

是不是?夏芝苏惊叹道:霍先生,你的本领真不小!照我看这一件案子实在出乎寻常,所以特地来试你一试,不料到底瞒不过你!可是你究竟凭什么方法探究出来的?霍桑笑着道:你还问我?……嘿嘿嘿:老实说吧。

我虽然有这样一个设想,可是还不能确定。

给我确定的还是你!换一句说,就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夏芝苏偻着身子,疑讶道:什么?我说过什么话?你虽像在刺探我,我可不曾说什么啊。

你的嘴里虽没有说,可是你的神气态度早已暗示我了。

好了,我的考试已经交卷,你也得把你所知道的宣布出来了。

夏芝苏不回答,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授给霍桑:你瞧罢。

这是我录下来的副本。

那封原信是从邮局寄给殷厅长的。

信是韩守祖亲笔写的。

霍桑丢下了折扇,把纸接过了,就着电灯光朗声念道:这信发表的时候,我希望我的嗣子惠杰也已同归于尽!我承认他的死是我毒死的。

因为他是一个阴险狠心的人,背后又有人援助。

他的心目中完全不把我看做嗣父,只希望我早一天死,他可以夺取我的产业。

所以我死以后,不但财权要被他独占,我儿师雄年幼,也不免要受他的欺害。

我的病现在已经绝望,为着防患未然起见,便决意牺牲我自己,乘机杀死他。

我先发电叫他回来,回来后我用温语向他托孤,并将废弃的帐簿契折取出来给他,使他信任不疑。

他果然很高兴。

那时我预先将猛烈的毒砒放入我的药里。

当他送药给我的时候,我叫他先尝一口,试一试药味怎么样。

他果然用力地喝了一口。

那时他喝了一口药,当着我的面,似乎不好意思吐出来,只得勉强咽了下去。

他告诉我药味很苦。

我也就把药喝完了,又和他谈了几句,随即把契据交给他。

他完全不觉察我的计谋,高高兴兴地下楼去。

我知道我的生机快尽了,急忙草好了两封遗信:一封投给警厅,一封寄给我的知己朋友在无锡开保康堂药店的许义高,预备说明惠杰的死是我下毒,和师雄或其他人没有关系。

因为我怕惠杰死了之后,也许有人要疑及师雄,那就违反我的本意了。

唉,我写到这里,毒性渐渐在发作了。

我明知迟早之间惠杰也要和我走同样的路,可是我不能够眼见他先死,还是一件恨事!我死之后,一切财产均归我子师雄和女儿娟宝承袭。

我这一次的举动实在是万不得已。

恕我罪我,只能听凭公论了。

这件案子会有这样的结果,我就说一句梦想不到也并不夸张。

霍桑虽然也已推想到这一层,可是若没有这一封韩守祖的亲笔信发表,他只凭着空洞的想象,当然不能够结局,那就也终于免不掉失败。

所以他事后回想,觉得这一次的成功,实在是太侥幸,也是非常危险的。

那封信经法院发表以后,又得到许义高的证实,韩志薪当然就恢复自由。

一星期后,韩承祖又满头大汗地赶来。

他带了几盒人参来送给霍桑。

霍桑是最反对吃补品的人,可是在承祖的盛情难却之下,只得勉强受下了。

承祖说了许多感激话,说等志薪大考终了,还要叫他亲自登门道谢。

他告诉我们守祖的遗产,因着惠杰既死,又不会成婚,他的本房中也没有嗣续,只能按照守祖的遗言处理。

这一笔遗产私有的无聊帐,我们既不感兴趣,就也不去多管了。

< 全文完>正文 逃犯更新时间:2008-4-8 11:01:51 本章字数:36044一、黑形与枪声说起我的嗜好,也有不少项目:如旅行文艺美术纸烟等,近年来又加上一项,就是瞧电影。

这天晚上恰是八月十三。

晚餐时一阵子倾盆的雷雨把温度降低了不少,凉风习习已含着些儿凉意。

我的妻子佩芹因着那一阵大雨,伊的瞧那《金缕痕》片名的兴致竟也像气候温度一般地降低了。

我的意志比伊坚定得多,晚膳既毕,仍独自冒着雨前去。

这《金缕痕》一片在描写和结构表演取景方面,处处都合乎艺术的原则,的确当得起名片的评价。

所以我虽冒雨而往,还觉得非常值得。

唯美戏院位置在公园路的北端,从戏院到我家里不过一里多路。

我出院时雨点已停,街路上经过雨水的冲洗,清洁非常。

我瞧瞧手表,恰指十一点二十分钟。

安坐了近三个钟头,身体上感到有活动一下的需要,我便定意步行回去。

我沿着公园路向南进行,影片中的情节,兀自在脑子中一幕一幕地自动搬演。

那是一出悲剧,描写一个女子在少年时爱上了一个有志而清贫的男子。

他们的性情面貌都相称,尽可以成一对美满的佳侣,可惜因着社会地位的阻限,那女子受了环境的诱惑和逼迫,终于好梦难成,另外嫁了一个富家儿。

在结婚以后,伊的安富尊荣的愿望固然满足了,可是敌不住伊的精神上所受的痛苦。

原来那富家地非但不知道温存体贴,而且项指气使,纵博视邪,无所不为,伊的生活便陷入寂寞悲惨的境界。

这女子受尽痛苦,便自怨自艾起来,恨不得时光倒流,把先前的错误纠正过来。

后来伊的丈夫因着堕落而破产,伊的痛苦又从精神的面扩充到了物质方面;进一步到达了禁飨不继的地步,于是伊更不堪了。

这时候那先前的情人已经卓然成名。

他的心坎中仍不忘他的旧时的爱人。

他听得了那女子的景况,使千方百计探寻伊的踪迹,准备尽量地助伊,使伊重事逸乐。

后来他在一家小旅舍中会见了他的爱人,但伊已是愁病交迫,躺在一张破榻上,一息奄奄了。

我觉得那片子的最后一幕确是最紧张动人。

那男子紧紧抱着他的爱人的头,眼泪汪汪地凝注着他的爱人的憔悴灰白的脸。

他竭力地安慰伊道:玉妹,你苦了!可是现在你有了新的生命,你尽安心吧。

现在我的能力,尽足以使你安享了。

你要什么,爱什么,我都办得到。

我告诉你,我的奋斗努力和今日的成名,都是为你。

所以我的一切所有,甚至我的生命,都在你的指挥之下!玉妹——玉妹——话说得非常恳挚而沉痛,可是竟没有多大效力,只使那妇人用合的双目微微地张了一张,伊的枯萎的嘴唇上,又略略现出一丝笑容,接着伊就在这一笑之中瞑目而死了。

紧抓心弦的剧情占据了我的整个的意识,从公园路缓步向市对,竟像忘了我在路上走。

不久我便到了和平路的叉路。

我的归途必须向东转弯,从和平路经过。

当我将到转角的时候,才走一定神,遥遥瞧见一个警上站在路旁的电灯木背后,正和一个少年女子在谈笑。

在一瞥之间,我就撕知了他们谈话的性质。

我暗暗地忖度:世界上具有最大的力量的是女子!伊能够鼓励一个男子,使他奋发振作,创造新的世界,但同时伊也能使他堕落毁灭,沦入无底的深渊。

……这个警士若不是有这样一个伴侣来提报他的精神,这样夜深人静,他也许要到墙荫檐角下去叩睡乡的门了吧?砰!一声巨响直刺我的耳鼓,我顿时停止了脚步,又收摄了我的还想。

我急急辨别那声响的来路。

这分明是手枪声音。

因着雨后夜阑,街上已是车马绝迹,所以我确信我的听觉不会错误。

那枪声是从我的前面来的。

那时我恰要转弯进和平路去,但还没旋转身子。

于是我急急放开脚步,穿过了和平路,到转角上站住。

那个谈情的警士已从电杆木的背后闪出来,站在马路的中心,向着街的四叉探头探脑地乱望。

分明他也已被枪声所惊动,一时却寻不出枪声的来由。

谁开枪?……可是你——?警士的眼光一射到我的身上,一边高声叱喝着,一边迎着我奔过来。

我觉得这个人太冒失了。

你管的什么事?也许调情调管哩!他显然料不到我会有这样的答话,呆住了向我发任。

这时候我的眼睛角里忽又吸收一种异状。

在公园路的西首,距离转角约有四五家门面,有一个黑形闪过,接着这黑形飞也似地向前奔去。

唉!有个人跑了!……快赶上去!我说话的时候,把手指指着那逃人的方向。

警士倒也知趣,一听得我的紧急的命令,立即表示接受。

他向前面望一望,随即举着警棍,投步追过去。

我的好奇心已被枪声和黑形所激动,精神的紧张也已到了高度。

那警士虽已担当了追赶的任务,我也不敢怠慢,急急走到那黑形出发点的所在。

那里是一排两上两下的西式楼房,共有十多家。

每家门前都有一方小院,前面围着短墙,附联着两扇金花的铁门。

当我在转角上时,瞧见那人逃出的屋子,距离街用约有四五家门面,但究竟是四家或是五家,因电灯的光力不足。

我不很清楚。

那些属子又是同一式样的,辨别更难。

我看见那第四家和第五家的楼上楼下的窗上都露着灯光,前面的铁门又同样合着,不能不有些踌躇。

第四家的门口,钉着一块黑地白字的铅皮牌子,是张康明律师。

我走近铁门,顺手推一推,里面闩着。

我又走到贴隔壁的第五家的门口,门上也钉着一块铜牌,是西医吴小帆。

这扇铁门却应掩着。

我推了开来,向里面一窥,小院中停着一辆下篷的包车,却间价没人。

经过一度简捷的考虑,我便轻轻走进去,跨上了石阶。

这屋子有两室并列,南首的一室中的灯光比较亮一些,但都静悄悄地没有声响。

怎么办?喊一声吗?不。

我走上了阳台,凑近那两扇法国式的玻璃长富,因为有灯光从窗帘的隙缝中透出来。

我把头凑到窗缝,向里面一瞧,不由得展了一震。

二、我的经历这南边一间分明是一个医士的诊室,向外有一只药橱,右手的靠壁处排着一张圆桌和两把椅子,桌椅对面有一张书桌,桌面上有几张杂乱的报纸。

书桌后面的近外用处,有一个书架,架上排满了许多西装的书籍,和一叠一叠的杂志报纸。

靠着长窗的两边,有两个安乐椅的客座,右倾里就是通隔室的门口。

就在这个门口,有一个穿白色长衫的男子侧身横在地上,头部向着书桌,两足却横在门口。

旁边另有一个穿西装而卸去短褂的男子,正俯着身子,在瞧视那躺卧的人。

当我的眼光瞧到这诊室的时候,那西装的男子正突的立直了身子。

也许是我上阶时漏出了些声响,因此惊动了他吧?或是他自己心虚,才有这种举动?他立直了以后,回头来向长窗上瞧一瞧d我急急把身子蹲下了,不使他瞧见。

幸亏他还没有疑心到窗外有人偷窥,故而并不曾开窗出来。

我又凑近窗帘缝,看见这穿西装白衬衫的男子转到书桌后面去。

他站一站,像在用耳朵倾听;接着他从灰色法兰绒裤袋中摸出一支黑钢的手枪,轻轻地开了抽屉,将手枪放入层中;又摸出钥匙来锁抽屉。

我瞧他的神气慌乱无措,行动有些诡秘,一望而知他已于下了一件恐怖的罪案。

因为我的眼光再度接触那个躺卧在地上的男子时,又发见那件白绸长衫的胸口上还留着一大堆鲜红的血渍!这发见是意外的,我又不禁嫩暗起来。

我能直接走进去干涉他吗?还是再悄悄地窥探他一会?这疑问立即自然地解决。

一阵急促而重浊的皮鞋声响自远而近,转瞬间先前那个警士已气息淋淋地奔进铁门,一直走上石阶。

静境既已打破。

我的暗中窥察的计划已不可能,我便索性公然地和警士招呼。

我说:一怎么?没有追着那个人?警士道:我发脚时果然瞧见一个黑形,可是一直追到吉庆路,还不见那家伙的影踪。

那末我们走进去。

这屋子里面已经发生了一件杀人案哩!我和警士作简短回答的时候,陡听得屋子里发生一种扰乱的声响,似乎有人因急速地奔走,撞翻了一把椅子。

那警士一听得,便首先向那北首一室的门走去。

门上虽装着电铃,他并不按铃,直接推门进去。

我急急跟在后面。

这一室象是一间病人的候诊室,中央有一张方桌,迎面有一部楼梯,一边排着几把长椅;长椅的对面就是通南首诊室的门,也就是那穿血长衫的人横躺的所在。

门开着,我的脚刚跨进了一步,猛听得玻璃窗响动的声音。

我抬起头来,果见那两扇长廖已开,那个穿白衬衫灰法兰绒神的少年,正从窗里逃出去。

我赢前一步,把手臂一张,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想逃走?我问一句。

少年站住了,闭紧了嘴不答。

那警士偻着身子,在横倒的人的额角上摸一摸,摇摇头。

我才知道事情是件命案。

警士跨过来,走到了长廖面前。

那少年便被我们二人夹在中心。

警士高声问道:这地上的人是你打死的吗?少年仍默然。

他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满现着惊怖之色。

他的脸形是长方的,下颌阔大,鼻子隆直,颧骨略见高耸,但面颊上的血色,围着心的变态,这时已完全退尽。

若使下一句简赅的批评,他的面容可当得英俊不凡的成语。

我的观察在时间上不过占有了两三秒钟。

在这两三秒钟中间,那少年只是呆呆地向我瞧瞧,又瞧瞧那穿黄制服的高个子的警士,好像正深思出神的样子。

我从他的呆木的状态上推测,料想他的神经已经失了常度。

警士又耐不住地问道:怎么不说话?你杀了人,还假装痴呆?少年又突的旋过头去,在警士的脸上凶狠狠地瞅了一眼,忽而顿一顿足,又举起右手的拳头来挥动。

乓乒!别慌,不是枪声,是那少年的拳头挥击在玻璃上,击碎了长窗上的一块玻璃。

他摸一摸右手的手背,第一次开口。

完了!……完了!他说完了,从警士的身旁擦肩而过,回到书桌后面的一只螺旋椅前,坐下来。

我和那不曾请教过姓名的警士也跟到书桌近边。

警士指着地上的人,又问道:这个人是死了,到底是你打死的不是?少年略抬一抬头,目光谛视在空中,点了点头。

警士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少年仍不答,好像不听得。

我接口道:我想他就是这屋子的主人——吴小帆医士。

少年还是不接口,反应是向我瞅一眼。

我走前一步,把手中的雨衣放在窗边的安乐椅上。

我俯着身子向那地板上的人瞧一瞧,先伸手抚摸他的鼻管,他的气息果已停止。

他的面穿黑苍而瘦损,两目仍开张一半,灰白没光的眸子似在瞧我,看了十分可怕。

他的嘴唇也没有闭拢,洁白而排列不很整齐的牙齿镶着失色的龈肉,更觉得丑狞怖人。

我估量他的年龄在三十内外,但像是个饱经艰苦的人物。

我正要察验他的胸口的伤处,忽给警士的高喉咙所阻住。

喂,你别乱动!这也不能怪他。

他不知道我是谁,为执行他的职守,自然不容许任何人触动尸体。

我并不答辩。

占占上述。

来。

他走到电话机前,打了一个电话到警署会。

阿什本瞧着那呆坐在书桌后面的少年,连续发问。

枪在哪里呀?说啊!枪在哪里呀?他的问句仍没有效果,因为这时候有一个打岔。

我听得外室中有足步声响。

我的目光立即移向候诊室的门。

门口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的少妇。

伊的身上穿一件淡紫色软绸颀衫,肌肉似很白嫩丰腴。

蛋圆形的脸儿,盖着一头乌发,发会已经剪去,鬓边卷成两个小圆球。

两条淡黑的细眉,一双敏活的俏眼,配着一张红润的小嘴。

伊的双耳上垂挂着一副月环形镶细钻石的耳环,在闪闪地发光,更足以助村伊的美容。

不过这时候伊的脸上薄薄地笼罩着一层惊恐的神气。

伊的嘴唇也有些儿颤动。

伊一边把一块白巾揉着伊的眼睛,一边额声发问。

小帆!……什么事——什么事呀?书桌后面的少年抬一抬头,沉默还是照旧。

那少妇像要走进诊室里来的样子,忽而目光一落,看见了门口里面横看的那个尸体。

哎哟!……怎么——?伊倒退一步,忙用手撑住了门框,模样儿仿佛要晕过去。

这时候若不是另有一个角色登场,我自然义不容辞地要上前去扶持伊。

那另一个角色是个年龄在六十岁以上的女仆,正从楼梯后面的室中踉跄地走出来。

伊看见那少妇骇叫后地倒退,便抢前一步,从伊的背后把伊抱住。

伊嚷着道:少奶,少奶!什么事?……别怕!我走到她们俩的近前,向着那女仆说:你把你的女主人扶到楼上去,定定神,回头再说。

少妇挣扎地站直了,连连摇着头,表示不接受我的话。

伊说:不,不!我要瞧一瞧。

小帆,这究竟是什么事?这个躺在地上的是——吴小帆已经站起来,绕出书桌,要走向候诊室的门口来。

他高呼道娟英,别惊慌。

一件小事。

我打死了一个人!你——你打死了谁?女人隔着门口答应着,伊的眼光又一度接触尸体。

小帆也瞥一瞥地板,仍简单地作答。

你也认识他。

他就是沈瑞卿。

沈瑞卿三个字似乎有一种力,又使那女子震了一震,显示出这件事情的背后包含着某种复杂的因素。

那高个子警士也跟过来。

他的手中执着一把六七寸长的白亮的短刀。

他继续向吴小帆要求。

喂。

你既然自己承认杀了人,为什么不肯把凶器交出来?他把手中的刀扬一扬。

这把刀我是从死者的身底下取得的。

刀上光洁没有血,分明不曾用过。

我听得过枪声,知道你是用手枪打死他的。

你的手枪究竟藏在什么地方?这问句是多余的,我可以解决。

刚才我明明瞧见他的手枪藏在他的书桌抽屉里。

我还没有开口,吴小帆忽然点点头,现出一种坚决的神气。

他从裤袋里摸出一串钥匙,顺手给警士。

他说:手枪在抽屉里。

你自己去拿吧。

攀上接了钥匙去开抽屉。

吴小帆走到那女人的身旁,伸手抚摩伊的肩膊。

形状像是夫妻。

他温慰道:娟英,你定心些。

我为什么打他,你总也明白。

但这件事很简单,你不用慌得,现在我总得到警察局去一趟,但是我相信我不久就可以回来。

小帆,你——你——女人的声调近乎哭。

小帆又拍拍伊的肩。

我说过了,没有事。

现在车夫杨三送药到柳荫路病人家去了,马上就回来。

等他回来以后,你叫他到隔壁去请张康民过来。

你把这件事告诉张律师。

他一定可以给我们处理。

女子也紧紧地握住了小帆的手,颤声道:好,我马上去请张先生来。

你慢些走。

伊旋转了身子,像要走出去,又站住了。

小帆,这一点你得弄清楚。

他——他当真是你打死的?吴小帆忽垂着目光,缓缓地答道:是。

我已经准备了好几天。

他既然要来寻我,我自然也不能不把同样的手段对付他。

……娟美,你知道他是一个犯罪人。

我为自卫打死了他,也决不致于抵他的命。

夫妇俩的话没有终止,外面又是一大阵脚声,走进了三四个警士。

最先走进门的一个穿着巡长制服。

他先看看尸首,又向我们几个人瞧一瞧,他的视线发现了诊室中的警士。

他问道:王南福,你电话中说的凶手是哪一个?王南福恰巧已经检出了书桌抽屉中的手枪,很高兴地走过来,向吴医士指一指。

他说道:曹巡长,他就是杀人的凶手。

现在我们把他带到署里去吧。

好。

这是凶器?巡长接过那支手枪去察看。

王警士点点头,又旋转来瞧我。

先生,你是个重要的证人,不能不烦劳你陪我们走一趟。

我还没有请教过尊姓大名呢。

我点点头,随手摸出一张名片来给他。

三、疑点这件案子的发生差不多是我亲眼目睹的。

行凶的吴小帆又自己承认过,在势不致于再有什么疑问。

这是一件偶然事件,不是什么疑案,我自从和霍桑合作以来,经历的奇案在百数以上,却从没有像这一案那么迅速了结。

可是事实的转变竟出乎所料。

我的最初的观念是错误的。

这件事还是一件疑案,它的内幕并不像我所料想的这样简单。

我到了警署里以后,署长许楚石看了我的名刺,很客气地和我招呼。

他也是素来知道我的。

我把经过的情形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许署长自然绝对信任,把我的话当做一种重要的证据。

他又向吴小帆问供。

小帆从新缄默起来。

许署长问他为什么缘故打死沈瑞卿,他和沈瑞卿有什么怨仇。

小帆默默地不答。

他的双目仍现着果定的状态,有时紧皱着双眉,有时自己摇摇头,表示出一种迷惆懊恼的模样。

我说:许署长,我想他刚才干过了那件凶案。

他的神经上所受的刺激一定非常厉害。

此刻他的精神上显着异态,你要希望详细的口供,还不如等明天再问。

许楚石很赞成我的建议,其实除了赞成我的话以外,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

吴小帆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不比无产阶级的民众,一到警探先生们的手里,不开口就可以随随便便用手法威逼。

这时吴小帆既然闭口不说,他的精神上也明明现着异象,暂时延摘自然是没有办法中的一法。

下一天八月十四日的清晨,这事情变卦了,我的老友霍桑忽然打电话给我,叫我到他的寓里去谈谈。

我起初还以为有什么别的案子,约我去相助,不料上夜里的这件血案,竟也和霍桑发生了关系。

他走向我说:包朗,昨夜里你不是发见一件杀人案吗?这案子非常奇怪,内中的情节并不像你所见到的这样简单我反问他道:你怎么也知道了这件事?霍桑道:昨夜里那被捕的吴小帆已从南署里移解到了总厅。

殷玉臣厅长因着发现了几个疑点,不能解决,汪银林恰巧在请假中,所以连夜来请我去商谈过一次。

我不但已经见过小帆,并且见过他的妻子谭娟英,他们的女仆夏妈和包车夫杨三。

这三个人昨夜里都给传到总厅里去过。

所以我对于这案子的情形也许比你所知道的更详细些。

那好极。

我正要查一个明白。

可是吴小帆已有了口供?是的。

霍桑应了一声,擦火烧纸烟,一边呼吸着,一边把两腿伸直,仰靠着藤椅的传背。

不过他所供的,和你所已经知道的恰正相反。

哦?他说沈瑞卿不是他打死的!这果真出我的意外。

我瞧瞧霍桑的声音态度,绝对不像是开玩笑。

我顿了一顿,说:奇怪2他昨夜里明明已经承认过,现在怎么翻供了?这就是一个待决的疑问。

他不承认打死沈瑞卿的话如果实在,那末,他当时为什么承认,势必另有内幕。

你对于这个疑问有什么见解?我在搜集各方面的佐证以前,还不能下具体的答案。

你所希求的佐证是什么?据昨夜到场检验的曹伯威巡长说,枪弹从胸口打入,从背部穿出,但是四处检寻,枪弹却没有着落。

这是一个重大的疑点。

南区署长许楚石也曾在那诊室中和隔壁候诊室中的地板上寻过一回,同样没有找到。

不过许署长在诊室中分隔的墙壁上,发现一个新鲜的断痕。

他还把那诊室和候诊室绘了一个图。

我也瞧见过。

这所痕恰近通候诊室的门口,在里面的一边,离地板约有二英尺,很像是枪弹所所伤的。

那枪弹会不会从这所口中陷进墙壁里去?霍桑吐出了一口烟,摇摇头。

不会。

那颗痕还浅,墙砖有十时厚,都是实砌的。

许楚石曾仔细察验过,绝没有陷进去或穿过的可能。

据曹巡长的见解,死者进了诊室以后,大概立在书桌面前。

吴小帆开枪打进了沈瑞卿的胸口,穿背而出,射在壁上,就留下了一个痕迹。

可是枪弹从壁上落下或反射开来,势必仍留在室中,不料竟找不到。

这一点最奇怪。

你想曹巡长的见解有没有成立的可能性?据我看,这理解不能成立。

因为壁上的断痕离地板只有二英尺。

假使沈瑞卿果真是立着中枪的,枪弹穿背而过,着在壁上,那末壁上领痕的高度至少应有死者高度的五分之三。

换一句说,那断痕须得离地板四英尺左右,方才符合。

因为枪弹的发射,在短距离间,当然是直线进行的;何况死者又没有安坐或蹲下的可能,这推想显然有些破绽。

那末你想吴小帆的翻供可会是说谎抵赖?我还不能说。

他的否认很坚决。

你已经接受他的话?肯定的接受当然还谈不到,但至少也不应忽视。

他怎么样说?他既然不承认,可曾说是谁打死那沈瑞卿的?没有。

他没有别的话,单说他不曾开枪打死沈瑞卿,对于别的问题,他还是缄口不说。

我寻思了一下,付度地自言自语。

这真奇怪!假使小帆的话是实在的,莫非沈瑞卿过去的时候,先已中了枪——霍桑忽举起了他的纸烟。

不。

这是不可能的。

许署长和曹巡长都说,那伤痕恰在左胸的近心房处,一中枪势必立即致命。

他决不会如你所料,中了枪再能从外面走进去。

辩证很合理,我当然不能坚持。

经过了一度思索,我又记起一件事。

我说:霍桑,还有一件事。

我记得当我和那警士王甫福听得了枪声,在街角会集的时候,曾瞧见一个人形从那屋子里奔出来。

当时三南福可惜没有把他追着。

现在想起来,这个人很有行凶的可能。

霍桑答道:不错,这个人的确重要,不过仍不能解释不见枪弹的疑问。

因为即使那逃走的人开枪打死了沈瑞卿以后,立即逃出,那枪弹也应当留在屋子里。

是的,枪弹的不见,不但缺乏佐证上的材料,还留下一种不可思议的疑窦,因为凶手行凶以后,势不会如此从客周密,把枪弹部检拾了去。

我想到这里,又发现了一种补充的资料。

我又说。

我记得我站在长窗外面偷窥的时候,看见吴小帆正俯着身子,站在尸体旁边。

在这当地,他也许偶然瞧见了那落在地板上的枪弹,为消减证据起见,他便顺手将弹子拾起来纳在袋里。

你想这一点有没有可能性?霍桑不即回答,注视着他手中的纸烟上缕缕的烟雾,似在澄思考虑。

一会,他才点点头。

哈,很可能——一这见解很重要。

不过吴小帆在警局里时,身上给搜索过,不见有什么枪弹。

他不会乘间丢掉吗?譬如他在移解的途中,尽有把枪弹抛弃的机会的啊。

唔,是的。

我很欢喜。

如此,我们的理解也许已进一步了。

你可曾把搜得的手枪检验过?霍桑点点头。

验过了。

那手枪是最新式口径的,卡列门牌子,共有九颗子弹,放去了一颗,还剩八颗。

这枪已不是新购的,但察验那枪管,那失去的一颗子弹明明是新近放射的。

假使我们能够找到那粒枪弹,跟枪比对一下,是否相配,这疑问不是立即可以解决了吗?是。

这本是一条最简捷的直线路。

可惜的是这重要的枪弹偏偏不见,不由你打如意算盘!他顿一顿,又沉吟地说:我看这件事只能迂回些从别方面进行。

膻,哪一方面?我相信吴小帆和死者之间一定有某种特殊关系。

现在小机虽不肯说,他的妻子谭娟英大概总也知情。

对。

他的妻子怎样说?伊因着刺激太深,精神上也失了常态。

伊只说昨夜发案时伊已经先题,睡梦中仿佛听得开枪声音,但没有完全醒。

后来伊被高呼声和破窗声所惊觉,才起身下楼。

我问起伊的丈夫和死者的关系,伊也说不知道。

不过我相信伊说的不是实话。

那末你得想法子叫伊说实话才行。

是。

我问过吴家里的两个仆人。

那女仆夏妈说,小帆出诊回来时,是伊开门的,开门后更妈便睡。

隔了会,夏妈先听得门铃响,接着又听得枪声。

伊围着害怕,不敢出来,直到伊的女主人下了楼,伊方才走出来。

还有那车夫杨三,说是送药出去的,完全不知道这一回事。

我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又向霍桑建议。

我说:我听吴小帆嘱咐过他的妻子,叫伊请隔壁的张康民律师来料理。

好像这张律师服他们非常熟悉,也许也会知道这件事的内幕。

霍桑吸了几口烟,应道:是,谭始英也提起过这张康民。

昨夜里我已经打电话会找他,但是他还没有回家。

刚才我又打了一次电话,约张康民到这里来谈话。

我知道你是发现这案子的第——个人,一定很注意这案子的进展,所以特地请你来。

他瞧瞧壁炉檐上的瓷钟。

八点半了。

他怎么还不来?他忽而丢了烟尾,侧着耳朵向窗外。

包朗,你不听得门外的停车声音吗?大概就是他吧?四、供词张康民律师可算是一个俊美的少年。

他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七八,颀长的身材,白皙的脸儿,一双敏锐的眼睛,配着两条浓眉,说得上奕奕有神。

他有一个高鼻梁的鼻子和方阔的下领,也足以表示他的多智善断。

他对于修饰上似乎也不含糊。

他的浓厚的美发从左边分开,光油油地高耸在额上,膏抹得十分光泽。

他身上穿一套淡灰色薄花呢西装,紧窄的短褂,宽阔的脚管,裤袋口还缀着一个金圆的表坠,处处都顾得合式入时。

来客和我们招呼坐定以后,先向霍桑道歉,说昨夜里他因着一个朋友的婚宴,闹了一整夜;到天明方才回寓。

他说:刚才我已经见过吴夫人。

伊因着昨夜里受惊太厉害,又因小帆兄还不曾释放回家,所以伊的精神至今还没有恢复原状。

伊委托我办理这一件事。

伊还告诉我伊已经拍电报报告伊的父亲谭泽林。

霍先生,你也许也认识这位谭先生吧?霍桑的眼珠转了几转,摇摇头。

我接口道:可是江苏省政府的委员谭泽林?张康民忙应道:正是,包先生。

你总也听得过他老人家的政声很好,交际也非常广。

伊的哥哥叫谭纪新,也是这里警备司令部的——霍桑忽剪住他说:张律师,这件事情似乎和谭先生的政声交际没有关系,更不必劳动警备司令。

我想免得破费张律师的宝贵光阴,我们的谈话不如把范围收缩些。

张康民的眼皮眨几眨,似乎有些儿不好意思,他点点头,装出些笑容。

不错,不错。

我们应得从本题上谈。

霍先生,你有什么见教?你说你已经受了吴夫人的委托,请问伊所委托的关于哪一方?伊说那沈瑞卿不是小帆打死的,叫我设法给他查明白。

我听说小帆兄自己也不承认。

所以我的任务就在证实吴小帆的无罪。

不过我们当律师的,真像你们当侦探的一样,着重的是物证和事实。

现在我还没有和小帆兄会过面,故而还不便发表什么具体的意见。

如此,我们眼前的谈话没有延长下去的可能,是不是?张康民抚弄着他的金圆表坠,注视着霍桑,不即答话。

我又从旁插口道:我记得昨夜里吴小帆被捕以前,就嘱咐他的夫人,把这件事委托张先生。

我听他的口气,好像说你对于这件事情事前已经有接洽。

张先生,是不是?张康民显然不防我有这样的问句。

他呆了一呆,侧过脸来向我瞧瞧,又低下头去。

他摸出一只银质的纸烟匣来,抽出一支烟,慢慢地烧着,分明借此掩护他的窘态。

霍桑也乘机说:我觉得吴小帆夫妇和那被害的沈瑞卿之间,不但是彼此素识,势必还有特殊的关系。

张律师事前既有接洽,想必也明白这个关系。

现在就请你说一说,也许可以做些参考资料。

张康民吐出了一缕烟,抬起头来,缓缓点了一点。

他答道:他们间的关系,我果然略知一二。

论情,在未得到他们的许可以前,我不便擅自发表。

不过现在为侦查案情起见,也不妨权宜些。

霍先生,包先生,你们两位必须应许我严守秘密,我才能发表。

霍桑应道:这个当然可以。

我的职业正也和你的相同。

守秘密原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张康民又点点头,表示满意。

他连续地吸了一会烟,开始我所急欲知道的故事。

他说:我和小帆夫妇已经做了一年多邻居,但我明白他们和沈瑞卿间的秘史,还是一星期前的事。

那天是星期一的晚上,吴夫人忽而到我的寓里来见我。

伊告诉我小帆有一件困难的事,要求我帮助。

我问伊这困难事情的性质。

伊说:小机有一个仇人,彼此结下了不可解释的怨仇。

这几天小帆似乎防那仇人的暗算,特地把三个月前他所购买的一把手枪藏在身上。

我有些怕,怕他会闹出乱子来,可是又没有劝阻的方法,所以特地来恳求你臂助他一下。

我和小帆的感情平日本来很好,每逢大家空闲的时候,常常互相来往谈话,仿佛是自己人一般。

不过关于小机的仇人的事,他始终没有提起过。

当时我因着他的夫人的请求,便答应了伊,准备给他们尽些地力。

我把小帆请过来,悄悄地问他,这里面究竟有怎样的纠纷。

他起先还不肯说,后来他忽然奔回家去取了一张申报来,指着一节新闻给我瞧。

他向我说:这一节第三监狱罪犯越狱的新闻,你可曾注意过?你瞧,这是上星期六晚间的事,一共逃出了九个犯人,内中有一个名叫沈瑞卿的就是我的仇人。

‘我问道:这姓沈的和你有什么样的怨仇?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暗算你?‘小帆说:当三个月前,有一个期满释放出来的犯人叫成玉棠,特地送一个口信给我。

这人和沈瑞卿同狱的。

他通告我的举动完全出于好意。

他说沈瑞卿曾在监中提起我们的怨嫌。

他曾切齿地宣誓,他一百自由了,必要向我报仇。

我得了这个消息,便买了一把手枪,随时警戒起来。

现在他果真从狱中逃出来了,我料定他一定要来寻我。

‘我自然要问小帆,他所以和沈瑞卿结怨,究竟为的是什么。

小帆却守秘不肯说,只说等事情过去了,再告诉我。

我不便强制他宣布,便安慰了他几句。

我料想处沈的既然是个越狱的逃犯,他的自身还没有安全,未必就敢来报复。

不料他昨夜里果然来了;更想不到的,又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这件事从表面上看,小帆兄固然处于嫌疑的地位,但他既然不承认行凶,吴夫人也坚决地说小帆不曾杀入,这里面势必另有情由。

我认为我们要解决这个疑点,第一步先得和小机充仔细地谈一谈。

这少年律师的一番话,虽然在案情的历史方面,给出了一个轮廓,但在实际的疑问上仍没有多大助益。

霍桑和张康民的意见相同,打算再去见一见吴小帆,和他细细地谈一回,然后再着手进行。

五分钟后,我们就同着张庚民一块儿到警局里去。

吴小帆穿的还是那条灰色法兰绒裤,上身加了一件同质料的短褂,不过并不怎样熨贴。

他的精神状态,和我在上夜里瞧见的情形,完全不同了。

他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已是活泼有神,颧骨上也微现血色,分明他的反常的神经已恢复了原状。

我记得上夜里他的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黝,兀自呆木木地不肯发话。

这时候他已截然变换。

当时张康民和拘留空的值班接洽了一下,把吴小帆领进了一间小室,先向他说明来愈。

小帆不待我们发问,竟先自向霍桑滔滔不绝地产辩起来。

他说:好,好,你是大侦探霍桑先生?我闻名好久了。

你是一个新时代的侦探,当然有科学头脑。

你的见解论断也当然要有根据。

我相信你决不会像其他的侦探们一般,不顾事实不重证据地强入人罪。

是不是?霍先生,我没有罪,我当真没有打死沈瑞卿。

不过沈瑞卿怎样死的,我也不能够证明。

这一点就要费你的心。

说话像恭维,又像演说。

霍桑不回答,但站定了向他端详,似在观察对方的精神状态,他的话是否可以负责。

我觉得他这几句话,和我上夜里所见闻的事实相反,就乘机插入一句。

我说:你在昨夜发案的当儿,不是向那警士承认过的吗?他旋转眼光来,很注意地向我瞧一瞧。

点点头。

他答道:不惜。

……包先生,我认得你。

昨夜里你也在场。

我告诉你。

当时我所以承认行凶,实在是因为受了这凶案的刺激,脑筋昏背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开枪我本来有开枪打他的意思——嗯,霍先生,你得弄清楚。

这是自卫。

他要谋害我,我自然不能不反抗。

当时我看见他倒地而死,室中又没有别的人,我便误认他是我打死的。

其实不是。

不,他不是我打死的。

我实在没有开过枪。

除了语声近乎激越以外,说话的理路很清楚,不像是一个精神反常的人所能说得出的。

我不再开口。

张康民向霍桑瞧着,似乎在等他的批判。

霍桑微微点了点头。

他说:那末现在你的脑子可是已经完全清醒了?吴小帆答道:是,我已经完全清醒。

因此,我才觉得昨夜的错误。

我还有证据!霍桑问道:什么证据?那少年医士的两眼忽然间张得很大,现出一种自信的神气。

他答道:就是我的那支手枪!唔?我听说我的手枪已经有人检验过,枪膛中只少了一粒子弹。

我听得了这一个消息,方才把我的错乱的理智唤醒过来,发觉了我的错误。

话还有些费解。

张康民似乎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

他耐不住地从旁插口。

他说:小帆兄,既然如此,你说得明白些。

手枪中既然少了一粒子弹——霍桑忽挥挥手阻止他。

张律师,等一等。

我想他还没有说完。

别打岔。

吴小帆果真继续说:康民兄,你还不懂?你可是疑惑我的话?那很容易证明。

霍先生,你们只须把打死沈瑞卿的那粒弹子,和我的枪膛中的弹子比对一下是否相同,那末我的说话的虚实立刻可以明白了。

我觉得这句话似乎含有某种策略。

他着重在那一粒致命的枪弹,这枪弹却正没有着落,我们当然无法取证。

这里面的关键岂不有些可疑?莫非不出我的料想,那粒子弹当真是他在行凶后收拾了藏去的,事后又将它丢掉了;此刻他明知我们没法取证,故而向我们弄狡狯吗?我向霍桑有含意地投射一眼。

霍桑微微点了点头,似表示他已领会我的样子。

他婉声说:吴医士,你的话确实是合伦理的。

可惜的是那粒子弹竟找不着,所以你的说话也受了连带的影响,一时还不能够证明。

霍桑说时,他的眼光针住在小帆的脸上,在瞧他的客色有没有变异。

我看见小帆的脸上只有诧异,并无可疑的异态。

他反问道:什么?你们没有检得那粒枪弹?霍桑摇摇头。

没有。

曾巡长说,他在你的诊室中找过,找不到。

小帆迟疑地说:也许还陷在瑞卿那厮的胸腔中吧?霍桑说:不会,这是不可能的。

伤口已前后洞穿,枪弹决不会再留在里面。

张律师插口说:这样说,枪弹的不见倒成了一个大疑问。

不过我知道手枪中失去的一弹,一定不是为了打沈瑞卿而用掉的。

他显然在提示他的朋友,找一条解脱的路。

吴小帆迅速地应道:当然不是。

那很好。

现在你只要说明白了这短少一弹的下落,你就可以把你所蒙的嫌疑洗刷掉。

律师侧过脸来。

霍夫生,你说是不是?霍桑点头道:是,不过说明还不够,必须能够证明才行。

张家民很高兴。

小帆兄,你听得吗?这失去的一弹。

你真能说明白吗?吴小帆的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一转。

那当然可以。

上星期目的晚上,我把手枪取出来拂拭一下,又在枪机括上加些油;不料一不小心,触动了机抬,便放出了一弹。

霍桑问道:在什么地方?在我的诊室里。

没有闯祸吗?没有,只射破了些墙壁。

射破了什么地方的墙壁?就在我的诊室门口旁边的壁上。

因为那时候我正靠在书桌上抹拭手枪,枪弹从桌面上掠过,就射在门旁边的墙上。

一个疑点似乎有了着落,那起先认为不可解释的断痕,现在已有了解释。

霍桑纠正曹伯威巡长的理解也得了证实。

不过大前提还在这供语的是否真确。

霍桑分明也注重这一点,略停一停,他又冷冷地发问:那末这偶然误放的一粒弹子在哪里呀?这个——这个——吴小帆忽现出迟疑的样子,他的目光也垂落了。

霍桑又催逼着。

说啊。

这个什么?自信的眼光又从那少年的眼睛中溜走了。

他的嘴哆开了,呆木代替了数分钟前的滔滔宏论。

霍桑仍冷静地瞧着他。

那律师也鳗着眉峰在着急。

小室中的空气骤然加增了紧张。

五、重要消息难堪的静默延长到半分钟。

静默中我的脑思又活跃。

吴小帆在说谎吗?如此,这一点自然不能回答,枪弹自然也拿不出。

不过假使沈瑞卿实在是他打死的,那一粒行凶的子弹,又像我所料的他已在事后拾起了,藏在什么地方,那末,此刻他可会李代桃僵地就把这颗子弹取出来充数吗?张康民开始打破这静境。

霍先生,请问你的意思,究竟要知道这误射一回事的虚实,还是必要知道这一粒子弹的下落?霍桑回头去向他瞧瞧,婉声道:张律师,你当然也知道物证的重要。

我刚才说过,单单说明还不够,还得有实际的证明。

假使我能够瞧瞧这一粒子弹,也就可以知道误射的事的虚实。

这一点原是二而一,一而二。

张康民犹豫地说:我以为分开来说也一样。

你有什么高见?从法律的观点说,物证固然重要,可是人证也一样喔,有人证?是。

这子弹的下落,我虽不能说明,但这误射的一回事,我能够证明。

那末枪弹误射的时候,一你是在诊室中眼见的?不。

我刚才已经告诉你,吴夫人首先来和我商量。

伊就因着这一粒子弹的误放,才觉得小帆兄正怀着心事。

所以误射的事是吴夫人告诉我的,当然不是虚构。

吴小帆忽也回复了他的口才,接口道:唉,不错!这件事娟英和夏妈都可以作证。

枪声响了以后,他们俩都赶进诊室里来。

霍桑又瞧着他,问道:那末这一粒枪弹呢?枪弹我当时抬起来的,但随手丢在废纸篓中。

丢在废纸篓中?现在还找得到吗?这个自然办不到了,事情已经隔了六七天。

不过你要是不相信,尽可以问娟英和夏妈。

证人提出了两个,这件事好像是实在的了。

不过小帆所处的地位实在太可疑,单就这一点,似乎还不足以洗刷地的嫌疑。

因为他误射手枪的事已在一星期前,他在误射以后,重新把子弹装满,不是也有可能住吗?但霍桑并不从这一点上进逼,他的问句已另换一个方向。

他向吴小帆道:就算如此,你对于这沈瑞卿一定有某种宿怨,并且你本来有把他打死的意念。

这两点你都承认,是不是?吴小帆答道:是,我都承认,不过说法应加修正,我只有自卫的准备,并不是预谋行凶。

昨夜里他的来势汹汹,我当然不能不有抵抗的准备,但事实上我没有评枪打他。

霍桑用手摸着下颌,连连点了几点头。

我不知道他是否表示接受小机的说话,或是另有作用。

张康民很高兴,显然相信霍桑已经接受了他的委托人的辩证。

霍桑又向吴小帆点点头,继续他的查问。

他说:现在你把昨夜经过的情形详细些说一说。

吴小机沉吟一会,点头道:那也好。

昨夜里我因着公园后面二十九号王姓家的急症,在十点半时,跟着一个来请出诊的仆人一块儿去,足足费了一个钟头光景,我方才回寓。

那王姓的女主人患的是中风病,年纪已在六十左右,病势相当凶。

当时我虽给伊打了一针,神志略略回复,但药包裹没有带内服药,所以我回寓以后,检出了十粒丸药,重新叫我的包车夫杨三送去,因此之故,我的寓所的前门没有闩,我也在诊室中吸烟休息,准备等杨三回来以后,再上楼去睡。

那时我的娟英已经睡了。

我一个人一边吸烟,一边拿几张报纸细细浏览,有没有捕获逃犯的新闻。

因为自从上星期日沈瑞卿越狱的新闻披露以后,我便特别注意,每天总要在各种报纸上搜寻两三遍,希望有什么关于逃犯的消息。

我知道这个沈瑞卿阴毒异常,眼毗必报。

他和人结下了怨仇,便决没有宽恕和解的可能。

他既然在监中宣誓要向我报仇,我自然不能不小心戒备。

那时我在报纸上搜寻了一会,除了我早已瞧见的上海日报上的那一节逃犯没有下落的短简新闻以外,更没有别的发现。

于是我把报纸撇在书桌上,让身子仰靠着椅背,吸着纸烟,正想舒舒我的脑筋。

不料烟雾缭绕中陡然现出一个人面,不由不使我大吃一惊。

我突然坐直了身子,用足自力,向前面一瞧。

唉!不是幻想,也不是我进了梦境,确确实实地有一个穿白衣的人面。

并且这个人面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仇人沈瑞卿!故事停一停。

讲故事的人的黑眸子中像射出些怒火。

我们三个人都静悄悄地站着,没有一个人打岔。

一会吴医土又说下去。

那时他还站在诊室的门口,左手按在门框上,右手弯在他的背后,冷木木地不发一言,像是一个石像。

但他的凶光逼人的眼睛紧闭的嘴唇和铁青色的脸儿,比什么都觉可怖!我一看见他这副神气,时间又是夜深人静的当儿,他悄悄地掩了进来,他有什么企图,原已不消问得。

但当时我仍竭力镇静,开口向他招呼。

我高声问道:瑞卿!你来干什么?‘他仍冷冰冰地不答,只把他的那副凶焰灼灼的眼睛钉在我的脸上。

我像受了催眠似地精神上突然起了异感,仿佛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笼罩了我的全身,几乎不能自持。

我觉得他的脚步已在缓缓地移动,分明向书桌走近来!他的上身略略偻看,右手仍曲在他的背后,显出一种准备突然猛扑的姿势。

惶急中,我似乎受了本能的冲动,疾忙立起身来;同时我把我的右手插入裤袋,摸出了那支戒备的手枪。

正在这紧急的关头,忽似有门铃声响。

我的仇人也有些吃惊。

他旋转了他的上身,向前门的方面瞧一瞧,接着便把身子蹲下些,突然举起右手,要向我扑过来。

我的眼角里觉得白光一闪,才知他的手中正拿着一把刀。

他的确要想谋害我了!时机很急迫,我为自卫起见,当然也不能不利用我的手枪。

可是我的手枪刚正举了起来,忽然砰的一响,我怔住了。

接着的是一声惨呼,他已经跌倒在地板上了!静默再度控制这小室。

大家都听得很出神。

这件凶案我亲身经历了一半,此刻吴小帆所讲的,就是我不曾眼见的另一半,所以它对于我特别动神。

我急于要听他的下文,以便印证我眼见的事实。

小帆并不使我失望,他不需要催促,自动地接下去。

那时我的脑子完全昏乱了。

我的眼光向地板上瞧时,鲜红的血液已染满了他的白绸长衫的前襟,分明他已经中了枪。

但是诊室中仍是静悄悄地没有别的人。

我便自信那一声枪响,一定是我在惊惶中扳动了枪机,无意间打中了他。

我一想到这个,自知已经犯法,一时竟呆坐着没有办法。

隔了一会,我走一定神,把手枪放进了裤袋,振作精神立起来,走到他倒地的所在。

我先俯着身子,叫他一声,他不答应;我又在他的肩上拍一下,他也不动;我索性伸手在他的鼻子上按摸一下,他已断了鼻息。

我更慌张了,越觉得没有办法。

那时候我忽觉得玻璃长窗外面,似乎有人在窥视。

我立直了身子一瞧,又不看见人,又以为是自己心虚。

接着我先把手枪锁在抽屉中,正要打算怎样才能移尸灭迹,忽听得阳台上有谈话声音。

我才知道我的事情已经破露了,就开了长廖,想到阳台上去瞧个明白。

不料我一开窗后,便看见这位包先生和一个警士已经从候诊室里走进来。

以后的情形,你们都已知道,我不必多说。

不过当时我的神智确已失了常态,当那警士向我问(话的时候,我还自以为确曾开枪,所以竟自认行凶。

后来我被带到了这里,我的脑子略略安宁些。

我又听说枪膛中只缺少一粒弹子,才觉得我当时并没有开枪,沈瑞卿不是我打死的。

霍先生,你现在总已明白,我先前的承认是出于意识上的一种幻觉,实际上我并不曾犯罪。

故事很清晰,从表面上看,也入情入理,找不出什么破绽。

那么它究竟是实在吗?我承认我的智力还看不透。

霍桑虽始终注意地倾听,但他的脸上并无表示。

他取出记事册来,把他谈话的要点记了几笔。

他道:我看你的改变供词,实际的根据就在你的手枪中只缺少一粒子弹。

你说那子弹是漏发的,但是那粒子弹又没着落,这根据也就不能成立。

退一步说,就算漏弹是实在的,可是你在事后也尽可以补充枪膛中的缺弹——吴小帆抢口说:没有!我不曾补充,也不曾打死他。

他的语气很坚决。

霍桑略停一停,又问道:那末你想沈瑞卿是什么人打死的?吴小帆迟疑着道:我不知道。

这一点就是我要请教你的。

他低了头想一想。

我想那时候的门铃声响,似乎有研究的价值。

唔,你对于这一点有什么见解?当时我全神注意着我的敌人,本不防还有铃声。

但铃声一响,我心中也很欢迎,希望有什么人进来可以解除我的危难。

可是铃响以后,沈瑞卿立即倒地,外面却始终不见人进来。

现在想起来,那个捺门铃的人很像就是开枪打死沈瑞卿的凶手。

从时间上推测,他按铃以后,就推门进来,发了一枪,又急急地退出。

事实上确也可能。

这话并不是虚构。

我记得发案时,我和警士俩确曾看见一个人从屋中奔逃出外。

这个人也许就是按门铃的人。

霍桑又问道:你可知道这个按铃的人是谁?吴小帆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

你可想象得出是个什么人?不,我也想不出是谁。

我起先还以为是我的车夫杨三。

其实不是。

因为从王姓家里到我的寓所,步行至少须十分钟。

我记得杨三拿了药丸出去,下过十多分钟光景,就发生这幕惨剧,计算路程,杨三那时候必定才到王家,一定来不及回来。

霍桑摇头道:当然不是杨三。

他知道门没有闩,你又在等他,何必按门铃?你再想想,可会有别的熟识的人?吴小帆皱紧了双眉,摇头道:熟识的朋友当然有,可是谁会在夜里来看我,我也想不出。

霍桑忽自言自语道:那人既然曾按铃,至少总曾在门外站过,足印倒是一种要证,可惜当时没有人注意到。

他向我瞅一眼,又回头问吴小帆。

你自从知道了沈瑞卿越狱的消息以后,可曾雇用过什么保镖人?吴小帆道:没有。

这件事我连朋友面前都不曾提起过。

起初我还瞒着娟英,后来因为手抢走了火,惊动了伊,才不得不和伊说明。

霍桑的问句又引动了旁边的张康民。

他说:霍先生,你可是怀疑小帆兄在暗中埋伏着什么人,才造成这件的案?霍桑的嘴唇牵一牵,现出一丝微笑。

有意的埋伏虽然没有,但朋友们偶然的帮助不是不可能的。

譬如有什么好的邻居,发觉了他的朋友正遭着危难,便抱着任侠的意念,暗中解救。

不过事后他恐怕被累,没有勇气自首。

张律师,你想这谁想在事实上也可能吗?话中有骨子,语声也冷峭。

莫非霍桑已疑心到张康民身上去?张康民急急地辩道:不会。

我看你这见解太偏于幻想。

‘惺,何以见得?小帆兄说过,这件事他是守着严格秘密的。

即使有什么朋友,恰巧经过他的寓所门前,瞧见有一个人走进去,但那朋友怎么能知道这进去的人要向小帆寻仇?或是在紧张的当儿,有一个朋友造访,先捺一捺门铃,走进去。

他发现了小帆正和那人对峙着,他即使好意相助,至多上前去排解劝阻,也决不致于直接行动,开枪打人。

再进一步,譬如我昨夜里不曾出去应酬——我是在林荫路胡翼九律师家里吃喜酒,这回事当然是可以证实的——偶然瞧见了那姓沈的走进去。

我是知道他们的纠葛的,明知会发生冲突,但我即使不懂法律,只须略有些理智,当然也要采合法的手段。

就情势而论,我在那时,一定是上前去排解,至多向那姓沈的警告几句,怎么会贸贸然实施这样的非法举动呢?霍桑又微微一笑,忽似答非答地说:人固然是有理智的动物,不过有时候因着感情的驱使,理智也往往有屈服的可能。

我觉得霍桑的话言中有物,好像他当真已怀疑这张律师。

可是他的神情并不严重,嘴唇上的笑容也没收敛。

那末他是故意逗弄他一会吗?霍桑改了口气,又说:张律师,我瞧你的神气似乎你对于这一点有某种意见,你何不就发表出来?张康民应道:不错!我对于这开枪的人果真有一个见解。

也许那沈瑞卿另有一个仇人,暗中跟随着他,企图乘机报复。

昨夜里那人跟了沈瑞卿到小帆兄的寓里,乘此机会,就从暗中行凶,发泄他的宿仇。

这不是也有可能性的吗?霍桑沉吟了一下,说:那人既要报仇,又碰见了他,机会一定不肯放过,何必等到沈瑞卿进了小帆的寓所以后,方才下手?这岂不是多担一重风险?张康民道:我说过的,那人是要乘机报仇。

在人家的寓所里下手,一方面看似乎有危险,但另一方面,他的责任可以卸却了。

这是和乘机的图谋合符的。

霍桑又发出一句有力的反驳。

假定你的推想是合乎事实的,那末那人尽可以悄悄地推开了门,乘沈瑞卿不防备,突然间发枪,又何必按动门铃,引起惊扰,减少他的下手的机会?张康民的脸上顿时添了些色素。

他期期然道:这个——这个——也许开枪的和按铃的并非一人——也许——也许另有缘故——霍桑又笑一笑,接着道:好,好。

另有缘故的问题正多着呢!我们暂时搁一搁吧。

……吴医士,我现在希望你能够再说一段故事。

你和沈瑞卿究竟有什么样的怨嫌?并且这结怨的事情是不是只关系你和他两个人,或是还关系别的人?这两点在案情上也有参考的价值,你不能不一并说明。

这是个重要的要求,我的求知欲很强烈,确想听听这一段秘史。

可是霍桑的问句刚才说完,吴小帆还来不及回答,忽而发生了一个岔子。

一个听差走进来,报告殷厅长已经从外面回来,在办公室中等我们,请我们立即去谈话。

于是侦查不能不暂时延搁。

我们离开了那张律师和吴小帆,跟着听差到厅长的办公室去。

殷厅长很兴奋,一见我们,匆匆打了一个招呼,提供一个关于这凶案的重要情报。

他说:霍先生,我带一个说g给你!刚才法院里已经派法医把尸体检验过了。

据说死者的胸背间各有一个洞,背洞较小,胸洞较大。

小洞是进弹的,大洞是出弹的。

可见那枪弹是从背后射进,从胸口穿出的。

这一点已和我们昨夜发现的情形不同。

我想你一定要感觉到重要吧!六、奏凯这消息给予霍桑的反应很重大。

他向股厅长问了几句,便走了主意,立即辞出。

他起初本要叫吴小帆说明和死者结怨的历史,此刻竟完全放弃了,显见这消息比较重要,所以他就舍轻就重。

他告诉殷玉臣要从别一方面进行,便邀我一同退出。

我们跳上了霍桑的汽车,我忙着问霍桑对于这新消息的见解。

他说:这发现很重要,也许可以转变这案子的重心。

他皱皱眉。

很可惜,昨夜里我来不及到吴小帆家里去看看:我问:你想这一着会有怎样的后果?至少限度,这一着显然有利于吴小帆。

你可是说沈瑞卿既然是背上进枪,行凶的就不是吴小帆?这是眼前应有的假定。

那末开枪的是谁?可是那按门铃的人?霍桑摇摇头。

不,按铃和开枪是冲突的。

他向我斜脱了一下。

包朗,我看这消息有些不利于你。

我不禁笑道:你还说笑话。

霍桑忽显出庄重的神气,应道:这何曾是笑话?假使我和你是素不相识的,我为着侦求案情,当然也不能不把你列入嫌疑人之一。

我本想一笑了事,可是发不出笑声。

我向霍桑瞅一眼。

他还一本正经地说下去。

霍桑说:当发案的时候,你不是一个人在那长窗外面窥视过一会吗?当时如果有人注意到屋中的足印,你的足印当然也在内。

据你自己说,你到场的时候,案子已经发生。

但若使有一个不知你底细的人,对于你的操行人格素无信任,怎能不怀疑你在事前到场而乘间行凶?我勉强笑一笑。

霍桑,你这几句笑话,说得太牵强了,我不怕人怀疑,我有反证。

哦?你岂不知道我是被枪声引得去的?听得枪声的不单是我,另有一个服务公役的王南福给我作证。

你怎么能凭空入人罪?霍桑的庄重面具揭除了,也不禁纵声大笑。

他说:包朗,别发急,我只是借你做一个比喻。

但在你到场之前,如果另有一个像你这样行动的人,那就很可疑了。

你想有这样一个人?你有没有具体的见解?没有。

我只有一个空洞的推想。

彼此静一静。

汽车行进得很迅速。

时间将近正午,热度增高些。

我略停一停,又提出一个问句。

霍桑,我们现在往哪里去?往吴小帆家去。

他顿一顿,补充一句。

我应得早一些就去。

你去做什么?找一个物证。

如果得手,我们就可以确定这案子不是吴小帆干的。

这物证是什么?就是那一粒致命的枪弹。

你想枪弹还是在吴小帆家里?是。

我料想许楚石和曹伯威所以找不到它,原因也许是错了方向。

我想一想,领悟了他的见解,又继续我的质疑。

霍桑,我看你这转变,完全寄托在枪弹从背部打入的一点上。

不过这一着还有研究的余地,你不能依赖太多。

霍桑注意地瞧着我。

喔,你有别的新见解?我说:你须注意,据吴小帆自己供述,当门铃响动的时候,沈瑞卿曾旋转身去瞧过一瞧。

在这当儿,吴小帆若使乘隙开枪,岂不是也有打中在他的背部的可能?霍桑忽而用肘骨在我的手臂上抵一下,笑着道:包朗,你的推断力委实有进步了。

不过你对于罪犯的心理似乎还缺少深切的研究。

什么意思?你总知道知识阶级的犯罪,和寻常人的犯罪,程度上有显著的不同。

知识阶级的犯罪,对于事前的设计规划,和事后的掩饰闪避,一定比普通人更加周到致密。

吴小帆是个自由职业者,当然是属于知识阶级。

如果他要在犯罪以后饰词隐匿,一定也比别的人得法。

譬如他对于他犯罪程序上的要点,哪一点应加证明,哪一点应得隐匿,自然会特别注意。

假使像你所说,他是乘那沈瑞卿转身的当地开枪打他的背部的,那末,即使他想不到利用了这一点卸罪,但他在供述的时候,也势不致于如此粗忽愚拙,竟连沈瑞卿转身的动作都不肯遗漏。

说得明白些,他如果是在沈瑞卿转身时开枪的,他还肯把沈瑞卿转身的动作也告诉我们吗?我的随便发表的意见,不料竟引出了霍桑的一大篇议论。

他象防我不佩服似地,还特地借重了学理来证明。

我也含笑答道:霍桑,你的辩才也确乎有进步了。

是的,我说不过你,我认输了。

但是你既然确信开枪的不是吴小帆——他止住我。

不。

我说过了,这仅仅是一个假定,若说确信,还得先找到物证——那粒枪弹。

如果枪弹找到了,你的假定确立了,那末你想开枪行凶的究竟是什么人?霍桑又迟疑起来。

这个人我还不知道。

不过我觉得那个捺门铃的人——我也禁不住剪住他。

什么?你刚才不是说按铃和开枪,行动上是冲突的吗?是的。

不过我不是说按门铃的人就是开枪的人。

我只觉得这个人处于重要的地位,也许就是眼见凶案实施的人,可借你当时不曾把他捉住。

并且你不知道保存门口内外的足印,也是一种失着。

现在要侦查这个人,一定很费周折。

我想一想,又说:你想这个开枪的人可会得就是张康民?霍桑忽把目光横过来注视着我。

你莫非听了我刚才向张康民所说的话,才有这个见解?其实我不过探探他的口气,这问题还不能随便下什么断语。

这个人也是个知识分子,又是知道他们的秘密纠葛的。

我看他很有些可疑。

是。

不过有个前提。

第一,须查明张康民和沈瑞卿以前是否相识,和他们中间有无直接纠葛。

第二,须知道康民和小帆夫妇间的感情和关系究竟到了怎样的程度。

我们必须先查明这两点,对于这个人才有推论的根据。

唉,是公园路了。

……这大概就是吴小帆的寓所。

停车吧。

我们下车以后,就直接进小帆家去。

那时那两扇漆着绿漆的盘花铁门完全开着,一辆下篷的黑漆包车仍旧停在小院中,阳台上的法国式长富也依然合着,里面谈棕色的窗帘也和我昨夜里所见情形相同,不过沈瑞卿的尸体早已移到验尸所去。

我们走到诊室里面,有一个穿白纱斜西装的少年男子走出来招呼。

经过了简单的介绍,我才知道人叫谭纪新,就是小帆夫人娟英的哥哥。

他的身材高硕而结实,相貌也相当威武。

他是陆军学校出身,现在警备司令部里当一个处长。

他的家属也住在上海,并且距离小帆的寓所很近。

我们坐定之后,他就开始和霍桑谈论案情。

他道:这件事委实出于意外。

舍妹受惊不小,神经上有些异样,现在我已经将伊接到我的家里去了。

家父已经有回电来,叫我到这里来照料。

我想死者本来是个逃犯,打死了原没有多大处分,不过论法律的手续,自然也不能不侦查明白。

据舍妹说,开枪的一定不是妹夫。

霍先生,你可已查明了真凶没有?霍桑答道:还没有。

我们正在搜集证据。

谭纪新道:那末两位此刻光降,有什么见教?霍桑道:我本要来作一番更仔细的搜寻,希望能够发现那一粒枪弹。

因为这枪弹是一个要证。

现在既然碰见你,我顺便问一句。

你可知道令妹丈和死者之间究竟有什么怨仇?谭纪新况下了头,现出踌躇的样子,似乎不愿作答。

略停一停,他才勉强说:我也不知道底细。

我只知道这沈瑞卿也是当西医的。

他和舍妹夫同是在大同医专里毕业的。

他执行医务以后,曾干过给女子堕胎的勾当。

这犯法行为被人家发觉了,便给捉到法院去,定了监禁的处分,刑期是五年。

他进监才一年九个月。

这一次第三监狱发生越狱事件,他也就乘机逃出来。

他以为他的非法勾当是舍妹夫告发的,因此就结下了死仇。

他在监里时曾宣誓要报复。

但据舍妹夫说,告发的并不是他。

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事实。

秘史揭露了一页,至少也透示了些轮廓。

霍桑把这一节活约略记了下来,换一个问题。

他说:谭先生,你可也知道那隔壁的张康民律师和沈瑞卿之间可也有某种关系吗?谭纪新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顿一顿,又补一句。

据我所闻,他们似乎是亲不相识的。

霍桑点了点头,立起来谢了一句,便开始在诊室中搜查。

谭纪新和我都静默地旁观。

霍桑的搜检方式是很别致的。

他先瞧瞧门旁墙壁上的弹痕,又向诊室的四周作一度巡视,随即问我上夜里沈瑞卿倒地的地位和状态。

我——一指示了他。

他在通候诊室的门口旁边站住,目光顺着书桌的方向瞧过去,好像一个测量员在测地时测取直线。

一会他走到书桌背后的书架面前,聚精会神地向那一行一行排列的书本上察验。

那书架共有三层:上面的两层都是紧密地排着许多西式装订的医书;最下一层却堆积了许多报纸。

霍桑的眼光集中在中间一层。

他仔细察视那排列的书籍。

那些西式装订的书本,都是颜色不一的布面和皮面的,书背上都烫着金色或银色的书名。

所以假使这些书背上有什么损伤,尽可以一望而知。

霍桑找了一会,搔搔头,似乎找不到枪弹穿进或擦伤的痕迹。

他伸手到书架中层去。

因为中间有一本红漆布面子的书比较短些,上端留出些儿隙缝。

他把这一本书从架上取下,仔细向书架的内部瞧了一会,也没有结果。

他就重新将那本红皮书插在原处。

抚摸着下顿,呆立着。

那袖手旁观的谭纪新仍保守静默,他的脸上表示出关心。

我也很同情我的朋友的失望,可是又无从效劳。

接着霍桑的视线移到书架的最下一层上去。

这一层上堆积着许多杂志和报纸,已没有上两层那么紧密整齐。

报纸和杂志的方位也不同。

靠里边的一半都是成本的杂志,外边近长窗的一半却堆着许多折叠宽松的日报。

霍桑的搜寻仍先从里边的杂志堆上着手。

他把那杂志一叠叠地移到书桌上面,逐本在桌面上翻动,似乎希望会有子弹从杂志中落下来,结果依旧是失望。

于是他的视线依次地转移报纸上去。

那报纸是比较凌乱些。

他刚才抽取了一叠,在书桌面上翻动了几张,忽听得搭的一声,顿时引出霍桑的一种情不自禁的欢呼。

哼!我忙着走近去,瞧见霍桑的神情完全变异了。

他的两目张得很大;额角上的青筋突然暴胀;他的呼吸也似乎加了些速度。

当他的长而有力的手指,从书桌上抬起那粒子弹来时,也像感受了电气似地微微颤动。

他平日常以有定力自豪,可是在这当儿,他的定力竟也偶尔失势,不能镇抚他的受震的神经。

他像一个苦战的兵上奏凯回来地一般,作欢呼声道:包朗!这是一个何等重要的证物啊!现在竟在这报纸里面发现!真是值得庆贺的!是一粒枪弹吗?谭纪新走近来问一句。

霍桑不答,但点点头。

我默念这一粒子弹的确是案中的要证。

但子弹发现了,虽能快发一部分的疑圈,可是凶手是谁,还觉无从着手。

霍桑如此快乐,不会有些过度吗?我问道:你瞧这粒子弹是多少口径?可和那搜得的手枪合符?霍桑似没有听得我的问句,不回答。

回答的是谭纪新。

这是一粒小号弹,大概是32口径。

我说:那末这和吴小帆的手枪不相合。

我记得那是一支45口径的枪。

谭纪新高兴地说:不相合就好。

这就足以证明开枪的不是舍妹夫。

霍桑不理会我和谭纪新的问答,自顾自地把报纸叠在原位。

他随即取了枪弹,站立在发现枪弹的那堆报纸的地位,偻着身子,侧着头,闭着一只眼睛,又测量似地测了一会。

他忽而仰起身来,向谭纪新挥挥手。

他说:谭先生,你说得不错。

现在一个谜团打破了,别的话回头再谈。

……包朗,我们忙了一个早晨,应得休息一会哩。

走吧。

七、霍桑的闲情霍桑所说的休息,我听了很觉突兀。

我自从上夜里发见这案子以后,精神上一直没有安宁过。

就我的体格方面着想,休息当然是我十二分赞成的。

不过这案子刚在发展的进行程序中,而且进行到了最高的尖顶,显然有欲罢不能的趋势。

霍桑怎么在这当儿要休息?他每次探案,不得到最后的结果,不肯罢休。

此刻他忽然有这句话,莫非这案子也已有了结果了吗?否则案情正在急剧地进展,怎么可以中途停止呢?可是我们到他的爱文路寓所以后,我向他一问,竟又不得要领。

我问道:霍桑,我们当真就休息吗?这案子不必再进行了吗?霍桑答道:不,进行的事情正多着,不过此刻却无从进行,所以我们不能不暂时休息。

我疑惑地说:怎见得无从进行?譬如你刚才发现的一粒子弹,也须加一番确切的证实。

吴小帆那支手枪的口径究竟是不是和这子弹符合——他阻住我。

这个已不成问题。

刚才谭纪新不是已经证实了吗?他是军人,对于这种东西的经验比我还丰富,他家里所有的手枪一定也不少。

所以他只看一看,便说这粒弹子是一英寸的百分之三二口径(。

32)里放出来的小号弹。

这话当然可信。

我也很同意。

你也知道吴小帆的手枪是一英寸的百分之四五(。

45)口径,大小显然不同,故而这一点无庸再行证实。

那么这支。

32口径的手枪是什么人的?你又从哪里去取证?霍桑低头沉吟了一下,缓缓地说:这一点我现在还无从入手。

我说:凭空里当然无从入手。

你对于这小手枪的主人可是一些没有头绪?霍桑在手表上瞧了一瞧,仍低着头,不答话。

我又道:现在看起来,那个按门铃的人所处的地位更加重要了。

这个人至少可以做一条线路。

你可有方法找到他?霍桑略略抬起些头。

是,这个人的确重要,不过眼前我实在没有法子查明他。

那末你几时才可以查明?很难说。

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一星期或一个月后,也许终于查不出来!我觉得霍桑的话带着些哑谜性质。

他当真没有把握吗?还是卖关子不肯告诉我?我自然耐不住。

霍桑,你这话很费解。

照你说,假使这个人终于不能查明,那末这案子难道也就终于不能破获了吗?唔,你这句话确有强烈的可能性!他的头又低下去,眉峰间更皱紧了。

我又说:那末,你难道承认失败了吗?他点点头。

是,我怕如此。

我禁不住动了感情,说:不!你决不会如此!你的话必非由衷。

霍桑,你何必玩那卖关子的老把戏?霍桑忽仰起身子,笑一笑。

包朗,你忘怀了。

我们回来是休息的,何必动肝火?算了。

午膳时分过了好久,我想你的肚子里一定也有些饥饿哩。

扫兴的话已种了些转机的因子。

他明知我在这种状态之下决不能够进食,所以在未进午餐以前,他又给我进了一眼开胃剂。

他拍拍我的肩,附着我的耳朵,说:包朗,别发脾气。

十多年来,我一再劝你养成些耐忍力,不料至今还毫无成效!现在请你再耐一下子。

今天夜里我准备去冒一冒险。

我还需要你的臂动呢。

——唉,有转机了!霍桑并非失败。

他说晚上要去冒险,明明表示他对于这案子的进行,已有一定的方向,此刻大概时机未到,故而还不肯说明。

我熟知道他的脾气,案情的进展如果没有到成熟的时期,若要勉强他发表,那是万万办不到的。

这时候我自然也不愿作无效果的尝试。

进膳时他有说有笑,但所说的只是闲文,并没有半句述及这件案子。

我自然也不便开口,只索接受他的劝告,试着练习我的忍耐力。

午膳完毕,已是两点三刻。

霍桑和我都假寐片刻,这是我们的饭后休息的老习惯。

不料我醒觉的时候,霍桑已经出去了。

仆人施桂告诉我,霍桑临走时曾说,他往银河路去投一封信,不久便可以回来。

我默念银河路就在公园的西面,不知道他往银河路的哪一家去。

我从来不曾听见过他在银河路有什么朋友。

并且送信的事,他为什么不假手邮局或仆人,却亲自劳驾?因此我料想到他此次投信,也许和这案子有关,不过这里面有什么曲折,我无从捉摸。

我又想起他所说的冒险的话。

他要冒什么样的险?又怎么确定在今夜?莫非他对于案中的真的已经有了把握,所以定意今夜里去捕捉吗?并且那凶手又是一个狠骛可怖的人物,不免要抵抗争殴,故而他才有冒险的话?自然,这些问题不是凭空推想得出的,我也不愿意多费脑力,只能等他回来了再说。

可是我的面前的烟灰盆中形成了一个小丘,霍桑还不回来。

幸亏初秋的日曼很短,好容易挨到天黑,我才接到霍桑的一个电话。

他约我立刻到民权路中华茶馆里去,还叫我把他的手枪一起带去。

这消息自然够兴奋,我立即赶得去践约。

我到达中华茶馆的二层楼时,正值食客们鼎盛的当儿,热闹异常。

这是一家上等菜馆,布置成全欧化,价格也特别昂贵。

但是每夜里华灯初上,总有很多专在女人面前装阔的少年男子们,挟着女友,在精致的小室中把杯谈心。

我不知道霍桑怎么违反了他的素性,竞选择这个地点。

他看见我,先笑着说:包朗,你诧异我选择这个地点吗?我就为着你啊。

我应道:是的,我的确诧异。

但是你怎么说为我?他仍含着微笑。

你不见那一对对的漂亮的伴侣吗?你若使略略运用些观察力,便可以供给你不少小说资料。

我忙道:不,这是托词。

我知道你选择这个地点一定另有作用。

哈,哈!我瞒不过你了。

你知道这地点距离公园很近啊。

他说到公园的字样,语声特别放低。

我立即会意。

那末今夜里我们的任务可是就在公园中实施?霍桑略略点了点头,但并不接话。

我继续问道:今天下午你在外面干些什么?这时候一个穿雪白制服的传者送上一小瓶白兰地来,随即退出去。

霍桑自己拔去了瓶塞,一边斟酒,一边又点了点头,只是不开口。

我又低声问道:你可有什么进展?霍桑也低声答道:进展得很多。

不过你还得耐一下子。

这个地方不便谈这样的话。

他把斟满的酒杯送到我的面前。

你喝一杯,提提神。

他忽然凑近我的耳朵。

你带来了几支手枪?我也低声应道:两支。

霍桑又点点头,接着便开始饮酒。

我心中觉得牙痒痒地。

从手枪和白兰地酒这两点看来,霍桑先前所说冒险的话似乎并非危词耸听。

但冒险的地点怎么竟在公园里?霍桑又向我说:包朗,我知道你最喜欢吃咖喱鸡。

这鸡腿还算嫩吧?老实说,这当儿我的心思实在不在鸡上。

不但鸡的嫩不嫩,我没有感觉到,连所吃的是否鸡腿,我也不曾注意。

我只随便点点头。

霍桑却似乎吃得津津有味,神态上显得非常闲暇。

过了一会,他忽又把头凑近我的面部。

包朗,你瞧那刚要走进寿字座里去的一男一女。

你可知道他们有怎么样的关系?我斜着目光瞧了一瞧。

那男的穿一身笔挺的淡棕色西装,女的穿一件茄花色薄纱的窄袖西衫,右肩上缀着一朵白绸的大花。

那纱衫的质地既薄,丰腴的肌肉和曲线都豁然显露。

他们并肩地走着,且走且谈。

男的满脸笑容,又低头曲腰地显一种假殷勤的媚态;女的却带一种矫饰的傲态,但眼角眉梢间,又处处流露着荡意。

这种状态,我在平日已经看不惯,何况在这个当儿,更没有闲心思去注意。

霍桑的兴致偏偏很高。

他见我不回答,又继续发表。

你瞧不出吗?唔,我可瞧出来了。

他们今天是第一次相识,并且相识的时间一定还不到三个钟头。

……嗯,你疑惑我的话?老实告诉你,我知道他们是刚才从卡尔登散出来的。

瞧,那男子的手中拿着的报纸外面,不是还裹着一张‘荡妇心’的说明书吗?我不理会。

霍桑的话是否出于观察,或是信口而发,我都没有兴趣。

我的脑室完全被那将要发展而不知如何结局的案子所盘踞,已没有丝毫余地容纳别的事情。

霍桑又很高兴地说:他们的来路我已说明白了。

他们的去路,你可也猜得出?……嗯,你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大概总不出三东一品——我耐不住括四道:霍桑,你何必瞎费心思?他们这种勾当,怎么值得我们注意?我们今夜的事情既然带着危险性质,那才得先谈一谈一茬桑忽挥挥手,笑着答道:不!我看你的神经太紧张了,才想教你松一松。

现在别多说,好好地喝几口酒,吃些东西。

我们餐要以后,就得动身往公园里去。

时间已经差不多哩。

八、公园中秋天晚上的公园和夏天已显然不同。

我们进园的时候,恰交八点半相近,游人已很稀少。

偶然有几对情话吗瞩的男女,大都深藏在树荫底下或假山背后。

这些野鸳鸯只求人家不去惊扰他们,他们却决不会干涉人家的事情,所以对于我们的任务不会有什么妨碍。

公园中的灯光不算得怎样明亮,那也有利于我们的工作。

我常相信人们若使学欢在黑暗中行动,他们的步子显然已距离堕落的境界不远。

现在我们虽也企图利用黑暗来掩识我们的行动,不过目的是恰恰相反的。

霍桑走到靠地边的一个茅亭面前,站住了向亭的前后左右窥察。

亭中空虚无人,中央有一支厚砖的棋桌,四面有四只石凳。

亭后一颗柳树,粗大可三四人合抱,凉风残憾地吹过,发出些细碎的声响。

事的四面有一条小小的木桥,横跨着池面。

池中留着半残的荷叶,有几只还撑着作亭亭之状——这真像一个阀阅的旧家,虽因着时势的推移,家况已日趋式微,然而外表上还勉强地摆着空虚架子。

霍桑低声向我道:包朗,我们两个人不能在一起。

你把手枪给我。

我在亭子里等候。

你可伏在那柳树后面。

我拿出一把手枪授给他,问道:我们到底有怎样的任务?我所担任的工作是什么性质,你总得说个明白。

霍桑附着我的耳朵,说:我已经约一个人到这事中来会谈。

我相信这个人有凶手的嫌疑,不过我所依凭的只是理想,物证方面一些没有把握。

所以跟前这个约会,只是一种虚冒,实际上是很危险的。

因为这个人的背后有很大的权势,万一我料错了,后果正难说。

嘱,你想会有怎样的局面?这个人也许因畏罪的缘故,利用暴力来对付我。

所以你伏在树背后,应得随时留意。

要是那赴会的人是单身,那我尽可以对付,你用不着露面。

假使来的人另有伴侣,你就不能不小心戒备,必要时你得助我一臂。

我应道:好,我明白。

但这个约会的人究竟是谁?现在你总可以说明了啊。

霍桑哈了一声,似乎有宣布的意思了。

不料一个岔子又打破了我的希望。

那时木桥那边的花丛中仿佛有人行动,又有些轻微的语声。

霍桑立即在我的手臂上轻轻一拍,他的身子一闪,走进茅亭里去。

我也不敢留领,加紧一步,避到了那大柳树的背后。

暗淡微源的电灯和星光中,隐约透露出两个人形,慢慢地渡木桥过来。

那是一男一女。

那男子的一条手臂,穿在女子的腋下,紧紧地挽着,且行且切切地谈话,中间还夹着笑声。

当他们经过茅亭的时候,连头都不回,分明不会瞧见茅亭中的霍桑。

这两个人不像是霍桑所期望的人物,我们只受了一次虚惊。

不过我却不便再到茅事中去,就静悄悄地伏在树后。

这个约会的人,霍桑虽没有说明,我猜想很像就是那个张康民律师。

张康民是靠法律生活的,我们若使像霍桑所说,毫无物证,想凭空虚冒,那一定无效,而且这个人也不肯随便罢休。

那末霍桑所说的冒险,显然并非夸张。

不过转念一想,霍桑要和张律师谈话,又何必约定这个时候和这个地方?而且张康民是律师,也不致愚蠢地用暴力对付。

那又不像是他。

这个人是谁?或者另有什么不相干的人吗?霍桑又怎样知道的呢?环境很幽静。

秋虫在草丛中低吟。

一阵夜风,吹得我头上的柳叶籁族地乱飞。

一水气中挟着大理菊的幽香。

这种种都足以引起人们的诗兴。

但我们的心思却完全集中在乱丝般的疑问和不可思议的任务上,环境的优美竟也无暇欣赏。

过了十五分钟光景,我不免越发无聊。

我探头瞧瞧霍桑。

他却很静说地靠在茅亭的木柱上吸烟。

我暗忖与其这样干枯待无聊,还不如重新向他问几句话。

也可以解解寂寞。

不料我还没从柳树背后走出,忽听得霍桑咳一声干嗽。

唔,这干嗽声一定有某种含意。

果然,咳嗽声刚终了,接着的是得得的皮鞋声响。

我的听觉告诉我这细碎而高税的声响像是女子的高跟鞋。

那末我们不会受第二次虚惊吗?星光又照见一个女子,从一排山樊篱后转出,直向着茅亭来。

奇怪!是个单身女子!这女人会有关系吗?吴夫人,我在这里。

这差霍桑的招呼的声音。

吴夫人?更使我十二分惊异。

我从树背后伸长了头颈,仔细地向亭中瞧。

那个赴约的女人已经跨进了茅亭。

伊的剪影显示出伊当真是吴小帆的夫人谭娟英。

谭娟英就是凶手?还是今夜伊是代表什么人来的?自然,我自己不能解答这疑问。

在这惊疑不决的当儿,我并没有忘记我的任务。

我先向那山英镑边仔细一瞧,不见有第二个人。

那山樊高才及肩,一倘使有人走过。

逃不了我的视线,不过要佝偻着身子走,那就应当别论。

我又瞧瞧木桥的对面,也静悄悄地没有人影。

那末伊真是单独来的,不会扶什么伴侣。

我的责任减轻了,急急地注意到茅事中的情况。

霍桑和谭娟英的会面,似乎不会经过什么寒暄的会语。

当我的视线瞧着他们的时候,他们俩已经对立在茅亭的门口,开始作正式的谈判。

霍桑说:吴夫人,你能到这里来践约。

足见你的态度非常光明。

现在我们不妨开城市公。

你尽可以照实说明白,绝对不必有什么疑迟顾忌。

霍桑的话说完了,谭娟英默不作答。

鲜境又恢复。

微风送来一声两声枝头的残衅和树根下的卿卿飓镇的吟声,打破些这严冷而紧张的环境。

这是幕什么戏?会弄但吗?霍桑的话很含混。

我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下文。

一会伊冷冷地答道:你要我说什么?霍桑应遵:你便把你们和这姓沈的已往的关系说明白便行。

至于你在昨夜里的行动,我已经略知一二,你说不说倒没有多大关系。

又是一度静寂——是一种使人难耐的货寂。

语气已有些头绪。

这女人上夜里有过行动!那当然是指的案,但是我知道路桑是在采取洋攻的策略,实际上他并无把握!这策略会产生效果吗?静境继续着,但论情势,不能再让它延长下去。

霍桑导感觉到,使自己解围。

他又道:吴夫人。

有一点我可以给你保证。

你当时的举动实在是出于迫不得已,和寻常的预谋行凶,性质不同。

我料想这已往的一星期中,你为着这件事,一定感到十二分的不安;而且不安的程度也许比尊夫还要重些。

策略转了向,是绥靖,不是袭击。

可是它的效果还不见,对方仍不开口。

两个人仍对立在茅事中,局势很尴尬。

不过从另一方面看,不开口也就是效果,霍桑的作攻已找着了对方的弱点了。

霍桑从容地继续说:吴夫人,我来说一说你昨夜里的经历,好不好?要是有错误,你尽管纠正。

据我料想,昨夜里尊夫出诊回来时,你一定还没有睡。

你昨夜在警署里告诉我,那时候你已经睡着,实际上是不确的。

我知道这几天你刻刻关心着你的丈夫,决不能一个人先自安隆。

后来你听得了你的丈夫在楼下的呼叫声音,你便疑心到这姓沈的来寻仇;因此你就带着手枪,悄悄地走下楼来。

我知道这寻仇的事,你早有准备,所以手枪也早预备好。

你走到楼梯脚下的时候,就看见那来客果真是你们的仇人,并且这伙人正和你的丈夫相持着,马上会有仙人的争斗,情势非常紧张。

正在这时,外面又有人按铃进来。

这个人你也许是认识的,因而——不,你错了!我没有瞧见那个人。

那按门铃的人好像到底没有进来。

这是谭娟英在情不自禁地插口。

霍桑的策略奏效了!霍桑的声浪增加了紧努,忙着应道:唉,不错!我错了。

不过我相信那门铃声音,对于你当时的动作,一定很有影响。

不然,你也许还有考虑的余地,不会立即采取急速的行动。

当时你觉得情势太紧迫,再不能容你以迟,你便向着沈某的背部发了一枪。

接着,你看见你的动作已有了成效,又怕门外的人走进来,便悄悄地回到楼上去。

你的初愈,本想解除你的丈夫的危难,但结果反使俄蒙了杀人的嫌疑,你因此便后侮化惧起来。

可是你没有解救的方法,虽清张律师帮忙,事实上也没把握,你自己又不敢出面自首。

所以今天上灯时你一得到我的秘密信,知道我有方法可以解决你的疑难,你就遵守了我的约言,独个儿到这里来践约。

吴先人,这一节我没有说错吗?我想我给你的这一封信。

你还没有给个风谭纪新处长瞧过吧?霍桑最后的一句分明带着询问口气,但伊仍没有回话。

不过我听了霍桑接统的语气。

可见伊那时一定在动作上有过承认的表示。

霍桑继续遭。

唉,如些很好!假使这件事一经令兄的干涉,也许会生出意外的枝节,那说不定会反面弄坏——谭娟英忽接口道:你既然已经完全知道了这件事,将我骗到这里来做什么?莫非要把我送到官厅里去抵罪?不,吴夫人,我是不受官律的自由人。

抵罪不抵罪,用不到我来执行。

不过你如果要找答复这句话,那本有两点必须请你先说明白。

哪两点?第一,那手枪的来由,我还不曾确实知道。

那是一支三十二口径,是不是?静默代替了答复。

伊显然是默认了。

霍桑又接续发问。

这论是你自己的吗?——是本来有的,还是特地购买的?或者你是从令兄——是!我从我哥哥家里拿的。

你公然向令兄要的?不,我自己取的。

刚才我已经把枪放在原处,他至今还没有知道嗯,那很好。

第二个问题,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要请你把你们俩和死者间的关系说一个明白。

我想沈瑞卿和尊夫的仇恨,对于你大概也是有些关系的吧?一度顺流而下的问答,到这里又像遇到了暗礁,一时又阻滞不通。

停顿约有一两分钟,娟英仍没有表示。

酒桌又不得不继续努力。

他说:吴夫人,你放心。

我明明知道你们间的关系是有秘密性质的。

我告诉你,我生平经历的秘密事情已经不知有多少。

真有关得的事情,我自然可以尽守秘的责任。

所以无论你有怎样的事,尽不妨实说。

又是一度静默。

我不再听得秋蜇和哀蝉,原因是我的神经太紧张,不容我的心思再穷骛。

静寂中进出一声叹息,接着是一段动人的故事。

谭娟英缓缓地说:唉!这件事我实在不愿意提起,可是现在已不得不说了!是的,你说得对,这恶汉所以和小帆结姻,主因也许就为着我。

四年前,小帆和他同时从大同医学校里毕业。

那时候我和他们两个人都已相识,不过我和小帆的感情比较密切些。

小帆动身往美国去留学的时候,我们俩虽没有正式的婚约,可是彼此早已心许。

沈瑞卿毕业以后,就挂牌行医。

最初一年,他的医务并不发达;到第二年上。

他忽然忙起来。

等到小帆留学了三年回来,沈瑞卿已经造了洋房,出入汽车,非常阔绰。

我原以为他的业务的发达,由于他的医术高明,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受人们的信仰。

谁知道他秘密地干着那犯法的杀人勾当!那少妇叹一口气,顿一顿,又自动揭发死者的罪行。

医士是一种神圣的职业,唯一的目标在救人。

可是沈瑞卿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假医上。

他的行医的目的是打算个人的发财。

他对待病人的态度是围着贫富阶级而不同的——对付有钱的人,趋奉,献媚,诈骗,只要可以弄钱,什么都做得出。

对于贫穷的病人,他就敷衍了事,甚至拒绝不理。

他只想发财,就完全忘掉了医士的天职,所谓医德更谈不到。

所以他后来发现了一条发财的捷径,秘密地干着伤天害理的不人道的勾当!他在给妇女们秘密地打路!空气又静一静。

凄凉的蝉声又一缕缕地刺激我的耳官。

像沈瑞卿这样的医士,我国大都市中未尝没有。

这种败类实在是新医界的障碍,也是新医界全体的耻辱。

要是这少妇的话不是虚构,沈瑞卿不但死有应得,而且是死有余辜。

我的愤慨当时并不曾发表。

因为震桑既保守沉默,我当然也只有让这概念闷在肚子里。

谭娟英又说:瑞卿对于我本来也是有意思的,但是我觉得他是个拜金主义者,行为卑鄙,所以慢慢地疏远他。

他知道我和小帆的感情比较密切,使捏造种种的应话向我申诉,又施用种种离间挑拨的手段,希望达到他的目的,后来他又借重了金钱的势力来引诱我。

我越觉得他的可增可厌,反而越发和他远离。

本后我又发觉了他的不合理的业务和他的堕胎生涯的秘密,便觉这个人不但卑鄙浮滑,还是法律道德上的罪人,因此就决意和他断绝往来。

他还不甘心,改变了手段,曾一再恐吓胁迫我。

我都不理睬他。

有一次在一条小街上他和我狭路相逢。

他竟施用暴力,拦住了我,强班我一次。

我自然更加痛恨他。

我受了这一次耻辱,本想告诉我的父亲。

但是我知道我的哥哥——纪新——的性情是很急躁的,又在军队里办事,只怕因此间出祸来,并且事情宣扬开去。

对于我的名誉也有损害,故而终于隐忍着不响。

我一等小帆从美国回来以后,我们便立即结婚,借此打断这无赖的妄想。

瑞卿对于我们的婚事自然是十二分失望和嫉妒的。

从此他便和小帆不往来,而且是势不两立。

在局外人瞧起来,还以为是同业生妒,其实内幕中有着这样一种隐秘。

在我们婚后的半年以后,小帆的诊务逐渐忙碌起来。

沈瑞卿却因着里路的秘密终于破露了。

受了法律的处分。

他入狱以后,不但不悔悟。

还以为他的破露是小帆告发他的。

这是那报信的成玉棠告诉我们的。

其实这一点实在是冤枉。

因为小帆虽也知道他的非法行为,曾面斥过他的罪恶,但因着我的劝阻,怕弄出意外的事情来,所以他实在不曾告发他。

现在他越狱出来,竟敢公然来寻仇。

我想起了前情,觉得这个人已经丧失了人性。

像是一头害人的疯狗,留在世界上,只有害人,所以我就决心把他打死!是!这个败类的医士的确该死!这是我的直觉的判断,当然也只有铜闭在我的胸臆中。

这时候霍桑仍不岔口,只有一声同情的叹息。

女人又说:‘霍先生,我敢说一句坦白的话。

我相信我的举动直接固然为我们间的私情,间接也可以说为社会除去了一头害物。

现在你一切都已明白了。

你如果觉得我在法律上应当抵罪,我也愿意更。

我决不赖。

一故事太动人,我听得出神,几乎忘掉了我自己的地位,很想走近去,发泄几句闷在胸中的感慨和向伊说几句同情话。

当然我的愿望不曾完逐,可是也没有落空。

霍桑竟像代表我似地安慰伊。

他道:吴夫人,别发愁。

我已经说过了。

我是不受公家的拘束的。

我的职分在平维持正义和公道,只要不越出正义和公道的范围,我一切都是自由的。

你干这一回事,我觉得也在我所说的范围以内,我当然不愿意违反我的素志。

什么意思?女子的声调有些濒,疑惑中含着惊喜。

霍案答道:没有什么。

我认为像瑞卿这样的人,在正义的立场上看,是死不足惜的。

你的行动在法律上虽还有讨论的余地,可是我不是法官,用不着表示什么意见。

吴夫人,别的话再谈。

时候已经不早,令兄怕要找你。

这里很冷僻,可要我送你回去?‘谭娟英没有接受这建议,低低地像谢了一声,袅娜地回身走了。

这件案子的结束,一我很觉满意。

因着枪弹的证明,吴小帆因张康民的力辩,终于恢复了自由。

一他的赛于谭娟英的故事,当时不曾给宣露。

案中的国争既然没法证实,便归结到那个不知谁何的按门铃的人,结果就形成一件是案。

两天后在丹阳截获了两个逃犯,供出第三监狱越狱的事,主谋的实在就是沈瑞卿,所以他的死也是罪有应得。

沈瑞卿已往的唯利是图缺乏医德的行为和他所干的堕胎勾当,在舆论方面,早就鄙视他,都觉得他死有余辜,所以对于那行凶的人是谁。

就也不愿深究。

我在这案子结束以后,曾问过霍桑,他凭了什么根据,才知道开枪的是娟英。

霍桑的解释是很简单的。

他告诉我起初因着证迹的牵引,绕了一个圈子。

后来因着殷厅长提供的验尸结果的报告,枪弹是从背部打入的,这案子才有绝大的转变。

简单说一句,案中唯一的关键,就在那子弹的搜获。

子弹是在书架上的报纸堆里发现的。

这报纸堆接近窗口,从那里循一条直线,恰指着候诊室中的楼梯。

因此,可见那发枪的人,不是从外面进去而是屋子里面的人。

我们初步的假定,本着重在那按门铃的人,或者另有一个从外面进去的人。

因着这直线的证明,霍桑才觉得那理解的错误。

因为外来的人若使开枪,一定在门口就近下手,决不会走到了扶梯脚边去,方才开枪。

他进一步推想屋中的人,那时候只有娟美和女仆夏妈两个。

女仆是个年老龙钟的老婆子,又缺乏动机,论情是应当除外的,于是那娟英本身就处于可疑的地位。

伊起初既然知道伊丈夫的隐事,又曾想设法解救,可知伊对于沈瑞卿复仇的事情一定也息息关心,而且必早有准备。

但当时的情状又恰正相反,伊自己说伊已经睡了。

因此霍桑越觉这女人的可疑,就布下了罗网,引伊投进来。

在这一点上,霍桑曾向我说过几句话。

他说:包朗,你是这件案子的眼见的证人,地位非常重要。

当发案时的一切景状,你都眼见,;我却不过听你的转述。

你既确信娟英是发案以后才受惊下楼的,我当初竟也听信了,险些儿被你蒙过。

什么?我蒙蔽你?我自然有些不安。

霍桑笑一笑,当然,这不是故意的。

你别着恼,你也同样有功,至少可以将功抵过。

什么意思?你还打哑继?不,我告诉你。

那时候你的观察很周密,转述时又十分忠实。

不曾遗漏什么。

这就是你的错。

喂,你还绕什么圈子?我感到不耐。

霍桑仍宁静地说。

你向许署长报告的时候曾描写娟英当时的衣饰容态,还说起那时伊的耳朵上戴一副垂挂的月环形细钻石的耳环。

这是一种新式耳环,里线很长。

包朗,想一想,女子的耳朵上戴了这样的环子,临睡时大概总得卸去吧?伊既说已经归睡,被惊扰声所惊醒,才起身下楼那末你想伊当时的处境,在起身以后,还能够从容整装。

戴好了耳环,方才下楼来吗?不,一这是反常的。

从这一点推想,可知伊那时候实在还不曾睡;伊所说睡梦中仿佛听得枪声而不曾醒觉的话也分明是虚慌的。

因为伊既然关心丈夫的安危,在势决不能先自安睡。

即使先题,也断不致如此酣熟,连枪声都不能使伊醒觉。

包朗,你说这推想可合理?我点点头:是,很合理。

好这样我们便可以假定伊那时不但没有睡,而且还戒备着。

伊一听得伊的丈夫高呼的声音,势必立即拿了抢赶下楼来。

伊一看见他们的仇人,便直觉地发了一枪,接着仍悄悄地回上楼去,希望卸罪给那个按门铃进来的人。

你想对不对?对这个假定,我也富信很近情,不过缺乏实际的证据无从质证一我知道伊的父兄是有权位的。

我贸贸然去查究,万一他们忘了理智,妄用他们职位上的权威,那就说不定会肇出事来。

所以我玩一个小把戏,写了一封秘信,亲自到银河路伊哥哥的家里,贿通了一个小使女,约娟英到公园里来谈判。

这一回事虽也冒险。

但比较地是间接的。

幸亏伊很知趣,单独地来,这件事总算得到了理想的解决。

这案子的前因后果大体都已解释,只存一个最后的疑点。

就是那个按门铃的人究竟是谁?这个人当时的动作和来意怎么样?霍桑对于这个疑点也曾费过一会工夫,可是没有成效。

在十四那天的下午。

他曾到公园后面二十九号患中风病的王家里去问过,当上夜里吴小帆离了王家以后,曾否再差什么人跟踪到小帆家去。

他们的答语是否定的。

这不能不使霍桑感到失望。

除此以外,霍桑也没有别的路途可以进行。

隔了三个星期,这无从索解的疑团,忽然在无意中被吴小帆自己打破。

原来在公园路横路的建设路九十四号有一个李姓的住户,本也是吴小帆的老主顾。

那晚上这李姓的主妇忽然感染痴气,所以打发了一个男仆叫寿荣的去请小帆。

那仆人在吴医士门上捺了一会铃,忽然听得屋子里枪声一响,便吓得丧了魂魄似地奔逃回去_年一天凶案发作了,那李姓主仆怕被拖累,便把这件事隐匿不宣。

后来案事结束了,小帆回复了自由旧子又多了,外间已不注意这件事,那姓李的男主人偶然遇见小帆,私下谈起这事,方才把这个闷葫芦打破。

关于这一着,我也曾向霍桑打趣过一句。

霍桑,你在这一点上不能不算是失败。

这个人你到底不曾查出来。

此番你不能居全功哩。

霍桑忽一本正经地答道:包朗,你瞧我见时曾向人家讨过功?我所以这样子孜孜不息,只因顾念着那些在奸吏全棍刁绅恶霸势力下生活的同胞们,他们受种种不平的压迫,有些陷在黑狱中含冤受屈,没处呼援。

我既然看不过,怎能不尽一分应尽的天职?我工作的报酬就在工作的本身。

功不功完全不在我的意识中。

一句趣语引出一番严重的牢骚,那也是出我的意外的。

幸亏转篷的仍旧是霍桑自己。

他笑一笑,说:‘包朗,你说我失败,我虽然没法卸避,不过我也有答辩。

唔?我曾到公园路后面王家里去问过,也料到那按铃的人也许关系医务。

事实上这一点不是也在我的推想中吗?我不再答辩。

阵笑声结束了这一件曲折迷离的疑案。

正文 王冕珠更新时间:2008-4-8 11:02:14 本章字数:8131一、临别纪念时候是七月的上旬。

我和霍桑因着我们的老同学丁松琴的太夫人七旬大庆,特地一同回到苏州去贺寿。

丁松琴住在幽兰巷中,我们为避免旅馆的烦嚣和与朋友们的应酬,就下榻在松琴家里。

丁老太太的寿辰是七月九日。

这一天天气很热,来宾又多,什么戏法、游艺应有尽有,一直闹到了半夜方才散席。

松琴是受过新教育的人,在一个药厂里服务,但丁老太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

伊平日自己很俭约,但在施舍上却毫无吝色。

这一点深得霍桑的敬佩,因此他才肯在大热天破例地拉了我赶去贺寿。

松琴因为要博老太太的欢心,故而一切排场仍完全旧式。

我们本打算下一天早晨就动身回沪,不料平空间忽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几乎耽误了我们的行期。

七月十日的早晨八点钟光景,我和霍桑正在漱洗,准备吃过早饭趁第二班车动身。

松琴的儿子振之忽然急匆匆地走进我们的卧室。

他高声叫道:两位伯伯,不好了!玉皇大帝的珠子不见了!我们突然间听了这句话,不禁有些好笑,可是一瞧见他那种急遽的状态,又不像是来开玩笑的。

这孩子已经十三岁,小学刚才毕业,白嫩的面庞配着一双黑白分明眼睛,生就一副聪明灵敏的面相。

这时他穿一件白纱斜纹的反领衬衫,黄短裤,白帆布鞋。

他的一双天真的大眼中闪着异光,声调也漏出不必要的紧张。

霍桑把手中的漱口杯放下了,正色问道:振之。

你说什么?玉皇大帝?……什么意思?那孩子还没有答话,他的父亲松琴也披着梳洗衣跟了进来。

他抢着答道:没有事,没有事。

别听这孩子饶舌。

我接嘴道:那末,可是振之和我们开玩笑?我又记起了我们的小朋友米慧生。

自从那一次经验以后,我对于这班后生可畏的小友不无有些戒心。

松琴答道:那也不是。

珠子是当真失去一粒的,可是不值多少钱,随它去罢。

那孩子似辩非辩的叽咕着:祖母说,这珠子失去得很奇怪,要是不查明白,伊一定不干休。

话倒并没有过分渲染。

这时候我果真听得丁老太在楼下呼噪骂言的声音。

松琴皱着双眉,正要喝住他的儿子,霍桑忽摇摇手接口。

松琴兄,这事很有趣。

你姑且说给我们听听。

怎么振之说是玉皇大帝的珠子?珠子又是怎样失去的?丁松琴无奈何地说:你们都已看见过楼下的左厢房罢?那是家母的念佛堂。

你们都知道伊老人家有些迷信,欢喜吃素念佛。

从前我虽曾再三譬解,伊总是不听,做儿子的没法禁阻,也只能听伊自然。

那念佛堂里供着一个玉帝的偶像,是沉香木雕的,他身上穿的红缎龙袍也是家母特地到木渎去定绣的。

这偶像的王冕上有一粒珠子,是真的。

偶像本装在一只红木的佛龛里,龛的前面是玻璃。

今天早晨伊照常起来点香念佛,不料香还没有点,伊先向佛龛内一瞧,王冕上的那粒珠子竟不见了。

霍桑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说:这倒有趣,也很奇怪。

我们不论走到那里,总会有这种玩意儿发生。

他向我瞟了一眼,我笑一笑。

他又回头问松琴。

别的可曾失去什么?松琴道:没有。

单单失去了这一粒珠子。

珠子值多少钱?这是我们家里原来有的,我也不知道值多少。

但大小只有一粒赤豆的样子,值不到多少钱。

那孩子振之忽又接口道:这珠子至少可值一百块钱。

我们三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瞧到这孩子的脸上去。

松琴沉着脸说:你又来多嘴!你怎么能知道?振之说:昨天小姨母家里的奶妈说过的。

伊领着惠林弟在佛堂里玩,瞧见了佛龛里的那粒珠子,便说它足值一百多块钱。

伊从前本来做走公馆的珠宝掮客的,故而懂得真珠的价值。

不行!……不行!……珠子谁拿的!非找出来不可!——不行——不行!楼下老太太的呼噪声音越发厉害。

伊分明在那里盘问几个仆人。

松琴把衣襟裹一裹紧,搓着两手,蹙紧了眉峰,现出一种进退不得的样子。

他喃喃地说:唉,家母年纪虽然大,脾气还是这样子躁急。

对不起,我下楼去劝劝伊再说。

霍桑点点头。

好,你先下去,我们就下来。

你请老伯母别着急,这件事大概总可以弄明白。

丁松琴挥挥手,领着他的儿子振之一同退出去。

霍桑一边用一只黄杨木梳理他的头发,一边含笑向我说。

包朗,我们在这里搅扰了两天,少不得要留些临别纪念哩。

我问道:这虽是小事,你可有把握?霍桑沉吟地答道:这还难说,但料想起来,不见得有多大困难。

你想会不会再来一套‘古钢表’的把戏?……你总忘不掉米慧生?霍桑扣好了一条白地黑点的领带,向我摇摇头。

我想不会。

振之的年龄还小,人也比我们那位小友米慧生诚厚些。

我想他不会跟我们捣蛋……你已经梳齐了吗?我们就下去瞧瞧。

丁松琴的老太太是个菩萨心肠,金刚脾气的旧式女性。

伊的性子确实很躁,少年的火气并不曾因年龄而减损,逢到不如意事,便要使性动怒,谁也按捺不住。

此番伊失了珠子,又不禁大发脾气。

但伊所以如此,倒并不在珠子的代价上面,却似乎因着佛龛里失了东西,未免有渎神明。

故而伊的怒火的导线显然是一种强烈的宗教信仰,当我们下楼走进佛堂的时候,伊仍不住地咕着。

松琴虽低首下气地在旁劝解,却完全无效。

霍桑似乎也不敢贸贸然插身进去,便利用机会,在旁边站住了静听。

我也知趣地站在他的背后。

丁老太太怒声说:这件事非弄明白不可……真罪过!菩萨身上的东西,竟敢盗窃,这个人的胆子委实太太……三子,你说昨天徐家太太的奶妈在这里玩过的,伊可曾把佛龛玻璃开动过?三子是丁家里的一个小使女,年龄还只十二三岁,穿一套花洋布的衣裤,这时正张着惊恐的眼睛,战战兢兢地站在供桌的一端。

伊胆怯地答道:这——这个我没有瞧见。

丁老太太道:那末伊可曾独自在这里玩过?三子道:奶妈在这里时,我和振之官、舅少奶和阿福都在一块儿。

伊后来有没有独自再来这里,我不知道。

阿福也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使,剃着光头,穿一套夏布衣,身材相当高。

他接嘴道:昨天我只在这里立过一立,就走出去的。

旁边还有一个穿蓝夏布衫驼背白发的老妈子,脸上同样蒙着尴尬的暗影。

伊也开口道:昨天这佛堂里的窗整天开着,出进的人很多。

谁敢到这里来偷东西?丁老太厉声说:喔,谁敢来偷?你——你说没有人偷?那末门不开,户不开,珠子会生了翅膀飞出去?松琴又走前一步。

说:妈,别再发火罢。

我马上去买一粒!丁老太的火上仿佛加了油。

你去买?我要查明是谁偷的!谁敢偷菩萨的东西!局势有些僵,我们再不能旁听下去。

我正在想一个解围的方法,霍桑却暗暗地点了点头,走前一步,向丁老太鞠了一个躬。

他婉声说:老伯母,请息怒。

这件事让我来问一问,准可以查明白。

松琴兄,你陪伯母往里面去。

我想在十分钟内,这一粒珠子准可以拿回来。

二、中计十分钟内拿回来?我不禁暗暗诧异。

这可是霍桑的缓兵之计,暂时息一息这位者太太的怒火?否则他刚才下楼,怎么便胸有成竹地说这句夸大话?丁老太听了霍桑的话,火气果真平了些,向霍桑点点头。

松琴便顺水推舟地扶着伊往里面去。

那少年阿福似乎也想溜出去,霍桑忙招招手止住他。

他说:阿福,别走开。

我要问几句话。

这男仆站住了,霎了几霎眼睛,向我的朋友呆瞧着。

霍桑问道:阿福,这里的仆人可就是你们这三个人?阿福答道:不,还有前门的王老伯。

可要我去叫他进来?他分明又想找个脱身的机会。

霍桑微微笑了笑,答道:不必你去。

他回头向驼背的老妈子说:胡妈妈,还是你去叫看门的进来。

那老奶子应了一声,蹒跚着走出去。

霍桑缓缓走到佛龛面前。

我也跟着走近去。

那佛龛放在一只红木供桌上,龛前拼着一只小方桌,桌上有两个小小的插花的瓷瓶;一副锡质的寿字蜡台,台盘上盖着剪成如意头形的红纸盖;居中还有一只颜色黝暗的古铜香炉,边口上有些香灰。

霍桑在这些供品上瞧了一瞧,便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坐下。

这椅子平日是太夫人坐着念佛的位子,此刻霍桑坐了下来,却带着法官审鞠疑案的神气。

一会那老妈子已把一个穿黑羽纱长衫的看门人王老头儿叫进来,连同小使阿福和小使女三子,四个人排班似地站在一起。

我和振之也坐在桌子的那边,静默地瞧霍桑审案。

我自知我的神情还不及那孩子的宁静,原因是为着十分钟内追回珠子的诺言,我正在替我的朋友担忧。

霍桑说:这件失珠的事情,你们谅必大家都知道了。

这珠子显然是有人偷去的。

据我推想,窃珠的人也一定就是这屋中的人,——说得明白些,也就是你们四个人中间的一个!四个仆人都愣了一愣,站立的行伍也略略起些动摇。

可是大家只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开口。

这断语不太冒险吗?还是他果真已有了把握?霍桑又说:这句话你们也许要觉得不服,是不是?你们也许要说,这珠子既不是新近放进佛龛里去的,何以先前不有此念,却在昨天庆寿时才行窃?我来回答你们。

因为那窃珠的人,本来不知道这珠子的价值,昨天听了徐家奶妈说明白以后,才知道珠子值百多块钱,因此起了贪念。

这人认为昨天人多手杂,趁这机会偷了珠子,可以嫁罪给外来的人。

其实昨天出进的人很多,这佛堂里的窗又没有关,珠子既然在佛龛里面,行窃时必须移去花瓶蜡台。

然后开了玻璃门动手,手续上也相当麻烦。

换一句话说,偷珠的事并不太简便容易,却需要若干时间。

昨天人多眼众,事实上反而不便,一定没有人敢下手。

所以我敢说定这珠子必是在今天早晨失去的。

因此之故,那些宾客和宾客的仆役们都已没有关系,而行窃的嫌疑却在你们四人中的一个人身上。

这句话霍桑实在说得有些儿冒险。

他指出的行窃的时间固然很合理,但行窃的人果真是四个人中的一个吗?这人是谁?他可也有把握吗?我瞧瞧他的神气,日光凝定,好像他已经确定无疑。

那四个仆人的面色都有些变异。

阿福的脸灰白了,嘴唇动了一动,好像要抗辩,却又不敢出口。

三子的嘴唇在发抖。

伊的两手在捻那件花洋布衫的左右衣角。

那老婆子胡妈却只张大了眼睛呆瞧,仿佛伊的左朵有些重听,还听不清楚霍桑的语意。

只有那看门的王老头儿怒目眩着霍桑,表示一种忿懑不服的样子。

霍桑在这四人的脸上略略一瞥,仍泰然自若地继续说下去。

这个窃珠的人,在今天清早溜了进来,便开了佛龛的玻璃门,动手窃珠。

所以我们现在要查明这个窃珠的人非常容易,只要证明今天早晨你们四个人中间,什么人到过这念佛堂里来过!我进来过的!那是小使阿福的急不待缓地答应。

霍桑的眼光向他瞧了一下。

喔,你进来过的?干什么事情?阿福道:我进来揩玻璃窗,不是偷珠子!他的语声近乎外强中干,有些颤栗。

霍桑仍婉声道:你不偷最好。

我相信可以查明白,决不会冤枉无罪的人。

但当你在这里揩窗的时候,可有别的人进来过?阿福摇头道:没有。

我只看见胡妈妈在窗口走过。

伊还——他顿住了不说下去。

伊还什么?老妈子似乎听出来了什么,张口说。

什么?阿福,你说是我偷的?霍桑挥挥手,道:胡妈,你听错了,他没有说你偷。

现在听我说。

我知道今天早晨,这佛堂里不只阿福一个人来过。

这里的地是谁扫的?没有人答应。

胡妈的嘴里在咕着说什么?说什么?霍桑不理伊,眼光在其余三个人的脸上扫一扫,又停住在阿福的脸上。

阿福,可是你?不是。

这佛堂的地天天是小三子扫的!小三子忽吞吐地应道:是——是我扫的。

霍桑又横过目光来向伊一瞧,点头道:好,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今天早晨有两个人进过这佛堂。

可还有别的人进来过吗?又没有回答。

除了三子和阿福以外,那王老头儿和胡妈对于这问句都默然不应。

室中引起一种紧张的静寂。

振之仍一眼不眨地瞧着霍桑,神气上似很关心霍桑会造成一种下不来台的僵局。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可是霍桑的神色仍沉着如常,既不犹豫,也不失望。

一回那王老头儿终于耐不住,气忿忿地说:霍先生,你既然知道了谁是行窃的人,请你就说个明白,何必这样子拖三累四?霍桑仍宁静地答道:老王,你的话不错。

请你耐心些,我就要说出这个人来了。

现在我们虽已知道今天早晨阿福跟三子进来过,但难保没有第三或第四个人暗中来过,不过这个人此刻却不肯承认。

老王又高声说:我可没有进来过!胡妈,你呢?老婆子又着了慌。

我——我没有偷啊!看门的大声说:不是说你偷。

你今天早晨有没有进这佛堂里来?胡妈摇头道:也没有啊!小三子带着哭声说:先生!我——我也没有偷珠子!振之忽插口说:霍伯伯,你到底知道这偷珠的人吗?霍桑抬头瞧着他,答道:晤,我虽还没有知道,但我可以证明这个人。

怎样证明?我知道那人偷得了珠子以后,因着心惊胆虚,怕被别人进来冲破,或是一时心慌,不敢把赃物藏在身上,却顺手将珠子藏在铜香炉里。

现在你们不妨走近来瞧瞧。

四个人勉强地走近些。

老王居先,胡妈随后,第三个是阿福,那小使女三子落在最后。

霍桑指着香炉,说:这香炉今天还没有装过香,可是炉中的香灰却明明被什么人的手指搅动过了。

这样我们便可以有一个明确的证据,就是那窃珠人的指甲之中势必还留存些香灰。

现在我只须把你们四个人的指甲仔细验一验,便可知道谁是——唉——唉!三子,你为什么?急急地弹你的指甲?哈哈!小孩子,你究竟资格还浅。

我瞧你的手已经洗过了,实际上未必会有香灰留在指甲中。

你中了我的计,竟心虚起来,自己招认了!好了,现在我们不必多说了。

三子,你的年纪还轻,怎么干出这种没志气的事来?不过你若能从此悔过,我还可以劝劝你的主人,饶赦你这一次。

现在你自己把那东西拿出来吧。

三、另一个曲折小三子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牙齿在厮打,吓得几乎站立不住。

幸亏霍桑的态度和说话的声音并不怎样严厉,否则也许要使伊哭出来。

大家静寂了一会,眼光都集中在那颤栗的小使女的身上。

王老头儿厉声呵斥道:三子,你干了这种好事,连累我们受没趣!现在还不快些把赃物拿出来?三子仍旧不动,只是低倒了头发颤。

旁边的阿福拉着伊道:你还怕难为情?来,我来陪你过去!三子看见阿福过来拉伊的手臂,把身子一侧,便跨步走向桌子前去;接着伊就伸手到香灰里去掏模。

可是摸了一会,伊忽抬起头来。

伊的惊惧的目光变成了诧怪。

伊失声呼道:哎哟!我当真是放在香炉里的啊!现在珠子不见了!伊的整个儿拳头都已没在香灰里面,却到底失望。

霍桑的脸上忽也微微变异,刚才那种冷淡而镇静的态度此刻己消归乌有,替代的是一种紧张的神气。

他的炯炯的目光不住地向四周瞧来瞧去。

他瞧瞧香炉。

瞧瞧窗,又瞧瞧壁角。

他显然惶惑了!他立起来,作惊异声道:喔,当真没有?三子带着哭声,答道:当真没有了啊!我也不觉替霍桑暗暗地担忧。

这件事虽然琐细,却不料还有这样一个曲折。

霍桑虽已查明了偷珠的人,但万一查不出珠子的下落,至少也须算是一次小小的失败。

霍桑摸着下颌,又惊讶地说:那末这里面一定另有——他说了半句,忽而走到窗口,抬头向对面右厢房楼上振之的卧室的窗口望了一望。

又回头瞧瞧佛龛。

接着他点点头,嘴唇牵了一牵,把眼光移到我的身上。

包朗,你真有先见之明!你方才曾说起我们的小朋友米慧生。

不错,此番我们又可以多得一位小朋友,将来也许同样可以传我们的衣钵!我的眼光横射到孩子的脸上。

振之,珠子是你拿的——?霍桑忙摇摇手。

不,不是,你别冤枉他!我问道:怎么?霍桑的神气恢复了。

没有什么。

这件小小的窃案已给一位小侦探探查出来了!当这窃案进行的时候,那小侦探在窗口中亲眼看见的。

不过他还要试试我的智力,所以移开了赃物,秘密着不宣布。

幸亏我还没有老昧,总算查明了这窃珠的人。

现在我要介绍这位小侦探出场了。

他笑嘻嘻地把眼光瞧着我旁边的振之。

振之本和我并肩坐着,静悄悄地瞧霍桑查究,除了插过一两句问句以外,没有别的表示。

当我问他时,他虽不及回答,但也并不惊慌。

不料弄这个玄虚的果真是他。

振之的脸上红了一红,站起来,笑着说:霍伯伯,我实在冒昧得很。

但你竟能够在一瞥之间完全明白,你的眼睛真可说是‘千里眼’!我一向读了包伯伯所记的你的探案,真是佩服得很。

此刻我竟眼见你亲自实验,更使我——霍桑不等他说完,拍拍振之的头,说:好孩子,你的前程真末可限量。

现在你且说明白,这珠子已移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不能够多耽搁,吃了早饭,就要趁二班车回上海去呢。

振之又笑嘻嘻地答道:霍伯伯,你不妨再用一用脑力。

你可知道这珠子已换到了什么地方去了呀?霍桑脸上的笑容忽又突的收敛住。

他把两目凝视在振之的脸上,一时竞答不出话。

我也暗暗吃惊。

这孩子真是顽皮得很。

他还有这么一着!霍桑分明也不防有此。

如果他答不出来,当着这四个仆人的面,岂不是也要失一个小小的面子?可是一刹那间,我看见霍桑的两目很迅疾地在佛龛前一瞥,又霎了两霎,忽又回复了他的先前的笑容。

他说:孩子,你好厉害!可是你说的一个‘换’字,竟露出了马脚;并且你的一瞥的目光,也引了我的线路。

否则这一着我也险些儿要被你难住!他说完了,伸出右手,指着那佛龛面前的一副锡质寿字烛台。

振之,你不是把珠子从香炉中换到了烛台盘里去了吗?唉!瞧!这左边一只烛台盘的如意头形的红纸盖上不是还有些儿香灰吗?我想我不见得会料错罢?他且说且把那红纸糊成的烛台盘盖揭开。

我看见他的两个手指伸进去一探,便取出了一粒如赤豆般大小的珠子。

于是我才吐出一口气,替霍桑放下了一副不轻不重的担子。

这一件小小的案子也就此结束。

这件事弄明白以后,松琴少不得要把振之训斥一番,说他不应该弄这狡猾。

丁太夫人也一定要把小使女三子除退。

但这事到底是否实行,我们因为急于动身,并没有知道。

在火车上,我问霍桑,他根据着什么才确信那珠子是屋中的仆人窃的。

霍桑答道:这是很显明的。

门户不开,当然不是外贼。

昨天宾客虽多,也没有行窃的可能,我刚才已经把理由说明白。

不过我所以能一看就明白,也有一个线索。

我看见那香炉的边口和炉座旁边都有一些儿香灰遗留;更仔细一瞧,便完全了然。

不过我料不到还有一个曲折,第二着藏珠的所在,我几乎失败在这个小孩子的手里。

唉,包朗,‘后生可畏’,孔老先生真说得不错。

我们应随处牢记着!< 全文完>正文 乌骨鸡更新时间:2008-4-8 11:02:49 本章字数:28771一 来历不明的礼物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奇怪!这种声浪在爱文路七十七号里面实在是难得听见的。

这分明是鸡叫的声音,而且我推测鸡声的来由是从我们的办事室中传出来的。

我们何曾养什么鸡?即使暂时养几只备食的鸡,苏妈又何至于这样昏债,竟把我们的办事室做鸡场?我心中这样思忖,我的两足早已跨上了石阶,就顺手推门进去。

我们的男仆施桂立刻从楼梯下的小室中走出来。

我正要问他,哪里来的咯咯咯的鸡声,他忽趋前一步,先向我招呼。

包先生,你回来了。

好!我点点头。

霍先生回来了没有?施桂道:没有啊。

他不是跟你一块儿出去的吗?那天午后,霍桑接到了民众工团团长许为公的电话,请他到云南路事务所里去会他、我也进城去看我的画友徐君,所以出门时虽然同行,后来就在电车上分路。

这时他既然没有回来,谅必还在许为公那里。

我并不和施桂说明,但把我所怀的疑团向他质问。

施桂,方才我好像听得鸡叫的声音。

我们寓所里可是有什么鸡?是。

真有一只鸡。

哪里来的?一刻钟前有一个人把它送来,我正在等你们回来发落。

谁送来的?送给谁?施桂忽摇摇头。

目瞪口呆瞧着我,咬着嘴唇,一时似乎不知所答。

我很疑惑,不等他的答话,立刻伸手推开办事室的门。

一只白毛紫冠的乌骨雄鸡赫然呈现在我的眼前。

那鸡相当高大。

似乎已在室中跳旋了好一会,地板上留下了两堆鸡粪。

这时那鸡突然看见我进去,便益发乱转起来,咯咯咯的声浪同时也加了高度。

我不觉微微着恼。

施桂跟进来。

期期地说:包先生,这——这只鸡的来历确——确是有些古怪。

我所以不敢把它关在厨房里,就为着要小心些。

喔,来历有些古怪?我的好奇心给激动了。

那末这只鸡到底怎么样来的?你快说个明白,别吞吞吐吐。

施桂说:那送鸡的人先在大门上敲了几下。

我走出去开门,看见是个中年男人。

他忽轻轻地问我:喂,对不起,访问这里是不是侦探先生的住宅?‘我答应他是的。

他又问:那末你的主人在里面吗?’我觉得那人的面貌并不相识,神气有些诡秘,他的手中提着一只面粉袋,袋中在簌簌地动,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回答主人都出去了。

他一听,连忙将袋打开来,从袋中提出一只乌骨鸡。

他将鸡交给我,说是送给我家主人的。

我问道:他没有说送给哪一个?施桂道:没有。

他只说送给一位当侦探的先生。

我觉得他说话太含糊,问他从哪里来,有没有信函或名片。

他回答没有,只说他家的主人姓王。

我又问他的主人叫什么名字。

他似乎也说不出来,但含糊地说:你不必多问。

你家主人自然知道。

‘他说完了,便匆匆走开。

模样儿有些慌张。

我虽不知道你们两位有没有这样一位姓王的朋友,可是那人的状态太可疑,不能不说近乎古怪。

我才不敢怠慢,就把这鸡小心地关在这里,等先生们回来发落。

咯咯咯!……咯咯!……咯咯!鸡的神态安定了些。

它像在倾听我们的谈话,从中自动地表示它的来历,可惜我不懂禽言。

我和施桂的视线在那白鸡身上投射了一下,彼此又面面相觑。

我说:奇怪!谁会送鸡给我们吃?……施桂,那是个何等样人?施桂答道:他穿一件青布长衫,黑布鞋,白布袜,脸儿苍黑,像是一个乡下人。

可是我听他的口音,又像是久住在上海的。

我想一想,又问:他的话只有这几句?是。

此外可还有什么别的可疑之处?嗯——这个——他说话时轻声轻气,又不说明白,说完了就匆匆地走。

这些我都觉得古怪。

好,你姑且出去,让我想一想再说。

施桂退出去。

我随手把办事室的门关上。

我回头瞧那雄鸡,正在侧着头端详我。

咯咯声停止了。

我缓缓地走近一只按发,坐下来仔细瞧视。

鸡的身体很大,称起来足有四斤多重,鸡暖和鸡爪都作青黑色,鸡冠是深紫的,羽毛虽是纯白,并没有什么光泽,却有些污暗。

我国江苏一带本有优良的鸡种,像海门的九斤黄,并不输于西洋的来克亨,只因养鸡的农民智识太差,没人推广提倡,所以优种鸡有渐渐消灭的危险。

我虽不曾研究过养鸡,但估量这鸡还没有长足,长足了一定还要高大,它的种大概也不坏。

这一只鸡如果是平常人家的一种礼物,原也算不得轻微,但据情势而论,我敢说这不像是有什么人好意送给我们的礼物。

施桂说那人像是个乡下人,似乎有什么穷苦的人,直接或间接受过我们的恩惠,我们虽不记得他姓王姓张,他却感念不忘,特地送一只鸡来报答我们。

这是一种近情理的假定。

但他明明说他家主人姓王,他是替主人送来的。

我想不出近来曾给哪一个姓王的人干过什么事情。

那就和我所假定的理想合不上。

况且他既然给主人送礼,怎么又偷偷掩掩?送礼也有习惯的格式,八色四色,至少也得两色,怎么单单送一只鸡?而且把鸡装在面粉袋里,也有些不类。

此外不但没有主人的信函或名片,连受礼的人的姓名,他都没有弄清楚,只说是一位当侦探的先生。

这真是再奇怪没有。

我默默地忖度:我看这鸡的来路一定不是好意。

可是有什么作用呢?难道这是偷来的东西,想来栽赃陷害我们?如果如此,那也太滑稽了。

因为论我们在社会上的信用和名誉,决没有人相信我们会干这种偷鸡的勾当。

假使果真有人要诬害我们,那人未免要弄巧成拙。

此外还有一个理论,或是有什么怀怨我们的人,特地送一只含毒的鸡,企图害我们。

但是这一只鸡分明是鲜健活泼的,决不致于有毒;并且即使有毒,那人也不能断定我们一定吃它。

这一层理想也太空虚了。

那末这一只鸡到底有什么作用呢?脑细胞消耗了不少,可是我再也清不透这个哑谜。

我立起身来,想吸一支烟。

我起身的动作太急促了,不提防惊动了那只怪鸡。

它一边在室中乱旋乱舞,一边又张开了嘴,咯咯地骇叫。

我一见这状,脑室中又发生一种新奇的理想。

因为那鸡叫的时候,鸡嘴张得很大,如果有什么巨价的珍珠宝石,尽可以容纳下去。

我记得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探案中,有一件鹅腹中藏宝的案子。

莫非这鸡腹中也会藏着什么宝物?假使如此,那宝物是谁偷的?谁藏进去的?并且鸡腹中既已藏了宝物,为什么又送到我们这里来?这么一想,我的理想又变成了空中楼阁。

我们是从事侦探事务的。

如果有人偷了东西,巧妙地藏在鸡腹里面,那就断不会再把这藏宝的鸡送到我们的手里来。

四面都是坚固的石壁,我实在找不出出路,决计经济我的脑力,等霍桑回来解决。

我从烟匣中取出了一支纸烟,烧着了重新轻轻地归座,预备养神休息。

不料我才吸了一q烟,电话室中的铃声突的震动起来。

我料想也许是没桑从许为公那里打回来的,就急急地去接话。

那鸡再度受惊地乱旋。

电话是开封路杨公馆里打来的。

杨家是我们的老主顾。

两个月前,他家里发生过一。

件失踪案,是霍桑替他破案的。

这时打电话来的就是他家的主人杨少山。

经过了简短的招呼,他慌忙地问我。

霍先生在寓里吗?他出去了,但大概即刻就要回来。

杨先生有什么事?我有一件要紧事情,要和他商量。

什么事?晤,电话中不便说。

包先生,对不起。

那末我等他一回来,就叫他去看你。

杨少山是个五十多岁的小官僚,当过几任烟酒局的差使,手裹着实有几个钱。

上月里大世界举行赛珍会,他得到第三名锦标。

此刻他说有要紧事和模桑商量,性质大概不会平凡。

可是霍桑还不回来,我又不便代表他。

他为什么耽搁得这样长久?莫非他在许为公那里得到了什么案子?万一他因着闲谈的缘故,回来得太晚,岂不会坐失机会?其实除了杨家的问题,还有这一只奇怪的鸡也得等地回来解决。

我坐定了,经过一度思索,我假定霍桑的朋友中间,也许真有什么姓王的人,不如先打个电话间问明白。

我重新缓步走进电话室去,想打个电话给民众工团,催霍桑早些回来。

我还没有走到电话箱前,电铃忽又第二次震动。

这又是杨少山打来的。

他听说霍桑还没回来,很慌急,就请我先去。

他的声音非常急迫和惊慌。

我只得权宜应允了。

接着我仍打电话给许为公,预备叫霍桑直接往开封路杨家去。

不料许讨回言,霍桑已经从他那里动身回来了。

我怕杨少山心焦,不再等待,叮嘱施桂,一等霍杀回离,就叫他往杨家去。

我独个儿先走。

二 玫瑰珠杨少山家里有一间精致的书室。

我们前次去过,看见里面陈设了许多古董和书面,布置非常雅清。

这时已交初夏,杨少山已不在书室里见客,却把后园中的一间小轩当做客室。

这小轩我们先前也曾到过,窗明几净,位置也很幽雅。

但是那时我一走进去,这小轩已换了面目。

一切器物都杂乱无序,显得新近曾经移动过。

杨少山穿着一件白印度绸长衫,肥白的脸上显着无可掩饰的焦急。

他一看见我,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就睁着国黑的眼睛,慌忙地向我说话。

他说:包先生,我家里的一粒火齐珠,你——你想必已经看见过了。

是不是?我的确听得过,这老头儿有古董籁,收藏确不少。

他有一粒玫瑰色的宝珠,非常名贵,但我实在没有赏识过。

这时候我并不必和他分辩。

我含糊地应道:晤,这粒珠子现在怎么样?可是——?是,今天早晨忽然失去了!他的声音虽低,但有些颤抖,他的黑眼也睁大了。

我仍保持我的镇静。

你别慌。

珠子怎么样失去的?唉,很奇怪!包先生,你总也知道这粒珠子我是在两年前卖来的,原价只有五千六百块钱,我本来并不怎样看重它。

但是上月里它在赛珍会里陈列了一次,意引起了许多赏识的人,都说它是名贵的东西。

本星期一,有一个贩珠宝的据客,叫严福生,也闻名要来瞧瞧我的珠子。

他瞧过之后,说了一句无意识的评语。

他说这珠子并不怎样好,他也有一粒,光色比我的一粒还好得多。

我不相信他。

他就和我约定,今天早晨拿他的珠子来给我瞧。

我应许了。

今天十点钟光景,他果然带了他的一粒玫瑰珠来。

他的珠子虽然比我的一粒大些,可是没有我的那么国整,并且珠子的一端还有一点细微的白假。

他却说他的珠子的光彩比我的一粒好得多。

我不服气,就重新将我的珠子取出来,准备和他比一比。

哎哟!谁知因这一比,竟把我的珠子比掉了!杨少山的气息加急些,圆睁着两眼,停顿了不说下去。

他凝视着我,好像我就是那个据客严福生,简直要和我拚命。

我仍宁湿地答复他。

我说:杨先生,你这话指什么?可是你的珠子比不过他的?还是——?少山忙摇手道:不,不是。

我的珠子竟因此失掉了!奇怪!怎么样失去的?当我将两粒珠子放在手掌中比较的时候,忽然听得厨房中大声喊失火。

我自然吃惊,仓皇中顺手将珠子向这桌子上一丢,急急奔到这一扇门口。

我正要奔出去瞧,小使女菊青走进来报告,说灶前有一小堆木花,不知怎的看了火,下灶的阿二看见了,吃一吓,便叫起来。

但火一会儿就扑灭,并没有闯祸。

我定心些,就站住了不再出去。

严福生也走到我的身旁来听消息,听得没有事,就跟我回到这桌子旁边来。

不料桌面上空空,珠子已经不见了!不见了?可是两粒珠子都不见了?是,当时果真两粒珠子都不见,但后来在墙脚下拾得一粒,才知道我在惊慌中顺手一丢,珠子就从桌面上反激落下去。

是,这理解很合理。

那末那拾得的一粒当然就是严福生自己带来的一粒。

是不是?是啊。

那时我们俩竭力地找过,可是寻来寻去,只有一粒。

包先生,你想岂不太奇怪?我静一静,把这事的局势略略思考,才有条理地向他查问。

我问道:那时候这一间小轩中,可是只有你和那珠宝据客两个人?是。

少山应了一句,又迟疑道:就情势论,福生果然处于嫌疑的地位。

但是这个人有些声价,以前也和我交易过一次。

我瞧他的态度,似乎不像会偷窃。

你相信他是个正经人?是。

并且他已经表明过心迹,所以我不能再疑他。

他怎样表明心迹?他看见了这个盆子,觉得非常难过,就自己宣言,自愿把衣裳鞋子脱开来给我检验。

他穿一件白熟罗长衫,黑纱马褂,里面也是一套单衣,身上原不容易藏匿。

他又将他的一只小皮夹翻开来,叫我搜验。

皮夹中只有一百多元钞票,和一只镇翡翠的戒指,实在没有我的珠子。

我的视线在这小轩中打了一个旋,又提出一个问句。

那个报信的小使女怎么样?伊可曾走进这小轩中来?没有。

菊育只在这一扇门口站过一站,没有走进来。

他又指示这小轩的一扇淡灰漆的木门。

我瞧见轩门外面有一条卵石砌的小径,径旁种着铺葵一类的草花,衬着细长鲜绿的书带草,原来是后园的一部分。

我指着那只位置不正的红水小圆桌,继续问话。

这一只桌子起先就放在中央的?不,起先是靠壁放的,刚才寻珠子,才把它移开来。

包先生,你有什么意思?我想这桌子若使是放在中央的,那末,珠子反激的时候,也许会跳到轩门外面去。

但当初桌子既然是靠壁放的,似乎跳激不到这么远。

对,我想不会跳出去。

因为我丢珠子时候,不会这样重。

况且福生的一粒明明是落在里面的墙脚下的。

不错。

但你再仔细想一想,除了这小使女以外,事前事后,可还有没有别的人到过这里?杨少山低倒了头,沉吟一下,才吞吐地回答。

我——我确实记得,事前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本事后呢?嗯——没有——他不说下去,但他的脸上明明告诉我他隐藏着什么说话c我又说:杨先生,你既然要把这一件事见教,就得把当时经过的情形完全说明白才是。

少山觉得我的语气中有些冷意,忙抬头继续道:若说事发以后,我的三姨太太也曾到这里来过一次。

伊也是为着厨房中惊呼的声音下来的。

不过伊进来时我们已经在这里仔细寻过,并且在严福生表明心迹之后。

所以伊和这一件事一定没有关系。

事情夹杂了一个什么姨太太在里面,未免有些复杂了。

局势很尴尬,我自问我的能力干不了,还是等霍桑来吧。

我摸出表来瞧瞧,我们已经谈了十多分钟,霍桑怎么还不来?我敷衍一句道:现在已经四点钟了。

你的珠子分明是午前失去的。

你为什么个早些通知我们?少山道:这也有缘故。

我们搜寻完毕的时候,已近十二点钟。

那时我还有一个希望,以为珠子也许漏进了地板洞里去。

包先生,你瞧,那边壁角的地板上,不是有一个小洞足以容得下一粒珠子吗?所以当时我并不声张,只吩咐把小轩锁起来。

吃过饭后,我差打杂金宝去叫了一个木匠来,把壁角边的地板撬开来寻觅。

但是地板撬开之后,仍旧不见珠子。

我才没有办法,不得不来烦劳你们。

原来如此。

那末木匠撬地板的时候,你在旁边监视吗?是。

我看得清楚,那木匠决不能做什么手脚。

这样说,真是太奇怪了!珠子往哪里去了呢?我的嘴里虽这样说,心中却相信这一件事表面上看似奇怪,内中一定另有黑幕。

因为珠子既不能插翼飞去,势必是有人取去的。

取珠的人是谁?这疑问似乎又应分有意无意两层。

若说无意中取珠的人,那姨太太就有很大的嫌疑。

至于有意盗窃,那不但严福生可疑,另外势必还有同谋的人。

因为恰在杨少山比珠的时候,厨房中忽然失火骇叫,未免太凑巧。

从这疑点上推测,显见这里面一定另有人通同审窃。

但那个通谋的人是谁?不就是发声喊叫的阿二吗?此外还有一个问题,珠子怎样运出去的?我想到这里,我的思路好似推车撞壁,再不能够前进了。

我从哪一条路着手?还是静坐着等霍桑来了再说?咯咯咯!……咯咯咯!我的耳管中忽然接受一种在不久以前曾经刺激过我的好奇心的声浪。

这声浪一到达我的脑神经,本能地想起了福尔摩斯的探案,进一步就和我先前留着的经验来一个参合,立即驱使我发出一个突兀的问句。

我问道:杨先生,你家里养着鸡吗?杨少山不提防我问这句话,睁圆了黑眼,呆一呆。

他摇摇头。

没有啊。

包先生,你怎么有这问句?我道:我明明听得鸡叫的声音。

你为什么瞒我?少山眨几眨眼,点点头,忽似记起一件事。

他忙陪笑道:唉,不错。

包先生,你可是说那只乌骨鸡?哼!乌骨鸡!我的心房突然地乱跳,我的声调也显然失了常态。

包先生,什么意思?他也不禁诧异起来。

我走走神,恢复了常态‘说:没有什么。

我听得了鸡叫声音,随便问一句。

你说你家有乌骨鸡?少山道:是啊。

因为上星期六晚上,我的孩子杏宝忽然患惊风症,内人听说乌骨鸡有收惊的功用,收三四次可以见效,所以特地到隔壁黄家去借了一只乌骨鸡来——借了一只乌骨鸡?是。

鸡呢?鸡还没有送回去,你既然听得声音,大概还在后园里。

他昂起了头,向轩门外瞧瞧。

我也模仿着,可是瞧不见鸡。

我又问道:你家里只有这一只乌骨鸡?是。

没有别的鸡?没有。

我又顿住了。

因为我一听到乌骨鸡的名字,回想我刚才在寓所中时的理想,两两相证,似乎有些合拍,自然不禁暗暗地欢喜。

但是杨少山又说他只借一只鸡。

我明明听得咯咯咯的鸡声,显见那只借来的鸡还在。

那末我们寓里的一只乌骨鸡当然是另外一只了。

这样一想,不但我有些神经过敏,还显得我因着无路可走,才这样子穷思极想。

虽然如此,我脑室中的鸡腹藏珠的幻想一时还不肯消灭。

我又问道:杨先生,我还有一个题外的问句。

当你们听得失火惊乱的时候,你可曾觉得有鸡走进这里来。

少山膛目道:这个——这个我没有注意。

我低下头去。

有意无意间我的眼光在地板上作一种新的视察。

唉!一种惊呼声浪不由自主地冲破了我的喉关。

三 理想的证实我的骇叫是凭空而发的吗?不。

在那小轩的东壁角的一只红木小茶几旁边,我忽然发见一小粒深棕色的鸡粪。

鸡粪的颜色和广漆的地板差不了多少,起初我又不曾注意鸡,故而没有看见。

现在这粒鸡粪足以显示曾经有鸡进来过的。

而且鸡粪的左近还有一小段麻线,好似那鸡预先被人缚在壁角里,后来麻线给刀割断了,鸡才走出去。

那末我先前的理想到底并不是神经过敏哩!杨少山忽惶然问我道:包先生,怎么样?你可是发现了什么?是,我觉得——我顿住了,一个转念忽又发生了一种新的见解。

杨先生,你说那只乌骨鸡还是上星期借来的?是啊,上星期六夜里。

今天是星期三,已经借了四天,不过你怎么提起这只鸡?这些问句到底有什么意思?我有一种理想,说出来觉得有些突兀,不过说不定会有关系。

现在你姑且领我去瞧瞧那只鸡再说。

少山仍莫名其妙地怀着疑团。

他呆住了,不肯领我出去。

他的诧异的眼光,睁睁地瞧着我的面孔,好似把我当作疯人一般。

我解释道:杨先生,别发呆。

话虽然突兀,但事实上这只鸡和你的失掉的珠子也许有关系——他剪住我说:什么?它会和珠子有关系?怎样的关系?你快说!我说:关系很简单,也很巧。

现在有个先决的问题。

据我的推想,你的一只鸡已经被人换过一只了。

你听听,它不是还在那里咯咯咯地叫不停吗?你先前的鸡既然在这里养了四天,大概应当驯熟了。

你听,这样的叫声分明是一只新鸡。

现在别多说,你快领我去瞧瞧。

少山还是半信半疑地说:你要瞧鸡并不难,它就在外面园里。

我们走出小轩门,过了卵石径,在一棵梧桐底下,果然看见一只白羽紫冠的乌骨鸡。

那鸡仍不住地在啼叫,并且在园中乱走,显见因着换了一个新的环境,在在都足以使它惊恐。

杨少山走近去。

那鸡增加了惊恐,扑扑地旋了几个圈子,飞奔往园的那一边去。

这现象使我的推想上加上一重保障,不禁暗暗地高兴。

我的见解虽突兀,但实际上有它的正确性。

杨少山惊异地呼道:唉!奇怪!这一只鸡似乎小一些了!我忙拉拉他的衣袖,附着他的耳朵警告。

轻声些!我问你。

你从黄家借来的一只鸡不是比这一只高一些吗?晤,是。

那只鸡足有四斤多吧?嗯,这个——这个我没有秤过,总之比这一只大。

它的颜色也比不上这一只洁白。

是不是?嗯,这个我也说不出。

包先生,你怎么知道那只原有的鸡?我们里面去谈。

我们回进小轩之后,杨少山再忍耐不住。

他拉我坐下了,低头向我质问。

他说:包先生,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鸡怎么会和珠子有关系?鸡果然好像给换了一只。

但是谁换的?并且为什么换?我答道:‘你还不明白?我告诉你,你的珠子所以寻不到,就为着给什么人藏在瑞腹里面运出去了!少山突然跳起来:唉!有这样的事?是,我相信如此。

太奇怪!包先生,你说得明白些。

我真不懂。

我就指着那粗鸡粪和半段断绳,把刚才构成的推想向他解释一遍。

杨少山沉吟了一下,答道:包先生,你的推想可以算得突如其来。

我真佩服你的聪敏。

你怎么会想得到?我笑着说:这不是我的聪敏,是碰巧。

唉,碰巧?那末你想实在不实在?我相信是可能的。

那末那串通窃珠的人是谁?那只给换会的鸡又往哪里去找?我想一想,说:第一个问题,我此刻还不能解决,少倍等敝友霍桑来了再说。

第二个问题,我有几分把握。

你如果愿意跟我出去走一遭,也许马上就可以有珠还的希望真好?跟你往哪里去?往爱文路七十七号敝窝里去。

少山的肥脸上又现出疑惑状来。

他的眼睛中又射出莫名其妙的光彩,再度表演那种眼瞪脱的呆状。

我说:老实对你说,你的那一只给换会的鸡,就在我们的寓所里。

什么?鸡在你们寓所里?是。

那就是腹中获珠子的一只?正是。

一那末你确信我的火齐珠就在你们的寓所里?确字虽还不敢说,汉是这样的巧合实在是难得的。

因此,我敢说十分之六我的推想是实在的。

杨少山抹抹额汗,舒一口气。

太奇怪!那只鸡又怎么会到你们的手里去?他摇摇头。

事情的确太突兀,我也还弄不明白。

他又说:你们既然得到了我的鸡,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一声啊?这一句似乎问得太没有意识。

其实他是一个鼓中人,我只能原谅他。

我就将得鸡的情由略约地向他说明。

他仍半明半昧地诧异道:这真是奇怪的事!但那个送鸡的人是谁?他既然利用那只鸡偷了珠子,为什么又把鸡送给你们?我答道:‘这是两个谜,到眼前为止,我的脑力还不能解释。

其实这两点也不必急急解释。

我们此刻所急的,就在把你的原珠追回来。

他兴奋地说:对!对!包先生,你想我的珠子一定在你们寓所里?一定追得回来?我皱眉道:你别把我当作保险据客看待啊。

我因为事情太凑巧,才构成了这一个推想,实在不实在,走一趟马上可以证明。

现在霍桑没有来,我们反正不能干什么事,趁空去一趟,至少耗费你一些汽油。

你何必这样子狐疑不决?少山才诺诺连声,不再犹豫。

他立即吩咐准备汽车,只说要出去散散,在佣仆面前并没有说明往哪里去。

这是我授意的。

五分钟后,我们的汽车已向爱文路进驶。

汽车进行得很快,我的脑海也一样地奔腾不定。

这一着我如果没有料错,这小小的疑案当然立刻就可以破获。

这是值得庆幸的一回事。

因为我和霍桑共事以来,有时候虽也谈言微中,好几次看透过案中的窍要,但究竟没有独个儿成功过一件事。

这一次事出意外,造成了我的独力破案的机会,我自然感到高兴。

我把这两件事两两印合,相信有七八分意思。

假使果真如愿,霍桑对于我的想象力的进步,当然会有一番赞美。

汽车在主客们相对无言中进驶,不一会,就到达我们的寓前。

我首先跳下车来,杨少山也紧跟着。

我走进铁条门时,忽见前门开着。

我站一站,暗忖可是霍桑已经回来了?怎么没有声音?施桂听得我们进门后的步声,从后面走出来招呼。

我还没有开口,杨少山已抢着问话。

鸡在哪里?施桂向他瞧一瞧,用手指指着办事室的室门。

在里面。

我也问道:霍先生回来了吗?施桂答道:还没有。

但是有一位客人,说有一件要紧的案子要请教,现在还等在里面呢。

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袭击我,使我站住了犹豫一下。

我的听觉失了常度吗?我不再答话,急急把办事室的门推开,我的视线一射到里面,不由不打一个寒嫩。

办事室中是空空如也!客人呢?连先前的那一只乌骨鸡也没有影踪了!鸡呢?…鸡在哪里?杨少山催逼着要我答话。

施桂也睁大了眼,跟随在门口。

窘吗?自然!我的眼光注视在地板上,好似要透过了地板瞧鸡,可是只看见地板上多了一堆鸡粪?鸡呢?包先生,你说的那只乌骨鸡呢?杨少山再逼我。

停一停,我才勉强答道:杨先生,请原谅。

我怕这里也发生了窃案哩!什么?窃案?是。

侦探们的寓里失窃,原是一件笑话,但这事只能怪我们的仆人失于谨慎。

施桂呼啸地说:哎哟,鸡——鸡给那客人偷去了吗?杨少山抢着道:包先生,可是我的一只鸡又被人偷去了?我的两颊上觉得很热,眼睑上也加了重量,我的头再也抢不起来。

可是我仍支持着残剩的定力。

我答道:正是。

可是因这一偷,在侦查的途径上并不能算失败,却反而进一步。

杨少山瞧着我的脸,冷冷地说:唉!有进步?我毅然地仰起目光,正色道:是。

我告诉你。

我起先说你家被换的那只鸡,就是我们所得到的那一只不知来历的鸡,原只是一个谁想。

现在这鸡又被人偷了去,分明这一只鸡的肚子里真的藏着珍珠,那人才冒险来偷。

那末我的难想不是因此证实了吗?杨少山领悟地点点头。

唉!不错。

我明白了。

但是那偷鸡的人又是谁?他向我瞧瞧,又回头去瞧施检。

我答道:这问题容易明白。

无论如何,我们已经知道你的珠子的遗失实在是被人设计偷去的;而且这份珠的人并不是外来的陌生人。

从这一条路上进行,不但偷鸡的人可以查明,你的珠子也当然可以追回来。

少山道:活固然不错,可是你用什么方法去追回来?我应道:方法自然有,你别急躁。

我旋转去瞧施桂,向他招招手。

施桂本站在门口,面色灰白,状态局促不安。

他走前一步,自动地解释。

包先生,这实在是我的过失。

那客人进来时候,神色很慌张,我以为他真的遭到了什么不幸的事,才来请教先生们。

我想跟先生即刻就要回来,又看见他走得喘吁吁,才开了办事室门,请他坐一坐等待。

谁想得到他是一个偷鸡贼?我道:好,你不必辩了。

你告诉我那人是个何等样人。

施桂道:他的个子不高,三十多岁,尖下巴,脸色黑苍苍,身上穿一件白罗长衫,玄纱马褂,头上戴巴拿马草帽。

我瞧他的打扮,和先前送鸡来的人不同,明明是一个上流人——哼!施桂的话还没有完,杨少山忽而哼了一声,接着一言不发,突的旋转身子向外就走。

四 偷鸡人事情很突兀。

他的走一定有理由,可是留下的是一个囫团的疑团。

我一把将他拉住。

你往哪里走?我去瞧那个偷鸡贼!‘你已知道了那个人是谁?是。

杨少山点点头,又回身要走。

我仍捉住他的手腕。

慢。

那个人是谁?你得说明白了再走。

严福生!嘎,果真是他?现在你往哪里去找他?他住在春申旅馆。

我就到那里去瞧他。

你别忙。

你想他既然干了这样的勾当,难道还会在旅馆里等候你不成?少山的圆眼转一转,才站住了不走。

我也就松了手。

杨少山说:不错。

他此刻也许会逃匿到别处去了。

包先生,你想我们怎样去追他?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音从石级上进来,阻住了我的答语。

施桂作惊喜声道:霍先生回来了!霍桑缓步踱进办事室来,他穿的是一套糙米色山东府绸的西装,白皮鞋,嘴里衔着白金龙,右手中执着草帽,他的那根嵌银丝的黑漆手杖钩在他的左腕上。

杨少山忙拱拱手,招呼道:霍先生,我等你好久了!这件事碰了壁,不能不等你来结束了。

老实说,这句话我不大愿意听、我不是有什么妒忌心,要自夸我的本领超出霍桑,但杨少山的口气简直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实在有些难堪。

霍桑向杨少山点点头。

杨先生,请坐。

他放了草帽和手杖,回头来瞧我。

包朗,坐啊,这是一件什么事?你不是已经忙了好一会了吗?他慢慢地坐下来。

我也坐下来,答道:正是。

起初我得到了一只不可思议的乌骨鸡,后来又得到这位杨先生的两次电话。

我赶得去,听说他失落了一粒玫瑰珠,他家里的一只乌骨鸡也分明给人换掉了。

我揣度情势,把这两件事合而为一,就赶回来寻鸡,不料鸡已被一个人偷了去,才知道我的并合的理想虽然成立,却还不能够就此结束。

施桂又自动补充得鸡和失鸡的经过。

杨少山也约略地说明他的失珠的情由,霍桑仔细地倾听,略一沉吟,方始表示。

他说:原来是一件失珠案。

杨先生,这是一粒红色巨价的玫瑰珠?杨少山应道:是。

巨价虽说不上,可是这东西是我心爱的。

他又拱拱手。

霍先生,你得赶紧给我想个法子。

霍桑道:现在你既然知道了那个偷鸡人,当然可以循迹去找。

你何必再着急?我怕严福生会逃走,追不至u他。

你姑且说说着,他是个什么样人。

他有个黑苍的脸,尖下巴,身上穿一件白熟罗长衫,元色铁机纱马褂——-霍桑突然接口道:他不是身材矮小,头上还戴一顶龙顶草草帽吗?杨少山一听,不由不怔一怔,哆开了嘴向霍桑呆瞧。

我的反应也够紧张,连施桂也不例外,张大了眼睛在纳罕。

少山疾忙道:霍先生,你也认识他?霍桑道:不是,我只瞧见过他。

我也插口道:你在什么时候瞧见他?霍渠道:大约在十五分钟以前罢。

我惊喜道:这样说,那时候他一定就是从这里出去的。

霍桑点点头。

对,你的料想真不错。

我还看见他的左腋下面扶着一个包。

少山跳起来,惊呼道:那包裹面一定就是我的一只乌骨鸡了!霍桑又点点头,宁静地说:是,这是当然无疑的。

可是你用不着这样兴奋。

请坐下来。

少山一边用白巾抹着胖脸上的汗,一边重新坐下来。

霍先生,你可有方法把他追回来?霍桑淡然地答道:别着急。

这个人早已在我们的手中了。

杨少山所坐的那只沙发上的弹簧仿佛突然间加强了弹力。

他的两股刚才接触那椅子,又陡的跳起来。

他的两粒乌黑的眼珠几乎突出眶外,嘴也张了一张,仿佛要喊出来,却终于忍住了。

我也觉得霍桑的话太穷兀。

他虽看见过严福生,但当时既然不知道他是一个偷鸡贼,怎么会贸贸然将他拿住?或者这一句话只有安慰作用吧?霍桑继续遭:杨先生,安心些。

我说给你听。

我本领者汪银林一同到这里来——你总也知道他是警察总署的侦探长。

当我们在仁德路下电车的时候,忽然见一个人从爱文路转弯过来。

那人的形状很慌张,腋下还挨着一个包,不由不引起我们的疑心。

可是他的打扮像一个上流人,又不便就上去盘问。

汪银杯决意尾随他的踪迹。

我们就暂时分手。

我一个人步行回来。

杨少山道:这样说,你此刻还没有知道严福生在哪里呢。

霍桑道:是。

不过汪银林一定知道。

他本来要和我商量另一件案子,回头一定要到这里来。

所以严福生的踪迹,少停我们就可以知道。

杨少山的神色自然了些。

他又摸出白巾来抹汗,虽已有些希望,但仍压不住他的内心的焦急。

我乘机道:我们趁这空儿,不如把案情分析一下,免得坐等心焦。

少山忙应遵:好,我本来想弄个明白。

霍桑也说:那末包朗,你先把你的意见说说看。

霍桑取出两支白金龙来,他和我彼此擦火烧着。

杨少山不吸烟,勉强静坐着听。

我吸了几口烟,说:照目前的情形论,这案子的内幕大体已经明白。

杨先生的玫瑰珠一定是被严福生串同了宅中的某一个人设计偷去的。

他们得珠之后,或是分赃不匀,或是另有什么别的缘故,彼此发生争执。

内中一个人就负气地将那藏珠的鸡送给我们,企图让严福生冒险来取,投进法网里来。

因为据那个送鸡给我们的人推想,严福生好容易利用了鸡,偷得了那粗名贵的珠子,忽又平白地给人把鸡送掉了,他自然不甘心,势必会不顾利害,赶到我们这里来。

那送鸡的人也一定以为我们是当侦探的,东西到了我们手里,当然不容易取还,不但如此,严福生却反而有落网被捕的危险——杨少山忽插口道:可是事实恰正相反,侦探们家里竟然也失窃了!我道:你别取笑。

他有本领来偷,我们也e然有本领把他拿住。

你放心,你的珠子决不至于落空。

少山道:但愿如此。

但你说的那个通谋的人究竟是谁?大概是你家里的人。

晤?我家里的人?男人还是女人?我起记了施桂所说的那个送鸡的人的装束,问道:你宅中的男仆中间可有一个穿青布长衫的?少山想一想,摇头道:没有。

我家里的男仆都穿短衣。

霍桑吐出一口烟,婉声道:衣裳是可以改变的,还是说状貌靠得住。

施桂仍逗留在门口,自动接着说:他说上海口音,脸色苍黑,像是个乡下人。

少山沉吟道:若说面色苍黑,操上海口音的人,我家里有两个:一个是新来的打杂差的金宝,来了才一个多月;一个是当下灶的丁阿二,已经做两三年。

他们的模样都像乡下人。

我记得那个在失珠时叫喊失火的人就是阿二。

对了。

那通谋的人大概是阿二。

这个人不但面貌相合,而且不先不后,在瞧珠子时忽然喊失火,一定是预先约定的。

铃铃铃!……铃铃铃!电话铃响了。

霍桑立刻放了烟,立起来,走进电话室去接话。

他让电话室的门开着,接谈声我们都听得见。

他说:你是银林兄?……唉,我先问一句。

那个人的踪迹可曾查明白?……晤,他住在北浙江路兴发旅馆十八号?……腥,他是个体面的珠宝商人?哈哈!……好,我等你。

回头谈。

霍桑回进来时,杨少山早已立起来,又连连棋着手。

他道:这样好极了。

霍先生,他既然在兴发旅馆,现在就烦劳你走一趟,马上把他拘住了。

霍桑低头想一想,又仰自瞧瞧我的面。

他答道:杨先生,请原谅,我不能去。

我还有别的事要等汪银林来商量。

这件事包朗兄一定能够胜任,你尽放心。

他的识见和魄力有时候还超出我上呢。

杨少山忙旋转身来,赔着笑脸,说:那末,包先生,只能再劳驾一次了。

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拱手的动作连续着,胖白的脸上堆着难者的笑容,活现出一副见风使篷的小官僚的本相。

我本来有些不高兴,但霍桑既然给我戴上了一顶炭篓,杨少山又这样低首下心,我似乎不便推辞。

于是五分钟后,我们重新上了汽车,开始向北浙江路行进。

兴发旅馆是一个两层楼的中等客离。

我们走进走时,杨少山抢先一步,走进帐房里去,问有没有一位姓严的客人。

那司帐的已上了些年纪,脑子似乎不很敏捷,他想了一想,方才回答。

可是一位山东人。

叫严仁卿的?他刚才已经动身了。

我上前接口道:不是。

我们要问一位住在十八号里的客人。

司帐的又迟疑了一会,翻一翻帐册,才道:十八号里的?……晤,刚才也有人问起过。

可是他并不姓严。

他姓姜,做珠宝生意,是一位身材短小——我急忙应道:不错。

就是这一位。

现在他还在里面吗?帐房道:不多一刻,我看见他进来,还没有看见他出去。

大概还在楼上。

你们自己上去问罢?我点点头,回身就退出。

杨少山也跟着上楼。

到了楼上,我向一个少年茶房间十八号里的姜姓客人。

茶房道。

你们问今天下午才来的那位姜先生吗?他出去了还不到五分钟。

杨少山呆住了,例抽一口冷气。

我的一团高兴顿时化成冰冷。

事情本像可以一举成功,不料还有意外的枝节。

我又问茶房道:你确实看见他出去的?自然。

茶房引手指一指一扇室门。

那就是十八号,是我替他领的门。

人事的变幻真是太不V思议了。

机近照顾你时,事情会特别凑巧;可是它溜走了,又会处处碰壁。

霍桑虽竭力抬举我,却偏偏事不顺手。

此刻要追踪,我又往哪里去寻?杨少山门道:包先生,怎么办?怎么办?这正是我要提出的问句。

我不理他,继续问那小伙子。

我又问:他出去时可曾对你说什么话?条房摇摇头。

没有。

你说他今天午后才来的?是。

他进来时三点钟已经敲过。

他一个人来的?是。

可有别的人来访过他?没有。

他进来了不多一刻,就出去,直到半点钟前方才回来;可是一会儿他又匆匆地走了。

他在半点钟前回宫时,你可曾见他手里有什么东西?那少年忽搔搔头,追想了一下,答道:增,有的。

我仿佛看见他带来一个白布的包,这个包他方才又带出去了。

我瞧瞧少山,点点头,暗示这个包中一定就是那只乌骨鸡。

少山也会意地点点头。

他懊恼地说:可惜!我们迟到一步,又错过了机会。

现在我们到那里去找?还是在这里等他?我说:坐着等不是办法。

无论如何,我们看着他的房间再说。

我又回头向茶房道:你把十八号室开了,我们要瞧瞧。

茶房听了我们的交谈,各自向我们俩端详,似乎有些怀疑,不肯答应。

我说:放心。

我们都是上等人。

你快开。

杨少山也说:看一看没有关系。

你尽管站在一起瞧好了。

茶房无奈,就拿钥匙开了房门,跟我们一同进去。

我们一踏进去,第一种接触我们的眼光的东西,就是楼板上有几片雪白的鸡毛和几点鲜红的血!杨少山突然高叫道:哎哟!他已经把鸡杀掉了!我应道:是,你的东西大概也已到了他的袋里去哩。

少年茶房好奇似地插口道:喂,什么鸡?少山不理他,眼光向四下乱射。

那只死鸡呢?他为什么还要随身带出去?我说:这个别管他。

瞧,床底下有一只锁着的皮包,我们弄开了看一看再说。

我走近床面前,一边摸出一串百合钥来、那旁边的茶房忽而上前阻止我。

嗯,先生,这个不行!我从衣袋中取出一张名片来给他。

他在片子上瞧了一瞧,显然不知道我,仍兀自摇头。

杨少山说:你别阻挡。

包先生是当侦探的。

因为这房里的客人偷了东西,我们特地来搜检。

什么事有我负责。

我不再多说,立刻投钢开锁,试到第三个钥匙,皮包已给弄开。

里面有一只小铁盒,没有锁。

盒盖开了,内中是些翡翠宝石之类。

我还希望那赃物就藏在里面,可是仔细检搜,都是寻常廉价的东西,绝不见那粒玫瑰珠。

我说:那粒珠子一定在他的身边了。

杨少山又额汗粒粒地着急道:那末危险了!他不会就远走高飞吗?我安慰他说:我想不会。

瞧这情势,他既然不知道我们急急追踪,又留着这些东西在这里,显见他还要回来,决不会就此逃走。

我随手关了盆子,照样锁好皮包,将它推在床下,站直了。

杨少山的目光略略减少了些呆滞,又似从绝望中得到了一丝希望。

他应道:不错,不错。

这皮包裹的东西虽然没有特别贵重的,但也值得几千元。

他如果要逃,当然不会丢在这里。

现在我们就在这里等他回来吗?我摇头说:用不着。

这里的事可贵成帐房。

我们应得立刻回到你府上去。

回去干什么呀?我不是说这一件事还有一个通谋的人吗?我敢说那个人就是那个喊失火的阿二。

现在别耽搁,免得也给他逃走了。

如果当真是阿二,他一时决不会逃。

因为发案的时候,表面上我并不郑重其事,就是我打电话请你,也是没有人知道的。

那少年茶房陪我们回到楼下,向那个司帐的说明原委。

司帐的年老顽愚,说话很费力,还是那条房帮了忙,方才弄清楚。

我们应许他们,如果把那人拘留了送警,酬谢五百元。

五 同党我们在回开封路去的汽车途程中,杨少山和我讨论那通谋的人。

我以为就是那下灶的阿二。

少山却说阿二很老实。

不至于干这样的事。

好在这问题并不太深幻,一到杨家,只消把仆人们叫扰来问一问,立刻就可以水落石出。

不上三分钟工夫,汽车已经驶到开封路口,将近到杨家的前门。

哼!少山忽然大呼一声,直跳起来,想从车中跳下去。

我慌忙问道:喂,什么事?他说不出话,只把手指向车窗外面指了一指。

我探头一瞧,看见一个戴龙须草草帽和穿白熟罗长衫元色纱马褂的人,正在汽车的前面,匆匆地向前进行,好像也要往杨家去。

是严福生吗?我低声问一句。

杨少山惊喜得哆开了嘴,只强项地点点头。

我也很诧异,这严福生偷了珠子,怎么还要到杨家里去?难道我的心力完全是白费的,严福生并不曾偷珠、这回事压根儿弄错了?汽车已驶到他的背后。

杨少山挥挥手,吩咐车夫停车。

我一跃下车,枪上一步,伸出右手在那人的肩上拍一拍。

他突的回转头来,黑脸上顿时灰白,他的下颠好像也特别尖了些。

我不禁大快乐。

没有弄错!我第一次独力探案,幸而得手了!他吞吐地说:什么——什么事?你——你是谁?我带着微笑说:‘我叫包朗。

方才你光降敝寓,失迎了。

抱歉得很、我瞧在他的脸上,又说:严先生,你真是太博节了!一只死鸡还舍不得丢掉?原来一个白布的包裹,这时候还换在他的腋下。

杨少山也已走近来,指着他怒声斥骂。

好啊!我不知道你觉是一个贼!严福生一见少山,又怔一怔,张口要答辩,却没有声音吐出来。

我暗想虽则人赃俱在,大功会成,然而若使一径往杨家里去,难免掠走他的同党。

我说:这里不是说话地方。

我们还是到汽车里去。

严福生被挟在中间,三个人先后回进了汽车。

杨少山叫车夫开到冷静的马路去,以便就在车篷中谈判。

我先将严福生挟着的包裹拿过来,打开来一瞧,果然是一只死乌骨鸡,鸡暖已给破开。

我的料想没有错,高兴极了!杨少山抢先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严福生的头里落着,默然不答,分明已承认不讳。

我说:简单些罢。

珠子在哪里?快拿出来吧!严福生两眼瞪瞪地咬着嘴唇,好似失了魂。

静了一会,他才抬起头来。

他说:杨先生,真对不起!不过——不过我——我没有珠子。

杨少山道、嗯!你还想撒谎?我说:我想你还是老实说的好,我们还可以让你留些面子。

严福生道:我说的是实话已这回事主谋的固然是我,可是珠子实在没有到手!我说:你想我们会相信?你起先和宅中的人通谋,将珠子在鸡腹中运出来;后来你们意见不股,你的同党光了火,索性将鸡送到我们的寓里,引你下陷阱;你果然胆大,竟敢将那鸡重新偷出来。

此刻鸡给你杀死了,死鸡还在你的的手里,珠子也当然落在你手。

难道你还想吞没?严福生道:包先生,你的活一半固然不错,一半还不对。

暧,哪一半不对?你说说看。

你说我单通骗珠,不惜。

因为我受一个收藏家的委托,想弄到这一粒精圆的火齐珠。

我向来认识杨先生,知道他有这样一粒,再合配没有,但是我探过他的口气,知道他决不肯出让。

我没法,就不能不用计。

包先生,你总也听得过,做珠宝古董或书画生意的人,有时候东西弄不到手,常常用计骗的手法,所以这不算是犯法的。

而且我打算事成以后,要想法予补报杨先生,决不白白地骗他的珠子。

我单通了金宝——少山撇嘴道:是金宝?严福生摇摇手,叫少山不要岔口。

他忍住了。

严福生就说下去。

我叫金主将鸡用绳缚在暗角里,约定在我们瞧珠子的时候,来几声骇叫。

金主干得很得法。

那时候我就乘机将珠子塞在鸡嘴里,又割断了绳,让鸡自动走出去。

这第一步计划果然完全成功,不料第二步党中速变卦。

因为昨天我和金主约定了,今天早晨,我私下带给他一只同样的乌骨鸡,以便他将藏珠的鸡悄悄地换出来,送到天保里日清泉楼茶馆里约会。

那时候他将鸡给我,我就把允许的五十块钱给他。

杨少山又忍不住顿足骂道:该死的奴才!五十块钱就出卖主人!好,回头我少不得和他算帐!我又摇摇手。

杨先生,你姑且耐一下,别打断他的话。

我向严福生点点头。

说下去。

以后怎么样?严福生道:今天午后,我到清泉楼会等地;等了一个多钟头,他竟失约不来。

我还以为他没有机会换鸡或将鸡带出来,才失约。

但是我回到春申旅馆,知道金宝已经到过我的寓里,还留下一张纸条。

这一张就是。

他从白熟罗长衫的袋中摸出一张纸条来给我们瞧。

我接过了,展开那纸来,上面写了两行草书:你的心太狠了!那东西值好几千,你骗我,只答应给我五十元。

现在索性大家落空,我已经将鸡送到爱文路七十七号大侦探家里去了。

你如果有胆,不妨自己向他们去取。

杨少山也把纸接过去,瞧一瞧。

不对,假的!金宝不会写字。

我道:这也说不定。

他可以请街头的测字先生代写。

这字迹也很像。

我又回头问福生道:你得了这张纸,就赶往我们窝里去偷鸡。

是不是?严福生道。

不。

起先我只是舍不得,又怕金宝说谎,才定意往爱文路去走一趟,想探探虚实,实在还没有偷鸡的意思。

我又怕事情再有变化,特地换了一个离所。

后来我到了霍桑先生那里,在门外打了几个转,果然听得有鸡叫的声音。

我从窗口里瞧瞧,觉得里面似乎没有人。

这一来我的心给引动了。

我只觉得珠子就在眼前,马上可以到手,就不顾利害,假托有件事求教,冒险走进去。

机会又凑巧,那个仆人让我独个儿坐在办事室里。

我等那仆人一定开,就用带到清泉楼去的包袱,包了鸡溜出来。

我回到离中,马上将鸡杀掉,破开鸡瞟一眼,不料竟没有珠子!我知道一时间珠子决不会排泄出来,一定是金宝弄花巧。

你想我费心费力,却倒翻在金宝手里,怎么肯甘心?所以我重新到杨先生府上来,正想找金宝理论。

要是他不识趣,我也准备和盘托出,白杨先生计个情。

这个雅贼的供词结束了,车篷中暂时静一静。

汽车仍在慢慢地进行,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路。

风虽不断地拂过,我觉得有些热。

供词给予我的是失望,因为主题中的珠子仍旧落空。

我估量严福生的话不像虚伪。

否则他如果杀鸡拿得了珠子,尽可以乘机远随,为什么再留隧到杨家来?现在主贼虽得,原贼仍旧没有着落,岂非又劳而无功?杨少山叹口气,打破了静境,说:包先生,你想他的话是不是可靠?我答道:我想可靠不可靠,只要叫金宝和他对质一下,就可以知道。

杨少山同意了,就叫汽车夫开回杨家去。

我把死鸡提起来,给杨少山辨认。

你瞧这鸡可就是你从黄家借来的那一只?杨少山摇头道:我哪里辨认得出?包先生,什么意思?我恐怕金宝果真弄过什么花巧。

这一只鸡是第三只了!杨少山似乎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汽车已经停在杨家门口,他不便再问,首先下车去。

我紧靠在福生的身旁,防他逃走。

一件小小的案子,案情却一再波折。

现在全局的成败完全系于金宝的身上。

金宝可还安然在里面吗?不料我们向看门的一问,才知金宝在两点钟时出去,至今还没回来!唉,波折真是太多了!这句话一入我的耳朵,好似突的受了电打。

我忙碌了半天,经历了好几次的演变,虽然已经查明了窃珠的人,然而得珠的金宝既已逃走,结果还是白忙。

杨少山的目的在乎得珠,珠子如果没有追还的希望,我自然免不掉他的轻视。

不过事情似乎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还不甘心立即承认失败。

我建议让严福生在书室里坐一坐,我们先到金宝的卧室里去搜一搜。

杨少山的嘴脸又变了。

他在懊丧失望中勉强同意了,领我到后园一角的小屋中去搜索。

别的没有什么异迹,但在金宝的床底下发现了一只鸡嗑破开的死乌骨鸡!我惊喜地说:对了,这才是黄家原有的鸡!我用简单的语句向杨少山解释。

我先前的推想此刻已完全符合。

这案中一共有三只乌骨鸡。

这一只金宝床底下发现的鸡,才是从黄家借来的鸡,也就是第一只真正藏珠的鸡。

那第二只鸡就是严福生买了私下交给金宝的,这时候它还在杨家的后园里。

至于严福生从我们寓里偷出来的那一只鸡,分明是金宝另外买的第三只鸡。

揣度金宝的用意,显见他要从中吞没,又怕严福生向他追问,所以杀鸡得珠以后,特地另外买一只鸡,送到我们的寓里去,只说他已经把藏珠的鸡送掉,利用霍桑的虚名,使严福生不敢追究。

这样看,金宝送鸡的主旨是要利用了我们,独个儿黑吃黑地吞没珠子,比较我先前料想的更深一层。

而且他说严福生狠心,实际上他的心比严福生还贪狠狡猾。

杨少山垂头丧气地说:‘包先生,瞧这情形,严福生的话似乎不是虚造的。

此刻金宝走了,我们又往哪把去找?他是杏宝的老奶妈荐来的,没有保人。

现在奶妈恰巧回松江去了。

我要希望珠还,又到什么地方去寻金宝?哪里去找呢?这确是目前唯一的难题。

我就承认无能为力吗?还是把这责任卸到霍桑肩上去?我答道:别焦急,我想终有方法。

你将你家里的仆役们一齐叫来,让我问一下子。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中的出路。

我希望再查出一个间接的同党,也许可以指出金宝的路线。

杨少山虽似不愿,却不能不勉强听我的命令。

不多一刻,五六个仆人都聚集在客厅上。

我逐个地向了几句,才知那黑脸的下灶丁阿二喊失火,果然也是出于曹金宝的授意。

阿二拿过金宝五块钱,但对于金宝的踪迹,一口回绝不知道。

我又向看门的老头地问话,金宝确实在几点钟出去。

一个中年女仆,忽然抢过来自动报告。

先生,金宝在警察局里啊!我呆一呆,定睛向伊一瞧,伊的年纪在四十左右,打扮很齐整,说话时面色端庄,不像什么笑话。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我瞧冕的。

什么时候瞧见的?约摸在三点钟过后。

在什么地方?新门路口。

杨少山忽插嘴道:胡绳,这不是玩的,别乱说!你今天见时曾到过新闸路去?女仆道:老爷,三姨太叫我去的。

三姨太叫我拿一朵珠花的样子,送到新闭路朱少奶家里去。

我从朱少奶那边回来时,在路上看见金定给一个警察押着,一同往警察局去。

这情报是意外的,我的心头好议立即移去了一块大石。

请由虽没突兀,但会败中的我又得到了一线希望!我也问道:胡妈。

你瞧见的可是确实是金宝?不会认错?女仆笑道:怎么会?金宝今天穿了一件奇市长衫,果然是难得的,可是我明明看见他的面孔,不会错。

青布长衫是施桂说过的,果然也合符了。

但是为小心计,我再度向女仆质证。

一那末你可管招呼伦?没有。

他没有瞧见我。

他为着什么事被警士拥去,你可知道?这个我不知道。

我不再问下去,就遣散了仆人们,回头向杨少山说话。

现在你可以定心了。

金宝既然被押到了警察局里去,珠子也一定在他的身上,当然不会再落空了。

‘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他为了什么事被捕。

假使因着他在路上小便等级政违章,那末罚款就能了事,此刻他也许已经不在警局里了。

我摇摇头,说:你别只从消极方面想。

人是应当有积极希望的,不然我们就无事可为了。

现在我们只要再费一刻钟工夫,一同到新闸路警局里去看一着,马上就有分晓。

杨少山在我的强制之下应允了。

我们就扶着严福生,重新坐上汽车,开到新问路第四警署里去。

时候已是七点钟相近。

夏日更长,夕阳平已拖西,风开始活动,暮色瞑瞑地蒙罩着大地。

马路上一组组的摩登男女们,穿著诱惑力强烈的服装,并肩挽臂地来往不绝。

他们的夜生活将近开始了。

这时候我很羡慕他们的自由自在。

一种严重的责任牢固地拘束着我,心事重重,正芳不能自由。

这一件一波三折——不,五折,七折甚至无数折——的案子,什么时候才得完全了结?此去如果仍旧落空,金宝已不在警署,我又怎么处?我一想到结局的问题,觉得牙痒痒地非常难熬。

原因是事机的变化一层层像波浪般地推移不尽,理智和想象仿佛都失了效,我不敢再预测了。

六 珠的下落我们到了警署,知道第四分署的署长叫史可立,恰巧因公出外,我就向一个当值的徐警佐说明情由,把严福生交给了他。

我问警佐,可有一个叫曹金宝的被拘进来。

警佐毫不犹豫地回说没有。

少山又现出失望状来。

我说:他也许会改名。

我就将金宝的衣服状貌说了一遍。

徐警佐忽点头道:穿青布长衫的?黑脸的?晤,我看见有一个。

他好像说叫李河大。

我忙道:就是这个人。

他现在还在吗?警佐点点头。

这一点头使我呼出了一口长气。

波折终于到了顶点,不再推展开去了!杨少山也目光灼灼地兴奋起来。

徐警佐应允了我的请求,就派一个周番,领我们到后面拘留室去。

我的心房还不住地乱跳。

不会再弄错吧?哎哟!金宝!你——你好!杨少山的眼光已经刺进了拘留室的铁栅门,情不自禁地喊起来。

周番自顾自退去。

我仰起目光,随着杨少山的视线瞧过去,电灯光中果然有一个面色苍黑穿青布长衫的男子,靠栅门站着。

他的年纪约近三十,脸上满现着惊恐。

少山走前一步。

珠子呢?珠子在哪里?快拿出来!金宝不答,自顾自瞧着。

少山又说:什么?你还不响?老实对你说,我们什么都已明白,严福生也捉进来了。

金宝的苍黑的脸上也掩不住因惊惧而泛出来白色,可是他到底咬紧牙关,不开口。

我婉声说:金宝,快说罢,说明了还可以减轻你的罪。

我知道你干这件事是受了严福生的唆使。

他存心不良,才引动你的盗心。

是不是?金宝眨着眼睛,咬着嘴唇,仍不开口。

杨少山又不顾忌地斥骂。

我阻止他,依旧用软功。

我说:金宝,别不识趣。

我是好意开脱你,你不说,完全自害自。

其实你干的事,我已经雪亮了。

严福生叫你把那只借来的乌骨鸡,在今天早晨缚在后园中的小轩的壁角里——大概是藏在那只红木小茶几底下。

他今天来的时候,带了另外一只乌骨鸡给你,叫你在事后把那只藏珠的鸡换出来,然后悄悄地送到清泉楼去。

可是你换出之后,就把鸡杀掉,从鸡嚷中拿出了珠子。

你恨福生许你的钱太少,想独吞主;所以另外又买了一只鸡,送到我们寓里,防严福生追究。

这样一来,珠子就安然到了你的手中,严福生却反而落了空。

现在事情都已明白,那珠子你自然再不能够藏匿吞没,还是快快拿出来,减轻些你自己的罪吧。

金宝一眼不眨地瞧着我,嘴唇几乎给咬破了,神色也越发惨白。

他分明已经知道我是当侦探的,抵赖是徒然了。

停了片刻,他才向他的主人勉强开口。

老爷,我真该死!我所做的事既然都穿破了,我也不想再瞒你。

可是我此刻实在没有珠子!什么?没有珠子?你还想赖?老爷,我不敢赖。

这位先生说得不错,珠子确曾到过我的手,不过现在已经不在我的身上。

什么?给——给一个人抢去了!胡说!你还骗人?真的!老爷你不相信,尽管搜。

那仆人的声音面色都不相像。

波折还是在推展!杨少山失望的眼光又钉住在我的脸上。

我在缺乏信念的情境下,姑且做一种无聊的动作。

我和一个看守的警立磋商,请他在金宝身上搜检一下。

搜检的结果果真没有珠子。

少山又着急起来。

他说:包先生,事情的变化怎么这样多?现在怎么办?我答道:别着急。

我再来问问。

我又用婉和的语调,问道:金宝,你说珠子是给人抢去的。

真的?金宝说:先生,的的确确是真的!什么人抢去的?一个流氓!——一个外国流氓!那人抢珠以后,你可是因此就和他一同到警局里来?不是。

珠子被他抢去了,我反心虚起来,脱身奔逃,忽给一个警察瞧见,就把我拦住了捉进来。

那外国流氓反而没有捉住,一眨眼已经转弯过去了。

金宝的话当然不容易教人相信。

他似乎预备着受罪捱苦,只是不肯把珠子交出来。

我虽多方诱问,别的他都不赖,只是说没有珠子。

他还承认他因着听得阿二说,前两个月主人的姨甥给歹人骗了去,是霍桑寻回来的。

阿二又说,霍桑怎样厉害,怎样使人害怕。

他才想出换鸡的计策来。

他以为这样一做,严福生既不敢追究,我们得到了鸡,也必以为有什么人感恩送的,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并且他瞧主人的神气并不着重,也不像要请侦探查究的样子,因此他才敢做这一件勾当。

但我的问句一回到珠子,他始终说定是被外国流氓抢去的。

局势撞了壁,多问无益,并且也不便。

我就同杨少山离开警署,打算回去再商量。

杨少山仍想追还他的珠子,问我怎样可以捉到那个外国流氓。

我含糊地应着。

因为珠子被抢的故事是否实在,尚未可知;万一属实,那就有些尴尬。

据金宝所说,非常空洞缥渺,无论外国流氓,就是中国流氓,一时也不容易寻啊。

汽车到了杨家,还没停车,那管门的老头儿忽先迎出来。

他说:老爷,有一个姓霍的先生在里面等。

是霍桑吗?他此刻到这里来,可是特地要帮我一官?我本想暂时回爱文路去,这时索性跟着少山一同走到小轩里面。

那来客果然是霍桑。

霍桑道:包朗,怎么样?成功了没有?我起先料你即刻就可以成功,谁知等了好久,还不见你回来。

难道——?他说到这里,顿住了,似乎我的面色早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了他,他就也不再问下去。

我答道:正是。

这件事层层变化,实在出乎意料。

此刻还没有结局哩。

我把经过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杨少山也补充说:事情都已明白,偏偏只缺一粒珠子。

霍桑张大了冷静的双目,瞧瞧我们二人的脸,又把目光垂下去,移注在地板上。

他默然不加表示。

少山又作央求声道:霍先生,你想那个外国流氓可容易找?霍桑仰起头来,缓缓答道:你只要找那个外国流氓?不,不是。

我只要追还珠子。

这才对了。

但是你的珠子到底值多少?我本来是花了五千六百元买来的,是便宜的;而且这还是两年前的价,现在当然不止这个数目。

霍先生,你到底能不能把这东西追回来?霍桑向我瞧了一瞧,发出一种没精打来的声音来。

他道:你要求珠还,尽我们两个人的力,无论如何,我相信总可以成功——少山枪口道:唉!那好极!霍桑阻住他。

慢。

不过办起来很费手续。

我以为你如果舍得这五千六百元的代价,就这样算了吧。

霍桑虽说能够珠还,却带着敷衍的口气。

实际上他对于这个没头没脑的外国流氓,显然也同样没有把握。

可是杨少山把握着珠还的希望,还不肯放松。

他道:霍先生,我不是舍不得钱,是舍不得珠子。

这东西真难得见。

你若使有法子能够追回,我一定重重酬谢。

‘,虽然,珠子的原价只值五千六百元。

酬谢的数目当然也不会超过原价。

我的意思——少山疾忙道:这也不一定。

你们只要能把原物追回,以金的数目即使超出原价,我也愿意。

情势在步步逼紧,容不得霍桑含混敷衍。

我有些替他着急。

霍桑仍瞧着地板,缓缓问道:那末,你愿意出多少?他说时又把眼梢向我们俩瞥。

这有什么用意?他似乎在那里计较酬金的多少啊。

这是我的新经验。

莫非他对于这失珠果真已有了成竹,特地要破一下杨少山的竹杠?或是他明知这件事还十二分棘手,不能不多备几个钱,以便设法把原珠买回来,借此保全我们的信誉?杨少山答道。

无论多少,听你吩咐好了!霍桑瞧着我,说:你想两万够了吗?话好像是问我的,可是我哪里知道他的心思?我不接口,只随便点了点头。

杨少山忙应道:唉SN万并不多,一定遵命。

不过你可也能保得住一定珠还?少山果然是个阔客,可是他这问句也厉害。

霍桑可能作肯定的回答吗?霍桑看着他自己脚上的白皮鞋,仍淡淡地答道:你要我保证?嗯,那也可以。

不过有两个条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应允。

什么条件?第一,你得立刻签一张两万元的支票。

少山摸摸他的肥颊,呆瞧着不答,似乎有些疑惑。

霍桑问道。

行不行?不然,我们尽可以作罢。

少山应遵:可以,可以。

还有一个条件是什么?霍桑道:从这时候起,须定限十四个钟头,才能把这原物交还你。

奇怪!霍桑真能够限时交还吗?他不是已经有把握了吗?但是这件事他完全不曾预闻,可以说茫无头绪。

自然,他的才智是过人的,可是他究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他怎么能轻易应许呢?少山一口应允了,立即签出一张支票,授给霍桑。

霍桑也取出一张名片来,在片背写了几个字,递给他。

他含笑道:这是我的保证。

我nl虽大家信任得过,但慎重些总比较妥善。

他说完了,立起来要告辞。

杨少山也立起来,问道:霍先生,能不能容我问一句?你对于那个外国流氓可是已有些头绪万?霍桑皱着眉毛,说:杨先生,珠子是一件事,外国流氓是另一件事。

刚才你说只要追还珠子,我答应的也是这一着。

要是你一定还要追究这外国流氓,那我们得另外谈一谈——杨少山忙摇手道:不,不,我只要珠子。

霍桑道:既然如此,你不必多问。

你的珠子,明天我交还你好了。

至于这中间有没有外国流氓是我的事,你不必费心。

明天会。

霍桑的眼光似乎有独到之处。

他已经知道这件案中实在没有什么外国流氓,只是金宝说谎。

他大概已经拟成什么方法,一定能叫金宝吐实,然后将珠子追回来。

但是我们回到了寓所,我在晚餐席上把这意思问他,他又不以为然。

唉,波痕还是在推展!霍桑摇头说:你误会了。

外国流氓是有一个的。

我惊异道:当真?怎么不真?不过那科国流氓‘的名词是金宝给他胡乱题的。

实际上那人并不是流氓,更不是外国人。

怪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样详细?不但如此。

如果你喜欢知道那人到底是个怎么样人,我还可以把那人的衣服状貌说给你听。

我停了筷子,惊问道:这样说,你已经看见过那个人?霍桑点点头,从椅子上立起来。

晚饭完毕了,我们回进办事室。

霍桑把窗全开了,烧了一支白金龙,坐在窗口的一张藤椅上,手中取一把折扇摇着。

我也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同样烧了一支烟,又向他究问。

我道:霍桑,难道你果真看见过那个抢珠的人?霍桑呼吸了几口烟,答道:我告诉你。

那人身长五尺九寸,长方脸,身体很结实,穿一身山东府绸西装,杭纺衬衫,玄色领结;头上一顶草帽,已略略泛一些黄色,还是去年端午节的前一天买的,足上穿一双树胶底白虎皮鞋子,走起来非常轻快。

此外还有一个特点,他虽穿西装,头颈上的领子是软的;这就是因为他素来不喜欢戴硬领的缘故——我搀言道:喂,你对于这个人既然这样子仔细,何必呼咦叨叨?你为什么不爽快些说明了?我觉他说得琐琐屑屑,有些不耐烦听。

霍桑仰起身来,把诧异的目光瞧着我。

你还要问2那个人你还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不曾把那个人的衣服形状说给你听了吗?穿这样西装的人,同样的不知有多少。

别的莫说,就是你今天的打扮也是仿佛相同。

霍桑嗤的一声笑出来。

你猜着了!不过你的话还有几分不切实。

你说我的打扮,和我方才所摹状的‘仿佛相同’,就欠透彻。

其实何止‘仿佛’?简直是丝毫没有两样啊!我放下纸烟,张大了双目,一时说不出话来。

霍桑拍手笑道:你还诧异吗?那个夺珠子的人——就是金宝所说的外国流氓——就在你的眼前啊!我定一定神,正色道:霍桑,你还说笑话?霍桑也敛着笑容,答道:包朗,真的。

夺珠子的人就是我。

要不然,珠子当然也没有着落。

那末,我怎么敢轻轻和杨少山订约?话果然不错。

但是内幕中还有这样的曲折,实在是我所梦想不到的。

我作惊喜声道:霍桑,你真是个怪人!我怎么想得到这件事是你干的?现在那珠子在你身边吗?霍桑摇头道:不,珠子不在我这里。

怎么?珠子不在你身边?那你怎么应付杨少山?我们受了他两万元酬谢,少不得要教他满意的。

对不起,你拿一张信笺来。

替我写一封口授的信。

我问你珠子在哪里,写信做什么?别多说。

信就关系珠子,你听我的话写好了。

我无奈,只得取过信笺,执笔等待。

霍桑朗声念道:少山先生;你接到这一封信后,可赶紧往地方法院去投案质证。

侦探长汪银林一定会将你的一粒玫瑰殊原物奉还。

承蒙见委,幸而没有辱命。

包朗霍桑同启。

他顿一顿,又说:信上的日期,须得写明天早晨九点钟。

因为这封信必须到那时候才能让施桂送去。

我写完了信,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既然夺_得了珠子,怎么又向汪银林去要?我委实还在鼓中!霍桑一面摇着扇子,一面呼吸着烟,显得非常闲适。

他答道:你别慌,我说给你听。

我从许为公那里回来的时候,还只三点半左右。

我下了电车,走进爱文路,正自缓缓地踱回寓所里来,忽然看见一个人偷偷掩掩地从这屋子里出去。

那时我和他的距离虽远,却明明看清楚那人从这门口里出去。

我看见他贼头狗脑的模样,知道有些踢跷,便停止了脚步,立在树背后,等他走近来。

他的匆忙的形状越发使我疑心,我便跟在他背后。

这个人就是曹金主?我趁他吸烟停顿的机会插问一句。

霍桑点头道:是的。

我跟他到爱文路口相近,他似乎已觉察我了,回头一瞧,便拔步想逃。

我再不能客气,便上前把他追住。

我向他问话,他一面支吾,一面伸手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团,悄悄地向后面一丢。

我幸亏眼快,急忙将纸团拾起来,是一粒红色的珠子,那时我一松手,他已脱身飞奔。

我追赶不及,便向一个站岗的警士打了一个招呼。

那警士就飞奔上去,果然被他追得。

我带了珠子,就到泥城桥去看汪银林,向他说明了情由,就把珠子交给他,预备查明以后,交还原主。

我觉得那人既从我们寓所中出来,也许有什么岔子,所以邀汪银林一同到这里来瞧瞧。

我们走到爱文路口,又碰见那形迹可疑的严福生。

江银林就跟着他去,我一个人就先回来。

这番话才决破了最后的疑障,使我从皮鼓中钻了出来。

小戏多锣鼓,我委实想不到这件事的波折会这么多。

我问道:既然如此,当我领了杨少山到这里来,你和我们会面的时候,你早知道你所得到的玫瑰珠就是杨少山的东西。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立刻说明白?霍桑放下了纸烟,答道:你还怪我?我所以不马上说明,就为你啊!一为我?什么意思?我怀疑霍桑又在施展诡辩术。

他说:当时我瞧你的神气,正是一团高兴,分明认为这件事你已经有充分的把握,可以独力破获。

所以你一听得杨少山叫我帮同着侦查,你便现出失望状来。

因此,我定意成全你的意思,暂时不发表,也可以使你得到一种单独实习的机会。

你难道还不能谅解?我低沉了头,不答话,心中还在估量这番解释中有没有诡辩的成分。

霍桑又说:包朗,这件事你干得真好。

你着着进行,步骤都非常合度。

至于最后珠子下落的一着,你意料不到,原也不能怪你。

据我看,你的推测和理解,比从前着实进步得多了。

我觉得面颊上有些热炙,答道:你的称赞,我不敢受;你的成全我的好意,我倒不能不道谢呢。

霍桑道:‘这也不必要。

我所以不早一些说明,除了成全你,另外还有一层作用。

晤?你想那时候我如果直截说服了,没有这一回曲折,杨少山岂肯爽快地拿出两万元——?我算住他说。

慢S关于这酬报一项,我本来有些奇怪。

你从事侦探工作,从来不曾跟人家计较过金钱报酬。

这一次你分明要敲杨少山的竹杠,却教我做愧——霍桑突然举起了执折扇的右手,正色道:包朗,你误解我哩!你总知道我的服务的对象,是在民治制度不曾彻底下的一般无拳无勇含冤受屈的大众。

杨少山是个小官僚,拥着娇妻美妾,钱的来路也不一定清白,难道我们应得为了他的一件奢侈品白白地奔走?这种人不趁机叫他拿出些钱来,又叫谁出钱?老实说,我正觉得这个数目太小。

刚才他很知趣,不要追究别的了,不然,我正打算再挤他些出来呢!话说得近乎声色俱厉。

我低垂了头,默默地不加答辩。

原因是我的确误解了我的朋友。

误解是一个知己朋友所不应有的。

风习习他从窗口溜进来。

电灯光映照霍桑的眼珠,在烟烟池发光。

霍桑又向我道:包朗,你可知道许为公叫我去做什么?他就为了民众工团的经费太支细,和我商量募捐的方法。

所以杨少山给我的那一张两万元的支票,我早已封好了,预备明天差人送得去。

霍桑最后一句话,在下一天早晨果然证实。

因为施桂换回来一张民众工团的收条;收条上面写着我们俩的姓名,那经募人的具名不消说就是许为公。

正文 无头案更新时间:2008-4-8 11:03:22 本章字数:51650一、断头!断头!我的朋友霍桑以非职业性的姿态从事侦探罪案的工作已经好多年了。

几年中,上门请求帮助的人接踵不断,我的朋友接办的案子很多,我曾先后把其中精彩的案件记述下来并公诸于世,让社会人士一起欣赏。

凡是读过我文章的人,都已熟悉他的为人,不用我再作介绍。

不过有一点得向读者报告,虽然我的朋友破案很多,我不可能全部把每一件罪案介绍出来。

其中当然有原因,并不是我贪懒。

每当我的朋友侦探案件时,我总是和他在一起,有时也冒着很大的危险,出生入死,尽力帮助他取得成功。

我的朋友嘉奖我出力有功,允许我有特别权利为他记述。

不过不能一概而论,有时案情十分诡汤,有碍社会风化,或者案中人物还活着,不便涉及隐私,像这种情形,他都禁止我发表。

我赞同这样的处理。

我们从事写作工作,对于社会风化负有一定责任,偶然落笔也必须三思而后行。

否则侈言怪奇迹近焙惑,或揭露秘隐也有损私德,这些那是我所不愿做的。

因此每记录一桩案件,我必先征得我朋友的同意,然后才下笔。

我的日记中记录的案件虽然很多,然而能发表的并不多,原因就在于此。

这一篇所记述的是悲惨离奇的一件命案。

我现在握笔叙述,是事先获得霍桑特许的。

有一年冬天,霍桑从泰山旅游回来,行装刚卸下,凶案突然就到了,真是出人意料。

这一天是霍桑回到苏州的第三天,隔天晚上开始下的大雨才停止不久,天气还十分阴暗,时近黎明,格外觉得寒气逼人,仿佛一个人久病刚愈,软弱无力,一时还不能很快恢复体力。

我们怕出外,因此我强求我的朋友把旅途中的见闻当作话题,排遣我们的寂寞。

霍桑答应把他旅游中所见到的事告诉我,一边笑谈一‘边还加以评论,颇有独到之处。

霍桑每次出外旅行,观察很详细,眼光也没有拘束,凡是当地的风俗习惯,以及社会上的生产经济治安的状况,他都加以注意。

我常常称赞他敏锐,别具只眼。

霍桑十分谦虚地不肯承认。

其实他平素为人精警而干练,观察力又特别强,我为此称赏他,他应该是受之无愧的。

我们谈笑片刻,霍桑忽然站起来,停止了锋锐的谈话说道:包朗,我们相识已久,而且常在一起,随时随地我都可以向你述说旅行的见闻,何必一天之中全部讲完。

我现在想试试我的提琴。

长久不拉,怕手指有点生疏了。

说完,霍桑走过去把提琴从琴匣中拿出来,稍稍调拨,即,呜呜地拉了起来。

我的朋友最喜爱音乐,尤其偏爱提琴,但并不常常拉琴。

每次拉琴多半是他心情愉快的时候,偶然有不顺意,心中抑郁,也欢喜取琴来自我解愁。

两者不同的是:心情愉快时,音韵婉转,抑扬顿挫,节节合拍;心情忧郁时,乐曲往往节奏强烈,音调铿锵,像是借用琴弦发泄心中的烦恼郁结。

我可以从乐声中辨别出他是快乐还是忧烦,这是屡试屡验的。

此时,我小心聆听,觉得琴声婉转曼妙,悠扬动听,我就知道这次霍桑旅行回来,心胸开朗,十分愉快。

我闭上眼睛,静静聆听,不禁为之神移。

处在这种寂静的境界之中,我的神思早已游荡乎虚无飘渺间,忽然,琴声嘎然而止。

霍桑以责备的口吻大声呵斥:施桂,你吵什么没完没了,你和什么人在比口才?我张开眼睛,看见霍桑拿着提琴,直奔到外面去。

这座房子本来是我与霍桑合租的。

屋子不大,一共有三间,一间招待宾客,一间是卧室,另一间为我们两人的办公室。

一年前我母亲逝世后,我就辞去学校的职务,离开旧家,从封桥搬来此地,专心写作,有空暇时就帮助霍桑侦探案件,借此增长见识,同时丰富我写作的题材。

这时候,我只听见人声哨杂,还有哭闹的声音,好像施桂正跟人家在争吵。

因此我也走出去瞧瞧。

走到院中,只见施桂站在大门,横挡住入口,门外是一位衣衫槛楼的者妇人,黑布有油光的棉袄打满了补钉,她想冲进大门,满脸泪水,喃喃自语,而施桂却挥手竭力阻止她进来。

霍桑走到施桂身旁,训斥道:施桂,不要如此无礼,老婆婆有什么事?为何不让她进来?我的朋友为此生气地责备佣人是有原因的。

本来他办理罪案不是职业性的,常常有人表示感激而送礼品给我朋友。

他总是看情形决定,应该接受的就收下,并不损害他的廉洁。

然而对于一般自食其力的劳动阶级的人,他总是不计报酬,不怕艰难辛苦,更加尽心尽力。

这是因为我们国家其实还处在封建时代,司法制度一点不健全,常常有人蒙冤含屈无处可以申诉,无产而又无势的劳苦大众更是深受其害。

霍桑天生有侠义的精神,认为阶级的不平等是个毒瘤,立誓要以一生的精力把它割除。

此时眼见施桂斥责阻挡的是一个年老贫苦的老婆婆,心中不禁产生同情怜悯的感情,因此大声阻止施桂。

施桂局促地回答:先生,这老妇人是个疯子。

我问她要干什么,她只是叫着‘断头!断头!’语无伦次,所以我不让她进来。

门外的老妇一边擦着热泪一边争辩道:我来要见霍桑先生,这人真可恶,把我推到门外,我恨不得把他的头拧下来!这时候门外已经有三四个人好奇地向里面注视,我心想幸亏这里是十全街,地段静僻,而且是清晨,行人不多,不然的话苏州人最好奇,最欢喜打听别人的闲事,经他们一闹,如果召来几十百人围观,那将是怎样的局面?霍桑等老妇人的话说完,马上挥手吩咐施桂走开,并把老妇急招进来,随即把大门关住。

老妇看上去年事已高,满头白发纷乱地披在肩头,枯瘦的脸面上洒满了泪痕,但是两只眼睛却炯炯有光,仿佛有无限的恐怖。

进屋以后,老妇用黑布衣角擦拭眼泪,张眼向屋子四周观看,像找寻什么似的。

先生,你有没有看见我媳妇的头?……我媳妇的头不见了……我儿子的头也要斩下来赔偿了……先生,你能帮我找到媳妇的头吗?老妇人的话语无伦次,施挂说的一点不错,老妇人莫不真是个疯子吗?霍桑并没有作答,他让老妇人坐在软椅子上,自己返走到内室,拿了一只玻璃杯走出来!里面约有半寸高低的无色液体,我知道这是白兰地。

霍桑把酒杯交给老妇,初起老妇不接受,强迫之后,她才饮下去。

霍桑看看我低声说道:包朗,我们方才的情趣都被她打扰了,未免扫兴!但是看来老妇这次上门一定怀有悲惨的经历,也足以增长你的见识了。

老妇人把酒喝完,脸上有些红晕,神色显得安宁一些,但是目光还是朝角隅东张西望。

霍桑温和地问:老婆婆你住在何处?你姓什么?来见我有什么事?请你慢慢讲,不要为此恐怖!者妇拾起脸,期期艾艾地说:先生就是霍桑吗?我听倪三先生说,这件事只有你有能力拯救,所以他告诉地址,特地叫我来恳求先生,你真能救救我吗?我听老妇的话,虽然突冗;但已经略有头绪:看来老妇的神智已经比刚才清醒些了。

霍桑对她说:请不必担忧,如果我力所能及,必尽力帮忙,请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是你家中发生了祸害?老妇忽然张大了眼睛,两手紧握,恐惧地说:一点不错,一点不错,我家的媳妇昨夜忽然被人杀死!今天早晨警察把我儿子阿敏抓去了。

邻居对我说阿敏也会被斩下头来偿命的。

可怜呀!阿敏是我独生子,我自小疼爱他,当作自己性命,谁要是杀我儿子,我也不要活了。

先生,你一定得救阿敏,否则我也只能死呀!老妇声音呜咽,热泪直流,悲伤不已。

霍桑应声道:可以,可以,我一定想法救你儿子。

不过你告诉我,你的媳妇果真是你儿子杀死的吗?老妇说:我不知道呀,邻居和警官都指控是阿敏杀死了她,因此阿敏要被杀头偿命。

天呀,阿敏如果断头,我的心能不碎吗?霍桑安慰说:你也不必轻信别人的话,照现在的刑法,从未听见有断头的条例。

如果你儿子是真凶,也不会为此上刑,何况真假不知,官警守法,怎么能轻易斩你儿子的头!老妇急急摇手说:这事很不寻常,我媳妇的头已经丢失,毫无疑问,阿敏的头也必然会被斩断……一定斩断……老妇的精神状态似乎仍是不平静。

可见她受刺激很深了。

霍桑依旧温和地对她劝慰。

他说:老婆婆,不要怕,我可以保证决没有这种事的,不过你要把详细情形如实告诉我,你媳妇的头是什么缘故丢失的?老妇凝目片刻,像在追忆什么似的,说道:这件事我不十分清楚,但是记得昨天深夜,阿敏推开房门进入我的卧室,恐慌地告诉我,媳妇被杀,而且头已被人斩去。

我赶紧披上衣服下楼,果然看见媳妇倒卧在扶梯下,头部齐颈项起被切断,血迹斑斑,形状可怖。

我与阿敏四处找寻,想把头找回来,找到黎明,仍是不见,而儿子已经被抓到官府里去了!说到这里,老妇又呜咽地哭起来,满脸泪水,勉强站起,周身便发抖,削瘦的两腿似乎支持不了这种恐怖,重新又坐下来。

我的朋友回过头,看住我,说道:包朗,我们探案至今,从未听到过失头的奇案。

现在遇到这样的事真是空前的奇闻。

我回答道:话一点不错,这老妇虽未必疯癫,但她神智不清,案子究竟真相怎样,如果听凭她的口述,要弄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霍桑说:对,我也知道现在与其空谈,何不亲自前去,观察一下,以明究竟。

你跟我—起去吗?我自付最近无事,空暇得很;现在有这桩前所未闻的无头案件,足以拓开我的见闻,去一趟有什么不好?我答道:一定奉陪。

不知老妇住在何处,远不远?老妇听到我的话立刻答道:我家在封门外马桥,离此不远,先生们能立刻就走吗?霍桑点头说:可以。

老婆婆请坐一会,让我拿了大衣,帽子就跟你走。

霍桑对我投了一眼,走进内室去。

我跟他进去穿了件外衣,手中拿着帽子等候霍桑。

霍桑换好衣服,还带些侦探应用的工具放入大衣口袋里。

装束停当,走出来看见老妇已经冗立等待,为她儿子的祸患,真有点急不可耐。

霍桑对她说:我们走罢,不要再焦急恐惧。

我们是去救你儿子的。

老妇听后,神色喜悦,双手合十作膜拜的形状。

霍桑极忙阻挡,于是我们离开寓所。

一起上路。

走不多远,我回头看见仆役施桂站在门边,跟一邻居指手划脚地在谈话,还努起嘴巴做出一副怪相,认为我们随便听信疯婆的话,盲目跟从她去的行为是不可思议的。

说实话,老妇并非真的疯癫,只因家里横遭巨变,加上爱子心切,惊忧交集,以致精神失常,她是世界上最伤心的人呀!老妇在前引导,我们跟随着她出封门,朝横街走。

老妇一边还在暗暗弹泪,路人看见,都盯着她,偶尔有人还发出嬉笑像是遇到了奇观,竟然没有一个人表示怜悯同情。

唉!社会失去教养,这些愚蠢的人,连感情也变得麻木不仁了。

临近住所,有一个小孩高叫道:尤老太,尤老太,你儿子对杀妻罪已经供认不讳,现在警察正在找你呢!孩童的话还未说完,老妇已惊骇得混身抖缩,霍桑来不及赶去扶持,老妇已经晕倒在地,动弹不得。

二、五头尸体我见老妇倒地,立刻伸手把她搀扶起来,但她仍然神志昏迷,我和霍桑一起扶住老妇,同时招呼报信的小孩为向导,一起往老妇家走去。

马桥在市梢头,我们走过桥,就看见一座高楼,屋前有许多人围立得像一垛墙,屋子显得陈旧,可见年岁已久,不过木料不坏,虽旧还能支持而不致倾斜。

门前有两个警士守卫着,围观好奇的人男女成群,都是沿着门抬着脚跟向里面观看,不敢进去。

有一位穿西装,头发梳得油光光的男子回头看见霍桑扶着尤姓老妇走来,他就突然退去。

方才报告消息的男童把我们引领到大门口,就停足不肯进去了。

霍桑挥手排开众人,持扶老妇进屋。

刚走到庭院中心,屋里走出两个人来相迎。

一个是封门区的巡官,姓周,穿黑色呢质制服,戴眼镜,蓄短须,颇有小官僚的风度,另外一个是少年,称呼老妇为姨母,可知是她的外甥,他是听到警报赶来的。

那位巡官见到老妇,一脸的傲慢相,正想启齿说话,霍桑急急摇手阻挡。

霍桑说:老婆婆刚才晕倒过,暂时请不要问话。

巡官声色严厉地问:我要老妇告诉我头在那里,你是谁,竟敢阻止我?霍桑对他的问话置之不理,却看着老妇的外甥说道:扶你姨母进卧室,让她静躺一会,不能再使她受惊吓了!老妇的外甥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衣着很朴素,相貌端正,听霍桑吩咐后,立刻趋前扶住老妇,慢慢转向后面一间房子去。

霍桑回过身来拿出一张名片交给巡官:这是我的姓名,我并非有意阻挡,因为方才她昏迷过去,若再一次受到刺激,可能导致她发疯,这样对先生也不利。

巡官看过名片后,骄傲的神色就收敛下来,急忙有礼貌地说:对不起,先生是有名的大侦探,方才我有限不识泰山,请原谅。

不过这件案子已经证实,凶手也早已逮捕,不用再烦先生劳神了。

我现在所要的是找到被杀者的头颅,做结案的最后证据。

霍桑掀了一下眉毛,问道:是吗?你确定妇人是被她的丈夫用刀杀死的?巡官说:一点不错。

尤敏刚才在警察局直供不讳,承认他是杀死妻子的真凶。

真的吗?果真如此当然更好,但你问过他为什么要杀人妻吗?你听到他的招供吗?是我亲自把他解到总局去,他招供时,我也在场,据他自己说,因酒醉不省人事,为一些小事两人发生口角,结果误杀了妻子。

他就只有这些供词?我觉得未免太简略。

我想夫妻情嘧,喝醉了酒,为些鸡毛蒜皮的事何致于杀人?而且杀死后还割断头,残酷已极,似乎太不合情理,先生意见如何?话虽如此,但这件案子还有远因,先生只要问问邻居便可知道。

什么远因?请告诉我。

尤敏是个无业游民,半生的生活无非是醉酒、赌博加上搞妓女,夫妇间常常争吵,不相和睦。

昨天傍晚尤敏离家外出时,还跟死者吵过架。

当真?你怎么知道?是邻居倪三讲的,先生不信可以查问。

霍桑回头看见方才领路的男孩还站在门边,便问道:你认识倪三先生的家?男童点点头:就在隔邻。

霍桑说道:好极了,帮我把他请过来!男孩答应一声就去了。

霍桑又盯住巡官问:即使尤敏确是凶手,似乎也应该有充分的证据,只根据他空口无凭的供词,就定他罪名,论情论法都是不辩真伪,先生以为对吗?巡官说:不错,但是我已获得他杀人的凶器,也是他亲自拿出来的。

霍桑诧异地问道:是否正确?究竟是什么凶器?从何处得来?巡官转身从桌上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尖刀,刃长大约六七寸,骨制刀柄,刀锋十分锐利,但是光亮干净,不见一丝血迹。

巡官说:这柄刀是我刚才在楼上卧室中找到的,尤敏说杀妻之后把刀藏在床底下,一搜果然有刀,这是一件证据。

霍桑拿刀细细观察,还用放大镜检查刀柄,说道:这柄刀确是锋锐可以杀人。

可是何以没有血迹?巡官说:这倒不难,他杀人以后既然知道把刀藏匿,岂有不先擦干净之理。

霍桑道:你说的有理,不过杀人还斩头,一定流血很多。

尤敏在仓皇的情况下竞然把刀揩擦得这样干净,令人不无可疑。

说完,把刀还给巡官。

此时男孩引进一人,大约四十左右年纪,面孔瘦削,两眼深黑,身材矮小,穿一件灰布棉制长袍。

走起路来有些左右摇摆,作出斯文的形态。

这后来我知道就是老妇所说的倪三先生,在隔壁办一家私塾。

倪三看见霍桑,立刻有礼貌地说道:先生是不是当年破孙守很家盗窃案的大侦探吗?久仰久仰。

这次阿敏作这疑案,尤老太悲伤之极,无法辩白,因此想只有先生才能查个究竟,承蒙光临,疑案一定能迎刃而解。

先生要见我,有何见教?霍桑谦虚了一下便提出疑点问他:我想知道平素尤敏的行为和夫妻问的情况。

先生如有所知,请给予指示。

倪三说道:要讲尤敏平日为人,他没有固定职业,吃喝嫖赌,众人都知道,无可讳避,夫妻间时常争吵,左右邻居也没有不知道的。

霍桑问道:那么昨天是否发生过口角?有呀,大约在晚饭之前。

先生知道他们吵架的原因吗?我约略听到一点,阿敏问妻子要钱去赌,阿敏嫂拒绝,于是就争吵起来。

他们口角时也动过武吗?这是常有的事,不过平时阿敏嫂往往忍气吞声,不敢跟他计较。

巡官插口道:照此看来,同案情不就更相符了?霍桑点头说:不错。

但是探案一定要以慎重为主,现在情节虽有了,还要证据不缺,然后才可以避免冤狱,真凶也不致漏逃。

说到这里回顾倪三问道:照先生观察,这件案子真凶确是尤敏吗?倪摇头道: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不愿说什么。

巡官急忙插口道:霍先生,倪三先生因责任重大,不能随便表态,其实方才他列举夫妇间水火不相容的种种证据,就已经确信尤敏是真凶了。

倪三用力摇手辩论说:不对,不对,我初起并无此意。

我知道凡是侦查疑案,重要的是搜集事实,我既然指点尤婆婆去请霍先生来,目的是剖白这件案子,凡我所知道的事实,自当如实报告。

霍桑说道:倪先生的话一点不错,做一个公民都应该有责任作证。

倪先生能如此,值得嘉奖。

姓周的巡官有点扫兴,手捻短须,以白眼看着倪三。

霍桑默然注视着巡官的窘态,看对方如何下台阶。

我认为巡官未免有点刚愎自用,当政者如此,人民就遭殃了。

倪三忽然用手摸着耳朵,欲言又止,霍桑看见,急忙询问。

霍桑问:倪先生有什么话?倪三吞吞吐吐说:我……我觉得还有一件事……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因此不敢随便瞎说。

霍桑说:没有关系,说出来听听。

倪三说:前天晚上有个叫小牛的人曾破口大骂阿敏嫂——话又中断,他对四周看了一眼似乎有些顾忌。

霍桑高度重视,说道:倪先生,尽管说出来,不要顾忌,谁是小牛,为什么骂人?倪三说:小牛住在封门,是个木匠,也是阿敏的赌博朋友,经常在尤家出入。

前夜小牛又来约阿敏,阿敏向妻子要钱,想一起去赌钱。

阿敏嫂拒绝,还劝告阿敏不要再赌,阿敏生气,咆哮了一顿,小牛当然也有气,以为也冲撞了自己,于是一起责骂阿敏嫂。

霍桑问:果真如此?阿敏嫂曾反唇相骂吗?倪三摇头道:没有,阿敏嫂索来懦弱,只有暗暗哭泣。

周巡官听到这里已经十分不耐烦,高声怒目,斥责倪三。

周说道:罢了,何必节外生枝,照你所说,也不过是小牛一时气愤,尤敏的妻子既然没有反抗,又没有结怨,何至于杀了人再断头?你不要扰乱别人的思绪!倪三被责备,脸面泛红,想张口辩驳,霍桑急忙为他解围。

霍桑说道:周先生,你当然知道,侦查案件,重要的是广—集事实,即使小事也不可忽略,何以反自己塞住耳目?周说道:我认为牵涉没有关系的人,反而会搞乱头绪。

霍桑冷冷地说:照你意见有关系的人物除了尤敏没有其他的人了?巡官坚决地说道:当然如此。

他早已自首,先生何必多疑。

霍桑微笑,看着地下,手抚下颊。

一时不说话。

倪三怒目看住巡官,深感不平,像要乘机反攻。

周巡官又大声道:霍先生,我早说过,这件事十分明显,也不必杀鸡用牛刀。

尤敏的确是凶手,一开始便没有疑问。

霍桑说道:是吗?不过这是一件无头的案子,非此寻常。

尤敏即使自己承认,想结束案件,但死者的首级终不能没有着落,先生对这一点有什么解释吗?霍桑的声调温婉中带着严冷,目光逼视着周巡官。

周略有犹豫,慢慢地说:这件案子的难题就是头找不到,据尤敏自供,杀死妻子后把死者的头藏在箱子里,我已经寻遍所有的箱子,没有找到。

真难以解释。

霍桑诧异地问:他自己说把头藏在箱子中的吗?奇怪!倪三此时乘机而入,冷冷地问巡官:周先生,刚才你搜查箱子时,看到血迹没有?如果有血迹,即使找不到头,至少也是证据呀。

周巡官皱皱眉,说道:没有看见血迹。

霍桑笑道:我早知道没有。

如果我是你,就不必作无谓的搜查。

巡官有点脸红地说:什么叫无谓?这是我分内的事,罪人自供,我怎可以不查?霍桑道:话虽不错,但必须审酌情理,若贸然去做,反是劳而无功。

怎样算审慎?这不是情理中的事吗?我以为这是超乎情理的,所以说徒劳无功。

怎么解释?周巡官脸色很不高兴,冷语问道。

霍桑道:杀死妻子还斩断她的头,残忍已极,仅是为了几个钱出此下策,于情理讲太突兀了。

斩断了头,还把头藏在箱子里,岂不是滑稽?请问他把头藏在箱子里,有何用意?谁能肯定他不是想灭迹。

将头颅藏起来,那么尸体怎样处理,他为什么顾此而失彼呢?也许他酒醉后人事不清,一时匆忙,来不及把尸体掩藏起来。

霍桑微笑道:那末先生搜查箱子,应该找到头呀!何以连血迹也找不到?周巡官不服,还要强辩:目前还不能武断地下结论。

可能他藏好的人头被人拿去,所以一时找不到。

霍桑问:无论如何应该有血迹,对不对?周华官说:他藏头时用东西或布块包裹,于是不留血迹。

我在旁边听他们两人辩论,觉得周巡官的口才不错,有时虽然有点牵强,却仍是振振有词。

幸亏他的职位不高,为害还算小,假若他是执法官,大权在握,是非曲直不明,真理颠倒,必然乱用职权,那末百姓的性命就不值半文钱了。

霍桑微笑,并不直接答复对方,只是说道:算了,我们来的本意是查访真相,现在争辩已久,还没有验过尸体,不要光说空话不做实事。

周巡官说:尸体在后面房间,尚未移动,想等验察官来查验,我已经略检查过,并无特异之处。

霍桑说:虽然这样,我依旧要察看一遍,说不定能找到些端倪。

巡官说:也好,我可以引领。

说完他把刀放在桌子上,先返身走向内室。

内室很暗,只有窗户透进一线光,窗小而且高,光线还照不到地面,因此连地上陈列的无头尸体也看不见,我未踏进内室,心中先已构想一幅无头尸体的可怖图象。

常常听见人们说,恐怖的意念是起于不明不知,就因为不知道,发生一种幻觉,而引起恐怖的本能。

所以一切的古怪惨象都是由幻觉构成的,比实际目睹的还可怕几倍。

我亲自体验,觉得这种说法确有道理。

巡官走过去,打开后门,内室就显得明亮豁朗。

距离楼梯三四步外,明显可见一具女尸横卧在地,躯干向内,两只脚离开后门约一丈多远。

头已被割去,颈项内陷,与肩头一样齐,断处血液狼藉,地上的血迹已经凝结,叫人惨不忍睹。

尸体穿的黑绉纱棉袄,看来很新,虽染有血迹,但仍显得相当洁净。

袖口露出死者的手,皮肤极粗厚,霍桑注视着尸体,一手托着下颊,神色像在寻思,一面问巡官:尸体未曾移动过罢?巡官还未回答,倪三自动先作答:没有错,我第一次看见就是这状态。

周巡官说:我方才检查时就是这样子,检察官还没有来,谁也不敢随便移动。

霍桑问倪三:你最初看见是什么时候?倪三说:我第一次来这里,天还没有亮透,不过听到凶讯还早一点,大约在子夜后三点左右,初起怕冷未曾立刻过来,等到破晓时分才来。

先生三点左右已经听到凶讯?对!谁向你报信?是阿敏。

他用力敲门,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听说阿敏嫂被杀,我不免大吃一惊。

霍桑不讲话,低关凝思,前额的纹路显得很深。

巡官忽然惊呼道:唉,看呀,这岂非是谋财害命的证据吗?三、勘验我骤然间听到近乎命令式的惊呼,立刻回头注意,只见巡官用手指着尸身,张大了眼睛,像是被他意外地发觉了什么。

霍桑也回过头来,惊讶地问:你看到什么?是不是指手指上的婚约戒指?周巡官点头道:是的,这戒指是纯金无疑,但形状奇异,刚才我匆匆未曾注意。

说完,弯腰趋近观察。

我和霍桑也弯着腰细看。

我看见死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只戒指,但是不像普通人戴在手指末节,却在第二节(从指尖往下数),指节上面的皮肤拉得很紧,确是有点特殊。

霍桑对我说:包朗,你看这枚结婚戒指,可真有点怪异!我点点头,不作评论。

霍桑又对巡官说道:确是奇怪,不过先生凭什么说是谋财害命?巡官说:先生没听见倪先生的话吗?昨天尤敏出外时,曾向妻子要钱做赌本,他出去一定是赌博,等到回家来,或者因输得精光,势必再来逼妻子拿出钱来。

假设妻子始终拒绝,那末尤敏正当喝醉了酒,或者不幸生了凶:念,举刀抢劫妻子,直至惨杀。

这也是情势所应该有的,这种种推测通过这枚戒指就可以证明。

你看戒指在第二节手指上,显见尤敏回家要她戒指,她不许,尤敏用武力劫取,因指骨粗,仓促之间戒指脱不下。

这时妇人一定呼叫,或者用力挣扎,尤敏惊恐之余,于是惨杀了她。

据我个人推测,这是证据之一,先生同意吗?霍桑点头道:先生测度得很对,不过着眼应注意大局,略有偏差,伯会误入歧途。

霍桑忽然对我投了一眼,仿佛告诉我他的语中另有含意。

起初,我不太了解,觉得霍桑的话有点含糊。

平心说来,周巡官的话以前是有点牵强,而现在却是合情合理。

霍桑既然无话可以驳斥,又不肯承认周巡官的话有理,莫不是也有成见两字从中作梗,因而感情用事?倪三也插嘴道:如果阿敏因抢戒指而行凶,行凶之后,势必依旧要拿走戒指,何以竞放弃不拿?巡官说:喝醉酒的人做事都不正常。

杀人之后,心中绝对不能说没有恐惧。

霍桑慢慢拿出放大镜,说:先生每逢碰到情节不合时,总推说因为喝醉酒,难道说,尤敏酒醉到现在还没有清醒?巡官皱眉,神色微怒:先生一直认为我不对而屡屡驳斥,想来必有超人的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霍桑正色道:我没有什么见解,只是认为整理乱丝而没有头绪,非但理不好,反而更见纷乱。

先生对付这件案子不先查其主因,却从枝节着手,本末倒置,岂非无聊?所以我只能保持沉默。

巡官生气道:先生所说的‘本’究竟是指什么?恕我愚蠢,愿听你的高见!霍桑说道:这件案子关键是在人头,现在头没有下落,其他的事岂不都是枝节?说完,他屈膝跪在尸体旁,细心观察,不再理会巡官的答话。

巡官的神情有点窘迫,想争辩又没有适当的词,就这样忍下去却又不太甘心。

他叉手站立在那里,想找到机会反驳。

我暗想,这个人自作聪明,成见很深,谁要是跟他共事,恐怕很难融洽。

因此我未免为霍桑有点顾虑。

看样子霍桑毫不在乎。

他先抚摩死人的脚,再用放大镜仔细检验死人的衣领和断颈的血迹。

霍桑喃喃自语:看这凝结的血迹,妇人被杀,最少已经有十二个小时。

他仰头叫我:包朗,我的手表停了,现在几点钟。

我看了一眼答道:十点三刻。

霍桑问倪三:你知道昨夜尤敏什么时间回家?倪三说:我不知道,问问他的老母,不难知道。

霍桑问道:平常他总是夜间出外?倪三说:不错。

他每天大约什么时间到家?没有一定的时间,时早时晚,很难说。

那末夜晚他来报凶杀消息之前,你住在他的隔壁,曾听到什么声音没有?未曾听到。

霍桑点点头,不再问,又用放大镜细看死人的手指。

手指上皮肤并不细腻,可见她平日勤劳做工。

再验她的脚和尸体旁侧地上,看看有无留下脚印。

地面是砖头砌的,高低不平,很难察验,何况已经有许多人出进,即使有足印,也难辩认。

一会,霍桑站起来,拿出笔记本记录了一些数据,忽然他目光注视着地面,慢慢移向门外。

霍桑问道:这门外的空地,也有小径可通吗?倪三说道:有的,是一扇后门,门外面就是河岸了。

霍桑听到这里,眉目问颇有得意神色,说道:有的吗?既然有小径可通,理应加以察验。

忽然有呜咽的哭声从楼梯上传下来,原来是老妇走下楼来,她的外甥依旧扶侍在旁。

老妇一面哭泣一面指着尸体。

好苦的媳妇呀。

这件黑绉纱的棉袄,你认为很合身,可是还没有穿上十天,想不到竟是送了你的终,你好薄命呀!她看着霍桑说道:先生,我儿子最后会被杀头吗?霍桑安慰道:不会,不会,你不要担忧,你儿子不会被杀头,我可以向你保证。

老妇张大眼睛诧异地说:先生真能担保?我儿子果不死,我也活得下去了。

我听老妇的话,深深体会到她跟儿子的舔犊之情,没有人及得上。

然而对她媳妇,似乎感情并不真挚,这是什么道理?霍桑答道:老婆婆不要恐惧,你儿子一定不死,不过有几句话想问你,请你回答。

老妇停止哭泣,用衣袖擦着眼睛点头说道:先生想问些什么?霍桑问:昨夜你儿子是几点钟回家?老妇说:这可不知道,因我已睡着了,究竟阿敏什么时间回家,我完全不知道。

那末他回家时一定有人为他开门;是不是媳妇每次为他开门。

不是的。

门上有暗锁,阿敏出进,根本不需要人为他开门。

他出进是走前门还是走后门?前门。

你儿子回家不需要人开门,那末你媳妇一定先自睡觉了。

这很难说,媳妇经常做夜工,有时直到深更半夜才停。

阿敏通夜不回家,那末媳妇就先上床睡了。

你媳妇做什么工?凡是缝纫绣花一类的工作都做。

她做工的收入,是作家用还是作自己的私房钱?老妇面上现出惭愧的神色,期期艾艾地说:我们一切开销都是她一个人做工维持,要是不够,只能变卖旧物来贴补。

现在媳妇死于非命,家中旧物几乎典卖殆尽,今后我们母子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说完,不禁又哭起来。

这次她是为媳妇而哭泣,不过多半还是因为将来生活困难而着急,因此可怜起媳妇来了!巡官说道:尤婆婆,我也有句话要问你。

究竟你媳妇的头在那里,请赶快告诉我!老妇张大了眼说道:我也是在疑惑,为什么不见头,如果我知道,怎敢藏起来不报告你们。

巡官说:案子发生后,你有没有到楼上开箱子看过?老妇缓慢地说:我开过箱子,我因为……巡官突然瞪大眼睛急问:你为什么要去开箱子?老实告诉我。

老妇被逼问,有些抖缩地说:我因为……我因为……巡官很快接下去说:你不是找死者的头才打开箱子看的吗?者妇急急说道:我不是因为找人头,头又怎么会在箱子里?巡官声色俱厉地说:你从实招来,不许说谎!老妇窘涩地说:我想媳妇既然已经死了,开箱子想找一找她有无私蓄,可以料理后事,并没有其他原因。

霍桑问道:那末你发现些什么?老妇答道:没有什么,只有几件银首饰也不值钱,不过在第二只箱子中反而失掉了一件旧的青布棉袄。

其他没有什么异常。

霍桑还未开口,巡官便神色严厉地指着老妇说道:你不要谎话连篇,你开箱的主要原因,是怕你儿子把媳妇的头藏在箱子里还不妥当,于是把头移到别的地方。

告诉我,你究竟把头藏在什么地方?不然,跟我到警察局去,我也不想跟你白费口舌。

老妇一时面色变得灰白,两脚发抖,身体摇晃。

她的外甥赶紧扶住她,并安慰道:姨母不要伯,若真有事要去警察局对质,我愿意代你去,你不必担忧。

霍桑也安慰道:老婆婆听我的话,你儿子完全无罪,不到三天我一定使他从狱中出来,你先定下心来,不必恐惧。

老妇果然平静下来,连连点头,热泪盈眶,所谓喜极而泪。

我听霍桑的话,不觉惊愕,他究竟凭什么这样自信,是否怕老妇再一次晕倒而有意安慰?因为刚才所说的话关系重大,不是随便可以说的,霍桑既然这样说,指尤敏无罪,巡官又将怎样表示?霍桑不等巡官开口,转过身来说道:周先生,请听我说,老婆婆年纪很高,发生这件大事,实在担当不起惊悸,如果再加压力,她果真发疯,社会上多了个疯子,对事情也一无补助。

先生是公仆,自然对百姓的性命十分重视,这样愚笨的策略,行不得也。

巡官有些腆脑地说:话虽如此,但案迹都在,法律上应该加以追查,否则宝贵的时机丢失了又如何办?先生所说未免有点因噎废食了!霍桑微笑道: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是如果目光不够敏锐,则所谓案迹云云也难免引入歧途。

对,先生说尤敏无罪,恐怕不是仅仅安慰老妇吧?先生果真有事实的根据吗?霍桑冷冷地说:我认为尤敏的确无罪,一开始他就无罪!巡官抗议道:尤敏无罪?那末谁是有罪?难道先生心目中指小牛是杀人真凶。

霍桑神色严正说:我可以肯定杀妇人的凶手,另外有人,是不是小牛,现在还不知道,尤敏是被冤枉送进牢狱的!四、空场上的足印霍桑生平是个有责任心的人。

他常常说,一个人处世为人,必须守住三个要素,才能达到成功,才会有成就。

三个要素就是学识,经验加上责任心。

所以我的朋友待人接物,讲究实际,从来不说空话。

今日他在巡官面前发表的谈话,如此坚定,他当然知道要负责任,难道说对这件无头案他已经有了独到的见解?老妇听到霍桑的话后,高兴得全身发抖,含泪的眼睛注视着霍桑,流露出深深感激的神气,她外甥的脸上也有喜色。

只有巡官,背负着两只手挺胸而立,仿佛金刚一般,两目怒视。

巡官对霍桑说道:先生所说的一切可有证据?你可不要忘记,尤敏亲自招供,凶器也已找到,尤老太方才说过丢掉一件旧棉袄。

棉袄失掉耐人寻味,可能用来包裹人头,现在一起被藏匿,所以一时找不到。

果然如此,则证据确凿,并不是一句话可以完全推翻的。

先生说话应该审慎一点!霍桑似乎讨厌他絮絮不休的说话,只简单回答说:多谢你的忠告,我讲的话,并非不负责任。

请先生回去时告诉厅长,对这案件不要匆促解决,等我搜集证据,再移交定案。

于是他看着我说道:包朗,你来帮我验看一下后面的空地,或者可以增加你的阅历呢;说完,回过身走向后门,左右观察,不再理会巡官。

我应霍桑的要求立刻走过去,乘机向巡官偷看一眼,只见他皱眉咬唇,形状很窘。

霍桑指着空地说道:包朗,你仔细查看,这块空地和整个凶案有关系。

这块空地有点像人家的后院,宽约两三丈,长度则加倍。

院中有几个三足竹架,横靠着墙脚,多半像晒衣服用的。

还有破桌旧板等物横倒在地上,像废弃已久了。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东西。

只见满地覆盖着苍白色的野草,颜色惨淡,仿佛一个人的生机已尽,还有残骨留在人间。

我对朋友说道:你的话指什么而言,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关系。

霍桑说道:我所指的关系是在地上,现在可以试试你的目光。

这条泥径小道上面岂不是许多足印吗?我低头观察,门外果然有一条小路,直通后门。

大约三尺宽,两边全是枯草,但小路上没有。

因为昨夜曾下过雨,泥路未干,所以走在上面的足印,显然可见。

霍桑领我走出后室,弯下身来细察近门处的脚印,指点我说:这脚印显明而深,倒是很少见的。

我说道:真是天助你,假定昨夜无雨,就不容易辨别了。

霍桑说:对,现在我倒要考验一下你的观察力,你看这些脚印有什么特点没有?我凝视一会,惊讶地说:脚印大小不同,恐怕还不只一个人呢!我指出其中一个:这个足印尖而短小,看来像是女人的脚印。

霍桑说道:男女脚印果然辨别得出。

我问你的是那些男人的脚印有没有异状?我再仔细观察,见脚印大约八寸长,头部有些偏斜,并不像普通人的那样平直。

我因此说道:这个脚印莫非是雨鞋的印子。

霍桑从身上拿出软尺,一边慢慢地量男子的脚印,一边答道:你说得对,但还不完全。

这种雨鞋不是下雨天人们一般穿的雨鞋,却是一种特殊的靴子。

不过它留下的印子平圆,靴跟也不特别深,由此可知是一种新式的胶皮底鞋。

我恍然明白说道:一点不错,普通的雨鞋鞋底一定坚厚,跟也比较高,印迹一定比较深,不像这种脚印浅而浑圆,对不对?霍桑点头道:对了,对了,现在你的观察和见解都大有进步。

霍桑又量鞋印之间的距离,再在日记薄上画出一张草图,记下尺寸。

然后再量女子的脚印,照样画图写明尺寸,回头对我说:包朗,这是男子脚印,你能试验辨别,是出还是进?我说道:看得出,印子深一点的是进去,走出去的要浅,十分清楚可辨。

你都量过中间的距离吗?咦!这女子的脚印也有进和出的分别,这是为什么?难道凶手还带一个女人一起来?霍桑说道:这一下你应该细细想想,现在先跟着脚印过去,看走到那里,然后再加论断。

我点点头,跟在霍桑后面,踏着枯草过去,走时十分审慎小心,不敢踏在泥径上,怕踏坏了脚印。

不久,我们走到后门边。

霍桑停下来抬头仰视,我也停步。

我看见围住这空地的是一道矮墙,墙皮已经剥落,没有剥落的地方已变成暗黑色。

短墙上只有一扇门,就是尤家的后门。

门有木闩,另有一长条的石块横卧在门的旁边,看来是用来堵门的。

霍桑指着门上的灰色痕迹对我说:这扇门应该是不常开启的。

现在虚掩着,而且没有上门闩,岂不是证明昨夜曾有人出入过?我说:会不会因为有人要来检验,所以没有上门?霍桑说:不见得,巡官方才自以为已经抓到凶手,凶案容易解决,我料他不会到这里来检查。

说完,把门拉开,忽然诧异地叫道:门口的脚印怎会如此杂乱?我走近视察,一点不错,脚印有横有纵,但全是男子的脚印,女的足印只见一二个。

霍桑略一思索,伸头向里探望,再踮起足尖一手攀住墙垣向内观望。

一会儿又低头细细辨认地上的脚印,像有所领悟。

我瞧见门外就是河岸,岸上虽有小径可通,但野草把小径全都封住,平日一定行人稀少。

离开河岸大约有一丈路是一条小河,河面上有船只来往。

霍桑忽然叫道:包朗,脚印失踪,找不到了。

我回头只见霍桑站在岸边小径上,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到处是野草,果然再也找不到脚印。

霍桑指着野草愤怒地说:侦探最讨厌是满地杂芜的野草,假若是青草坪,就容易见到脚印,现在就很难辨认。

我说道:何不你我分开寻觅?你向东我向西,即使见到半个脚印也好,至少可知方向。

霍桑说道:你能帮助我很好,不过十分费时,我想先到河那边去试一试,如果找不到脚印,再照你的计划进行。

我点头答应。

霍桑便弯腰朝河边走去,走一步看一看,十分细心。

一会他忽然惊呼道:这边草上发现有泥痕,是不是曾有人从这里走过?我也低头查验,初起看不到什么,好久才看见草堆上有泥痕,然而十分细微,如果霍桑不加指示,我决不能辨别。

霍桑走到水边,又发出惊讶:呀,对了,凶手是从水路来的。

包朗,你看这很深的小泥洼,岂不是脚印所造成的?我惊喜交集,往前细察,果真不错。

霍桑问我:你想想这脚印是怎样形成的?我静思一下,说道:我想这是男子的脚印,好像他离船的时候,用力往岸上一跳,因此不知不觉用力很猛。

说得有理,不过你还应作深一层的推敲……好了,我们既然获得线索,得益很多,现在回去吧!你刚才判断凶手是从水道来的,是指那较深的男子的脚印吗?是的,简单地说,印出这脚印的人,即是我理想中的凶手。

那末女子的脚印是谁呢?霍桑迟凝了一下说:对这—点我还不能确定,现在还难说。

我们先回屋子,我要把脚印给巡官看,计他不再处在睡梦之中。

我们走进后门,仍旧让它半开着,为了不致搞乱了脚印踏草回去。

这时停尸体的室中老妇和倪三正坐着在谈话。

外甥和巡官已经不在,询问之下,原来巡官已经回警察所,外甥去招呼亲戚来料理丧事,同时到死者的娘家去报丧。

原来死去的妇人姓王,她父亲名叫景绥,是苏州城里的富商。

天亮时,老妇已请人去报信,至今还未见有人来,吩咐外甥再去传报。

霍桑问道:你死掉的媳妇跟娘家时常有往来吗?倪三说道:阿敏嫂性志高昂,她常因自己贫贱的缘故,从来不回娘家,怕有辱她父亲的门楣,但是她父亲经常差女佣人送些东西来。

老妇在旁说道:亲家王先生一向慷慨,待我媳妇很好。

他知道我们生活困难,常常送钱送米来接济我们,或替媳妇添置新衣。

近一年来,我们一家免于冻馁,一半是靠媳妇的针线女工收入,一半是靠亲家的帮忙。

全靠媳妇十指做工,怎么能够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霍桑说道:有这样的父亲,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然而他的女儿绝迹不去娘家,未免有失礼仪。

倪三说:这是阿敏嫂的性格,一年之中也不曾出过二次大门,可以知道她平日的行为了。

霍桑说道:生前她认识很多人吗?老妇道:不多,除阿敏的朋友外,就是燕孙常常来我家。

谁是燕孙?我的外甥,刚才扶我上楼的那个人。

你外甥跟媳妇的感情很好吗?不是,我媳妇很少有朋友交往,除跟亲家送东西的那个女佣人阿香外,很少跟别人作深谈。

霍桑点头说:够了。

不过有一点想请告诉我,你方才说昨晚深夜时候你儿子将凶耗告诉你,所谓深夜,究竟几点钟?老妇想了半天:我实在不能确定。

你儿子向你报信之前,你听到过什么声响?没有,我吃完夜饭就睡,又睡得熟,直到阿敏叫醒我,所以睡觉后的经过情形,我完全不知道。

霍桑说道:请你放心,不必自寻苦恼,我一定竭尽我的力量,希望在三日之内,让你儿子出狱回家,母子可以团聚。

老妇喜悦地说道:先生的话若是实在,真是我的造化!但警官他们要是来逼迫我,该如何办?霍桑有点踌躇,随即拿出一张名片,用笔在上面写几个字,交给老婆婆:你不必伯,他们要是再来,把我的名片给他,相信不敢蛮横无理。

现在我应该回家去,有什么消息,当再告诉你。

说完站起身向倪三告别,对他给予的种种指示表示感谢,然后招呼我一起离开。

倪三把我们送到门外,忽然在霍桑耳边细语。

我站着等候,只听见他最后两句话:请先生小心,我看对方的表示,对你并不甘心认输。

五、辩证我们回到寓所后,霍桑显得十分疲乏,卸下外面的大衣,就倒在椅子上休息。

霍桑喊道:施桂,给我倒茶来。

随即对我投了一眼:那姓周的真是不明事理,我跟他讲个没完,搞得口干舌燥,实在没有意思。

我说:巡官所说的一切都十分勉强,我看这人的成见很深。

霍桑道:一个人最要紧的是有自知之明,既然力所不及,何不虚心听听别人的正确意见,法律上的事就是应该十分谨慎。

可是他却是顽固地坚持自己的成见,不辨虚实,只知道玩弄他的锐利的舌锋,实在不能令人容忍。

我点头道:这确是他的短处。

可是你刚才理直气壮地驳斥他,很使他难堪。

你有没有准备好?霍桑笑道:对这件案子我大致已有把握,现在最重要是证实我的理解,这就是你所谓的准备。

倪三对我说周巡官见恨于我,可能暗图报复。

如果真是如此,那末因公事而变成私怨,实在太可笑!我说道:确是可笑,不过你也不可轻视。

请问你对案子的确已经有了把握吗?施挂送茶进来,霍桑的话略作停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拿出香烟,递给我一支,我们各自点火吸咽。

霍桑又叫道:施挂,你叫金声赶快过来,我有事托他办理。

施挂答应一声便走出去。

我问道:你招金声来干吗?霍桑说道:你还记得早些时我破获的一件夺嫡案吗?若不是金声的帮忙,我怎能在三天之内破案?你知道金声和他手下的伙伴都是我的耳目手足,有时非有他们的帮忙不可。

他们对我的帮助不小呀!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金声这个人本来是个无业游民,懒惰不作工,仅凭他的敲诈手段来糊口,他手下一伙人,在社会上为非作歹,祸害不小。

自从认识霍桑之后,霍桑晓以利害规劝他归正。

日久,他逐渐认识自己的过错。

霍桑借钱给他作资本,使他做个小贩,金声果然兢兢业业一反过去的为人。

同伙中看到他这样做,也都跟着一起改邪为正。

因此,金声十分感激我朋友。

霍桑有时委托他在外边奔走刺探些什么事,他无不遵命而行。

因为金声对社会中一切的情形,可以说洞悉无遗,所以很有帮助。

霍桑初起不让他白白劳动,每次差他做事,总给予相当的报酬。

金声干得更加积极。

这次霍桑又召他来帮忙,不知有何差遣。

我又问道:你差金声做什么事?霍桑摇摇头:请你不要多问,过些时候,你当然会知道。

时间不早,我已经肚腹咕咕出声,何不上饭店去进餐!我立刻跟他一起到饭店去,一边走一边自己思付。

自从尤家回来后,全无空暇,我对于案中情节虽然还有许多怀疑的地方,但没有得到解释的机会。

从表面看,尤敏是值得怀疑,而霍桑却并不以为然。

看他持续不断地驳斥周巡官,而且不留余地,仿佛对这件凶案已经胸有成竹。

难道他果真已经知道杀人凶手是谁了吗?那人何以如此残忍,为色?为财?还是其他关系?霍桑果真有了眉目吗?照一切的情况看来,凶手杀死了妇人还把头切断,料必是有深怨宿恨。

倪三提起的小牛有行凶的可能吗?案情委实复杂诡秘,要查明真相,岂是容易?还有一点,人头不见,找寻困难,凶手为什么要把头藏匿起来?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种种的疑点,都有待于解决。

本来我以为回到寓所之后,可以一桩一桩请霍桑解释。

想不到一到门口,施桂已经站在那里,他说有人在客室等候我们,没有找到金声。

我们进去,不觉一惊,坐在客室里等候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穿制服的警察。

他见到霍桑,立刻站起来敬礼,拿出一张名片,说所长有事要当面商量:请立刻动身。

霍桑微笑对我说:这是周某的报复策略。

我问道:该怎么办。

你有方法应付吗?霍桑说:我为什么怕见他?现在要见所长还不到时候,但是不去则表示我的虚弱,势必要走一趟。

你也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我答道:可以!霍桑略作收拾,就带我跟着警察出发。

到达警察所,霍桑对领路的警察讲了几句话,回过身来对我说:你不妨等一等,我去一下就来,然后和你一同去见所长。

我点点头,一位门警把我引到会客室,大约坐了十分钟,霍桑果真回来,对我说曾经进去见过尤敏,不便多谈,但是却把他的鞋子跟草图合比了一下,脚印不是尤敏的。

我们俩人坐着相对无语,专候所长的接见,那位请我们到警察所的警士已经进去复命通报。

一会,我们就进去见了所长。

所长姓闵名娱,最近才从浙江省调任过来。

过去我们曾见过一面,所以不太陌生。

所长问道:霍先生,听周巡官的报告,先生对于尤家的凶案,已经亲自查验,而且十分注意,对不对?霍桑对我投了一瞥,示意他所猜测的完全不错。

我觉得那周巡官胸量实在太狭。

霍桑回答说:不错,早晨就与朋友曾一起去观察过。

于是把老妇恳请我们去的详情报告出来。

所长说道:根据周巡官的报告,这件案子本来可以了结,独有先生却和他意见相反。

不知有何高见?按照先生的鼎鼎大名,出言当然十分重要。

现在有相反之判断,这案子自然不能就结束,愿听先生的高见。

霍桑缓慢地说道:鄙人跟周巡官的观察不相同,事实确是如此,所长若只谈这些,我自然可以加以说明,如果想进一步了解、请给我几天时间,那时或可以答复,现在我还不能谈。

所长道:那今天就请你把不同的观点说一说。

霍桑答道:可以。

我跟周巡官争论的焦点,就是尤敏究竟是不是真凶。

现在我说明自己的见解。

我肯定尤敏是真凶,理由不只是一点:尤敏果然是纵酒好赌的无业游民,若说仅仅为了钱的缘故杀妻,至少也应该有充分的据,周巡官用金戒指为证,实在太草率,是没有细心检的结果。

这枚戒指究竟什么情形,所长如果能亲自去观察一番,一定也会驳斥他的错误观点。

这是第一可疑之。

所长不说话,我看他神色似乎对霍桑有点佩服。

霍桑停顿一下,再继续说道:照常情讲,杀人重要的证据是凶器,尤敏自供的杀人刀上竟一滴血迹也没有,我认为这把刀不是凶器。

这是第二可疑之处。

所长点头说道:我也看到这柄利刀,的确没有血迹。

霍桑再说下去:除此两点外,还有更大的疑问,即死人的头不见了。

杀人之后再斩下头颅,夫妇之情,绝对做不出,而且将断头藏匿起来,更是令人不可理解。

说他是畏罪灭迹罢,何以不同时把尸体‘起藏起来?说他是遮盖真实情形而想脱罪,何以不把尸体丢到荒郊,或掘土掩埋,那样不是更直截了当?假若想逃罪,而又拿不出办法,必然出逃了事。

现在案件发生在什么时刻虽然不能确促,但大致可以肯定多半是在深夜十二点左有。

尤敏如果杀死妻子而又怕定罪,这时候静俏俏地潜逃远方,时间上绰绰有余。

他为什么不出此一着,反报警自首,等待被人逮捕?这人尽管是愚蠢之极至于此?从上面种种情况看,我敢断定,尤敏绝不是杀人的凶手。

我听霍桑的叙述,觉得情节完全合理。

尤敏并未杀妻,是毫无疑问的了。

不过一转念头,又有了疑问。

究竟谁是杀人凶手?是小牛?还是有其他人?霍桑能直率说出来吗?所长说道:照先生所说,此中情节清楚透澈,尤敏好像确实无辜。

可是他为什么要自己招供呢?霍桑说道:供词是否能做凭证,还得看取供的方式如何!古语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况且证据既不符合,虽然招供,有什么好处呢?所长当然明察到这点。

所长低头,默默不语,神色有些惭愧,一会,又拾起头来,说道:先生高论十分中肯,尤敏既然未曾杀妻,定然有别人杀妇,先生有什么意见?霍桑立刻答道:有的,就像方才我所说的,此刻我仅一个大概想法,还没有具体的见解。

抱歉,现在还不能奉告。

所长说:我明白。

不过先生所说的大概,是否可以说来听听?霍桑略等一下,说道:这样也好。

让我试说一下自己的设想。

我知道,杀死妇人的凶手,一定是个年轻力强的男子,身材高大,高度大约在五尺八寸左右,穿新式的橡皮胶底靴,跟普通的皮鞋不同,好像是常穿西服。

至于他出入的路径,我分析他必定走的是水路。

所长说道:先生能观测到这样地步,足见着眼的精细了,然而先生凭着什么,才能洞悉这样许多的详情?霍桑说道:我是通过测量脚印而知道的。

足印长十一寸,每一步的距离是三尺开外,可知这人身材必定高大。

同时脚印有深浅不同,好像这个人拿着沉重的东西,而脚印只有一个男人。

这样的凶杀,而且是一人干的,足见他胆壮力大。

至于其他的情节,还得有待去探索。

现在,除非让死妇活转来再查问,我恐怕无人能向所长说清楚。

所长点点头说:我今天听到先生高论,心愿已足。

先生既然能测查到此地步,其他或许也不难循迹推索。

今后这件案子就委托先生负责办理,先生能不推却吗?霍桑听到这里,低头并没有立刻回答。

我观察他的态度,似乎有些心神不安。

所长竟然把侦查的责任交给霍桑,他果真接受吗?还是加以拒绝?接受下来又不易着手,拒绝则没有适当的措词,这确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题目。

一会,霍桑抬头答应道:承蒙所长委托,岂敢不尽力去办。

不过要请周巡官不要暗中阻挡,期限也不能预定,使我能从容查究。

所长大为喜悦:先生肯允诺负责,我当然遵命,如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请随时随地告诉我。

霍桑点点头,站起身来道别,所长恭恭敬敬送到门外。

这次到这里来之前曾有遭谴责的顾虑;不料反受到有礼貌的委托,实在是我们的意料之外。

走到外边,我低声问霍桑:你允许负责侦查,究竟你能愉快胜任吗?霍桑笑道:包朗,你真是忠厚,何必要如此问我?要知道世界上的事情变化多端,现在事情还没有着手进行,怎么可以先有自满的想法?现在我心中有的只是单纯的理想,只有努力去干,是否胜任,我怎敢逆料!我不再多问。

我素来了解朋友的性格,每逢处理一件案子,最不欢喜我查究,问长问短,如果勉强他,他反而要把事情描绘得骇人所闻,使我日夜不安。

其实我知道他早已胸有成竹,定要等到破案之后,才肯宣布,我只能耐心等待。

六、耳环这天晚上我和霍桑吃完晚饭,两人一起围着炉子取暖。

白天天气阴暗,夜间更加觉得寒冷,加上外面西北风呼啸,窗子震动得格格出声。

我们围坐在火炉边吸烟,等候金声。

金声第一次来时,刚好我们到警察所去。

因此他约定晚上再来。

八点钟左右,金声果然依约到来。

霍桑让他坐下,递了一支烟给他。

霍桑笑着说道:金声,你怎么又来迟了,难道又去参加酒会吗?金声说道:没有,我自从戒酒后,点滴不入,今夜去看了一位事先约好的朋友,商量一件事,一时走不开。

霍桑问道:商量些什么事,你又是去做评判人?金声说道:一点不错,朋友们一定要我去,不便推辞。

商量的事是因为有个商人偷偷出卖劣货,违反当日我们的誓言,所以要公议给予处罚。

先生叫我来,有什么吩咐?有件事想托你,大概只要你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办完。

这件事我一个人做得了吗?是否还要朋友们出力帮忙?你一个人足够,事情很简单,不过要你稍稍奔走一下。

第一,你要去马桥附近打听一下尤家的媳妇生前是否规矩贞节。

我想尤家的凶杀案,你总听到了吧?对,这件案子已经是满城风雨,老少皆知,先生正在侦查这件无头案吗?霍桑点头道:对,我对这位妇人平时行为已经多少有点端倪。

还得要你去打听一下,以便得到旁证。

金声说道:做这种事我最有办法,明天早晨就给你回报。

还有别的事吗?霍桑沉思了一下说道:你可知道本城有几处出租船只的船厂?金声说道:这一点需要先调查。

船厂只出租船只而没有摇船的人,若是人船兼租的,那末城河中有一种散船。

我懂,如今我要调查的是船厂,你到各船厂查问以下,昨夜有没有人租船过夜?假定有,希望你立刻来告诉我,不然,我要另找别的路径进行调查了。

可以,今天是十一月十九日。

我明天去查访,就该查十八日晚上的事。

不错。

不过你千万要小心慎密见机行事,可不能坏了我的事。

金声答应,随即离去。

等他走后,我问霍桑道:你所以要到船厂去探询,是想借此追踪凶手吗?霍桑说:是呀!我的意思,如果凶手并非从外乡来的,一定不出我的意料,船厂是惟一的线索了。

然而,假使凶手来的时候是雇用河里的客船,金声就免不了徒劳无功。

你说得固然有理,不过依我看来,未必是这样。

你确知凶手不是在近处雇用散船而是到船厂去租船?对,我想是这样的。

能说说清楚吗?霍桑犹豫一下,说道:你可不要紧逼我。

总之我觉得,船厂去租船更符合他的需要。

霍桑说完低头沉思,我也不便追问,就改变话题。

我说道:刚才你说关于死妇的贞操已经有了端倪,她果然是个有贞操的妇女吗?霍桑说:这些都是根据倪三的报告。

他不是说王氏终年不出门,认识的人很少。

如果倪三的话可信,她应该是个贞洁的女子。

不过我对这一方面还得深入探索。

明天要去访问她父亲,可能获得更多的详情。

因为妇人的品行与这件案子很有关系。

我要寻求真确的事实,不能不从各方面加以考虑和观察。

我问道:那末小牛,还有阿敏其他的朋友,外甥燕孙,也须要查问呀;霍桑沉吟说道:对,不过这些人都比较空泛,我并不急于查问,我以为先查明凶手的来踪去迹,或者比较快捷一些。

我沉思一下,又问道:妇人的父亲王景绥,听起来名字很熟,你听见过这名字没有?霍桑道:听到过,他是个米商,住在枣市。

明天我要去看他,往返很花时间,所以不能不让金声分担探访的工作。

次日清晨,天气晴朗,但更觉寒冷。

霍桑却兴致勃勃,吃完早餐独自一个人去枣市。

我因为路太远,没有去。

大约十点半钟,金声来家说,调查了几处地方,已获得了实情。

死者嫁尤敏已经四年,从未听到她有不规矩的行为,实在是个贞洁的女人。

然后金声又出去,说是去各船厂打听。

我默想妇人既是个贞洁的女子,这跟倪三所说的话相符合。

那末妇人的死究竟是什么原因?实在索解不得。

照一般的常理看,发生罪案的主要原因,不外是财色两字。

因为钱财是一切物质的代表,也是维持生命的要素。

色是男女交配,延续生命的本能,芸芸众生,都靠其生存。

尤妇并不富有,不会因金钱谬竭引出祸害,若不为情孽,怎会有此深怨?但她似乎是个贞洁娴静的女子,依此揣测,又是格格不入。

实在令人想不通。

中午时分,霍桑还‘没有回来,我只能独自进餐。

吃完饭,觉得无聊,坐下来写日记消遣。

忽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我以为霍桑回家,想不到却是一个警察,手中拿着一封信,要见霍桑。

我告诉他霍桑出外,书信可以留下来。

警察把信交给我,说道:你就是包朗先生?我是所长派来送信的。

霍先生不在,也可以交给你先生。

我把信接过来,看着信封诧异地问:是谁写来的?警察道:信是邮局寄来的。

所长认为事关重要,立即转上。

说完,向我要了一张名片离去。

我细看信封,上面收信人是警察所但无寄信人名字。

我不明白这信是怎样来的,细细观察,信已被拆过,是重新封的。

信的份量很重,除信笺外好像还有其他物品,我好奇地用手抚摸,仿佛里面有两枚细丝圈,像是女子的耳环。

我格外惊疑,想拆开阅读,但这信是属于霍桑的,我无权擅自拆读,不如坐等霍桑回来再说。

如此又过了一小时,霍桑仍未回来,我有点不耐烦了,就把信拆开,我的举动有些越出本分,但相信霍桑也能原谅。

信封被拆开,里面果然有一对耳环,附了一封短信,上面是有力的草书:信的大意如此:姓王的妇女,是我杀死的。

妇人没有罪,罪孽在她的父亲。

因父亲的罪而杀他女儿来抵偿,论情理有点牵强,然而为报仇我已等待三年,无隙可乘,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以消我心头之恨。

妇人头颅已带回,用来祭我已死父亲之灵。

如今我了却,心愿,自当远行。

因此写这短简,顺便附上耳环一对。

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不愿连累别人无辜受罪。

报仇人临行留笔。

我读到这里,不禁惊喜交集。

高兴我朋友的推理没有错,凶手不是尤敏而是别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凭证。

惊异的是这件凶案出自报仇,情节十分诡异。

读信中语气,这人似乎已经远走高飞,再要缉拿岂非困难?我不禁为霍桑担忧。

看邮局的邮戳,是十一月十九日十六时,凶手在作案的下一天把信和耳环一起邮寄的。

照情势看已经相隔一天多时间,当然他已经雁飞天涯了。

我细看耳环,完全是赤金,环上还有血迹,使人想象得出断颈时的惨状,我感到恐惧。

接着把耳环放回到信封里,忽然听到门外马铃声琅:霍桑果然踉跄地奔进来。

我对他看了一眼,问道:看你神气相当疲累,有什么收获?霍桑把外衣脱下,坐下来答道:忙碌了半天,获得不多。

金声来过吗?有没有征兆?我把一切报告给他听,关于死者是个贞洁的女子,霍桑点头表示同意。

我再把信拿出来说道:这封信是警厅送过来的。

我认为有点可疑,已代为拆开,希望你不见怪。

霍桑看看耳环,再读完信,诧异地说:奇怪,这东西实在是出人意外。

这封信对你是否有帮助?怎么能说无用?对我大有帮助。

为什么?能告诉我吗?霍桑凝思一下,说道:这信的确是凶手留的,倒是个知识分子,而且尤家并不熟识,因此笔迹出自凶手自己,一点没有加以掩遮。

那末并不是燕孙了。

不错,更不用说是小牛。

你有把握能抓到这个人?霍桑踌躇了一下说道:我现在就是在等金声的消息。

半晌,我再问道:信中所提一切都正确吗?霍桑皱皱眉:据我所知,王景绥这个人,有钱但非常缺德。

他沉吟了一下,忽然高兴地说道:好极了,这封信完全解决了我的疑虑。

我被搞得莫名其妙,问道:什么意思?霍桑说道:初起我有点担忧,凶案发生已过两天,我还不能着手抓捕凶手,就怕他乘隙逃走,带来了缉捕的困难。

现在可不用担忧了。

我大为奇怪。

我本来担忧此刻凶手已经逃之天天,远走高飞,而霍桑反觉得安慰。

我们的想法完全相反,实在不可理解。

我因此问道:老兄你见到什么而如此放心?他信上不是写明在他动身远行之前留笔的吗?如果这样,这个凶手离开苏州了,你怎么反说不用担忧?霍桑笑道:包朗,你被他愚弄了!你该知道他信上特意写远行,实际上正告诉我们他并没有离开。

不然他要是畏罪逃逸,心中惊魂不定,还能坐停从容写信通知?他故意如此做,是有意转移我们的注意,迷糊我们的目光,使侦探者迷失方向,他就可以追逐法外。

我默默听着不发表意见。

霍桑又笑道: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请听我后面的解释。

你的说法有根据吗?当然有啦!你注意看一看,这封信是寄在第二邮局,第二邮局是在胥门内区,那边没有轮船码头也没有火车站,可以想象并不是他在远行前投寄的。

按常情来说,凶手还没有离开凶案地点,不会坦然无惧。

他即使要寄信,也一定在他离开苏州的最后一分钟投寄,并且一定是投在轮船码头或者是火车站附近的邮筒里。

再说,凶手决意要逃走,当然是愈快愈妙。

这信发出的时间是昨天下午。

你想想看,犯案已经整整一天,还逗留着没有离开,因此可知他本来就没有逃避的计划。

分析这两点,我断定他是有意告诉你远行,其实并不远行,你觉得我分析得有根据吗?我微笑答道:一点不错,凡是你所说的话,都是有根有据,你实在善于词令呀?霍桑说道:你不责怪自己判事欠细心,反称我善于词令,你太调皮!包朗,算了,我想休息一下,不愿再跟你作空虚的辩论!我笑着答谢:我认错?不过这件凶案究竟进行得如何,你能多少给我些纲要吗?霍桑嘴里衔着纸烟,慢慢吸着,久久不回答。

我再想询问,他仰起身来。

请你安静些!这件案子的进行,我正在等候一个人的报告,等拿到报告再定计划……呀,这人到了!果真不错,外面听到叩门的声响,我们一起等来人进来。

七、怪客我知道这次霍桑所期待的人一定是金声而不是旁人。

等到此人进来,果然是金声。

金声是个体格魁梧的人,健于步行,走进时只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咻咻,可知他十分辛劳。

霍桑急忙请他坐下,再给他送茶。

一会儿金声的喘息渐渐地平静下来。

霍桑问道:抱歉,害你辛苦了。

初起因为我毫无头绪,因此要你到六城门去奔走,若是现在,就不需要这样做了,我相信你一定此行不虚!金声道:这里的船厂,我全都打听过。

一共有四家似乎跟先生的事情有点关系。

霍桑扬眉道:好极了,不妨说来听听!金声道:第一家名叫洪源厂,据说十八日下午有人借租一艘大船,直到今天早晨才归还。

第二家名叫老仁记前天傍晚租出一条船;要租七天。

第三家船厂名叫涌泰船厂,十八日曾租出一船,昨天早晨归还。

第四……霍桑忽然插口道:等一等,那第三家涌泰厂十八日晚上租出的那条船,有没有确切的时间?你问过没有?金声道:问过,大约十点钟之后,船厂已经关门,因租船的人是近邻,情面难却,才允许出租。

霍桑忽然喜悦地说:近邻?对了,这家涌泰厂不就是在胥门附近?金声点头说:不错,在胥门外万年桥旁边。

先生怎会知道?霍桑看住我说道:我是推想而知的,你有没有查问租船人的姓名?金声道:没有,当初我没有特别注意,因此没有查问租船人是谁,糟糕!没有关系,我会有办法查出。

我还要问你一句,他租的船是否已经归还?船厂是否又租借出去了?初起我没有问,不过经手人向我偶尔提起,这条船又租给别人了。

霍桑眉毛紧锁,说道:不幸极了;不然我就能去看一下,肯定得益非浅。

说完,站起身来说:金声,你先休息一下,我现在去涌泰船厂走一趟,查问租船的人究竟是谁!金声道:现在已经四点钟,一来一往,你回来天都要黑了。

我也接口道:你何必如此急?等明早去也不迟!我说话间,霍桑已经拿出大衣,一边穿衣一边回答:不能迟缓,不然事情就有变化。

我走了。

霍桑刻不容缓地掉头走了出去。

我目送他走出去,对金声说道:我看他如此急不待缓,匆匆赶去,一定是疑问有了解决办法,但愿他这次去船厂不虚此行。

金声问道:霍先生疑惑些什么?难道疑心租船的人就是凶手?我对答道:照我测度,岂只有关系,他简直怀疑这个人便是凶手!金声不免震惊,立刻问道:是吗?有何根据?我说道:他从所获得的脚印来测度,凶手是从水路到尤家去的。

水路需要用船,所以他疑心租船的家伙就是凶手。

金声慢慢地说道:但是,这还不能够算是确凿的证据。

因为租船的人,随时随地都有,你怎知道他就是自己所怀疑的凶手?我解释道:其他还有两种证据:一是时间,那人是十点钟去租船,那末十一点半抵达尤家,十二点行凶,分析案情,十分符合;其次是地址,凶手犯罪之后曾寄出一信,信上邮戳是第二邮局,二局属于胥门,而此人就住在万年桥畔,地点又很相近。

如此种种,我的老朋友疑心他是凶手。

金声不停地点头:依此看来,离破案很近了。

先生你知道这件凶案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是不是牵涉到男女暖昧的事情?我说道:按情形讲,总是这类事情。

你不是调查过,那妇女先前还贞洁,霍桑对这方面也没有什么话。

如果是这样,那末好像又有矛盾。

凶手写来的信上自称完全是为了报仇,我就不知道他说的话是否确实?我再把凶手来信的情形简单地告诉金声。

金声问道:照先生的眼光测度,这一点是否可信?我不敢下断言。

霍桑告诉我,死者的父亲很有钱,但德性不好,在外边结怨是难免的事。

凶手无隙可乘,于是杀女儿来发泄忿恨,在情理中极有可能。

不过,女儿已经嫁人,跟她父亲关系很远。

此人把她杀害,非但不合情理,而且十分无聊。

你讲得很有道理,不过她父亲对女儿仍旧十分疼爱。

女婿家境贫穷,而她父亲时时给予赠送,可见父与女感情深厚。

若是如此,凶手看清这一点,因此有意杀死爱女,作为间接的报复。

金声点头道:根据这个论点,先生所观察的已近目标。

但愿霍先生此行不虚,那么水落石出,案破的时间就不远了!说完,便起立告别。

我看手表已近五点钟,猜度霍桑应该到达目的地了。

然而探查需要时间,一时当然不能回寓。

我戴帽出外,俗此放松一下。

到了城门口,见有一间小茶馆,许多人接耳交头正在议论,他们所谈的不外乎尤家的凶案。

间或听到有人提到霍桑的名字,大家都很钦佩。

因为当天报纸上已经刊出有关这件凶案的报道。

我略停顿了一会,从他们的话中得到了一二件意外的情报,有的说妇人的尸体已经入硷。

也有的说检察官认为凶手另有其人,尤敏仅仅处在嫌疑地位而已。

我听到这些,暗暗为我朋友高兴。

经过此次证明,更加见到霍桑的确是广见识多,信用好,对将来探案很有帮助。

另有一着霍桑没有注意到的是尤敏的朋友小牛,以及另一位名叫小麻子的人,都因嫌疑,被督察所拘留起来。

倪三和燕苏也被传询查问。

周巡官像是已感到错误,改弦更张,不敢再指斥为枝节了。

众人议论纷纷,又说凶案发生后,死者的父亲王景绥家中没有一个人去吊丧,即使平时经常来往的阿香也没有去过。

不知其中有没有别的缘故,或许这只是闲人的瞎说,完全是道听途说得来的传闻,并非事实,我实在不得而知了。

我随即登上城墙,又步上城台,背着手向西站立了一会。

遥遥看到夕阳西斜,云彩呈现着火红色,仿佛刚出洪炉的烧红的铜锣一般,景色实在美丽!火球逐渐沉落下去,乌鸦一群一群飞向树林,一边飞翔一边还发出哑哑的呜叫声,似乎告诉人们一天的工作完毕,应该回家歇息一会儿,夜色已经横空,远远村落的烟囱里冒着烟雾。

眺望着远远天平山和灵岩山的峰巅,晚霞笼罩,若隐若现,真像海上神秘的山峰,令人心旷神怡,充满了美感。

我站在城台上眺望了半晌,再缓步走回寓所,刚到门口,望见施桂站在门边。

我随口问道:霍先生回家没有?施桂摇摇头:还没有,我就在等他回家。

我想现在已近六点钟,照理霍桑也该回来,此刻迟迟不归,可能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我走进屋子,施桂也跟进来。

施桂对我说:自从先生出外后,有一位穿西装的客人来请霍先生。

我问他要一张名片,他不肯给我,也不肯直说姓名叫什么,形态有点古怪。

我问:是吗?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是个高个子的青年,穿深颜色的西装,但脸色看来有点憔悴,眼睛深凹有点可怖的神色。

不知道这是什么人?……你问过他为何来找先生?我当然问过,他既不愿宣布自己的姓名,怎么还肯说明来意?我觉得十分诧异,又问道:然而凭你的观察,你知道他是为什么事而来的?施桂踌躇一下,说道:我不能确定。

他初见到我就问霍桑,听见霍桑出外,他的神色显出十分失望的样子,呆立在石级上,犹豫了一下,就立刻掉头离去,所以我觉得他的行动很奇怪。

我推想不出究竟他是什么人,只能等我朋友回家再说。

可是直到晚饭时分,还不见霍桑的影子,因此我独自先进晚餐,餐后,寂寞地坐着等霍桑回来。

忽然,有人焦急地敲门,我猜一定是霍桑回来了。

施桂过去开门,马上又跑进来对我说:先生,你出来看,刚才那个怪客又来了。

说完又奔出去。

我诧异的来不及思考,急急忙忙地走出去。

到了门口,张目外望,却不见人影,再走出去,左右张望,夜色沉寂,同样找不到人。

那时路灯暗淡,光线照射不远,所以十码以外的事物已经看不清楚,假定有人,也是很难辨别。

施桂叫起来:奇怪,客人难道又悄然地走掉了吗?那时路灯下面有一个破脚的乞丐,从我们面前走过。

我对他注视了一下,并没发现有什么异样。

我和施桂便回到屋里。

我问道:这个怪客是不是刚才来找霍桑的人?施挂道:对,这次来,他依旧问起霍先生。

我答复他霍先生还没有归来,不过包朗先生在家,有什么事可以和包先生接洽。

他听到我的话,不停地摇头,似乎不想见其他什么人,立刻回身要走,等我进来请先生,他又乘机走掉了。

我说道:实在奇怪,他究竟有什么事?看来,他可能还会再来。

施桂,这一下你可小心,见到他,想法把他留住,我要亲自观察一下,究竟他是什么人?施桂点头离去,我独自一个人推敲,这怪客一次次来访究竟为了什么?是心中有隐秘的苦衷,要委托霍桑处理吗?还是他不怀好意,想加害于霍桑?照情势看,两种可能性中必有一种是对的。

否则他见不到霍桑,尽可以进来见我。

何必行动如此诡秘?我想了半天,愈想愈觉得疑惑,可是决不定来客是什么用意。

我只能静坐抽烟,等待他第三次再来,当面查究他的底细。

我刚点燃了一支纸烟,忽然又听见外面门上咚咚有声。

施桂赶快奔出去,我也立刻正襟起立,心想不知来客是谁,会不会是怪客又作第三次来访。

八、头我正想奔出去,忽然看见一人已经匆匆进来,才知道自己的预料是错误的,因为进来的不是怪客而是霍桑。

我站下,说道:呀,你回来了,为什么搞得这末迟?霍桑看到我的样子,注视一眼反问我道:你碰到了什么,要如此大惊小怪?我说道:我等得很久,你迟迟不回来,刚才有个怪客来找你。

霍桑问:你说什么?谁是怪客?他一边说话,一边脱下衣帽,在有软垫的藤椅上坐下来,灯光之下,他的脸面显得十分疲乏。

我也坐下来,把怪客两次来访的事告诉他。

霍桑思索了一下,似乎并不认为奇怪。

霍桑泰然地说:这是平常事,不值得为此惊怪。

你该知道,凡是上门找我的人,多半是有灾难,或者有隐秘的事,不能随便对人宣布,于是行踪见得有点诡秘,举动离奇。

这个人的来访也不外乎这种性质。

不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打乱了我的思维,我希望此人不再第三次来访。

我听到这一番议论,仿佛是酷热天嚼冰块,刚才一切的热望,立刻化为乌有。

我本来认为霍桑听到此事一定不会无动于衷,根据这些迹象推索,疑问或能得到解释。

现在霍桑既然专心注重在一件案子,没有空照顾到别的事,我的期望只能落了空。

一会,我问道:你吃过晚饭没有?霍桑点点头说:吃过了。

案件有眉目了吗?大体上已经有了,不过还须要等最后的进展,可能明天要麻烦老兄走一趟,帮助我圆满成功。

你预计明天可以完全成功?我是这样计划的,究竟能否完成,也不能绝对肯定,但是老兄能助我一臂之力吗?当然,我自当追随在先生之后。

你得独自去干,行不行?当然,我一定尽最大的努力!不管怎样困难艰巨,你也不推辞吗?只要我力所能及,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好极!这件事非有你的负责帮助不可,你既然允许,我心中得到安慰不少。

请问是什么事?包朗,对不起,我已经非常疲劳,应该立刻上床睡觉。

案情进行的一切步骤,你明天一定会明白,今夜也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讲得完!我心中很不自在,但也只能沉默。

本来我想询问一下,解决心中的疑团,却被他一口拒绝。

是他早已看透了,我的心思此刻有意冷落我一下?还是案中情由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还得等待一下?霍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说道:包朗,我侦察这件无头案,忙忙碌碌已经有两天,假若明天果真能解决,那末尤敏关在牢狱不到三日就可释放,至少我对尤婆婆并没有食言。

我说道:要是明天这个时候,全案可以了结,那末老兄不再会守口如瓶吧!霍桑笑道:包朗,我侦察了许多案件,那一件是我保守秘密不让你知道的?否则,你日记中众多的案件又从何处下笔?安心一点,希望你睡得甜‘蜜’!说完,他就走进卧室去了。

我目送他走开,独自坐了一会,觉得无聊,随即也上床睡觉。

不过心思太多,白天所经历的一切还历历在目,翻来覆去不能成眠。

勉强睡着,却又被恶梦惊扰。

仿佛在梦中看见形状奇怪的人破门冲进来,手中拿着短枪对准霍桑就开火。

我抢前去援救,不幸子弹打中了我的胸口。

我知道这下活不成,整个身体向前仆倒,突然间就从梦中惊醒,全身冒着冷汗,心脏跳个不停。

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喝了杯冷水,这样稍觉安宁一些,才再度入睡。

次日清晨,施挂把我叫醒。

起床洗梳完毕,却不见霍桑。

我有点奇怪何以他贪睡还未起床。

施桂手里拿着一张纸走到我身边,说道:霍先生一清早已经出外,说是到警所去。

这纸条他要我交给你。

我十分诧异,为什么他不告而别?于是展开纸条,上面这样写道:  包朗我友:现在我到警察所去,请求他们派警察前来帮忙。

等他们来寓所时,你可以带领他们到胥门外三山会馆后面的坟地上去。

那里有一株乌柏树,向南的树枝上缚着一根红线,照这树枝所指的方向,可以看到一个新掘的坟家,你可以吩咐警察将它发掘开来,然后开棺材检验。

若有什么所得,请立刻来寓所报告。

霍桑留笔我十分惊愕,这是什么事,霍桑竞要我去干?掘坟开棺,法律上是禁止的。

如今他贸然叫我去干这件事,岂是儿戏?何况我对案情的发展一无所知。

事前不曾加以说明,我怎能担任如此重大的责任?还有一点我弄不懂,霍桑到这时分忽然临事退缩,反叫我首当其冲?照情理讲,他总不至于有意陷害我。

不然打开棺材的事是霍桑的主意,如果说有罪,他可推卸不了。

昨天晚上我已满口答应,现在可不能推却而自食其言呀!我开始吃早饭,尚未完毕,施桂进来报告有四个警察到来,我只能起来,到外面接见他们。

其中一人对我说道:我们是奉所长之命来的,听从先生指挥。

我点点头说道:很好,请跟我来,现在我们到胥门的三山会馆去。

警察点头。

我在前面引导,缓缓前行。

大约走了一小时,远远望见会馆后面的坟场。

场地十分阔广,坟丘很多,不可胜算。

清晨寂寥,全无人踪。

西北风呼啸作声,仿佛鬼啸,身上觉得格外寒冷。

我张目四望,果然见坟场中有一棵乌柏树,走到树旁再找向南的树枝,果然红线还系在上面沿着它望过去,的确有一座新坟。

我领警察走到新坟前面指着坟说道:各位可有办法把它掘开?警察甲吓了一跳问道:先生要我们把新坟掘开?奇怪,霍桑在警察所请调警察的时候,难道没有说明原委?我故意淡漠地说:对,不过要掘开坟基必须先有锄头等工具,你们可找得到?警察甲说道:要锄头有办法,不过想问先生,掘开坟墓有什么目的,能不能说出来先听听?我无法回答他的话,说道:你们就照我的话发掘就是,问那么多干嘛?警察甲没有说话,大家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反身走开,几分钟后,果然拿来两柄锄头和一把铁锹。

四个人轻轻低语一会,就协力开始掘土,因是新坟,泥土堆得又不高,铲掘不费多大力气,没有几下棺材已经露在外面了。

警察甲停止挖土拾起脸说:先生,里面有新棺材。

我说道:是新的棺材吗?这正是我所要的。

甲说道:怎样处理它?我说:把它吊上来。

警察们把泥土扒开,把棺材吊起来。

棺材是价廉的白木,没有涂漆。

我又吩咐道:把棺材撬开!话刚说出,四个警察相视失色。

警察甲说道:先生,为什么要这样?你知道法律禁止破棺,违反禁令这不是随便的事!我不禁有些惶悚,但事情已经干到这个地步,绝对不能迟疑,即使是冒险犯禁,也顾不到了。

我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何劳你们叨唠不休,帮我把棺材盖打开。

警察乙说道:先生,一切责任要你来负!我说道:当然,不讲也是。

警察丙问道:先生,打开棺材是要尸体?还是怀疑棺材里藏有赃物?我这下却回答不出,我是听霍桑的吩咐来的,只知道挖坟开棺。

究竟棺材里有什么东西,霍桑没有告诉我,我怎会知道?纸条上说明,如有什么发现,立即回去报告。

看来霍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我一时竟无话可答,不过一转念头,想到这是件无头案,案中急急乎要知道的,就是死去妇人的头颅。

我立刻回答道:你们难道不曾听到有关尤家的无头案?我这次破棺,就是想看有没有头颅!警察们又相互看看,迟迟没有用锄头打开棺盖,此时我开始有些不耐烦,同时不免也有些心虚。

警察甲说道:先生说棺材中只有一个头是吗?可是这棺材不轻,区区一个头会有这样重吗?他们越是话多,我越是感到惶惑,简直无话可辩,最后不能不厉声说道:把棺材打开!有什么好噜苏?四个警察不再辩论,锄头铁锹一齐下,棺材盖立时就被打开。

警察甲往里面看了一眼,惊骇地叫道:唉!这是一具尸体呀!警察乙也说道:是一具女尸。

警察丙说道:尸体完整无缺。

我大为惊奇,事情变化太突冗!霍桑可能预料错了?我走近观察,果然是一具尸体,身上包着红色的布衣,脸面露出在外,呈现惨白色,还没有腐烂。

我忽然看见布衣角端有着暗红色的斑点,这是血迹无疑。

我叫道:把尸体拿出来,尸体看来有问题,你们看见吗?衣角上面有血迹呀!警察们低头注视,大家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一起伸手把尸体从棺材里拾出来。

警察甲突然大叫:呀!这不是人的尸体,是木头做的尸体呀!我大为喜悦说道:不错,本来这里没有尸体,只是一个头而已。

警察乙拉出一根大木头,原来是一段小树的树干。

另外一个警察用于提起人头,头上戴着兜子,把兜拿掉,只见头发散乱,上面涂满了血迹,耳朵上垂悬着耳环,同样是血迹斑斑。

甲说道:棺材尾有石板。

乙问道:先生,这是谁的头?现在怎样处理?我说道:这就是尤敏的妻子王氏的头,你们不妨带回警察所,我立刻去报告霍桑。

正在此时,警察甲回头望着坟场的东边,拍手遥呼: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奉所长命令,带这位老婆婆来认人头。

我也回头看见两个警察扶着老妇从轿子里出来,摇摇晃晃地走近墓地。

这老妇就是尤敏的老母。

尤婆婆喃喃自语:他们勉强我来,你们果真已经找到我媳妇的头了吗?杀死我媳妇另有其人,不是我儿子阿敏!边走边说朝坟地走来。

等他们走近警察甲举起妇人的头,说道:你是来认头的吗?看看,是不是这头?老妇走近一步,用手背揉揉眼睛,抬头看了,半响用力摇头。

不对,不对,这不是我媳妇的头!九、隔窗语声诸位读者先生,到这时候我实在也不能说违心的话。

因为我听到老妇的话后,惊奇得不知所措。

这次打开棺材完全是受霍桑的托付,而这中间详细的情况我一无所知。

初起打开棺材见到人头,我以为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因此可以禁止警察的争辩。

现在我该怎样应付呢?这个头既然不属于王姓妇女,必定是另一女人的。

现在一件案子,忽然变为两件案子,岂不是出人意外?而且看来破案更加辣子。

这女人是谁?她的尸体在什么地方?王氏的头仍然没有找到,这件凶案将如何了结啊?假使警察们再来问我,我有什么好说呢?如果他们态度严厉地对付我,我跟他们针锋相对呢?还是低首下心,忍受下来?我想到这里,确有点进退两难,唯一的办法是立刻去告诉霍桑,让他自己来解决。

计划一决定,我看见警察们围住了尤婆婆在盘问,大家都七嘴八舌争辩不休。

乘他们不注意时,我就不告而别,先走一步。

大约定了半里路,雇到一匹驴子,立刻骑驴回家,回头不见警察在后面追踪,我才放下心来。

心想霍桑约我回去报告,此刻一定在寓所等待。

要是他真的留在寓所,势必他是无事可做,那末为什么自己不去开棺,却把这个差使交给我,让我去受这一场虚惊?我策驴赶路,跑得很快,片刻功夫便到家,进去问施佳,知道霍桑已不在家。

施桂说,霍桑从警察所回来后,等了好久,才一刻钟前,有人来寓所,霍桑就跟着出去了。

我未免有点生气,说道:他又到哪里去了?真不懂,何以他处处以哑谜对人,把我掉在五里雾中。

施桂说道:霍先生出去前,又留了一张纸条给你。

我急急展开纸条,上面写道:老兄想已找到人头了,多谢你的帮忙。

现在我是去抓捕凶手。

你若是在十点钟之前归家,可照这个地址去那里找我,让你也能看一看这案子的真相如何。

霍桑我读完信,开始发觉,原来霍桑明明也知道棺材里只有头没有身体。

不过头属于哪个女人,他也知道吗?现在还不到十点钟,不如走一趟,求个水落石出。

信上说此去是逮捕凶手,谅这一次不致于再欺骗我,纸条的末端留下的地址是大日降桥九号。

我记下地址把信纸留在书桌上,于是骑驴前往。

到达大日辉桥,寻到九号门牌,这是一座有两进的屋子。

我不敢贸然进去,走近墙门,只见上面标着梦生寄卢四个大字。

我正在徘徊时,看见有个形态龙钟的老人拿着一只瓶走出来。

我猜他是看门人,因此壮胆上前问道:你家主人在吗?老人回答道:在,刚才有一位客人来访,他们正在书室里谈话。

我乘机说道:我就是客人的朋友,也想见见你主人,我自己进去吧?老人似乎并不疑惑,答道:好极,请自己进去,我去买些酒来。

我不说话,急忙进去,走过一庭院,便是第一进。

正中是客厅,陈设还简单,左右都是厢房。

由于风大天气变冷,两边厢房的窗户都关系。

我站在院中,听不到什么声音,猜想里面没有人居住;于是再往里走去,果然听见有谈话声,我立刻停下来静听。

声音是从右边厢房里传出来,窗户也紧关着,我细细辨别,是霍桑的声音。

这时我胆顿时壮了起来,知道没有走错人家,于是轻轻弯腰匍匐在窗前,并不直接进去,怕扰乱了他们的谈锋。

霍桑道:你为什么这样默不作声,事情已经到这地步,缄默也无济于事,何不从实说出来?对方仍没有说话,我依旧屏息静听。

霍桑似乎有点不耐烦:你始终不肯讲,那末我为你说出来。

你在十八日晚上曾用刀杀死一个女人,这女人名叫阿香,是你家的婢女。

你为什么要杀她,我虽然不知道,根据情势判断,要不是里面有暖昧的勾当——对方忽然厉声地答道:荒诞!这真是莫须有的事。

霍桑说道:你是指我说你杀人的事呢?还是指暖昧的勾当?杀人的事证据齐全,不能再抵赖否认,至于暖昧的事,可能我讲得过分一些。

但是先生既然不愿将实情告诉我,我不能不姑妄说之。

你既然把那个女子杀死,忽然想到把祸害嫁在别人身上。

换句话说,你想把一个死去的女子掉换一个活着的女子;玩弄李代桃僵的手法。

因此,你为逃避侦查,又把女子的头割下来,以假乱真。

之后,你差人往涌泰船厂租一只小船。

那人是你的同谋,还是事后招来帮忙的,我现在还不得而知,等到租船之后,他确实是和你一起把无头尸体运到尤家去的那个人。

霍桑说话的声音略一停顿,但是对方依旧不发一言,不作答复,我楼下身体继续贴耳静听,心中跳跃不定。

半晌,霍桑继续说道:你到尤家已经是深夜,你留下同谋看守小船,自己背负了阿香的尸体上岸。

你敲尤家的后门。

开门接纳你进去的就是尤家的媳妇王氏。

王氏对你一切的行动大为惊讶,因为你没有预先告诉她,因此看见你深夜敲门,一时不敢接待。

只须观察门外杂乱的脚印,就知道你攀墙观看并在门外徘徊很久。

后来你既见到尤妇,就把你的计谋告诉她。

她照你的计划办立刻把自己的衣服穿在死者身上,同时还用婚约戒指故布疑阵,以乱人的耳目。

然后你便带着尤妇一起逃走。

你把阿香的无头尸体留在尤家,把阿香的衣服丢在河里。

你一举手之间,杀人的罪名全部推卸,又得到了尤妇,你的计谋可说狡然极了。

霍桑休息一下,室中一时寂静无声。

到此为止,我恍然明白全部真相。

原来死去的不是尤妇自己,而是婢女阿香。

那末刚才看到的,原来是阿香的头。

阿香本来是尤妇娘家的婢女,霍桑方才指说是凶手自己的婢女,那末凶手莫不是王氏家族中的人吗?这时候对方仍旧默不作声,但是我隐约听得出他叹息的声音。

霍桑继续说道:现在你应该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了。

你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完全清楚,你虽然想假装伪饰,还是行不通。

我倒问问你,你为什么要谋害阿香,我知道你跟尤妇相好已久,如今你把她藏在什么地方?我看你还是知趣些讲出来,勿再守口如瓶了。

霍桑把话讲完,我还是没有听见对方的答应声。

房间里寂静无声。

我感觉到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

不知道是由于外边寒风袭人的关系,还是案情发展太多刺激的关系。

霍桑又说道:你坚持不肯讲吗?还是认为我的话没有说够,要等我把证据拿出来给你看?……好吧,我再讲给你听。

你把尤妇带回去后,就在外面造舆论说阿香急病身亡,然后把阿香的头放入棺材,葬在三山会馆的义家内。

事后你又把尤妇的一对耳环邮寄出去,利用它来愚弄警察,可是你没有想到你的每一个诡计都被我窥破。

你看,这不是你投寄出去的一副耳环吗?耳环上还留着血迹,不用说,这是动物的血,你故意涂上去的。

至于阿香的头,我已经请朋友去坟墓发掘。

此刻我的朋友到此已久,你也要他进来做个见证人吗?我有点惊奇,莫非霍桑早已见到我来?霍桑此时突然高声叫道:包朗,请进来,我正在等待你的报告。

十、惨果我突然问听到叫唤声,的确出人意外,现在不能不应声进去了。

于是我走近书房,眼见有一个青年脸面朝外坐着,霍桑坐在他旁边。

当我走进去时,青年脸色骤变突然站起来。

这人看来差不多三十左右年纪,脸面还白皙,头发乌黑,而两只眼睛深陷,像是失眠已久的人。

他身材修长,穿咖啡色西装,衬衫领圈很脏,似乎已经好几天未换过。

我一看他的这种形状,头脑里忽然得到一个印象,想到昨天施桂所描述的那个怪客,很像这个青年。

难道昨天两次访问霍桑而落空的人,竞是这个杀人的凶手?霍桑问我道:你一个人来的吗?我觉得耳朵脸颊都有点发热,立刻回答道:对,头掘出后,尤婆婆已经看过,果然不是王氏。

是阿香的头没有疑问的了。

霍桑点头道:好极,先生不虚此行,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辛劳。

现在请暂且坐下,不妨听这位罗君述说他的经过。

因此又回头望着青年说:梦生君,现在就请你答复我一句话。

方才我所讲的一切,是否合乎事实?不会是完全错误的吧?梦生已坐下并低着头,身体颤栗不停。

此刻慢慢拾起头来回答。

梦生说道:先生所讲,句句真实正确。

我不能不佩服你高超的技术。

事到如今,我也不用再掩饰说谎。

我犯此凶杀案的原因,实在是有一段悲惨的,也是秘密的历史。

如果先生听明白后,一定也会对我产生怜悯之心。

昨天晚上我两次到府上求见,本想把全部真相告诉你,可惜无缘见到一面。

霍桑惊讶地问道:你昨晚曾经到我寓所去过?说完眼睛注视着我。

我微微一笑。

昨晚我告诉霍桑有怪客访问,他满不在乎,还怪我大惊小怪。

现在看起来,他实在失策了。

梦生回答道:一点不错,昨夜曾到府上访问,原来想向先生表白自己的情怀,寻求先生的同情。

现在一切局势已变,讲出来还有什么好处?如果先生把杀人之罪加在我的头上,我只有坦率的承认。

霍桑立刻改变口气说道:请勿疑惑,把实在的情形告诉我,如果有可以原谅的情形,我不是木石,又为什么不可以通融呢?梦生睁着双目说道:当真?意思似乎不敢马上相信。

霍桑说道:我生平从来没有失信过。

你若有不得已的心事,只要跟正义不相径庭,我无不尽力而为。

梦生沉吟一下,说道:先生若能如此,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本人不伯死,只怕因此连累了她,那我就也不能限目。

先生能为她主持公道,我就是死也一点没有遗憾。

他的声音哽咽得更加厉害。

霍桑问道:就请先生把真相说出来,我一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

梦生叹息说:先生知道尤妇是什么人?七年前,我初认识她时,还是一个妙龄的少女。

当时我们原以为可以完成心愿结为夫妇,白首永谐,可是天不从人意,终于劳燕分飞。

到今天,竞有这样凶惨的结局!想到这里,我都心碎了!他泣不成声。

霍桑和我都默不作声。

我知道他旧事重提,悲从中来,自己怎么能控制住呢?梦生继续说道:当年我在某中学读书时,意珠在某女子中学读书。

每天早晨上学时,总要见面,时间一久,我们便相识而且来往。

我们的交情绝对不是普通那种羡慕美貌而相互喜悦。

我欣赏她的温婉而娴静。

她仰慕我的才名,因为在学校里每逢考试,总是名列前茅,因此略有点虚名。

一年后,我中学毕业便升入大学,为了求学,我离开苏州,就和她两地分离。

没有想到,这一别竞好像是永远的隔离。

等我学成回到故乡,意珠已经成了尤家的媳妇。

梦生说到这里,神色凄惨,呜咽得不能成声,我知道他的苦痛已是十分深了。

霍桑好言安慰他:请不必为此悲侧,事情到这地步,悲伤也是徒然无益。

稍停一会,梦生果然平静下来,说道:初起,我和她只是文字之交,除以笔纸互相酬答,没有提到其他的问题,对于婚姻一事,仅是彼此心中默许,或者在笔墨中稍微表达一些心意,并未正式订过婚约。

我家境清寒孤独没有什么依靠。

除慈母外,叔伯弟兄辈也极少。

我能进大学读书,完全靠我成绩优良名列前茅,得到母校校长的援助,否则绝对没有能力进大学念书。

因此对丁家室,我一向反对世俗所谓的‘成家立业’这种谚语。

我认为应该把这谚语颠倒一下,先立业而后成家;这才合适。

我还写过文章对此加以讽刺,意珠读到后,深加赞许。

我本来的计划是等到大学毕业,能够自立后,再聘娶意珠。

意珠对我的计划暗暗默许。

因此当她父亲要把她许配给尤家作媳妇时,她向父亲老实说,她和我之间虽没有婚约,但愿意嫁给像我这样有志气的人。

尤敏跟我相比望尘莫及,他仅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他父亲早年做官,多少遗下些积蓄,他母亲对他十分宠爱,尤敏便娇生惯养,在学校里读了几年书,可是连鱼鲁也分别不出,只知道奢靡挥霍,花天酒地。

意珠父亲王景绥,平素喜欢逢迎富者,更是垂涎尤家的财富。

听到女儿已经心中默许我这个贫穷人家的孤儿,竟勃然大怒,拒绝女儿的要求,强迫她嫁给尤敏。

意珠苦苦哀求,希望获得父亲的谅解,她父亲发怒地说:我可以送你入学读书,希望你能高配大户人家,让你父亲也可以攀附一下,你竞盲目地选择赤贫的罗姓穷小子,你不只违反了我的初衷,而且在亲戚乡里前丢我的面子!完了!完了!唉,做父亲的既然有此势利的成见,把女儿当货品一样地出售。

像意珠这样柔弱,哪有力量反抗?在被逼之下,嫁到尤家去做媳妇,她不幸的生活从此时开始。

梦生悲愤之极,声音梗塞,无法继续说下去。

霍桑叹息道:这确是非常不幸的事。

在如今的社会中,不合理的买卖婚姻到处皆是,受到损害的远远不只王氏一人。

真不懂做父母的居心何忍?梦生听到霍桑同情的安慰,他的悲伤情绪,稍有好转。

一会,他又继续讲下去:本来这些内情我完全不清楚,直到意珠结婚两年后,受尽了折磨痛苦,无法忍受,才把隐情告诉我。

因为我既已毕业回乡,听到意珠已嫁到尤家,初起我不知道她的情形,意珠也未曾向我提及。

我只能自叹福薄,徒然失望而已。

等到她婚后两年,忽然写第一封信给我,这就是她诉苦的信呀!那封信一共有七张信纸,述说婚事的经过以及婚后过的凄惨境况。

我读完她的信才恍然明白,她事前所以不肯诉说而保守秘密是怕引起我的感伤。

我十分悲伤,心想木已成舟,爱莫能助。

那时候尤敏的私生活更是荒荡透顶,经常宿娟醉酒,再加上赌博。

意珠虽然屡次劝导,但婆婆太溺爱她儿子,非但不帮助她,反袒护儿子,斥责媳妇多话。

意珠更加担忧,因丈夫日趋下流,前途简直是不堪设想。

又过了一年,我接受某书局的特别聘约,担任编辑工作,当时我母亲忽然逝世。

朋友们常常建议我考虑建立一个家庭,我都婉言谢绝了。

我已决定请个女仆料理家事,愿意终身不娶。

这时候尤敏的行为更加荒荡,家中产业几乎都被他挥霍殆尽,于是生活日渐困难,家庭状况愈变愈坏。

老妇不责怪儿子荒荡不务正业,反而怨媳妇的命不好,因此常常咒诅,强迫把一家的生活担子压在媳妇的肩上。

意珠不敢违抗,靠她十指做女红针线活维持家用。

收入本来微薄,加上尤敏野蛮地逼迫勒索,贪得无厌,以至家用不足,不时受到辱骂。

到这种地步,意珠既没有丈夫的爱,又得不到婆婆的谅解,处境的悲惨,真是苦到求死不得。

霍桑见他略作停顿,立刻就插口道:她因为穷困的缘故,曾向你请求伸出援助的手,你就假借她父亲的名义给予金钱上的帮助,对不对?梦生说道:不对,我资助她,完全出于自愿,意珠从来不曾向我开口请求过。

至于用她父亲的名义将馈赠送去,先生猜得不错。

你知道,我帮助的是日常生活费用并不是偶然一次的事,因此必须有万全之计,方能长久下去。

因此我用她父亲的名义,差阿香常常送去食品和金钱。

到时候王景绥看到尤家衰落,早已跟他家断绝往来。

我用他的名义去接济,一方面可以避嫌疑,另一方面不致被识破机密,计划可说相当周到。

如此情形维持了一年。

我把自己写文章所得稿酬资助尤家。

尤家生活得到改善之后,意珠的情形也比较安适一点。

可是事情并不如想象中的如意,忽然阿香在其中刁难,发生了意外的祸害。

每次我差阿香去送物送钱,我对她也总有酬谢,可是她心不知足,时时向意珠敲诈勒索,久而久之胃口越来越大,凡是我要给意珠的金钱,她半途中要扣除一半,同时不许意珠声张,如果讲出来,她便要宣布秘密,以此作为威胁,这件事被我得知后,简直不能容忍,惨剧于是开始启幕……霍桑问道:阿香胁逼尤妇,你怎么会知道,是不是尤妇自己告诉你的?梦生严正地说:不是的;自从意珠出嫁后,我一共只见过两次,都在路上偶然碰头,即使见面时,我们也不交谈。

我们之间互诉衷肠全靠笔墨表达,彼此心神相交,倾吐两人的情愫。

阿香敲诈的事情,起初意珠不肯讲,长久以后忍受不了,于是在信札上略作叙述,要我辞歇阿香。

我有些怀疑,问阿香,忽然阿香声色俱厉地威胁我——如果我辞歇她,她立刻把秘密原原本本去告诉尤敏,而且要诬告我和意珠暗中私通。

假若尤敏听到这些,不用说当然立刻会杀死意珠,间接会毁掉我的声誉。

要是我的人格破产怎样还能立足生存在这个封建社会上?唉,阿香也是一个女人,何以和意珠相比心地竞有如此大的差别?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

阿香用心的阴险比蛇还毒,什么事可以忍耐,对这件事可实在忍耐不下去,我一时愤怒,阿香就变成了我刀下的鬼!我禁不住插口道:你杀死阿香以后,计划换尸,于是把头切下?梦生说道:是的,移尸这件事,完全像令友霍先生所说的一样,杀死阿香后,自己不免惊慌,觉得杀人的罪名一定难逃,而且会连累到意珠,况且初起她并不知道。

最后才想到移尸替代意珠,岂不是两全的办法?虽然我猜想意珠——定不肯如此做,但没有别的方法可行,只能试一下。

我于是把阿香的头割断,用布包裹,再冒险把尸体运往到尤家去。

这是我第一次到尤家。

到达尤家,我果然无法入内,很久门才开启,意珠拒绝我的要求。

我只能把利害告诉她,她勉强听从我的劝告。

以后种种的布置和埋葬人头等事,霍先生了解得这般清楚,仿佛亲眼看见一般,不用我再述说了。

我问道:你果然有同谋的人吗?梦生说道:那人不是同谋,是事后我招来帮忙的。

霍桑也问道:那人是不是你的朋友?梦生说道:不是,他本来是我家的旧邻居,从小就看见我长大。

如今他年事已高,我感到他为人忠厚可靠,又会摇船,于是我向他求助,他怜悯我答应了我的请求。

这件事实际上和他完全没有关系,请先生宽恕他。

霍桑道:我知道,我决不会连累无辜的人,那人住在什么地方?梦生说道:住在胥门内,昨天晚上我从先生寓所回家,怕城门有守警,不敢出胥门,于是在他家中住了一夜。

霍桑点头道:那末尤妇的一对耳环,一定也是你的旧邻居帮你丢在邮筒里的。

梦生说道:先生说得对,我寄这一封信是有用意的。

我深虑到,如果我逃脱罪名后,凶案便没有了主犯,可能连累到无关系的人身上,于是回到家后写成此信,伪称是报仇,并拿耳环作为证据;等到十九日我的旧邻居来的时候,请他代为投寄。

果然如此,第二天读报纸,见到尤敏被逮捕,怀疑他是杀人凶手。

我虽然对他没有好感,要是杀人罪名加在他身上,于心不安。

我大吃一惊,一时苦无对策,最后决定去自首,以成全我的初衷,于是就毅然到先生的寓所去了。

我慢慢地问道:照常情推测,尤敏被牵累进去,正合了你心愿,你何以反觉不安?梦生听我说完,忽然愤怒地张大了眼睛,严肃地说:先生,你小看我了。

我们都是读过书的人,自然知道什么是人的私德。

何况我握笔写文章负有指导社会的责任,我怎可以明知故犯?尤妇先前虽是我所疼爱的人,后来既然有了丈夫,我怎敢再存妄想?爱心虽烈不可能很快消失,但为了维持社会风化,我也知道克制自己。

所以我以前的资助和事后的调换尸体,一切都基于纯洁的同情,从没有非份之想,唯一的希望是把她从水深火热里解救出来。

当我听到尤敏被捕,心中十分慌张。

按尤敏平素的为人,不得善报,也是理所应得,要是借我的手报应,我不但不能帮助意珠,扪心自问,也不能说没有错误。

因此昨夜我冒险进城,直冲到先生寓所,一心一意要把实情讲出来,听凭先生的处置。

我一直听说先生是一位心地仁厚的君子,在查这件案子时,坚持认为尤敏无罪,这完全符合我的想法。

凭先生的机警精敏,迟早会找到我,我何不坦白自首陈明一切?先生要是能给予怜悯,说不定我还有获得自由的机会。

想不到两次拜访,两次都末见到。

今天先生果真来临,但已隔一天,局势变化太大,我已不作免死的想法。

我听到这里,改变了对他的态度,说道:请先生原谅,我以普通人的心理来猜测你,这是我的不对。

凭你这样的用心,作出如此大的牺牲,不能不令人起敬呀!梦生叹叹气,并没有答话,头低到前胸。

我注视着霍桑,等他开口。

这位青年的所作所为,胸怀光明磊落,确是不平凡。

而今犯了这件案子,论法律,他不能逃避罪责,论人情,实在不忍加罪。

我不知道霍桑将如何解决。

霍桑说道:罗君,我听你叙述了一切,实在出于意外。

但是时间太晚事情已全部暴露,即使我有同情心,也不能违背法律。

至于那妇人,我一定成全你的心愿,不使她牵涉到里面去。

梦生对霍桑道谢说:先生能如此做,我心愿已足。

意珠果然能获得自由,将来迁居到别处去生活,改换姓名,还不难自谋生活。

要是不幸她重新回到她丈夫那边去,那末死神一定会伸手欢迎她。

霍桑道:请不要担忧,我一定为她想办法。

请问她还在这里?梦生说道:对,十九日早晨到这里,住在后屋,我跟她只见过三次,现在有一个女佣人陪伴她。

正在此时,后屋忽然传出惨叫之声,我听到后毛发都竖起来了,梦生大惊,急忙起立:莫不是意珠出事,我们马上去看。

说完,首先冲了出去。

我们跟在后面,刚走到后屋门边,佣人夺门而出,慌张大叫:先生,她已偷听好久,现在自杀了!梦生失声问道:死了?一边说一边进去。

我看见离开门不远,有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妇横倒在地,穿的青布棉袄,衣襟上全是鲜血斑点,刀还插在心脏。

凄惨极了!梦生跳过去放声大哭:意珠!可怜可爱的意珠,是我杀了你呀!声音还未说完,便晕倒在尸体旁边。

我们看见梦生晕倒,正想去扶持他,忽然听见门外有喧嚷的声音,霍桑诧异地说道:是不是警察?他们怎么会来的?我方始想到我是从坟场溜走的。

警察找不到我,势必追踪到寓所去,我因此说道:恐怕他们已经到过我们的寓所,因为我把你的信条留在桌子上,他们就依此而寻找来了。

这时分,有两个警察已经闻进来,我一眼见到,原来就是跟我去掘坟的甲乙两个警察,后面跟着的老人就是罗家的看门人。

这些人看到霍桑,正想开口说话,霍桑立刻止住他们,用手指向地上的梦生。

霍桑对警察说道:不必多语,请扶他起来,他已晕倒地上。

梦生突然从地上跳起来,用力把妇人胸口的血刀拔出来,高声叫道:我就是杀人的凶手,你们是来绑我的吗?不必劳神,我自己认罪!说完,举起刀来,直向自己的心窝刺进去,我跟霍桑都惊跳起来,奔过去夺刀,可惜已经来不及,血刀已经插进梦生的心脏,梦生仆倒下去,警察甲伏在地上检验梦生有没有呼吸,警察乙也跪下去,检验那妇人还有没有气息。

霍桑问道:还有得救吗?两人都摇摇头:没有呼吸了!霍桑低头,热泪不禁突眶而出,叹息地说:唉,真是爱海即是恨海,这一对可怜人将是饮恨终古了!我目睹两具尸体并行地倒卧在血泊里,心酸极了,这是惨绝人寰的悲剧,自己不禁也泪落衣襟。

霍桑于是吩咐两个警察:你们在这里看守,我到警察所报告这个消息。

回头对看门老人说:不要怕,这事跟你没有关系。

守住前门,不许让任何管闲事的人进来。

霍桑和我离开后室,走到书室中拿了帽子手杖准备出去。

霍桑忧愁地说:包朗,你今天亲眼目睹了一出悲剧,这也不是开始就能预料到的!可悲!可悲!我问道:可不是吗?这样凄惨的局面,我从来不曾经历过。

今后我们该怎样办?霍桑说道:你先回家,我此刻要到警察所去证明一下。

十一、结案于是霍桑乘马车,我租了驴子,分道扬镳,各人走各人的路。

我回到家里独自思索了半晌,觉得这件案子如此离奇,结局竟是意外的凄惨,现在想起来还是叫人心酸。

霍桑是个十分坚强的人,竟然也落下了伤心的泪水,这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我知道霍桑流泪,不完全是为了他们两个人,也是为了世界上纯洁的男女受到恶家庭的逼迫,在同等的遭遇下成为牺牲者而流泪的。

这一天,霍桑要结束这件案子,整天忙碌,回家已经是傍晚时分。

我把他迎进屋后,问道:事情已经了结了吗?霍桑点点头:结束了。

他的声音低沉,神气也抑郁不乐。

往常每当霍桑破案回家,总是神色高兴,今天完全不同,他那深有感触的心情可想而知。

吃过晚饭,我想到昨夜他约定给我解释剖析一切的疑迹,但看到他静默不欢的神色,我就有点难以开口。

霍桑似乎感觉到,温婉地说:包朗,请你稍等一下,我决不食言。

于是拿出他的提琴,调整好琴弦独自拉了起来,我凝神细听,音调十分哀婉,凄侧。

想起那天清晨他奏出的是欢乐的声调,和今日情形完全不同。

一会儿,琴声忽然停止。

霍桑在椅子上坐下来,抬头仰视,长叹了一声。

他问道:包朗,你知道这个曲子吗?我答道:这是波兰音乐家萧邦的哀歌!你为什么要奏这个曲子?为吊唁这一对殉情的恋人吗?霍桑叹息道:不错,我奏此曲一则是悼念,再则是发泄自己悲伤的感情。

否则,心中悲愤,我就要生病了!我点头说:你的感触真是太深了。

只要观察你奏出的曲子如此神化,可见你心中的哀怨都凭借着音韵全部发泄出来?霍桑微笑道:你真是我的知音。

我已经好久未拉这一曲了,而今奏来,手指倒并不觉得陌生,音乐与心灵有感应,确是千真万确!霍桑燃起一支纸烟,我也跟着抽了一支,大家沉默了一会,接着霍桑分析了凶案的经过情形。

包朗,昨天晚上我不是应许今天一定为你解释疑团吗?好好听着,我先告诉你探案的经过。

自从我获得金声的报告后,就立刻赶到涌泰船厂,我到厂里的一位负责人就向他询问。

据说十八日晚上有个名叫吴义的男子租了一条舱,说船是罗梦生先生要的,明天归回。

船厂的负责人间有什么用?吴义告诉说罗家婢女有急病,主人差人去通知她的家属。

婢女住在吴江,必需乘船前往。

船厂负声人许可后,吴义就摇船离去。

我问道:吴义可能就是梦生提及的旧邻居,对不对?霍桑说道:对,这人就是帮梦生撑船的人。

次日,吴义果然把船还给船厂。

厂里人间起婢女的病情,他说婢女病死了。

我获得这种种报告,知道自己意料不错,再查问梦生的形状相貌,也全部符合我的猜想。

于是我查出梦生住的地方。

那末老兄就照着地址到罗家去?对!你怎么知道棺材中是头呢?头是我早就预测到的,我想知道的是头葬在什么地方?难道你早已知道那是阿香的头?怎么会不知道呢?且慢慢问头的事,让我先告诉你研究头的情形。

我到罗家时,先向邻居打听梦生的历史,才知道前一天果然有婢女出琅的事,而且婢女的名字叫阿香。

我心中大喜,查问葬在什么地方,却谁也不知道。

我在想他既然公开地为阿香出殡,只要知道什么坟场,立刻可以找到死者的头。

棺材很重,一定会雇人帮助抬,问他们就可知道坟场的地址。

果然我从那些杠夫口中知道婢女葬在什么地方。

等到我赶到坟场,已是黄昏时分,我用屯简四面找寻,相当费工夫。

好半天才找到一个新坟,刚好有一个小孩走过,我试着向他探问,小孩说前一天做坟时他在场,于是把新坟指给我看,我在树枝上面下记号才离开。

你当天为什么不立刻发掘?一则天已黑,二则私自发掘责任太大,所以不能不等到今天清晨。

我知道今天早晨你留在家中很久,你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却害我饱受虚惊?我禁不住有点生气。

霍桑一面吐着烟雾,一面缓缓地说道:我留在家中是因为报告随时随地会送到,并不是有意回避,让你独自担当艰巨的工作。

昨天我回到罗家时,多方探听,知道梦生出外,不过有人看见他到城里去了,我想他不会走得太远,还不致于逃脱,因此在他住屋附近逗留,等他回家,直到家家户户都上了灯,还是不见他的影踪。

可是完全没有想到,梦生进城是特地去访问我的。

后来想想,自凶案发生后,各处城门都有警察驻守,行人出入,查问很严,梦生一定不会归家,住在城里,他当然有所顾忌。

我又不肯放弃,于是走访金声,要他多派一个人,看守梦生的住所,如果梦生回家,立刻向我报告。

布置完毕,我才进城回家。

今天早晨我再去警察所,报告所长我所见到的一切情况,还要求派遣警察协助。

回来后,我在家等待金声的友人张福的消息。

因此实在没有办法分身,只能有劳我兄帮忙。

昨天是你一口答应的,可知我不是有意回避。

后来果然情报送到,我马上赶到罗家去,你也随后赶到罗家,以后的详情不用我再述说,因为你已亲眼目睹。

关于破棺觅头,我没有事前告诉你详情,害你饱受虚惊,请你不要怨恨我,其实我倒可以借此机会测验你的观察和推理的能力,还可以试验你的胆量,我完全没有一点恶意!霍桑说完,继续抽着烟,闭上眼睛,保是在养神。

我把纸烟放下,细细辨他的话,觉得他有些在狡辩,我可不能沉默不作辩论。

我问道:你的话指什么?测验的结果如何?霍桑丢掉嘴里的烟,答道:你能毅然完成开棺的任务,胆量的成绩可以得一百分,不过观察与推理还是不及格。

怎么解释?你既然说开棺受惊,当然是指你看了棺材中的头,感到意外?这岂不是观察力还很差?我不能否认,于是忸怩地说道:没有错,我的确不知道棺材里是阿香的头,你老兄什么时候知道的?霍桑微微抬起眼睛,说道:在开始调查这件凶案时我就预料到了。

当真?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简单一句话,当我在检验尸体时,我立刻知道这并不是尤妇的尸体,我怀疑案中还有案。

十二、疯人我听到霍桑的话后,一则惊讶,二则惭愧。

他的话可信吗?当初他并不认识尤妇,我也不认识。

我完全没有想到,而他却能一见便辨出真伪?这么说来,他的神技真是不可思议。

我默默地观察,他的神色安宁而严肃,并不像在开玩笑。

奇怪!我问道:你有什么根据能看得那末清楚?霍桑慢慢地说道:没有别的,我是根据情节推敲才知道的。

实在我可没有通天眼睛。

你也知道,这件凶案最显著,最耐人寻味就是尸体无头。

记得吗?那个周巡官曾作过种种荒诞的假定。

当时我把他驳斥得体无完肤,你也是听到的。

我为无头尸体曾发生过许多疑问:是不是凶手行凶之后把头切断,作为报复?但尤妇为人十分娴静,怎么会跟人结下如此深仇?再说,想埋藏人头而灭迹,更讲不通,天下那有这样愚蠢的人,把头搬走,把尸体留在那里?因此我疑心凶手有意藏匿人头,是怕头面被人认出来,没有头留个身体,人们就无法辨别真相。

那末死人果真是尤妇?还是另外一个女人?假使是尤妇,又死在尤家,衣服首饰都没有更改,把头取去,有什么用处?观察这几点,我断定死者不是尤妇而是另外一个妇女。

我不禁点头称赞:你讲得对,照这样推论,情势看得清清楚楚,我实在太糊涂了。

霍桑说道:原因很简单,你没有运用自己的胞子而已。

我常说探案并不是困难的事,每逢有疑难题目,若能不偏不倚,站在正中,面面俱到,一定可以找到头绪,一切不外乎用谨慎的态度,运用自己的头脑仔细观察。

要是当初我听到无头案子,单单觉得十分奇怪诧异,而不去细心调查其究竟,结果恐怕就很难说了。

幸亏我看清尸体的形状而加以推敲,得到几点证据,解决了许多关键问题,于是我深信自己的考虑完全正确,死人决不是尤妇,而是由另一个女子替代的。

你是不是从空场上的脚印上获得痕迹的?显露此案真情的迹象很多,足印仅仅是其中之一。

当初在我验查尸体时,就获得了几点证据,第一是死者皮肤的颜色。

你有没有注意她的手指粗笨?我听说尤妇是做针线绣花生活的,刺绣是细工,一定不是粗笨的手指所能胜任,这一点岂不可疑?第二是她的戒指。

这只结婚戒指非常奇特,我还特别要你注意,还记得吗?对,戒指套在无名指的第二节上。

据周巡官的意思有人抢戒指,但因指节粗一时未曾拉下来,于是留在第二节。

你的意思怎样?霍桑摇头:这是一知半解。

照他的说法,戒指一定尺寸很小很紧,所以自底根往上拉时,第一节跟手掌之间的手指皮肤应该看来十分紧张,因为用强力把戒指往上拉戴戒子部分的皮肤曾有白色的指环印,事实上都没有。

手指皮肤紧张的部分反而在第二与第一节之间,这是什么缘故?因为戒指原本不属于死者,尺寸大小完全不相称,戴上去时是从指尖推下去,第一节经过,第二节套不过,结果留在第二节上,时间仓促,来不及事前把戒指放宽一点。

结果皮肤被拉紧的现象发生在第二节的上面而不是下面,这不讲也可以明白的。

我恍然明白过来,说道:照你所说,戒指是被凶手勉强套上去,以便冒充尤妇,免得引起侦探的疑惑。

周巡官说是有人想把戒指抢走,跟事实恰好相反。

霍桑说道:你说得不错,这是周巡官的失察,他气焰太甚,心粗脑笨,加上早已有了成见,没有作深入一步的探究。

否则一切迹象十分显著,如果想一下,任何人都能辨别的。

我默默思索,当时我自己也是没有发觉,或许是没有细察推究,也可能是成见太深,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我实在无法自我宽解。

霍桑继续说道:第三是那血迹十分可疑。

杀人再加断头,流血必然很多。

尸身和地上果然有不少血,但形迹有些异样。

我注意妇人衣服上的斑斑血痕,好像是有意加上去的,而不是自然沾染上去的。

地上的血都已疑结成块,妇人头项间的血虽然已经凝结,但颜色不容易辨别,不过两者比较,仍旧看得出有所不同。

除此以外,衣服纽扣没有全部扣好,襟袖十分绉折,这等等都证明凶手在换衣服时相当慌张失措,而不能整齐有序。

我插口道:我记起来了,你曾对死者的鞋子作过仔细的观察,是不是大小尺寸不相称?霍桑点头道:对了,脚的尺寸大于鞋子,那鞋子很窄,手一模立刻可以明白。

若不是细心人,往往就忽略过去。

此外还有其他的证据吗?还有两点是全案的关键,一是脚印、二是失掉的棉袄,巡官指出棉袄是用去包裹人头的,这又是被他的成见误了事。

尤妇既然把黑色绉绸的棉袄移到尸体身上,外边夜深天寒,单衣不足以御寒,因此把青布棉袄穿着走了。

那末脚印呢?脚印有男女两种,出进看得十分清楚,你不是见过吗?男子的脚印,进去深,出去浅,河岸边还有一个极深的鞋跟印子,似乎他上岸走进屋于时身上背负着重东西,走出去当然轻得多,那时我假定男子即是凶手,而女子脚印是尤妇。

依此类推,得知尸体是凶手从外边移进来的。

初起,男子用船把尸体运到,背负上岸,先在屋外停留,后来与尤妇商量妥洽,于是把尸体拿进屋子将尤妇的衣服换上去,再把戒指等戴上去,布置好,才带尤妇离去。

当时我作如此解释,自以为很恰当,我才深信跟尤敏毫无关系,和小牛等也是没有牵涉。

因为案情奇持,凶手是谁一时很难决定,唯一的线索是脚印,我就跟着脚印作种种的分析。

我点头道:那末当时你还不知道代替尤妇的死人是谁?霍桑皱皱眉说道:对。

对于阿香的事我曾有怀疑,但还没有十二分的把握。

你怎会疑惑到阿香身上去?没有别的理由,我既然疑惑尤妇没有死,而且跟着人走掉,知道这件案子主要原因不外是男女情爱。

据倪三及尤婆婆的报告说,尤妇深居简出,平日来往而能谈的人只有阿香。

这个婢女是尤妇娘家的人,情形大可怀疑。

我想尤妇若有什么恋爱史,一定发生在她结婚之前,难道阿香是传信的人?果然不错,人们所谓情海就是祸海,两者之间本来也只是一线之差,凡是身入其境的人,祸福不可测。

后来我特地到王家去打听,得知尤妇的父亲王景绥做人卑鄙而贪婪,绝对不是肯慷慨解囊接济别人的长者,他们家中并没有一个名叫阿香的婢女。

我更加疑惑。

记得凶案发生后第一次报恶消息时,王家没有一个人到场,王家跟尤家平时绝对不来往。

我由此推理,平时交往一定另有别人。

查到这个地步我才明白阿香一定是为尤妇通信息的中间人,或者说阿香是尤妇的代死的替身。

霍桑伸展两腿,休息一下,点燃一支烟,舒松着神经。

我默默思付刚才我朋友所说的一切,对比案情,种种都符合关节。

他事前就能洞悉其中的幽隐,眼力确有独到之处,我称他独具只眼,他可以受之无愧。

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睿智,他的敏捷,他的机警,都不是言语可以形容。

不一会,霍桑说道:包朗,凶案中所有的疑迹,我已经都向你分析解释清楚。

留下来还有一点:你曾经问过,你认为凶手租船时,不租城河中的散船,偏要到船厂去租借,如此岂不是反而留下踪迹被人侦查出来?现在你既已知道到船厂去租船的目的是运尸体。

当初我差遣金声到船厂去打听,就是这个缘故。

现在你明白了吗?我说道:这样看来,散船一定有船夫跟着,要干秘密勾当就不方便,船厂租船是没有船夫的,因此像你诉说凶手不租散船而特地到船厂去租船用。

霍桑点点头,没有答复我,自顾自在地抽烟。

我笑道:霍桑,你老兄对付这件案子,可以说敏捷极了,不过有一点是你失着之处!霍桑立刻把烟尾丢掉,拾起头,神色很正经,问道:哪一点?我说:昨天傍晚,梦生来过寓所两次,你回家,我向你报告,你一点不在乎,反责怪我大惊小怪,这岂不是你的失着之处?霍桑微微有些脸色泛红,说道:没有错,这些事本来在我预料之中,然而你的报告过分简单,只说客人很古怪,没有说清楚怪客的身材形状。

这些方面你可不能推卸责任呀!我笑道:霍桑,你真俏皮而狡猾,就是这一点失着,你还想把过错放在我头上?我略停顿一下,再郑重地说道:要是梦生昨夜到寓所,你见到他,并对他表示同情,我想这件案子就不会有这样悲惨的结局,对不对?霍桑叹道:一点不错。

现在的结局竞如此悲惨,我心中好难受,实在不忍看,可是我无能为力呀!说完慨然长叹。

三天之后,法院判结这件惨案。

霍桑本人出庭作证。

小牛和李麻子无罪释放,尤敏当然也恢复自由。

没有想到第二天倪三忽然来报告,他说自作聪明的周巡官告诉他,尤敏忽然变得疯疯癫癫,不能任他自由在外,释放之后,又被转送到疯人院去。

我惊异地问道:尤敏发疯了吗?霍桑却像往常一样很平静。

他说道:我早预料到他会发疯,今天证实不错。

只要看他向警察局招供,自认是杀妻的凶手,便可知他的头脑已经不清醒。

这里莫须有的供词根本没有人强迫他说,一定是因为他神志不清的缘故。

我问道:为什么他会疯癫?霍桑道:他是一个不知道节制的狂饮纵赌的人,神经一定十分衰弱。

那天晚上酩酊大醉回家受到的惊吓可不小,加上法律上严厉的刑罚,即使平常人也会吓得发狂更何况是尤敏?我叹息道:尤敏的下场,实在是他母亲的过失,不肯好好教养而只知溺爱。

今后老婆婆要吃苦了。

霍桑纠正我的话说道:你发表的意见还没有说到根本的原因。

我们应该明白,尤敏的堕落,固然是母亲的溺爱,但社会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

譬如社会上许多赌博场所和妓院淫窟的后面都有恶势力的包庇,青年堕落后就不能自拔。

这是主要原因。

尤敏发狂疯癫,他母亲有责任,我猜想说不定尤老婆也会疯癫,那又是谁的过失?是尤婆婆自食其果呢?还是社会给她的恩赐?我可没有办法作答了!我听到此处,只有长叹,找不出适当的语言。

霍桑则颓然而若有所失,他沉默着不再说话,只是跟我相对感慨而已。

< 全文完>正文 无罪之凶手更新时间:2008-4-8 11:04:02 本章字数:19398一 —阵骚乱唉!不好!……不好!哎哟!……一个人倒了!喝醉了吧?——哈哈!不!——不像醉——也许热昏哩!哎哟!……又一个人要横下来了!唉!一连串惊惶而杂乱的呼声,从那外面敞座中传进了我们的小室,我们都惊异起来。

接着而起的,又是喧哗声,惊呼声,椅桌推动声,重物坠地声,杂乱的脚步声,最后是碗盏杯盆撞击声。

这一阵骚乱——一串奇怪刺耳的声浪,霎时间杂然并作,不由不使我们三个人都放下了酒杯。

是的,这里需要一个解释,但我在解说这许多声浪的来历以前,不能不先将我们和这些声浪发生关系的原由说明几句。

凡熟识霍桑的人,总知道他是个反对饮酒和最不喜欢无谓的应酬的人。

譬如人家的弥月冥庆之类的宴会和俗例上无事生事摆阔性的酬酵,他往往规避不往。

这不是他的矫情,也不是孤高落寞;他实在认为太虚泛无聊。

但假使有二三知己,不拘形迹地把酒谈心,他也会高兴地喝几杯。

并且在这种投契的当儿,引起了他的谈锋,他还肯把他经历的奇诡案子讲出来助兴。

这一天是公历七月中旬大热天气的晚上。

我和霍桑二人,因着总署侦探长汪银林的邀约,一同在东源酒楼上小饮。

银林曾侦查一件胁诈案子,费了数个月的工夫,还没有结果;后来因着霍桑的指示,才得破案结束。

故而他这一次邀饮,明明含着些儿酬谢的意思。

银林居于主人的地位,先提着酒壶,恭恭敬敬地向霍桑和我各敬了三杯,又极口称颂霍桑的才智和功绩。

霍桑却反觉得不安起来。

他皱着眉头,答道:银林兄,你说得太过分了。

这件事是完全靠机缘成就构,我实在无功可言。

机缘来了,一个人能够认识它,又能够抓住了利用它,这就是他或伊的能耐。

所以我不敢说一个人单单凭着他的才能,件件事都能够无往不利;反之,一人的智力有限,有时自信过甚,还往往容易走进错路上去。

他忽含着笑容,斜过验来瞧我。

包朗,你和我相处好久了。

我的成就往往是凭着偶然的机缘;但我的失败,也不止一次两次,你也是眼见的。

只是你抱着替朋友隐恶扬善的见解,常把我的成功的事迹记叙出来,失败的却一笔不提。

因此,社会上有一部分人,竟把我当作有顺风耳千里眼本领的神话中神秘人物看待。

这实在是大大的错误!现在我请你把我失败的案子发表一两种,使人们可以知道我并不是万能的,更不是什么无稽的神仙鬼怪。

我也只是一个‘人’罢了。

霍桑这一番话,不但使我首肯,银林也越发心折。

霍桑的睿智才能,在我国侦探界上,无论是私人或是职业的,他总可算首屈一指。

但他的虚怀若谷的谦德同样也非寻常人可及。

我回想起西方的歇洛克。

福尔摩斯,他的天才固然是杰出的,但他却自视甚高,有目空一切的气概。

若把福尔摩斯和霍桑相提并论,也可见得东方人和西方人的素养习性显有不同。

我们的座处是一间靠近楼窗的小小的密室。

夜风一阵阵从窗口里枉顾,肃清了我们身上的汗液。

那密室外面有一大间普通座位的敞室,排列了不少桌子,酒客们的猜拳行令和笑谈喧嚣的声音非常热闹。

我们大家喝过了几杯,谈谈说说,倒也杨怀有趣。

一会儿,壁上的时钟挡销地敲了九下。

霍桑因着银林的请求,正待讲述他最近经历的一件奇案,忽听得密室外面发生了一阵子喧扰之声。

它不但打断了霍桑的谈话,又使他站起来,连我们的杯筷也不得不暂时搁置。

汪银林跳起身来,诧异道:什么事?蓬!第二次重物坠地声又送入我们的密室,显然又有一个人跌倒在地板上面了。

我说:也许是什么人打架?霍桑早已走到了小室的活络门外,仰着足尖望了一望,又回过头来向我们说话。

当真有两个人跌倒了!我们去瞧瞧。

——我们走到敞室中时,看见五六只桌子都已空着,酒客们都拥挤在一起,围住了一只近窗的桌子。

有一两个人忽从人丛中退出来,急匆匆下楼而去,似乎不愿参加这个纷扰。

霍桑的举动原是很敏捷的,便分开了众人挤上前去。

我和汪银林也踉提而进。

地板上面有两个少年,一横一竖地躺着。

这二人都紧闭着双目,面色惨白地手捧着肚子,在地板上牵伸转侧,嘴里还不住地哼着。

那情景委实很凄惨刺目。

喧呶的人丛中有一个人说:唔,这是霍乱病!另一个说:唔,大概是那些苍蝇上的来由!怕是发瘀吧?是一个戴眼镜的大块头的建议。

我看像中毒呢。

这是又一个年事较多的酒客的高见。

旁边一个穿汗衫的侍者,灰白着脸,正慌得束着手呆瞧。

他听得了酒客们的三三两两的闲话,抹了抹额汗,居然也找出两句答辩话来。

他忙道:不会!不会!这里的酒菜再洁净没有,苍蝇也不多,决不会中毒。

不是,不是!霍桑忽指着地板上的两个少年。

说道:你们瞧哪!他们的嘴唇都已一丝没有血色,手脚也都拘牵着,还不住地抽动。

可见他们正感受剧烈的刺痛。

对,这真像是中毒!堂馆,快叫一个医生来,送他们往医院里去,再返恐来不及了!我去!一个有赫红鼻子的旁观客,倒也有见义勇为的精神,应了一声,便自告奋勇地奔下楼去。

人家说酒国里颇多仗义尚侠的好汉,这里倒是一个小小的例证的表现。

霍桑见了这两个少年的凄惨模样,他的好奇心和怜悯心要时间都已激动。

沟偻着身子,想扶他们坐起来,但他们的手足都已失却了活动的自由,竟不能如愿。

他们除了呼呼的微弱的呻吟声以外,没有半句话。

这时要他们说话已不可能,所以霍桑也不曾浪费问句。

霍桑仰直了身子,问道:堂信,你认识他们吗?一个热心决口的中年酒窖抢着应道:我认识!这个年轻的叫冯守成,是这里的老主顾。

那一个,我不认识。

他向地板上一个年事比较大些的指一指。

霍桑又问侍者逾:那末,你可都认识他们?那侍者期期然遭:这——这一个人我也不认识、他今夜还是第一次来。

但他一定是冯少爷的朋友。

我刚才还看见他们一块儿喝酒谈笑——谈得很多。

我细瞧那冯守成的形状。

他的脸瘦削而焦黄,鼻子平扁,牙齿作深黄色,年纪约摸二十五六,穿一件香云纱长衫,却算不得怎样洁净。

从他的衣服上的斑污估量,好像是一个芙蓉城中的曙君子。

那另一个不知姓名的人,脸色比较白皙,嘴唇上有一颗相当大的黑德,穿一套明白印度绸短衫裤,式样比较入时,但已略见敝旧。

他的年纪比冯守成大些。

霍桑又问:唔,你说这两个人一块地喝酒?但桌子上怎么倒有三只酒杯?那侍者向桌面上瞪目呆瞧着,一时似乎回答不出。

我果然看见那小方桌上共有三副杯筷,只空着靠窗的一面。

这时有一阵子急促的步声走上楼梯来。

一个警士跟随先前那个自告奋勇的储鼻客人,满面汗淋地一同挤过来。

红鼻子酒客报告说:我找不到医院,所以就报告了这个警察。

霍桑点了点头,便回头向汪银林道:我看眼前应立刻雇车子把这两个人送到附近的德济医院里去,越快越好。

时机很危急了。

汪银林赞成了,便向那警士吩咐了几句。

警士就把招手,请了几个并不缺乏的义务助手,着手把这两个奄奄一息的人抬送下去。

那穿汗衫的侍者忙着将农钩上的一件白印度绸长衫拿下来,丢在那个被抬的有病的人的身上。

我正在瞧那些人帮着抬送下楼的时候,忽听得霍桑厉声呼喝。

堂馆,住手!不要动桌子上的东西!——让这些东西留着。

那侍者看见我们有指挥警士的能力,料想我们有些相当的势力。

他正想把桌子上的杯碟收拾起来,一听得霍桑的喝阻,立即住手。

几个酒国同志散开了,回到他们的原座上去,有几个更热心的还留着旁听。

霍桑继续说:银林兄,请你把这些酒杯菜盆都收拾好,送到医院里去验一下子。

银林作疑迟状道。

为什么?你想这当真是一件中毒案?这些东西里面难道还留着什么毒迹?霍桑道:这虽还不能说定,但情势上很相近。

我们为谨慎起见,应得把这些酒菜都查验一下。

他又回头问那侍者道:堂情,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哩。

这里有三个座位,三只酒杯,三双筷子,不是有三个人吗?那侍者相当胖,胖子容易出汗,也许有着生理的根据。

这时他的汗衫好像已经湿透。

他把手背在自己的额角和鼻子上抹了一抹,两只圆眼在霍桑脸上交替地霎动。

先生,冯少爷当真是同着两个人来的——还有一个人已经先走了。

幄,先走了2.他走了多少时候?还不久,大约二十多分钟。

这个先走的人,你可认识?不认识。

那人也不是常来的。

这个人坐在哪一个位子上?这一个。

侍者随手指了一指。

霍桑摸出铅笔和日记册来,把传者的答语仔细记下。

接着他撕下一页,把纸片我小了,粘在那三只酒杯上,分别注明。

那三只杯子中都留剩几滴余则,桌上有三把酒壶,两壶已空,第三壶还剩小半壶光零但这三把酒壶杂乱地放在桌子的一角,党辨不出哪一个人饮哪一把壶。

霍桑仔细看了一看,便把酒壶酒杯和几只菜碟,都交给江银林,请他送到医院里去查验。

查验的结果,请他用电话通地回。

汪银林答应了,借了一只提篮,把杯碟等装好,叫他的汽车夫提下去,接着就和我们分别。

霍桑和我重新回进先前的密室。

那时旁观的热心人也跟着散开,外室中的酒客也已散去了大半。

因此密室中更没有闲人,不再怕人家的惊扰。

我问霍桑道:你看这究竟是不是中毒?霍桑很有把握似地答道:一定是的。

我虽然不是医生,但这两个人的客态已明明告诉我是中毒。

我觉得这一幕小小的戏剧,也许有重大的背景,值得我们的注意。

我要和那胖子堂馆谈几句话。

他走到活络门口,向着那侍者招一招手。

那侍者在不大高兴的状态下慢慢地走进来。

他的两眼圆圆他睁着,额角和具下的汗在交相竞赛,脸上也仍满现着惊惶。

他的手中执着一顶草帽,分明不是他自己的东西。

霍桑带着笑容,伸手拍着那人的肩,婉声说:朋友,你叫什么?胖子答道:我叫炳泉。

好,炳泉,你不用慌。

我要问你几句话,你但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就行。

我决不把你牵连进去。

炳泉感激地点了点头,又把手背在鼻尖上拣了一下,但他的脸上的犹豫的神色仍不见消减,似乎他还不敢轻信我的朋友的话。

霍桑瞧着他的手中的草帽,问道:这东西可是他们遗下来的?炳泉道:不是。

他们都秀着头来的。

刚才一件长衫我已经丢回给那个有黑病的不相识的人。

…这顶草帽是我在他们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发见的。

霍桑接过草帽,略瞧一瞧,放在桌上,又回头瞧那胖子。

唔,那末,利门旦谈正经话。

你说起先他们三个人一块儿来,内中有一个人先去。

是不是?是这个先走的人你究竟认识不认识?我——我的确不认识。

但他的状貌你以前可曾见过?这个——这个——他顿住了。

他的鼻尖似乎又痒起来。

他又用手背抹了一抹,仍迟疑着不答。

霍桑继续道:说啊。

譬如你以后瞧见了他,可还能认得出来吗?胖侍者点头道:这个我能够。

他是一个高个子的老年人,穿一件黑绸长衫,瘦瘦的脸,眼睛是乌黑的。

他——他好像曾和冯少爷来过一次。

不过他并不是这里的老酒客。

霍桑的眉峰掀了一掀。

这样说,这个老年人明明也是冯少爷的朋友。

是不是?炳泉但点点头。

霍桑又问:你说那有病的人曾和冯少爷谈过不少话,但冯少爷可也和这一个老年人交谈?炳泉答道:也交谈的。

我曾听得那个有黑病的人说的是南京口音。

这老头儿却很静默,并不见他多谈。

我本曾留心他的口音。

霍桑思索了一下,另换一个话题。

这冯守成是这里的老酒客?是。

他没有一天不来。

他是做什么的?我——我不知道。

我听说他的老子,生前在衙门里当差,家里好像很有钱。

赏小账,他不比人家少。

他就住在长安里。

霍桑沉吟了一会,忽把桌上的草帽拿了起来。

他一边瞧那帽儿,一边又偷偷瞧瞧那侍者。

炳泉,你别这样子呆瞪瞪。

我们坐下来谈。

你不是说这帽子在邻桌上发见的吗?那侍者似乎拘执着礼节,仍不自然地站在一旁,不肯坐下。

霍桑和我各自坐下来。

炳泉点头应道:正是,在冯少爷的隔壁。

这个人是谁?你可认识?他已来过好几次,我认识他的脸,也不知他的姓名。

他今夜的酒帐付过没有?刚才他塞给我一张钞票,找头也没有拿。

霍桑把那草帽凑在灯光下反复察验了一会。

我看见那是一项巴拿马草帽,配着黑色的狭丝带,还很新。

霍桑说:我想这个人很讲究修饰。

他的头发膏抹得很光泽,想起来衣服也非常漂亮,否则配不上这帽子。

他的年纪大概还不出三十。

可不是吗?这几句话忽似引起了炳泉的诧异。

他的不自然的窘态因此减除了些。

他反问道:先生,你可是见过他的?霍桑不答,摇摇头。

他的嘴唇牵了一牵。

我也问道:霍桑,你根据着什么?霍桑微笑道:这是很显明的事。

帽子里面有几根修剪下来的头发。

那头发很短,可见他是勤于修剪的。

那块紫色缎子的衬垫上含着浓烈的香味和油光,那么这个人的讲究装饰已不成问题。

那帽子里面的皮圈上又留着倾斜的痕迹,可见他戴帽时是偏向右额角的。

从这种种状态上推测,可知他是一个时髦少年无疑。

那胖侍者似乎听出了神,他的两片厚厚的嘴唇竟不期然而然地张得很大。

可是他除了果瞧以外,并不曾说出什么欣赏的话。

霍桑把帽子回给了他,又说:这东西你且保存着。

假使这个人今夜来寻索这只蝎子,你不妨就回给他。

若使今夜不来,那你应得好好地保存着,我们也许还有用。

我又插口道:我看这个人也许胆小怕事,围着不愿看见这种纷扰的事情,匆匆地离去,就忘了他的帽子。

霍桑笑道:你的见解也许是的。

但事实的内幕往往有出于意料外的。

假使那两个人不是在到这里以前已经中毒,却是到了这地方才中毒的,那末,这草帽在表面上虽似没有关系,我们为谨慎起见,却不能不加注意—一或许就把它当做一种线索,也说不定啊。

我点点头。

但你对于这两个人中毒的情由可已有些意见?霍桑道:这还早,完全没有。

我现在打算往冯守成家里去。

我想到了那里,终可以问出些端倪。

霍桑立起来,向炳泉问明了冯守成的地址,记在手册上。

接着他又问起关于那冯守成的家庭状况。

但炳泉并不深悉,毫无结果。

末后,霍桑又问道:那末,你再说得仔细些。

你可曾瞧见这两个人怎样跌下来的?炳泉答道:这三个人大约在上灯时七点钟到这里来的。

他们喝了约摸一个钟头,那穿黑纺绸长衫的老头儿就要走。

冯少爷留住他。

又坐了半个钟头光景,那老头儿才先去。

他们两个仍旧谈着喝着。

一会儿,我忽然看见他们都把头伏在臂上,像在打盹,一又像喝醉了。

一转瞬间,冯少爷先从椅上跌了下来;接着那第二个有黑德穿短衫的人也倒在地上。

二 蛋壳冯守成的住址是在北海路长安里二十九号。

我们从东源酒捕中出来到他家里去时,经过那德济医院,就顺便弯了进去,问问这两个人的情形。

汪银林还在医院中等候消息。

据医上的诊断,这两个人确是中毒,此刻正设法使他们呕吐解毒,但至今仍没有回复知觉。

那酒壶酒杯中的余酒也正在化验中,还没有完毕。

汪银杯允许我们,等到化验有了结果,立刻通知我们。

我们从医院里回出来时,霍染又向我说话。

你现在总相信了!这一出小戏里面一定有大文章哩!我觉得这件案子中有一个紧要的关键:就是这两个人的中毒,究竟在进酒馆以前,还是在进酒馆以后?假使他们在进酒馆时已先中毒,问题更严重了。

我们不能不更谨慎些儿。

那末,我们怎样着手?现在我们往冯家里去,姑且不要说起我们已查明了什么。

这样他们既不防备,我们便可从他们的言语状态上深得些线索。

我记得那酒馆的侍者炳泉曾告诉我们,冯守成的父亲生前曾在衙门里当过差役,死下来时大概掉下了不少造孽钱,故而他的儿子守成平目的用度非常阔绰。

冯家的住宅是一所两上两下连侧厢的石库门尽。

客堂中电灯雪亮,全副家具都是红木的,墙壁上居然也挂着几幅名人的字画,果真满显着富有的气象。

我们到了里面,有一个老娘出来招待。

伊是冯守成的母亲,年纽约摸五十光景,头发已有些花白,额上也已有几条线纹。

伊的外貌上似乎很慈祥,但伊的一双乌黑的眼睛却似有一种足以使人震慑的威力。

我们声明是守成的朋友,因着许久不见,特地去访候他。

那老妇的礼貌不见得怎样周全。

伊并不惜我们坐,但站在客堂门口向我们答话。

守成已和守恒往东源酒铺里去了。

你们可以往那里去找他。

霍桑忽向我源了一眼,我也暗暗惊奇。

守成和守恒,很像是弟兄的名字。

难道他们俩果真是兄弟?假使如此,这两个人又何以同时中毒?霍桑乘机说这:我们和守成相识虽已好久,却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

他哥哥的嘴唇上不是有一颗黑病的吗?是的。

你也看见过守恒?躇,刚才见过。

他们俩不见得是同胞弟兄吧?那冯母微微含着笑容,答道:他们是同父不同母的。

守仁是我丈夫的小妾生的,伊也已死了两年。

但守恒的年纪却比我的儿子守成长两岁。

他在南京大学里读书。

已经读了好几年,平日不常在上海,此刻他是放暑假回来。

霍桑假作领悟状道:唉!守恒是在南京读书的,怪不得我们以前不曾见过他。

我想他们弟兄俩总是很和睦的p 巴?老妇不即回答,但把那一双有力的眼睛在霍桑脸上瞟了一眼,忽又低下头去、伊分明已感觉到这门句的突兀。

一会,伊才说:弟兄俩是很和睦的。

不过守恒浪费些。

他在大学里读书,一年要用干把块钱,我常常写信叫他俭省些儿。

除了这点以外,我们家里原是快快乐乐的。

伊点了点头,便旋转身子,作势要回进去的样子。

霍桑却不很知趣地继续问道:守恒是几时回来的?不耐的神气已从老妇的眉宇间充分地暴露出来。

伊紧皱着双眉,侧着脸,体悻然作简语回答。

今天下午。

霍桑的嘴唇继续动着,明明想再问一句,可是那冯母向霍桑瞅了一眼,竟老实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了。

先生,对不起。

我里面还有事呢。

你要看守成,到酒铺里去找吧。

局势不大住妙,我们实在有不能不走的趋势。

我不知道霍桑在这几句谈话之中,是否已得到什么线索。

我却只觉得空泛异常,毫无头绪。

那老太太要回身走进去了。

在这种形势之下,我们只有立即退去的一法,当然不便再发什么取憎的问句。

可是霍桑偏不知趣,忽然踏前一步,依着老妇的口气乘势塔讪。

冯太太,我们刚才祝酒楼里来啊。

冯母刚才移动脚步,正想回身进会,一听这句,果真又立定了回过头来。

那末你没有瞧见他们?霍桑直假僵地站着,定目瞧着伊的脸,还没有回答。

情势有些僵。

我不知道霍桑准备着什么步骤。

冯好开始怀疑,作疑讶声道:你们究竟是谁?客客气气,为什么向我问这些话?霍类的脸容很庄严,略略弯了一弯腰。

冯太太,我们是私家侦探。

我们刚才见过你的儿子,此刻却带得一个消息来给你。

老妇微微一震,忙用手撑住了那只方桌,伊的一双眼睛越发可。

演了。

什么消息?请你不要太胆小。

这消息很坏。

唉,到底什么事呀?伊的声音有些抖。

他们已中了毒——并且很厉害!老妇突然张大了眼睛,呆了一呆。

可是守恒中了毒?霍桑缓缓道:是的,但不单是守恒;守成也中毒了。

那老妇脸色顿时惨变,浑身都颤栗起来。

伊谈伊的身体都依靠在方桌边上。

哎哟……哎哟……伊的身子已支撑不住,向里面倾斜下去。

霍桑急忙走近去扶住伊。

我也上前帮忙,扶伊坐在客堂中的一只红木椅子上。

伊喘息地呼道:哎哟!我的儿子守成中毒吗?这——这一定是守恒干的啊!一定是他!霍桑仍很镇静地答道:冯太太,你也许误会了。

我已经告诉你,他们俩大家都中了毒。

哎哟!……那末,谁害他——谁会害他?冯太太,不单是他,守仁也一样中了专。

你想谁会害他们?这个——这——我——不知道——我——要去看守成!他——他在哪里?他们此刻一同在德济医院里。

假使他们中毒的时候不太久,大概还可以救治。

冯太太,你姑且定定神。

现在我们要侦查的,就是他们俩究竟在什么时候中的毒。

那老妇的泪珠已从那失了威力的眼睛的眼中进涌而出,从伊的灰白的轴颊上滚落下来。

伊摸出一块白巾来抹扶着,把背心靠着红木椅子的背。

伊呜咽着问道:哎哟!这怎么办?谁下的毒?先生,你知道吗?快告诉我!霍桑自动地在老妇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我也不客气地坐在他们对面。

有个女仆在屏门里面探一探头,重新缩了进去。

霍桑把眼角略一瓢瞥,并不理会。

他答道:冯太太,我还不知道。

但你如果能暂时抑制你的惊悲,回答我几句问句,那就和我们彼此都有益。

我瞧这件事也许是出于意外的,未必见得有什么人存心谋害。

我问你,他们什么时候往酒铺里去的?冯母又把手巾在脸上抹了一抹,从住了眼泪,想了一想,才颤声答复。

伊说:他们出去时,太阳还在西墙角上,大约在六点和七点之间。

两个人一块儿出门的吗?是的。

不曾约别的人吗?没有。

那末守恒在什么时候从南京回来的?今天三点半光景。

南京车本是三点钟到上海的,他大概是从车站上直接回来的。

他回到这里以后可曾吃过东西?他吃过一碗面。

只有他一个人吃面吗?还是守成也一起吃过面的?这面是我的媳妇兰珠——守成的妻子——烧的,不但他们兄弟俩吃,我们大家都吃过。

霍桑的眼光似在那幅山水中堂上定了一定,但我相信他决不是有闲心思欣赏那赝鼎的文衡山画,却明明在那里构思。

一会,他继续问道:可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有这弟兄俩吃过而你们没有吃过?冯母摇摇头。

没有——唉,不,不——我记得他们俩曾一块儿喝过一会茶,我和媳妇却不曾陷他们喝。

霍桑道:膻,他们俩在什么地方喝茶的?我想过去瞧瞧。

妇人向西首的次室指着,说道:这就是今天特地给守恒预备的卧室。

刚才守成和他在里面谈过好一会。

霍桑立起来走到那次间门口,便握着门或开门进去,随手扳亮了里面的电灯。

老妇也颤巍巍地立起来陪着进去。

我也跟在后面。

这次间中——一和厢房隔绝的次室——有一只单人小铁床,一只小小的圆桌,靠窗另有一只西式的茶几,凡的左右有两只椅子,也都是红木的。

茶几上放着一把很大的白瓷茶壶。

靠分隔的板壁上放一口玻璃书橱,橱中的书却寥寥无几,玻璃也给尘埃封蔽,显见不大开动。

圆桌旁边还围列着几只圆凳。

圆桌上有一架小风扇,两只茶杯,一只夹火柴的黄铜烟盆。

我瞧室中各物的情状仍很整齐有致,绝不见有什么可疑。

霍桑的眼光在室中打了一个回旋,便指着榻上一条蓝连妙的夹被,回头来问话。

冯太太,守恒从南京回来的时候,可是只有这一条被?不,这不是他带来的。

他准备暑假后就要回南京去,故而没有带铺盖,只带了一只小小的皮包。

伊走到小榻前,俯着身子从榻底下取出一只手提的小皮包来。

那皮包并没有下锁。

霍桑接过了打开一瞧,只有两件夏布的短衫,一条旧纺绸裤子,和几本小说,两张旧报。

此外还有几种漱洗的用品,却都是高价货。

霍桑在皮包中翻了一翻,似因着找不到什么,皱了皱眉。

接着他把圆桌上的空茶杯拿在手中,仔细地瞧视。

我也凑过去瞧瞧,林中各剩着些余茶,茶色清淡,分明是雨前。

霍桑又把那两杯余茶都送到嘴边,先唤了一嗅,又伸出去子来尝了一尝,终于微微地摇头。

他忽又走到茶几旁边,把那白瓷壶提起了注了半杯,又很胆大地饮了一口。

我不由不暗暗地替他担忧。

霍桑忽叫我道:包朗,你也来爱一尝。

可有什么异味没有?我不好意思担却,只得把茶杯接过,勉强饮了一小口。

那茶味清冽可口,香味也不差,还有些微温。

他接了我还给他的杯子,问道:怎么样?我答道:是上品的雨前茶。

霍桑点点头,随手把杯中没有饮完的余茶,倾在茶几面前的一只白铜痰盂中。

这时他的眼光忽而踉着菜汁的倾泻,也凝注在痰盂之中。

他的双目一张,两粒敏感的眸子转了一转,忽又把身子俯下去。

接着他放了茶杯,伸手从痰盂中取出了什么东西,嘴里又自言自语懈地咕着。

这里有蛋壳呢——唉!冯太太,谁吃蛋呀?老妇摇头道:我不知道啊。

价走近一些,瞧了一瞧霍桑手掌中的东西。

唉!这是新鲜的鸡蛋壳。

但今天早晨我叫察妈把这痰盂弄干净的啊。

霍桑不答,但全神贯注似地把蛋壳凑在电灯下反复瞧察,又凑到鼻子上去嗅了一嗅。

我看见那鸡蛋壳一面是糙米色,内部的一面是白的,显见是不曾煮过的鲜蛋。

老妇从分说:但我生了耳朵,不曾听得过鸡蛋可以毒死人!霍桑一边把蛋壳丢入痰盂,一边用白巾抹抹额角上的汗,含笑答道:不错,不错。

我也从来没有听得过哩。

老妇又道:若是陈腐的蛋,吃了也许会生病,但这证明是新鲜的发啊。

霍桑又点点头,不再答辩。

他向冯母安慰了几句,告诉伊那弟兄俩施救得还不算退,不一定会有性命危险。

冯好忙着要往医院里去看守成。

我们也就分别出来。

我们回到了爱文路理桑寓里,时间已近十一点钟,忽听到了几种意外的消息。

据仆人施桂告诉我们,侦探长江银林已经来过,声言医院中的检验已有了结果。

那两个人的呕吐物中都含着烈性的批毒。

那三把酒壶中,只有剩酒的一把有毒,那两把空的并无毒迹。

酒杯的情形恰正相反。

那弟兄俩的两只杯中都有毒,但那一只第三个同饮的老人的杯中却完全无毒。

据医生说,那毒性因着酒的鼓励,故而发作得更快。

至于这两个中毒的人仍没有脱出昏迷状态,是否有救,眼前还无把握。

这消息相当惊人。

霍桑也紧皱着眉头,背负着手,在室中往来踱着。

他连把好几枝白金龙纸烟化成灰烬,兀自低垂着头,默默地思索。

这件意外的案子发生时本平淡无奇,却不料内幕中真有可惊的背景。

我也曾尽力推索,却没有结果。

这两个人的中毒可是偶然的?还是有人谋害的?假使是有意的,那下毒谋害的凶手是谁?又有什么目的?一会,霍桑忽挺直了身子,丢了手中的纸烟,向我说话。

包朗,你去睡吧,不必虚费什么脑力。

我还要出去有些儿勾当。

你往哪里去?往东源酒铺里去。

要调查什么?我对于那第三个老年客人,那顶遗留的草帽,和那侍者的踌躇状态,都不能满意。

我还得去问几句。

三 苦肉计霍桑出去的时候,十一点钟已在描档地敲着。

我因着这件疑案盘踞在脑海之中,一时也不能入睡。

夜气既凉,身体上舒适得多。

我洗了一个澡,宽了衣服,赤足跟着拖鞋,躺在一张靠窗的藤椅上。

那窗外的虫声在卿卿地唱歌,和着一阵阵凉风弄叶的沙沙声音,仿佛合奏着一种幽咽细碎的雅乐。

我坐在窗口吸着纸烟,身体虽已有些疲乏,脑中的思潮却仍激荡得非常厉害。

我起初的观念,料想这两个弟兄必有一个含着阴谋毒害的意念。

就情势而论,守恒既是庶出,又非常浪费;守成和他的母亲因他如此,又欺他孤立无助,或者就发生了谋害的计划。

因为从守恒的学费仍须冯母供给,可见这兄弟俩还没有分产。

那末守成如果把这异母的哥哥守恒谋死,既可以减免不时需索的累,又可使全部的财产归他——守成——一个人独享,在情势上确有可能。

霍桑当时似乎也抱着这一种推想。

他向冯母究问守恒回家后吃过什么东西,明明也着眼在这一点上。

不过这谁想有一个显著的冲突之点。

守成怎么也会同时中毒?我起先曾默自忖度:或者那不辜的人偶一不慎。

铸成了这一个大错;或是因着别种意外的缘因,就酿成了两个人同时中毒的结果。

可是我们回寓以后,因着汪银林的消息,这推想使完全推翻。

因为他们俩既然同是在酒铺里中的毒,可见并不是家庭的阴谋。

三只酒杯中只有一只无毒,可知这案的主凶一定另有第三个人。

这个人是谁?我们虽已知道守成有一个老年的朋友,先时曾在一块儿同饮,但是这老人是个什么样人?此刻是否已经逃走?霍桑又从那里去探听?这都是不易解答的疑问。

我又推想到这阴谋的动机。

二冯的父亲既因当差役起家,难免没有怨仇。

因为逊清时的衙门差役,往往孤假虎威,欺诈压迫,无所不为,结怨的事难保没有。

莫非有什么受怨的人不能向那已故的老冯报复,故而在他的儿子们身上下毒手吗?我反复地推索,终于寻不出一个确切的理解。

直到夜半后一点多钟,我还不见霍桑回来,只得先自回房。

我因着思索过久,脑力也有些疲惫,一到床上,便即酣睡,连霍桑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曾听得。

第二天早晨,霍桑又比我先起。

在我下楼的时候,他的惯例的清晨户外运动已经完毕回来。

早餐既毕,回进了办公室,我便忙着向他发问。

霍桑,你昨夜的奔波可已有什么结果?有。

凡我所要知道的一切都已查明白了。

但我还须等待一下。

你如果能再耐心些,这案子随时有解决的可能。

我的精神自然被他这句话提振起来。

你可是已经把那第三个老年人查明了?没有。

我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但我们如果需要他,炳泉认得出这个人,以前也看见过,汪银林一定可以找得到他。

这未免太如意算盘了吧?假使这个人已经远随,汪银林难道也一定找得到?何况连这个人的姓名都不知道?我又问:那末你得到了些什么?这案子的真凶?还是那凶手犯案的目的?霍桑忽又用着迟疑的神气,低垂着头。

包朗,对不起,我还不能发表。

为什么?我要等医院里的消息。

什么样的消息?一个人死,一个人活。

唔,你在等一个人死?这有什么办法?他们两个人都中了毒,医生已在尽力施救。

我不是医生,有什么法子可以挽救?要是那两个,都不死?怎么样?那我至少必须先向医院方面证实一下,才能发表我的意见。

唔,是不是又是卖关子?这是我脑子里的猜想,并没有形成口语。

霍桑自顾自地继续:那酒铺的堂官告诉我,守成平目很和悦可亲,不像会和人结怨。

昨夜这三个人中间,守成饮酒最多,谈论也最高兴;他又时常执壶敬酒。

眼前最切要的一个问题,就是究竟是哪一个人下毒在酒壶中。

这一点我还不敢确定。

昨夜我从东源酒铺里出来以后,我还曾去见过另一个人。

这个人叫朱锦章。

你可也知道?我寻思道:他不是南京大学的化学教授吗?他时常有作品在报纸上发表的。

是吗?霍桑微笑着应道:正是,你的记忆力很好。

我和这人有一面之缘。

我料想在夏天晚上,人家睡得晚些,故而冒夜去访他。

他果然接见我。

我就把这件案子的疑问向他询问一滴铃铃!……滴铃铃!电话的铃声割断了霍桑的话,我未免有些扫兴。

我勉强立起来接活,那是德济医院里李医士打来的报告。

冯守成在天明四点钟光景已经死了。

霍桑一听这个消息,忽而挂着两手连连点着头。

他烧了一支纸烟,把身子仰靠着椅背,又把两手抱着右膝,显出很闲豫的样子。

他说:唉!果真不出我所料!现在我想我不必再往医院里去了。

我的推想已完全成立!包朗,你不必再怨我卖大子!现在你不论发任何问句,我都可以提前答复。

我高兴地答道:很好!你先告诉我谁是凶手。

冯守恒!冯守恒?可是守恒故意谋杀他的弟弟?是、他是故意谋杀的。

目的呢?是不是夺产?是。

他想独吞产业。

但守恒自己也是中毒的啊!难道这是他假装的?不,这倒不是。

假装决不能这样子真切。

并且李医士已经验明,两个人的胃中同样有毒。

那就奇了。

可是他偶然粗心,自己也误饮了有毒的M ?也不是。

地饮毒酒的时候,明确是知道的。

我还是莫名其妙,呆住了答不出话。

霍桑又说:你觉得奇怪吗?其实这就是他阴谋的狡偿处。

你想他自己既已中毒,谁再会疑信他就是下毒的人?唔,是一种苦肉计!哎!这果真是角偿的!可是也太冒险了。

假使他也因毒而死,那岂不是客人自害?包朗。

不会。

你尽放心!我可以给你保证,他决不会死。

这又难解释了。

难道守恒所饮的毒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吗?他所服的毒也许比较少些,但他另有免死的方法。

幄?什么方法?你还不明白?是啊,我当真不知道。

你总已知道了吧?是,我是知道的。

但你自己也研究过化学,总知道蛋白质有凝敛毒质的作用。

昨晚上我们在守恒的卧室中发现两个蛋壳,这蛋壳并不曾煮过,却只在热茶中烫了一烫。

因此我便成立了最初的推想。

我知道一个人若使胃中先有了蛋白质,等到毒质入胃,便能使蛋白所吸收凝聚,不会渗入血液,只需施一番呕吐的手术,毒质便能完全吐出。

在数星期前,我在中华医学杂志上见过一段新闻。

有一个女人误服毒药,幸亏那女人在中毒以前,恰巧吃过几个生鸡蛋,竟因此救了伊的性命。

所以昨晚上我一看见蛋壳,便记起那个故事,随即构成了这个推想。

唉!这故事我也听得过,原是很普通的。

那蛋壳我也一样瞧见的,可是我竟想不到把它关合到这案情上去。

霍桑吐了一口烟,把那抱着的右腿摇了几摇,微笑答道:当侦探的也是一个人‘,原没有什么超自然的神通;唯一的关键,就在能注意这种细小之点,并且肯随时随地运用他的脑力罢了。

我点头道:不错,我很佩服你的目光周瞩。

但你当时可就怀疑守恒?不。

第一步我知道这一定是家庭问题,不过还不知道谁谋害谁。

我们听得冯母说守恒浪费,我又见他的皮包中除了几件旧衣以外别无长物;因此料想他是家庭中的一个浪子。

所以若使假定守成母子为着要除去一个赘疣,故而设计把守恒谋害,原是很可能的。

同时守恒如果习于下流,因浪费而企图夺产,进而产生这个阴谋,也同样可能。

但这只是初步的假定,我还应进一步查明了守恒平日的品行,才能下确切的结论。

守恒是在南京大学读书的。

我记得朱锦章就是那大学的教授,此刻也放假在上海。

所以我就连夜赶去见他。

他果真知道守恒,说他是一个无赖的少年,平日赌博押妓,无所不为,因此欠了不少债款。

其实他在上学期已被校中斥退了。

这一点他的大母和弟弟分明还不曾知道。

他在校中时,只有化学功课还有心得。

因这一来,这案的关节又加重一点。

我听了这一番解释,前后的真相已逐渐明了。

略停一停,我又继续向霍桑质问。

我道:这样,可见你对于这件案子早已明白。

但我先前问你的时候,你怎么还叫我忍耐,不肯直截告诉我?霍桑又吐出了一串烟四,庄容道:包朗,你不能怪我。

你岂不知道,我先前所凭借的,还不过是单纯的推想?在得到实证以前,我又怎能轻易发表?我本预备到医院里去,瞧瞧守恒守成的呕吐物中是否当真含着蛋白。

你总知道人事的变幻千绪万端,推想和事实往往会有相反。

我怎能不谨慎些儿?这案子的关键,就在蛋白在什么人的腹中,才能指定那人就是正凶。

故而我打算先往医院里去证实一下,然后再发表意见。

刚才李医土的电话,报告守成已死,守恒却没有死。

我才敢确信我的难想果已成立——主谋的是守恒,不是守成。

守恒大概自己觉得浪费不堪,迟早会受家庭的嫉视,所以就先发制人。

包朗,现在你总可以明白和原谅我了吧?我谢过道:这话不错,我当真不能怪你。

这样说,这守恒确很刁恶。

他现在虽决不会死于毒药,但因着你的证实,大概还逃不掉法网吧?可是人事的变幻果真是匪夷所思的!霍桑的话立即得到了印证。

在这当儿,霍桑还没有回答,电话的铃声又一度响动,我接了一听,又是医院里来的消息。

冯守恒也死了!四 失败了这消息竟使霍桑大大地震动。

他丢了烟尾,霍的放下了抱着的右腿,仰直了身子。

他的两眼张得怕人,呆瞪瞪地凝注在地板上面。

他的额角上有汗,面颊霎时泛白,嘴唇也微微儿有些颤动。

这一种失望而惊骇的形状,我委实从来不曾见过。

唉!推想和事实往往会有相反!他刚才所解说的推想,听了原是很入情入理。

可是那不知趣的事实,竟把他的空中楼阁完全摧毁!因为如果像霍桑所料守恒是这案中的主谋的真凶,那他决不会自己毒死自己的!唉,这一次霍桑竟不幸失败了!这对于他是一个多么严重的刺激!其实我在他完全证实以前,强着他解说案由,因而他才提前发表,闹出这个岔子,我委实在也有些处分。

我也开始抹汗。

我们静寂了一会,霍桑缓缓地从衣袋中摸出一块白巾,在额角上抹了一抹,又低倒了头。

似乎羞于见我的样子。

不过他的神气似乎宁静些。

我这时只有同情,绝对没有轻视他的意思。

因为他的推想在我看来实在是致密无隙的,却不料事实的变化竟出乎意外。

那凶手究竟是谁?又有什么目的?这不可思议的疑问,我实在无从解说。

霍桑又摸出烟盒,努力吐吸,一连烧尽了三支纸烟。

约摸静寂了半个钟头,他忽而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赶到电话机前,匆匆打了一个电话。

他的语声很低,但我听得出他是打到德济医院里去的。

电话打好了,他的脸上又现出一种变态。

他大声呼道:唉!包朗,我错了!我错了!我忙答道:正是,霍桑、你当真弄错哩。

不过‘人是会错误的’。

你难得失错一次,也不必这样懊恼。

现在你可有别的新的理解?有,有的!这里面还有第三个人!可就是那邻桌上遗留草帽的人?你早些为什么不想到他?你说那漂亮少年吗?这个人我倒忘怀了。

我第二次往酒铺里去时,那堂馆炳泉告诉我,这少年曾回转去索取他的草帽。

炳泉可曾把草帽还给他?是。

他已依照我的话,把帽儿还了那少年哩。

炳泉可曾问明这少年的姓名地址?没有。

现在我们还能找寻这个人吗?找寻他做什么?这个人和此案没有关系。

唔!没有关系?是啊!我所说的第三个人,就是那个和冯氏兄弟同桌的穿黑绸长衫的老年人。

我领悟道:唉!我早就疑心他了。

我们起初不从这方面着想,却虚费许多工夫绕圈子,实在是很可惜的。

霍桑似乎没有听得,但自言自语地高声说:是的。

……冯守恒实在是那老人杀死的!我点头道:现在你既已明白,你可知道这老人是谁?我不知道。

那末我们从哪里去捕他?捕他?为什么?为什么?奇怪!这个人可以任他逍遥法外吗?霍桑忽摇头道:不必,不必。

我们用不着捕他,也没有查明这老人的必要。

这话近乎不伦不类,我不明白他的含意,不禁暗暗纳罕。

霍桑的神经会不会失常?我瞧着他道:太奇怪!霍桑,你既然说他杀人,又说不必捕他。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霍桑叹了、口气,庄容地说:这老人在事实上虽然杀人,却并不负法律的处分。

根据宗教的立场说,就是那至公无私的神,借着他的手裁判了一个恶徒罢了!这几句话太玄妙,我仍是莫名其妙。

我凝视着霍桑,难道他因着失败的缘故,刺激过度,神智果真昏乱,才有这不伦不类的话?霍桑似已瞥见了我脸上疑惑的神气,便也抬头瞧瞧我。

他重新坐下来。

他道:包朗,你还不明白?我告诉你。

那杀死守成的凶手是守恒;那守恒本身,却又死在那第三个同桌的老人的手中。

这老人好像是天秤上的破码,竟把这件事的轻重平了下来。

我们知道他们离家时只有兄弟二人。

这老人定是守成的朋友,他们大概是在路上相遇的,守成就邀他上酒楼去同饮。

老人也许说有别的事情,不能久留,曾有过一度推辞。

那时守恒在旁,大概也竭力怂恿。

因为他们如果有三个人同桌而饮,那末他们俩中毒以后,既有另一个嫌疑的人负责,守恒的计划更不容易穿破。

所以在邀饮的时候,守恒必以为这老人暂时同饮,可以助成他的计谋。

不料事实上恰正相反,竟因此丧失了他的性命。

我仍疑问他问道:怎么?照你的说法,这案子的主谋人还是那冯守恒?是不是?霍桑点点头。

是啊。

他利用了他的化学知识,预先吃了两个生鸡蛋——这一点李医师此刻已经给我证实,守恒的胃中还有残余的蛋白质,守成的胃中却没有。

他起先想利用那老人暂时坐一坐,给他做一个挡箭牌。

我们听炳泉说,老人坐了一个钟头光景就要先走,可见他另有事情,守成邀饮时,老人一定曾表示过。

守恒想利用他,当时必也帮着邀请。

谁知道老人在第一次辞退时——那是在到酒楼一小时以后——又给守成留住,又隔了半个钟头方才辞去,这才坏了守恒的大事。

因为有老人在旁,多一双眼睛,守恒不便下毒;等那老人辞去以后,守恒才将批毒悄悄地放在酒壶里,弟兄俩一同喝了,就也一同送了性命。

当前还是白茫茫的一层薄雾。

我承认我的眼力太弱,一时还看不透它的内幕。

空气非常闷热。

窗开着,可是风姨不肯光顾。

我的头部的汗液溜到我的颈项。

一会,我乘着霍桑略略停顿的机会,又提出我的疑问。

霍桑,你再说得明白些。

你说下毒的是守恒自己,而且下麦时又在那不知姓名的老人离去以后,那又与老人有什么相干?你怎么又说老人杀了守恒?霍桑直视着我,反问道:怎么?你还有这样的问句?你总也知道人们的胃的正常的消化机能,在食物入胃后三至四个小时,可以完全消化。

但有些容易消化的东西,还无需这么长的时间,蛋白质就是其中之一。

守恒在离家前就吃鸡蛋,到达酒楼的时候,离他吃鸡蛋至少总已有半个钟头。

他们在到酒楼以后,经过了一个半钟头,那老人才分离辞去,守恒才有机会下毒,那末,前后已经有两个以上的钟头——换一句话,守恒喝毒酒的时候,离他吃鸡蛋时已经间隔了两个钟头以上。

包朗,你想那时候守恒胃中的鸡蛋怎么样了?不是已经——至少是大部——消化了吗?那末它还能有吸收素素的作用吗?当然不能了!可是守恒也许是不曾彻底地明了这微妙的作用,也许是阴谋昏迷了他的脑子,一时模糊,忽视了蛋白质的时效,依旧喝他自己下毒的毒酒!你想如果当时没有那个老人,或者那老人坐一坐就走,守恒的胃中蛋白质还没有消化,他中毒后自然马上会给人送到医院里去洗胃,因着鸡蛋白的吸收作用,毒素决不会散发,他不是毫无危险,而人家决不致疑他吗?然而他的弟弟守成,因着没有鸡蛋白的收敛,必致丧命无疑。

这样他的夺产计谋不是可以安全遂行了吗?这揭露是非常微妙的,也是非常使我激动的。

我一时没有说话,静默就控制了这办公室。

闷热的空气似乎松舒些。

霍桑的面客仍非常庄肃。

我不知他的思绪又漾到了哪一方面。

我说:这样看,这老人的确是无形地杀死了这个阴谋的冯守恒。

霍桑点点头。

对,可是他是完全无罪的。

‘那末,你的推想仍旧没有错。

你到底不曾失败。

不,这不能不算是我的失败。

守恒的死完全不在我的推想的范围之内。

这里面只多了一重曲折,也怪不得你。

至少我的结论是过早的,下得太迅速。

这就违反了科学态度。

包朗,我决不能宽恕我自己,你如果要把它发表出来,应得列入失败的一类中。

我又沉默了。

他的所谓过早,我至少也得担负一半的责任,可是我也用不着向我的朋友认错,我知道认了他也不会接受。

我自言自语地说:那冯老太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要怎样伤感哩。

霍桑突然抬头说:包朗,这是不值得你寄予同情的。

我们的传统的‘因果’观念,决不是单纯的迷信,‘种瓜得瓜’,尽合得上科学的因果律。

冯守成的父亲用什么方法挣得他的家产,用不着费什么注解。

现在守恒是个刁恶的浪子,守成也是个专诚消费的烟鬼。

社会上少了他们,决不是损失!你不值得为他们伤感。

我辩道:不,我当然不是为这样的人伤感。

我想到那冯老——霍桑突然立起来。

好了。

包朗,别再空谈。

汪银林也许正在等我们的消息。

我们得马上去看看他。

走。

他从衣架上拿下了两顶草帽,一顶给我,一顶自己戴在头上,拉着我走出去。

< 全文完>正文 毋宁死更新时间:2008-4-8 11:04:24 本章字数:13550一、失踪这是若干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和霍桑还住在苏城。

初冬的雨夜,北风呼啸,越到晚上越是寒冷。

突然有一个客人来访我的朋友。

客人年约四十岁左右,穿着深颜色花绸的厚裘皮袍,十分大方。

他乘轿子来,衣服鞋子都没有湿,但是面无血色,身体微微抖动,似乎十分怕冷。

我冷眼瞧着,他的这种神态。

并非全是为了寒冷的缘故,一半是因忧虑所致。

客人先自我介绍,说姓何名芝贝,是苏城的税务局长,接着就匆忙地说明他的来意。

霍先生,我冒昧得很,晚上到这里来,实在有桩十分紧迫的事,非得到先生的帮助不可。

我久闻先生大名,屡破奇案,肯帮助失意的人,社会人士有口皆碑。

现在——霍桑不等他说下去,就插话道:何先生,如果有什么事见教,请直言。

只要力所能及。

一定从命。

何听见此话后。

曾两次想说又停,脸上泛红,似乎有些羞于启口。

霍桑又说道:不要有顾虑,但说无妨。

又指着我道:这是我的好友包朗先生,常常帮助我办理案件:他是一个正直的君子。

你如果有涉及到一些幽秘的事,我俩都会保守秘密,请不必过虑。

何芝贝有些羞惭而脸红。

他说道:甚好。

这件事涉及到我的不肖女儿,因此不得不希望两位保守秘密。

明天是我女儿黛影的婚期,而今天伊却失踪了!客人顿了一顿,用他的懊丧的两眼盯住我的朋友,似乎在窥测他的反应怎样?霍桑垂着头静听,并不立即有所表示,于是客人继续说下去。

我的女儿已许配给田厅长的儿子少芹。

少芹倜傥风流,年轻貌美。

他的父亲田震东在政界颇有声望,家产盈万,司前街的那座三层楼洋房就是他的私邸。

像这样的门弟,我的女儿许配给他,可算得良缘了。

不料祸变之来,出入意外,留影恰巧在这个时候出走了!霍桑的头慢慢地拾起来。

注视着客人。

我听了也有些震动,私自想:目前自由之风很盛,这个女子在临近婚期而出走,要不也是爱慕自由,不满于父母作主的婚姻吗?霍桑皱皱双眉,淡然答道:先生来此,是不是委托我立即去寻觅你的女儿?然而像这样的细小事,我很不愿意参与。

何芝贝急道:霍先生,幸勿拒绝,事情虽然小,但情节奇特。

我女儿的失踪,开始我也弄不清其所以然,到现在再回想,还令人怀疑这好像是一种幻变!霍桑的想法稍有些松动,他掀一掀双眉,说道:你说什么?我女儿起初对于这桩婚事是不同意的,曾好几次提出抗议。

因此我暗下派了两个人监视伊。

我女儿逃脱后,这两个人还没有觉察,好像我女儿有隐身术。

这确实奇怪。

竟有这等事?不仅如此。

我家有前后两扇门,后门加锁,钥匙由我亲自掌管。

前门有看门的人。

胡兴和帮喜等两个仆人一同看守,事情发觉以后,门上面的锁,锁得一如既往,而看守前门的三个人都说没有看见伊出去。

此岂非她咄咄怪事?霍桑听到这里,似乎已被引起他的好奇心。

他搓搓双手,目光闪烁。

客人则睁着眼睛对着他,好像急于盼望得到我朋友的许诺。

霍桑问道:先生方才所言,有两个人在暗中监视。

他们是谁?这两个人,一是我的外甥女慧侠。

伊在三天前跟随我的妹妹从常州来参加婚礼。

我交给她监视的职责。

也因为伊和我女儿年龄相仿,可以常在我女儿房中陪伴,随时侦察而不致引起我女儿的疑心。

另外一人是胡兴,他为人诚实可靠,所以我秘密告诉他,不要让我女儿擅自外出。

事后我问他,他肯定地回答说没有看见。

至于其他男女仆人也众口一词,不但没有看见篱影出走,也没有看见伊下楼来。

这种种情境实在使人百索不得其解。

霍桑惊讶地说道:这确实奇怪,不知令爱的闺房处在楼房中的什么位置。

房间中有没有通向街道的窗?何想了一想说:我家房屋共有三进。

我女儿居住在第二进的正楼,正好是全房屋的正中,因此,我女儿的卧室中没有通向街道的窗。

其他房间里面有没有?二楼藏书室里有一扇窗,窗外是一条小巷。

但是窗离地面约有二丈高,如果说篱影跃窗而出,那决无其事。

霍桑眨一眨眼,问道,果然这样吗?先生凭什么而确信令爱肯定不从窗口逃遁?来客坚决地答道:我女儿无此胆力,所以我判断伊不会走这一着。

况且事后我曾查看过这扇窗,窗栓得好好的,丝毫没有可疑之处。

如果屋里有帮助的人,那末事后也可以将窗栓闩上——何芝贝突然摇手阻止霍桑说下去:不,不!霍先生,请勿拘泥!窗关了好久,窗栏里积了灰尘,除非一跃而下,如果利用绳索系下来,也应该留下痕迹。

但是经我仔细观察,没有见到可疑的地方。

霍桑低了头一言不发,我就插话解围。

我说道:后门怎样?会不会用第二把钥匙偷偷地开锁?何说道:不可能。

后门的锁是最新式的耶尔牌,肯定无人能够仿制钥匙。

况且从后门出去,必须经过厨房,厨房里仆役很多,难道没有一个人看见?霍桑突然说道:那末令爱也许还没有离开屋子,现在还隐匿在某幽密的地方。

何说道:这也不是。

我在上灯时,听说女儿失踪,马上就到处搜寻,到现在已经有一个小时,几乎搜遍全屋,无论是地下室、空房间,一一亲自看过都没有发现踪迹。

霍桑皱皱眉头说道:如果如此,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了!房间里稍静一下,霍桑又说道:依我看来,还有一点已足够说明令爱失踪的由来。

这是什么?那些受命监视的人可能已被令爱所买通了。

何犹豫一下,说道:按情而记,这一点确近乎人情,但是看看事实,又不能没有怀疑。

试想受命监视伊的有两个人,一是我的外甥女慧侠,另一个是我看门的胡兴,但这两个人的地位悬殊,万无接近之理。

我女儿如果和伊的表姐相策谋,还可以说得通;然而前门有胡兴严加把守,用什么方法打通这一关?假使说有可能,那末胡兴以外还有守门的另外两人和其他仆人,势必都打通不可。

如果是这样,我女儿有什么神通能掩盖众人的口呢?霍桑突然跃起身来,说道:奇哉,奇哉!令爱的失踪的确玄之又玄,使人无从着想。

他略顿一顿,忽然对着我看。

包朗,你认为怎样?有意见吗?我呐呐然答道:这件事情,就表面而论,固然是一桩寻常的失踪案件,但是看看情节幻秘,实在困人头脑。

何芝贝拱拱手,说道:先生既然也认为奇怪,就请勿再吝惜此行。

这件事对于我的利害关系甚大。

因为在这一宵中间,如果无法使我的女儿回来,明天彩轿临门,我又怎样应付?这不单丧失了我的信誉,使我在社会上蒙受羞惭,就是我未来的地位也发发难保了。

田厅长是我的上峰,拉一把,推一手都在他的手掌之中。

况且我女儿失踪,合家惶恐不安,我的外甥女慧侠也因此事而得病。

一门喜庆,转瞬间忽成意外的灾难。

要转祸为安,全仗先生的大力。

如果事情办成功,我决不吝惜优厚的酬谢。

霍桑在房中徘徊,等来客的话说完,忽停足回过头来。

你外甥女怎么会得病?伊对于令爱的失踪说些什么话?伊说今日午后陪伴我女儿,一步都没有离开。

薄暮时分,伊感到有些伯冷,才走出房门到我妹妹的房中去取一条围巾。

我妹妹住在第二进左厢房的楼上,离开我女儿的卧室不远。

不料我的外甥返回时,房中已空。

桌上留一纸条,我的女儿已出走了。

何说到这里,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小方白色洋纸,他将纸展开,递给霍桑。

纸上仅有毋宁死三个字,字迹很潦草,一看就知道是在匆忙之中写就的。

这三个字是法国人罗曼罗兰的不自由,毋宁死的那句名言的下半截,是当时我国人笔尖口头上的流行话。

推测它的涵义,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这女子也是一个反抗旧式婚姻者。

霍桑问道:这是令爱的手迹吗?何芝贝道:对,我能辨认得出。

霍先生,请就这三个字分析一下,我女儿会不会有其他变卦?霍桑脸色有些改变,沉吟一下然后说道:这也难下判断。

接着又问:你府上有井吗?有,井在厨房间前面,刚才我已派人去查看,没有看见什么。

客人咬着嘴唇,两只手伸在衣袖里,垂下他的双目,发出恨恨的怨声。

黛影如果自寻短见,而死在我的家门里面,也无可怜恤,现在就怕丑名外扬,使我无容身之地。

我暗自揣度,何芝贝这个人把自己的颜脸看得比他女儿的生命还重,这不只是观念错误,而且是居心也太忍。

霍桑低下头沉默了一下,才慢慢地回话。

霍桑道:从种种迹象看,令爱失踪的根由,恐怕是不满意你作主的婚姻。

伊或许已另有心上人了,是吗?何脸朝天,脸色泛红,呐呐然答道:当然——从情况判断,固然不外于此,不过想不到受了九年的新教育,结果竟然到这一地步!我只能怨恨我自己了!霍桑微微一笑,并不立刻回答,抬头看电灯,闭上口,叹气。

房中就静默片刻。

我默思把这件事归罪于教育,实在不公平。

按情而论,要不是何某为了高攀而夺去他女儿的自由,迫到如此地步,就不会酿成大祸了。

何某的确应该平分这个罪责。

霍桑又问道:令爱的心上人,究竟是谁,你可知道?如果知道,就不怕没有着手之处了。

他摇摇头说:我就是不知道。

先生家中有人知道否?事后我曾经问遍各人,都没有听到这个消息。

就连我的外甥女,陪伴了三天,也曾经悄悄地微词相问,而我的女儿绝口不谈。

果然如此,那末不得不另外找着手之处了。

何芝贝忽取出一张像片,说道:这就是我女儿黛影的肖像。

看了像片去找,希望先生能成功。

霍桑道:不错,现在我所顾虑的是时间匆促,一时间实在不知何所适从呀。

霍桑招呼我一起观看照片。

是四寸大的,上有一妙龄女子,丰姿绝美。

穿白色衫,黑色裙。

装饰朴素淡雅,还没有沾染上世俗女子的那种争艳斗奇的恶习惯。

霍桑又问何道:令援今年几岁了?何说道:十九岁,比我外甥女慧侠仅小五个月。

这张照片是今年所摄的吗?对的,像片上是初秋时的装束。

今天伊出去身穿蓝色缎子的裘皮袄。

霍桑点点头,取过像片,放在口袋中,说道:这张像片暂存在我这里,谅不见怪。

现在还有几件事希望先生实说。

何立即应声道:可以,能得到先生的相助,敢不从命。

令爱的婚事缔约有多久?今年春天订婚。

当订婚时候,令爱的意见怎样?伊立即表示反对,后来经我要力劝,幸末决裂。

后来伊就默许,而不再反抗吗?并不如此。

每一次涉及婚事伊就起而争执。

就是三天前我妹妹从常州来,伊还极力请求姑母帮助毁这婚约。

我怕出什么事,才派人监视。

令妹对于这一着,有什么意见?我妹妹做事犹豫,缺乏决断。

听了我女儿的请求后,相当同情,因此曾替我女儿讲过话。

然而事到今天,木已成舟,万无撕毁婚约的道理,所以我严加拒绝。

霍桑点点头,稍沉默一下,又说道:我还有一句话要请教,先生除了女公子外,还生有子女否?何说道:还有一个幼儿,名叫鸣升,才九岁。

够了。

现在请先生先回去,我们随后就到。

等一会儿见到令外甥女时,我还要向伊请教一二,请先生打一个招呼。

何踌躇了一下,说道:因为我盘问我的外甥女,伊已受惊病例,烧得很高。

先生想问问伊,我恐怕再度却起伊的惊恐,在我妹妹那里就难以交代了。

霍桑说:知道了。

我的话十分简洁,请先生不要过虑。

现在请告诉我尊府的地址。

何告诉了我们地址,一躬到地而后告别。

霍桑随即叫施佳准备两肩轿子。

当时苏城的交通虽然有车辆,但以城外为限,城内则依赖驴马船轿。

夜间下雨不宜骑驴马,因此除乘轿以外,没有其他交通工具。

我和霍桑都取来了外衣及雨衣。

等衣服穿好而轿还迟迟没有来。

我问霍桑:这案件你有没有头绪?霍桑道:现在还难说。

他搓搓手,皱起了眉头。

我又道:你有什么犹豫?我不知道该从何而断?这什么意思?木是其他。

现在黛影的父亲委托我寻找伊,假使我得到,则势必仍旧嫁给田某。

如果这样,岂不是我帮了这小官僚的忙而夺去了他女儿的自由吗?你也认为这个女子的失踪是由于反抗旧式婚姻而争自由吗?当然,事情很明显,留下三个字,就足以证明了。

我惧然有悟,说道:你的话对极了。

时代趋新,旧的婚姻制度也应该加以改革。

我愿你当自由的保障而不是助纣为虐。

霍桑低沉地答道:当然如此。

但自由也应有一定的轨范。

假使是漫无限制,一开始就不顾人格凭一时情感衡动而盲从私奔的人,这也不是我所取的。

我说道:然而你猜想,这个女子是属于不知检点的人吗?还是——我的话还没说完,施桂突然进来,报告轿子已到。

霍桑就说:包朗,走吧。

你的这个问题暂且搁一搁,不作回答。

实际上这时候单凭想象,我也不能答复。

二、病女何芝贝的家在侍骑巷,离开我们的寓所不远,轿子二十分钟就到了。

我们走进去时,看门的老仆人鞠躬相迎,并引导我们到一间灯光灿亮的书房里去。

我知道这老者就是胡兴。

他年约六十,穿黑色棉袍,面貌诚朴,不像狡诈之辈。

霍桑将帽子放在书房内后,就再走出书房,唤胡兴来私下交谈。

我独自留在书房,静候主人出见,这时候已有人到内室去通报了。

书房成长方形,室内陈设精雅,满壁书画,都出自近代名家之手。

几桌间参差布置着彝鼎古玩,在电灯光的照射下,更觉得琳琅满目,墙壁上悬挂着几帧照片。

一帧是主人何芝贝的父亲戴翎顶冠作满清装束,很是刺目。

近窗放置一架大风琴,琴盖上面有一天蓝色的瓷瓶插着几枝月季花,嫣红悦目。

瓷瓶旁边有一银边像片架。

像片上是个少女。

一坐一立,风致娟好。

虽然两人姿态衣装不样,但是面貌相同,似乎是黛影的化身像片。

这时候好的年轻人常常喜欢利用摄影术的技巧在一帧照片上化身为二,我也曾经戏摄过一帧。

隔了相当时间,霍桑进来,从我身背后叫我。

我应声回顾,见霍桑方运目向四面观看。

我问他道:胡兴怎么说?霍桑道:胡兴说从前门出入的人虽然多。

但是他全神专注,以防女公子外出。

他绝口说没有看见伊出去。

你认为他的话可信否?我瞧他的神态,似乎不在说谎。

况且我已经观索过后门了。

怎样?依旧没有可疑的形迹。

你何不再去搜索一次?那女子会不会还隐匿在这屋子中?霍桑摇摇头,说道:这有什么好处?是一个人,又不足一粒芥菜子一枚绣花针,可以被深藏起来。

况且何芝贝不是说遍搜过了吗?何芝贝走进书房,霍桑略谈几句就提出要见见慧侠。

何既十分恭敬又相当不安寸地说道:我的外甥女正在就医之中,先生不妨问问医生,他能否同意先生得询问。

霍桑点点头说道:可以,请引导我们上楼。

何芝贝同意,就领我们上去。

走到一房间门口,何刚准备进室又让开,有一穿西装的中年男子,手提皮包从里面出来。

他就是医生。

何问道:先生,病不碍吗?医生说道:不妨害,热度已退尽,但是这时候神志还没有清,是受了惊恐而引起的。

霍桑接口道:究属什么疾病?怔仲头昏,服药后可以逐渐好起来。

现在能不能容许我们和伊谈几句话?这没有关系,但是要少讲一些。

霍桑表示感谢,医生告别。

接着何芝贝首先走进去,我们跟随他入内。

这间房处在左厢的楼上,也是成长方形。

室中有电灯,但灯光暗淡。

室内陈设简单,却很整洁有方。

朝窗一面放一张榻,素色的帐子半垂着。

榻前面坐着一个中年妇女,着深青色缎料狐裘外衣,脸色苍白。

后来我知道,她就是慧侠的母亲,何芝贝的妹妹。

当我们走进去时,那妇人傲慢少礼,坐着不打招呼,似乎不十分欢迎我们。

霍桑置之不顾,轻轻地走到床的前面。

我跟在他后面,瞧见帐子里面坐着一个妙龄女子,着黑缎子裘皮袄,头领上裹一块白纱毛巾,两脸微红,这是因为发热头痛的缘故。

霍桑鞠一躬,轻轻地说:女士,请原谅。

我有几句话相问,希望见答。

那女子将脸侧向里面,看样子在害羞。

没有多时,开始用常州土音回答,声音低而讲得很慢。

先生,有什么要问?我想问问令表妹黛影失踪的事。

我已经详细讲给姑丈听了。

这我知道,令表妹的房间中,除了你以外,有没有其他人?还有小佣人兰屏。

这个小佣人是不是专供差遣使唤的?是的。

那末你要取围巾,为什么不差这小佣人去?兰屏不在那里,受我表妹的差遣下楼去拿茶。

我因为没有人可使唤,所以自己来取围巾的。

你离开表妹就直接到这室中来的吗?女子点点头,然后回头瞧榻前的母亲说道:这时候我妈妈在房中。

霍桑就对那妇人说道:夫人,请见谅。

那时候令媛到这里来大约是几点钟?妇人慢慢地说道:好像近五点钟。

霍桑道:令援进来后,约留多少时间才离开?妇人低声说道:伊来向我索取围巾,我取给伊,所需时间甚短,但是我不能确切说出什么时刻。

少女插话道:至多不超过十分钟。

霍桑说道:你回到你的表妹的寝室中,室内已经没有人了吗?慧侠说道:对,我只见桌上留下‘毋宁死’三个字。

我大为惊异,当退身出来时,方始瞧见兰屏送茶进来。

我问伊有没有看见小姐下楼,伊惊恐地瞧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的表妹就在那时候失踪的。

霍桑且听且不时点头,用手抚着下巴在沉思着,一会儿再仰面往上瞧。

霍桑问道:还有一句话,你和表妹往日也时常见面吗?少女摇摇头道:没有。

伊所交往的人中,你能否指出一二人来?我无可奉告。

因为我们既然两地相隔,平时极少见面的机会,只有乘假期有空,我表妹到常州偶尔聚聚。

伊的交友,我一无所知。

霍桑再鞠一躬,说道:谢谢女士的见告,请保重,不要为这桩事担忧,令表妹事我自能处置。

我们下得楼来,重复回到书房中拿帽子。

霍桑先进去,相隔几小步,何芝贝也走进来了。

何问道:霍先生,有线索吗?要知道我女儿的得失,关系重大,姑且不论其他,但是一想到吉期就在眼前,我将怎样对付呢?霍桑徐徐答道:让我略加探索,如有所得,就可答复你的所请。

能不能在今晚解决?可以,现在已经九时半了,时间十分短促,当然我必尽力而为之。

谢谢先生。

如果能找到我女儿,决不忘厚报,但是希望先生们保守秘密。

我们固然能保守秘密,但是先生家中仆人们都知道这失踪事,先生也应该加以防备。

霍桑话毕,缓缓地从怀中取出黛影的那帧像片再一次审视一遍,对我说道:我的朋友,请你先乘矫回家。

我说道:你又要到哪里去?霍桑道:我还要探问一番,不需要轿子,可代我回绝了罢。

霍桑说完话,略点点头,立即戴帽匆匆离去。

我回到寓所,静静地思索,这桩案子虽然平凡,从现在的情势而论,要彻底查明真相,短时间也使不上力。

那女子的失踪情节很奇怪,或逃走,或藏匿,或则已投井自寻,很难判断。

这三种可能,都有相似的地方,而都得不到确证,因此我不敢贸贸然加以裁决。

然而这一方面,霍桑断断不会像我这样愚昧,他必有独到的见解。

揣度他临行时所说探问一番的话,似乎他确知少女已经外逃,所以外出侦访,我想那少女如果是外逃,凭什么法术脱身的呢?从形势判断,二楼藏书室的那扇窗是关键。

可是霍桑没有加以查察,这会不会是他的疏忽?况且在这个昏黑的雨夜,难找痕迹,少女既已逃走,藏迹在什么地方呢?是远是近?霍桑又怎么知道呢?时间匆促,要在今天晚上结束这桩案子,霍桑此行果真能奏效吗?我继续思索,终得不到解释,越想越烦闷,只得吸纸烟解闷。

夜深雨骤,雨点打在窗上发出冬冬声,更加助长了寒冷的气氛。

大约坐了一小时,霍桑才跟舱归来。

我瞧见他被雨打得满身淋漓,十分狼狈。

霍桑问道:何芝贝还没有来吗?我道:没有,他为什么要来?方才我打电话叫他来,估计他会立刻就到。

你为什么打电话叫他,是不是这件事已有眉目了?确实如此。

我大为惊喜,急急乎问他:能不能让我听一听?霍桑卸下他的雨衣答道:请你稍微耐心一下,我先要试一试我的小提琴。

我不再开口,默想他虽不讲,可是事情成败可以从琴声的节奏和旋律中听出来。

我的朋友有一个奇癖,每当胸中有忧乐,往往把它寄托在琴弦之中。

我集中注意力加以分辨,或喜或忧,往往被我猜中。

这时候琴声响亮,音铿锵,节拍快速,充满着欢乐的旋律。

我知道这是他愉的表现。

他离开我只有一小时,是什么办法使他奏功回呢?琴声嘎然而止,霍桑放开嗓子高声唤叫。

施桂,你没听见叩门声吗?快请客人进来。

数分钟后,施佳果然引一个人进来,他就是何芝贝。

何进来后瞪着双目看我们,脸色惶恐不安。

霍先生,事情办得怎样?有收获。

已找到我女儿了吗?是的。

现在在哪里?霍桑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只得到令援的踪迹。

请容许我再问一句话。

明日什么时候来迎娶?何极度喜悦而有些抖动,说道:上午九时。

霍桑忽而将目光对着我,皱皱眉头,说道:唉,包朗,这中间还有一个难题,我实在无法解决,怎么办呢!何急问道:究竟什么事?为何不说说清楚。

霍桑说道:没有什么。

我虽得到了令援的踪迹,但是最早也得在明天中午才能回来。

何惊惧地说道:这又为了什么?先生不能使伊早点归来吗?霍桑摇摇头,说道:不,我不能。

请先生自己安排,恕我不能代劳了。

三、退婚翌日早晨,天放晴。

但是比昨天晚上还冷。

我醒得很早,或许是昨夜的事,不仅是何芝贝带着疑问回去,就是我也同样被闷在葫芦当中。

霍桑只用了一个小时,竟能得到那女子,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事实证明霍桑出去不乘轿而徒步,似乎那女子就在近处,所以能一寻就到。

他既找到女子,又何必推迟到中午方始归来?莫非那女子已经远飚而不在苏城了吗?如果是这样,霍桑又怎能如此自信,立刻讲已经获得女子的行踪?化一个小时的功夫,势必没有和女子见面,他究竟根据什么而这样讲的?我的疑潮回旋往复,还是得不到一些眉目,想问问霍桑,此刻他正依照他平时的习惯,在园中作户外运动。

到九点钟,霍桑方始进来。

我刚想问他,忽见施挂跟在他后面进来,送—封信给霍桑。

霍桑坐下来。

拆开信封看信,笑道:我早已料到他必定走这一着。

现在果然如此!我惊奇地说道:你说什么?这封信是谁给你的?霍桑不回答,但将信授给我。

我接过来就看。

信中写道:霍桑先生大鉴:失踪之耗不幸已为田家所风闻,今晨特请媒人来寓解除婚约,此事盖作罢论矣。

磋夫!抚育十九载,恩德末报,而反贻我以毕生莫涤之耻!生女如此,夫复何言?今特函告先生,请勿复以此事为怀,盖父女恩谊至此已绝,或归或否,听其自然可也。

何芝贝启我说道:看了这封信,不幸,你竟劳而无功了。

霍桑起立,整一整衣冠,答道:你所讲的功是指什么?我治理案件,又何尝有居功的念头?但求问心无愧就足够了。

不要多讲,何不和我一起去?我说道:到哪里去?霍桑道:到何家去结束这桩案子。

我不说什么,就跟他走。

这时候太阳光已晒满街,但道路还是冰滑难行。

约二十分钟,我们才走到何家。

见面后只见何芝贝哭丧着脸。

他说道:我不幸,遭此奇辱,又劳你的步到这里来。

霍桑笑道:先生,什么事不幸?婚姻大事,选择门第并非是首要的事,相女婿则不得不谨慎。

现在田家断绝婚姻,说是不幸,倒不如说是大幸。

先生又为何如此忧抑啊?何板着脸,说道:先生的话,什么意思?霍桑道:那个田某的儿子田少芹,靠他父亲的权势,吃喝膘赌无所不为,真是一个无赖。

先生没有听说过吗?何芝贝有些羞惭而脸红,说道:不,我的确没有听到他是这样的道德败坏。

然而先生又怎样知道的?昨晚我化了一小时的功夫,去访问而知道的。

这是确实的吗?哪能不确?昨晚我到司前街去。

从少芹家的邻居口中知道的。

唉!像少芹这样的堕落,怎能期望他有所成就呢?这一次断绝婚姻,为令爱终身计,岂不是不幸中的大幸吗?我听到这里,方始知道霍桑昨晚之行,是去探询田家的情形。

但是少女的踪迹又怎样探知的?莫非霍桑有分身术,他是双管齐下的吗?何芝贝沉默很长时间,方始叹息地说道:虽然这田家于是堕落了,而我的女儿又怎样呢?先生纵然尽力劝慰,我终无颜见人呀!霍桑立即说道:为什么如此呢?令援未尝有失德的事发生。

伊已经出走,谁敢担保没有其他事?我敢担保。

有什么可以证明?要请你自己作证。

何惊讶地说道:我不明白先生的话。

莫非已找到我的女儿,是特地为伊来说情的吗?霍桑说道:今天我是送伊归来的。

唉!伊将什么时候归来?伊早已回来了。

何芝贝惊异地说道:没有呀。

现在在哪里?霍桑笑着说:伊现在还睡在左厢楼上的帐子中,估计神志已经清醒了。

何芝贝听到这里,两眼大睁,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霍桑又说:跟先生实说了吧。

令援始终没有离开此屋,不过化妆成你外甥女慧侠得外形,当你在惊慌之余,没有仔细察看,被伊蒙混过去了。

现在你也无庸惊疑。

但是有一句话,希望先生采纳。

婚姻大事关系到一生的幸福。

父母包办,有违潮流,况且以父母个人的利益作为择婿的标准,更是不足为训了。

唉,凭令媛的才貌不怕找不到好女婿,我敢预先祝贺你。

我要告辞了,后会有期。

霍桑起立走向书房门又停足说道:令媛心神不定,现在先生可以前去将事情经过说清楚,一叙天伦之乐。

这桩案子如此结局,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天回寓所后,吃罢午膳,我极力请霍桑剖析说明其中的奥秘。

霍桑点火吸烟,笑道:这案子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奥秘、就是你不细心,没有能看出我的行径。

我初听见何的话,就感觉到少女未必外出,但是想到门户严守,窗栏留尘,况且那些仆人众口一词,都说没有瞧见伊出去,这些都是确证。

到了何家,我瞧见琴上那张双美像片,就想到少女或许已经乔装出走。

因为像片中的两个少女容貌酷似,必有血统关系。

因而知道其中一人是黛影,另一人是伊的表姐慧侠。

我插言道:唉,像片上竟是两个人吗?我初以为是一个人的化身像。

霍桑道:不,她们两人虽很相似,究竟有区别。

黛影的下巴比较丰满,慧侠则有些瘦削,况且头发有高低之分。

你不细细地看才把她们当一个人。

我既然瞧见慧侠,除了听语音外,又见伊头上缠着白纱毛巾,又得到一个破绽,伊裹毛巾,佯为发热头痛,实际上是要掩遮伊的低的头发。

而且据医生说,热已退尽,可见生病是伪装。

于是我知道伊实在不是慧侠,而是黛影乔装改扮的。

我恍然大悟,说道:对了。

我听伊说话带着生硬的常州土音。

霍桑道:的确如此。

伊的说话往往夹杂着吴语口音。

因为这两点。

我才知道是桃代李僵,但是还不敢断然下结论。

到下楼重迈书房时,我将藏好的像片和琴上的加以比较,方始确信出走的并非黛影,而留在床上的才是黛影啊!我听到这里,不觉有些自咎,说道:我实在糊涂!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发觉?然而你昨晚既已知道,为什么又不讲清楚?霍桑严肃地说道:包朗,怎么自相矛盾起来?你不是要我做自由的保障吗?我才明白过来,说道:这是你故意留难,想阻止这桩婚事的成功,是吗?的确如此。

黛影是一个纯洁的女子。

伊的父亲想保持他的禄位,就把女儿作为献媚获宠的本钱,这是原始时代把女子看成是财物的陋俗。

嚣影不嫌伊的父亲的所为,要保全婚姻的自由,用心良苦,我怎能不成全伊呢?你得话很对,我佩服你得用心。

然而她们的策谋也很险呀。

是的,因此我也想到要有后援。

谁能援助你?慧侠的母亲,就是黛影的姑母。

真的吗?不错。

怎么知道的?只要看我们走进去时。

慧侠的母亲傲不为礼,就是顾虑我们可能看透他们的隐秘,所以用憎恶不礼貌的态度待人。

否则慧侠是伊的亲生女儿,陪同在床边,不像何芝贝那样的惊魂不定,也不致于辨不出人来。

我点点头说道:我相信,这样的分忻也近情理。

从你的角度考虑,黛影拒婚,是否伊已有了意中人?霍桑说道:这一点还难说。

不论有或无,少女的态度很明朗。

田姓儿子的无赖行为,少女必有所闻,拒婚是合情合理。

我说道:还有一点,那个慧侠现在又在哪里呢?霍桑低声说道:大概已回常州,否则躲藏在附近亲友的家中。

我们不久就能得到消息的。

然而当伊出门时,为什么不被旁人所怀疑?伊不像黛影那样被人监视着,本来是自由的。

况且事后大家所传的,只知道黛影已失踪而不是慧侠失踪。

要究的仍旧是留影而木是慧侠,其他人又怎能怀疑到伊身上?更进一层讲,我说慧侠这个女子必定绝顶聪明。

不讲其他,就是化装一计,恐怕也是出于伊的主谋。

真的吗?这一点有解释吗?霍桑来不及回答我的问话,施佳递一封信进来。

霍桑接过来读一遍,将信授给我。

包朗,读这封信,就可代我回答了。

我将信拿过来一看,是何芝贝发的,表示谢意,并且说明原由。

信上说方才得到他外甥女从常州寄来的信,承认这件事,伊是主谋,实在为了怜恤表妹不愿嫁给那个恶少的意志,于是想出这个化身的秘策,以便阻挡那婚事,表明伊的心迹。

黛影虽然意思有一理想的丈夫。

然而还没有选中。

因此现在并无留恋的人。

霍桑吐一口烟,样子很得意。

怎样?我的话不是说对了吗?我到这一地步,没有什么话再好说的,就说道:超人的智力,我的朋友呀!你真不愧是大侦探了。

霍桑立刻挺立着,挥动他夹纸烟的手,说道:包朗,不要过于夸奖,我要作一些菲薄的贡献,为社会服务。

凡是暴皮阴险之徒,我必加以揭发,使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如果是不合时代的制度礼教,我也要加以抨击而摧毁它!对于有反抗封建的精神像慧侠、黛影那样的人,我们也应该表示同情。

包朗,今天和你约定,以此为目标,作为我毕生服务的准则。

这件事是小试的开端呀。

< 全文完>正文 项圈的变幻更新时间:2008-4-8 11:17:43 本章字数:12477一、项圈与表链在我的许多朋友和那些见面时照例点头实际上还够不上称朋友的人们中,很有几个类似小说憎恶者的相好。

他们常有一种近乎讥讽的见解:小说中的悲欢离合的情节往往曲折幻复得使读者休目惊心,尤其是侦探小说,其实都是出于作者的想象,都是作者的故弄手段,事实上决不致如此。

这种议论的来由是否因着他们对于小说有什么特殊的恶感,故意要贬损小说的价值,我固然不得而知,但我敢证明,这见解实在是错误的。

凡稍有些阅世经验的人,大概总可以承认事实的离奇往往会超出理想的范畴。

一件事情时常会迷离扑朔得使人无从猜测它的结局。

这种事我经历得已多,并不算得稀罕。

此刻所记的一案,也就是一个显明的例证。

那是九月十三日的清早。

新秋的早晨,空气清凉而疏爽,使人精神上感到一种爽豁舒畅的愉快。

早餐完了之后,我和霍桑一块儿默默地坐在办事室中。

书桌的一角,一枝新折的雁来红在一只铜瓶中骚然弄姿。

壁炉檐上的小瓷钟在滴答滴答地响。

送报的已经把几份报纸送进来。

霍桑并不浏览,冗自靠着那张磨擦得光滑的藤椅,衔着纸烟缓缓地吸着。

他的目光瞧着古铜瓶中的红叶,不过不像是在欣赏。

我知道这几天他闲着没事,大概已有些耐不住。

连日的报纸上又都是些混乱扰攘的新闻,更觉使人无聊。

虽然如此,我仍将书桌上的报纸取了一份,借此消遣一回。

我正翻开了专电栏,忽听得霍桑喃喃地说着:九点钟过三分了。

我的眼光从报纸上端透出去,瞧见他的双眉紧锁,脸上现着焦灼的神气。

我问道:你可是等什么人来?他点头道:是。

汪银林昨夜里有电话来,说今天九点钟来见我。

有什么案子来请教你?他虽没有说明,但我相信他‘无事不登三宝殿’。

晤,这也怪不得你。

这几天你——霍桑突然从藤椅上仰直了身子,一手从嘴里取下了烟尾,使我不由不住口。

他止住我:且住!外边有人来哩。

我果真听得开门的声音,料想是汪银林来了。

施桂传进一张名刺来。

不是。

我接过名片一瞧,片上印着南京公学理化专科教员高亚子。

我觉得这个人并不相识。

霍桑的眼光只在那名片上一瞥,早射向办事室的门口去。

来客已站在门口,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西装少年。

他穿一套白色柳条法兰绒的衣裤,圆角的短褂,阔大的裤脚,式样很入时。

他的足上的一双白鹿皮靴子也是崭新的。

但是他的蓝绸的领带扣结得不整齐。

他的草帽拿在手中,露出那本来膏泽的头发也蓬乱不曾梳理。

我瞧他的脸部,更显露着惊慌的神气。

他的黑眉美目位置原很挺秀,这时面颊上却惨白无血;两眼张大,瞧人时目光直视。

并且眶圈上还泛出些黑色,分明是失睡的征象。

他从门口里跨进了一步,一手执着草帽,一手插在外褂袋里,向霍桑微微地鞠躬。

霍桑和我都立起来,来客说:霍先生,我认得你。

五年前你给我们学校里破过一件化学仪器被窃案,我曾看见过你。

霍桑也鞠躬答礼道:对不起。

我可不认识你了。

你说的是旦华大学?来客点头道:正是。

我就是在那一年毕业的。

但是今天我来请教你的,比那件事还离奇得多。

我——他的插在衣袋中的一只手像要伸出来,却又疑迟不决。

霍桑的锐利的眼光仍向对方瞧着。

他安静地问道:什么事呀?你请坐下来讲。

高亚子似乎没有听得,仍站着说:霍先生,我不是贼;请你也不要把我当作疯子或幻术家看待。

我虽然会变戏法,但这件事比戏法更奇怪,竟使我疑心在做梦!可是这实在不是梦,我有证物!……唉!这里也有一种证物呢!言语太突冗,使人摸不着头脑。

我踏前一步。

他似乎刚才瞧见了我,向我点一点头,便从我的手中将报纸拿过去。

他翻到了本埠新闻,便指着给霍桑瞧。

他道:霍先生,请先瞧瞧这个。

我瞧他所指的新闻,是一节旦华大学十周纪念会的记事。

那新闻并无可异,只是照例记着些来客怎样众多,游艺怎样动人,此外又有几个名人演说等等。

可是那末后一节竟引动我的眼光。

那末节记着:……如此盛会,有一点美中不足。

传闻赵校长的女公子赵素馨女士失落了一条玛瑙项圈,价值不小,失落的情由也很奇秘。

这件事当时没有发表,究竟如何尚不能深悉。

本报有闻必录,姑且纪着,留待后证。

霍桑看完了新闻,又看看那教员的脸,才指着这末后一节,开始发问。

他道:高先生,你可是为这件事来的?高亚子连连点头道:正是。

正是。

霍桑道:据报上的记载,这件事似乎还只是传闻,没有确定。

你可是说这事是实在的?高亚子忙应道:是!实在的……实在的!他的插在衣袋中的左手忽又瑟缩不宁,两只眼睛也灼灼地注着霍桑。

这个人的形状如此奇特,莫非当真有些儿疯?霍桑似乎也和我有同样的见解。

他的眼睛瞧在那少年的脸上,他的右手在他的左肩上轻轻拍一下。

他婉声说:好,你坐定了讲。

要不要喝一杯水定定神?霍桑就顺手把他推到一只沙发椅上。

我连忙注了一杯沙滤水,送到来客面前。

他接过饮了两口。

霍柔和我也归座。

霍桑说:高先生,现在你从头讲来,不必再这样子惊疑。

如果有为难的地方,我们的能力所及,一定给你尽力。

请你不用怀疑或顾忌。

这几句同情话显然已刺中了那人的心坎。

他的脸上的神色果然略略宁静些。

略停一停,他便开始讲他的故事。

他道:好,我从头讲。

我本在南京教书,这一次因着母校开纪念大会,特地赶回上海来。

一班老同学们知道我会幻术,所以昨晚的游艺之中,都要我表演一下。

我自然也义不容辞地答应参加。

当时宾主们都很快乐,想不到会有什么意外事发生。

到了十点钟光景,全体宾主摄好了一张镁光照片,方才散会。

我耽搁在东大旅社。

我的两个老同学陪着我一同回去。

到了旅馆,彼此说笑了几句,他们就辞别回家——霍桑忽插口道:这两个同学是谁?高亚子道:一个叫陆荣芳,在中华通信社里办事。

还有一个是荣芳的表弟,叫钱馥葆,在兴华制革厂里当技师。

他们俩是住在一起的。

住在一起?在哪里?长洪路兰馨坊十八号。

霍桑点一点头:好。

请说下去。

高亚子继续道:现在要说到奇怪事情了。

我送陆荣芳和钱馥葆出去以后,叫茶房端一盆脸水进来,打算洗了脸睡。

这时我把这一件外褂卸下来,忽觉得衣袋中有一种细碎的磨擦声音。

我暗暗地惊疑,伸手一模,不禁大吃一惊。

他顿住了,眼珠向我们俩乱转,面色也灰白了。

霍桑仍稳定地发问。

你的衣袋中有一条项圈?是不是?是!一条玛瑙项圈!是一条真玛瑙的项圈?是的!你看清楚?当然。

那粒粒的金星还在电灯光中灿灼耀目!……唉,霍先生,那时候我真假进了梦境;可是那决不是梦!我实在不知道这东西怎样会进我的袋中。

霍先生,你想奇怪不奇怪?这故事使我回想起好几年前霍桑也曾经历一件类似的案子,我纪述过一篇幻术家的暗示。

不过那章守丰的故事完全是出于神经上的幻想。

这个人莫非也有同样的情况?霍桑仍一眼不眨地瞧在高亚子的脸上,问道,那么这条项圈呢?高亚子不再犹豫,那支进门时就插在衣袋中的左手突的拔出来,拿出一个白巾小包。

他答道:在这里!他且说且把手巾包打开。

我们三个人的眼睛同时都瞧在这个包上。

他既然有实质的项圈,显见已不是凭空的幻想。

我刚才的料想明明已不能成立。

手巾包打开以后,另有一张报纸裹着。

等到报纸也给打开了,有一种黄色的东西接触我的眼帘。

我不禁失声道:这是一条金表链啊!霍桑霍的立起来,早把那链子取在手中。

他说:不是。

是铜的!高先生。

你说的玛瑶项圈在那里呀?二、来踪去迹高亚子慌了—半也许近乎疯了!他的右手中的草帽早已落在地上,两只空手在发抖,脸上也满现着惊骇。

他的眼睛张得像胡桃般大,额角上缀满了汗珠,嘴也开着,尽塞得下一个浑圆的汤团!他作惊怪声道:怪事!……怪事!……唉,怎么会变了这个东西?霍桑笑嘻嘻地说:高先生,你是擅长幻术的,是不是想显显手法给我们瞧?霍桑的声音状态告诉我他的话不是调笑,是想调剂一下空气,震慑对方的过度惊异的神经。

但是高亚子仍认真地竭力声辩:霍先生,不,不!你别误会。

我决不是和你开玩笑。

这件事委实太奇怪。

我明明亲手将玛瑙项圈包好,不知怎样,竟会变做了这条铜表链!他显得非常着急,忽然抓头,忽而摸耳,却总想不出答案。

霍桑重新坐下,沉吟了一下,才说:是,的确很奇怪。

你说的那条项圈,来由既然暗昧不明,现在忽又这样子变化,太不可思议。

现在你定一定神,答复我几个问题。

你说那项圈是你亲手包好的。

你在什么时候包的?高亚子道:昨天晚上。

包了以后放在那里?当时我看见了这重价的东西,心中惊疑不定,既不知它怎样会在我的袋中,又不知是谁的东西。

昨晚上我看见素馨的颈项间戴着一条美丽的玛瑙项圈,但在拍照以后,伊的项圈似乎便不见了。

不过我还不能确定我袋里发见的东西是不是伊的。

假使果真是素馨的东西,怎么会进我的袋中,我也猜想不出。

那时候已晚,我不便再出去,就定意等到今天早晨,再打破这个疑团。

故而我当时把项圈包好了,藏在我的枕头底下。

你藏项圈时,可曾被什么人瞧见?没有。

我发见这东西的时候,荣芳和馥葆已经走了。

后来一个麻脸茶房送面水进来,我特地把这东西藏过;等他出去以后,我关上了房门,才把那项圈包好藏匿。

以后可有什么人来过?没有。

以后我锁了门就睡,没有任何人进来。

今天清早怎么样?昨夜我因着翻翻覆覆地睡不着,今天起得很早。

我起身以后,又把这包打开,项圈还在里面。

我寻思怎样处置才算万全,却到底想不出什么方法。

一会,晨报来了,我展开来一瞧,看见了这一节新闻,才知我昨夜的推想果真不错。

这项圈果真是赵素馨的。

我觉得尴尬了。

怎么办?不瞒先生们说,从前我和素馨的交情本来很密切,不过因着齐大非偶,我还不敢闯进恋爱的圈子。

此刻伊既已和别的人订了婚,不久就要结婚,我当然不能再和伊怎样接近。

我自己寻思:我能将项圈直接还给伊吗?但这东西伊是失窃的。

若使伊问我怎样得到,我又如何回答?我和伊以前既有过一重小小的嫌疑,说话行动更不能不有些忌避。

我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方法,后来才定意到你这里来请教。

所以梳洗完毕,我吃了些早餐,就带了这东西到这里来。

谁知道这东西竟又变换!情由显明了。

我也不能不承认事情太觉离奇,除非这个人真是故意来开我们的玩笑,可是我相信决不致如此。

来客说完了,仍把惶惑的眼睛注视着霍桑。

霍桑沉着地说:今天早晨可有人进过你的卧室去?高亚子疑迟道:除了那麻子茶房和一个卖报人以外,没有别的人进出过。

霍桑瞧着他的脸,遏着道:你应得实说,究竟有没有别的人?高亚子楼着身子,把落在地上的草帽取了起来,又顿了一顿,方才答话。

他说:是——有一个朋友来过。

不过那时候我已经走出卧室,这手巾包也早已放在袋里。

霍桑道:我想这个朋友大概是个女性吧?高亚子又吞吞吐吐地答道:是——是的。

但这回事和伊绝对没有关系。

我因着心事重重,和伊没有谈句话便分手。

接着我就乘电车到——他的眼睛又张大。

唉!我记起来了!电车中挤得很紧。

我袋里的东西谅必就在那时候被什么剪亟的掉换的。

他拿起那块白巾来细瞧,眉毛又蹙紧了。

真奇怪!这手巾还像是我自己的!霍桑皱皱眉,微笑说:奇怪的事真是太多了!这个剪亟贼既已捞摸到手,却还给你换一条表链,又用你自己的手巾给你包好,真是再道地没有!他停一停。

慢。

今天早晨来看你的这个女朋友是谁?伊——伊是陆荣芳的妹妹,陆芝英。

你是向来和伊认识的?是,我在旦华读书时,就和伊相识,以后也时常通信。

但这件事伊一定没有关系。

我原没有说伊和这件事有关。

你何必发急?伊今天来看你有什么事?没有——没有什么。

伊只是随便来瞧瞧我。

我已经说过,我们并没有多谈。

那么昨夜纪念会中伊可也在场?是,伊跟着伊的哥哥荣芳一块儿去的。

还有伊的同学戈秀爱也在。

戈小姐是擅长舞蹈的,交际场中很有些声誉。

昨夜伊也表演过一次。

可是这些事都不关本题。

我要请求你的,就是这东西怎样会到我的袋里?现在又到哪里去了?这两个疑团真会叫我发疯!霍先生,你想你能够解决不能?问题果真太幻秘,说得夸张些,简直近于神话。

我承认我虽也绞过一会脑汁,可是再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霍桑既然毫无依据,又没有超自然的本领,怎么能够看得透?他把那久息的纸烟重新燃着了,低垂了目光,分明在那里思索。

一会他扬起头来:你这问题确实是很离奇复杂的。

解决的方法必须分别来踪和去迹,可是也很困难。

现在我们姑且先就所知的事实,把项圈怎样会到你的袋中的问题推想一下。

好不好?唉,好极!这里面好像有一个或两个人,瞧见了那重价的玛瑙项圈,忽然起了盗念。

那人趁着拍镁光照的当儿,或是另有别的机会,便把那东西取到了手。

但这人怕事情会立时发觉,不易脱身,故而想利用一个人给他藏赃。

因此那人就把东西又悄悄地放在你的袋中,以备万一发觉,有什么搜查的举动,窃圈的人仍可以安然脱身。

但是当时并没有发觉,更没有搜查的事啊。

我知道的。

但窃圈的人却不能不先自预防。

虽然,假使你的见解不错,那人只想暂时利用我,事后应当向我索回。

怎么那人会让我带到旅馆中去?现在那项圈不是已不在你的手中了吗?在你回旅馆以前索回,和在你到了旅馆以后动手,又有什么分别?那末你可是说此刻项圈的再度不见,就是被先前窃圈的人取去的吗?晤,也许——晤,大概如此,不过直接间接还难说。

这个人是谁?晤——我不知道。

霍桑的头又低下去,皱着眉峰,努力吸烟,好似这里面还有难解之点,他的推想也不能贯通。

我觉得就是他所假定的也近乎空泛。

我旁听了好久,这时禁不住开口。

我说:我也有一个见解。

这个人把项圈放在你的袋中,也许是出于误会的。

那人或者有一个同党,模样儿很像你。

那人得圈以后,也许因着一时慌乱,把你误认做同党,便悄悄地把赃物塞在你的袋中。

你可记得昨夜里有没有和你同样打扮的人?高亚子寻思道:晤,有的。

我记得有一个人也穿着同样的柳条法兰绒西装。

晤,个子也跟我一样高!霍桑忽从嘴里取出了烟尾,顺手丢在灰盆中,点头道:这推理也可能。

如果如此,那倒容易破获。

高亚子高兴地说:唉,但愿如此!霍先生,请问你有什么方法?霍桑想了一想,答道:要是包朗兄的推理不错,最简便的方法就是按图索骏。

你们不是拍过一张全体照吗?我们但须从照片上找寻那个穿柳条衣服的人。

那人假使果真趁着拍照的机会行窃,那末这动手的人的站立的地位,也势必和赵素馨相近。

我们也许可以连带地找出这个人来。

高亚子道:唉,这方法真好。

不过那人既然蓄意要做行窃的勾当,未必肯把真相在照片中显露清楚。

如果如此,那不免又为难了。

霍桑道:这个别过虑。

你姑且把照相馆的牌号告诉我们。

高亚子道:那是南京路的心印照相馆。

霍桑点了点头:好,现在你回去。

这条铜表链姑且留在我这里。

我少停还要到你的旅馆里去一次。

假使今天有什么人来看你,你得留心防备着。

最好你今天不要出外。

高亚子应道:好。

不过你打算从哪方面进行?你要追寻这项圈的来踪?还是探究它的去迹?霍桑道:我们打算双方并进。

现在你赶紧回旅馆去,别的事再谈。

高亚子去后,霍桑开始整理他身上的衣服。

他的眉尖蹙紧着。

他向我道:包朗,这回事太蹊跷,我委实把握不定。

现在姑且试一试,各走一条路。

你去侦查项圈的来由,我去探求它的去路。

我道:你想我应得从那一条路着手?霍桑寻思道:我瞧那项圈的来由,除非超出了想象的范畴,大概不出我们先前所料的两种可能。

因为除此以外,虽不能说没有第三种,就是素馨自己把这项圈放在高亚子的袋中。

不过素馨已经和另一人订婚,若是开玩笑,也不会延搁到这许多时候,未免不近情理。

所以根据你我所料想的,那窃圈的人无论暂时利用亚子移赃,或出于误会,事后势必要向他追回的。

现在项圈虽已得而复失,仅是瞧情势,不像就是行窃的人直接拿去的。

这里面也许另有第三个人。

所以你姑且到心印照相馆去探听一下,是否已有人去要求看照相的底片,那人若使果真因误会而把项圈放在高亚子的袋中,势必也要从照片上找他的踪迹。

我同意说:不错,这是一条线路。

如果我找到这个人,决不放过他。

霍桑点点头。

你先走吧,我也要往旅馆里去走一趟,再打算去看看那陆荣芳和钱馥葆。

我整一整领带,取了草帽先自出门。

我临行时听得电话铃响,霍桑走进电话室中去接谈。

他招呼的第一句,我听得是警察总署的侦探长汪银林。

我到了南京路心印照相馆里,向一个职员接洽,请求瞧瞧那旦华大学纪念照片的底片。

不料那底片还没有洗出。

我问他曾否已有别的人来瞧过。

据说已经有两个人来问过:一个是穿白法兰绒的西装少年男子,另一个是漂亮的少女。

他们都说是昨夜纪念会中的来宾,但因着底片没有洗出,都有些失望。

当时馆中的职员告诉他们,底片在午后可以洗晒,故而那两个人说不定下半天再要去瞧。

我们的设想会不会已成事实?这两个人不会就是案中的关系人吗?如果这样,这一条线路已经有些眉目,我得赶紧回去和霍桑商量一下,派一个人到这里来悄悄地守伺。

离开了照相馆,我一直回寓。

霍桑还没有回来。

我坐下来等他,烧着了一支烟,又作一番小小的推想。

现在项圈的来由,已经有了几分把握,但后来的变换,还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霍桑正在向这一方面进行,但愿他也有些头绪。

我等了约摸一刻钟工夫,仍不见霍桑回来,心中有些不耐。

幸亏照相馆里的底片必须下午才可洗出,眼前还不必着急。

三、转变我烧完了第三支烟,忽听得前门上铃声大震,接着有一个人踉跄地奔进来,是先前来过的高亚子。

他的形状非常奇怪,脸色通红,口眼大张,额角和鼻尖上缀满了汗。

他满口嚷道:霍先生呢?……霍先生在哪里?我答道:他到你的旅馆里去找项圈的下落了。

你没有看见他?没有。

我此刻正从旅馆里来啊!……包先生,你——你可有法子跟霍先生接洽一声?接洽什么?我——我叫他不要再费心了!他的呼吸很急促,一壁用一块白巾在他的脸上乱一抹。

我暗暗地惊异,问道:什么意思?我请他不要再找寻那项圈了!为什么?可是你自己找到了?不是。

那末那项圈实际上没有遗失?也不是。

项圈果真是失去的,此刻也没有找回,不过实在没有找回来的价值。

奇怪!究竟什么意思?那是一条假玛瑙项圈,并不值什么钱!奇怪!事情会有这样的转变;我忽觉脸上一阵子热灼,但还看不透这回事的内幕。

我庄容问道:高先生,你当真来和我们开玩笑?高亚子竭力辩道:不是,包先生,不是。

我怎敢如此?我是受了人家的玩笑!包先生,我一百个对不起你们!在半点钟前,我接到这封信。

现在你姑且瞧一瞧,就可以完全明白。

他拿出一封淡蓝色信封的信来。

我接着抽出来一瞧,信是用紫色墨水钢笔写的,字迹细弱娟秀,像是女子的手笔,那信道:亚哥伟鉴:我知道你此刻认假作真,有些心慌意乱吧?现在请你定定神,不必再为着那条不值钱的玻璃项圈惊惶奔走了!我告诉你,昨夜纪念会中,我的表兄馥葆看见你双目灼灼地瞧着素馨,似乎你很注意伊的头颈上的那条玛瑙项圈。

他觉得你的样子太惹目了,才打算你开一下玩笑。

他特地回出去买了一条假的,悄悄地塞在你的袋中。

后来他陪你一同回旅馆,你到底没有发觉,他就再进一步地捉弄你。

你知道家兄担任着几家报馆的通信。

馥葆家兄寄新闻稿子的时候,竟私下添注了一节失物的新闻。

直到今天早晨,馥葆才和家兄说明。

家兄虽责斥他不应如此恶作剧,因为这一来会影响他的职务,可是除了等明天更正以外,已没法挽回。

馥葆说你平日善变戏法,喜欢作弄人,所以也跟你玩一玩,瞧瞧你的眼力究竟怎么样。

我知道了这回事,今天早晨特地赶来看你。

不料你正忽忽出外,不容我开口。

我跟着你同走,瞧你到哪里去。

你果然认真起来,去请教大侦探霍桑了!因此,我不待表兄们的同意,先把这个疑团给你打破了。

不过你也不必怨人。

你昨晚上的行径确实有些不是,莫怪馥葆要看你不得。

如果我说一句‘自作自受’,你总也不能抵赖吧?陆芝英上。

九月十三日果然,这封信揭露了一个谜,可是同时引起了我的羞愧。

我仰起头来,瞧见高亚子的脸忽红忽白,似乎有些忸怩不安。

其实那时候我若是照一照镜子,我的面部的表情谅必也和他仿佛。

因为这件事他直接受了人家的戏弄,我和霍桑却做了间接的傀儡:霍桑此刻还在外面白白地奔走,若被人家知道了,岂不要闹出笑话?高亚子又道:包先生,现在你总明白了。

这件事馥葆如此恶作剧,我少不得要向他算帐。

只是破费了你们两位的光阴,我着实过意不去。

他取出一个信封,里面分明藏着一叠钞票。

这是我的微意,请你收下了吧。

我又尴尬起来。

接收了吧,似乎受之有愧;拒绝了吧,觉得空忙了一回,太不值得。

我又不知道霍桑对于这注报酬的意见怎样。

高亚子已恭恭敬敬地把信封送到我的面前。

我的手却伸不出来,一时真不知所措。

包朗,收了罢。

这是我们服务应得的酬报,不必客气。

说话的是霍桑。

他走进来时,我和高亚子都不曾觉察。

他叫我接受这注款子,谅必还不知道这里面的把戏。

我说:霍桑,你还不知道哩。

我们只是白忙一回罢了。

霍桑正色道:怎么说白忙?这位朋友所请求我们的,就是查明那条项圈的来踪去迹。

此刻这两点都已有了成就,我们原应当拿酬报的啊。

他把高亚子手中所执的信封接过了,顺手纳在袋中。

但他的手从衣袋中回出来时,已另换一种东西。

那是一条黄色金星玛瑙的项圈。

他说:高先生,你遗失的东西在这里了。

你留着做一个纪念吧。

这东西也值好几块钱呢。

诧异又充满了我的脑子。

这项圈他从哪里取得的?他的口气又像已经知这是条假圈。

他也明白了内幕中的情由了吗?高亚子接了那条项圈,却目定口张地说不出话。

霍桑继续道:高先生,回去吧。

这件事总算不辱君命。

但我有一句忠告。

要是你是个宿命论的信徒,那我敢说你现在正交着厄运,以后的行动应得谨慎些儿。

换一句说,你的恋爱的途径上已经长了一株小小的荆棘。

你得小心进行,才有到达终点的希望。

高亚子的呆木神气解除了,连连点着头,好似一半领受霍桑的训话,一半又表示敬佩。

我的诧异又加强了,霍桑在一刹那间,怎么竟已探明了这事的内幕。

故而一等到高亚子别去以后,我便急不容缓地向霍桑询问。

我道:霍桑,这样一出把戏,我事前实在想象不出。

你凭什么查明白的?你的智能竟有些不可思议!霍桑忽连连摇手:不是,不是智能!我这一次依凭的是机运!机运?什么意思?霍桑忽慨喟地摇摇头:包朗,你总记得我常说人世间最神秘和最难解的就是这个‘机运’。

数学上的或然律对这神秘的‘机运’也不能下一个答案。

举一个最浅显的例证吧。

‘叉麻雀’是我们东南一带家喻户晓的一种玩意儿。

因着用金钱作输赢,它是一种废时、耗钱、伤和、损脑的赌博,但从它上面可以显示出机运的神秘性而无从否定它。

譬如一只‘老麻雀’会斗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生手。

老麻雀弹精竭虑审己度敌地谋算,要是机运不照顾他,牌脚尽管好,可一连几圈和不出一副。

反之,一个不会谋算不顾利害的新手,却会连续地三翻五翻!这理由是什么?包朗,你除了归之于机运,还有别的解释吗?我默瞧着他,我的脸上也许有某种表情,我自己也不知道。

因为我急于要知道的,是他探究这离奇迷悯而事前无从索解的疑案的过程,他却在发挥关于机运的议论,似乎和本题不相干。

他向我点点头,继续说:是的,我的话是有关系的,我在给你辩证啊:你不是已经把我们探案的经历发表了不少吗?有一部分自以为抱着现实主义的读者,因着探案中有时牵涉到偶然性极强的机运,便认为实际上万无其事而指斥它是虚构的。

其实机运尽管无从理解,它是存在于我们实际生活间的。

你不妨纪录下来,做一种平心静气的答辩。

因为我们一切事业成功的主因,固然依靠我们的心智才能和努力,但有时候‘机运’忽然眷顾你,你的成功便会出于意外地迅速。

这一件事我幸而没有失败,也无非靠凑巧的机运罢了。

我领会地点点头:那么你遇到了怎样的机运?我不是告诉你汪银林本约今天九点钟来看我的吗?他自然是为着另一件事来的,但当他如约到达我们的寓所时,忽见有一个少年女子尾随着一个少年男子,一块儿到这里。

银林瞧伊的形状非常诡秘,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一男一女到了这里的门口,那男子按铃进来;女的忽退回去。

银林越觉得伊的可疑,便也跟着伊同去,一直跟到长洪路兰馨坊十八号。

接着他就打电话通告我,以备我对于那来请教我的少年如果有什么疑点,这一点也可以做一种线索。

他的电话就是在你出门时我接到的。

唉,真凑巧!是。

所谓凑巧,也就是机运的别名啊。

我听了这个报告,觉得这女子确有注意的价值。

我根据高亚子的话,知道这女子就是他到这里来以前去看他的陆芝英,而且地址也相同。

因此我就改变路线,先到长洪路去。

因为我本来也要去看看这陆钱二人。

等到我见了陆芝英,伊也并不隐瞒,我才发觉了这把戏的秘幕。

我恍然大悟,说:喂,真是巧极,可是也险极!不然你也不免要走到错路上去了。

是。

你想这举动会出于玩笑,而且高亚子又糊涂得真假不分,说定是一条真玛瑙项圈,我们怎么能料想得到?我想一想,点头道:是,焦点果真在他说得太确定。

我看他的眼睛也给恋爱的翳障蒙住了。

霍桑的嘴角牵一牵:对。

我看这种恶作剧的玩笑也有些作用。

是酸素作用?当然。

我瞧亚子和芝英间的关系,内中却夹着这一个钱馥葆,他的前途真未免有些危险。

我想到了项圈的变换问题,又问:那末那条假玛瑙圈怎样给换掉的?你又怎样追回来的?这一点原没有困难,我早料到变化发生在旅馆中。

因为这东西到了亚子手中以后,既没有别的人和他接近,只有旅馆的茶房最可疑。

所以我早就打算往旅馆里去查究。

我从长洪路兰馨坊出来以后,又到东大旅社去,因着那条铜表链的引线,立即查出了那是个麻皮侍者,叫吴锡森。

这人因着上夜里听了亚子在卧室中的惊呼声音,引动了他的好奇心。

他曾从门上的锁孔中偷窥,看见亚子把这东西藏在枕底下,自然也以假作真,认做是重价的东西。

到了今天清早,这吴锡森忽然发生了盗念,就乘亚子洗脸的当儿,私下把他的一条铜表链掉换了。

秘幕一经揭晓,疑问就不成其为疑问。

不过有一点我还不明白。

我说:奇怪!他偷了东西,怎么还掉一条铜表链在里面?霍桑答道:这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麻子很细心,卸责的计划也就特别周密。

他所以要用一条表链,就防亚子会在未离旅馆前马上发觉。

但是这麻皮把假项圈弄到手以后,眼光倒比亚子清楚,立即瞧出是假的,可是一时他又不知道怎样挽回。

所以等我去时,没有三五句话,他便慌得和盘托出。

现在这件小事我已交给汪银林去办,铜表链也叫给他了。

故事结束了,一切疑窦都已给正确的事实填充了,便觉得这把戏也平淡无奇。

但在结束之前,它的迷离扑朔,仿佛给一层厚幕掩蔽着,谁又看得透它的幕后?霍桑说完了,拿起一把扇子,又向我道:包朗,你快叫苏妈备饭。

午饭过后,汪银林将有一件惊奇的案子来报告我们。

你准备着收拾好资料罢。

那天午后汪银林带来的案子果真很奇怪动人,但是不在本篇范围之内。

这一件小小的疑案还有一种尾声,第二天报纸上的来函栏中,旦华校长赵学源登着一段更正的启事,声明他的女儿家馨失窃项圈的事出于误传,完全没有这一回事。

< 全文完>正文 血匕首更新时间:2008-4-8 11:18:17 本章字数:42893一、萍水相逢这是我的老友霍桑在早年时代,初试侦探学术时的纪录之一。

他这一次的尝试,虽也遭遇了不少曲折困惑,结果却到底是成功的;而且成绩的优异,不但使他在侦探界上奠定了不拔的基础,又引起了他服务人群的兴趣,使他获得了发挥他的聆音察理,窥幽抉微的天才的机会,终于在社会间建立了不朽的光荣。

因为自从我将霍桑从事侦探的经验公开发表以后,在我国传统上不容讳言的司法界的黑暗面,多少给予一些刺激而逐渐地革新。

例如审案注重证据而摒弃酷刑;检验也已采用法医,而那些不学无术的讲作便逐渐归于落伍而淘汰。

总而言之,吾国司法界的一般状况,已渐渐儿从迷信腐化和草菅人命的恶魔掌握中解放出来,而趋向于凭借理智利用科学和扶植人权推行法治的光明途径。

这固然是我的老友所企求盼望的,但距离他的始愿还不知相隔几千里!原来所谓革新,只限于几处通都大邑,而且还是表面而不彻底的,其他的一般情形,距离霍桑所企求的标的真还差得远呢。

霍桑自从破获了江南燕案以后,又结交了一个朋友,就是苏州警署中的侦探钟德——也就是江南燕案法律上的负责侦查人。

钟德这个人虽没有特殊的聪慧,但他的克己奉公地勤于职司,也当得起勤慎二字的考语。

他因为获得了我朋友的助力,居然把孙家的那件失珠案原贼破获,因此受到了上官们的信任和奖赏。

钟德倒也有东方人谦让的美德,并不食德忘报,自居其功。

他每次遇到同事们,总要称佩霍桑的智能怎样敏捷,怎样神奇,有时也许还加上些超自然的渲染。

他常说:孙姓的盗案简直是霍桑一个人的功劳,我不过坐享其禄罢了。

因着钟德这般张扬,霍桑便得到了东方福尔摩斯的头衔,他的名誉果然震动一时。

可是钟德有了这样推功不居的美德,同事们也个个敬重他,他的声名也同样地一天增高一天。

这真合得上古语所说:唯不争名,名乃归之。

不过像钟德这样懂得这句古语的人,在现时代的社会间确是很少的了。

不到两月,他署中有一位姓钱的科员调升到北平去办事,就把钟德连带地举荐到北平警察厅里去。

这年夏天,我们还住在苏州。

钟德从北平写了一封挂号信来,请我们两个人趁着暑假的余暇,往北平去游玩一遭;他还附了两张船票来,意思很是恳切,似乎有我们非去不可的样子。

霍桑得了这封信,非常欢喜,因为他久有游历故都的愿望,此番有这机会,真是投其所好。

我也很有游兴,因此也从旁赞助。

我曾说道:钟德的盛情难却,固然非去不可,况且今岁学潮汹涌,也发源于北平,我们到了那里,还可以实地考察一下。

不料这考察的愿望没有实现,却意外地遭遇了一件离奇的血案,使霍桑确定了他的毕生工作,又加深了我对于记述案情的兴味。

霍桑就发了一个回电给钟德,告诉他我们启行的日期。

我们立即着手料理行装,接着就到上海来候船——那时霍桑和我都住在苏城。

等到轮船到埠,我们两人一肩行李,就上了轮船。

钟德所赠的船票是头等舱位,起坐很觉舒服,加了气候晴温,风平浪稳,我们也没有患晕船的病。

在船上三日,我们结识了两个同船的朋友。

一位是徐品英女士,天津人,是个有健美体格的北方典型女性。

伊在上海女校里读书,因暑假回里。

一位叫林叔权,是个身材高颀面目清秀的大学毕业生。

他往北平去,也是为了游历,和我们的宗旨相同。

这两人的年纪都在二十以外,才具也都不凡。

我们萍水相逢地得到了这两位新交,每晚上凭着船栏,享受着飒飒的海风,谈谈说说,很不寂寞。

所谈的问题,如文学哩,美术理,宗教哩,社会问题哩,婚姻问题哩,可说海阔天空,无话不谈。

这二人之中,论起学问来,固然是姓林的高些,但是他不喜多谈,有时三言两语,谈言微中,有时竟默默缄口,仿佛别有什么隐秘的怀抱似的。

那女友却很有辩才,谈论的时候,滔滔不绝,简直是一位饱受时代教育的女学士。

轮船到了天津,大家各自整装上岸。

那徐品英女士就在这里和我们分别。

但林叔权仍是同行,一同趁火车进京。

从天津到北平,火车很快,不过两三小时。

可是在这两三小时之间,我们反觉无聊起来。

那就因为叔权本来是个静穆寡言的人,比较品英女士,正是大相径庭。

他起初还跟着我们谈谈,后来距离目的地越短,他的言语也比例地越少。

自从登了火车,他只是果坐着,好像入定的老僧。

我猜想他好似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但也不便过问,只得彼此默然枯坐罢了。

火车到了平站,钟德已在站上守候,旧侣相见,当然分外亲热。

我们才知道他自从升迁来平,派在总警厅中当一个一等侦探,位高俸厚,他自然很觉得意了。

他引领我们到一个万福旅馆,地点在正阳门外打磨厂,恰当繁盛的所在。

那林叔权因和我们有同行的交谊,并且意气没契,就也同寓在万福旅馆。

他的房间,恰和我们的相隔不远。

我心中很欢喜,因为他虽然缄默而近于诡秘,但旅行时多一个相识的人,总觉比没有好些。

我们到北平的下一天,是国历八月三日,星期一日,气候在华氏九十度以下,阳光也并不太强。

我们便和钟德一同出去游览。

去的时候,我们也曾邀叔权同行,但他说因着舟车劳顿,身子不适,推谢不去。

我们虽觉得他的推辞好像不大真实,但也不便勉强,只得听他。

如此一连游了三天,凡故都中的公园,热闹的街市,和餐馆剧院等,都已约略尝试。

我们又订定日期,预备畅游名胜古迹。

星期四是钟德值差的日子,不能外出。

我们一连游玩了三天,蒸发了好几身汗,也应该休息一下,便约定星期五再一同到陶然亭去。

八月五日,星期三晚饭毕后,我和霍桑在我们那间布置简洁而灯光幽淡的卧室中闲谈,忽又想起林叔权来。

因为我们出游的时候,他总是托故推辞,不能不有些怀疑。

霍桑曾对我道:这个人很神秘,好像怀着某种心事。

你别向他多啰嗦。

他既不肯把他胸底里的隐事告诉我们,我们自然也不能相强。

我乘机问道:你看他蕴藏着什么性质的心事?霍桑摇摇头,答道:谁知道呢?他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补充一句。

看起来性质似乎很严重。

我们能不能向他问个明白?如果有机会,我们或者可以明白,也未可知。

霍桑这句判断,我也认为很近情。

论林叔权的举止果然有些可疑。

他虽不和我们同行,却总是一个人独出,每天归寓,总要迟到黄昏时候。

据他说,他在北平并没有亲戚。

那末他天天往什么地方去的呢?我们因着约定了星期五游名胜的计划,想给他一个信息。

因为我们前三日游的,都是热闹所在,或者和他的旨趣不同,现在我们既然改变了游览的对象,自然不得不再邀他一次。

我计念定了,就拖了霍桑一同到叔权的房间里去。

我们走到他的房门口,看见房门关着;我用手一推,却是锁得牢牢的。

但那门隙之间,却有一缕灯光透出,不知道内中有人没人。

那时我忽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好像在无形之中,这室中在酝酿出一种诡秘的空气!二、凶案霍桑谨慎地举起手指,在房门上弹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他向我说:这里面似乎没有人。

他还没有回来!我点了点头,举起手表一看,已是九点五十五分。

因为我们晚餐罢后,又纵谈了半晌,所以时光已是不早。

我回答道:他此刻还不回来,你想他一个人往哪里去的?这时甫道中恰巧有一侍者慢慢地走过来。

霍桑忙招招手,问道:你知道林先生往哪里去的?他要什么时候回来?那侍者答道:林先生用过晚饭才出去。

他每次出外,总不告诉我们。

他回来的时候也是说不定的。

侍者说完了,便又慢吞吞地走开了。

我们也打算回房去。

不料刚要回步,我猛见有一个人急匆匆地走来。

那人戴着一项阔边的帽子,身体很高。

我定睛一看,正是林叔权。

他的面色发赤,颧骨和鼻尖上满缀着汗珠,目光灼灼,气息也然啡不定,似乎很乏力,又似乎正在发怒的样子。

他一见我们,呆了一呆,接着忙招呼说:两位先生,要找我吗?好,好,请到房里去坐一下。

霍桑含着笑容,回道:正是呢,你此刻回来,可算巧极。

已经十点钟哩。

我们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正要想回房去了。

叔权开了房门,我们就挨次而进。

坐定以后,霍桑先向叔权端相了一会,也不问他。

我就把我们约游的来意告诉他。

那少年低垂了头,默默地不答,不住地用白巾抹他脸上和颈项间的汗。

气候果然是夏令,但他似乎比较敏感,因为霍桑和我都没有感觉得这样热。

接着,叔权忽而叹一口气。

他说:二位的盛意很可感,我屡屡推却。

自觉不情已极。

现在我告诉二位,我为了一桩心事,身心都被它束缚着,丝毫没有游兴。

这是我不得已的苦衷,并非不领盛情。

还望你们见谅才是。

唔,他果真是有心事的,前此我们所料想的,竟不期而中了!但他的心事究竟是为的什么?霍桑所料想的性质严重,严重到什么程度?他可能坦白地告诉我们?霍桑答道:林兄既有心事,我们自不便勉强。

但是探胜揽奇的时候,少一位合意朋友谈谈,未免减少些兴致。

他领了一顿,接着又道:我不知道林尼所说的心事,可能见示一H?我们虽属浅交,但若有什么可以尽力的地方,我们也很愿意勉效一分绵薄。

我也附和道:我们同是作客,声气融洽,原不必分什么彼此。

林叔权向我们俩瞧了一下,忽把视线垂下了,却不答话。

霍桑又说。

这几天我见林兄的心神不宁,本来想动问,今晚上实在很冒昧,请你宽恕。

霍桑将两目注射在林叔权的面上,叔权也抑起头来,二人的视线不期地相接。

叔权又立即低下了目光,脸色益发通红。

他呆了半晌,方才低声答道:霍先生,包先生,你们肯仗义相助,真是感激不尽。

我到这里来,的确有所图谋,不过因着种种关系,不能不管守秘密。

请二位原谅。

我不禁大失所望,因此不由不疑惑起来。

难道他会有什么不轨的举动?霍桑立起身来,答道。

林兄既须秘密,我们当然也爱莫能助。

但我有一句忠告,作事宜处处谨慎,万万不可使气躁进。

此后你若使需用我们,但一招唤,我们都愿意效力。

那少年略略抬起头来。

眼眶一红,几乎要流出泪来。

他额声答道:霍先生的忠言良箴,真正难得。

兄弟的事,不得动力,恐怕终难成就,早晚也许就要求教。

不过我的事情虽秘密,却并没有一些儿暧昧不正当的意味。

请两位不要误会。

霍桑忆道:林兄,你别说这话,我们都明白的。

再会罢。

我们回到了自己的室中,我的手表上已指十点三十分钟、我觉得叔权的话有些儿藏头露尾,很是难忍。

我向霍桑问道:你听叔权的口气,可能测知他所谋的事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正当不正当?犯法不犯法?霍桑忽嗤然地笑道:你问得很奇怪,有些儿不合理。

何以见得?要知道正当的事,也有犯法的;不犯法的事,也有不正当的。

这两句话怎么可以并为一谈?那末你先说他的事正当不正当。

这很难说。

我观察他的情形,有两种可能的假定:第一,他的秘密仿佛关涉国事,因为他的辞色之中,往往流露一种理直气壮激昂慷慨的态度。

可是今晚上他的神态忽又改变了。

因此,我又有第二种假定。

他的脸上满蕴着怒气,又似乎现出羞赧的样子,有什么话不便启齿,很像是一个情场中受挫的败卒,失败了也说不出口。

这又似乎他所谋干的,不外恋爱问题。

总而言之,二者之中,必居其一,正当不正当,还是你自己去估量罢。

我说:那末犯法不犯法,你也须下个见解。

须知这城中军警森严,上官们轨法。

固然不打紧,倘使我们小百姓偶然有什么失错,准教你立刻会讨苦吃。

我们远道作客,也应当注意这一层。

霍桑道:这话不错,但是我也不能断定。

你要知道凡是秘密的事,即使未必尽干法纪,但是去犯法的界线一定也不甚远。

叔权所图谋的事,他既然说还没有成就,这犯法不犯法的断语,就也不能预下。

我觉得这话全是空洞的理论,仍旧摸不着头绪。

我正想再问,忽见霍桑摇一摇手。

他说:包朗,你别为着旁人的事喀苏不清罢。

我们连日奔波,也不免疲倦,今晚且早些地安眠,明天休息一天,准备后天游陶然亭;此外还有故宫西苑西山等名胜,也须去玩玩,那才不辜负这一遭。

他说完了就解衣登榻,使我没法再问。

我也把叔权的事丢了,不使它留在脑中扰乱我的神思。

果然神思一宁,我着枕便睡,直到次朝醒觉,钟上已指七下。

我起身盥洗时,见霍桑已先起来,正伏在洞开窗口的桌子上披览故京的全图。

我问道:霍桑,你早饭吃过没有?一清早起来干什么事?霍桑道:我在这里打算明天的游程。

你已梳洗好了吗?我们可一同吃炸酱面。

他就顺手把电铃掣了一下,吩咐侍者送面进来。

一会,有一个管电话的小厮也踉跄地进来。

他高声唤道:三十六号霍先生,警厅中有电话来,等先生回话。

霍桑就立起身来,随着那小厮出去。

不一会,霍桑回进来时,脸上忽现出一种急速的神气。

他不待我问,先开口呼道:包朗,电话是钟德打来的。

他说今天早晨发生了一件非常奇特的凶案。

他马上要去勘验,招我们同去。

你的意思怎么样?我暗想我们才到此地,就会有什么凶案。

并且这案发现的日子,又恰当钟德的值期。

我们的游期不是要被连累了吗?这正是太凑巧了。

我答道:我没有成见,去不去随便。

但你的意思可是要去帮助他吗?霍桑说:不是,我们不过跟着去参观一下,广广见闻。

他这时在厅中等我,一定十分焦急。

我们不可延滞,立刻走罢。

他忙戴了帽子,并将应用的物件塞在袋中,不由我分说,拉着我就走。

我没法拒绝,只得忍着饥,跟随他往警厅里去。

三、一只金表我们的车子到达警厅时,钟德已迎了出来。

他忙上前招呼道:你们来了!我已等候好久哩。

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他把手一挥,就有一辆马车疾驶过来。

我们见他急不可耐的模样,也没回答,就依次上车。

钟德在开车以后,又气吁吁地说:这件案子发生在化石桥,属于第二分区的辖境。

今天早晨六点钟时,区中得到了凶案的信息,立即前往检验。

据说这是件谋杀案,情节奇怪得很,因此立刻报告到总厅里来。

今天是我的值期,我一得这信息,特地请二位一块儿去。

因为据我测度,这案子既然说得上奇怪,少不得又要烦劳霍夫生相助了。

霍桑低垂了头,默默不答。

一会儿车子已到化石桥西。

我们下了车,有一个攀上奔过来,向钟德行了一个举手礼,使返身引导,走入一条僻巷。

巷内有一圈短皤,另有一个警士守在门前,仿佛是人家的后园。

我们进了国门,就见一个穿警长制服的警官,上前和钟德招呼。

他说道。

医官才到,正要等先生来一同检验。

钟德点点头,穿过一方圆圆,就随着那警官进入一所平屋。

我们也跟着过去。

这屋子就是发现凶案的所在。

我们一进了门,便觉阴惨惨地有一种凄黯冷寂的景象。

屋中的窗都是半掩着,有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子坐着,就是医官。

高医官的座位不远,有一个直但侵的尸体躺在地上。

死者也穿着白色法兰绒的西服,左襟上血清殷红,瞧了很是可惧。

这时我对于尸体的经验还不多。

不觉打了一个寒颤,连忙把视线移向别处去,不敢注定在死人的身上。

那蜃子是分隔的,不很宽广,一壁摆设了一张凉床。

靠窗有一张书桌。

书桌的旁边,本有一张茶几和两把椅子,此刻一把已翻倒在地,茶几上的一个彩色花瓶也倒在桌子脚旁,打成粉碎。

此外除了一只旅行皮筐和一张洗面桌子以外,更别无长物。

但那桌子的抽屉和皮筐的夹层,一件件都打开着,分明有人搜寻过什么似的。

照情形看来,这屋中显见有人剧烈地打过架。

霍桑和钟德二人并肩站立在尸旁,口讲指画地似在商量什么。

接着钟德卷起了衣袖,屈了一足增下来。

他先把尸体的头面侧一个向,我便瞧见死者的面貌。

他的年纪约摸二十七八岁,皮肤细白,五官很清秀端正,生前显然是一个美少年。

但这时候他的两眼豁张,没光的双瞳之中,似乎现出一种怨恨刻毒的神情,煞是怕人。

那死灰色的嘴唇也开而未阅,露出一副雪白的牙齿,却又紧紧地咬拢着;仿佛他临死时曾遭受十分痛楚,所以留下了这一副皱眉咬牙的狰狞状态。

那医官也已踢了下来,伸手解开死者的衣服,查验伤处。

死者的衣服虽是完整,但他的硬领和领巾都已松解。

那领巾本是鱼白色的,但这时领巾的一角已染了血液,变成了深紫,和他的纺绸衬衫粘住在一起。

那医生既已解开了衣钮,那致命的伤痕立即显现出来。

那伤口在胸膛的左分,血清模糊。

一时也辨不清楚。

医生先用了放大镜在伤处照察了一会;又用一支小尺量了一量;又用手抚摸他的心窝;本后又就他的四肢审视一遍,似乎没有发见别的伤痕。

医生站了起来,向钟德点点头。

那医官低声说:致命伤只有这一处,但不见凶器。

我来说明那伤痕,你记着罢。

……伤在左胸第二肋骨之下,距离心脏约一寸四分。

伤口长一寸二分;阔度,左面约三分半,右面近心窝处约一分半;深度,约有二寸。

致伤的凶器似乎是一种单锋的匕首,锋利而背厚,故而刺人的时候,刀尖已伤着心球,因而丧命。

但刀锋虽是犀利,却已有些生锈。

好似经久不曾用过。

你瞧这伤口上面,还留着些锈痕。

这便是伤象的实情,你都记明了吗?医官说时,钟德握了铅笔、在一本小册上不住地乱画,等到医生说完,钟德也已停笔。

钟德点点头,答道:都已记清楚了。

但还有一层,死者在什么时候被害,你能不能计出?医官又把死者的手肢牵动了一下,摸着自己的下额,答道:约模有十个小时了罢。

此刻已过八点钟,就时间上计算,大约在昨晚十点左右死的。

钟德又记下了,问道:这个时候可算得确定吗?医官道:我敢说不会有多大的错误。

钟德答应了,又向穿制服的警长招招手,说道:胡区长,请你把这凶案发见的经过说一遍。

那区长便道:今晨六点钟时,敝区第二十九号岗位的警上,来区报告,说化石桥西面小巷中出了一件谋杀案。

我一听得这个报告,立刻赶来。

我到了此屋,所见的情形,和现在没有两样。

当下我就问那音立和屋中的一个仆人。

因为警士在站岗的时候,听了那仆人的报告,才得知凶耗的。

据仆人说。

死的人叫陆子华,是他小主人许守明的朋友。

死者寄寓在此间,已经有三个星期,只有他一个人伺候。

昨天晚间,死者用过了晚饭,接客谈话,原是好端端的。

不知怎么,今天清早起来,忽已被人杀死。

至于他被什么人所杀,又为了什么缘故,我也曾问他,他说毫不知情。

刚才我已打发这个仆人往内宅去请他的主母,以便让你先生来问话。

停一会,你可以细细地问伊。

钟德且听且执笔记在册上。

他停了笔,看看时计。

他皱眉说道:怎么这样慢吞吞的?他们主仆还不出来?他又回头向医官道:洪医官,你的公务很忙,尽可以先话便。

倘有什么疑难之处,我再来请教。

医官点点头,提起了皮包,举步要走。

霍桑忽闪身过来,向医官打了一个招呼,似乎要止住他援行的模样。

我们自从进了尸屋,霍桑便静悄悄地站在旁边,努力运用他的敏锐的观察,除了在视察伤口时,低低地发一声奇怪的惊呼外,没有发表过一句话。

此刻地忽阻住了医官,分明要发表意见哩。

霍桑已走近医官,开口问道:先生的诊断很确切,我很佩服。

不过有一节还有些疑惑:当死者被害的时候,从被刺到气绝,这中间约有多少时候?医官向霍桑瞅了一眼,呐呐然答道:这个问题一时很难下断语。

若从伤势上观测,刀入以后,必经过一番的挣扎转侧,然后毙命。

这挣扎转侧的时间,我现在虽还不能证明。

但最少总有两三分钟。

霍桑忙应道:先生的见解很合鄙意,谢谢。

他鞠了一个躬,很谦恭地送医官出去。

在霍桑和医官交谈的时候,钟德似乎等得不耐烦,重新又蹲在尸旁,搜检死人的衣袋。

不一会,他已摸出了许多东西,如手巾,墨水笔,银钞纸币等等。

末后,他又掏出一只金表,那是在死者裤子的前袋里的。

钟德一见了表。

然而高声喊道:霍先生,我已导得了一个证据!你过来瞧瞧!四、谁是凶手?当钟德高呼的时候,那声浪中也含着得意的成分,似乎已得到了破案的迹兆。

霍桑正送了医官进来。

钟德便笑嘻嘻地把在尸在中摸得的一只金表,双手捧给霍桑。

霍桑接了表一看,也眉耸目张地现出很惊奇的状态。

他说:这表已经击坏,盖面的玻璃碎了,旋破条的机钮也松动脱落,两枚时针也受损不动,果然很有研究的价值。

但是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它可以做被害时刻的证据?钟德答道:是啊。

你瞧,表上的时针恰正停在十点,合着洪医生的说话,岂不是两相符合了吗?霍桑点点头。

对,对。

包朗,你也来瞧瞧。

这表确有关系,你得留意着。

我连忙接过了表。

那是一只四号的时式金明表,机钮已松动了,玻璃也碎完,已没有半块存在,但见有细细的碎屑嵌在周围,显见击坏的时候用力很猛,故而玻璃已碎成荫粉。

表面上的两支针也已微微曲报,长的指在十二点略差一些,短的指在十点。

这显然就是什么时候用武碎表的显明证据。

我仍将表还给霍桑。

霍桑又在表上端相了一会,默默地思索。

他说道:钟兄,这表的玻璃碎了。

你再摸摸他的表袋,里面有没有碎片留存。

钟德摸袋的结果,果然得到了几片碎玻璃。

霍桑取过玻璃。

在表面上拼凑了一会;接着,他忽把目光四射,仿佛要寻觅什么;霎时间他用手向书桌底下指了一指。

他说:桌子下面亮晶晶的是什么东西?不是一粒螺甸或子吗?他说着立即饰着身子把那东西拾起来,果然是一粒扁圆的螺甸钮子。

钟德忙走近去验视,说道:这钮子像是装在西服的袖口上的。

你看怎么样?霍桑道:很对,我也这样想。

我们看看死者的衣袖,这东西是不是他身上的。

钟德果然把死人的手抬了起来,验看那袖口。

两袖上各装一钮,都完好无缺。

钟德便道:不是他的。

那大约是凶手的了。

石桑忽喊道:唉,这里还有一块碎玻璃片!他就在尸体左边的地上拾起那片玻璃,又在表面上合了一合;接着他便一起交还给钟德。

这表和这钮子,你且收藏着,将来或须用它做个证据。

钟德接过了塞在袋中,也把他的电炬似的目光向四下乱瞧。

他陡伪奔到屋的一隅去,偻下身子。

好似又瞧见了什么。

我随着他瞧去,果见墙壁下面有一小堆黑灰。

霍桑问道:这是什么灰?钟德道:仿佛是纸灰。

霍桑道。

那末,你也得留意着,这次或者也有关系。

这时那二区的胡区长走进来,拉拉钟德的条角。

他低声说:‘许姓的主仆出来了。

钟德点点头。

就走了出去。

我和霍桑也跟着走到外室。

原来这一所平屋本不算小,只因分隔了内外二室,就觉不甚宽畅。

这时外室中坐着一位中年妇人,年纪约有四十多岁,衣服朴素,容态很庄重。

旁边站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仆,灰白的脸上带着惊惶之色,低着头不动。

那妇人看见钟德走近去,便离座起立。

钟德也上前弯了弯腰。

他柔声问道:夫人可是姓许?是这里的主人吗?那妇人道:正是,自从先夫逝世以后,我主管着家务,向来都是很安宁的。

不料今天出了这一件怕人的凶案,真是意外的不幸!伊的谈吐透示出伊分明也有相当的教育。

钟德说:我知道死的叫陆子华,但不知跟夫人什么称呼。

妇人道:他是小儿守明的朋友,从前他们俩在上海同过学的。

一个月前,小儿往上海去游玩,跟他会面,随后他就带着小儿的手书到这儿来寄寓。

我因情不可却,只得允许他暂住。

但因家里没有壮丁,小女也年纪大了,未便同居在前面正屋中,所以把这园屋让给他,叫他从园门进出,以免嫌疑。

他住在这儿已经三个星期,我派福兴在这里陪他。

每日三餐,也是从内宅中送来的。

这三个星期中,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不料今天有这非常之祸,我实在是梦想不到的。

钟德又问道:这陆子华交往的朋友是哪几个?他到北平来,究竟干什么勾当?夫人谅来都知道的罢?妇人皱着眉峰,答道:他来的时候,自己说是游玩,但他交往的朋友究竟有几个,我并不知道。

因为除了他偶然到正屋里去和我闲谈片刻以外,我也不常见他的面。

先生还是问问福兴,也许可以有些端倪。

钟德道:那末,他在北平有没有什么仇人,夫人也不知道吗?妇人道:不错,我和他起先本来没有见过面,所以他所往还的是哪些人,都不认识。

他有没有仇人,我自然更不知道了。

钟德沉吟了半晌,才道:令郎现在哪里?妇人道:小儿还在上海,住在振华旅社七号。

钟德向霍桑瞅了一瞅,霍桑使一个眼色,似乎叫他不必多说的样子。

钟德会意了,就向妇人道一声歉,送伊重回内宅去。

钟德向那少年仆人打量了一会,就向他问道。

你就是何俊陆子华的揭兴吗?仆人战战兢兢地答道:先生,是的。

钟德道:你既然是伺候他的,他为了什么事被害,那个凶手是谁,你总应该有些知觉啊。

福兴一听,面色越发灰白,颜声答道:先生,凶手是谁,我——我实在不知道。

我不能乱说。

霍桑接口说:那末,你就将你所知道的说出来。

福兴点点头,说道:昨晚晚饭过后,有一个客人来着陆先生。

他们谈了好久,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忽地争吵起来——钟德突然插言道:嘱!争吵起来?这个客人是谁?他的姓名我不知道,但我已见过他两三次。

他来的时候,总是在傍晚或晚上。

他的形状怎么样?大约什么年纪?他身穿白色西装,身体很高,上嘴唇上有些黑须,好似燕子尾巴。

约摸有三十多岁。

他还戴一副黑眼镜,看上去很有些成势。

钟德一句句记下了,又道:好。

以后怎么样?福兴道:当下我在房中听得了,就走进这属子来,瞧瞧他们为着什么争吵。

陆先生一看见我,立刻叫我退出去,并叫我先睡,不必再伺候。

我自然只能依他就回到房里去,一会儿便睡着了。

以后的事,我都不明白。

直到今天早晨——霍桑忽挥手止住他道:什么?客人还没有去,你倒先自安延?福兴说:这是陆先生吩咐的。

他每逢晚上有客,总教我先睡。

送客关门,都是他自己出去。

先生,这不是我偷懒。

霍桑诧异道:奇怪!……但你说他们争吵的时候,你曾进去瞧过。

那时候他们俩有没有动手?福兴道。

没有,不过因为他们谈话的声音越谈越高,我才走进来。

要是他们动了手,我自然也不敢就回房题哩。

——钟德接着问道:那末,他们谈的什么?你总应该听得一些。

福兴想了一想,才道:起先我仅听得高声谈话,听不出什么,直到我走近到这里,才略略听得几句。

那客人道:我有凭据的!……准教你没处立足!‘……我又听得陆先生厉声喝道:你敢吗?……你敢吗?’……他们说到这里,我已踱了进来。

他们马上停止,别的话我都没有听见。

钟德道:照你说,你一进来,他们的争吵就也停止。

是吗?福兴道:正是,当下我听了陆先生的吩咐,就回房里去睡。

我睡的时候,还听得他们重新谈话,但已不像先前那么喉咙响。

所以我也渐渐地睡着了。

你睡了以后,就不听得再有吵闹的声音吗?我——我没有听见,就是那客人什么时候去的,我也不知道。

霍桑忽又问道:你的卧室不是就在那园中的小屋子里吗?假使这里有些声响,你一定是听得出的。

是吗?福兴期期地答道:先生,你话不错,不过我若是睡着了,那又说不定一定听得。

霍桑又瞧着他问道:当你昨夜里进来的时候,可记得几点钟了?福兴道:我记不清楚……大约在九点钟的光景。

钟德一听这话,忽拍着手掌,说道:是了,据我想来,那个客人一定是杀人的凶手!霍桑忽回过头来,冷冷地说:何以见得?钟德道:莫说别的,单论时间问题,岂不是已两相符合?霍桑道:唔?符合?据你的见解,死者是十点钟被害的,那客人在九点钟还留在屋中,你就疑心他行凶吗?但你须知九点到十点,相隔一个钟头。

一个钟头时间不能算短,尽可以干出不少事情。

你怎知道这一点钟中间,那客人不离别而去,而另有一个人入属行刺?钟德受了这一次驳法,略有些扫兴的颜色,怏怏地说。

这样说,不但那客人可疑,或者还有别的凶手。

但这凶手又是谁呢?五、推究案情钟德的神情似乎很抱惭不安,停了一会,他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睛,向霍桑凝注着。

他婉声问道:霍先生,你所说的固然是很合情理的,但你对于这来客的见解究竟怎么样?霍桑沉吟地说。

这是很容易明白的。

据福兴说,昨晚九点钟时,主客们已有争吵的情形;既然如此,他们俩的感情当然已经破裂;那本那客人若要行凶,势必就在这个当儿。

你说对不对?钟德道:但是如果大家再僵持一个钟点,等到十点钟然后下手,似乎也可能。

不,当那客人开始争吵的时候,福兴曾闯进来过。

他既知道仆人就在近边,也应有些顾忌。

所以我测度情势,料想那客人必不久便会;这个人既去以后,或者停了一刻儿再来,或者另外有他人入屋。

这问题既还没有实际的证据,我此刻也不能说定。

钟德默想了一下,连连点头,似乎很折服我朋友的议论。

原来钟德有一种脾气,起初受了驳洁,自然未免悻悻不乐;但一经霍桑剂解明白,他也就能幡然眼膺。

这服善从长四个字,在以前他已表现过,也便是钟德的长处。

霍桑又回头问福兴。

你说你从回房以后,就渐渐睡着,直到天明没有听得一些儿声响。

这话果当真吗?福兴把两眼望着砖地,答道:真的,只因我很贪睡,一经入梦,便不易醒觉。

我实在不敢撒谎。

‘那来,你把发见尸体的情形,再照实说一说。

今天早晨六点钟的以前,我看见这里的园门一半开着,心中很宽奇怪为什么陆先生起得这样早。

我便悄悄地踱了进来,到得此地——霍桑突的止住他道:你就践进了国门吗?福兴咬着嘴唇,战栗着答道:不是,不是,我说我走进这屋子,因为我起身的时候,先向园门一望,见门半开着,便立刻走进这屋子里来。

霍桑把一手抚摸着下顿,又向钟德瞧了一瞧。

他继续问道:你说下去。

以后怎么样?福兴道:我一进屋子,瞧见了这可怕的形状,吓得掉了魂。

我一时没法,忙奔出去报告警士。

不一会,就有一个警士到这儿来查验防守。

我也伺候着没有离开,直到胡区长第二次来,吩咐我去请生母,我才回到内厅去。

霍桑背负着手,沉吟了一会。

从这屋子通内宅的门径,平日是否关断,或者随时可以相通的?福兴答道:这门并不关断,但陆先生除了偶然进内宅去闲谈以外,所有朋友们往来和他自己出进,都是走园门的,从没有假道内宅。

他到内宅里去闲谈有过几次?不多,大约间日一次。

他专跟你主母一个人谈话吗?有时候他也跟小姐交谈。

钟德一听这话,精神陡的一振,便插嘴道:他也和你家小姐交谈吗?谈些什么?你可知道?福兴道:他们总谈些学校里的事情。

因为我们小姐今年十九岁,也是在一个中学校里读书的。

钟德道:你家小姐;除了这陆子华以外,有没有别的男朋友来往?福兴瞪目道:这事我不知道。

但夫人家教很严,男朋友上门是不常见的。

那末这陆子华的朋友是些什么样人?有几个年纪大的,像是些做官的老爷们,也有些像学生。

不过每逢陆先生有朋友来,他总不许我等在旁边,所以他们谈些什么,我都不知道。

钟德继续道:此外你还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们?福兴搔搔头皮思忖了一下,才道:还有——还有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关系。

你不要管有关无关,姑且说出来。

昨天傍晚,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闯进园门里来,但那个人立即就退出去的。

你认识他吗?不,我没有见过他。

怎样打扮?穿一件蓝色团花纱的长衫,有些儿胡子,像——也像是个官老爷。

他来做什么?他说他要找人。

可是找陆子华?不,他说他要找一个姓黄的人。

我回答没有,他就退出去。

不过临走时他还向这屋子里看了一看。

这时霍桑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他摸出表来一看,便道:唉!已经九点半钟了,我们还没有进早餐。

钟兄,我们少陪了。

停一会我们在寓中恭候,再见罢。

他向我招一招手,不等钟德的答话,望外就走。

我也跟着出屋,刚走到一所小屋子前,霍桑忽又停了步。

他指着小屋说:这便是福兴的卧室了。

这小屋是附着平庸造的,过了此尽,就是园门。

我正在观察,忽见钟德从平屋里泪了出来,走到霍桑面前,停足听他的吩咐,好像他是受了霍桑暗示的招呼,才溜出来的。

霍桑一见他走近,果然凑着他的耳朵说了一会,才分别出园。

我们到得街上,唤了两部黄包车,一直归寓。

在车行的时候,我心中很觉得纳闷。

我们清早起来,饿着肚子来瞧这桩的案,却毫无结果。

因为案情是非常迷离的,凶手为谁,原因为何,一时都摸不着头绪。

霍桑也许多少有些见解,可惜他守了主客的分际,不肯多发议论。

我虽怀疑,也不便问他,只能到了旅馆再打破这个疑团。

车行很快,但因我心中着急的缘故,还觉得十分迟慢,直到钟鸣十下、我们才到旅馆。

我们一进房间,霍桑忙唤侍役送炸酱面进来。

这时霍桑似乎饿极,一口气吃完了,方始放下碗筷。

食罢,大家吸烟无语,我再耐不住,一时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我想了一想,便开口问道:霍桑,你临走的时候,和钟德咬着耳朵说些什么?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我向他嘱咐三件事。

哪三件事?第一,要想个法子招寻一个证人,证明陆子华确在什么时候死的。

第二,须得再搜寻死者所有的东西,或者更可以得到些证据。

第三,我叫钟德把那仆人福兴拘留着,以备细细地研究。

拘留福兴?难道福兴是凶手?霍桑略停一停,又皱着眉头道:我何曾说他是凶手;不过这仆人很有些可疑。

……至于有没有凶手,我此刻也不能断定。

我吃了一惊,诧异道:这是什么话?没有凶手?霍桑吐着烟,低倒了头不答,他的耳朵似故意偏向着房门。

我又问:你说陆子华是自杀的吗?如果是自杀,凶器到哪里去了?况且他屋中的情形,也都能符合自杀的理解吗?霍桑受了我一番驳洁,才抬起头来,含笑答道:老友,你别信口诬人。

福兴是不是凶手,和陆子华究竟是自杀或被杀,我并没有下一句断语啊。

你如今一个人自说自驳,又何苦呢?我想了一想,果然自己有些心急,并不是他的意见。

我也笑道:是的,我委实太冒失。

但你对于这案子究竟有怎样的见解,也请你明白些说说。

霍桑点点头,答道:见解固然是有的,但你的问题太泛,不知说哪一节好。

你看这案子的动机是什么?唔,很难说。

会不会是恋爱纠纷?譬如那许家的女儿——霍桑忽摇头阻止我。

包朗,别太性急。

动机问题,此刻还不能凭空推论。

他和许姓女子有过交往,可是他还有官僚模样的朋友。

内幕的情形太复杂,我还没有把握。

我停了一停,又说:那末你姑且把发案的情形测度一番。

好不好?霍桑应道:‘好。

案发的时间,据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是在昨夜十点钟。

我虽还有一些儿疑惑,不敢确定,不过相差一定也不很远。

在案发一点或半点钟以前,一定有一个人到他的屋子里去。

这人的来意,似乎在要求什么东西。

陆子华不肯,那人就用武力威吓。

但就他接客的时间,他吩咐福兴的说话,和福兴所听得的口气等种种情势上测度,似乎陆子华这个人,行为本来不很正当,并且他本来有什么隐秘的事被那人把持着。

当他们威胁口角之时,恰被福兴瞧见。

据我推度,福兴一退,他们仍必继续口角;口角不决,因而动手用武,也是势所必然之事。

室中揭瓶的倾翻,和纽落表碎等种种情形,就是他们打架的成绩。

打架的结果,是否一死一逃,或者另有别情,我还不能说定。

但无论如何,福兴总有些知觉。

据他说他退出之后,他们重新缓和地谈论,他没有听得什么声响。

这真是一派鬼话。

我所以疑心他,就为着这一层。

我道:那末可是福兴有通同的嫌疑?霍桑不即回答。

他把目光向房门那面一瞥,闪动了一下。

接着他才压低了声音回答:这也难说,所以我叫钟探员要细细地研究。

还有那个找错人家的人——就是穿蓝纱长衫有胡子的旧官僚神气的中年男子,你想有没有关系?找错人家,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

那也许没有关系。

不过在没有得到其他佐证以前,眼前也不能轻下断语。

此外你有没有其他见解?我对于凶器和墙壁下的纸灰,也有一个意见。

似乎那人见陆子华死了,怕人侦查踪迹,所以在各处搜检一遍,将凡与他有关系的文件信札一起烧了,目的自然是要灭迹。

等到他事毕离屋,那凶器也就被他带出去了。

我寻思了一下,答道:你猜度的很近情理。

但你现在所说的这个人,可说是福兴所瞧见的有燕尾须西装的人?霍桑摇头道。

我对于这一层真和你一祥同在闷葫芦中。

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必须有了佐证,才能够说。

至于那个有燕尾须穿西装的人,固然也是案中的要角,我们的朋友钟德一定也会注意到的。

我沉吟了一会,又问:你说的大概情形,我很赞同。

但你刚才说陆子华死的时间,你还不敢深信,特地叫钟德寻觅证人。

这是什么缘故?难道你忘了死者碎表上的时刻恰正停在十点钟吗?霍桑恒点了点头,并不回答。

他突然表现一种出我意外的举动。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直窜到房门口去。

我猛听得砰然一声,房门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穿西装的少年。

六、我已发现了一个凶手那直僵僵站在房门外的一个人,就是我们同船的林叔权。

叔权定了定神,便低了头走进房来,又悄悄地反手把门关了,露出一种诡秘和谨慎的神气。

他的两眼睁睁地向霍桑注视着,兀自不做声。

这不免使我有些惊异。

我从灯光中瞧见他的面色灰白中带责,额角上缀着汗珠,两只眼睛也空洞洞地含着什么优戚怨恨似的。

霍桑招呼道:林兄,可是有什么见教?请坐下来讲。

他自己先坐了下来。

叔权不自在地坐了下来,才慢吞吞地回道:正是,昨晚承先生指示,还允许帮助我,所以今天特地来求教。

——但——但是——对不起,方才我听得二位所谈的凶案,那死的人可就是住在化石桥西巷许宅里面的陆子华?霍桑陡的跳起身来。

林兄,你也认识他吗?叔权点点头道:不但认识,并且和我很有关系,此刻我来求教的就为了他!我本来也已坐下,听到这里,也惊诧得站了起来。

我们对于这件案子,正苦暗中摸索,没有头绪,不意这位林叔权是和死者熟识的,那真是梦想不到。

他还说他和死者很有关系。

这关系是什么性质呀?我不禁插口问道:林兄,你也知道陆子华已被人刺死了吗?叔权点点头。

知道的。

方才我听你们的谈论,已经完全明白。

我本来是来请教的,因着听得了凶手的字样,就忘了顾忌站住了。

我很觉抱歉。

他说时弯了弯腰。

霍桑斜乜着他,说道:林兄,我想你在房门外已经站了好一会了罢?林叔权羞愧似地低着头。

唔,我真该死!不过这件事跟我有关系,我委实按捺不住。

请先生们原谅。

霍桑道:那末你听了我们的谈论,‘方始明白,起先还没有知道陆子华的死吗?叔权道:没有。

但他既然死了,我和他的交涉势必愈觉棘手,不得不请求先生们的臂助。

霍桑慢慢地应道:那末你和他有什么样的关系?你要和他交涉的又是什么?叔权抹抹额上的汗液,整理思绪地沉吟了一下,开始说:我和他本来是同学。

我此番到北平来,就因受了一个人的嘱托,向他讨取某种物件。

不料我和他接谈了几次,他总是推三阻四地搪塞着,没有结果。

现在他忽然死了,我所受的委托不是更难成功了吗?霍桑道:你的意思,可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不能讨回你所要求的东西,因此要我们相助?对,正是如此。

那末你所受的委托是什么性质?所谓某种物件究竟是什么?请坐下来先说说明白。

大家坐定以后,叔权叹一口气,说:论理,我受人家的嘱咐,这事是应当守秘密的。

可是此刻情势如此,不得不权宜行事,我只能据实说出来。

我是受了一个女子的委托,所要求的东西是一张女子的照片和三封情书。

书中的署名是‘佩玉’二字。

这两件东西本来是一个女子的,误落在陆子华手里,所以要向他讨回。

我和那个女子也是朋友,因同情于伊的处境,才远道而来。

不料我见了子华,他不肯将书件交出,又不直言拒绝,只是一味地敷衍推倭。

今天他突然被人刺死,我当然更没有办法。

我想起二位曾允许我相助,况且现在贵友正担任侦查这件案子,倘然肯惠助一臂,我真是感激不尽。

霍桑摸出纸烟来吸着,低头想了一想,才答道:死者的遗物,我已经叮嘱敝友钟探员仔细检寻,少停就有信息。

但我观察情形,似乎案发以后,已经有什么人在室中搜查过;并且屋角里还有一堆纸灰,紧要的东西,大概已经没有取得的希望。

我只怕爱莫能助,有负林兄的嘱托。

叔权忙道:霍先生,倘使你们肯替我尽力,总可以设法。

那信件和照片本不一定在死者的遗物里面,最好另外想个法子——霍桑接口道:什么?你知道那信件不在遗物里面吗?叔权吞吐道:不——这是我的推想。

你想他既然不肯把那书信和照片交还我,又怎么肯随便放在室中?因为他那里我已经去过三四次了。

你昨天也去过的吗?是的,在午饭过后。

昨天只去过一次吗?叔权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垂下了,又开始抹汗,好像不很自然。

霍桑道:你往日去见他,大概在什么时候?见了面,谈的又是什么?叔权道:‘我去时总在日间,见面之后,我除了向他讨还书件以外,不谈别的。

但他总是一味游移。

昨天他又约我今天一定交还,不料他忽而被人谋死。

这个人太狡猾了,这可算得是应得的后果!但我的任务却因此失败了。

我又怎能回去复命?霍桑冷冷地说道:我听你的语气,似乎说死者生前,行为不端,因而被人谋毙。

是吗?叔权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先生请原谅,我现在不愿再提他的往事。

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我问这一层,就为了你要寻求的信件。

因为要寻求书件,既不能在遗物里面去寻觅,就不得不先谋破案。

现在案情迷离,不可究活,那末你要寻求信件,又从哪裹着手?叔权疑迟着道:那末先生的意见,可是说破获的案和那寻求信件,这中间有相互的关系鸣?霍桑斜跟着他,沉着应道:是啊,而且关系很密切。

换一句说,要得到信件,非先破案不可。

叔权紧闭了嘴,果视了半晌,分明在考虑怎样作答。

一会,他方始说:如此,我可以略举一二。

他以前的性情本是很和婉的,近来忽大改常度,一意孤行,往往和伺学们争执反对。

因此之故,或者有人和他结怨,也说不定。

但结怨的是谁,我委实丝毫不知。

你可知道他到北平来为了什么?我不知道。

席了你以外,有谁常到他的寓里去?我不知道。

请霍先生原谅。

霍桑皱着眉峰,把烟灰弹击了些,静默地吸烟,室中忽而沉寂起来。

一会,林叔权又说:霍先生,你对于这凶案的侦查究竟有没有把握?霍桑淡淡地答道:还难说,但我已假定丁这案子的关键;关键一得,就不难破获其相。

那时你所要寻求的东西。

或者也就可以一起解决。

叔权忆道:果真?但你所说的关键是什么?霍桑高声道:那关键就是犯案的凶器。

叔权忽然离座起立,骇异道:凶器?凶器使是关键吗?霍桑点点头。

正是,我一得到凶器,对于全案便有成竹!叔权走到法渠面前,伸出一只手来,和霍桑紧握了一下。

他用一种极恳切的声音,说道:那末我希望你早得凶器,能够彻究这件疑案,同时为我解除困难。

少停贵友的信息来时,遗物里面有没有我那信件,希望你告诉我一声。

他鞠了一躬,就匆匆地辞别出去。

我产生了满腹的疑团。

这林叔权和陆子华究竟有什么关系?他的话是否完全可靠?除了他自述以外,还有没有别种隐情?我默想了好一会,又有一个人闯进我们的房间里来。

我的疑问就不便就提出来。

那来人便是钟德。

他的一只脚才跨进房门,就高声喊道:霍先生,这案子已经有把握了!我已发见了一个嫌疑凶手!霍桑惊怪道:果真吗?那人是谁?钟德振着喉咙说:那人叫做林叔权!七、袖口钮子这话一进我的耳朵,仿佛有一股电力直刺我的神经中枢,我的全身不由不跳了一跳。

我回头瞧瞧霍桑,似乎也很惊异,但不久便即镇静如常,并不像我那么震动。

他柔声问道:林叔权?你怎么知道的?钟德忙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纸来。

我们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渗墨纸。

纸的一面完全净白,另一面却有几个墨水笔印的潦草不整的反体字,但尽可辨认得出。

第一行有四个字:叔权可杀。

第二行有林林两个字,下面又有六个字:林贼——可杀,可杀。

除此以外,更有许多墨印,但都纵横复沓,不可辨别。

钟德笑道:霍先生,你看怎么样?霍桑疑滞地答道:你可是认为这纸上的字就是死者的手笔?是啊。

他写的时候,胸中必定充满了怨气,所以不期然而然地把那结怨人的姓名写了出来。

这渗墨纸你是在他的书桌上找到的?正是,在他写字台的抽屉里。

不过我们先前勘验的时候,这纸有字的一面,向下覆着,所以我仓卒间不曾瞧见。

现在我们既已得了这个凭据,岂不能算他是一个嫌疑凶手?霍桑摇摇手道:钟兄,你且别急急下这断语。

方才找叮嘱你所办的事,你都已办妥了没有?钟德一团高兴,却得不到霍桑的奖誉,好像一盆炭火骤然间遭受冷水的浇淋,未免显现出不愉快的神气。

他缓缓说道:电报已经拍出了,尸身已经由许家的女人在格殓,屋子也有人看守着。

我已经将福兴拘禁了,但还没有细问。

至于招寻证人一事,我已印了几千份白话的贫杨传单,派探伙们四处去张贴探访,或者有些效验,也说不定。

霍桑点头道:这法子也好。

关于死者的遗物,你总已仔细搜查过了罢?但除了这一张渗墨纸,可还有别的东西?钟德摇头道:没有,我想这一张纸。

也尽可以做破案的线索了。

霍桑低头沉思了一会,才道:那末你可知道这林叔权是什么样人?钟德很有把握似地答道:据我测度,或者就是那个有燕尾须的家伙——不过这株叔权三字,似乎很熟,可惜我一时竟想不起来。

我的心头突突乱跳,暗想钟德和林叔权虽没有见过面,但他曾听得我们说起过,此刻他竟已忘掉了。

叔权的嫌疑罪名,似乎尚可延滞一时,但我不知道路桑能不能为他掩满到底。

叔权的命运只能等霍桑来决定了。

我正在反复凝想,心中很代叔权担忧。

不料我仍一抬头,忽见眼前一亮,那个穿白帆布西装的林叔权已悄悄地踱了进来!叔权先向霍桑问道:我听得侍者说,贵房里有害,该必是贵友来报信了。

这一位可就是钟德先生吗?霍桑还没有回答,钟德便站起来答应。

兄弟便是。

访问贵姓?叔权不假思索,直截答道:鄙姓林,草字叔权……钟德呆了一呆,大惊道:嗜,你就是林叔权?——就是——唉,林先生,你不是和陆子华有交谊的吗?叔权点点头,向钟德泉瞧着,好像还不明白对方所以惊诧的理由。

钟德立到沉下脸来,瞧着我们俩说道:对了1现在我已记得林叔权这姓名,以前曾经所得二位提起过好几次。

他是你们的朋友!霍先生,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要对不起了。

他说罢,从袋中取出一张公文,注视着叔权。

林先生,现在请你同我到去厅里去走一遭。

这一张就是掏票!叔权的面色顿时像死灰一般,退后一步,惊骇地问道。

这是什么话?你要拘捕我吗?我犯了什么罪?钟德道:你有罪没罪,此刻还不能证实。

但这拘票上的理由,就是‘嫌疑凶手’四个字。

叔机急得浑身不住地发抖。

他靠住了板壁,已无可再退,冷汗从面颊上流下,眼睛的四圈也顿时红起来。

他呜咽着说:我有凶手的嫌疑吗?这真是太荒谬了!霍夫生,你难道不能替我做一个见证?这时我耳朵中听了他的声音,眼睛里见了他的形状,不由不引起同情,希望霍桑能够说一句公道话,替他洗刷洗刷。

三个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理桑身上,专等他发言解决。

霍桑却抚摸着他的下颌,神态闲暇,显着该不打紧的样子。

室中完全静寂。

一会,他才抬头向林叔权道:林兄,敝友一定是窄了长官的命令来的,我也没法挽回。

但你如果当真无罪,我一定搜集了证据,替你辩白。

便在你且委屈忍耐一下里。

叔权额声道:霍先生,你若肯相助,眼前就有确据,何必搜集?刚才我听你们说,昨晚案发的时候是十点钟。

那时候我不是和你们两位在敞房中谈话吗?此地距出事的所在很远,最少需二三十分钟的路程。

我没有分身之术,又怎能有凶手的嫌疑?就是这一点,你们岂不能替我证明?叔权这几句话原是事实,我当然也愿意给他作证的。

若使霍桑能承认一下,那绚票也不难据情销度。

不料霍桑的意思却和我相反。

他仍冷冷地答道:林兄,请你原谅。

此刻拘票既出,无论怎样,你不得不往警厅去走一下了。

辩白的事,如果可能,我一定尽力,请你放心——钟德忽发出一阵冷笑,说:够了,够了。

不用辩哩。

林先生,访问你祖口上的钮子到哪里去了?叔权又像霹雳当头似地震了一震。

他不知不觉地举起白帆布的衣袖一看,果然只剩右手袖口上的一枚,左袖上的一粒螺甸钮子却已失去。

这时他仿佛失了知觉,倚着板壁,两眼呆呆地注视在地上,呼不做声。

钟德又从衣袋中掏出一粒螺甸钮来,送到叔权右袖口上去比了一比。

他便说:林先生,你自己也瞧见了罢?这两粒袖钮,两两比较,竟丝毫无异。

我们别说废话,赶快走罢。

钟德上前拉住了叔权的手,开始出房。

叔权似乎出了神,身体的行动已经失却自主。

他并不抗拒,不发一言,跟着就走。

但我看见他的面上带着纸灰的颜色,益发凄楚可怜。

我见了很是心酸,但可惜没有解救的能力。

那有能力的霍桑,却又偏偏现着冷静的态度,分明在袖手旁观。

我眼睁睁瞧那英爽磊落的少年被牵进黑暗的监牢里去,我的情感上引起了异样的反应。

一种抱不平的观念,不觉本能地从我的心坎中透发出来。

八、血刀钟德把林叔权捕去以后,室中形成完全的静寂。

凉风习习地从窗口溜进来,我还觉热灼得像发烧。

我满腔里充塞了义愤,觉得霍桑未免太不重友情。

这个少年虽是初交,但他的言行都很纯正。

他到底为什么不肯说一句公道话?我们默坐了一会,已是午膳时候。

等到午饭过后,大家吸了一支烟,我不能再耐下去。

我说:霍桑,我刚才看见叔权被捕的情形,很是可怜,你为什么默默地旁观,不替他辩护一句?霍桑微笑着应道:这是他自作自受,我怎么能给他辩护?自作自受?这话有什么意思?莫非他果真是凶手?我不是说这层。

但他既然要我们相助,却又满口说谎,我又怎能助他?这不是他自作自受吗?他说的都是谎话吗?大半都不可靠。

你从哪方面知道的?他的第一句答话已经不实在。

唔?你问他陆子华刺死的事是否知道,他说在门外听了我们的谈论,方才知道。

后来他又说,他仅在田间到陆子华那里去过。

这都是假的。

其实他到我们房门外偷听的时候,我们已经谈了一半。

他说案情都已明白。

我就知道是他早就明白的,并不是偷听了我们的谈话才明白的。

你怎样知道他没有完全听得我们的谈论?他来的时候,你正在问福兴有没有通同的一句。

那时我忽觉有足声停住在门外,接着门钮又微微一动,似乎有人要进来的样子,忽而又停止了。

我知道有人在偷听,但也并不在意,略顿一顿,便继续说话。

后来我突然开门,才发觉偷听的是他。

我回想了一下,点点头。

我又问道:即此一层,你就断定他是预先明白案情的吗?霍桑抹一抹嘴唇,答道:不,还有一层,你也该觉察。

他说他来见我,特为着要求我们的帮助,可见他必已预知陆子华死了,没法取回书件,才到我们的房中来商量的。

后来他却说他本来没有知道,到房门外才听得的。

但你总知道听得是偶然的,求助是特意的。

他的话岂不是两相矛盾?我不觉连连点着头。

那末他所以隐秘不说,可是他自己真有凶手的嫌疑?霍桑皱眉说:这一层就是我现在要设法解决的。

不过在没有得到确切的证据以前,还不能说定。

据我想来,他的嫌疑固然不能免,但说他就是凶手,我敢说决非事实。

你有什么见解?他不像是个杀人行凶的恶汉。

‘人不可貌相’。

你这话太空泛。

我也有证据。

唔?什么?因为叔权说的不错,昨晚案发的时候,他的确正在这旅馆中和我们谈论。

这就是确切的证据。

霍桑向我瞧着,反问道:你说的发案的时候,莫非就把碎表的时刻作标准吗?是啊。

你难道不赞成?唔,你太粗心了!我不禁怀着疑团,瞠目问道:为什么?霍桑道:你可记得我们验表的时候,我曾把表给你瞧过,叫你留意一些?我不知道你究竟留意过没有。

我呆想了半晌,没有话答。

室中又静寂了好久。

霍桑又接言道:我告诉你里。

那碎表上应该注意的地方,便在两枚长短针上。

你总也看见那两针的尖头,都有些弯曲的样子罢?这是什么意思?那显然是表停了以后,被人将两针向前略略移动过。

因为表机既坏,针轴也自然不能活动,那两针便受迫弯曲。

因此,我知道表碎的时候,大概在十点钟以前,九点钟以后,并不是恰正十点。

我暗思针尖弯曲的缘因,起初我当真没有留意,霍桑既然注意到,所说的果然很合情理。

霍桑又遭:还有一点,可以做表针转动过的凭证。

表那被击碎时必定藏在袋里,那是很明白的。

论理,表面上已碎的玻璃,一定都在袋中。

但当我检验的时候,把碎玻璃拼合了好久,总觉不完全,后来在地上又抬起一块,才算大体合拢了。

从这一点上,可知那表被击碎以后,又曾从袋中取出来过的。

为什么呢?那当然是为了要移动表外的缘故。

那不是很显明的吗?我应道:对了,对了。

但据你的意见,碎表和移针的人,一个还是两个?当然一个。

倘是一个,是不是就是叔权?那自然也不消多说。

也有证据吗?你要什么样的证据?你不见他的袖口钮子也落在尸室中吗?这证据你可满意吗?从这一着上,可以推知他和死者必曾有过打架的情形。

现在由打架联想到碎表,总也不能算得突兀了果?我目注视着霍桑的脸,打算观察他的神色。

他的面容沉着,显得他所说的确有把握。

我又说:那末你更由碎表移针,联想到行凶杀人。

是吗?霍桑仍毫无表示地缓缓答道:包朗,你的揣度人家内心的能力,真觉得可惊!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有这样的联想?我已经说过,在得到实际的证物以前,凶手是谁,我实不愿下什么断语。

你所说的实际证物,究竟是指什么?可有一个轮廓?有两点:第一,凶器未得,尚待搜查;第二,陆子华确在什么时候致命,还有碎表和移针是否同时,都须确切地证明。

还有别的吗?还有那个有须的人到底是谁?并且那仆人福兴和这件凶案究竟有什么隐情?这些都须先侦查明白,才可下最后的断语。

你得知道,一句话关系人家的生死,怎么可以轻易乱说呀?我顿了一顿,又问道:福兴这人,就你的眼光观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霍桑皱眉道:这个人很不可靠。

我瞧他慌张的模样,好像怀着什么鬼服似的。

我的疑点,就在洪医生的一句话。

他说察死者的伤势,自受力到气绝而死,至少须历两三分钟。

试想这两三分钟的中间,死者受伤既深,一定十二分痛楚,怎会没有呼号的声音?并且当二人殴打之际,也决不会寂然无声。

这些声音福兴自然是应该听得的。

他却满着不说,使深案的火隔着一层障膜。

这是最可恨的!霍桑立起身来,走近窗口,深深地吸呼了一会,然后取出一支纸烟,引火吸着。

他低垂了头,在室中踱来踱去。

仿佛在思索什么。

我没有说话再问,也摸出了一支白金龙纸烟,静悄悄地吸着,心中忧虑着叔权的命运。

停了会,霍桑忽止步归座。

我瞧他的面包,似乎已想着了些头绪。

我问道:一霍桑,你想些什么?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我打算进行的方法。

你将从哪方面进行?第一步,我们应找寻凶器。

那自然是很要紧的。

但你往哪里去寻?霍桑忽又走神不语,低倒了头,倾耳而听。

我也觉得室门上有弹指的声响,就答应了一声。

一个侍者开门进来,手中提着一个小包,双手交与霍桑。

他说道:先生,这是即刻从邮局中寄来的。

霍桑受了包,那侍者便退出去。

我走近去一看,是一个硬纸的纸包,长约六七寸,阔二三寸,包面写交本城万福旅馆三十六号霍桑先生收。

下面寄件人的署名,却是空泛的驼市街王寄,但左角上另有样子二字。

霍桑很是诧异,细细地视察了一下,便小心将纸包剖开。

硬纸里面,还里了许多厚纸,一连四五层,才发见包内的东西。

我和霍桑都不觉大吃一惊。

纸包中是一把犀角柄的宽锋的匕首,刀锋已有些儿锈,并且隐隐带着血痕!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九、电话我我呆视了一会,霍桑先恢复镇定。

他重新搜寻那包裹的纸,但一张张揭开以后,连纸角都没有一片。

霍桑又把刀细验了一下,放在桌上,又取过包面的硬纸,审察上面的字迹。

他忽然摇摇头,骇异道:奇了,奇了!这凶器是谁寄给我的?我真梦想不到。

我忙道:你认为这刀是一种凶器?霍桑点点头道:正是,就是刺杀陆子华的凶器。

当真?自然。

你可记得子华的伤势是一寸二分长,二分半阔?这刀的中部有一寸三四分,但近尖处略略狭些,合了一寸二分,恰得其当。

并且刀背的阔度,也是三分半;刀尖上的血痕,颜色很新鲜,况且又满着锈痕,合了我们所拟想的凶刀,没有丝毫两样。

你还不相信吗?你说得这样有凭有据,我怎么能不信?你起先正要想法寻这凶器,现在这刀忽然生了脚似地送上门来。

我想你一定很欢喜罢7霍桑却并无欢喜的征象,但沉着脸儿答道:凶刀固是我所急要求得的,但如此得法,却出我的预料,又不免使我惊奇。

……包朗,你试想一想,这刀究竟是谁寄给我的?我摇头答道:霍桑,你这个难题,我要缴白卷了。

你难道一些意见也没有?据你起先的推测,似乎这凶刀是被凶手带去的。

那末除了凶手本人,别的人是不能有的。

可是凶手犯案以后,所以要把凶刀藏去,目的不过要使侦探的没有证据,无从着手,因而逃免他或伊的杀人的罪责。

既然如此,此刻那凶手为什么忽又自己把凶器显露出来?推论情势,真可说是太自相矛盾了!对啊!这真是不可思议!那人把凶刀寄给我,必也知道我是钟德的朋友,现在正助他侦探。

那寄刀人的意思,明明要破露这疑案的真相,比较我先前所拟度的畏罪藏匿的推想,便觉南辕北辙了!我一转念间,忽而生出一种理解:那犯案的凶手,或者有两个人本是互相串谋的,一个人行凶,另一个人当然知情。

现在这二人中忽然生了怨隙,一人意图报复,就把凶刀盗出,要使案情破露,送另一个人到法网里去。

因此我们才有这意外的发现。

霍桑忽含笑说道:包朗,你在想什么?不是想这案件中有两个人牵涉吗?是啊。

你既然猜中了我胸意思,可也赞成吗?不,我毫无成见。

因为我们若就这一方面着想,就有种种复杂的问题:譬如这两个人是谁?林叔权?福兴?有燕尾须西装的人?那穿蓝纱长衫有胡子的人?还是另外有个不曾被发见的人?这都不容易解决。

那末,你有什么见解?没有什么。

因为一切太空洞了,不值得虎资脑力。

目前我们不妨讨论些比较实际的问题。

在你的意中,什么才是比较实际的?我们姑且就这刀上研究研究,或者可以得些迹象。

你方才已经把封面验过,可有什么端倪?霍桑指着那色皮纸,说:我看见邮票上的邮印是第十三支局,并且就在本日上午寄出,寄时当作样子,并不曾挂号,故而邮局中并不重视,不疑是刀。

但是漫不检察,那办事人也未免疏忽。

那‘骡市街工’字样明明是假托的,不值得细究,但我知道那人所居,必定在近边,故而投寄时就在附近的十三支局中。

我还知道那人很精细,熟悉邮务规章,又是个知识分子。

你但看封面上标了‘样子’二字,欺股高员,并且他所用的是铅笔,所写的字迹也怪怒非常,便可概见其余了。

我接过纸封一看,上面的字迹果然很浅淡模糊。

我问道:你可认识这个字迹?霍桑摇头道:不知道。

这字很古怪,一定是那人故施狡猾,用以避人家的侦察。

那人一方面要使案情显露,另一方面又不愿人知道他是谁,大约是恐怕连累的缘故。

是吗?正是。

那末这刀的本身可也有些迹兆?霍桑重新拿了桌子上的刀,忽提起精神似地应道。

有的。

这刀很精致,是一种古董。

但看它的犀角柄上,银着‘梅仍世珍’四个精楷,娟秀可爱,可见它的最初的主人,必定非常珍重,因而希望子孙们世世宝守。

但欧阳子说得好,‘物聚久而无不散’,这也是一定不易之理。

世珍‘二字,不过当时人聊以自慰。

若论实际,自古至今,汤盘周鼎,有几个人能够水宝无替呢?我道。

据你的见解,可是说这古刀已经换了主人?霍桑皱眉道:这也难说,我不过臆度膨度罢了。

若使不是,那末柄上的四个字,就很有研究的价值。

他用手搔援头皮,又抚摸他的下顿。

我正要再问。

忽而房门上又有剥啄之声,接着走进一个管电话的小憧来。

霍先生,警厅里钟先生有电话。

霍桑沈吟了一下,忽向我道:包朗,你去替我听一听,大约他又发现了什么。

我此刻方打算一个计划,很不愿因此中断。

你快去罢。

我急急走到电话房中,握筒一听,果真是钟德。

我先对他说明我替霍桑回话的缘故。

他说:我方才得到一个车夫的报告,昨晚八点钟时,有一个穿白色西装的人,在正阳门前坐他的胶皮车,直到化石桥西面的巷口。

那人下了车,直入巷中,状态好像很匆忙。

这人是有短须的,戴着墨晶眼镜,和福兴所见那个和陆子华争论的人恰巧相同。

这人在晚上还戴着墨晶眼镜,显见有什么不法举动,故意掩避,防被人家瞧见。

这个人必和这凶案有关,因此我已叮嘱各区警上,严密侦缉,早晚或许就能得手。

我答道:这是你的新法广告的效果,可喜之至。

此外可还有什么发现?钟德道:上海的电报也已接得回复。

许守明已离去振华旅社,不知去向,质证的一层,恐不允又多周折。

但霍先生有没有发现什么?我也把我们二人所猜度的种种情势和接得凶刀的事,约略告诉了他。

他很是惊奇,就约我们人同到警厅中去面谈,并且要借重霍桑的力,向叔权和福兴二人,细细地研问一番。

因为这两个人都是咬紧牙关,百问不得一答,他真苦役法对付。

我答应了他的约,就把电话挂断。

回到房中,我正要将钟德报告的话告诉霍桑,忽见他正一个人在室中踱来踱去,踱时点头摩掌,好似很得意的模样。

他一见我,光高声问道:钟德说些什么?可是叔权已有了口供?我答道:不是。

他非但没有口供,兀自闭着嘴,连一句话都不说。

钟德正等你去替他究问。

我又将钟德所得到的车夫的报告,和上海回电的事申说了一遍。

霍桑笑道:如此,他对于那有须西装的男子,也已得了些线索。

是吗?……不过我对于那人却已能够指实是谁。

我不是比他更进一步了吗?十、证人我听了霍桑最后一句的话,未免有些儿怀疑。

因为霍桑从未离寓,怎知道那有须的人是谁?莫非他故作戏言,姑以自快?我答道:你说你比钟德更有进步,是真的吗?还是和我开玩笑?霍桑立刻敛了笑容,答道:难和你玩笑?老实说罢,我对于这件凶案,不但比钟德有进步,简直已得到了全案的纲领。

你听了不是要更加诧异吗?我果然十分惊怪。

因思当钟德的电话来到以前,他还是在搔头摸耳的状态中,显见尚摸不着头绪。

怎么片刻之间,他竟能得到全案的纲领?霍桑忽又道:包朗,我们为了这件凶案,已足足忙了一天。

天这样热,脑力既已惫乏,体力也有些疲劳了。

我们的确应该休息休息。

我想晚饭过后,同你到天乐园去看一出《南北和》。

你的意思怎么样?我越发奇怪起来。

凶案还没有结束,他竟自安闲起来!我道:你要去看戏?那末怎样答复钟德?霍桑道。

他要我去究问叔权和福兴二人吗?这是他的本分,他自己应该细问,我不能越俎代包。

况且证据还没有完备,我即使去了,也不中用。

你可以打一个电话回复他,说明我的意思。

——但有一件事,你代我嘱咐他:就是那悬赏的传单,还须多发几张,若使能在这一层上注意,再招得一二个证人,那才有效用。

不然,我也是无能为力的。

他说完了,从桌子上取起了那张故京全图,重新翻阅。

我见他如此,知道我如果再问,结果一定是自讨没趣。

我不得已,怀着疑团走到电话间去,依言把话转告了钟德。

这晚上我被霍桑坚邀,只得随着他同去看戏。

次日霍桑一早起来,忽又邀我出游。

我又抗议道:疑案不曾了结,你哪里来的这种游兴?霍桑道:今天是星期五,本是我frJ预定游陶然亭的日子。

钟德虽因凶案的里碍,不能如约,我们没有拘束,总可以去的。

那末那件凶案的事呢?那自有钟德负责,我们原不过从旁协助。

你何必这样认真?但你既然帮助朋友,也应当有始有终,怎么事还没成功,你却中途放手?霍桑反问道:谁对你说中途放手?我不是已告诉过你吗?证据没有完备,我也无能为力。

无能为而强为,必致劳而无功。

你怎么还没明白?接着他又含笑说道:包朗,我想你的性情真有些奇怪。

当案子初发生时,你往往抱着省事主义,惟恐我牵入案中,生出是非。

此刻你又急不可耐,恨不得立时抉破案中的底蕴。

你须知时机成熟,疑团自然会破,白白地躁急也没有用。

你暂且忍耐些罢。

我听他这番谈话,觉得我的心急好奇,的确被他一言道破,就也不敢多说,只得跟着他去游玩。

那一天我们清早离寓,直到上灯时才回。

游的时候,天气虽比上一天热些,但霍桑的兴致很高,似乎已把那凶案完全抛在九霄云外。

我却总觉得种种疑团,真像骨鲢在喉,不上不落。

这案子究竟如何?案中凶手是否就是林叔权?假使不是他,又是哪一个?叔权所受托的信件是否别有隐情?霍桑在这方面有无端倪?他能否使物归原主?此外如凶刀的来历怎样?有须的西装男子是谁?那穿蓝长衫的旧官僚到底有没有关系?还有福兴是不是通同?种种疑点,横塞在我的胸中,仿佛把我装在闷葫芦里,十二分难堪。

因此,我的游兴自然不得不大打折扣。

我们归寓的时候,我已遍体汗淋,十二分疲乏,忽见有一封信留在寓中。

霍桑拆开一看,那信是钟德送来的。

他向我点头说道:包朗,据钟德说,他已得到了福兴的实供。

那末去结案的时期大概可以更近一步了。

我想这消息你总是欢喜听的。

我的疲乏的精神果然因此一振。

我们洗澡完毕以后,我忙问他这案子究竟什么时候可得解决。

霍桑回说明天,并嘱我就电话中约定钟德,以备明晨会唔。

我当然是欣然承诺的。

下一天八月八日,星期六,天气照样晴朗。

我破晓起来,完毕了梳洗早餐的例行事务,立即拖了霍桑同往警厅里去。

我因着急于要瞧瞧这凶案的解决,真所谓心急如火。

车子到了警厅门前,恰见钟德也正从外面回厅。

他一见我们,便招呼道:霍先生,一日没见,使我望穿了眼哩!他随即引我们进入厅中。

霍桑坐定以后,方始答道:你昨晚写信给我,不是说福兴已经供实了吗?钟德道:正是,今天我一早出去,就为了要证实他的说话是不是实事。

结果怎么样?果真是实事。

我都已证明了。

他供些什么?他有没有与闻凶案?没有。

他说当案发的那一晚,他实在是偷宿在外面,没有住在园子里的小屋中。

所以屋中出事的情形究竟怎样,他都不闻不知。

霍桑点头道:唔,他在初供的时候,就露出这一层破绽。

那末他先前所说在九点钟时看见陆子华和一个西装来客争论的事,也是伪造的吗?钟德道:据他说这倒完全是事实。

还有傍晚时有一个穿蓝纱长衫的人找错屋子的事,也不是虚构。

——不过我觉得这个穿蓝长衫的家伙,也许并无关系。

自从九点钟时,他受了子华的吩咐,才悄悄地溜出,往他的情妇家里去。

到了下一天早晨回宅,他忽见子华已经被人刺死。

他当然很惊恐,又不敢把外宿的事直说出来,因此严守着秘密。

直到我把凶手的罪名用来恐吓他,他才不得不吐露真情。

我又问他的情妇的所在,据说距离许宅不远,在巷东八十一号,是一个媳妇。

今天我特地去查问了一回,那晚上他在九点过后到伊的家里,偷宿的事果然不是虚造。

霍先生,你若要亲自问问他,我可以把他唤来。

霍桑似乎很失望,摇头道:他既已吐实,何必再问?可惜这一番事实,对于这案子的解决,仍旧没有什么益处。

……你可曾细问过林叔权?钟德道:说起叔权,真是可恨!我已问过他好几次了,他总是闭口无言。

前晚上包先生告诉我移动表针的见解,我觉得他更是可疑。

但他既不肯说,我因为他是二位的相识,又不便怎样难为他。

我真是没法可施。

现在只有仗霍先生的大力,设法叫他实说,这案子才有解决的希望。

霍桑皱着眉头答道:实说不难,但没有证据,虽是实事,说出来恐也不能使人相信。

钟德道:把证人的事,昨天我又加派了人四出通告,如果有人能报告关于那晚上凶案的事,赏两百元,无奈直到如今,除了那个车夫之外,没有第二人来——霍先生,恕我冒昧,你究竟怀着什么见解,一定要得到证人?霍桑忽直截答道:你要知我的见解吗?我认为林叔权是没有关系的,在法直立刻把他释放。

你也能听我吗?钟德果然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我不禁暗暗替那少年欢喜。

少停,钟德才说道:右使霍先生能有充分的理由和证据,我自然唯命是从。

霍桑微笑道:来了,来了。

钟兄,你不是要充分的证据了吗?这个我早已说明,现在还不能办到。

那末你姑且随便说说。

行吗?好,据我个人的理想——这时忽有一个位差的匆匆地走进会客室来。

他向钟德道:钟先生,外面有一个人求见,据称是为了报告领赏来的。

霍桑忽惊喜地立起身来,说沈好了!这来的人或许就是我意中要找寻的证人。

快叫他进来。

那值差的应声而去。

于是室中的三个人都屏息静气地等那报告人的消息。

十一、霍桑的见解那报告人穿一件黑粗布的短农,糙米色土布的裤子,身材比较矮小,形状像是工人。

他进得客室,住了脚步,用手抹着汗,向室中人乱瞧,有些局促赛怕的样子。

钟德立刻们道:你来报告消息吗?那人点点头,仍开不出口。

钟德道:那末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生意?所见证的又是什么?一件件据实说出来,不得说说。

那人又用手背在嘴上抹了一抹,才战战兢兢地说:我叫王谨言,做木匠的,住在化石桥东西金狮巷内。

大前天五号晚上,我在我的朋友案三家里喝酒。

我吃罢了晚饭回家,从化石桥经过。

我走到桥西小巷口,猛听得有呼喊的声音——哎哟!哎哟卜地喊了几声,忽而又停止了。

我有些汗毛凛凛,忙住了脚步,定了神细细辨认。

那声音似乎从巷中透出来的。

但是我回头一瞧,巷中黑漆漆的煞是可怕,我又不敢进去。

因此我自譬自解,以为这或者是病人喊痛的声音,没有什么希罕,便过巷回家。

到了前天傍晚,我在茶馆里喝茶,听说化石桥的西巷中出了一件命案。

我才想起前晚所听得的声音,谅来和凶案总有关系。

但我守着多吃饭少管事的主见,仍把那回事藏在肚里,不敢告诉别的人。

昨天歇工回家的时候,我忽听得人家谈着警察局中悬赏的布告。

我想这回事既有关系,报告了官,或者有些用处,我也可以得到——得到两百元的赏钱——钟德沉着脸瞧着那木匠道:你的话都实在吗?王谨言道:句句实在。

先生,你尽可以去查问。

霍桑搀言道:你听见声音在什么时候?这是我们所必须知道的。

你要领赏,必须确实证明这点才是。

王谨言道:这个自然。

我记得那时候是十点钟。

霍桑轩眉道:十点钟?你果真记忆清楚吗?那木匠很坚决地答道:清楚的。

因为我从秦三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家的小钟上,十点还少五分,秦三家在那小巷的西面八十八号,相去不远,最多五分钟工夫就可以到的。

因此我确实知道那时候准是十点。

霍桑道。

秦三家里钟走得准不准?当你告别的时候,秦三可也曾瞧过钟上的时刻?王谨言道:他家的钟很准。

他是在布厂里做工的,他每天到厂上工,都照着这钟动身。

我走的时候,不但秦三瞧过时刻,还有那跟我们一同喝酒的李麻子也一同起身。

秦三挽留我们,曾指着钟告诉我们时候还早。

我们不肯留,就辞了出来。

因此,我才记清楚那时候还没有到十点。

钟德抬身,像要插嘴请问,霍桑忽挥挥手阻止他。

他向钟德道:行了,行了,此刻不必多说。

你把王谨言和他的两个朋友的姓名住址记下了,等证明白了给货。

他回头来向王木匠道:后天开庭的时候,你仍须到庭作证,别的就没有你的事了。

钟德似乎还有些半信半疑,却又不得不依。

他就领了王谨言到外面去照例登记。

一会儿他又回到客室中来。

他问霍渠道:你看他所说的可能当得凭证?霍桑点头应道:这就是我所要得的确据。

钟德道:确实的凭据吗?是的。

那我有些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么?据洪医生所假定的,和表上所指的时刻,加上王谨言的报告,固然是符合的。

不过你前天又假定表面的针是经人移动过的,碎表的时刻并不是恰在十点。

这中间究竟怎么样,我委实有些模糊。

霍桑道:这也不能怪你。

我告诉你。

碎表是一个时间,陆子华气绝呼喊,又是一个时间,你把这两件事分别清楚了,疑团自然明白。

钟德呆瞧着霍桑,诧异道:霍先生,你的意思究竟怎么样?我真是在闷葫芦中,请你老人家从速说明了罢。

霍桑微笑着答道:可以,可以。

据我的推测,那晚上叔权往子华寓所,是在八点钟以后。

他既到那里,和子华谈了半晌,就争论起来;争论不已,途不免彼此动手。

直到表既碎了,钮子也落了,这武剧才告结束。

随后叔权也就离属回寓。

当他离去时,大约在九点半钟左右,陆子华还是安然无恙。

后来林叔权第二次再到防寓去,那时子华却已中刀死了。

所以我先前说叔权无罪,根据就在这层。

钟德仍瞠目答道:你确知子华的死,在叔权争斗离屋之后,和他全没关系吗?霍桑点头道:是,果真没有关系。

钟德寻思了一下,又缓缓说:叔权既不是凶手,那末凶手大概是那个有须的人了。

接着他忽又想起了什么,惊呼道:着了,我起初为了这个人,已赛传各区巡警,准备把他缉访到案。

但霍先生不是说叔权往陆寓去的时候,在八点以后吗?据前天那个车夫的报告,他送一个穿西装的人往化石桥西巷中去时,也在八点钟以后。

如此,叔权和那西装有须的凶手,一定曾在于华的屋中会面过的。

现在我们但向叔权细细研问,就可以知那西装有须人的踪迹。

对不对?霍桑带着微笑,应道:不对,不对,而且也不必。

我早已明白,那个穿白西装戴黑眼镜有须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林叔权的化身!我又不觉大为惊怪。

霍桑说得好像凿凿可证,似乎他曾亲身目击的模样。

有须的人真是林叔权吗?他到底有什么根据?这真是立之又玄!钟德也惊怪地问道:那人就是叔权化装的吗?这真是太奇怪了!那末你既说叔权不是凶手,凶手又是谁呢?我看你所得到的凶器,来由如此诡秘,其中必有一个凶手可知。

但若合了你的见解,这凶手又明明落空!我到底向哪里去找寻呢?霍桑忽而立起身来,把一手在钟德的肩上拍了一下,说道:钟兄,你所说的种种疑点,我若使一条一条解释起来,不免要费时费话。

现在我们不如同去瞧瞧叔权,让他自己说明,岂不更直截了当?请你就引导罢,不必耽搁了。

钟德的神气上满怀着疑团,和我恰有同病。

他勉强引路,低着头不做一声。

我跟在后面,心中也很不自在。

一则怀疑,一则又替霍桑担忧,深恐叔权也许不肯实说,或者说了出来,却和霍桑所测度的不同,那岂不要被钟德昭笑?我们到了待质所门前,那看守的受了钟德的命令,便把叔权领到所外。

我们一见了面,未免彼此黯然,大家相觑无言。

我见叔权虽还没有审实下监,但那待质所的风味,和他心中优惧的意念,已把他的英俊的气概完全改变了。

钟德把我们引进了一所小屋子,关了门,大家坐下来。

钟德正要申说来意,林叔权忽先自发言。

他道:霍先生,包先生,兄弟是个说慌的囚犯,实在没有颜面和二位相见。

我不禁接嘴说:林兄,你不要说这话,我们也能谅解你的处境。

叔权叹了一口气,说道:兄弟已受审多次,始终抱定不理会的宗旨。

实在因为事势如此,说也无益,倒不是缄口为妙。

请二位原谅。

霍桑向他瞧了一瞧,柔声答道:林兄,你误会了。

我们今天的来愈,原在使你脱罪。

你若不肯实说,岂不自讨苦吃?林叔权但摇了摇头,闭口不答。

我又婉劝说:林兄,你就把那晚上出事的始末从实说出来里。

我们必尽力援助。

你何必坚持自误?权权冷笑了一声,答道:我还希望脱罪吗?嘿嘿嘿……好,霍先生,包先生,你们既然要我实说,我就实说了里。

那晚上陆子华被制,行利的就是我的刀也是我家的珍物。

刀柄上有字,眼先生你总已验过。

事实如此,我的罪名想必尽可以成立,旁的事情不必再深究罢。

十二、实供我们一听此话,不禁相顾变色,大家都沉默了。

霍桑虽还勉强镇定,但是一缕灰白的颜色已笼罩了他的脸部,竟也没法掩盖。

他向那少年注视了一会,才慢慢地说:林兄,你这话一定是违心之论。

大概你为了某种隐情,并且还怀疑我们,所以忍心诬服,不前实说。

但你还得三思。

你纵然不惜一身,也须为蔡佩玉想想。

你不曾托我把伊的照片和信件——叔权忽抬起头来,大声道:照片和信件怎么样?霍先生,你已经寻得了没有?霍桑瞅了他一眼,故意缓声答道:你若要知道信件的消息,请你先把实在的情形说一遍。

这就是我的交换条件。

不然,莫说你白白死了,人家还要怨你失信负心呢?这几句话很有力量,比钢刀还锋利,竟能直刺叔权的心坎。

他呆立了一会,眼眶一级,禁不住流出泪来,接着他又低垂了头默想。

霍桑也不催促。

我们都静默地等着。

一会,林叔权才哽咽着说:好罢。

霍先生,你既逼着我说,我也再不能隐瞒了。

我先说我和子华的秘史:我和他本来是同学,先时彼此很投契。

因为子华为人圆滑非常,交际手段,谁也不能及他。

那时我先交识一位女友,就是蔡佩玉,——他抬头瞧着霍桑。

级先生,我记得那天我只告诉你佩玉二字,现在你连伊的姓都已知道。

想必你对于那信件已有了端倪。

是吗?霍桑点点头,却不答话。

叔权又说:子华因着我的介绍,就也与佩玉认识。

起初他们也不过是论文辩理,笔墨上的交谊;后来他愈接愈近,百计献媚,竟然喧宾夺主起来。

佩玉和他的感情一天天深密,自然和我一天天冷淡。

那时我心中的苦痛,真是不可言喻。

霍先生,你总不会嘲笑我果?实在因为佩玉丰姿绰约,伊的学间既出众,秉性又温婉,绝不是一般寻常女子可比。

这样的一个心上人,一旦被陆子华夺了去,真好像剜去了我的一颗心!霍桑点头应遵:我瞧那女子的面貌,媚而不挑,庄而不冷,果然是一个好女子,无怪你要失意伤感了。

叔权忽挺直了身子,张大了眼睛,精神陡然振作起来。

他高声道:霍先生,你能下这样的评语,莫非你已见过伊的照片?霍桑直截答道:是的。

但你且先把原委说明,照片的事往后再说。

我很觉诧异。

霍桑从哪里寻得伊的照片?我怎么毫无所知?或者他所说的出于虚造,不过借此慰慰叔权的心,以便他肯尽情吐露?但评语虽能虚造,那女子姓蔡,他又用什么法子知道的呀?叔权接续说:那时佩玉和我疏冷的缘故,渐渐地被我探问明白。

原因是子华凭着他的利嘴,花言巧语,一面把我毁坏,一面又竭力地献媚奉承。

并且他的面庞又好,仗着金钱的魔力,加意装饰,果然连佩玉的慧眼一时也给迷增过去。

不过世间的事,若单靠着作伪,断不能持久,所以在清场上角逐,制胜的工具,也逃不出一个‘诚’字。

子华虽侥幸一时,赢得了美人的青睐,但为时不久,他的神密暴露了,立刻成了一个万众共弃的奸贼。

原来五四运动以后,各地的青年都从时代的巨浪中觉醒过来,民气勃发,正似太平洋中的怒涛,一起千丈。

但是一般昧良的官僚军阀,看见了这种情形,未免有些头痛,因此想出了一个贿买的法子,派人带了金钱,到上海去买通学界。

因为他们知道上海是民潮发动最剧册的中心,学生又是中坚分子,他们的眼光所以就专注于此。

那时陆子华信马赋闲没事,便与北方派来的一个人互相接洽。

他就想运动学生界中的败类,打消他们革命的壮志。

那派去的人就是许宁明,从前也和陆子华同过学。

那时予华虽已离了学界,但学界里面和他有交谊的人却还不少。

他又自仗了交际的干材,便担任此事,预备发财做官。

不料他事机不密,不久已被人觉察。

于是消息传到了我的耳中。

我听了这信息,又惊又喜——惊的是不料子华丧心病狂,竟会干这样的勾当;喜的是预料佩玉芳知道他如此,一定要南残他的人格而和他绝交。

那我也可以伸伸宿怨了。

他吐了一口气,股上也透出了一丝红色。

顿了一顿,他继续解释。

我因着公谊私情的责备,便尽力探取于华的隐秘。

不到一个星期,我已经觅得他的秘密信一封。

那信中的意思,要策动同学们,打消他们的爱国运动。

我一得到那信,就当作铁证,立刻把原委告诉了佩玉。

佩玉果然异常气愤,立誓与他断绝,并向我道歉,声明前此的流冷,实因误信了子华的谗言。

那时我心中畅快极了。

佩玉随即写了一封信,向子华讨回照片,和从前伊寄给他的信函。

子华却置之不复。

隔了几天,钱忽闻他已经港来北平,目的就为了运动的事有所接洽,多分是他亲自来领赏听命的。

自从子华来平以后,佩玉终目忧闷,自悔自怨,深思照片落在贼手,一旦他的隐秘宣露,伊的纯洁的芳名也不免同被玷污。

因此,我不忍伊郁郁抱恨,便自传奋勇地冒险来平。

我决意要把伊的照片等取回,交还我的爱人,才完成我这一桩心愿。

不料事与愿违,我到了此地,忽然遭此变端。

我自身遭了无妄之灾,还是小事,但使我的爱人望穿秋水,难求珠还,我真是死不瞑目!霍先生,你若使果真能寻回原物,送交佩玉,我真是万分感恩!霍先生,你能够允许我吗?这故事使我们三个人都很动容,但大家都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一会,霍桑温和地答道:林兄,请放心,我决不辜负你的嘱托。

但子华到底是怎么样死的?叔权又叹了一口气,才道:霍先生,你要我实说,我本也愿意,但从情迹上说,我委实已有口难辩。

现在你一再迫我,我已不能不说,能不能见信,任凭尊裁罢。

我到这里的第二日,便往许宅去见于华,因为我动身时,已预知他寄寓在许家。

第一次见面,他知道我为了信件照片而来,似乎很惊讶。

他当下就拒绝不肯,我一时着急,就用言语恐吓他。

他若不把信件交出,我立刻要揭露他的阴谋。

他听了果然有些惧怕,就允许下一天交还。

等到第二次会面,他又说信件不在手边。

我怕他脱逃,便假说此次来平,有不少同伴,他若故意规避,或企图潜逃,一定没有好结果。

后来我和他虽又见面多次,但他终是游移推倭,没有结果。

直到星期三晚上,我等得不耐烦,吃了晚饭再去见他。

因着彼此的言语冲突,决裂了好几次——有一次竟被他的仆人瞧见。

最后我和他就打起架来。

他先预备动手用武。

我一立起身,他就把手伸入他的裤袋,似乎摸索什么。

我防他有枪,立即发出一拳,打中了他的腹部。

他也回拳打我,大家就互相挣扎。

一会,他自知力不能敌,便放了手重新和我婉商,约我下一天清晨,一准交还,说得很确定。

那时候我也没有别法,只得再允许他一次,随后我离了许星回寓,就和你们两位相见。

那时候你们似乎很注意我的行径,但我因着佩玉的关系,事情既没有完全决裂,还不敢宣布秘密,这实在是情势所迫,并非故意欺瞒。

这要请你们原谅的。

霍桑点点头道:那时我已窥得一二,也曾用微词相劝。

可惜你不觉得,以致遭受这一次飞灾。

后来我曾问过旅馆的侍者,据说那晚上自从我们回房以后,你一个人又悄悄地出去,直到深夜才回。

你不是第二次又到子华那边去的吗?叔权应道:正是,我为了那信件和照片的事,心如箭穿,反来覆去,再也不能睡。

我私忖我和他既已决裂过一次,何不趁此机会,索性在他室中搜索一回?因为他约我下一天早晨交出,说不定为了脱身之计,仍是谎说。

我听信了他,岂不又落他的圈套?因此我决意乘着夜间再往化石桥去。

无论如何,我得向他取回信件和照片,免得他私自进了,或者别生他计,更多周折。

我再到那里时,已过十一点钟,但园门仍虚掩着没有下锁。

我一进内室,灯光虽有,却很黯淡,又不见子华。

我喊了一声,也没有人答应。

我更前进一步,低头一看,子华已直但仅躺在地上!他的白衣上都是鲜红的血渍,煞是可怖!我定了定神,伸手一摸,他的额角已经冷得像冰。

他已经被人刺死了!钟德处于旁听的地位,始终没有开口。

这时他见叔权略略停顿,就用带着怀疑的口气问话。

钟德说:照你说,子华的死,似乎是另有一个人行刺,与你无干。

那末,刺他的又是谁?敌机还没答话,霍桑忽摇摇手插口。

他道:钟兄,你别打断他的话。

那行刺的是谁,我早已知道了。

十三、没法投递的信霍桑的话是含有强烈的刺激性的,不但我和钟德诧异,连叔权也似乎出他的意料之外。

他惊怪地问道:霍先生,你果真知道吗?那末我还有一线生机哩!霍桑点点头。

你尽管放心,不必忧虑到这一层。

你再说下去。

那时你发现了子华的尸体,怎样处置的呢?叔权继续道:我看见子华既死,屋中又不见一人,料他必已被人谋害。

至于谋害他的人,我猜想或者就是他的仆人,或是别有一客。

因为子华和我境商的时候,曾告诉我那晚上还有他客要来,叫我快去;并且当决裂之前、他的仆人也曾一度进来。

这时我叫唤不应,连那仆人也不见,我因而怀疑这两个人。

但这是我在事后谁想的结论。

当时我心中很慌,又怕遭嫌疑,急于想逃回。

同时我又想到佩玉的信件,何不趁势捏一搜?我因放大了胆,四处搜检,不料劳而无功,不但没有寻得信件,连和他有关系的一切函和,也不留一张。

我没法可想,正要退出,忽见子华的胸口露出一把犀角的刀柄。

我仔细一看,又不觉吃了一惊。

钟德乘林叔权略略停顿的机缘,问道:为什么吃惊?行刺当然是有刀的啊!霍桑接嘴道:这刀是林兄的东西,差不多留着姓名,怎禁他不吃惊呢?叔权连连点头道:是啊。

这是一把古匕首,是我家世传之物。

当初我和他同学的时候,他偶然见了此刀,十分喜欢。

他曾向我道:他日疆场有事,我若能身怀此刀,为国宣力,倒也是男儿快意的事!‘我听了他的豪语,很钦佩他,就把这把刀赠送了他。

不意未上疆场,他自己倒死在刀下。

那时我一见之后,就想这刀起先必在子华的身上,后来或被囚人夺去,他便反遭其害。

我因想我出入此屋,虽很神秘,但难保无一二人知道我的踪迹。

现在他忽然被刺,我已难免连累;若使侦探们把此刀为证,柄上有我家‘梅鹤堂’的堂名,蛛丝马迹,岂不要加重我的嫌疑?我就决意把刀藏过,免得后来牵涉。

霍桑瞧着他道:你藏刀以后,不是还有过其他的举动吗?叔权点头道:是的,我把刀拔了出来,里藏好了,又从他身上摸索一遍,瞧瞧有没有关系我的东西。

我忽又在他的裤袋中摸出一只碎表。

这表停在九点三十二分,那是当我和他挣扎之时被我打碎的。

我想论起时刻来,这表和我又很有关系,不如索性将针移到十点。

因为在那时候,我记得正和先生们在寓室中谈话,万一我不幸被疑,也可请二位管我做个见证。

钟德冷冷地说:你这样子设计周到,足见你真是聪敏!林叔权受了这句讽刺,但向那侦探瞅了一眼,仍自顾自说:当下我自以为设防甚周,没有破绽,便悄悄地回到寓中。

不料当我和子华争扭的时候,我的衣袖上的扭子被他拽落,我自己却并没觉察,后来就被这位钟先生当做凭证。

那是我想不到的。

霍桑微笑着道:‘这就是所谓’由赛一疏‘。

凡作伪的事,无论如何,总不能免意外的疏忽。

你当时来往陆寓,形踪既秘,并且用假须和黑眼镜乔装着,可算得周密极了,但到底难逃人家的觉察。

叔权张目道:我乔扮有须人,你也已知道了吗?霍桑道:不但这一点,就是你和我谈话时,你虽竭力掩饰,不肯吐露真情,其实你的神色语气,却早已把你的秘密告诉我了。

叔权的脸上一阵通红,很抱羞似地说道:正人面前说谎,惭愧!惭愧!不过这也是出于不得已。

霍先生,请你原谅我的苦衷。

但眼前我所说的话,我敢把良心作证,没有半句虚伪。

钟德也不觉现出悟解的样子,点头道:你这一席话,若和霍先生的理解印证起来,果然符合。

但那把刀既已回到你的手中,为什么又送给霍先生?这东西不是你寄给他的吗?叔权遭:是的,是我寄的。

因为案发以后,我因关怀着信件,愈觉得没法可施,特地求霍无生相助。

据霍先生说,要得信件,必须先查明案中的真相;而案中的关键,又在那把凶刀上面。

我一时急昏了没了主意,利害如何,不暇考虑,等到谈罢回房,我就把刀拿出来里好,交给侍役,教他送到邮局里去。

我希望霍先生得了刀,立刻能把真凶查明,那时我的信件和照片也可以物归原主。

其实这举动和我先前的把刀收回,分明是两相矛盾的,可是我当时因着急待破案,竟顾不到。

但即此一层,也可见我的心迹,子华的死实在不予我事;不然,我自己既已行凶,又岂肯把凶器给人,自露我的罪迹?钟德沉吟了一会,才答道:论你的供词,果然已合了关节,但真的既不是你,势必另有一个,须待霍先生指明白后,这案子才可结束,你的罪嫌也才可解除。

霍桑缓缓答道:要指明也并不困难。

钟德道:不但要指明,还得把他缉获到案,方称圆满。

因为现在案情的一部分既已显明,我们知道那有须的人就是林君。

林君既非真凶,福兴又没有关系,那本行凶的人究竟是谁,我们反没有把握。

霍先生,我怕你虽能够指明,而逮捕的一着,或者还要费些手续,对吗?霍桑微微笑了一笑,答道:钟德兄,请你不必担忧。

那行凶的人委实已不劳你逮捕,他早已伏了法哩!钟德忽变色诧异道:嘱?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又闹玩笑?霍桑道:这事关系人命,谁敢闹顽笑?难道你至今还没有领悟我的意思?钟德又急又惭,两只手在身旁东摸西捏,脸上的颜色也变得忽红忽白。

他搭讪地说道:你不是说行刺的就是那穿蓝纱——霍桑忙接着说道:不是!行刺的就是陆子华。

什么?换一句说,陆子华的死是陆子华自己下手的!这话一出,我们都惊奇出神,大家想不到他会有这一句断语。

彼此的眼睛里仿佛在交换着一句疑问:陆子华竟是自杀的吗?钟德更是诧异。

他的双目瞪住了,汗在面颊上流,口也张开了,呆呆地向霍桑瞧着,连一句话都没有。

霍桑又接续说:你们不是有些奇怪吗?其实论情究势,原是很显明的。

子华既已为叔权搞发了秘密,他的前途也就完了,而他所爱的女子又被叔权夺了去。

他在羞惧交并的心理状态下,不得已而出于自杀,也是情理中可能的事。

试瞧他把古刀藏在身上,初意也许本想用来刺杀叔权的。

后来他因力不能敌,没法对付叔权,等叔权去后,才愤而自杀。

但当他自杀之时,还故意留叔权的姓名在澎墨纸的后面,并且就利用叔权给他的刀,那可见他虽自杀,却不是没有嫁祸子叔权的用意。

他分明有‘吃砒霜药猛虎’的意思,用心也相当险恶。

你们若把这种种疑点细想一番,就也不致把‘自杀’两字当做稀奇的名词了。

我这时惊喜交集,心中的感想纷乱已极。

因为叔权的疑障既经剖白,杀人的罪名当然可以洗刷,这原是我所最盼望的。

但据霍桑的理解,陆子华竟属自杀,这又不是我的意料所及。

他的理论上的理由虽很充足,但没有实际的证据,非但在法律上不能定城,即钟德也未必就能信服。

钟德果开口问道:霍先生,你的论断真是出我意外。

我想你总有物质的凭据可以证明的罢?全桑点了点头,应道:正是,我若没有确切的证据,也断不敢贸贸然发表这种看似骇人的议论。

钟兄,子华自杀的证据,就是他的伤痕。

当时你虽也验过,但因为不见的刀,使你立刻抱定了一个被杀的见解,对于那致命的伤痕,便不会仔细研究。

我常说当侦探的人,耳目要灵,心思要细,而购中却万不可预在成见!你在这案子上就不免犯了成见的病。

钟德的领骨上有些红斑,眼睛里也漏出怒光,但不答话。

我和叔权也忍制了呼吸静听。

霍桑继续道:现在先说说那伤痕。

它在他左胸的第二肋下,自上下斜,长一寸二分;那是凶刀的阔度。

左端阔的三分半,右端阔约一分半,又明明是刀背刀锋的分别。

从这伤势观察,可见他执刀自杀之时,必定用的右手;刀锋向着掌心,和寻常人执刀的姿势没有差别。

因为我们的左右两手,就生理上讲,本来没有强弱之分,但大多数人,多习用右手,故一切举动,都是右手居先;执刀时更不必说。

并且我们执刀时,刀锋必多向外,那自然就对掌心,这也是一定不移的。

因此可知凡人右手执刀而自杀,那伤处必居于左,而锋日又必向右。

这是可以试演而明的。

钟兄,你试把子华的伤痕,印合我的理论,不是恰正相符吗?室中没有人答话。

钟德更开不出口。

霍桑价了一停,又遭:若说他人夺刀行凶,情节上便有冲突。

因为若像这样的伤痕,必是那人左手执刀;行刺之时,子华又须在睡梦中,那的手才得从容反刺。

可是就情势洲应,事实上听不会有些事实。

更进一层,于半死时,身穿白法兰线西装,但他的。

硬领和领巾,却已松解着;似乎他自杀时,先把领由解开,以便下刀。

若是被杀,那行凶的人,又哪里能够这样子自由自在?这也是一个显明的证据。

总而言之,子华的死是出于自杀,此刻已可以说没有疑义了。

现在我对于信件一事,尚须请林兄原谅,因为此物已无法寻觅。

据我测度,当子华未死以前,必已把那照片等烧了。

但瞧屋角的纸灰,可为佐证。

林兄虽不得原件,但他回国上海财,说明了缘由,谅来也可以圆满复命了。

林叔权忽瞠目道:霍先生,你不曾寻得照片和信件吗?那末你又怎么能知道佩玉的姓氏和面貌?霍桑正要回答,忽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士,气喘险地闯进门来。

他一见钟德,立正了把手举了一举。

钟德立即问道:黄升,你今天不是在尸屋里面看守的吗?可是有什么消息?正是。

我得到了一封信。

一封信?寄给陆子华的吗?那苦上随手摸出一封又厚又大的信来,答道:不是,这信是陆子华寄给一个在上海的许宁明的,但那人改了地址,所以退了回来。

霍桑突的挑起身来,将黄升手中的信夺过,急忙着了一看。

他大声叫道:好了,好了!这案子可算得完全解决了!十四、结案我们又是相项诧异了一阵,不知道深信中藏着什么玄妙。

我走近者时,信面上写明上海振华旅社七号许守明收;下面写了北平正阳门内化石桥许宅陆子华寄字样。

左边一角,又标了快邮二字,后面粘了二角二分邮票,并且印了许多印章。

这时霍桑已擅将那信拆开,忽又高声呼道:唉,原来他还有这种妊计、真是谁也想不到的!诸位,请读了这封信,就可以明白他用心的险恶,和自杀的情由了。

他就将信交给钟德。

我一眼瞧去,忽然看见一张女子的照片。

那女子的年纪,约摸十七八岁,圆脸润姿,盈盈含媚,身上装饰朴素,越见得妩媚天然。

照片的右角上,写了一行蝇头小楷:蔡佩五小影五个字。

照片之外,还有佩玉具名的情书三封;书中的语意,无非是些卿卿我我相慕相悦的情话。

这玩意儿青年们有过经验的很多,想必自能体会,不必我把它背出来了。

我一见这照片和信,便知这就是叔权所要寻求的东西。

但方才据霍桑的料想,此物已经被子华烧毁,现在怎么又在信中?钟德高声说道:唉!这一张信纸是子华寄给许守明的,让我来读一遍,解解大家的疑团。

他放声念道:守明同学兄鉴:我到得这里,已是三星期了,虽曾晋谒过他们几次,却终是因循敷衍,没有一个着落。

他们言外之旨,似乎要先见功效,然后取酬。

但你想空口白话,怎能成事?我远道冒险而来,舍了声誉,背了良心,非但一文不得,反要自掏私囊。

这真是大使人难受!此刻我后悔已晚,不但声名扫地,没有颜面再见旧日的同伴,即我的。

心坎中人,也已被那可杀的叔权夺去。

叔权是我的情敌,现在他忽已来平,向我索回佩玉的书信和照片,其势汹汹。

据说他已挟得我的秘证,倘不还他,他将宣布我运动学生界的阴谋;加我以大逆不道的罪名。

我受了他一番奚落,又羞又惧,实觉难堪。

我问心内疚,觉得这世界中再没有我的立足地了!但我若白白而死,使极权志送意满,赢得娇妻,奏凯而归,我虽死也不瞑目。

因此我已想得一个报复之计,特把那女子的照片和信寄给你,请你代我印成铜版,分发给佩玉的亲戚朋友。

如此,佩玉的名誉扫地,伊的未来命运也可想而知,而我的被弃的私怨,也可发泄一二。

至于叔权方面,我自有相当的方法处置他,决不使他逍造自在。

惟此奉委之事,你必须为我尽力。

须知我今日有此结局,虽由我自己食利忘义,然若非你做引线,我或不致出此。

我并非怨你,但希望你依言而行,成全我报复的计划,那就感激不尽了!后会无期,前途珍重!八月三日陆子华白。

我等钟德读完,不禁咋舌骇异,暗想这贼设心狠毒,竟要破坏蔡佩玉的终身。

幸而此信退回,伊的令誉可全,否则伊一生荣辱,后果正不忍设想。

我因想到当这教育尚未普及新道德尚未建立的时代,青年女子,智力既未健全,交际之间,真是不可不慎之又慎。

霍桑整了整衣襟,伸手向钟德道:钟兄,恭喜你。

此案的记障既揭,证据也已齐备,后天开审,若能据情而断,当然可以了结。

那时林兄的嫌疑,也可以昭雪,我们应当迎接欢贺哩。

他说完了,热烈地和钟德握一握手,便辞别了敌机,拉着我离开普厅。

我们回到离中,我已急不可耐,立刻要求霍桑详细地解释一切。

他怎么能够预知案情,竟如此洞若观火。

霍桑被我再三请问,才烧了一支纸烟,把案中的蕴微一件一件替我创解。

他说道:当我验尸的时候,一看见那特殊的伤痕,就已疑为自杀。

但那时候不见凶器,室中又有争斗的情形。

有此疑问,我便不敢立时指他自杀,免得人诧为奇谈。

我当下审情度势,知道子华既属自杀,无论争斗和致命,不会是同时,即碎表和移针,也必在两个时间。

后来叔权忽来陈,我一听他的话,便知他说谎。

其实他上晚和我们相见时的神情慌张,显见有过斗争之事。

那时他一定方从陆子华处回来,他却谎说只在田间去过。

这真所谓掩耳盗铃。

后来他忽为钟德所捕,这倒出我意外。

但当时我知道他确与凶案有关,爱莫能助,自然不得不袖手旁观。

我又向旅馆中的侍者查问,才知星期三晚上,叔权送我们回房以后,自己又悄然独出。

我更觉得所料的不错。

叔权和子华必先有争斗;争罢以后,叔权回寓,就和我们相见。

后来他又出去,似乎已在子华自杀以后,故而他能自由移动表针。

但子华的死究在何时,凶刀又在何处,都没有确证,一时还不能索解。

所以我仍不能即时宣布。

后来我很想得到福兴的实在供语,并请钟德注意悬赏的事,求一个见证。

因为子华死时,必有呼号的情形,我前已说过。

福兴虽不可靠,或者有行路之人闻声报告,也可破其疑团。

因为那巷中虽没有邻居,但幸而不深,如果有声响,必能送到行路人的耳中。

后来果然如我所料,这疑点才得到了解释。

我会意地说:你既已早知陆子华出于自杀,种种疑点自然都能迎刃而解,故而对于那有须的人和那穿蓝纱长衫的人,和陆子华的朋友们,无怪你都不大注意。

但那有燕尾项的人就是叔权所乔装,你又怎样知道的?霍桑吐了一口烟,笑道:这很容易,说破了不值一钱。

我起初就疑心那个人或就是叔权改扮的。

等到我接待四刀以后。

从各方面推索,觉得那寄刀的人除了叔权再没有别人。

因为包面上写‘样子’二字,可见那人是受过教育和有邮政常识的人;并且字迹掩避,分明那人是和我们相识的;还有刀柄上‘梅鹤’二字,显见是梅妻鹤子林处主的出典,和姓林的显有关系。

当下我乘你去接钟德电话的时候,忙向侍者说明了原因,就到他的房中去搜索了一回。

我诧异道:你曾到叔权房中去搜过的?当时你为什么秘而不宜?霍桑弹去了些烟灰,答道:你没有可我,我何必多说?并且事实上我也没有马上说明的必要啊。

那末搜索的结果怎样?我在他的箱中寻得一片菱角式的假须,一副黑眼镜和一方染血的手巾。

那手巾是襄刀所用的。

因此刀的来由更可不言而喻。

除此以外,我还发见一张女子的照片。

佩玉的照片吗?自然是蔡佩玉的。

照片上面还标着姓名,不过那是蔡佩玉赠给林叔权的,不是赠给陆子华的。

我又问道:那末,那陆子华所有的佩玉的照片,你也没有见过?永华把信件照片寄给许守明,你当时也不曾料想到冯?霍桑皱紧了双眉,微叹道:正是,惭愧得很!这是出我意想外的。

起初我以为子华在自杀之前,必已把照片信函等烧毁,墙壁下的纸灰,可算凭迹。

其实我并没有把灰验过,贸贸然指说,真是未免荒唐。

我只想到子华既死,照片的存在与否,似乎已没有多大关民。

不料他死不改悔,竟有这种责谋。

他真可算得穷凶极恶,幸亏守明迁了住址,才把这险恶的局势挽回过来。

不过我自己的鲁莽疏忽的过失,也是不能宽恕的。

我又问道:还有一件事。

许守明为什么改迁寓所?并且迁往哪里?为什么不留示地址,才致那情退还?这几点你有什么见解?霍桑答道:这也不难推想而知。

许守明往上海去,本也是受了官僚们的贿赂,企图秘密地打消学生运动,他的行综自然是鬼鬼祟祟的。

他所以朝迁暮改,也是情理中应有之事。

据我脏度,或者他也受了人家的攻击,不能安居,此刻已离了上海,或是更有意外之事,也未可知。

这个人我们回上海以后,总也可以查明白的。

八月二十九日法庭开审的那一天,我和霍桑都到庭质证。

因者证据完备,案情不辩而明。

林叔权果然以无罪并释,那信件和照片等也都归结了他。

林权权脱了罪嫌,感念霍桑的好意,真是不能用言语形容。

这案子发表以后,平津二处的报纸,虽因着牵涉政界的内幕,不敢把案情尽量宣四,但那一级明白详情的人都交口地称赞程桑。

不但如此,钟德的身价也因此增高了几倍。

后来我们补足了故宫西山诸名胜的潜移,同船回到上海。

林叔权和他的意中人蔡佩玉相见,自然有一番悲喜交集的情况,我这里也不必多费笔墨叹。

正文 一个绅士更新时间:2008-4-8 11:18:38 本章字数:9691我在结婚以后,同佩芹作过一度环游东南名胜的新婚旅行,和霍桑隔离了好久。

在这个当儿,霍桑虽单身独马,但他探案的任务仍继续不息,所以有许多案件,我都不曾亲身经历。

这里所记的一篇就是他单独侦察的成绩之一。

是他在事后告诉我的,故而记叙的体裁,也不能不变更一下子。

一、掉换那位绅士模样的男子走到了远东旅社的转角,停了脚步,伸手在他的马褂袋中摸一摸,接着他的嘴唇微微地牵一牵,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原来他的马褂袋中藏着一粒精圆的珍珠,足有黄豆般大,但是因着年代的关系,珠中所含的水分渐渐地枯涸,光泽便也暗淡了些。

这粒珠子的价值,若和同样大小而光彩鲜艳的比较,自然也相差很远。

绅士并不将珠取出来,整一整衣襟,重新举步,大踏步向远东旅社的大门里踱进去。

他未进门时,他的锐利的眼光先向左右溜过一下,看见两三个汽车夫站在门外闲谈;进了门,他挺挺胸,就直接走到旁边的帐柜上去问话。

有个从北平来的姓姜的,住在那一号?那柜上坐着一个脸形像猢狲的司事,年纪已近五十。

他停了笔,抬起头来,向问讯的来客上下打量,一时并不回答。

来人像很心急,早又从他的袍子袋中摸出一张报来,随即用手指给那司事瞧。

瞧,这是他登的广告,明明说住在你们旅馆里。

司事凑近些,瞧那报纸,果然看见上面印着两行二号字的广告,上端是珍珠廉让四个头号黑体字的标题,那广告道:……现有大批精圆白光珍珠,从北平运沪,愿廉价出让,有意采办者请到远东旅社向姜耕芥接洽。

司事点点头,忙堆着笑脸,说:唉,你早说那位珠子捐客,我就告诉你了。

是,有的,他住在二层楼七十一号。

先生,你可是要——绅士接口道:是,我来作成他的生意。

对不起,你用不着派人领,我自己会上楼去寻。

他点一点头,大摇大摆地走向楼梯去。

他走到了楼梯转弯的停留处,又略略停步。

那里有一面大镜。

他故意在镜子面前站住。

镜中照出一个身材高大而结实的中年人,头上戴着黑呢的软帽,身穿一件玄色团花的狐皮马褂,下面是深青色花毛葛的灰鼠皮袍。

他的脸形是长方的,下颊很阔,上嘴唇上留着燕尾式的黑须。

他的眼光本来很凶锐,这时却给一副墨晶眼镜罩住了,别的人就也不很注意。

从他的打扮上估量,他固然像一个官僚式的绅士,但是他的举步的姿态有些儿牵强,至少也足以显示他这种装束平日是不习惯的。

他再度在他的团花马褂的袋口外面摸一摸,又向镜子里的自己嘻一嘻,才继续上楼。

他到得楼上,看见一个矮胖而穿白色制服的侍者,便一壁拎着他的黑须,一壁高声打着官话发问。

那个胖侍者早已深深地上海化,越是见那绅士模样的人的架子十足,就也越不敢怠慢。

他鞠躬似地弯弯腰,很殷勤地答道:哦,在这里。

侍者不但用手指示,还讨好地走在前面引导,转了一个弯,进入一条甬道。

七十一号里的寓客的听觉显然具有特殊的灵敏性。

他好像一直警惕地在等候登门的来客,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音,不等到绅士走近,便早已开门出迎。

那绅士点了一点头,昂然直入。

胖侍者的殷勤到这里也暂时告一个段落。

这是一问憩坐室而兼卧室的房间,面积相当宽大,里面布置也很精致,每天的租金大约非十五六元不可。

室的正中有一只圆桌,围着三四只直背椅子,靠壁安着铜床,一口玻璃衣橱,一只镂刻的梳妆桌,近窗是一只丝绒垫的长椅,左面挂一方青色的呢幕,似乎另有一扇门。

那寓客请来人在圆桌旁坐定,忙赔笑招呼。

先生,贵姓?要办些珠子?绅士斜着眼睛向他打了一个照面。

这珠宝掮客身材瘦小,枯损的面颊显着黄蜡色,身穿一件淡灰色厚呢袍子,还是瘦怯怯地,好似有病样子。

但他招待时的那副功架却足见得他在交接上是很老练的。

绅士反问道:你就是登广告的姜耕苏?是。

寓客赔笑地应着,又问一句。

先生,贵姓?绅士仍不答,点一点头,从马褂袋中摸出一张片子给他。

姜耕苏接过一瞧,忽而失声惊喜,接着是两手拱一拱。

唉,王厅长!失敬!失敬!难得光临!主黄脸的忙着开了圆桌上的一只烟罐,抽出一支纸烟敬客。

那被称王厅长的显着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自从袍子袋中摸出皮盒,抽出一支雪茄。

他说:别客套。

我这里有雪茄。

姜耕苏知趣地应道:是,是。

他连忙擦着了一支火柴递过去。

王厅长毫不客气地点着了雪茄,吸了两口,便直接表示来意。

我家三太太要扎一朵珠花,还缺少十三粒珠子。

你挑几粒最大的出来瞧瞧。

姜耕苏点头不迭地应道:是,是,很好,很好。

他把头凑近些,减低些声浪。

王厅长,不瞒你说,我的珠子是京城里浪贝勒的东西,都是最最好的上品。

你太大要扎珠花,那最配没有。

昨天何太大来办了四十二粒去,崔行长的三小姐也买了五十粒,据说也都是扎珠花用的。

绅士皱着眉头,道:喂,别噜苏,你快拿出来。

他摸出一只金表来瞧一瞧。

呀!三点多了。

我还有事呢。

珠宝捐客连连答应着,便回身向那只铜床走去,从床的一端提出一只皮包,小心地打开来。

这时候那绅士也有动作。

当他把金表放进马褂的表袋里去时,顺手将下面的第三粒钮扣松开了,似乎预备取摸时便利些。

姜耕苏取了三包珠子,回过来,放在圆桌上,先打开了一包。

绅士略略一瞥,便摇摇手:不行,这个太小,不用瞧!快把大的给我瞧。

别耽搁我的工夫。

掮客应道:好,好,大的在这里。

他将第二包打开来。

绅士接过了,取了四五粒,放在手掌中细瞧。

王厅长,怎么样?合意吗?晤,光色还不差,但是还太小一些。

绅士说话时他的右手在他的马褂袋的外面摸一摸。

姜耕苏的眼睛的活灵自然也不输他的听觉。

姓王的这一种有意无意的举动已经被他瞧见。

他说:更大的还有。

王厅长,你可曾带样子来?这一问似乎使姓王的有些不好意思。

他略一迟疑,便索性伸手到马褂袋里去,摸出了那粒藏着的珠子来。

珠子没有装绒匣,也不用纸包,故而一摸就出。

他应道:晤,不错,我有一粒样子在这里。

你瞧,不是比这几粒大些吗?姜耕苏将珠子接在手里,瞧了一回,答道:是,这一枚果真大一些,可是——可是——什么?为什么吞吞吐吐?绅士冷涩地问一句。

姜耕苏答道:王厅长,别见气。

我说这一粒可惜光色——光色——绅士吐出一口烟,接嘴道:你不是说光彩差一些吗?……晤,是的。

不过我看这一粒至少也还值五百元罢?姜耕苏急急赔笑道:唉,那足值,足值!据我估量,七百五十块也不算贵……王厅长,请你瞧瞧这一包里的。

他分明要展开第三个包,可是他的嘴里虽这样说,却并不就把第三包打开。

他先将绅士瞧过的四粒珠子归还在第二包里;又数了一数,包好了另放一旁;才把第三包打开来。

这一包里共有九粒,大小比黄豆更大,并且粒粒精圆,光彩耀眼。

被称王厅长的绅士把手中的雪茄放在烟灰盆里,顺手取起了两粒,运用他的敏锐的眼光,仔细地把玩着。

他也不禁微微地点着头,显出一种欣赏赞美的神色。

姜耕苏道:王厅长,这几粒你大概总合意了罢?绅士吐吸着雪茄,似乎瞧得出神,没有听得。

王厅长,你看怎么样?珠宝商又追一句。

绅士才点头道:不错,这珠子的光泽果真很好,可惜比我的那粒又大了些。

他将自己的一粒放在一起,果然大小不同,光色的暗明更不消说相差很远。

他又皱皱眉。

把这几粒配上去,似乎又不相称。

姜耕苏忙应道:对,不但大小上差些,光彩也两样……王厅长,要是你喜欢另外扎一朵新珠花,照这样的我还有现货,扎一朵珠蝴蝶尽够。

绅士似乎有些狐疑不决,缓缓地问道:照这样大小,你要卖多少一粒?姜耕苏又楼近些,低声道:王厅长,珠花既然是老人家自己办,我不妨留个交情,就算一千五百元一粒罢。

说公道不公道?哦,假使别的人来,这价钱决不肯。

绅士犹豫地答道:晤,价钱的确便宜。

不过我家三太太的脾气太坏,一不合意,就会发火。

伊不但要同样大小,光色也要和原样差不多才好。

姜耕苏皱一皱眉,似乎觉得他的兜揽没有效果,有些儿失望。

他道:那可难办哩。

我这里都是新光珠,实在没有——绅士接口道:别多说。

你姑且再拿几种出来拣拣。

要是将就得过,略为差些也不妨。

快些,别多耽搁。

他挥挥手,似乎叫他再向床端的皮包里去取珠。

他的掌心里的两粒仍不放下来。

姜耕苏像要答辩,但被他催急了,又不敢开口;只得又回身向他的皮包所在走过去。

正在这时,王绅士重新将那只金表取出来,失声叫道:哎哟!约会的时间已经到了!喂,我不能再耽搁哩!他一壁说一壁将金表放好,同时将手掌中的两粒新光珠的一粒塞在他的马褂袋里。

滴嗒!他自己带来的一粒次色的珠子忽然落到地上,一直向一个壁角滚过去。

姜耕苏早已旋转头来,眼见一粒珠子在地板上滚着,正要俯身去拾,那位绅士忙招手叫唤他。

喂,你过来。

我此刻要去会赵局长,外面有汽车等着,一来一回至多半个钟头。

停回儿我再来和你交易。

你数一数。

这里一共是八粒,还有一粒已经滚在壁角里。

喏,你瞧见了罢?回头见。

他说到末一句时,早已拿起了烟灰盆中的雪茄,旋转身子,向室外急走。

姜耕苏仍呆木木地站着,举起一只手,好似要招呼那客人慢些走,但是他的嘴唇仿佛给什么封闭了一般,说不出话。

绅士衔着熄灭了的雪茄,刚才走出室门,猛见一个穿酱色皮袍戴黑皮帽子的大汉站在门口,像要拦住他的去路。

绅士微微一震,嘴唇间的雪茄落地了。

他并不拾烟,只抬头瞧瞧那大汉。

这人只向他恶狠狠地瞅一眼,并不拦阻他。

他才一溜烟地穿出南道。

他到了楼梯头上,回头瞧一瞧,背后没有人追过来,他的心中才放下了一块石头,三脚两步地从梯上跑下去。

二、黑吃黑绅士下了楼梯,放弃了摇摆的姿态,急步向那帐柜进行。

他似乎还不放心,又偷偷地回头瞧一瞧。

他不禁又暗暗地吃一惊。

他看见那个戴皮帽的黑脸大汉正也从楼梯上急步走下来!他有些慌,但仍加紧些步子,一直向大门走出去;出了门,又拼命地向人丛中乱攒;直走到转弯角上,头也不回一回。

他刚想转弯,猛觉得他的肩膊上有人拍一下。

他回头瞧时,就是那个穿酱色袍子戴黑皮帽子的大汉。

大汉先开口。

朋友,你的汽车呢?大概还没有来罢!你何必这样子急?绅士不由不停了脚步,定定神,瞧着对方,问道:你是谁?……什么事?大汉的黑脸上嘻一嘻,低声说:朋友,你如果见机,还不如回到旅馆里去坐一下,大家谈几句。

喂,现在就从这侧门里进去罢。

他说完了便拉着绅士的手,转弯向远东旅馆的侧门里进去。

那绅士似乎因着有碍体面,不便在路上抵抗,就跟着大汉,进了一间单独的小餐室。

餐室中静寂没有人,进门时也没有人瞧见。

大汉将餐室门推上了,自己先坐下来。

他说:朋友,你的玩意儿此刻大概已经穿破了,当然马上会有人出来追你。

不过人家既然看见你出了前门,想不到你再会在这里。

这样比你在马路上走,不是更妥当些吗?绅士也照样坐下了,神情上有些慌张,可是并不太露骨。

他说:什么意思?我不懂。

嘿嘿!脚碰脚,你还装腔?大汉轻轻地冷笑一声又向绅士上下打量了一下。

晤,你的模样儿着实不错,可是你的手法太不行了!绅士似乎耐不住,皱皱眉,又问:喂,到底什么意思?怎么说这种不伦不类的话?大汉又冷笑道:别假装痴呆哩。

刚才的事,我都眼见。

难道还要我自己动手,把你马褂袋里的那粒捞什子摸出来吗?绅士的态度虽还勉强镇定,一听这句,也禁不住愣一愣。

他的右手在他的青色手葛袍子上抚摩着,他的锐目从眼镜后面向对方瞧一瞧,才开口反问。

你是谁?你听得过霍桑没有?霍桑?绅士又吓一跳。

大汉的头点一点,他的黑脸上又漏出一丝狞笑。

你就是当侦探的霍桑?绅士再问一句,他的眼珠在黑镜片后面转动,不过辨不出是惊惶还是诧异。

大汉摇一摇头,唇角上又露着微笑。

不是,我是霍桑的伙计。

姓姜的带了大批珍珠到上海来,怕有人暗算,特地去请教霍桑保护。

霍桑太忙了,才派我来。

绅士作诧异声道:晤,你在那里?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大汉又嘻一嘻。

我在七十二号里。

你不看见姓姜的房里有一方青色呢幕吗?幕后面有一扇门,可以通七十二号。

我躲在幕后,自然瞧得你清清楚楚。

嘿嘿嘿!他的阔嘴又张一张。

朋友,你的手法实在太坏了。

姓姜的当时所以没有看破你,大概是给你这模样儿吓倒的。

喂,我看你还是新手罢?绅士勉强点点头。

是。

我——我今天还是第一次,不料就碰见你。

当时你为什么不就捉破我?大汉道:你太老实了。

姓姜的自己既然没有觉察,我何必讨好他?我告诉你,他这个人也很小算,不漂亮。

谁愿意给他办什么清公事?所以此刻我叫你到这里来,你也早该明白了。

绅士沉默了一下,似乎已经领会对方的意思。

他顿一顿,方才发问。

那末你打算怎么办?怎么办?你说一句就行。

你要我把袋里的东西呕出来?你放心。

在外边走走的人总懂得有路大家走的那句老话。

你既然费了一番心思,把东西弄到手,我要是一口吞没,那也说不过去。

现在你分一半给我就算了。

分一半?哦,这怎么分得开?笨家伙!那东西他不是说可以值一千五百吗?其实这里面难免有些虚头。

我们姑且算它值一千,你就给我——绅士不等他说完,忙接着道:给你五百吗?那不行!……哦,这佯罢,还是我把东西给你,你给我五百也好。

大汉皱眉道:我没有钱。

况且你冒险弄到这东西,当然有出路,我可没处销货。

我没有现钱。

多少总有些,即使没有足数,不妨把你身边所有的钱先给我,余多的等你销掉了再给。

老实说,我身上一个钱都没有!大汉突地立起身来,把皮帽向额角上推一推,张着铜铃似的眼睛,呼喝着。

他道:你真太不识相!难道要叫你老子动手?绅士的头低落了,似乎有些胆怯。

他显然不愿意让这件事闹出来,发生其他的枝节。

他顿一顿,便改变了口气。

他带笑道:朋友,何必如此?我说的是真话。

我身上当真没有一个钱。

但是这里有一只表,也值得二三百块钱。

他从马褂袋中掏出了那只金表。

表是我借来的。

现在权且在你这里押一押,等我销掉了再来向你赎取。

好不好?大汉起初似乎还不愿,皱了一皱眉,才悻悻地答道:那也只得通融一下了啊。

他将表接过了,很轻意地瞅一眼,顺手纳在怀中。

他又道:你就从这侧门里走罢。

要赎表,明天为限,过时可对不起你,我要派用的。

好,我懂得!绅士奉了命令,站起来走出餐室,悄悄地趋向侧门。

他没有出这小餐室门的时候,曾回头瞧一瞧,看见大汉伸着一只手。

别忘记,这个数目,少了别怪我!三、一本万利大汉回进了七十二号室,先把房门合上了,又从罩青色呢幕的侧门里穿到七十一号里去。

姜耕苏拿了方才王绅士遗留的一粒珠子,正在放大镜下面仔细察验。

他抬头看见那戴皮帽穿酱色袍子的高个子揭开了呢幕踱进来,便含着笑容低声招呼。

他说:老二,我已经仔细验过。

这一粒至少可值三百五六十块钱。

他换了我们的五块钱成本的一粒去,正是偷鸡不着反蚀米了!大汉嘻一嘻。

这家伙瞎了眼,老虎头上拍苍蝇:不给他吃一些苦给谁吃?他除下了皮帽,丢在铜床上,也坐到圆桌边。

呵!你又怎样打发他的?这厮吃不起惊吓,经我一吓,便将这东西呕了出来。

他摸出那只金表给姜耕苏瞧。

他说这捞什子可以值二三百块钱。

你看值不值?姜耕苏摇摇头。

你上了他的当哩。

怎么?上当?我们不是白白得来的吗?上什么当?那叫做老二的有些诧异,一壁用手巾抹他的额角。

姜耕苏的薄薄的蜡色面皮牵一牵,说:老二,我看你究竟还欠老练。

晤?什么意思?他身上的那套袍褂,不是比这东西更值价吗?老二忽然伸出一只大手,拍着姜耕苏的瘦肩膀,答道:小姜,你也太狠了!这本是意外的。

我们的玩意儿本来不在这上面啊。

嘿嘿嘿!嘿嘿嘿……瘦子也用笑声答复他,可是笑得很勉强,原因是他的肩胛上受到的一拍有些吃不消。

他开始用手抚摩他的肩。

大汉又言归正传地提出那还没解答的问句。

喂,小姜,你估一估,这只表究竟值多少?我看只值七八十——至多百来块。

只值百来块?不止,不止,这是一只打簧表。

你们别瞧错啊!这是第三人的声音,沉着而严冷,从室门的方向送过来。

姜耕苏和老二抬头瞧时,看见七十一号的室门推开了,先前那个绅士模样自称王厅长的人已悄悄地回进来。

他先反身将门关上了,又下了插销,才回身向着两个人走近来。

两个伙伴都不提防,自然吃一惊。

他们俩面面相觑地瞧那绅士摇摆地走过来,他们的身体像给椅子粘住了。

绅士从容不迫地说:喂,你们惊慌吗?用不着!你们的话,我虽然都听得了,但是你我既然是同道,我也决不会坏你们的事。

他说话时带着笑脸,这时已经缓缓地走近中央的那只圆桌。

姜耕苏已把金表放在桌面上。

绅士便伸手取了起来。

他笑着说:这种打簧表要是损坏了,最不容易修,还是让我收拾好了罢。

姜耕苏和大汉老二仍旧呆瞧着他,谁也不发话。

他们都知道事情已经失了风,但是要想对策,不能不先审度一下情势。

绅士又说:我的那粒珠子呢?你们也得还我的啊……喏,你们的一粒在这里,我也奉还了罢。

他从马褂袋中取出那粒珠子来,但并不立即还给他们,却承在手掌中,发表他的赞叹。

唉,真好!我真佩服你们;像这样的东西,莫说超过那些宝素珠,赛真珠,就是把真的放在一起,也断断瞧不出是假的!喂,这东西是你们自己造出来的?还是——他说到这里,瞥见那两个伙伴交换了一个眼色。

大汉的放在圆桌边上的手就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拳头,似暗示将有什么举动。

瘦子身上的那件灰呢袍子似乎太单薄了,像在打寒噤。

绅士仍保持着镇静,并不畏惧。

他继续道:你们怎么不开口?我听说这东西的成本一粒只须五块钱。

是不是?唉!这样一本万利的勾当,那一个不想干?嘿嘿嘿!……喂,你们去年不是已经在这里做过一次生意吗?据外面传说,这东西样样都和真的一样,只是一经霉天便变色。

故而你们此刻再来,实在有些冒险。

我劝你们——***!老二开口了。

接着的是一声蓬,那是他的拳头击着了桌面,他的身子也和格子分离了。

瘦小蜡面的姜耕苏也挺身立起来,扳了面孔,厉声喝骂。

好大胆的骗子!我们是诚实商人,有警察保护,不怕你撞骗!你将老光珠带来掉包,现在真赃还在你的手里,你还凶?老二,快把他抓住了,交给警察!那长大汉子果真斜着眼睛,卷起些那酱色皮袍的衣袖,凶狠狠地要走过来动手。

绅士退一步,仍不慌不忙地发命令。

老二,小心些,别乱动!防着你的背后的枪弹啊!两伙伴都不由自主地回转头去,果见呢幕背后的侧门已给推开,有两个人悄悄地走了进来。

为首的一个身上罩着白色的侍者制服,身材很肥矮,后面另有一个戴黑呢帽穿黑色便衣的长子。

他们俩各执着一支手枪,向室中的两个人拟注着。

胖子招呼说:霍先生,你干得真干脆!那绅士打扮的人笑一笑。

银林兄,你说这出把戏玩得还不错吗?……晤,你的演技也不坏。

好,现在你把这两位朋友拘起来罢!胖子把手中的手枪交给了他的背后的同伴,摸出两副雪亮的新式手铐来。

姜耕苏似乎更显得瘦小了些。

他张开了失血的嘴唇,还莫名其妙,期期地问假绅士。

喂——你——你到底是谁?捣—捣什么鬼?绅士不答,缓缓地取出一张名片来给他。

他道:这才是我的真姓名,你留着做个纪念罢。

姜耕苏失声道:哎哟!你就是霍桑?旁边的大汉老二一看见银林的手镣,举起一只右手,像要想抗拒,但是后面长子手中的手枪仍顶着他,他到底不敢蠢动。

汪银林把姜耕苏的两手一齐锁好了,姜耕孙仍显着疑惑不服的样子。

绅士装束的霍桑微笑地向他说:晤,你有些弄不清楚?是不是?老实说,你们的东西真是太好了,在短时期内谁也辨不出真假。

可惜价钱大便宜了些,因此才引起人家的疑惑。

但是一般人也只是疑惑罢了,到底还不能确定真假。

所以这辨别真假的责任只能让你们自己来效劳了。

我的那粒珠子既然光彩次一些,但究竟是真的,你也明明知道。

所以当我掉换的当儿,你虽然眼见,却故意装做不觉察,任我掉换。

你一定以为我偷鸡蚀米,暗暗地得意,可是你就进了我的圈套。

因为这样一来,你已经明明告诉我,你的珠子果真是不值钱的假货;我们先前的怀疑也就完全证实了。

不然,你明明看见我掉珠,怎么肯轻轻放我出去?他旋转头去瞧大汉。

朋友,刚才你和我开玩笑,你也一样不要珠子,反而要我的金表。

那自然更显而易见了。

老二不开口,只从眼睛里发泄他的怨恨。

黄蜡脸的瘦子沉倒了头,兀自叹着气,那蜡色仿佛淡了些。

霍桑除下墨晶眼镜,露出他的炯炯的双目。

他又用手在自己的上唇上摸一摸,那两撇燕尾式的黑须便落下来。

他又回头向胖子道:银林兄,你在这姜老板的身上搜一搜。

我的那粒珠子是向源昌里借来的,让我顺便带去交还了罢。

搜索顺利地完成了。

霍桑接受了珠子,将室门上的插销拔去,拉开了门,又回身向汪银林说话。

我看他们俩决不是懂得制造的人,这东西一定另有来路。

回头你得问个明白。

对不起,我先走一步。

这套衣服委实穿不惯,我赶紧要回去换哩。

;全文完;正文 一只鞋更新时间:2008-4-8 11:19:16 本章字数:19921—、一只女性式的男鞋我记叙我的老友霍桑的探案纪录已有好几十种。

一般读者时常写信来寻找,此外还有没有别的案件可以公诸同好。

在已往的二十多年中,霍桑凭着敏慧的智力,勇敢的精神和为大众服务的热忱,所经历的疑难案件何上一二百种,并且大半都记在我的记事册里。

可是发表的任务,我却没有自由的全权。

我每记一案,必须先得到了霍桑的许可,才可以披露出来。

但霍桑的所以如此严格郑重,也并不是出于居奇或吝啬的观念。

因为有些案件是平淡无奇的,有些是终于悬疑而没有结束的,也有几种是因为他料事不中,结果竟至失败的。

这些当然都没有纪录的价值。

此外,还有因政治风化和社会情形的攸关,或当事人的名誉的牵涉,霍桑也都严格地限制,不愿意贸贸然直露,淆乱人们的视听。

例如,当上海交易所风潮汹涌的时候,少数人为着个人的发财,设下了赌博性的陷阱,竟使多数人都疯狂地被拖溺在投机的漩涡中。

那时候曾有许多案件来请求霍桑。

那些案件的内幕,无非是为着投机亏系的缘故,出于卷款潜逃,或是跳黄浦,投海,也有些自缢,或服毒。

我们在往来甫沪的轮船上和某游戏场后面的空场上,破获这样的案子不少。

关于这类的案件,霍桑虽非常心痛。

但当时只在暗中警告当局的人,却不许我把案情披露出来,原因是恐防扰乱全市的金融。

直到风潮过去了,才把许可的权给我。

这不过是一个例,还有各种别的案件,霍桑也有同样的限制。

因此之故,我也力与愿违,案件虽多,却不能够自由地发表。

这是要希望读者们原谅的。

本篇所纪的一案发生在十一年国历十月初旬。

那天早晨警厅侦探王桂生打电话给我们,说南市陆家娱七十一号屋内发生了一件疑难的凶案。

他已在那屋中勘验过一回,没有头绪,所以请我们去察验一下,帮帮他的忙。

霍桑立刻应承了邀我一同去。

一则疑难两个字,早已触动了他的好奇心,二则王桂生和我们有些交情,他此番既然诚意求助,我们也理当去走一遭。

我们到达发案地点时,那身材短小而结实的王桂生等候已经好久。

彼此招呼了几句,王桂生就先把发案的情由告诉我们。

他说这家姓徐,主人徐志高是武林银行的经理,死者就是他的夫人陆政芳。

那天早晨七点半钟的时候,有一个徐家的仆人顾阿狗到南区警署去报告,说他家的主母不知被哪一个人杀死了。

署中便打电话到厅里,王桂生得信,就赶到南区署,同了署长许墨佣一起来踏勘。

可是勘了一会,越弄越觉得迷惑起来,所以才来请教我们。

霍桑听了这一节报告,问道:许署长现在在哪里?还没有回署吗?王桂生道:没有。

他此刻又到楼上去了。

我们不如先上去瞧瞧。

霍桑点了点头。

王桂生便在前引导。

那屋子是青砖嵌粉线的西式建筑,是徐志高自己的产业。

同式的屋子有两宅,是并列的;七十一号一宅徐志高自居,七十二号一宅租给一家姓刘的人家。

每宅有两进,第一进沿街,都有铁栏杆的阳台,那楼梯在第二进内。

我们到了楼上,我看见靠街的前一进是一个宽大的卧房。

房中的一切家具都是西式的红木质,地上还铺着地毯,十分富丽。

前面有两扇长窗,左右另有短窗。

长窗外就是靠街的阳台,也有藤椅小几之类。

那位正在卧室中勘查的高胖子许署长,看见我们进房,回头来略略招呼了一声,便重新转过脸去,把玩他手中拿着的一只鞋子,似乎正在竭力研究。

霍桑也不说话,一直走到一只红木大卧床面前。

我紧紧地跟着。

床上躺着一个女尸,约有三十岁左右。

那女子的面庞虽然惨白可怖,细眉直鼻,位置却端整有致,可见生前是一个绝色的少妇。

伊的身上穿一件浅灰色缎子的薄棉袄,已不十分新,下面是一条玄绸的裤子,脚上是灰色丝袜,黑缎绣花鞋。

伊的白皙的领颈间露着深紫色的凝血,似乎就是致命之处。

霍桑问道:是刀伤致死的?王桂生答道:是。

我们已经仔细验过,喉管被利刀割断了。

有凶手吗?没有。

但是尸旁有一只男子的鞋子。

一只鞋子?只有一只?是。

只有一只单独的男鞋。

最奇怪!可就是许署长手里的那一只鞋子?他侧过头来,向站在窗口的胖子膜一眼。

是。

王桂生点了点头,准备回身要向署长去取。

霍桑忽摇头阻止他。

慢。

这尸体的状态,你们可曾移动?王桂生道:没有。

不过我们来时,床上的白纱帐子是下着的。

霍桑摸着下颔,沉思地说:照这情形看,床上的被褥没有动,死者也没有卸衣鞋,似乎杀死的时候,并不在床上,是死后给搬移上床的。

看啊!王桂生不自觉地拍着手掌、霍先生,你的见解恰和我相同。

瞧,地板上的血迹反而比床上的多,也就是一个明证。

霍桑点点头,又矮着身子,仔细向死妇的预间观察。

一会,他又说。

这是一件被杀案罢?王桂生道:不错。

刀伤,不见凶刀,已尽够做被杀的铁证霍桑的目光仍注视在尸身上。

就伤势论,刀锋是从右肩后而向前的,似乎有一个人站在伊的背后,乘伊不防备,就突然间下这毒手。

死者没有准备,不但来不及抵抗,连喊叫都不可能。

他顿一顿。

可曾遗失什么?王桂生道:没有。

箱子上的锁都完好,似乎没有什么损失。

霍桑道:那末那只鞋子你们在哪里寻得的?王桂生用手指一指,答道:就在这近床的地板上。

霍桑站直了,回过身来,笑嘻嘻地走近窗口去,向许署长点一点头。

他道:许署长,你看这鞋子怎么样?可已有什么发现?许墨佣的身材相当高,腹部更特别凸大,所以他的那件酱色厚呢袍子也特别宽大。

他旋转了他的肥大的头颅,把鞋子递给霍桑。

他答道:我看这鞋子很有关系。

破案的线索或许在这一着上!唔?霍桑哈了一声,将那鞋子反反复复地察验。

唉,鞋面上是个水债吗?他将鞋子凑在鼻子上嗅了几嗅。

他又嘀咕一句。

真奇怪!那是一只蒲鞋式的男鞋,属于有足的,有七八分新。

鞋面是淡雪青色的铁机花缎,鞋底是上等牛皮,颜色既显,式样又深口入时,但鞋的右半面染着些黑色的泥迹。

霍桑侧过脸来瞧着我,笑道:这鞋子若是让西方人看见了,一定要说它是时髦女子的鞋呢!唔!我应了一声,也不禁笑一笑。

因为当那个时期,上海的所谓漂亮男子都喜欢穿花色鲜艳的鞋子。

我对于男子们穿了这种女性式的鞋子,实在有些代他们肉麻。

霍桑这句话分明和我有同样的见解。

霍桑抬起了头,问道:许署长,你说这鞋子很有关系,那你总已在这东西上发现了什么。

是不是?许署长道:据我看,这鞋子的主人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少年。

霍桑延续着声调,应道:是的,可是你那‘漂亮’两个字用得太罪过了!还不是直直截截地说一个‘浮滑’的少年,或是说一个不长进的堕落分子,更恰当些!王桂生接口道:我看这少年的身材比你我要短小一些。

许墨佣忙道:你是根据这鞋子的大小说的?唔,不错。

我也有同样的见解。

霍桑点头道:你们两位的眼力都很高明。

但是这鞋子的来由怎么样?它和这凶案有什么样的关系?你们可有没有什么见解?许墨佣答道:唔,这两个问题原是全案中的关键。

我们请你来讨论的也就是这两点。

霍桑在那红木梳妆镜台前站住了,向那胖子说:是。

我看这鞋子不像是主人徐志高的。

他顺手将鞋子放在镜台上的略有几件化装品的旁边。

王桂生抢着答道:当真不是。

我已经问过顾阿狗和一个小使女苹香。

据说徐志高的年纪已经四十多岁,从来不曾看见他穿过这样的鞋子。

霍桑点点头,用手指着壁上挂着的一个肖照。

这谅必就是他们夫妇俩的肖照……哈,我看这男的足有四十五六岁光景,当然不会穿这样女性式的鞋子。

这女子的年纪似乎还不到三十,丰姿的确很美。

不过夫妇俩的年龄相差好像太远些了。

照片是半身像。

那男的是方脸阔下巴,浓眉黑眼,很有精神;女的有一双美目,一张小口,脸形是圆的。

从年龄上估量,这夫妇俩的确相差十五六岁。

许墨佣道:对。

我已经问过,死者本是志高的续弦。

霍桑又点点头。

那才对。

经过的情形怎么样?这里有什么人可以问话?王桂生应道:这里一共有五个人——三个主人,两个仆人。

徐志高一向住在杭州,此刻还没有得到信息。

志高有一个未嫁的老姑母,和死者同居,但在前天初三那天晚上,这老姑母已经往伊的次内侄徐志常那里去。

方才我们已打发人去报信,还没有回来。

所以可以问话的主人一个都没有。

这徐志常是志高的胞兄弟吗?是。

他住在哪里?虹口靖安里九号。

这是顾阿狗说的。

顾阿狗还说些什么?王桂生道:他是看门打杂差的。

据说昨晚他住在他自己家里,今天清早回来,忽然看见前门虚掩着。

他走进来喊叫,又没有人答应。

后来他到了楼上,又看见后楼的房门锁着,锁钥留在外面。

他把门开了,才将苹香放出来。

他叫唤少奶,不答应,才走进这房里来,就发见床上的尸首。

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主人。

阿狗和苹香都慌得没有办法。

他们呆了一会,阿狗才匆匆往南区暑去报告。

那小使女可知道什么?苹香还只十三岁,平日做些零星小事。

昨夜的事,伊更说不出什么,速发案的时间都不知道。

霍桑沉吟了一下。

他的脸上出现诧异的神气。

这真奇怪。

现在顾阿狗不是在征下吗?请你去叫他上来,让我问他几句。

二、纸灰王桂生答应着,回身下楼去。

霍桑乘机走到窗口去,察看那沿街的阳台。

我也跟过去。

许墨佣忽然近来,拉拉霍桑的袖子。

他低声说:霍先生,我看这件案子的主因大概不出一个字。

霍桑旋转头来。

幄,你已经看出了主因?哪一个字?许署长表演一种不必要的谨慎,仍附着霍桑的耳朵说:这个字一共九笔,三个三笔字排成功的。

霍先生,你说是不是?重浊的脚步声阻止了霍桑的答语。

王桂生领着一个男仆走进来。

那人的年纽约有四十左右,身材很高大,面色略黑,头发光润,浅黑的眼珠中带些惊惶的神情。

他的装束很整洁,一件毛纱混合质的黄柳条棉袍还是簇新的。

霍桑先叫他把发现的经过情由说明白。

他所说的和王桂生复述够完全一样。

霍桑问道:你既然在这里当看门的事务,怎么晚上仅住在你自己的家里?顾阿狗说:我家里有老婆和妈,不过我不是天天住在自己家里的,一个月只有一次。

这原是少爷答应的。

唉,这倒巧。

昨夜里可就是你每月例假的假期?顾阿狗不回答,但有意无意地吐出舌尖来舔他自己的嘴唇。

霍桑傍着道:说啊。

我问你。

你的例假的假期是在每月初四吗?顾阿狗疑迟道:不——不是。

假期本来是十六。

可是昨晚上我回去,是少奶吩咐的,并不是我自己的修思。

膻?你主母怎么说?少奶说本月中旬要出门去,我得看守门户,不能走开,所以叫我提早回家一次,补足本月分的例假。

谁知道不先不后,偏偏就在昨夜里出了这样的横祸。

男仆的舌头再度吐出来。

他的头低垂暮。

霍桑靠镜台边站着。

他的目光注视着他。

两个公务员自动地并坐在一只有安黄色锦缎的长椅上,视线也都集注着这男仆。

我凭着靠窗口的一只红木书名,用冷眼周瞩全局。

霍桑又问:你主母当真这样吩咐的?阿狗,你知道这一件的案很复杂,你要是有一句虚话,那你就自己甘苦吃。

你不要想死无对证,就可以随便说。

你说的话,我都有法子证实的。

顾阿狗抬起头来,张大了双目,慌忙道:先生,我的话句句都实在,不敢撒一个字谎。

那就好。

我再问你。

你主母叫你提前回家的话,在什么时候对你说的?昨天傍晚时会。

你在什么时候从这里动身回家?吃过了晚饭,约摸六点半钟左右。

六点半左右已经吃过了晚饭吗?是不是天天这样早?平常总在六点半钟才开饭,昨天因为姑太太往二少爷那里去了。

少奶自己煮饭,就没有一定的时刻。

你家里在什么地方?就在海潮寺后面,计家弄十四号。

你去的时候,你的主母怎么样?少奶是好好的。

屋子里可有别的人?没有,除了苹香没有第三个人。

霍桑略顿一顿,又问道:昨天田间可有什么人来过?顾阿狗摇摇头。

没有。

平常时候呢?可常有什么亲戚朋友等来往?这也很少。

因为少***母家在宁波,不常来往。

若说朋友,更没有。

少爷是在杭州的。

少奶奶又不喜欢出外去应酬,人家自然也不上这里来。

你说很少,当然不是一个人也没有来。

是不是?隔壁刘少奶跟刘少爷有时过来聊聊天,不过是难得的。

昨天也没有来。

还有吗?嗯,二少爷有时候也来玩。

二少爷?是不是住在虹口的徐志常?是。

他在前天也来,领姑太太到他那边去。

霍桑又换过话题。

那末信札总也有的罢?我看你家主母不会不识字。

是的,少奶读过书。

若说信札,少奶常常写。

前天早上还有一封信来,是我拿上来给少奶的。

唉。

这信从哪里寄来?我不知道。

我不识字。

霍桑努了努嘴,似乎很失望。

他眼光向那长椅方面掠过时,两个公务员都皱着眉。

霍桑又瞧着男仆说:这样说,平日来往的信,你也不知道从哪里来和寄到哪里去了?顾阿狗道:是。

我都不知道。

霍桑又回头瞧着王桂生。

桂生兄,请你在那书桌上面检查一下,可有没有什么信。

王挂生刚要立起来,忽给许墨佣抢了先。

他快步走到我的背后的书桌面前去。

王桂生也跟过来,开始帮同检查。

我仍旧注意霍桑的动作。

他忽离了镜台,走近顾阿狗的站立所在。

他低声问道:阿狗,我问你一句要紧话。

你得老实说才好。

你主人每隔几时回来一次?顾阿狗抬头向霍桑瞧了一瞧,现着疑迟的样子,缓缓道:少爷回家不一定,每月不过一两次。

你的主母平日的行为怎么样?唔?先生,什么意思?他好像不明白霍桑的语意。

霍桑说:譬如说,伊规矩不规矩?唉,这个——一少奶是很规矩的。

因为伊不大出门口,又没有什么男人家上床。

不过——一不过——一霍桑的眼光闪一闪,催逼道:快老实说。

你为什么吞吞吐吐?顾阿狗又舔舔嘴唇说:有的时候有些不规矩的少年男子们,看见了少奶在阳台上,常在门外面胡调。

但少奶终不理睬他们。

腥,怎么样胡调?有时站在门口不走开,有时笑一阵,有时还做怪叫。

许墨佣过来打岔子、他的手中拿着两封信,挺着他的大腹,匆忙地走过来。

他说:霍先生,这里有两封信。

信锁在书桌的抽屉里,我们破坏了锁键才发现、可是都是寻常的家修,一些没有可疑的话。

霍桑把信接过来细瞧。

我也凑近去。

一封是宁波寄来的,是死者父亲陆北海的手笔;另一片是伊的丈夫从杭州寄发的,内容果然都是家常话。

伊父亲说的是死者的长兄添了一个孩子;志高的信告诉伊最近在股票交易上赚进了五万。

而且两封信的日期也相当远,宁波的一片已隔了两月,徐志高的一封也在三星期以前。

霍桑道:此外没有别的信了吗?许墨佣道:没有了。

我们都已检过。

霍桑沉吟着道:那本那前天来的一封信呢?那封信既然打图章,不是快信,定是挂号,必然很重要,现在又往哪里去了?他运用他的锐利的目光,向四面观察。

我也随着他瞧这卧室的四隅,忽见左壁角的一口衣橱脚边有一小堆纸灰。

我用手指着道:霍桑,你瞧,这是什么东西?霍桑的眼光接受了我的命令,急急射到壁角去。

他随即走到那里,俯身下去细瞧。

他惊喜道:包朗,你的眼力不错!这真是纸灰,还有些没有烧尽。

……唉,这明明是做信封的牛皮厚纸啊!他轻轻地将剩余的纸角拾起来。

可惜瞧不出什么字迹。

一我问道:你想前天来的一封信,会不会给烧掉了?霍桑丢下了烧剩的纸角,应道:是,大概如此。

许墨佣空起劲了一场,重新坐在郑锦整长椅上。

王桂生不再坐,走出长富去,察看阳台上的一见精致盘花的藤椅。

霍桑回到阳台前,继续向顾阿狗请问。

他说:阿狗,你说的那些胡调少年,一共有几个?阿狗又舔舔嘴,说:噎,有两三个。

你可认识?不——嗯,有个小白脸,身子不大高,我看见过。

腥,你说得仔细些。

你怎么会特别注意他?有一天我听得门外有怪叫声音——像画眉叫,我走出门去看一看。

一个穿得很漂亮的男人正昂着头看阳台。

我看见像是个小白脸。

那时候你的主母在阳台上,是不是?是,我看见少奶刚从阳台走进去,在关窗。

以后呢?那男人看见我开门出去,也就走开了。

霍桑停一停,旋转身去从镜台上拿起了那一只鞋子。

他又问:这鞋子你以前可曾看见过?阿狗摇头道:没有。

今天清早,我走进这房里来,才看见这鞋子留在地板上。

许墨佣好像耐不住缄默,插口说:你想这鞋子会不会就是那个小白脸穿的?阿狗道:这个我不知道。

要是你再看见这小白脸,你可能认得出?许胖子像要抓住这线索,逼一句。

顾阿狗又摇摇头,扫兴地说:不,我认不得。

我不留心,没有看清楚。

许墨佣失望地靠着椅背,整紧了眉毛,不响了。

王桂生从阳台上回进来,用手指指那小藤椅。

他说:霍先生,我看这女人平日常坐在这阳台上。

阿狗忽自动地接口道:是,少奶常在阳台上做针线,或者看书。

霍桑经过了一度思索,突然提出一个意外的问句。

他问道:阿狗,这里的邻近昨天可有什么人家办喜事?顾阿狗呆一系。

唔,有的、草鞋湾里前天有一家人家娶媳妇。

霍桑的眉毛掀一锨,接着又挥一挥手。

好了。

下去叫苹香上来。

三、首饰箱请问告一个小段落,霍桑似乎闲了些儿,也坐到一只沙发上去。

我也在书桌后面的转旋椅上坐下来。

王桂生乘机向霍桑刺探。

他说:霍先生,你看这一件案子究竟是什么动机?霍桑沉吟地答道:疑点不少,牵制也很多,一时真不容易理解。

许署长说:霍先生,你说的疑点是不是指这一只鞋子?霍桑道:还有哩。

那烧毁的信,阿狗的提前回家,还有苹香的房门给锁住。

种种疑迹似乎都指着一个方向。

可是阿狗说的关于死者的操行,又显得不相符,我还看不透是什么动机。

许墨佣的厚嘴唇牵一牵。

据我看,不一定这样子困惑。

事情是很显明的,我刚才已经说过,这案子是——他的高论给阻断了。

苹香已走进房里来。

伊是一个小孩子,面色有些焦黄,琉一条小辫子,穿一套发布央袄裤,神气上带着恐怖。

伊走到那红木床的一端,站住了,低了头,不敢把眼睛看到床上去。

霍桑用温婉的语调,问伊昨夜可曾听见什么声响。

据这小使女说,从昨夜七点钟睡后,直到天明,伊一直睡得很熟,没有听得声响。

霍桑问道:今天早上你什么时候起身的?苹香道:我起得很早。

可是我的房门从外面锁着,我走不出来。

我叫了几声少奶,也没有答应。

后来我听得前门上有人扣门,接着阿狗上楼来,才开了锁,把我放出来。

你的房门本来锁不锁?不锁的。

那末钥匙呢?可是常留在房门上的销孔里?不是。

钥匙一向放在这只抽屉里。

伊向镜台的一只抽屉指一指。

你想昨夜里谁锁上你的房门?我不知道。

霍桑向王桂生和许署长看了一眼,似乎在暗示这一点也是案中的要害。

王桂生点点头。

许墨佣却像胸有成竹似地不理会,而且还像认为这法问也是多余的。

霍桑继续问道:阿狗昨晚上不住在这里。

你可知道?苹香说:起先我不知道。

他开我出来之后,才告诉我。

你从房中走出来以防,又干些什么?我跟阿狗进来寻少奶,一走进房,就看见少奶这个样子!哎哟,怕哪!伊的黑脸泛了白,声音也发抖。

以后呢?阿狗出去报告警察,我也吓得不敢再留在楼上。

霍桑停一停,又问:你是住在后房的?是不是?苹香道:是。

我和姑太太睡在后接。

阿狗在楼下。

霍桑道:假使这里有什么声响,后房可听得见?苹香道:要是声响大,听得见。

不过昨夜里我实在没听见什么。

霍桑立起来,又拿了鞋子问伊。

苹香也说从来没有看见过。

霍桑又问伊主母规矩不规矩,苹香的答语也和阿狗的话相同。

霍桑不再问,先打发苹香下去,然后向王桂生说话。

他道:桂生兄,这件案子的动机是什么,我还不能说。

但据现在观额,凶手似乎见一个熟识的人。

但瞧死者的伤痕,苹香的没听见声响,和这房中并没有争斗的迹象,都是很明的证据。

王桂生说:那末你想我们从哪条路入手?我们应得分路进行。

桂生兄,你等现姑母回来之后,仔细问问伊,究竟有没有常在这里往来的人。

阿狗说,徐志常常到这里来。

是,这个人最好也跟他谈一谈。

他回头瞧我。

包朗,你到隔壁刘家去问问。

这夫妇俩也常来谈天的。

许墨佣忽插嘴道:我已经到隔壁去问过。

这姓刘的叫梅今,在大通烟厂里当会计,人很朴实,不穿这种漂亮的鞋子。

我以为这鞋子最重要,应得查究它的来历。

如果能够查明了,案中的真相自然就可以明白。

霍桑点头道:是,这鞋子果然是案中的要点,少不得要寻获它的主人。

腥,你有把握吗?是不是去找那些胡调的家伙?许署长热望地渡一句。

霍桑缓缓地说:把握说不上。

现在我就打算出去调查这一点。

不过有个先决问题也得查一查。

‘什么先决问题?死者的贞操怎么样,我们还没有确切的证明。

许墨佣皱皱眉,不回答,仿佛又认为这问题是多余的、王桂生却表示同意。

他说:对,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只有顾阿狗和苹香的话。

我老阿狗的话不一定可靠,我打算到计家弄去查一查。

他就将镜台上的鞋子拿在手中。

霍桑赞同了,就先下楼走出去。

我和许墨佣王桂生到了楼下客室中,约定分头进行,事毕以后仍在徐家会集。

王桂生到海潮寺背后顾阿狗家里去。

他临走时又叮嘱守门的警士暗暗地监视阿狗的行动。

我主张先到七十二号刘家去调查死者的贞操问题。

许墨佣却表示反对。

他说:你何必空费心思?这明明是一件奸杀案,我早就说过了。

我迟疑道:我还不敢下这样确定的断语。

阿狗和苹香说,这女人好像很规矩。

许墨佣坚决地说:你听他们?这一只鞋子已尽够证明了。

鞋子固然可疑,但若说它就是奸杀的铁证,似乎还难定、包先生,你太老实了。

你想一个少妇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一只漂亮的男鞋,这男子既不是他的丈夫或亲戚,那末还有什么别的关系呢?这女人的贞操还待调查玛?凭着那只鞋子的支撑,他的辩驳是相当有力的,但是我仍不能无条件地悦服。

我说:那也不一定如此。

也许有人为着什么别的缘故杀死了伊,却故意留下一只鞋子,叫人家疑为奸杀,以便掩盖他的凶谋的真相。

许墨佣道:暧,你说有别的缘故?什么缘故呼?谋财?还是仇杀?你可有充分的理由?他的口气显示出他的成见很深,绝不容他人的见解。

我有些儿着恼。

有些生性刚愎的人,往往固执着自以为是的主见,对于他人的言论,无论有理没理,绝对不肯容纳。

这种丧失了理智的非科学态度,我最不佩服。

和这种人合作的确是非常困难的。

这位许署长大概就是这一类的典型人物。

我冷冷地答道:我的理想固然没有充分的根据,就是你的奸杀的理由也未必就算算确啊。

你想那鞋子虽是可疑,可是怎么会留在死者的房中,也得有个原因啊。

许墨佣道:这容易解释。

或者凶手在行凶以后,慌忙逃走,不留意便留下这鞋子。

据霍桑观察,凶手杀死那女人之后,又将尸首搬到床上。

这就可见他的从容不迫。

并且房间里又没有争斗的迹象,又何致像你所说的慌忙?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起先他即使很从容,但那时候也许有什么声响突然间发生,那末他的从容也可以立刻变成慌忙。

就算如此,那人怎么会留下一只鞋子?单独的一只也是难解的一点。

是不是?不,我看并不难解。

留一只,不留一双,也就是慌忙的反证。

你总相信人在慌忙中,别说穿了一只鞋子会跑路,就是赤裸了身体也会逃命的!辞锋很犀利,一句不放松。

我也不禁动了些肝火。

我反驳道:即使如你所说,也有些矛盾。

你起先说鞋子是好夫的,现在又说留鞋的人就是凶手。

那末那好夫为了什么要杀死他的姘妇,你也有理由吗?许墨佣忽冷笑道:唉,这个问题不但我此刻还不能答复,我想就是尊友霍桑先生,在调查没有完毕的时候,怕也未必有把握罢?僵局既经形成,再说下去,势必更没有意味。

我耐着性儿笑一笑,结束了这无谓的辩论,独个儿离开徐家。

我直接去访问刘海亭,据说他出去了,他的夫人也不在家。

我退出来,又向附近的邻居探问了一会。

有几个说不大看见徐姓妇出门,有几个说不知道底细,我没有头绪。

重新回到贴邻刘姓家去询问、可是主人们仍没有回来,有个老年的女仆说,徐妇很规矩、但门外常有胡调的少年们,也是实在的事。

我查明刘海亭本人的年纪已经近五十,夫妻间的感情很密切。

这一点似乎可以解除些他本身的嫌疑。

此外那老妇还告诉我,上晚十二点钟左右,伊听得门前有鸟叫般的呼啸声音,接着,伊又听得徐家的阳台上好像有人开窗。

我回到徐家时,王桂生和许署长也早已回来。

许署长出去访查的目的,是几个胡调少年,更注意一个不知谁何的小白脸,可是没结果。

顾阿狗昨夜的踪迹王桂生也已经证明白。

阿狗和他家里的邻居们打了半夜麻雀,直到两点钟鼓这才建。

王桂生又问顾阿构本人,说话也完全相合。

因此,他所说的奉命提前例假的话,似乎是可信的。

我也把调查的经过和刘家女佣的话说了一遍。

王桂生发表他的意见,说:这样看,死者既然预先遣开了仆人,半夜里门外又有这种怪叫声音,显见彼此有什么成约。

许墨佣忙接嘴道:对,对,我早已说过,这女人一定有偷情行为,所以伊的贞操问题实在用不着再费心思去调查。

他的眼角向我瞟一瞟。

这是挑衅吗?是。

不过我不理他。

这不是我的忍然力加强了,实在觉得跟这种成见执着的人辩论,太无意义。

王桂生却提出了抗议。

他说。

不过这里面也有冲突性。

这件事既是两相愿意,房间里又没有争斗的情形,势不致于奸杀。

那末这奸夫为什么又行凶?许大块头支吾他说:这个——也许——也许这女人的情夫不止一个,有什么痕迹落在昨夜里来的好夫的眼中。

那本护杀的局面马上就成立。

王桂生低了头不答。

我更不理会。

正在那时,死者的姑母已同了伊的次内侄徐志带闻信赶来。

徐志常是个满脸胡子的中年人,在辗米厂里当经理,衣服很朴素。

我们陪他们上楼。

他略略向他的嫂子的尸体瞧了一瞧,就向许墨佣谈话。

他说他的嫂子报端人,兄嫂问的感情也不坏。

这件事太出意外。

他说了几句,便说往电报局中去打电报给他的哥哥。

许墨佣努起了嘴,显然不满意志常的表示,因为它和他的见解是相反的。

那老姑母的年纪已在六十开外。

伊一看见床上的尸体,便嚎啕地哭起来。

等志常走了之后,王桂生才劝住了伊的哀哭,向伊询问。

我听伊的口气,伊对于伊的侄媳妇的感情相当好。

伊说死者很节俭,没有时下女子的习气;又说伊平日安居不出,不会有什么外遇。

这鞋子太奇怪,前天志常来,死者怂恿伊一同到虹口去暂住。

不料伊一走,竟会弄出这样的飞灾。

王桂生谈到了谋杀的动机问题,那老妇忽然记忆了什么。

伊惊问道:那只首饰箱子,你们可曾瞧过?王桂生道:不是那一只放在大箱上面小箱子吗?瞧,那不是仍旧好好地锁着吗?他用手指一指衣橱旁的一只箱子。

老姑母道,锁着是没有用的,还得取下来瞧瞧。

这里面的首饰值五六万呢。

王桂生才着急起来,忙走过去把一只小皮箱取下来。

老妇又在镜台的抽屉里寻得了钥匙,将小箱子打开。

伊在箱内翻了一翻,忽而失声呼喊起来。

原来箱中的珠宝首饰都已不见,只剩些不值价的洋金饰品。

许墨佣的肥头连连点了几点头,很有把握似地说:对,对了,这一来案情有根据了。

王桂生也不期然而然地点点头。

哈,我们太粗心,不曾早些看一看。

我仍处于旁观的地位,不发表什么,但觉得疑似的好情案中还夹杂着钱财,案情显然更复杂了。

一个警士走上楼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他说:这信是一个二区里的弟兄送来的,说明交给两位长官。

许墨拥又抢先接过去。

信面上写着许墨佣王桂生的名胜,是霍桑的笔迹。

许墨佣随手拆开来。

那信道:鞋主人是谁,虽尚不能指明,但下列几个人里面也许有一个就是、请桂生兄仔细调查一下,如有可疑,可即把他拿下。

此后如有接洽,可通电话至爱文路敝寓。

张金宝陆家滨东二十六号产松林小南门口杂货店内秦雨生海潮寺左首一百0六号孙义山民立学校后街石库门内弟霍桑即日四、回电我知道霍桑已经先回去了。

这里的检查既可告一段落,我也无用再留,也就辞别了回寓。

我到寓所的时候,霍桑正在办事室内拉他的梵叭令。

他这时忽弄起琴来,难道这案子已经得手?还是这案子幻复得无从着手,他又借提琴来解闷吗?我正想从琴音中窥测他的心事,不料我一跨进门,琴声便突然停止。

他放下琴,仰面叫我。

包朗,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吗?我应道。

你可是说死者的贞操问题?是。

我看这女人不像不规矩。

你调查的结果怎么样?我听各方面的口气,死者的确很端正。

我随把老姑母和志常的表示说了一遍。

我又补充说:不过情节仍旧有冲突,除了这一只鞋子以外,刘家的女仆昨夜里还听得呼啸声音。

我又把女仆的话复述一遍。

霍桑思索了一下,忽惊喜道:唉!我的设想又得到一个佐证了。

我乘机问道:什么没想?不是别的,就是这一只不可思议的鞋子。

‘喂,你说得明白些。

究竟怎么样?你总已知道,我已经查明白,那鞋子的主人就是我在清中开列的四个人里面的一个。

是的。

你用什么方法查明的?我到草鞋湾里去调查过,前天办喜事的一家姓周,住在十九号。

我到周姓家里去查明的。

方法呢?这个很容易。

我寻得了一个女佣人,问伊前天的贺客里面有几个住在近段的漂亮少年。

伊就指出那四个人。

唔。

可是我不懂你怎么会到办喜事的人家去探问。

这是顾阿狗指引我的。

不错,这话我也听见。

但是你当时怎么凭空间到办喜事人家,我至今还不明白。

这一点你还不明白?不,不是凭空的。

我自然有根据。

唔,什么根据?就是那鞋子。

鞋子上有什么迹象吗?霍桑坐直些,点头说:是。

你不见那鞋的右面有些儿黑泥痕迹吗?这像是阴沟里的黑泥。

似乎那人举足不稳,曾经踏入路旁的阴沟里去。

你总也看见鞋面上有个水渍。

我嗅过一嗅,鞋子上带着酒气,是酒债、这又显见这鞋子曾溅染过酒。

那就可知那人所以举足不稳,也许就为了酒醉的缘故。

可是近处没有酒楼,我才想到也许附近有什么喜庆清酒的人家,因此,便把这个问题问顾阿狗。

在当时觉得突兀的问句,经过了分析的解释,便觉非常自然。

霍桑的观察的精密又多了一个例证。

我又说:你现在叫王桂生去探问这个人,你想他能辨别吗?霍桑道:这个人还谨细,不像那许墨佣那么地刚愎。

如果我没有料错,他一定可以问出那个人来。

那末这件案子大概不久可以结束了。

是,只要一找到鞋主人,鞋子的来历、总可以结束了。

什么?你说只是鞋子的结束,不是凶案的结束?我有些诧异。

霍桑低一低头,自言自语地说:事情决不会像许墨佣所料想的那么简单。

,…。

不,一定不。

他忽摇摇手。

包朗,你姑且别问。

我先问一句。

我请王桂生去证实顾阿狗的话话和他的昨夜的踪迹,他可曾问明白?我答道:他已经把阿狗的踪迹证实了,并不假。

并且据阿狗家里的人说,阿狗昨晚上归家,他家里的人实在没有预料到。

霍桑点头道:唔,我也料他不会说谎。

我又道:不但如此,就是那老姑母的往虹口去,据说也是出于死者怂恿的。

腥?真的?霍桑顿一顿,不禁拍手道:对T!对了!这也不出我的料想。

我更觉诧异。

怎么都在他意料之中?他所料的怎么样?他究竟凭着什么根根?霍桑向我瞧瞧,答道:包朗,你在怀疑?你想死者接信之后,将信烧毁,显见那信中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密约。

所以我早料到伊所以把展中的人一个一个调遣开去,而且将小使文反锁着,目的就要准备和什么人秘密会唔,现在果然都证实了。

我也笑道:那末还有一件事,恐怕你也想不到。

霍桑果一呆,注视着我。

问道:什么事?你难道有新发现?我应道:是。

是一个最重要的发现!唔?死者所有的珠钻首饰都已失掉了,价值约有五六万!霍桑的眼光闪一闪,又皱着眉峰想一想,脸上溜上一层阴影。

他忙道:怎么样失去的?起先王桂生怎么不知道?我道:这也怪不得他。

那首饰箱里的东西虽然失去了,外面的锁仍旧好好地锁着,钥匙也还在镜台抽屉里,自然不容易知道。

霍桑的目光在地板上凝注了一下,忽而立起身来。

他把两手交握着,在办事室中踱了几步,显出一种很惊奇的神态。

他又自言自语:唔,是的!这样看,我的设想已有八九分近于事实!……唔,这案子大概不难彻底结束了!他又急急回到书桌边,取起当日的报纸,略略瞧了一瞧。

包朗,我现在就要出去。

你吃过饭后,可留在寓中,倘有什么电报,你给我收下。

再见。

喂,你到哪里去?我在他急急穿上他的黑灰呢大衣时间了一句。

他答道:我正忙呢。

我要到徐家去,还要到照相馆去。

对不起,别的话再谈。

他一溜烟地赶出去。

他的说话很突兀,行动也奇怪,我一时真抽不出头绪。

这件凶案,我虽然已费了半日工夫,然而凶手是谁,动机是什么,仍旧困在鼓中。

停午时我正在餐室中独个儿进膳,忽闻电话机的铃声震动。

我放下了饭碗去接,是王桂生打来的。

他要和霍桑谈话。

声浪中带着兴奋。

我答道:他出去了。

你有话,我可以转达。

王桂生道:我要报告霍先生,鞋子的主人已经捕到了。

膻,是谁?你怎样访到的?那个人果真是四个人里的一个,叫孙义山,在报关行办事,今年二十一岁,住在民立学校后街,身材不很高,确是个小白脸。

我找到他时,看见他的足上穿着一双簇新的湖色对字缎鞋子,便知有几分意思。

我随即设法把他诱出来,刺探他的口风。

一面我打发人到他的家里去,骗取那只存留的鞋子。

果然不出所料,那另一只鞋子也给我们查到了。

好极了!这个人有什么口供?他起先还不肯直说,可是胆子还小,吓不起。

他一看见了那一只鞋子,就不敢再角赖。

他承认前天晚上在周家吃喜酒,喝醉了,走出门口就跌一交。

朋友们防他再倾跌,特地给他雇了一部车子,扶他上车。

车子经过徐家门前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竟把他右足上的鞋子脱下来,抛上了徐家的阳台。

据他自己说,这完全是酒醉的缘故,毫无意识。

他可承认和死者有什么关系?‘他不承认。

他只说他羡慕死者的容貌,偶然单方面地胡胡调‘是有的。

一昨晚上做鸟声呼啸的可是他?是的,他也承认是他。

他说做画眉叫是从小就会的,高兴时常常做。

昨夜十二点光景,他从周家回去,望见徐家的窗上灯光还明亮。

他就叫车夫停一停,合着嘴唇啸了两声,又迷糊地脱下鞋子抛上去。

忽然有一个男子的人影,开了窗向外探望。

他吓得醒了些,赶紧叫车夫跑回去。

他不曾上楼去?没有。

他不承认。

那末谋杀的事,他当然更加不承认了?是。

我们已经一再究问过。

他抵死不肯认。

他说他可以把那个车夫找来做见证。

因此,我特地来报告霍先生,访问他应得怎样处置这家伙。

好,他回来时,我马上告诉他。

包先生,要是这孙义山的话是实在的,凶手问题还落了空。

倘使霍夫生能指示一个进行的办法,我是非常感激的。

这报告使我又喜又疑。

喜的是霍桑的预料幸而料中了;疑的是这孙义山既不认行凶,凶手还没有着落。

方才我听霍桑的口气,好似说这少年如果捕到,鞋子的来由使有结束;凶案的结束似乎是另外一件事。

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了。

霍桑显然在侦查凶手的事情上奔波,而且好像他已经有相当把握。

但是这案子到底是什么性质?图财案?奸杀案?或者竟是一件仇杀案?疑障舞住了我的眼睛,我虽急于想刺破它,可是除了坐待霍桑的消息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气候有些冷。

我随手取了一本小说杂志,想借此消遣。

不料读了几页。

禁不住困倦起来。

迷蒙间我给施桂叫醒,忽见他的手里拿了一封电报,走进来签字。

电报是给三品的,我就代他盖了一个印章,拆开来一看,发电的是我们的老朋友杭州警察厅侦探张宝全。

那电报道:来电收到。

那人于昨日午后失踪,这里也正派人追寻。

因他一走,还关系这里的大局。

张宝全。

五、猜一猜四点钟敲过了,还不见霍桑回来。

我不知道他的行踪,没法把电报通知他、因为我估量这回电对于凶案的进行势必有关系,现在延搁在这里,不会坐失时机吗?初冬白天比较短。

六点钟不到,已是日落西山的时候。

七点光景,霍桑才气喘喘地回来。

他卸下他的那件黑灰呢外衣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在发光。

他说:包朗,我今天疲乏极了!快些叫你妈预备晚饭,晚饭后我们一问到光明电影院去散一下子。

他安然地倒在一张安乐椅上,伸直了腿,抹抹汗,开始抽烟。

他这样安闲地要去瞧电影?难道凶手已经查明了?我问道:霍桑,案子怎么样?是不是已经破获了?‘霍桑摇摇头。

还没有。

那末你怎么这样子高兴?唔,大部分可算已经成功,我们也对得住朋友了。

那末你得通知一声王桂生,使他可以安心。

他方才打电话——我已经见过他。

他现在正忙着捕凶手。

捕凶手?这么快?我惊喜得有些不相信。

他点点头。

是。

这样说,案子已经破获了。

是,不过在凶手捉到以前,还不能说完全结束。

那末凶手到底是什么人?唔,你姑且猜一猜。

他连续地吐出一串烟。

我想一想,说:我怎么能凭空猜想?我连案子的动机还看不透。

事实已经很明显,你应该看透了。

卖关于?还是考试我?我相信是兼而有之的。

我说:是谋财案吗?唔,是的——一嗯,不是。

怎么?财是有关系的,可是不是谋杀的主因,故而算不得谋对案。

那末是奸杀?也不是。

你自己已经查明白,这女人的贞操,各方面都证明没有问题。

那孙义山明明是单恋。

奇怪,难道说会是仇杀?也不是。

你越说越远了!忍耐力已被逼到边缘,我再受不住。

但是霍桑仍犹豫地吸着纸烟。

他的关子竞卖到底1我高声说;霍桑,我准备缴白卷了!你把答案揭晓了罢!霍桑放下了纸烟,笑道:什么?你动肝火?你难道真不知道这案子的真凶是徐志高,谋杀的原因是出于误会的吗?我突然仰直了身子。

什么?误会的?是徐志高——?霍桑忙接嘴道:是的,凶手是死者的丈夫。

事情的确很诡秘。

现在凶手还没有归案,我的假定的理想,自信虽不致多大错误,不过提前发表,究竟不合步骤。

可是我如果再不说,你一定会冤枉我故意卖关于。

包朗,你说是不是?他格格地笑一笑。

我的气平一些。

事实的结局太出意外,我实在再不能闷在鼓里面。

我说。

霍桑,你说得不错。

现在只能请你破一破例,提前解释一下。

至少你的侦查的过程总可以告诉我。

霍桑点点头,又向我笑了一笑。

好,我说,我说。

他丢了烟尾,让身子靠得更舒服些。

这一件案子本来没有什么奥秘,可是因为那一只鞋子的缘故,竟把人的眼光迷乱了,几乎走错路径。

幸而这第一个疑阵,劈头便被我攻破,才不曾陷入迷津。

因为就情势而论,行凶的人既然是死者的熟识,凶手的进入一定是死者自己开的;室中又没有声响和争斗的迹象,那就可知决不是争风妒杀。

既然如此,那凶手就没有匆忙恐慌的理由,也就不败无意中遗落一只鞋子。

若说故意留鞋,那人既已行凶,却反而自留证迹,使人容易侦捕,世间当不会有这样的蠢汉。

因此之故,当时我假定这鞋子的来历有两种:一,或是因为偶然的意外原因遗留的,譬如鞋子上有酒质,酒汉的行动就不能衡以常理。

二,或因凶手想借此掩饰卸罪,让人家信做好案。

那就可以知道这鞋子决不是凶手自己的东西。

换句话说,鞋主人不是凶手;要找凶手,不能不另寻线路。

我不觉点头道:这样看,那鞋子只是案中的障碍,其实却完全没有关系。

许墨佣先前把这鞋子认定是妒杀的铁证,真可算名副其实的‘没用’了。

霍桑摇头道:不,这也不是。

我现在虽还不能断定,但我相信这鞋子一方面虽似无关,另一方面也许就是全案的关键。

许墨佣的见解虽是隔靴搔痒,却也是间接地‘谈言微中’噎,什么意思?我又迷们了。

霍桑说:这一点姑且搁一搁。

现在我告诉你我侦查真凶的过程。

这案中的最大的疑点,就在死者的遣开屋中请人,又把苹香的房门反锁了——一因为钥匙在死者的镜台抽屉里,显见是死者自己锁的——预备和什么人秘密会见。

所以这约会的人一定是案中的要角。

这个人是谁?是死者的情夫吗?但顾阿狗和小使女都说,死者不大出门,对于恶少们的胡调也不理睬。

我又看见妆台上的化妆品不多,伊也不像是个风骚的女人。

这一点当时困过我的脑筋,但是我假定这密会的来由,大概和那一封烧毁的信有关系,所以要追究这约会的人,那信就是一个线索。

据顾阿狗说,他接信的时候,曾请死者盖章,可知是一封挂号或快递的信。

所以我离了徐家,先到草鞋湾去调查了一会,就在邮局中去探问,那信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寄信的人是谁。

有收据的信,邮局里有存根可查。

我探问的结果,才知道前天果真有一封快信寄给陆该芳,那是死者的丈夫徐志高从杭州武林银行里寄发的。

我起先还莫名其妙。

试想丈夫回家,何必要秘密?死者为什么调遣佣仆和姑母?又把小使女锁起来?难道那妇人真是个不贞女人,有什么谋杀丈夫的心思,才这样秘密安排吗?但瞧现实的情势,却不像如此。

包朗,这又是一个难题,你能够解释吗?霍桑停一停,重新点一支白金龙。

他靠着椅背,闭了眼睛,慢慢地吐吸。

他分明在等我解答。

又是一个测验。

不过我觉得这课题并不像先前一个那么困难。

我说:也许那丈夫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一次回家不能不出于秘密,故而死者一接信后,便忙着安排,预备伊的丈夫秘密回来。

霍桑突然张开眼睛来。

包朗,你猜着了!当时我也有这样的假定,不过我还进一步,根据了徐志高在三星期前寄回来的一封信,看透了你所说的重要事情的性质。

你总也知道近来有许多人,都因着交易所的失败而走失或自杀。

徐志高是银行经理,很可能和投机事业有关系。

他的信中说,在股票上最近赚进了五万。

但现在的股票卖买等于赌博。

有力者在幕后操纵,政府又放弃了监督和制裁,飞涨狂跌的现象是常有的。

所以今天你可以赚十万,明天反亏一百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徐志高或者是卖空失败了,没法弥补,只得走上潜逃的一条路。

那末他要回家来一次,自然不能不出于秘密了。

因这一念,我便立刻打一个电报给杭州张宝全,叫他探访徐志高的踪迹一我不禁插口说:不错。

我忘了。

张宝全的回电,我还没有给你瞧过呢。

我指一指书桌。

在第一只抽屉里。

霍桑开了抽屉,拿出电纸来看一看。

唔,当时我虽没瞧过这电报,但电报中的说话,我早已料想到。

因为我一听你说起失去了五六万元的首饰,箱子却仍旧锁着,便料定我的理想不会虚。

我重新往徐家去和徐志常谈了几句,就把徐志高的照片拿出来,送到如真照相馆里去赶紧添印,以便杭州的回电一到,就可把照片分给各区的探伙们,准备按图索数。

据我料想,他昨晚上行凶以后,大概还来不及离去上海。

我看见报纸上登着,今晚上有一只开往日本的轮船。

他拿了妻子的首饰做盘费,说不定会出国远走了。

我问道:那末你想还有方法拦阻吗?霍桑道:也许还来得及。

我从照相馆出来后,再到徐家去。

我听得徐志常刚接到回电,说他的哥哥不在杭州。

我的理想证实了,再到照相馆去拿了印好的照片,交给王桂生。

此刻他们正忙着侦缉呢。

我停了一停,又问道:那末徐志高究竟为什么要杀死他的妻子?这个疑问你还没有解答啊。

霍桑沉吟地说:我说过了,据我料想,多半是出于误会的。

要是徐志高能够归案,这疑问你迟早总可以明白的。

我又说:怎么样的误会,我还不明白。

你索性把你的设想说一说。

霍桑便立起身来,答道:就为着那一只鞋子……唉,苏妈,夜饭预备好了吗?好,包朗,快吃夜饭,九点一刻的一班的电影还来得及。

别的话停刻儿再细谈罢。

我们从光明电影院回寓的时候,王桂生等在我们的办公室中,我果然得到更完满的报告。

这案子的原委是这样的:王桂生已在火车站上将徐志高捉住。

志高自知秘谋败露了,便一口承认。

据说他因着干投机失败,私下挪用了行款,亏累得很大,一时没法子弥补,便打算溜之乎也。

他预先写信给他的妻子政芳,约定秘密会一次,再往北平去设法。

谁知他到家后没有半个钟头,忽听见外面呼啸的怪声响。

他不禁胆寒起来,走到阳台上去一看,果然看见车子上有一个少年男子,一见他,赶紧叫车夫避开去。

同时他又在阳台上发现一只可疑的男鞋。

他问他的妻子。

伊回答不知道。

他在惊慌之中,理智不清楚,以为他的妻子有了外遇,此刻知道他秘密回家,也许已跟情夫暗通消息,使他陷进圈套。

他慌了,为着顾全他自己的安全,就悄悄地拿出他身上的一把大型便用刀,出不意将政芳杀死。

他搬好了尸首,开箱子取了首饰,又将他的一封约会快信捡出来烧掉了,才脱身逃走。

幕障揭露了,我好像从厚雾中钻出来,看见了明朗的晴空。

那一只若有若无关系的鞋子,终于做了这案子的主要关键。

我觉得这恶少的无赖行为是不能轻恕的。

全案的情节丝丝都入了扣,可是霍桑忽又抱憾似地补一句。

他说:我铸成了一个错。

那封快信是前天到的,死者为妥密计,理应马上烧毁它,那末那纸灰就不会留存到今天。

我假定死者自己烧毁这封信,委实太粗心。

王桂生说:霍先生,你的料想都中了,谁也反不上作。

这一点小错误在实际上毫无出进,你用不着抱憾。

我叹息地说:真想不到!这凶案的主因竟会这样无意识!现在看,死者是一个有贞操的女子,可惜被那钱臭昏迷了心的丈夫错杀了!霍桑,这一件罪案,你想应得怎样办?霍桑也叹口气。

是,很可惜!这妇人委实死得太可怜、若要论罪,我想除了这陷溺在投机恶潮中的不情不义的丈夫以外,那无赖少年孙义山也应得重重地惩戒一下。

这法律问题,桂生死总会注意到罢。

王桂生立起来,点点头。

是的,霍先生,你放心,提公诉的时候,我们决不会便宜他。

夜深了,天也冷起来了,早些安歇罢。

这件事劳两位的神,过一天般厅长一定要来道谢呢。

正文 珠项圈更新时间:2008-4-8 11:19:41 本章字数:21524一 可疑的足音是的,当侦探的人,危险是工作上当然的报酬。

惊疑和恐怖,更可算是家常便饭。

我自从和霍桑合作以来,所经历的惊变危险,正不知多多少少。

譬如我在黑地牢一案中,我曾亲身被绑,后来又不幸中了一枪,在当时我固然感受到一时的紧张,但事过境迁,便也淡然忘怀。

这就因侦探的生活,本来和惊险为绿,种瓜得瓜,自然也无所怨怼。

可是我这一次的奇怪的经历,却是一个例外,此刻我执笔记述,还觉得牙痒痒的,余怒未消。

当我从我的岳家高家里出来的时候,精神上真感到十分愉快,再也想不到就在这十分钟内。

我会遭遇到这一种可怪可恨而又使人无所措施的经历。

这一天是我岳母的六十诞辰,在理我的妻子佩芹本应一块儿去祝寿,偏偏不巧,佩芹伤了风发起热来,躺在床上不能出门,我只得一个人去祝寿。

这晚上贺客盈门,黄河路上汽车包车排列得水泄不通。

我寻思我岳母的寿辰,如果移早在两三年前,也许不会得如此热闹,原来佩芹的哥哥佩贤,自从德国陆军大学毕业以后,便回国来参加革命工作。

因着在战事上努力的结果,擢升旅长之职。

因此,这天的贺客之中,军政两界的长官,竟占了大半。

但是这寿筵席上,最引人注目而受人赞美的,并不是少年得意的佩贤,却是那佩贤最小的妹妹佩芬。

伊今年已十九岁了,正在江苏大学一年级里。

伊的年龄虽已算不得怎样小,但那种天真的稚气,却还没有脱尽。

伊的面貌也不在我的佩芹之下,白馥馥的面颊,不施胭脂,天然红润。

一双剪波的慧目,妩媚中含着天真的活泼。

这晚上,伊穿的一件浅紫色软绸的袒领西服,那紫绸四缘,还绣着许多细散的白色花,乃是国华织绸厂里的最新出品。

足上一双银色的舞鞋,也是国产的上品。

伊的玉琢似的双臂和粉颈,完全露着,衬着那一条宝光灿烂的珍珠项圈,越显得华艳不凡。

那晚上的女宾,固然一大半是珠围翠绕,月眸皓齿,都有着动人的丰姿,可是谁也比不上佩芬的秀韵出尘。

伊既是众宾们的视线的鹄的,却偏偏厮缠我。

一回儿强我作舞,一会儿又摭拾了几句莎士比亚戏曲里的难句,呶呶地叫我解释。

在伊原是天真烂漫,毫无顾忌,但在我的地位说来,为避免一般人的误解起见,却不能不矜持些儿。

可是那时我也没法脱身,因此我反觉得有些窘促不安。

后来直到坐席的当儿,我方才自由了些。

我本想略坐一坐,就告辞回去。

因为佩芹的热度怎样,着实使我焦心。

不料我加入的一席,都是些酒国的健将,我虽抱着坚守不战主义,可是我的阵线不坚,终于被他们攻破。

于是经过了几个通关,我的酒量已过了限度。

我因着历次的经验,再不愿踏进醉乡里去,便想到力敌不如智胜,就一溜烟的悄悄逃席而出。

这天晚上,月明星稀,温暖的南风,吹在脸上,很有些苏散的作用。

当我出门的时候,既然出于逃席。

自然不曾正式告别,佩贤也不曾送出门来。

那时女席已散,但大厅上的十余桌男宾,却大半还在兴高采烈地猜拳行令。

我也曾向我的邻席上瞧过一瞧,我的老友霍桑也早已不见。

我知道他对于寻常的应酬,往往规避不到,这一次却因着我的关系,居然亲自临祝。

但他既已不待终席而先行,可见他也和我同样的感着不耐。

我出了大门,沿黄河路的人行道上缓缓进行,经了那一阵阵的夜风,脸上的热炙果然略略减些,但脑室中还觉得昏沉沉的。

所以我决定步行回去,借此运动一下,使脑诲中的血液得以流动下降。

我走到了黄河路转角,左手转弯。

便走进了青海路。

那里排列的车马既已完尽,行人也绝迹不见。

一转弯间,一闹一静,便换了一个境界。

我不禁动了遥想,想到人生的命运,和人情的冷暖,也只有一转弯的差别。

假使佩贤的军职一朝降落,那么第二次如果再有什么庆典,门前车马,谅来也不会再有这样子拥挤热闹了罢!我在青海路上走过了十多家门面,我的听觉中忽似觉得有轻微的足步声,远远跟随在我的背后。

我当时还绝对想不到有危险和奇诡的遭遇。

我身上穿的一身国产春呢的西装,衣袋中也并无巨款。

并且我的裤子袋中,还带着一支黑钢手枪。

所以万一有什么不识相的路却相好,要想在我身上摸手摸脚,不一定会有便宜。

这时候约交十一点半,青海路上虽然静寂,黄河路上却仍车辆喧阗,事实上也断不虞什么意外。

我一壁静思,一壁仍缓缓进行。

我的脑室中的昏沉状态,果真已减低不少,便想着吸烟。

我摸出了一支纸烟,脚步略略停了一停,擦着火柴吸烟。

可是我那背后的脚声,仿佛加紧了些、越听越近。

我可能回头去瞧一瞧吗?那原是很自由的。

不过在那尴尬的当儿,这种回头的举动,却足以示弱于人,又觉得不便。

当我的右手把火柴的残梗丢向马路去时,乘势偏着头部,向我背后的人行道上瞥了一下。

我的眼角神经所报告于脑神经的,乃是一个和我身材相仿佛的穿西装的男子。

他身上穿一件灰色方格的条纹的春季外褂。

下面露出栗壳色的裤子,头上戴一顶深棕色的铜盆呢帽,两只手正插在外褂的袋中。

这个人似正低头进行,脚步果真很紧,和我的距离只有二三步光景。

这个人的状态,除了他的脚步故意紧促有些可疑以外,原没有什么特殊之点。

我当然不便有什么举动。

不过在我的十二分镇静和暇豫之中,也不能不有一些儿戒心。

我固然不怕路劫,却不能不防备那些跟侦探们处于相对地位的敌手。

在已往的二十年中。

那些穷凶极恶和险谋叵测的罪徒,跌翻在我们手中的,已不知有多少。

这班人怀怨在心,暗地里乘机报复,也不能说不可能的。

因此之孤,我的脚步故意放缓。

准备让他先走。

我的右手,也不期然而然的伸进我的裤袋里去。

二 无可理喻正在这时,我猛觉得我的左肩膊上轻轻一拍,同时有一股香气,直袭我的鼻管。

我立即住了脚步,旋转头去;便和那个西装朋友面面相对。

我不认识他,也不知他有什么用意。

我正待发问,那人忽有一种出乎意外的举动。

他的右手从外褂袋中摸出一种白色的东西,向着我左手中一塞。

接着便又放开脚步。

急急地前进。

我一时竟呆住了。

他这举动完全出我的意料。

我的右手虽已摸着了枪柄,却又不便贸然乱放,因为我左手中还不知是什么东西。

我的手指自然而然的握了一握,却是一个白巾的小包。

在这一握的举动之中,还发出些细碎磨擦声音。

怪了!这是什么东西?那小包并不沉重,不象是危险物品。

在这时候我的理智指示我,第一步动作应把这包中的东西瞧一个明白。

于是我的右手立即放了枪柄,急急把那包打开。

那是一块四周折边的细白麻纱巾,曾经熨铁烫过,还带着浓烈的香气。

这小包幸亏是卷裹着的,并没打结。

我在两三秒钟时间,已经展了开来。

可是展开以后,我的目光一和包中的东西接触,这一惊却非同小可。

原来白巾中却是一条异光耀目的珠项圈!我仿佛进了梦境。

有一声讶异的惊呼,自动的从我的喉关中冲出来。

我口中的那枝纸烟也顿时落在地上。

我已仿佛失了知觉。

抬头一瞧,前面那个穿灰呢外衣的西装男子。

已在十多码外,他的背形还隐约可见。

这个人有什么用意?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但无论如何,他和我既面不相识,却把这样的东西交在我手,我决不能轻轻放他过去。

我不再犹豫,顺手把白巾和项圈塞在袋中,也放开脚步,急急向前追赶。

我的步骤已从实步变了跑步,恨不得立即把那人抓住。

可是我只跑了三四步远,猛听得我的背后也有急促的奔跑声音。

同时我又听得有人高声呵喝。

且慢!这呵喝的命令是向我发的吗?还是对前面的人?我不能不疑讶起来。

但我的听觉虽然接受了这个命令,我的两足却还不肯服从。

我的全神既完全贯注在前面的人,我的疑讶的结果。

以为这呵喝是向我的前面的入发的。

不料砰的一声,冲破了这沉静的空气。

原来我后面的人竟因误会而开枪了。

我怎样应付呢?可能再继续前进?那似乎不管。

我为了避免误会的牺牲,势不能不停止脚步,同时我又举起两手,以防他第二次开枪。

我遭了这第二次的变端,心中已很了然。

那前面闯人分明已干了一件犯法的勾当,后面的人也一定是什么追踪的警探,我不幸夹在中间,才使那警探发生了误会。

我旋转身来,见那追赶的人早已奔近我的面前。

那人身材高大,穿一件玄色的长袍,上面并无马褂,头上戴一顶深黄条纹呢的鸭舌帽儿,虽然压得很低,但从电灯光下,还可以瞧见他的苍黑的横肉脸儿。

一双粗圆的眼睛,张大得可怕。

他这打扮分明是一个便衣侦探,我先前料想日经证合。

他一定已误会了。

我等他走近,便先开口道:朋友,一你弄错了。

他的右手持着一支闪亮的镀镍手枪,枪管凝注着我。

他冷冷地答道:谁弄错了?我道:你不见那前面的人已转弯了吗?这横肉脸的大汉倒很镇静。

他答道:不错,让他去罢。

我道:这个人不能放掉。

他道:有了你,也是一样。

我觉他的成见很深,急切间又找不得相当的说话,足以祛除他的误会,不觉有些儿着恼。

我但道:你当真弄错了。

这个人万万不能放过。

快追上去。

他道:你不会买些糖果骗骗我吗?我不禁更加着恼道:你缠到牛角尖去了!这个人才是罪徒。

现在他安然脱身,那责任要你负的。

他也提高喉咙答道:捉贼捉赃,那才是我的责任。

那东西不是在你身上吗?他说了这句,便踏前一步,把枪口抵住了我的胸口,突的伸手摸我左襟的衣袋。

一刹那间,那条白巾包裹的项圈,已到了他的手中!于是他脸上露出一种狞笑,那种横眉挤眼的得意状态,见了真使人可恨,又觉可笑。

在这种情态之下,若依我的本性,只有不顾一切,冒险和他拚干一下。

不过我的经验已多,自信还有些科学态度。

我若和他反抗,不但和他同等错误,而且还不免赔失态之认。

因为论这个人的职司,这样措施原为应当。

他既不认识我,这误会不易解释,论情也是可原。

因这一念,我的态度反而沉静下来。

我又向他说。

这里有一重曲折。

你还没有明白。

这逃走的人才是真正的罪徒。

你若不信,我可以同你一块儿赶上去,也许还来得及。

那人一壁把珠圈放在他的袋中,一壁懒洋洋地答道:我却打算省些儿足力了。

我见这个人无可理喻,又气又恨,一时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但那个裁赃的罪徒。

现已脱身远扬。

这件事已被这个人弄僵。

我又耐着性儿说道:我是高家的客人,刚才从那里出来。

他接口道:不错,我知道的,就是你的同伴也是从高家里出来的。

我道:你真把我当做同党看待吗?好,现在我同你回到高家里去。

那探伙道:那不行。

我们还是往警署里去。

我不禁盛气道:也好,我跟你走。

但你须知道我是包朗!这可恶的探伙忽剪住我道:你叫包龙吗?哈哈,包龙图也不相干的。

快走,快走!从青海路向东转弯,就是警察第四分署,从那出事地点走去,约有两分钟的路程。

我在途中忖度。

我今夜可算不幸。

偏偏遇着这个蛮子。

这个误会,一到署中当然立即可以解释,不过这项圈问题,那行窃的匪徒既已脱身,一时倒还不能解决。

我和那人曾面对面瞧过一瞧,虽在一瞥之间,但那人的面貌,我已有几分把握。

平日霍桑常和我讨论观察面相的方法;第一着眼,就须注意眼睛和鼻子,和那面部的线纹,有无特异之点。

这一个印象已经留下,以后便不容易淡忘。

我记得我瞧见那人的鼻子带些钩形,一双小眼,瞧人时形似棱角。

这两个异点已尽做辨认的根据。

我自信第二次如果见他,决不致逃避我的目光。

不过这个人是谁?此刻又往那里去寻!据这探伙说,这人也是从高家里出来的。

我怎么没有见过?调查起来,不知有没有困难?三 警署中我们进了警署,不料又有一个小小的顿挫,那署长竟不在署中,一时没人负责。

这误会分明还不容易剖白。

我因厉声向那探伙道:你快去把署长找来,我没有功夫等候。

今夜的事,你干得很好,你准备着得功罢!我这一种的语声和态度,竟使那个蛮不讲理的探伙露出些儿讶异的神色。

因为寻常犯罪的人,踏进了警署,总不免有些儿惶恐畏惧的表示。

我的声浪态度,却恰正成一个反比例。

那委买不能不使他惊疑起来。

他果真向一个值夜的周番接洽了几句,便派了一个人出去找寻署长。

我也老实不客气地走到周番室的电话箱前,先打电话到霍桑寓里,问问他曾否回寓。

事又不巧,据他旧仆施桂说,他曾回寓过一次,但转了一转,又匆匆出去了。

我打电话的时候,那探伙和那值夜的周番都在旁边。

那周番似乎比较的灵敏些,因着我和施桂的谈话,似已猜想到我是谁。

我见他向那探伙窃窃的私语了几句,那探伙的脸色似已逐渐的变易起来。

我仍绝不理会,正要打第二次电话,忽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

那人穿一身深青呢的中山装,上唇有些短须,还戴着一副托力克眼镜。

这人就是第四分署的署长,面貌却很熟识,分明曾在那里见过,不过一时却记不起他的姓名。

那署长一走进来,那个探伙便恭恭敬敬地走前一步,要想报告的样子。

署长却挥一挥手,一直走到我的面前。

脱了呢帽。

伸出手来和我交握,嘴里又发出一种很亲热的欢呼。

包先生,久违了。

难得你光临。

我倒又害促起来。

我再也想不起他的姓名,不知怎样称呼。

他却十二分机警,又自己通报道:兄弟是张宝金。

三年前我在杭州的时候,息游别墅那件案子,不是靠着先生们的助力,才得解决吗?他说着便拉着我走进他的办公室去,又很殷勤地请我坐下。

我才记得那时候他曾为着那别墅中的神秘的凶案,他曾亲目赶到上海;我和霍桑确曾帮过他的忙,不过我因着交接的人多,竟记不得他的姓名。

我一壁坐下,一壁道歉道。

唉,张先生,我真荒谬得很,阔别几年,一时竟记不起来。

张先生。

你几时调到上海来的?张宝全道:才两个月。

我还没有登门拜访过,抱歉得很。

但包先生在这样的深夜光临,也出我的意外。

莫非有什么使唤吗?他忙取出烟匣,敬了我一支纸烟。

我一壁接烟,一壁把我的眼光向那站在门口外面的探伙瞥了一下。

他的面容已大大的改变了,不但已不见了那副刚狠蛮横之色,却又目定口呆仿佛正伯有什么大祸临头。

我带着笑容说道:张先生,言重了。

今夜我是来做罪犯的,你怎么反把我当做上宾看待?张宝全怔了一怔,他的眼光也跟着我的视线,瞧到那办公室门口的探伙身上。

那探伙垂直了两手。

哭丧了脸,兀自在咬自己的嘴唇。

张宝全问道:邱奎,你走进来。

这是什么一回事?莫非你得罪了这位包先生?那叫做邱奎的探伙,勉强移动两足,一寸一步地跨进了办公室的门口。

他吞吐着道:我奉命派在高家门外,暗暗地监护。

约在半小时前,我瞧见这位先生从高家出来。

他举步时非常匆促,又不见高姓的主人送出门来。

我本来不认识他,便不能不有些怀疑。

接着又有第二个人悄悄出走,态度上有同样可疑。

这两个人一前一后,都向青海路进行,并且都是步行,并不乘车。

因此越引动我的疑心,我就尾随在那第二人的后面。

我走进了青海路后,瞧见那第二人忽走近这位先生的身边,把一种东西悄悄的递交过去。

因这一着,我才料定这里面必有诡秘的勾当,同时我又误认这包先生是那人的同党。

当时我奔到这位先生的面前,又从他身上取出了这个东西,但我实在想不到这先生是署长的朋友。

这一着要请署长原谅才好。

他说着便把那项圈小包,双手送到署长的书桌上面。

张宝金呆了一呆,他将白巾打开,瞧一瞧项圈。

又回头来瞧我。

他仰面问道:包先生,他的话可实在?这件事究竟怎样?我答道:他的话果真不虚。

不过他的头脑太简单了。

当时我曾竭力解释,叫他不要误会。

他却坚执着不听,硬生生把那匪徒放掉。

如果我说得不客气些,他真象是串同了那个匪徒,故意放走他的。

于是我就把刚才经过的情形,向张宝全说了一遍。

末后我又补充说:这件事原很明了,这个匪徒当时混在高家的贵客里面,用了什么方法,窃得了这条项圈,便悄悄出来。

他走了几步,发觉贵探伙正尾随在他后面。

他自己心虚起来,便想把赃物移渡,以便脱身。

不幸贵探伙中了他的计,使厮缠着我,眼睁睁地让他逃走。

张宝全作惊讶声道:唉!原来如此!他又旋过头去,瞧着邱奎申斥道:你这没用的笨伯;竟会干出这种事来。

你总算是当了一名探伙,虽然不认识这包先生,总也应得听得过他的名声,怎么包先生说明了他的姓名,你竟还执迷不语?你真混帐!那邱奎低倒了头。

连眼光都不敢抬起,那种卑顺惶恐的状态,见了又觉可笑。

他期期然答道。

我真该死。

我听错了。

请包先生宽恕我这一遭罢。

他忽旋转身来。

连连的向着我作揖打拱。

我倒反有些不好意思。

这班没智说的人。

前倨后恭,原不算稀罕。

我如果也坚持着当场报复,反觉得我的器量有些不广。

我因作调解声道:张先生,他当初对于我的蛮横凌辱,虽也有失侦探态度,但事既出于误会,我还可以原谅。

不过这一件案子分明也很严重。

当时他因着无可理喻,才使那奸徙脱身远去。

所以别的都不成问题,那匪徒的踪迹,应怎样查明,这位邱先生应当负责。

张宝全又顿足向邱奎道:可恶!可恶!这案子明明被你弄坏!你要保存你的饭碗。

当然不能不负责把那人追寻回来。

那邱奎又把腰背弯得象弓儿模样,连连应道:我认得出这个坏蛋,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他说了这几句话,再也不敢有别的话,便又深深鞠了一个躬,低着头走出办公室去。

我默念得志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一失意便馅媚屈服,无所不为,这原是小人们的惯技,想来也真可笑可怜。

四 项圈问题张宝全也想到了这案子的严重,便把他的目光移转过来。

他重新把桌上的项圈瞧了一瞧,才依旧用那块白巾包好。

他问我道:包先生,据你料想,这案子的性质怎样?可是一件盗窃案?我答道:这里面有几种理想,都有成立的可能。

不过内中有一种理想,最切近眼前的事实。

我曾瞧见我的内嫂佩芬女士,今晚上佩戴着一条珠子项圈,这匪徒既也从高家出来,分明这东西就是我的小姨的。

张宝全道:这理解确很近似,但东西现已倒手,他怎肯轻轻丢掉?即使他怀疑后面有人追踪,他尽可把赃物随意抛在什么隐秘之处,以便事后觅取。

现在他既已移赃在先生手中,他岂非劳而无功了吗?我道:这一着就是他的狡猾之处。

他把赃物移交给我,明明是要移转追踪人的目光,使人信为我是他的同党,追踪人的目的重在赃物,他自然可以安然脱身。

否则不但赃物未必可保,他本身也有被捕的危险。

一轻一重,他瞧得非常明白,他的计划实在厉害。

这位邱老夫子不是已中了他的计吗?张宝全连连点头,表示赞服我的见解。

他道:那末,我们眼前第一步进行,应得先打一个电话到高家去问问。

包先生以为怎样?我答道:这是当然的办法。

刚才你回进来的时候,我本早要打电话去,现在还是让我来打罢。

可是我正立起身来,要到周番室去打电话,猛抬头见一个人急匆匆的闯进办公室来。

我定睛一瞧,正是我的好友霍桑。

那时我的精神一振,仿佛一支被困在重围中的军队,突然间得到生力军的增援。

我心中的快乐,一时竟难以形容。

张宝全早抢着招呼道:呀,霍先生,久违,久违。

我万万想不到今夜里你也会光临。

霍桑的脸上显着一种严重的神色。

他走前一步,和张宝全握了握手,便阻住了宝全的寒暄,一语破的地谈到本题。

他道:宝全兄,我也想不到这时候会和你相见。

包朗,你遭着了什么事呀?他说时他的眼光不时的在我脸上身上旋转不定。

我答道:还好,我得到了一件意外的赃物,又做了一回临时的罪犯。

张宝全又抢着道:这件事我委实一百万分的抱歉,那个笨伯我少不得要教他受些教训。

现在请坐下来谈。

他说完活,又忙着移椅敬烟。

我就把刚才的经过情形又向霍桑说了一遍。

霍桑聚精会神地听我报告,他脸上的神态,趣听越见严重。

末后他作惊讶声道:还有一条珠项圈?怪事,怪事!但你们的料想,并不近情。

我即刻从高家里来。

也曾问起过这个问题,但不独你的内姨并没有失去项圈的事,连别的女宾们也没有这样的事啊。

这一句话,不但破坏了我的理想,连张宝全也目定口呆地惊诧起来。

我作怀疑声道:什么?你才从高家里来?难道你始终在高家里?霍桑摇头道:不,这里面的内幕非常曲折。

我竟遭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我惊问道:唉,怎样奇怪?霍桑道:今晚十点半时,我接得施桂从我寓所里打来的电话,声言有人打电话到我寓所里去,有一件紧要的事求教。

我因便悄悄离了高家,赶到寓里。

施桂已把那打电话人的地址记了下来,我不敢延缓,立即依址而往。

那地点是大统路七零七号姓关。

包朗,你可知道这地点是什么所在?我想了一想,答道:那大统路本来不很热闹,七零七号似乎更在偏西,那里一定更冷静了。

霍桑点头道:是啊!你想冷静到怎样程度?我道:我怎能想得出?霍桑怒睁着两目说:那七零七号是一所殡舍,就是浙绍山庄的寄柩所在!里面阗无一人。

我就联想到那‘关’的姓字。

分明是‘鬼’字的谐声。

那人竟要我去干鬼勾当呢!霍桑的镇静工夫,平日常得到我的赞佩,有时候他的情绪无论怎样变动,他竟能保住着不使在面容上漏露出来。

这时候他的目光凝定,双额上微微泛着些赤色。

显得他心中的忿恐,正也没法遏制。

张宝全也似受了暗示一般,握着拳头。

存桌子边上击了一下,仿佛代霍桑表示不平。

我又问道:这样看来,这件事一定不是偶然的,你以后又怎么样呢?霍桑道:当时我便成立了两种理解:第一,也许有人故意使弄一种恶作剧的玩笑;第二,也许有人要在高家里弄什么花巧,却顾忌着我,特地把我调开。

我因此赶回高家里去悄悄地一问,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故。

我又问起你来,据佩贤说,他竟不知道你在什么时候逃席。

于是我着急起来,深恐你不幸遭了暗算,我一时不知道你的行踪,便先打电话到你家里去,你还没有回去,我更觉焦心。

我又打电话到我自己寓所,施桂才告诉我你在这里。

现在你还算没有多大损失,但那条项圈,却又是一个难题。

这项圈在那里呀?张宝全听说,早把桌子上的白巾包打开,取了项圈,双手交给霍桑。

霍桑接过了一瞧,作惊讶声道:唉,这东西价值可观,若照现在市价,足值一万!他说到这里,忽把那项圈承在掌中顿了一顿,似在估量圈的重量。

接着他走到书桌上的电灯面前,把项圈凑近灯光,仔仔细细瞧了一瞧,他的始终严冷的脸上,忽而逐露出一丝微笑。

他发一种又似赞美又似讥笑的声浪说:好一条赛珍珠的项圈,代价也足值五十元以上!我不觉跳起来。

假的?张宝全也涨红了脸,答道:唉,我的眼光委实太不济了。

霍桑接嘴道:你们不用引咎。

这东西委实做得很好,你们又在惊惶之余。

我刚才也不是瞧错的吗?现在我们且不要空谈。

这东西的来由怎样,那人弄这一出把戏又有什么目的,我们大家在这上面用些儿脑力罢。

霍桑所提出的疑问,果真时很重要的,可是这内幕中的情由既很幻复,一时也得不到相当得结论。

我们三个人经过了十多分钟的考虑,就假定有三种原因,就是除了霍桑先前所说的盗窃和恶作剧以外,又假定一种报复的理想。

霍桑田说道:这个人设计非常周密,又很险毒,决不是寻常朋友中开玩笑的举动,试想当时我的老友包朗,如果再前进一步,不是会发生性命的危险吗?张宝全点头道:是啊,这事当真险极,最可恨的,那邱奎实在太愚蠢无用了。

霍桑道:这探伙的举动,如果当真出于愚蠢,那还可原,否则我不能不疑他有通周的嫌疑了。

张宝全忙道:这一层决不会的,我可以保证。

今晚上我从高家门前经过。

瞧见门外面车马拥挤,料想来客很多。

所以我除了依照那高佩贤的请求,派了四个警士去照料以外,又派这邱奎去暗暗守护,以防万一,却不料他铸成了大错,但我派遣他,在黄昏时方才决定,所以预先的串通是决不可能得。

霍桑低倒了头,把手指弹去了些烟灰,不即答话。

我因接口道:张先生能保证他不会串通,那再好没有。

但最好叫他有些表示,那才能凭信。

张宝全道:怎样表示,请包先生吩咐,我一定叫他遵办。

我道:那奸徒当时既被他放走,理应由他负责追寻回来。

我以为他在三天以内,应当把那入交给我们,至少也应查明他的踪迹。

张宝全连连点头道:好!好!这个不但时他应负的责任。

我的职分所在,也当同样负责。

这一种办法,霍桑虽不曾参加意见。

但明明是赞同的。

他立起身来,把那书桌上的项圈,依旧用那块白巾包好。

他说道:宝全兄,既然如此,我们就分头进行罢。

这东西暂时由我保管,你总可应许罢?五 我的失望我们离了第四分署,霍桑把汽车送我回家。

在汽车中时。

我们重新谈到这个问题。

我因向霍桑道:这个人委实阴险可恶,我们若不能把他找着,给他一种相当报复,那委实是我们的奇耻大辱。

试想他如果在朋友面前谈起。

我们二人将被看做怎样人物?霍桑点头道:是啊、但事的胜负,在最后一着,你姑且放心,我想我们这一次的吃亏,不致于就此罢手的。

我道:这个人此番利用他的智诈,把我们愚弄,据我料想,他一定事我们的敌人,从前在什么地方吃过我们的亏,现在设计报复,你以为如何?雷桑低垂着头,缓缓应道:这当然是一种很可能的理解。

我道:如此,未始不是一条线索。

我们但从这方面去找寻好了!我说了这句,连忙住口。

自己觉得我的说话未免太觉空泛。

我们有几个仇敌呢?我们自己可能知道?眼前这个敌人,究竟在那一时和那一案结的怨,我们又怎样能想得到呢?幸亏霍桑似在那里深思,我的话仿佛没有听得。

他沉吟了一回,才仰面说道:我以为除了报复以外,还有一种原因!且慢!这个人你不是亲眼见过得吗?我答道:正是。

我如果再瞧见他,一定指认得出。

霍桑道:那末,当你在高家里时,曾否见过这人?譬如他和什么人同席?成和什么人接近过,你可还追想得出?我连连摇头道: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连这个人我曾否在高家里见过,我也不敢自信。

霍桑顿了一顿,又问我道:你姑且说说,这个人穿什么衣服。

我道:他穿一件方格条纹的灰色春呢外褂,头上戴一项深棕色的铜盆呢帽。

霍桑皱了皱眉,又遭:里面的衣裳你没有瞧见么?我道:我瞧见的,他穿的一条粟壳色的裤子。

霍桑又停了目光,低头寻思。

我继续道:他的身材和我相仿,不过他的肩膀似乎没有和我这般阔大。

霍桑忽抬起头来,瞧着我问道:他的脸儿怎样?我答道:脸儿是长形的,下颌略见尖削。

霍桑的眼光忽的闪了一闪,仿佛他已得了什么端倪。

他逼着问道:他的脸上可有什么特殊之点?你可也注意到?找听了这句问句,很得意的答道:这一次我自信我的眼光不会溺职,我觉得那人的脸上有两个显明的异点:第一,他的眼睛带些儿棱角形!这时霍桑突的失声呼道:哈!那第二个异点,不是他的鼻子尖端有些儿弯钩吗?这时候我假使不是坐在汽车里面,一定会跳起身来。

我不禁报掌欢呼:着啊!你也瞧见他的吗?霍桑并不回答,又接着问道:他的领结不是白地而有细小的蓝星吗?我疑滞了一个,答道:大概是的,不过我不曾怎样仔细。

他的脸上的白色,大半是雪花霜的成绩,是不是?正是!正是!近身时还有一股浓烈的香气?我忙着应道:对啊,对啊!那再不会错。

霍桑又很急促的接嘴道:他的抹透了司丹康的头发,不是向后平梳的吗?唉!我错了。

这个你不会瞧见的。

我不禁举起右掌。

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我呼道:够了!够了!再也不会错误,这个人你可认识?找们的谈话正在紧张的当儿,我的身子一震,汽车竟已停住。

我探头一瞧,这里已是林荫路,汽车正停在我的寓前。

我下了汽车,便邀霍桑到我寓里去略坐一坐,我在这个时候还殷勤延客,无非要结束我的问句。

那是不容讳言的。

霍桑忽辞谢道:对不起!我不能遵命了。

我本应进去问问你夫人的贵恙,不过夜已深了,等明天来问候罢。

于是我在和他分手以前,不得不将我的最后的问句重新提出。

霍桑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不过我在高家里的时候,我的目光并不象你的那么专注。

我确曾见过他的,可是在实际上也没有多大用处。

我的意思,我们要侦查这个人的下落,不妨从你的内姨佩芬身上着手,这一着只能你去担任,若有端倪,第二步的进行方法,我们再行讨论。

霍桑提议往高家方面去侦查,固然是很近情的。

不过他单叫我向佩芬去探听,一时我还有些怀疑。

他莫非疑心到这个人和佩芬有什么关系?象佩芬这样的年龄和天真,料想不会和这种险谋的人接近。

霍桑的神经似乎未免过敏,可是他定下的方针,我除了遵从以外,实不敢擅自变更。

第二大早晨。

我妻佩芹的病略见起色,寒热既退;我也放怀了些。

我吃过早饭,便赶到高家里去。

这一回机会很好,我岳父母上夜里因着应酬忙碌,身子觉得困乏,所以还没有起身。

佩贤却一早到了卫戍司令部去了。

当我进去的时候,那女仆小妹告诉我,佩芬小姐起身不久,正在楼上梳装。

我叫小妹到楼上去通报了一声,便在楼下书室中等待。

我约摸等了十分钟光景,便听得咯咯的皮鞋声音,很急促地走进书室里来。

伊的身上穿着一件纯黑的细万纹的月华葛颀衫,长得齐了足胫。

一双活泼的眼睛,笑盈盈地走近来和我招呼。

伊道:姊文,你好早啊!我哥哥说,昨夜里你不别而行地逃席,今天要向你办交涉呢。

我答道:昨夜我因为你姊姊有些寒热,放心不下,我又恐被同席的缠住了灌酒,所以就悄悄回去。

今天我本准备来请罪的。

佩芬脸上的笑容顿时敛住,忙问道:我姊姊怎样?可还有寒热?我道:今天早晨伊的寒热已退尽了,大致可以无碍。

我说到这里,言归正传,就打算开始我探听的任务,可是一时不知道怎样启齿。

佩芬似已瞧破了我的心事。

伊忽先问道:既然如此,你脸上怎么还但足了心事似的?我乘势道:昨夜里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一个人似乎要问我暗算。

伊的目光转动了一下,忽把纤掌拍了一下,说道:唉!姊夫,你又带了什么奇怪的案子来吗?快说!快说!我已好久没有听得奇怪的故事了。

我壮容道:今天不是我来讲给你听,却是要你讲给我听的。

佩芬的目光在我脸上凝注了一下,似乎已觉得我的话不是笑话,便也抑住了笑容。

伊问道:什么?我怎能讲什么故事?我道:不是故事,我要请你指出一个人来。

于是我就把上夜里所遇见的那个人的面锦衣饰,向佩芬说明,问伊曾否认识。

伊低头想了一想,摇头答道:我不认识他,昨天的男宾很多,我所认识的不到十分之一,我不曾注意到这样的人。

你再想想,在你认识的男宾们中,有没有这样状貌装束的人?实在没有。

我记得穿西装的只有江家的表兄。

和王家的小舅舅,还有我的同学宝珠姊的哥哥,还有对门秦家,欧阳家的两个邻居,年龄似乎都相仿,不过身材和面貌都不相同。

你说的那个同学宝珠姊的各个,叫什么名字?他姓姜,名叫静源,他也在江苏大学里读书,高我一级。

宝珠却是和我同班的。

这姜静源住在哪里?你可记得他昨夜什么时候走的?他们住在虹桥路,昨夜他们兄妹俩一块儿走的。

那时侯厅上的男席已散了大半,他是一个瘦长身材的人,比你高出不少。

我们背地里曾给他超过一个绰号,叫做白无常。

这个人怎能合得上你所说的人呢?我又不禁失望,一转念间,我又想到一种新的问句。

我突然问道:你的男同学中间有没有这样的人物?佩芬想了一想,答道:这个难说,我记不得许多。

我道:那末,男同学中和你比较接近些的,可有状貌相同的人?佩芬的面颊上微微红了一红,反问我道:姊丈,你说的接近,指什么说的?我故意沉着脸色,索性直言谈相地答道:我老实说罢,在这男女同学的潮流之中,往往有许多不顾人格。

不自量力的男同学们,抛了学问,专心在单恋上做工夫,芬妹。

你可也有这样的经验?我这问句自以为冒着些险,如果被我的岳母听得了,说不定要加以申斥。

可是佩芬倒也并不怎样。

伊但笑了一笑,缓缓答道:这样的经验,我敢说每一个女子都不能不有。

我在每一星期之中,接到这样莫名其妙的无聊信,终有五六封之多。

我起先还上当拆阅,后来只觉得他们的可鄙,所以我但瞧信封上笔迹生疏,便顺手付之一炬,从没有一封例外。

所以那写信的人是谁,不但面貌,连姓名都不知道的。

我觉得我的问句已穷,这一次的任务,大概终不能免于失望了。

但我在立起身来告辞的时候,还发了一句最后的问句。

我道:那末,在你的意识之中,完全想不起有这样的人吗?佩芬仍持着前议,答道:完全没有。

于是我就辞了出来。

六 惊喜的消息我到霍桑寓里去回复的时候,已交十点半钟。

他的仆人施桂告诉我,霍桑在清早时照例出去从事户外运动,至今不曾回来,连早饭都不曾吃过。

我暗忖霍桑的行动,一定也在那里侦查这人的踪迹。

不过他凭空无据,究竟从那条路进行。

我却推想不到。

我坐在他的办公室中。

吸着一支烟,静悄悄等他回来。

可是十一点钟过了,烟罐中的纸烟,已连续消耗了三支,却仍不见霍桑回寓。

我耐着性子,直等到十二点一刻,才见霍桑喘吁吁的从外面进来。

我见他的脸容沉着,精神上似乎很疲乏,显见他朝来的工作一定是很紧张。

他卸了那件玄色的薄呢外褂,便把身子倒在那只安乐椅上。

我问道:你可是为了昨晚的事奔走?霍桑但点了点头,一壁摸出纸烟来呼吸。

我又道:可已有什么绍果?霍桑摇头道:那是磨刀背的工作。

现在还不能说。

你的成绩怎么样?我便把经过的情形说了一遍。

霍桑皱着眉头,缓缓说道:这却奇了。

难道我的理想错误了吗!我捉住了这句,急忙问道:你的理想怎样?我还没有听得你说过。

霍桑顿了一顿,才道:据我料想,这个人既非行劫,又不是报复,却是一种因误会酿成的酸素作用。

我疑讶道:这话怎样解释?他难道会和我——霍桑接嘴道:正是和你,你倒有自知之明!这回事他固然由于误会,但你也不用分辨。

昨晚上你实在和你的小姨太接近些了!据我冷眼观察,因着你小姨的漂亮,除了那个作难我们的人以外,还有好几个少年,都似羡似护地向你侧目而视,不过你身处局中,自己不觉得罢了。

我觉得有些不安,耳根上也略略有些热灼。

我答道,我也过虑到这点,当时曾竭力回避,只是那佩芬孩子气太重,兀自斯缠着不放。

这个我当然谅解你的,不过在别人的眼中,那没意识的妒意,也是很自然的。

如此说来,昨夜的事竟由我而起,但他为什么要作弄你呢?那有什么疑问,他当然也想得到一人难故四手,自然不能不设法先把我调开。

因此之故,我满意也许可以从佩芬嘴里,查明这个人的真相,你想什不会故意隐瞒你吗?我急忙应道:这个决不会的,伊的性情和天真的稚气,都可以保证伊,找敢说‘机诈’二字,在伊的心意中还没有地位。

霍桑沉着目光,呼了两口烟,慢慢的点着头,应道:我觉得伊如此,不过。

‘恋爱之神’和‘神秘之仙’,往往会发葭莩之亲,并且因恋爱而出于秘密,也不能随便加上‘机诈’的字样,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假定有什么人向伊单恋,佩芬还没有觉察哩。

这假方确很近情,不过既说单恋,范围就也不小,那人是不是伊的男同学?或是亲戚中的一个?或是佩贤的朋友?我们又何从着手?着手固然难些,不过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线路。

譬如那条项圈,也未始不可做一种线索。

我因看这一句话,又引起了先前的疑团。

我问道:这项圈问题我至今还解释不出。

我们既假定他因单念而议会,沿我当做他的情敌;因而设计暗算,那条项圈便是暗算计划中的一种更要东西,但咄嗟之,他怎么来得及制备?着说他事先藏在袋电,专门和我作难,又觉不近情理。

你想这东西的来由,究竟怎么样?霍桑低倒了头,又把烟尾丢进了痰盂,接着他抬起头来。

他的唇角上嘻了一嘻。

他缓缓答道:这确是一个难题,据我看来,这东西决不是为着你而特地置备的。

不过在解释这个疑点之前,必须先查明这个人的真相,这个人的地位怎样,性情怎样,都有关系。

譬如他假使是一个荒荡的浪漫少年,那末,他身上的膺伪饰品,也许不止这一条项圈,他如果遇到机会,便利用这些赝品,做他欺骗女子们的香饵。

这是一种理解。

我点头道:这样的少年委实到处都有,这种人真是妇女们的仇敌,实在可杀!霍桑冷冷的笑了一笑,说道;你何必作这种无聊的感慨?你这几句牢骚,对于社会,可会发生什么影响?我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你不是还有第二种理想吗?霍桑忽而立起身来,沉着脸想发一种一比较严冷的声音。

他答道:假使这个少年的行径,比浪漫还进一步,他的目的不但在肉欲的满足,还着眼到金钱的问题,那末,这项圈的作用更可怕了。

我又问道:你可是说他准备着这条项圈,以便随时行使他的诈骗手段,以假换真?霍桑不答,忽向他的手表上瞧了一瞧,忙道:唉,一点过了,我们再不必空谈,苏妈,赶快开饭,吃过饭我还有事呢。

那天午后,霍桑所说的有事,我并不参与。

他只说有几条线路必须急急进行,但因着我的佩芹还未健全,不让我同去,只叫我回家去等候消息。

到了这天的黄昏;霍桑来了一个电话,告诉我他对于那少年的下落已有七、八分把握,料想不久,就可以完全查明。

我暗忖,七、八分的把握,距离完全的结果,已相差无几,不能不算是可喜的消息,至于霍桑究竟用什么方法得到七、八分的成绩,我除了惊异和佩服以外,再没有别的意念。

我又耐着性儿等了一天,到了第二天午后三、四点钟,霍桑忽亲自到我离所里来。

他声言是来探望我佩芹的病的,实际上他却带了一种惊喜的消息给我。

不过这消息他不即宣布,直到他告辞出去,我送到门外时,他才悄悄向我说明。

他低声道:你那晚上的经历,谅来也瞒你夫人的罢?我点了点头。

霍桑微笑着道。

我幸亏知趣,不曾当面说破。

我道:但这个人的踪迹,你不是已充全探明了吗?霍桑似乎模仿我的举动。

照样点一点头。

我急忙道:这人是谁?他是怎样一个人物?霍桑道:这个人来头很大,姓单名叫时杰,住在大统路七一八号,从前在军界里当过小差事,故而和高佩贤相识,现在却在温律师那里当一名书记。

那温律师还是他的表叔。

这人当一个律师的书记,也不能说怎样了不得啊。

这温律师单名一个章字,你可也闻名过吗?我才知这人专办那些奸窃的案子,在社会上很有些歪誉,确不是一个好惹的人物。

我还没有答话,霍桑又继续说话。

他道:这个人是靠法律吃饭的。

这一回事他既转了一个弯,用见解的手段作弄我们,不留什么迹象,在法律上他实在没有处分可言。

所以我们的报复方法,也不能不想一个转弯方法。

我又急急问道:怎样转弯?你可已胸有成竹?霍桑摇头道:还没有,这只能耐着性等候时机,急切从事,反而要坏事的。

七 餐馆中所见人们常说性情的缓急,往往因着年龄而转移。

我的年龄虽然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但下急的性情,却至今没有改变。

我好容易耐了两天,到第三天仍然消息渺然。

我因想起了那个笨伯邱奎,我曾和他约定三天时间的期限,必须查明那人的下落。

我明知他不会有什么乘机,但也打了一个电话到第四分署里去。

据那署长张宝全说,邱奎日日夜夜在外面奔波,却还没有查明;故而请我再宽限三天,我听了这话起先固觉得邱奎可恶可恨,现在却又只觉得他可怜。

这样又挨过了三天。

到了第六天的晚上,我正在家中进膳,霍桑的电话来了,请我换一身衣裳,赶紧到卡洛顿西艾馆去。

我心中暗暗怀疑,霍桑平日不甚喜欢西莱,怎么今夜里约我到这样高价的西人菜馆里去?但我一接电话,也没有功夫仔细推索他的用意。

我和佩芹说明了一句,放了饭碗,换上一件黑毛葛夹袍,紧紧赶去。

这卡洛顿菜馆在静安路西段,地点比较冷静,食客们以西人和菲律宾人居多。

我国的顾客不过十之一二。

并且我国人到这里来的,目的不在示阔,却只是抱着特别目的的少年男女。

我一进门口,除了帽子,便踏进一间广大的餐室。

餐室中布置得非常富丽。

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走路时绝无声响。

淡蓝色的油壁,罩着幽淡的灯光。

餐桌上白绸的台布,银质的刀叉,每桌上都供列着异色的鲜花。

食客虽已有了六七成光景,谈说时却都放低语声,绝无我们旧式餐馆的喧闹喧嚣,却有一种幽静的趣味。

我站住了向四面一瞧,见这广室的右边的里角,霍桑正靠着一只圆桌,举着怀子正在饮水。

他也换了衣服,穿一身藏青白细线条的哔叽西装。

我走到他的面前,他只和我点一点头,我便坐了下来。

这时那侍者正端了两盆牛尾场上来,霍桑仍默默无言的开始次汤,我虽抱着满腹的疑团。

一时也不敢开口。

等到饮完了汤,第二道菜刚才上来,霍桑忽把头前倾了些,低声向我说话。

他道:你先瞧瞧我的背后。

可认识他?我移转目光,停睛瞧一瞧,也是一个中国人,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身材非常高大。

这人偶然回过脸来,我才认识他就是那个可恨而又可怜的邱奎。

我正要发出那句他怎么也在这里的问句,霍桑忽又低低地说。

你且别问,现在你试再运用你的目光,瞧瞧这广室左边的外角,可也有认识的人?我果真依着他的指示,远远地瞧去,见那左面向外的角上,也有两个本国的食客。

那是一男一女,女的穿着一件浅黄色的颀袍,衣角上还绣着黑色的蝴蝶,满头鬈发,蓬松得异乎寻常。

这样的装束,在那时候原是上海最流行的。

伊的面貌也很漂亮,这时正低着头。

和伊对面的男子说笑。

那男的穿着栗壳色的西装。

光亮的头发。

向后梳得非常齐整,斜侧着脸,凑着那女子一脸上含着一种媚笑。

我再好好一瞧,他的鼻子是钩形的,眼睛是棱角的,不由的不使我震了一震。

我低声向霍桑道:这就是车时杰?霍桑向我眨了眨眼,答道:你何必叫名唤姓!我一时怒气攻心,不期然而然地把我的座椅移开了些,准备起立。

霍桑又说:你打算怎么样?可是要动手?我劝你镇静些儿,再想想你自己的地位。

我虽然被霍桑的话止住了,我的愤怒仍不能遏制,恨不得立时奔上前去。

在这恶汉的脸上痛快的掴他几下。

霍桑又低低的向我道:你且平一平气,再瞧瞧他们。

我横过脸去,又瞧见一种特异的举动,那险谋的少年正摸出了一只小小的紫罗兰色的绒匣,嬉皮笑脸地递给他对面的女伴。

那女的把绒匣开了,仔细瞧了一瞧。

脸上又露出一种含着诱惑的巧笑。

霍桑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大概是一枚指环,连那绒匣计算,总也值两三块钱。

我明知我们先前的料想已经证实,这恶少果真在利用了伪饰欺骗那女子哩。

我还没有接嘴,忽见那隔座的邱奎,旋过头来向霍桑问话,他道:你叫我来,到底干什么事?霍桑也侧了些身子,答道:据你自己说,那晚上的奸徒,你并不和他串同。

那末,你如果瞧见了他。

你又怎样对付他?他忽作切齿声道:唉!这可杀的,害得我好苦!如果被我瞧见。

找必拚了性命打他一个半死。

霍桑微笑着答道。

半死,太重了罢,打一个对折,也就够了。

……现在你且瞧瞧,那个西装的男子,你可认识?邱奎依了霍桑所指的方向仔细瞧了一瞧,忽摇头答道:不认识啊,这个人难道就是……霍桑止住他道:好,你等一等再说。

我暗忖这人明明是那个恶少,邱奎怎说不识?莫非他果真是同党?这时那侍者陆续的把菜端上来,我一边吃着,一边偷偷地瞧着对角的一男一女。

所以无论烟鱼作肉,送到嘴里,实在地辨不出什么滋味。

我又悄悄的问霍桑道:现在我门怎么办?若使今天再白白地放他过去,我却再忍不住了。

霍桑低声答道:你打算怎样?我现在实在顾不到法律问题,我准备先出一出气,打伤了他,受刑事处分,我也愿意的。

你的理智到那里了去了?这举动可也值得?你请安心罢,他既然用了转弯的方法作弄我们,我们也尽可抄袭一下,如法泡制。

你姑且再耐一耐。

我明知霍桑所说的同样用转弯方法对付,一定是要利用那邱奎。

不过邮奎既已不承认认识这人,我们的计划又何从实施?正在这时,我见霍桑的目光一闪,急忙从衣袋中摸出了他的钱夹,准备付胀的样子。

他的神情顿时紧张起来,我回头一瞧,立即查明了那紧张的来由,原来那对角桌上的一对少年男女,都离座起立。

那男子的先将一件黑绒的斗篷给那女的披上,接着有一个待者也给这男的穿上了大衣。

那大衣正是灰色青呢,还有方格的条纹,一顶铜盆呢帽,也是深棕色的,和那晚上我所见的完全相同。

这二人穿好了衣服。

女的在前,男的后随,便从那玻璃门里出去。

八 种瓜得瓜这时候霍桑已付了我们三个人的饭账,立起身来,穿上一件玄色薄呢的外衣。

我也照样取了帽子,霍桑在隔座的邱奎的肩上一拍,又凑着他的耳朵说话。

他道:你再瞧瞧,那刚爱走出玻璃门的男子,你可也认识?邱奎仔细一瞧,陡的立起身来,他的嘴里也不期然而然的发出一声惊呼。

我才觉得邱奎在那晚上只见这恶少穿外衣的背形,莫怪他直到此刻,方才认识。

霍桑又止住他道:轻声些,我劝你用嘴不如用手,并且须听我的命令,自图脱身。

霍桑的话没说完,邱奎早急急地追出门去。

霍桑向我丢了一个眼色,整一整衣领。

我们取了帽子,也向着那玻璃门口走去。

霍桑故意走在前面,脚步又故意放缓,分明要拦阻我的样子。

我心中虽急得似火烧一般,但也没法抢前。

我们刚走出菜馆的大门,耳朵中忽接受了一种清脆的掴掌声音。

我再忍耐不住,急急走下阶石,回头向东首里一瞧,马路上很静,那少年正在人行道上,他的胸口却已被邱奎的强有力的左手一把抓住。

邱奎的右手的巨灵之掌,正连续在那少年灼左右颊上用力批掴,嘴里又不住的骂着骗子!骗子!这时那同行的女子也吓得靠住了墙壁,举起玉手,掩住了眼睛,似要昏晕过去的样子。

邓邱奎把这恶少殴击的地点,和餐馆的阶石,约摸距离三四家门面。

我们在阶前站立了一两份钟的光景。

霍桑忽故意咳了一声嗽,似乎发一个暗号给邱奎的样子。

邱奎却似乎没有听得,仍手不停挥地在那少隼的头部胸部乱击。

说也奇怪,这阴险的恶少,除了把两只手在空中乱舞乱动作一种无效力的抵抗以外,竟哑口无声。

我远远望去。

他的脸上分明已在流血,再进一步,也许要发生危险。

这时候霍桑的第二次咳声又发,那声浪也增了高度。

这暗号立即发生了效果,我见邱奎的左手一放,右手的拳头,又和那少年的胸口作了一次最后的接触。

这叫做车时杰的恶少,立即仰面跌倒在地上。

那邱奎也同时放开脚步。

向东走去。

当我们缓缓的走近那殴击的所在,这车时杰因着一个穿短衣的过路人的扶掖,已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车时杰的红肿的左顿上面,挂着两条鲜红的血线,呼吸咻咻,见了也怪可怜。

他似乎还要表示他的勇气,作势要追踪上去,其实这举动,无非要掩饰面子,实际上决不敢追。

但那短衣的路人,却在竭力劝阻。

我再问东一瞧,那个穿黑绒斗篷的女子,早已跳上了一辆黄包车,飞也似地转弯向天文台路逃去。

霍桑走到车时杰的近旁,略略停了停步,似乎表示同情的样子。

他低低作叹息声道:唉,伤得可怜。

不是争风吗?——唉!那血不是从眼角里流出来的吗?好险啊!现在应先把伤口裹扎好,赶紧到医院里去。

霍桑说着,便摸出一块白巾来替他裹扎。

我认得这块白巾,就是包假珠圈的,竟想不到有这用处。

同时我见霍桑又摸出了那条项圈,悄悄地在受伤者的袋中一塞。

霍桑又向这车时杰道:你且在墙上靠一靠,我去给你叫黄包车罢。

我们就继续前进,到了路角,霍桑果真招呼了一辆黄包车。

接着他便和我跳上那辆等待表们的汽车,立即驶向西门林荫路去。

这样的报复方法,在我是十二分满意的、我瞧了他的伤痕,心中也有些不忍,但想到他先前的阴谋,又觉得这报复不算过分。

当汽车进行的时换,我向霍桑说:我很奇怪,他受了邱奎的几拳,怎么竟不敢发声呼救?霍桑道:这又何用奇怪?你想他自己正在干着什么勾当,邱奎又口口声声骂他骗子,在这种形式之下,邱奎来势既猛,仓卒间他又不知道邱奎是什么样人,他那里还有倔强的胆力?我点了点头,觉得俗谚所说的做贼心虚。

此刻果真已得了证验。

霍桑又说道:你不是觉得他被他打得可怜吗?其实我们这一次的计划,并不是单为着私怨的报复。

他平素的行径,和蹂躏妇女的罪恶,种瓜得瓜,也应当受些相当的警戒。

这一次的教训,也许还有造于他呢。

我又点了点头,默念这车时本实在是一个采花浪蝶,即使我们没有这一次的计划,他的作为迟早也会有报酬的。

如果他因着这一次的刺激,便改悔自新,那当真有道于他呢。

过了一回,我又问道:那末,这个人你怎样调查出来的?我还没有明白哩。

霍桑道:这问题起初果然有些困难,后来我借着他的那块包项圈的白巾,做了一个引线,便迎刃而解。

第一步,我本想借重那条赛珍珠的项圈,可是这赛珍珠饰品的发卖所,全上海共有二十一家之多,我磨了半天的刀青,终于没有结果。

后来我幸亏从那块包项圈的白巾上面,得到了一条线路。

你总瞧见那白巾是四面拆边的,我在这折边一角的夹层里面,发现了一个号码。

他随手取出铅笔,在日记簿上写了一个l.72号码。

他又接续道:我瞧那白巾非但很新,而且浆烫得挺硬,显见是洗衣作里洗烫的成绩。

这号码大概是洗衣作里写着做识别的。

我不觉点头赞同道:你好细心啊。

不过上海的洗衣作也不知多少,比较出卖赛珍珠的店铺,要加上几倍,你又用什么方法,调查出来的?霍桑道:这线路果真比较难些,幸亏我还有另一条铺助的线路。

我惊异道:还有线路?霍桑点头道:是啊,你不记得他使用调虎离山之计的当儿,曾叫我到大统路七零七号浙绍山庄去过吗?这大统路的地点很僻,那浙绍山庄的门牌号数,他如果不时常瞧见,怎么会记付这样清楚?因此我料他一定就住在大统路上,或者至少也时常在那里经过,故而那山庄的门牌,他记得很年。

仓卒间他想不起别的地点,便把他那这寄枢的山庄,故意戏弄我一下。

因着这层,我就往大统路附近的几家洗衣作去仔细调查。

我查问了九家,便告成功。

那洗衣作唤做陆鸿记,那个l就是陆字拼音的编写,七十二号便是他们主顾的号数。

我才知道这人叫做车时杰,住在大统路西面横路的民权路十一号里。

接着我又费了些功夫,查明了这人的历史和现状,我又在他家门口当面瞧见他依次,才确信这个人完全没有错误。

后来我特地派了两个人……一个就是金声,守在青云路温律师事务所外面,另一个是我向张宝宝借用的,名叫徐虎,守在车时杰的寓所门外,叫他们随时把车时杰的踪迹报告我,直到今天晚上,那金声打电话通知我,车时杰同了一个女子进卡洛顿去了。

我认为时机已到,便把我早先颈备的计划实施出来。

你想我们这一次的遭遇,如此结束。

可也满意了吗?我不禁拍着霍桑肩膀,笑道:老友,我真十二分佩服你。

不过这一次举动,那车时杰因着项圈的归还,当然会知道出于我们的报复。

那末。

他如果来找寻我们……霍桑忽阻止我道:你放心,我原是要他知道才这样干的,我们同样不负去律上的责任。

你不用忧得,唉!这不是你的寓所了吗?你快下车罢,请代我向尊夫人问候一声。

如果你怕那车时杰再来报复,你有什么准备对付的方法,那是另一问题。

你明天到我离所里来,我让你尽量地发挥便了。

(全文完)正文 紫信笺更新时间:2008-4-8 11:20:15 本章字数:57916一、深夜的来客那时候是在半夜过后,十二点钟已经敲过了好一会。

昨天上半天下了一阵疏疏的秋雨,午后两三点钟虽住了雨点,天色仍是阴沉沉的。

到了晚饭后八点钟光景,忽又下起大雨来,足足注泻了三个多钟头。

虽然不能把‘倾盆’的字样形容那雨势,但屋檐下的水溜中奔流不绝,屋后的两只大缸都已储满了水,便可见雨势的一斑。

但到了十一点过后,呼呼的风声转了方向,雨脚便渐渐地收束。

我因着要赶制模范教养院的两张图样,不能不漏夜工作。

当我工作的时候,最怕人家的打扰和一切声响的股耳。

我在今年春天所以离了我镇中叔父的老家,在这地方建造这一所小小的屋子,就为着要避嚣取静的缘故。

但昨夜里嗤嗤的雨声和叮步的檐马,已扰得我心神不宁;后来风声代替了雨声,吹得全属子的玻璃窗都轧轧地乱响起来。

屋子后面原有几棵老松,因着风力的压迫,发出一阵阵抵抗的吼声:另有一种鬼啸似的声响,也夹杂在松涛声中,越发刺激我的神经。

我的屋子的面面,为着要掩蔽阳光,种了几行竹竿,这时竟也萧萧瑟瑟地发出断续的哀鸣。

我实在厌烦极了,好几回想掷笔而起,可是因着交卷期限的迫促,不能不强制着继续工作。

风的威权虽然不能直接伸展到我的屋子里来,但我的书室中却已弥漫了阴寒的秋意。

我把这件哗叽的短格,扣紧了银子,吸着一支纸烟,借此解除些寒气。

我正重新提起笔来,绘着那张教养院的底层平面图,忽而仿佛有门铃响动的声音,不禁使我停笔倾听:但仔细听时,却又非无铃声。

我一边继续画图,一壁想:这样的深夜,赛马场里的干事朱先生,不见得再会赶来闲谈罢?就是新村中的那两位先生,也不致于再来扰人要?‘离我这住屋半里路光景,就是那新村的基地。

上月里,那所筹备员的住屋落成以后,就有一个处那和一个姓资的筹备员亲自来规划。

他们每到晚上,时常到我这里来商量工程和计划材料。

那新村的图样,我本来也曾参加过一部分意见,所以他们来和我讨论,我原是义不容辞的。

不过在我工作当儿,他们来从中打扰,委实有些讨厌。

所以那时候我静听了一会,并无门铃声音,自己正自安慰;不料第二次的门铃又响了。

这时候外面的风声恰巧稍稍作歇,铃声便分外清晰。

一这不禁抱怨地说:唉,果真是门铃响。

德兴,快下拨来开门。

‘老实说,我既然憎恶这两个人,实在不愿意掏了笔走出去开他们进来。

可是那题在阁楼上的仆人德兴却还没有下楼。

我又提高了喉咙,喊道德兴,德兴,快起来!外面有客呢!那时我的绘图工作仍没有停顿,耳朵中却在留意听德兴慢慢地走下楼来,又听得他走到外面去投铁闩开门的声音。

接着,突然有一种惊呼声音。

哎哟!怎么倒了!那呼声似字是德兴喊出来的。

我不由不展了一振。

为什么呀?我正自疑惑,又听得德兴继续地呼叫。

先生,快出来!快些!——快!——‘我不能不惊诧了,丢了笔立起身来。

我走出了书室,穿过客室,又开门走进那近前门的市道。

我刚才跨出了客室的门,便觉得一阵冷风直扑我的脸上,不禁打了几个寒颤。

前门已开了一扇。

那一阵阵挟着雨丝的尖风,直向着门口里乱刺,德兴靠在门口发抖。

南道中本来有一盏光力较弱的电灯。

我借着灯光,走近些一瞧,我的浑身的毛发也不期然而然地坚了起来!门槛上横着一个人。

上半身在门口里面,下半身仍拥在门外的阶石上。

那人正覆面向下,一时瞧不出是谁,但瞧见他穿的是一件淡色的夹袍和一件深色的马褂,头上的一项黑色呢帽,却已落在门口里面的地板上面。

我忙问德兴道:他是谁?喝醉了?快扶他起来!德兴听了我的命令,不但没有遵从的表示,却反而向门里面退缩了几步。

他的牙齿也在捉对打架。

他断续地说:我——我怕他不——不像醉啊!我——我怕得很!——先生,你——你自己——‘我不再发话,走上两步,扶着那人的两服,要想提他起来,一边还向他招呼。

朋友,起来!你是谁?唉,汪先生,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我的两只手把他的身子提了一提,便告诉我这个人已不像是和我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了!那身体不但沉重,而且僵硬,足够使人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

可是我自信我的神经还不算太弱。

我既提他不起,便鼓足全力,使他的身体略略离地,乘势一翻,便把他翻了一个面。

灯光照在一个灰白的脸上,我才认识他就是傅样勤。

他的眼睛紧闭着,两片失血的嘴唇却张得很大,露出两行惨白可怕的牙齿。

那种可怕的情形,我此刻实在不忍回想!他的左胸口上,还突出一种黑色的东西。

我仔细一瞧,才知是一把刀柄。

那刀锋分明已深深地陷入他的胸膛中!读者们读了上面一节的表白,不是要觉得有些儿突兀吗?请原谅,现在让我把这事的来由申说几句。

九月二十三日星期日那天的早晨,我正在霍桑窝里闲谈。

松沪警局的侦探长姚国英,忽赶来向霍桑求助。

姚国英的年龄已过四十,在上海警界里的资格很老。

他和霍桑的交谊,也有好几年历史。

他的瘦长的身材,谦和的态度,和整齐的衣冠,都使他显得和一般警探们不同。

他在职务上也很勇于任事。

可惜他所受教育不够,学识差些,侦探们所必需的观察和推理的能力也比较缺乏,所以有时在探案上不免误入歧途。

这是他的缺点。

这天早晨他带着一件惊奇的疑案,来访霍桑一同往江湾去察勘。

他说:这是一件难得听见的奇怪案子!办起来一定很棘手。

一个人胸膛中插了一把刀,半夜里去捺人家的门铃,开门后就躺倒不动。

想想看!奇怪不奇怪?我的好奇本能立即激动起来。

霍桑也并不例外。

他说:真是太奇怪!详情怎么样?姚国英说:江湾有一个建筑工程师许志公,就是我们微沪市政厅的工程师许志新的弟弟。

许志公在昨天夜里遇到了一件奇事。

半夜里有人去按铃叫门,等到开门出去,那来客就死在他的门口,胸口还插着一把刀。

这死的人叫做傅祥鳞,就是我们局长的外甥。

今天清早江湾的警区里,派了专差来报告这件案子。

我觉得这招干的重量不轻,你老人家如果有兴,最好和我一块儿往江湾去走一趟。

因为这案子既有我直属上司的关系,当然不能怠慢;而且案中人和被杀人都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物;死状又这样子离奇,势必要引起一般人的注意。

我自问自己的力量委实不够——霍桑忽高兴地插嘴说:国英兄,别说什么客套话。

这案子的本身,已引起了我的兴味,就是你不叫我去,我也要跟你会开开眼界。

更凑巧的,我们这位包朗先生今天也是星期休假,闲着没事、我想他一定也不会扫我们的兴。

姚国英忙点头道:正是巧板。

包先生若肯同去,那更是求之不得。

我笑着应道:你们既然都这样的客气,那我也不能不说一句愿意‘附鲢’了。

这天上午十点钟时,我们已到达江湾。

我们先到江湾警局里去接洽一下。

区长胡秋帆,本也是我们的旧识,那时候不在区里。

但那区里的巡官陆樵竺,本是杭州普厅里的一个侦探,调到江湾来不久,我们还没有见过面。

这人是一个大胖子,面颊上堆着两块紫红色的厚肉,穿一件宽博的黑缎马甲,黑绸夹袍,袖口上卷起了一半,露着里面雪白的衬衣;头上戴的瓜皮帽,位置也不大端正。

他身上有两个特征——一个凸出的肚子和一双乌溜溜的眼珠。

他说话时眼珠常转动不定,似乎故意要表示他的机敏。

他还有一种演剧式的习惯,说话的时候,不时翘起他的右手的大拇指,并且忽上忽下地挥动作势。

这种种都足以表示他是一个道地吃过侦探饭的人物。

他也久闻霍桑的名字,见面时自然有一番敷衍。

霍桑照例也应酬了几句。

但当我们从警区往发案处的途中,他向姚国英陈说案情的时候,霍桑只用旁观的态度留心倾听,绝不参加什么意见。

陆樵竺说:这案子第一个疑问,就是那傅祥鳞究竟是自杀?还是被杀?要是自杀,为什么要死在许志公的门口?并且他按门铃的举动,在他自己下刀以前呢?或是在下刀以后呢?这些疑问都没有相当的证明。

若说被杀——姚国英忽阻止他道:樵竺兄,你有这样的见解,足见你对于你的职务非常勤奋。

不过你有什么意见,不妨等一会发表,此刻似乎还嫌早些。

我觉得这陆樵竺委实太要表功,这几句没趣话,他是自己讨来吃的。

许志公的寓所是一宅两层楼的西式屋子,位置在汽车路的旁边,到江湾镇的镇口,只有两三分钟的路。

屋子完全是青水砖砌成的,窗门都漆着白色,上面盖着本国瓦的屋顶,虽是新构,但颜色古雅,并无丝毫火气。

屋的面积不大,约四五间光景,但式样玲珑,成一种斜梭形,很觉美观。

屋子四月都是草地,前面的一片草地,种些花卉,约有半亩宽广。

中间夹着一条碎石路,直接屋子前门的三级石阶。

草地外有一行网眼形的篱笆围着。

屋后还种着竹材。

篱笆门外不到五十码地步,就是那煤屑销的汽车路了。

我们踏着缓慢的步子,通过篱笆门,从那草地中间的一条碎石小径上经过。

霍桑的目光一路向上下左右瞧察。

我们走到了屋前,就踏上石阶,一进屋子,首先看见的,就是那傅祥鳞的尸体,和一个守在旁边的警士。

那尸体仍横在门口里面的地板上。

死者的年龄约在二十五六,下颇带尖形,颊肉惨白而瘦郝,灰暗的嘴唇却相当厚。

他的专泽的头发虽已散乱,但修剪得非常齐整。

他身上穿一件百色直贡腑的马褂,灿黄的钮子是九成金的。

他的夹袍是一种青灰而带紫色闪光的外国钢,脚上穿一双保口的新式外圈缎鞋,外面套着橡皮会鞋,一双糙米色的丝袜是高价的舶来品。

从他的装束上测度,很像是一个在消费和享用上有专长的所谓少爷。

那把凶刀还插在他的胸口,刀柄上有一块黑布裹着,故而马补上并无血迹。

霍桑和姚国英俯着身子勘察了好一会,姚国英便向陆樵竺问话。

这死尸的状态,你初见时就是这样的?陈樵竺摇头说:不是,我在今晨一点多钟第一次来时,这尸体恰巧横在门口。

我因着这样子阻碍出入,故而亲自动手把他拖进来的。

姚国英皱着眉头,冷冷地答道:出进总有后门可以代用。

你怎么擅自移动尸体?从地位上说,姚国英是总局的探长,当然是陆樵应的上级官。

但我默察陆樵竺的嘴里虽然认错,他的神气却并没有屈服的表示。

他答道:现在我觉得委实有些地鲁莽。

不过这死尸的原来状态,我已画成一个图形;还有尸身上发见的东西,我也都已记载明白。

姚国英微微点了点头,就回过头来和许志公招呼。

许志公早已从里面出来,赶过来和我们招呼。

他的年纪大概还不到三十,身材瘦长,穿一身淡灰色阔柳条哗叽的西装,足上一双黄色尖形的皮鞋是簇崭新的。

他的脸形带些长方,一双深棕色的眼睛,两条浓黑的眉毛,界着一个高而直的鼻子,足当得挺秀的考语。

不过这时候他的脸上灰白失血,眼眶上现些黑圈,显见他自从受了这惊变以后,一直还没有合眼睡过。

我们在一间精致雅洁的客室中坐定以后,姚国英就问他上夜里发案的值由。

他就把经历的始末从头至尾地说了一遍。

我觉得他所说的一席话情景非常逼真,所以改变了我记述的惯例,先把它记在本篇的开端。

这一种记叙层次上的变更,似乎是执笔人的特权,读者们大概也可以容许罢。

二、以往的事实我们听了许志公所说的故事,室中静了一静。

我靠着沙发,用冷观的眼光,观察这客室的景状。

客室的容积约有十四尺见方,布置是西式的,家具都是廉价的洋松。

壁上的字画中西具备,但中式的居多,也没有名家手笔。

这里固然说不上富丽,但雅洁舒适可算兼而有之。

我又转换对象,默察客室中各人的状态。

霍桑把右手叉着他的下颌,肘骨抵住在椅子圈上,脸上毫无表情,两只眼睛,凝视在地板上面,似乎他正在把许志公的说话细细咀嚼。

姚国英却把他手中的纸烟,凑着他座旁的一只痰盂,缓缓地用指弹去烟上的灰烬,也默默地不发一言。

独有那本区巡官陆樵竺现出一种不安于座的样子。

他的两只手忽而握着椅圈,忽而互相搓着,好几次要想发话,但先前跳国英给他的教训,似乎还没有完全失效,又不敢随便乱说。

许志公的确是一个英敏干练的少年,但瞧他叙述的一番经历,层次的清晰,措词的文雅,已足见他有相当的修养。

他说完了这一番话,他的一双带暗影的眼睛向我们四个人的脸上瞧来瞧去,仿佛要寻求我们的同情。

可是我们都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接口。

他又把头低了下去,显然有些地失望,又像不知如何才好。

一会,姚国英才开口答话。

许先生,你昨夜的经历委实是很离奇恐怖的。

但我知道你和死者是本来相识的。

可不是?这句话似乎提醒了许志公。

他抬起头来,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答道:正是,姚先生。

我本来要把我和他的关系说出来了。

我和傅样磷,不但相识,还是朋友;并且不止是寻常的朋友,有很深的关系。

说得明白些,我们起先是同学,后来是朋友,末后又变做了情敌!我的耳官一接受那情敌的名词,好奇心又紧张了几分。

这里面不会有某种香艳曲折的罗曼史吗?霍桑的身子也坐直了。

他的手不再叉着他的下颔,睁着眼睛瞧那少年,不过仍旧不发表什么。

姚国英正要把纸烟送到嘴里去呼吸,这几句坦白的表示,立即拉住了那只送烟的手。

姚探长作惊奇声道:喔!原来如此。

那末你和死者的关系究竟怎么样,清你说得更详细些。

许志公定了定神,才说:是的,我应当说得明白些。

我和他从小是同镇的,在小学里的时候,他和我同班。

接着我们同往上海,升入了中学,虽不同校,但彼此的往还仍旧是很密切的。

在大学时,他在南京,我在上海,踪迹比较疏些。

后来他往日本去习法政,我却不再求学,就在上海谋生。

他回国以后,在家闲居。

他常到上海去住上一月半月,我也不时回来,所以我也常和他会唔。

在这时期,我们同爱着一个女子,便从朋友变成了情敌。

但情场上的斗争,我到底失败了。

他既赢得那女子的爱,现在已经正式订婚了。

那少年略略停顿,微微叹一口气。

大家都不打岔,忍耐地等他继续。

志公又说:现在我和他的感情是相当恶劣了,路上偶然相见,各不招呼。

老实说一句。

我是失败的人,围着他的幸胜,对于他当然没有好感。

但假使他的器量宽大些,见面时不把那一副虚骄的嘴脸对我,我自然也不会始终不理睬他。

但他是很编狭的,神气上实在太使人难堪。

我自知也不肯低首下人,所以我们的友谊到底没有恢复。

现在凭空里出了这一回事,我的处境真是十二分尴尬!一个情场角胜的奏凯人,忽而死在一个失败者的门前!诸位先生,猜想一想,我的地位怎样?我的感想又怎样?最后的结束又是一声感叹。

霍桑忽点了点头,表示同情的样子。

他第一次开口。

他说:许先生,你眼前的地位,受着当然的嫌疑,确实是很困难的。

但那个和死者订婚的女子是谁?许志公顿了一顿,才道:伊也是本镇人。

不过——不过——他踌躇了一下,瞧着霍桑问道:霍先生,伊的姓名,能不能不牵涉进去?霍桑答道:我想在这种情势之下,伊的牵涉是难免的。

但若有必要,我们在发表时也可以保守秘密。

姚国英也附和说:这女子无论有没有关系,我们总须查明。

你应得说明白才是。

许志公点点头。

伊叫汪玉芙,是我的较远的表妹。

伊的哥哥汪镇武,是和祥徽在日本一起留学的。

镇武学的是陆军,此刻在北伐军里任某种军职。

伊的父亲生前本是本镇上一个有名的绅士,但现在家况方面似乎已有些儿中落。

霍桑说:你和汪玉芙既属表亲,当然是从小相识的。

那末你和伊的交谊大概已很长久。

许志公答道:不错,我们当真是从小往还的;就是祥鳞也早就认识伊的。

不过伊在师范里毕业以后,到南翔镇去教过两三年书,彼此曾隔离过好久。

所以我们交情的一密切时期,还只有在这最近的一年多中。

霍桑又说:论情,你和玉范是亲戚,从戚谊达到恋爱的路径,似乎要比样做近便些,但结果你反而失败。

这失败的原因是哪一点?许志公向霍桑瞟了一眼,低下头去,把牙齿咬着嘴唇,现出一种难于回答的神气。

他皱着眉头答道:霍先生,我想你对于社会经验是很丰富的。

你总知道恋爱是一种神秘的东西,决不能用什么固定的方式来测量;尤其在这物质气焰高涨的时代,更不能以常情而论。

所以我的所以失败,也不能用逻辑的方法来论断。

我现在也不愿对玉芙有什么不满的表示。

总而言之,我的失败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受了社会的压迫。

许志公所说的社会压迫,大概是指他的经济地位说的。

那死者很像是一个闲居安享的纨绔子弟,许志公却是一个自食其力的职业者。

安事和尊荣,原是一般缺乏教育的女子们所羡慕的。

在这以物质为重心的社会,虚荣的吸引力更大/所以恋爱的乐园中,假使不幸地被那虚荣的恶魔闯了进去,那末搏战的结果,恋爱之神往往会被驱逐出乐园以外。

这个汪玉芙谅来也逃不出这恶魔的掌握,因此,许志公便终于错羽落选了。

霍桑又问道:祥欲和玉芳几时订婚的?许志公说:八月二十一日。

今天是九月二十三,已经一个多月了。

霍桑说:他们的订婚,在你当然是最失意的一回事。

你可曾有过什么表示?许志公突然仰起了头,张大了两目,又紧咬着嘴唇,兀自向霍桑呆视。

一会,他才婉声反问:霍先生,你这句话指什么说的?霍桑答道:譬如你或者曾斥责玉芜的薄情,或者曾和傅祥鳞有过什么争斗——许志公连连摇头,插口说:没有,没有。

我自问尚有人格,决不致如此。

玉芙虽丢弃了我,我仍旧很谅解伊。

我对祥鳞的感情固然十分恶劣,曾因此和他口角过几句,不过武力的斗殴,还不致有这种举动。

当霍桑问话的时候,陆樵竺早已显露十二分不耐的神色。

他的两手忽而摸着他的凸出的肚子,忽而除下了那顶瓜皮帽子,搔着头皮,似乎急于要找一个发话的机会。

这时候他再耐不住了。

他突然插口说:霍先生,你对于他们的恋爱问题,怎么问得这样子详细?这件案子可就是从恋爱上发生出来的?霍桑回过头来,向他微微地笑了一笑。

他答道:陆先生,你的感觉委实敏锐得厉害。

我还没有发表什么,你就能猜到我的心思。

陆樵竺也能感觉到霍桑这几句赞扬含着尖刺,他的脸上也能泛出一阵深紫,两只肥手不再是挥动,却在膝头上抚摩,似乎没有安放之处。

若不是许志公从中解围,我不知道他怎样下场。

许志公继续说:现在你们总已明白我的地位。

刚才祥鳞的婶母吵着要来搬尸,因着还没有经检察官的检验,被警士们阻止了,但伊的说话已使我十分难堪。

我和祥鳞既有这一番已往的历史,此番他死在我的门口,岂非故意要陷害我?,诸位若不能给我侦查明白,伸雪我的奇冤,那我势必要领略铁窗的风味了。

不过这陷害的动机,我还不知是他自动,还是被动。

因为据那位守尸的李巡长说过,死者的自杀,被杀,还是疑问。

若说是自杀,他既是情战中的胜利者,此刻他已很得意地订了婚,并且不到两月,就可以圆满他们的好梦,何致因着要陷害一个失败的情敌,竟不错牺牲他的性命和幸福,这在情理上实觉说不过去。

因为这种手段,比较那‘吃砒霜药老虎’的俗谚,委实还要拙劣些。

霍桑应道:是啊!自杀的话,不但清理上说不过去,事实上也不符合。

哈,霍桑的说话已落了边际。

我料想他必有某种根据,决不会凭空而发。

姚国英和陆樵竺二人,都呆瞪瞪地瞧着霍桑,分明也都急切地等待他的下文。

许志公问道:霍先生,你这句话分明已经确定祥鳞是被杀的了。

你有什么根据?霍桑缓缓说道:那是很明显的。

我瞧那把凶刀刺进得很深,位置在左胸的心房上部,刀锋向上,刀背向下。

这都是和一般自杀的情形相反的。

此外有一个更重要的证据,那刀柄和刀身的接笋处,还裹着一块黑布。

这块布有什么作用?据我推想,作用有两种:或是用它止塞血液的外流,或是防指印存留在刀两上面。

若使出于自杀,怎么会有这种不必要的谨慎举动?陆樵线突的立直了身子,举起了右手,他的大拇指终于找到了翘起的机会。

他大声说:对不起,我要说一句话了。

霍先生,我真佩服你!你在一瞥之间,居然也已瞧明了死者是被杀的。

不错!他当真是被杀的;并且是被杀以后才给人送到这屋子门口来的!我觉得陆樵竺所用的居然二字,虽非荒谬,也未免有些失态。

他简直以牙还牙地对霍桑实施报复了!不过他本后几句说话,已引动了霍桑的兴味。

霍桑不但并无怒意,嘴角上还带着笑容,似要向他发问的样子。

姚国英却先开口。

樵竺兄,你也早知道是被杀的?但你刚才在路上时候怎么还是说些自杀被杀的活络话?陆樵竺摇摇头,辩道:姚探长,你误会了。

我们当公事的人,对于侦查命案,第一步自然先得辨明自杀被杀。

我刚才只说了两句开端的话,就被你没口子地阻住。

我哪里来得及发表我的意见?霍桑接嘴道:你的话不错。

现在你可以有发表的机会了。

我想你此刻一定有可靠的根据报告我们哩!陆樵竺得意极了。

他的喉咙戒严已经好久,此刻忽奉到了解禁令,便禁不住眉飞色舞起来。

他一边伸手到玄绸夹袍的衣袋里去,摸出一本厚厚的日记册来,乘势挥动了一下,一边连连干咳了几声。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向来的习惯,或是他围着得意已极,才有这种忘形表示。

一会,他的左手拿着日记,并不立即展开,却像变把戏的人,先向观众们交代清楚似地说几句引子。

他说:我现在先说检验时的经历。

我当时就有一种感想,这案子实在非常幻秘。

因为我从死者身上所摆得的东西,和以外的一切情状看来,都觉得有仔细研究的价值。

不过我说话时,最怕人家从中拦阻,这一点要请你们几位特别原谅。

哈,丑人多作怪。

如果用这句话奉赠我们这位贵友,大概木会怎样过火。

不过他是第一个接受这案子的人。

他在这案中的地位确很重要。

他的口气又象握着全案的线索,吸引力委实很大。

他此刻如此作态,语意中隐隐针对着姚国英。

姚国英却忍耐着并不计较。

我自然也只得耐着性儿,听他发表他的高见。

三、戡验的经过陆樵竺在我们急切的期望中开始陈述他的故事。

他说:我得到这凶案消息的时候,已在今晨一点零五分钟。

报惊的是新村筹备处的侍役陶全福。

他说受了这里的委托,特地赶到镇上去报告。

我一得这个消息,立刻穿好衣服,带了李巡民和两个弟兄,赶到这里来察验。

我们走到(前,便见两扇前门,东边一扇关着,西边一扇开着。

那尸体恰正塞满了半个开着的门口——上半身在门的里面,下半身在门外的阶石上。

在粗心的人,那时候也许就要跨上那空着一半的阶石,去推东边那扇关着的门。

但我在这种紧要的关节,决不肯轻举妄动!我先把电筒照了一照,果真得到了一种重要的证迹!他说到这句,忽又把右手的大拇指向上空一翘,张大了一双黑眼,向霍桑和姚国英瞧着,暗示着:你们领教吗?的神气。

我很想问问他得到了什么样的重要证迹,但他既有约在先,不许人从中阻扰,只有等他自说。

不料他竟卖关于似地并不立即说明。

他忽而移转到别的题目上去。

他又说:那时我取出纸笔,细细地绘了一个图;接着便叫我同来的弟兄,帮同把傅祥鳞的尸体索性抬进了门口里面。

我向这许志公和他的仆人徐德兴问了几句,便着手检验尸体。

我先在死者额角上摸了一摸,已冷得像冰一般,又瞧他胸口的那把刀陷得很深,一望便知这一刀刺得十二分厉害;死者中刀以后立刻就致命的。

这凶刀至今保持着原状,我不曾动过,准备等你们来复验。

但他衣袋中的东西,我当时都摆出来了。

我这里记者账呢。

他把日记簿翻了开来,朗声念道:钱皮夹一只,钞票二百六十五元,十月一日期的源泰庄三千元期票一张,现洋二元,双角银币六枚。

他本人的名片四张,一张名片上写了一行‘上海城内九亩地五十号’的通信地点。

二十四K五号金价表一只,爱而近牌子,附连着一根金练是九成金的,练上的垂饰是两个美国金圆。

一支银质的铅笔,和一本日记簿。

日记簿中,参差地记着许多银钱数目,只写着壬,八十元;张,五十元等等,却并不写明用途。

除此以外,还有两方精致的白丝巾,都是香醇破的。

这几种证物,我都已交给胡区长了。

现在我们但瞧他身上的大宗现款和值钱的东西,都丝毫没有缺少,便可以证明他的被杀一定不是出于盗劫。

这一点,你们诸位想必都赞同罢?姚国英向他斜乜了一眼,答道:正是。

你的高见,我们都赞同。

现在请恕我插一句话。

你说的死者由于被杀,又说在被杀后才被人送到这里。

那你又明明知道死者被害的地点,并不在这个门口了。

这两点的理由,你还没有说明白啊。

陆樵竺的大套戏法开始出彩了。

他站起来走到室中央的一只圆桌面前,把手里的一本日记重新翻了开来,指给我们瞧。

我和霍桑姚国英许志公也都离了座位,走到圆桌前去瞧他的戏法。

陆樵竺说:这就是傅祥鳞倒地状的图形。

你们若使认为那尸体的形态有严格注意的必要,这纸上记着尺寸,步位,方向等等,写得非常详细,尽可用做参考。

这里另有一张纸,是两个足印,我刚才不是说过今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不曾粗心地就踏到阶石上去吗?你们总已看见这门口有三级阶石。

当我用电筒在阶石上照时,发见了一种重要的证迹。

那下面一级和中间一级的石阶上,留着两个足印。

下面一级的足印,比较模糊些,第二级阶石上的一印,却非常清晰…探长,你也许早已听得过,我在浙江的时候,曾经因着一对足印,破获一件疑案。

现在我又在尸体的贴近发见了两个足印。

、你想,我怎能不认做重要的证迹?霍桑不答,笑容仍留在嘴角。

但姚国英似乎因着俄签的声音笑貌——不,也许连他的每一个汗毛孔——都在放射着夸功自大的气味,不由不现出憎恶厌烦的神色。

许志公却在敛神地倾听。

姚探长冷冷地插口道:不会就是死者自己的足印罢?陆樵竺努力摇着他的肥头,笑嘻嘻答道:不是,不是。

死者是穿着橡皮套鞋的,这足印却是皮鞋。

若使这一点我还不能分别清楚,那我的常识未免太欠缺哩!我暗暗地替姚国英捏了一把冷汗。

他刚才那句问句,实在发得太轻松随意,结果反吃了陆樵竺一句奚落。

但我瞧姚国英的脸上倒也不见得怎样变异。

他但笑了一笑,笑容中似含着些儿轻视。

霍桑忽解围似地说:樵竺兄,你不但眼光精敏,就是绘图的艺术也很高明。

我瞧这足印非常狭长,足有十一奖时以外,确和死者尺时不同。

料想那人的身子不很短罢?霍桑这一句话,不料又引出这位自信过深的陆樵竺的一句没礼貌的答语。

陆樵竺大声说。

霍先生,你有这样一个头脑,尽够得上做一个官家侦探了。

你的眼光竟处处和我相同!霍桑仍静默地倾听,绝对不动声色,不过他的嘴角上的微笑却溜走了。

我倒有些忿忿然,替霍桑感到难受。

陆樵竺继续说:我早已料定这个假定的凶手,身材一定是很长的。

因为我揣度那足印的位置,很像是当他按门铃时留下来的。

我曾实地试过,那门铃装饰在东边的框上,离地很高;若使短小的人,必须踏上第三级阶石,方才按摸得着。

但这个留脚印的人,却只踏上了第二级石阶。

那岂不是他身长的明证?霍桑对于陆樵竺的态度,起初似乎只保持静默,随便听听,而且从他的微笑上测度,分明很藐视他。

这时候他挺一挺腰,忽而变了态度。

他的脸容很庄肃,眼光中也露着惊异的神气。

他伸出右手,在陆樵竺的肩膊上拍了一拍。

他说:陆樵竺,你的眼力真不错!我想你就从这足印上断定死者是被杀的罢?现在你索性把移尸的根据说一说。

哈,这个面目可憎的家伙倒真有几分识见!姚国英抚摸着他的瘦削的下领,向霍桑瞧着。

我因着霍桑的态度改变,我的轻视樵竺的成见,竟也连带受了些影响。

不过他的夸张自大的神态和那种演剧式的表情,终觉得使人不够舒服。

陆樵竺答道:那自然。

我若没有根据,怎么肯轻自发表意见?我在勘验完毕以后,曾到这屋子的左右去勘察过一回,就在竹篱的门外,又发见第二种重要证迹。

你们总已瞧见竹篱和汽车道的距离,约有五十码光景。

在距竹篱三十码四十码之间,有两条汽车轮的痕迹。

那里是一片泥地,又在大雨之后,所以汽车轮的痕迹特别清楚。

霍桑问道:你可曾瞧出那车胎的牌子?陆樵竺顿了一顿,他的高度得意的神气,到这里才打了一个折扣。

他皱眉答道:这个我倒没有细看。

但你想这也有注意的必要?霍桑点点头,缓缓地说:你若使要查明这汽车的下落,这一点似乎不能不加注意。

但那也不能怪你。

我想你对于汽车的轮胎,一切花纹阔狭,大概没有工夫去研究;即使注意,随便瞧瞧,一定也瞧不出牌子来。

我刚才倒瞧见的。

那一辆汽车的发动的两个后轮,用的是邓禄普胎。

陆樵竺呆住了。

他呆瞪瞪地瞧着霍桑,眼珠流耕地乱转,似要辨别他所说的是真是假。

姚国英的眼睛转动了一下,像在暗暗地点头。

我也暗暗诧异。

霍桑这句话是虚幌吗?还是他实在瞧见的?霍桑又淡淡地说:这是不值得诧异的。

我刚才走到这外面的竹篱门时,也瞧见那汽车停顿过的痕迹。

大部分的轮印虽已被足印踏乱了,但那发动的两轮,却比较前面轮印得深些,因此还留着一部分可以瞧得出来。

不过你是瞧见全部印迹的,一定还有很好的结果。

请你说下去。

陆樵竺点点头,似在开始表示他心中的佩服。

他继续道:我觉得那汽车一定在那里停过。

因为就在那车旁的泥地上面,还印着好几个脚印,有深有浅,进出都有。

那深而进入的足印接到了竹篱门内的碎石途上,方始不见;直到门前的阶石上时,足印又再度发现。

从这种种推想起来,分明有一辆汽车,载着一个死人和一个或多个活人,直到竹篱门外。

那活人据了死人下车。

经过泥地对,他的负担既重,足印使特别深些。

后来那人把尸体负到了门口,就把它靠在门上:接着按动门铃,惊醒了里面的人;随后他才退出竹篱,又留下几个较浅的退出足印,乘了汽车逃走。

霍先生,这个谁想你可也赞同?他说本一句时,眼光也向着霍桑,充分地表示专对他而发。

姚国英默立一旁,围着陆樵竺对于他的漠视,引起了严重消不安。

他冷冷地问道:那本那辆汽车是本镇的?还是从上海来的?那汽车逃去的方向也很重要,你也可普查明白?‘陆樵竺回头答道:这个还待进行。

镇上有汽车的人家只有三四家,查起来并不困难。

若要从车迹上侦查逃走的方向,这条是长途汽车路,来往的车迹很多,如怕你也不容易决定。

这两个人的语气,彼此都已带些意气。

霍桑也已没得。

他向我有含意地瞧了一瞧,眼光中仿佛含有一种暗示:这个人确实不可轻视呢!他随向陆樵座造:你的推想境有考虑的价值。

不过那人为什么要按两次门铃,很觉困人的脑筋。

你对于这一点可有什么见解?这问旬又出于陆樵竺的警戒线以外,使他难于应付,不由不低头沉吟。

霍桑又露出些笑容,自动转篷地说:好,现在我们姑且再向那开门的仆人问几句话。

许先生,请你把德兴叫送来?许志公应了一声,走出客室里去传唤。

霍桑趁这个空儿,也从衣袋中取出一方纸来,一边向陆樵竺说话。

他说:这个足印确是一种重要的线索。

我方才进门时,看见阶石上足印杂乱,显见那原印已被别的足印路乱。

现在只能借你的图形录一个副本了。

他且说且取铅笔,把陈樵室所绘的足印录了下来。

他又问陆樵贸逆:你发现足印的时候,可曾骤明白这足印是不是新鲜的?陆樵竺答道:确实新鲜。

这一点,我辞别得非常清楚。

你总已瞧见那阶石是一种青石,琢磨得很细,留下的足印也特别清楚。

并且我当时已把许志公的皮鞋比过,并不相同。

霍桑点了点头,顺手把画好的足印图纸析了起来。

那时许志公已带了徐德兴进来。

那仆人的年龄已是五十开外,穿一套灰布的夹袄裤,面色微黄,鬓发已带些花白,眼光也似乎近视,有一种忠厚诚实的神气,就从他的双眸中流露出来。

我后来知道这人本是许志公老宅里的二十多年的旧仆,自从许志公建了新居迁出来后,他就眼出来伺候志公。

霍桑把温婉的西客向他招呼,随即问道:德兴,昨夜开门招接那个死客的,就是你吗?——唉!这件事委实很恐怖。

莫怪你一提起了还有余悸。

现在你走定神,我有两三句话问你。

你但把经过的事实回答我好了。

那德兴连连答应了几个是,他刚要开口,忽而外面起了一阵子喧声,似乎有好多人正在进来。

姚国英立起来走到窗口,揭开了白纱的名帘,向窗外瞧了一瞧,说:检察厅里派人来验尸了。

我们得出去接洽一下。

陆樵竺也附和道:我们的区长也来了。

许志公,你得跟同我们出去。

他们检验时,一定要向你问话哩。

霍桑说:很好,你们先出去。

我向德兴问几句话,随后就来。

姚国英和陆樵竺陪着许志公走出客室去,把接那检验的一行人们。

客室中只留我和霍桑和那仆人徐德兴三人。

霍桑说:现在你就把昨夜经历的事情简括些说几句。

快一些,外面也许有人需要你。

徐德兴说道:昨夜吃过夜饭,主人就进书房里去工作。

到十点半时,我照常烧好了牛乳,送进书室里去。

主人的夜工还很忙,天又下着大雨,我就先题。

我睡得很熟,睡梦中忽被门铃的声响惊醒,其实我那时候还不能算醒。

我的神智仍是半醒半胚。

因为第一次主人叫我,我竟没有听得。

我还希望主人自己去开门,免得我离了温暖的被窝下楼,后来我听得主人高声喊叫,我才急忙忙起身,披了一件夹袄,下楼去开门。

不料一开门后,忽觉有一个人倒进来,同时一阵阴风,吹得我的毛发根根竖起来。

那个人一根倒下去,便无声息。

我喊他不应,拉他不动,不由不吓起来!等到主人因着我的骇叫声音出来瞧,老实说,我的全身都在发抖,只能把背心靠住了板壁,再也站不稳了!这老人说到这句,两眼空洞地向前直机,脸上的血色完全退尽,嘴唇也微微颤动,足见他对于这恐怖的印象还是十二分深刻。

霍桑问道:你开门以后,那死人倒进来时,门外的情景怎么样?你可曾留意?德兴道:那时我吃惊不小,没有工夫瞧到门外去,不过门外也是黑越她的,瞧不出什么。

譬如同时有一个活人站在门外,或者刚才从门外逃到竹篱外去。

你可曾感觉有这样的事?没有,我没有瞧见。

假使当时有这种事实,我虽不曾特别注意,但眼角里也许要瞧着些的。

霍桑点了点头,又问:我知道你是睡在阁楼上的。

你说你被门铃声所惊醒,是第一次铃声惊醒的,还是第二次铃声惊醒的?德兴答道:‘我听得两次铃声。

大概第一次铃声就惊醒了。

那时候你可曾听得有什么汽车经过的声音?没有。

在热天夜里,公路上汽车往来的很多,近来却难得有了。

你可曾听得打架或惊喊的声音吗?‘也没有。

我只听得呼呼的风声,别的并无异样的声音。

所以我下楼的时候,心中原想不到有这样的乱子。

你们外面的篱笆门晚上可下锁吗?篱笆门上虽装着铁钮,但我们晚上只随便如着,并不下镇。

若使有人从外面挖开,原很容易。

昨夜里我曾照样把篱门上的铁钮扣上,但发案以后,我奉了主人的命去报警,那篱门却已开着。

昨夜是你到警区里去报警的?不。

我主人因着一个人留在屋中害怕,故而叫我到新村筹备处去,叫醒了那个陶全福。

请他代我们去报告警察。

我就回进来陪主人的。

我觉得德兴有问必答,并无留滞,语声既恳挚响亮,答话时神色自然,两目也直瞧着霍桑,绝无闪避的样子,足证他的话句句都由衷而发。

当霍桑向德兴问话时,外面的人声本已嘈杂不堪。

这时候忽又有一阵子号哭的声音,夹杂着一个妇人的锐呼。

我和霍桑都出神地倾听。

那好人断断续续地喊道:江镇武!……凶手—…凶手!是他!——我的侄儿就是他杀死的!你们总要给我侄儿伸冤啊!四、一箭双雕这几句呼声不但引起了我的注意,连霍桑也不能不放弃了德兴走到外面去。

我们到了客室的外面,看见南道中挤满了人。

前门口有一个中年妇人,手舞足蹈地要走进门来,有几个警士和一个容深棕色西装的少年在阻止伊。

伊便且哭且呼地闹着。

检验吏的检验工作似乎已经完毕了。

检警厅里的黄淮事,正向许志公问答。

姚国英和陆樵竺并肩站着。

姚国英横目瞧着樵竺,嘴里哈着道:这样重要的证据,你怎么竟会遗漏?陆樵竺却背负着两手,耸起了肩膊,默口无言。

霍桑似正注意着外边的妇人,没有听得姚国英的说话。

我也不知道姓国英所说的重要证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又不便发问。

陆樵竺似故意把别的话打盆的样子,也瞧着门口外面,说:这女人真有些无理取闹!霍桑忽回过头来,反问道:你怎么说无理取闹?伊不是喊着凶手是汪镇武吗?陆樵竺道:我瞧伊的话不像是有根据的。

伊不是有些发疯的样子吗?许志公完毕了和淮事的风话,恰巧走过来。

他便附和着道:伊清晨来时,口口声声说谋杀洋战的是我,要和我为难。

现在伊又寻到玉芙的哥哥汪镇武身上去了。

霍桑似答非答地说:无论如何,我们应当让伊说个明白。

他从人丛中走到门口去。

我也跟在他的后面。

那时那黄淮事和胡秋帆区长,比我们先到门外,正在那里安慰傅祥鳞的婶母。

伊仍不绝地呼喊:汪镇武是凶手啊!他现在已经逃走了。

你们快快去把他捉回来啊!我觉得这半老妇人的两目怒睁,目珠红赤,眶圈上现着黑色,头上发会蓬乱,穿一件深栗壳色的花绸薄棉袄儿,下面没有系裙,衣钮也不曾扣齐。

伊的状态确有几分疯狂。

如果要和伊静静地谈话,事实上显然已办不到。

伊旁边的那个面貌俊秀穿西装的少年,仍在竭力劝阻伊。

我后来查明,这人叫杨伯平,是那妇人的内任,和傅祥鳞是表弟兄。

那少年高声说:姑母,别这样。

你自己的身子要紧。

姓汪的虽已走了,究竟逃不掉的。

现在你回去,得赶紧给表兄办后事。

那上唇上留着短须的黄淮事正呆瞧着妇人的乱发,无从接口,旁边的戴眼镜高个子的胡秋帆区长,忽连连点头,乘机说话。

他说:这话不错。

姓汪的若使真是凶手,我们决不会让他漏网。

现在你这样子吵闹没有用。

你说汪镇武是凶手,你究竟有什么理由?可是那妇人除了半哭半喊乱吵以外,没有别的说话。

伊的内侄杨伯平代替伊答道:我的姑母并无子息,祥鳞表兄是兼桃的。

他现在忽遭惨杀,伊受惊过度,便失了常态。

伊说姓汪的有凶手嫌疑,我刚才也听得说过。

昨天午后,江镇武穿了军装,到我姑母家里去找祥闻。

祥城一听得他的名字,便托词不见;那姓汪的便快快地退出去。

当初我姑母还不以为奇。

今天早晨,一表兄的惨案喧传以后,有几个邻居告诉我的姑母,据说有好几个人瞧见汪镇武从表兄家退出去以后,曾摸着他身上佩带的手枪,向着表兄的门口和齿咒骂。

现在想起来,这人确有可疑。

我表兄为什么怕他不见,姓汪的为什么威吓咒骂,都是很可疑的。

刚才姑母曾赶到姓汪的家里去,据说汪镇武昨夜里已经连夜走了。

因这一点,他当然觉得更加可疑了。

我听了这一番话,觉得这汪镇武的确很有嫌疑,无怪死者的婶母要这样子了。

霍桑虽仍处于旁观的地位,默然不语,但当我的目光移向他时,他曾向我微微点头。

这一种举动,至少可以表示他对于这一节认为有注意的价值。

黄淮事自然是这时候的负责人。

他便表示接受似地答道:既然如此,这问题我们当然要加以研究。

现在你姑母在这里乱噪,不成事体。

你姑且先陪伊回去。

你们若要把尸身扛回去安殓,也尽可以办了。

这姓汪的虽已走了,如果确有关系,我们一定可以把他追回来的。

你们尽放心好了。

杨伯平便又婉声劝慰他的姑母。

这妇人的神志似乎已清醒了些,也已领会了淮事的说话。

伊果真住了呼喊,靠着那少年的肩缓缓地退出去。

我和霍桑又回到里面。

我见姚国英已把那凶刀拿在手里,刀柄上仍裹着一块黑布。

他执着刀走近我们,给我们察验。

那刀的全部足有十英寸长,刀身居五分之三,刀头尖锐,刀背很厚重,刀锋雪亮,非常犀利。

刀柄是牛角制的,带些儿橄榄形。

这刀明明是西洋货,平常少见,好像是一种军用品。

姚国英指着刀柄上裹着的黑布,说:因着这块黑布,刀柄上便没有指印可寻。

他说着,又摸出一方浅紫色的纸,向黄淮事说:这把刀和这一张纸,暂且由我保存。

别的证物都在胡区长那边。

黄淮事应了一声,旋过头去,向江湾警区的区长胡秋帆说话。

你可把一切证物交给我。

我打算先回厅去了。

这个许志公和他的仆人徐德兴,都是本案的事主。

这里的手续完毕以后,你应得负责送他们到厅里去候审。

他又回头来向着姚国英和霍桑说:以后你们如果有什么发现,请随时报告。

姚国英和霍桑都答应了。

那湖区长便吩咐警士们把箱子打开,将案中的证物取出来移交。

霍桑走到那证物箱的近边,留神地瞧胡秋帆——一点交。

一会,霍桑忽引手指着,向黄淮事道:淮事,可否应许我一个请求?这一本日记,能不能也暂时留下?我要细细地瞧一瞧哩。

黄淮事也应许了,接着,便带着随来的检验吏等一行人先自离去。

霍桑向姚国英说:我们也可以走了。

我打算往汪镇武家去问问。

你也得去查查傅祥鳞已往的历史。

但在离去以前,我还要问一句话。

他忽向许志公招一招手,似叫他走近些来。

等到许志公走了过来,霍桑又继续问道:这汪镇武既是玉芙的哥哥,当然也是你的表亲。

他的行为品性,你可也深知底细?许志公低沉了头,顿了一顿,似乎有些滞疑不决。

一会,他才缓缓答话。

我们虽是表亲,但很疏远,我不能说深知他的底细。

因为他离家太久了,我们已好久没有会面。

若说他早年的性格,确是很刚直豪爽的,所以他后来在军界中干事,和他性情确很相称。

他离家已经多少年?他自从到日本去学习陆军以后,便没有在家安居过一个月。

我记得他在到广东去以前,曾回家来住过两个星期。

那时我曾和他会过一面。

后来一连三年,直到前天星期五他方才回来。

这一次你可曾和他会过面?还没有。

我听得他回来的消息,本想约他出来谈谈,但刚才听说他已经匆匆地走了。

姚国英插口问道:他和你的感情怎么样?许志公答道:我早说过,我们会面的机会很少;故而虽没有密切的友谊,也并无恶感。

陆樵竺忽自言自语地咕着道:我们的目光不能不放远些啊。

我瞧这很像是一件‘一箭双雕’的玩意儿!一箭双雕?这是指什么说的?霍桑也现出注意的神气,但他也同样没有发问的机会。

因为这时候姚国英忽把那张浅紫色的纸展了开来。

他问许志公道:你瞧瞧这封信。

可认得出是什么熟识人写的?我记得这张纸就是他刚才向黄淮事要求暂时留存的,谅必有重要的关系。

我也凑近去瞧瞧。

那是一张浅紫色西式布纹纸的信笺,写着两行钢笔的细字,墨水是用紫罗兰色,字迹很瘦细,像是女子写的。

那纸上写着:今夜九时,在迎月桥等你。

切勿失约。

知上。

二十二日。

我把信念了一遍,暗忖这二十二日三字,分明就是昨日的日期,但约会的地点却不知道。

许志公的眼光在信纸上凝视了一会,忽视出一种诧异的神气。

他的嘴唇微微牵动了一下,接着又像自己忍住的样子。

霍桑问道:许先生,你要说什么?志公缓缓答道:我知道那迎月桥就在这里赛马场的西面。

那字迹呢?我不认识。

姚国英忽瞧出破绽似地逼着说:你为什么不老实说?我瞧你的神气,这纸上的字迹,你明明是认得出的。

许志公期期然道,这——这个我不能说。

我觉得这字迹似乎是见过的。

但这一点关系很大,我决不能信口乱说。

姚国英道:你放心。

你即使说了出来,我们也至多用做参考罢了,当然不会得就把你的说话当凭据。

你姑且说说,这字迹究竟是像谁写的?许志公又凝滞了一下,才说:那末,我只是随便说说。

这字迹很像我的表妹汪玉芙写的。

好在你们就要往汪家里去,是不是玉芙的笔迹,一间便可以明白。

姚国英点了点头,便向胡秋帆道:现在我们分头往汪家和傅家里去侦查。

这里的一切事情,你负责办理罢。

当我们和姚国英一同离开许家里的时候,傅家里恰巧派了人来抬尸。

许家的老宅中也有几个人来。

镇中的乡人们闻风来瞧热闹的,也愈聚愈多。

坦士们虽竭力驱散,竹篱外仍图集了近百个人。

我们三个人破了重围,方才踏上那汽车大道。

那陆樵竺也急急地跟了出来。

他向我们说:我也要往汪家去证实一下哩。

姚国英问道:你要证实什么?陆樵竺道:我要证实我的‘一箭双雕’的推想。

我记得他刚才确曾说过这句奇怪的话,至今还有些莫名其妙。

此刻他又自动地重新提起,这闷葫芦也许可以打破了。

姚国英又问道:怎么叫做‘一箭双雕’‘陆樵竺道:据我推想,那凶手一方面杀死了博祥联,一方面又陷害了许志公,他却从中取利。

岂不是一箭双雕?霍桑搀言道:你所说的从中取‘利’,是不是指玉芙说的?陆樵竺作得意声道:着啊!据我看来,这里面不止是现在流行的所谓三角恋爱,也许是方方的四角形呢?姚国英也已领悟,继续问道:你的意思,可是说那凶手就是汪玉芙的第三个情人?陆樵竺直截承认道:正是。

我敢说那个江镇武一定没有关系。

现在我到汪家去,就想从那女子方面进行。

这一封信如果确是伊的,当真非常重要。

我今晨察验时没有发现,不能不承认是我的百密一疏。

百密一疏,还是他的自大的一贯作风,我也不再计较他的措词。

但他说的那一封信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向姚国英问明白以后,才知道那张浅紫色的信笺,本藏在死者袍褂里面的物华葛夹袄袋中。

陆樵竺在夜间遗漏了不曾发现,直到验尸时,被检验吏查出,方才姚国英抱怨他错失重要的证据,也就是指这东西说的。

霍桑也说道:这一张信笺当真重要。

假使能够证明它的来山,这一件黑漆的疑案也许可以放一线光明。

国英兄,我想迎月桥的地点,也不能不去察勘一下。

现在这信笺暂且交给我。

我要去问一问。

调查完毕以后,我们在区野里会面。

这时候我们已进了镇四。

傅祥鳞住在镇上的北街,汪玉芙却就近镇四。

我们就在镇口分手。

姚国英本叫我同着他往傅家去,我一来要瞧瞧这集中有关系的汪玉芙,二来我和霍桑二人探案时往往形影不离,所以我回绝了国英,只让他一个人去。

陆樵竺本是要往汪家去的,因此他和我们同路。

不过他的进行的目标,似乎和霍桑的不同。

汪玉芙的家是一宅旧式民子,屋子的年龄也将近就衰。

门前六扇黑漆墙门成了灰白。

堵门间里设着一个成衣店。

我们走到里面,穿过院子,便踏进一个五开间的大厅。

厅上的见很大柱,下端已露着朽烂的痕迹,粉墨盲校,也都黝瞻失色,而且有不少破损之处。

厅上陈设寥寥,一张润几黝黑而堆满灰尘,太史揭只剩了五只,并且敝旧零落,处处都呈露式微后的大家庭所表暴的一种暗淡萧条的气象。

我们刚才踏进大厅,有一个老妈子从那一排漆至剥落的屏门后转出来。

霍桑掏出名片,上前打一个招呼。

老妈子便回身进去通报。

一会,伊走出来说:小姐请你们进去。

伊在书房里等。

我起初还自略喜,我们目的要见玉芙,拍摄的竟就是伊自己,可算巧极。

后来才知这宅大屋中本来没有男子,伊的父亲早已去世,伊的哥哥镇武又已从军出外,伊母亲虽还在世,此刻却卧病在床,故而事实上玉芙不能不亲自招呼。

我们三个人被引进了书房,彼此行了一个简单的礼,大家就坐下来。

那时候我的视线的对象,自然要争先集中在玉芙身上。

伊的身材略略比一般女子长些,肌肉丰匀适中,年龄似乎还只二十一二。

发髻还留着,瓜子形的脸儿,玉琢一般地白皙,虽隐隐有几粒细麻,但并不减损伊的妩媚。

一张榴红的小嘴,配着一个匀称的鼻子和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显得非常活泼多智,不过这时眼睛中包含的是优戚。

伊的装束也相当华丽,若不是在这屋中见伊,也许不相信伊就是这幽黯古老屋子的主人。

伊穿一件旗袍,质料是一种淡黄色的外国缎,袖口只留到肘弯,饱边和袖口上,都缀着三四寸阔的闪光花边。

因着伊腰肢的柔娜,又穿着一双黑漆皮的高跟皮鞋,举步时光彩耀目,越足助伊的娇美。

出乎意外的,这书房的布置已一半带着政化,而且家具都是流行的新式,和我在大厅上所见的情状恰正是个对比。

那一张书桌和四只坐椅,。

一只小圆桌和两口玻璃的书橱,完全是西式麻栗的。

上面也装着泥谩,窗上挂着淡蓝执纱的帘子,分明这旧屋的这一部分已经过应时的改造。

我的忙碌的眼光,正要移到墙壁上的书架和几张西装少年的照相上去,忽而有一种尖脆的声浪触动我的耳朵,使我再不能闹闹地乱瞧。

我听得汪玉芙厉声地说:先生,说话请留神些Z如果再这样子传口胡说,这屋子里容不得你!五、紫色的信笺伊发话的声浪含有一种威肃的命令意昧,不能不使我吃惊回顾。

原来当我利用着好奇的目光向室中察看的时候,霍桑和陆樵竺二人已在开始和汪玉英谈话。

所以我一听得玉芙说出了这几句话,以为霍桑也许不经意地说了什么触犯的话,伊便老实不客气地下令逐客。

但这是我误会的。

后来我知道这个钉子是陆樵竺碰的。

他在开头的第一句,便又犯了措词失当的老病。

他曾指着壁上的几张照片,问汪玉芙道:这里有好些男子的照片。

可都是你的相好?这自然太冒失了!假使泼辣些的女人,也许就会当场出彩地赏他一个五分。

玉芙这样子对付,究竟不失智识女性的身份,不能不算是陆樵竺的运气。

汪玉芙又沉着脸儿,喝斥陆樵竺。

你们吃公事饭的,仗势欺人,像是家常便饭!假使你想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那你也得先问问我们是什么样人家!幸亏霍桑给他解了这个重围。

其实这也是他义不容辞的,要不然我们来访问的企图也不免要斩革除根了。

霍桑婉声说:汪女士,别动火,陆先生的话是无心的。

他的性子最急。

说话时也就不想到什么顾忌。

其实他决不是故意如此的。

陆樵竺得到了救星子。

他把他的肥圆的头颅摇了一摇,装着笑嘻嘻的睑,和着霍桑的语气,赶紧乘风转篷。

他说:汪小姐,我委实是无心的。

我们浙江的土话‘相好’的称呼等于朋友。

请你不要见怪。

他舔舔嘴唇。

我们也是在法律范围内办事,此番是奉着公事来的汪玉芙抢着说:公事?什么公事?跟我有什么相干?伊霍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的话再度说僵了!这女子果真厉害。

陆樵竺的这一手金钟军的法宝,竟罩伊不住。

如果没有霍桑第二度解围,我不知道他又怎样落场。

霍桑说:汪女士,我们没有别的事,就因着你的未婚夫的凶案,来问几句话。

请坐下来谈。

霍桑向陆樵竺丢了一个眼色,暗示他不要再开口坏事了。

陆樵竺也已领会这女子确乎不容易对付,才死心塌地地静坐在一旁。

但他的乌黑的眼睛还是骨溜溜地向四周乱瞧,代替他的嘴的工作、汪玉芙的气好像平了些,但仍站着不坐。

伊答道:你们为这件事来的吗?这消息正像晴天霹雳,使我十二分惊骇。

我母亲本患着肝气,已在床上躺了几天,刚才一得这个凶耗,竟昏厥了两次。

我因此不能离开伊,还没有去瞧这样湖。

我听说他是被人用刀杀死的。

是吗?霍桑点点头。

是的,他死在许志公家的门口,情形很惨。

他的目光凝视着伊。

唔。

他是给什么人杀死的?你们已经查明了没有?伊的粉颊上笼罩一重似是忧伤又似惊骇的神色。

霍桑仍瞧着伊,说:真正的凶手,此刻还没有查出。

但许志公主仆俩因着当然的嫌疑,已给拘到地方法院里去了。

我们就为这个,才到这里来请你相助。

我想你希望给祥鳞伸冤,一定比我们还急切。

是不是?汪玉芙说:是的,我如果能够尽什么力,决不推辞。

你们要问我什么话?霍桑婉声问道。

我听说你哥哥是前天回来的,昨天就急忙忙地走了。

这事可实在吗?汪玉芙顿住了不答,但把冷冷的眼光向霍桑瞧了一瞧。

一会,伊把身子靠着那玻璃书橱,缓缓答道:不错。

他是昨天傍晚走的。

他一来一回,为什么如此匆促?他的军队驻在徐州,马上要出发北伐,特地告假回来瞧瞧妈。

因为他已经三年不回来了。

他的假期只准了三天、因此,便又匆匆地赶回去。

你——你可是疑心我哥哥?不,我们不是疑心令兄。

因为外面喷传着一件事。

昨天下午你哥哥曾到傅祥鳞家里去过,虽然不曾会面,但据瞧见他的人说,那时令兄说过某种咒骂的话,模样非常可怕。

因此我们不能不查一查。

霍桑依然一眼不霎地瞧着玉芙,似要窥察伊的容色有没有表示。

汪玉芙又停滞了一会,才会着目光,答道:我哥哥在昨天下午两点钟时,确曾到傅家介过,但一会儿就回来的。

他回来以后,并没有说过什么。

外面的废话准是那些乡人们附会上去的。

霍桑点头道:也许如此。

但令兄会见样做,并不是友谊的造访,该必也是事实。

那末个兄究竟为着什么才和祥鳞过不过去?这问句已经到达边际,玉芙已无从闪避了。

伊的美目仍瞧着地板上面。

颊上也禁不住泛出一阵浅线。

伊很勉强地答道:他对于我和样做的婚姻有些不满,曾劝我毁约。

我以为在现今时代,婚姻问题,女子应有自主的权,兄长不能干涉。

所以我不听从他。

后来他到祥鳞家去,也无非要表示他的不满,至多发几句牢骚。

若说他有什么意外的举动,我敢说一定不会。

霍桑又道:令兄往傅家里去,你事前可曾知道?玉芙沉吟了一下。

没有。

但他回来以后,曾和我约略地说起。

霍桑忽乘虚而进地说:瞳,他也仅仅是约略地说起,显见还有什么事瞒着你,是不是?那末如果我现在有一个假定的推想,个兄也许因着不满意祥鳞,或者就瞒着你把他刺死——汪玉芙突的把腰肢挺直,离了那倚靠的书橱,摇着两手。

伊的声浪又尖锐了。

伊说:霍先生,你别说这种可怕的话。

我知道我哥哥的性情。

他是最爽直的。

这种偷偷掩掩的阴私的勾当,我哥哥决不会干。

你别想到牛角尖里去才好!霍桑微笑着应道:我原说是假定啊!我也但愿如此那末你想这种阴私勾当什么人才会干?玉芙的妙目向霍桑瞥了一瞥,立即垂落了。

伊摇头说:我不知道。

霍桑又换一个话题,问道:汪女士,还有一句话。

令兄所以不赞成你们的婚姻,可曾表示过他的理由?伊踌躇了一下,才说:他说过几种理由。

但都不能使我信服。

我只觉得他的主观的见解太深。

唉,他的见解怎么样?能不能举个例?他说祥鳞太没有志向。

在这革命进行国家需才的当地,祥鳞受了高等教育,却袖手旁观,只顾个人的安享,未免太腐化。

此外他还说了许多话,我都不愿入耳。

人们各有各的旨趣,原不能相同。

如果单凭个人的主观,随意批评他人,那是不能算公允的。

唔,个兄还说过许多话?那是些什么?汪玉芙忽视着很坚决的态度,摇头道:霍先生,你不必问了。

现在祥鳞已死,我不愿说什么无根据的废话。

总而言之,我是爱祥闻而订婚的,无论谁说什么,都不足动我的心。

我至今还抱着这个态度。

伊的语气委实已关门落闩,霍桑若不知趣,说不定会和陆樵竺受同样的待遇。

霍桑当然看得出风势,立即改变计划。

他向伊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他说:既然如此、我们要告辞了。

他说着,又回头道:樵竺兄,我们走里。

陆樵竺虽也缓缓地从格子上立起身来,但把诧异的眼光瞧着霍桑,似有什么意见发表,却又不敢出声。

我也觉得我们来此,本有一种主要的使命,霍桑怎么竟已忘怀。

汪玉芙见我们起身辞别,也数蹬着双眉,走过来相送。

霍桑拿起了他的那顶青灰色呢帽,走在前面。

他走到厢房门口,陡的旋转身来;接着又有一种特别迅速的动作,从衣袋中摸出那张浅紫色的信笺,出其不意地送到汪玉芙面前。

他顺势问道:唉,汪女士,对不起,还有一件事。

这封信你见时写给祥鳞的?如果说霍桑将信笺拿出来的动作是迅雷,那末他的问句恰像是疾风。

这主要的使命,他当然不会忘掉的。

我们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玉芙的脸上。

伊突然间看见那信笺,起先呆了一呆;接着仰起目光,从那信笺上移转到霍桑的脸上。

伊缓缓地摇摇头。

伊答道:什么?这不是我写的信啊!不是你写的信?当真不是。

这张纸你们从哪里来的?这是从祥辍身上搜出来的。

有人说很像你的笔迹,故而问你一声。

谁说像我的笔迹?是你的表见许志公说的。

笑话!我为什么要约祥鳞在这个地方相会?志公党会造谣!伊的眼睛里射出了怒火。

霍桑仍瞧着伊,婉声说:是的,我也这样想过,推测这信中的语气,很像是一种秘密的约会。

你跟样做已经订了婚,清理上原不合符。

不过你的表见也并非有意造谣,他只说仿佛相像罢了。

对不起,惊扰了!再见。

陆樵竺首先溜出去。

霍桑和我跟随着。

慢!霍桑的脚步给王笑的命令声喝住了。

我当然也立定不动。

霍桑问道:汪女士,有什么见教?玉芙厉声说:志公造谣是故意的!唔?他要害我!这里面的原因你们总也明白。

他因为失恋而很你,是不是?是的!他不但恨我,还恨祥鳞!样做一定是他杀死的!伊的怒火已经燃烧到顶点。

伊的面颊通红,呼吸也增加了速度。

霍桑分明领会到在这种状态下不会有合理的表示,他点点头,首先退出来。

我们两个人离开汪家时,大家都没有表示。

陆樵竺在门外和我们分手,说有几个要点必须去调查一下,但并不说明调查的对象。

霍桑也不问他。

我和霍桑径自还警署里去。

这时午刻已过,胡秋帆和姚国英都还没有回来。

我和霍桑就在秋帆的办公室中草草地进了些午餐,坐待他们回来。

我趁着彼此吸烟静待的空儿,便想请霍桑发表些意见。

我吐吸了一会烟,开口问道:霍桑,你对于这件案子有什么想法?他吸一口烟,缓缓答道。

这案子的内容确实非常幻复。

眼前虽已有好几条线路,都有考虑的价值,不过实际的侦查还没有完毕,假使贸贸然下了断语,那不免要和我们这位新朋友陆先生犯同样的病。

我的希望落空了。

他分明还不肯发表。

我知道勉强是无效的,就移换了话题。

我说:说起这个陆先生,说话时冒冒失失,委实非常可笑。

但你想他的见解可也有值得注意的价值?霍桑仍缓缓地说:我瞧这个人是属于多血质的,感觉很敏捷,想象力也还丰富。

他的性急好功,自信力过强,和说话的冒失,固然是他的缺点,但是他的推理力并不在姚国英之下,有时候的确能‘言谈微中’。

我们不有轻视他。

那末,他所说的‘一箭双雕’,这推理你想可能成立?这一点确很耐人寻味。

不过此刻我还不能断定。

他顿了一顿,吐吸了一口烟,又说:现在有一点最觉困我的脑筋,就是这一张信笺,汪玉芙竟没有承认。

这也许是许志公误认的。

否则,玉芙的指斥也许不错。

志公因着失恋怀恨,故意要扳累玉芙,才说说是伊的笔迹。

霍桑从嘴里拿下了纸烟,摇头道:都不是。

志公没有说谎,也不会误认。

我相信这封信的确是伊写的。

的确?——你怎样知道的?我刚才问伊的时候,所以采取那突如其来的动作,就要在伊没有戒备中窥测伊的神色。

我看见伊的眼光一接触那张信笺和信上的字迹,便愣了一拐。

这明明告诉我,这封信确实是伊写的。

不错。

伊当时果真呆了一呆。

可是伊为什么不承认?我沉吟了一下。

你想伊在这件的案上会不会参领?要是伊真也参加,自然不肯承认。

很桑皱紧了眉毛,说:这就很难说了。

若说伊参预谋害,我又想不出伊有什么作用。

也许伊对于傅祥鳞的婚约感觉到不满,因此便想毁约。

这一点我也想过,但没有成立的可能。

那傅祥鳞分明是一个有资产的而善于享用的人物。

我看玉芙的装束态度和说话的语气,处处都表现和死者沈酯一气,可算得上志同道合,那就不像会有中途悔婚的事实。

退一步说,伊即使要毁婚约,方法尽多,又何必采取这危险的举动?我想了一想。

那末还有一个可能。

伊或者被什么人利用了因桑忽去了烟尾,反问我道:你说怎么样利用伊?我说:譬如有一个人假托了什么名义,无意间叫伊写一张纸;后来那人就利用了这纸,把祥城引到那个约会的地点去,将他杀死。

伊本人却不知道这一回事。

你想这谁想也有可能性吗?霍桑想了一想,说:可能性是有的,但阴谋发觉以后,伊应当觉悟了啊。

伊知道了伊是给人利用的,论情应当为自己洗刷,为什么至今仍不肯承认?我辩道:这是容易解释的。

伊虽觉悟了被人利用,但伊对于那人,围着某种关系,还想给他掩护;或是伊自己怕遭牵连,故而索性拒绝不认。

‘霍桑不答,似乎还不满意我这个解释。

他又从衣袋中把那信笺取出来,展开来仔细玩索。

他的眉峰赞紧着,好像他希望那张纸能够开口,自动地打破这个哑谜。

他忽喃喃地自言自语。

伊说杀死样做的是志公。

我接口说:这也容易明白。

你告诉伊笔迹是志公认出来的。

伊显得很发怒,就反击地指控志公。

唔。

伊这样子发火,足以反证伊强调地否认这一封信。

是的,但是为了什么?伊伯被牵连?这是一个理由。

不过我认为另一个理由更可能。

伊要掩护一个人,就不能不抹熬这一个重要的线索——那张信笺。

被掩护的人是谁?就是你说的那个利用伊的人?是的。

总之这个人跟伊的关系一定非常密切。

他略略寻思,又问我道:那末你想那个人是谁?我答道:瞧眼前事实,伊的哥哥汪镇武——这时候来了一个打岔,我不能不停顿了。

霍桑突的仰起头来,直瞧着办公室的门。

我也回头一瞧,那戴眼镜的高个子胡秋帆区长正急步走进办公室来。

他的紧张的神气告诉我他已带了什么重要的消息回来。

六、几种推想胡秋帆果真带来了一种消息,虽不能说怎样新异,但对于案中的一条线索,又加上一种证明。

他把许志公主仆派警解送法院里去后,又曾到镇上去亲自调查过一回。

他听得了我们在汪家里所得的结果,更深信他所进行的这条线索确有成立的可能。

他和我们交换了所调查到的事实,便开始发表他的意见。

他说道:我现在越发相信没镇武的嫌疑不容轻视。

刚才我在镇上,遇见江湾小学的校长蔡春姑。

他也是和汪镇武认识的。

昨天他在北街上碰见镇武,彼此曾立谈过几句。

那时候汪镇武恰巧从傅家出来,气忿忿地余怒未息。

春航问他发火的原因,镇武竞实言不讳。

他说他要找傅祥鳞交涉。

他曾恨恨地说:我知道这没人格的东西实在没有胆子见我!今天他故意避开了,但他到底逃不掉。

要是他真要娶我的妹妹,我决不和他干休!‘这是他亲口向蔡着防说的。

从这句话上谁想,就说凶案是他干的,不是很近情吗?我把胡秋帆的说话细细地推敲了一回,觉得理由很近情,但还有许多疑点须先加证实。

不意我的疑虑,霍桑也同样地感受到。

他好像代我发问一般地向胡秋帆说:汪镇武向这姓察的所说的几句话,果真很值得注意。

以前我们只听死者的表弟杨伯平一面之词。

他所说的汪镇武到傅家去寻衅的经过,还是间接地听邻居们说的,实际上算不得凭证。

现在这蔡着访的话,比较地直接些,当然可以算凭证了。

不过我们辨味这几句说话的口气,似乎只有警告恫吓的意思,不能就算做他行凶的根据。

是不是?胡秋帆辩道:不错。

但我们尽可以作进一步的推想。

我们知道镇武是个军人,习惯于军队生活。

性情当然比寻常的人刚狠、他起初也许只想警告恫吓,但从恫吓而变成事实,只在一转念间。

他或者为着傅祥鳞的避而不见,使他越发恼怒,便定意下这毒手;或是他因着时间的迫促,没有闲工夫和祥鳞作和平的交涉,便发个狠干脆地把地刺死。

这不是都可能的吗?霍桑静静地寻思了一下,方才答道:你的理论姑且算它成立,但事实方面怎么样?胡秋帆高兴地答道:那也不难推想。

你既然说你确信那一张紫色的信笺是他妹妹玉芙的笔迹,那末我们便可以假定这封信就是镇武叫玉芙写的。

他把这封信做了诱饵,将傅祥鳞引到那约会的地点,随后就把祥鳞刺死。

事成以后,他又为卸罪起见,就移尸到许志公的门外去。

因为祥鳞和志公有仇,江湾镇上知道的人很多,镇武就乘机利用。

还有那把的刀我们已经鉴定是德国制造的,明明是一种军用品。

这岂非也是一种铁证?这见解党和我不谋而合,我不免暗暗高兴。

但刚才我表示以后,霍桑还没有机会答辩。

这时他果然开始辩论了。

霍桑说:虽然,这里面还有些说不通。

照你的话,这件事是他们兄妹俩通同干着的。

如果这样,镇武固然不赞成玉芙和祥鳞的婚约,玉芙本人当然也应赞成悔婚的主张了。

但刚才我听玉芙的口气,恰巧相反。

伊是不赞成伊的哥哥的主张的。

伊坚决地要嫁给祥鳞。

难道伊当面说谎?好,再退一步,即使我的观察是错误的,伊真和伊的哥哥有同样的意思,那末退婚的事,现在社会上非常时髦,尽可用正式的手续,原也轻而易举。

他们何必干这冒险的举动?这一点岂不是有些说不通?胡秋帆反辩说:那末,伊妹妹也许不曾通同,这封信是镇武用了什么方法骗出来的。

这一来不是合符了吗?我又不禁暗暗地点头。

胡秋帆的另一个见解,竟再度地和我不谋而合,我瞧瞧霍桑,他低沉著头。

他虽不一定已给说服,至少他的思想已有些游移,因为他不曾立即抗辩。

霍桑顿了一顿,才改了语调说:那末,汪镇武昨天什么时候离去这里,现在已是一个重要问题了。

‘胡秋帆把眼镜推上一些,兴奋地点著头。

霍先生,这一点我也想到。

刚才我已经派李巡长到车站上去探听,有没有人瞧见他上车往上海去。

他是穿军装的人,人家容易往目。

我想总可以查明白。

还有迎月桥的地点,我也准备亲自去查勘一下。

胡秋帆说到这里,忽有人从办公室的门外接嘴。

区长,你不必去了。

我已到那里去瞧过一回哩。

那个带着得意声浪踱进来的就是胖巡官陆樵竺。

陆樵竺单独地在外面调查,可见他的工作一定很积极。

这时候他的声音姿态都显示他也带来了什么消息。

陆樵竺坐定以后,胡秋帆又先把他刚才发表的事实和意见,约略地说了一遍,接着便问陆樵竺在迎月桥勘验的结果。

陆樵竺翘翘他的大拇指,说:这条石桥本是江湾镇上的古代建筑物之一。

桥面很阔,四面的风景又很好。

石栏是楼花的,游人们可以坐息。

那里的地点非常静僻,在夏天的晚上,常常有少年男女们在那里乘凉密谈。

这地方确是一个很好的幽会地点。

所以我刚才一看信笺上的语句,便深信这地点确有犯案的可能。

可是我到了那里,仔细查验了一回,并不见什么迹象。

死者并不曾流血,血迹当然不容易找到。

但侨魂下的泥地上面,也没有争斗的迹象。

连皮鞋和橡皮套鞋的足印也找不到一个。

好像昨夜里下雨以后,那桥上还没有人经过哩。

霍桑问道:这条桥谅必是不能通汽车的。

但桥的附近可有汽车路?陆樵竺答道:汽车路离桥很远,但立在桥面上远望,也可以瞧得见汽车的来往。

他顿一顿,点点头,忽似想起了什么。

唉,说起汽车,我已经去调查过三辆——一辆是赛马场的,一辆是电报局的毛局长的,还有一辆是镇上孙律师的——可是都没有邓禄普车胎。

霍桑点点头。

唔,那末你在桥近边的汽车路上有没有找到可疑的车迹?陆樵竺摇头说:车轮痕迹是有的,不过太杂乱,瞧不清楚。

所以汽车的问题也不能从那里证明。

胡秋帆寻思道:我想约会的地点虽在迎月桥,但犯案处不一定就在桥边。

汪镇武尽可预计死者必须经过的地点,悄悄地伏着,等到祥激经过,便乘他不备下手。

那一刀又是非常猛烈的,祥城一定也来不及抵抗。

所以争斗的迹象,事实上原是很难找的。

那胖子的肥头晃了一晃。

他说:据我看,汪镇武的嫌疑还不能够成立。

‘胡秋帆忽旋转头来,呆住了瞧他。

胡秋帆本是陆樵竺的直属长官,现在陆樵竺竟公然反对他的见解,他当然有些不大愉快。

但是陆樵竺的急性率直的脾气,他一定也素来知道,故而他只皱了皱眉,并没有什么不满的表示。

他问道:你说汪镇武的嫌疑不能成立,有什么理由?陆樵竺答道:我瞧傅祥鳞的尸体,所以在许志公的门前发现,一定是有特殊作用的。

最显见的,就是移尸嫁祸。

但汪镇武和许志公并无宿怨,为什么要去害他?胡秋帆说:我以为移尸的举动,目的只在卸除凶手本身的罪,不一定有陷害的作用。

他只希望他的卸罪的企图能够圆满成立,害人不害人是另一问题,他当然顾不到了。

我对于这一点本也同意,但我记得了霍桑的批评,陆樵竺的说话也不能轻视。

我期望着他的进一步的见解。

他的不服从的态度,这时又不禁在他的词色上流露出来。

他又把他的肥满的圆颅晃了几晃,便短兵相接似地继续驳法。

他说:如果照你的说法,他也太耐烦了!他是个军人,军人的脾气大半是干脆爽快的,犯了法也不会拖泥带水地作卸罪的打算。

还有一点,这件案子中还关涉一辆汽车,霍先生也早已承认了。

假使是汪镇武干的,一时间他又哪里来的汽车?胡秋帆自然不肯马上服输。

他又辩道:这个也容易说明。

这案中也许根本没有汽车。

许家篱外的汽车轮的痕迹,只是偶然的巧合罢了。

陆樵竺仍署着嘴唇,连连摇头。

他摸摸自己面颊上的厚肉,似乎要继续辩驳,忽见那个穿黑制服的李巡长走进来回复。

他向胡秋帆报告。

我问过车站的王站长。

他说昨天午后六点四十五分的一班火车,确有一个颀长的穿黄色军装少年军官附车往上海去。

这个人的身材面貌,我也问过,的确是那个汪镇武。

这消息又助长了陆樵竺的辩驳资料。

他在那巡长退出去以后,竟拉著调子唱起来。

他似讥似讽地说:我早知道他是没有关系的。

现在怎么样?他既然在傍晚时就上上海去了,怎么再会在这里干杀人的勾当?他不会有分身术罢?胡秋帆似乎耐不住了,两只眼睛近乎圆睁。

论理,理论上的辩难原不应分什么阶级,不过陆樵竺的态度太使人难受,胡区长的反应也未免过火。

胡区长况下了面孔,冷冷地说:我认为他这举动无非是掩人耳目。

江湾到上海有多少距离?汽车和黄包车只须几分钟都可以到达。

他六点钟到了上海以后,难道不能在九点钟再悄悄地回转来?……樵竺,你别固执!我觉得这个人不能轻纵。

现在我得想一个方法,把他追回来才是。

他说完了站起来,悻悻地走出办公室去二僵局在不欢而散的状态下解除了。

霍桑也立起身来,打一个阿欠。

他向我说:包朗,我要出去散一散步哩。

五分钟后,办公室中冷清清地只剩我和陆樵竺二人。

先前的一番热烈的议论,无结果地消散了。

我烧了一支烟,默默地寻念。

这种疑难的案子,侦查时若能群策群力,能否水落石出,还是一个疑问。

现在的_光景,彼此似乎闹起意见来了。

这岂不可惜?人类本是感情动物,有时候因着先人的成见,动了感情,理智力便会失却驾驭。

于是大家便抛弃了是非,意气用事,两不相下;事实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

这固然是一般人类的弱点,但我国人犯这种通病的更多。

所以大而政治,小而社会团体,合作的精神,至今还没有建立起来。

我对于这案子自信毫无成见,只须理论不偏,合乎情理,不拘哪一个人说的,我都可以接受采纳。

那胡秋帆的推想本来很近情的。

可是他因着被陆樵竺一驳,似乎觉得丧失了他的长官的面子,分明已动了意气。

陆樵竺的勤奋勇敢固然可取,但他的措词和态度也有加以修正的必要。

现在因著彼此修养上的欠缺,形成了一种私而忘公的尴尬局面,用一句外交词令,那委实是非常遗憾的。

陆樵竺也靠住了沙发的背,摸出一支纸烟,一边吸着,一边也默默地沉思。

一会,他向我笑了一笑。

他似乎已觉察了我心中的感想。

他说:包先生,你用不着诧异。

这是我们区长的脾气。

有时候他嘴里虽不佩服,心里却一样会承认的。

等到他自己碰鼻子不能转弯的时候,他自然会走回头路。

他吸了一口烟。

我只着眼在事实,不管什么权势和地位。

我自信我的眼光瞧到了焦点,我也决不让人!我作赞同声道:这就是科学态度,也就是我们中国人眼前最需要的一种东西。

我很佩服你的识力。

但你既然不赞成胡区长的推想,那你一定有更确切的见解。

是不是?陆樵竺的眼珠骨溜溜转了几转,向我含笑地点点头,仿佛一个艺术家遇到了知音。

他起劲地说:我还是保持着先前的推想。

不过现在我比较地更有把握了。

唔,可就是你所说的‘一箭双雕’的推想?是啊。

包先生,你总知道我这推想不是凭空而发的。

我相信那移尸的一回事,除了凶手本身卸罪以外,一定还有更深的作用。

假使有一个男子,也同样爱上了汪玉芙,对于这傅许二人,当然同样都是情敌。

现在他杀了一个,害了一个,以便独享他的所爱,岂不是‘一箭双雕’?那末,你想除了傅许二人,这玉芙还有第三个情人?自然!不过我疑信汪玉芙还有第三个情人,也不是我神经过敏。

我们已知道许傅两人的争夺玉芙,结果是傅胜许败。

你可知道这胜败的原因?我是知道的。

那就是钱!钱!他说到这里,又不觉眉飞色舞起来。

他的肥头在摇晃;他的那只翘着大拇指的右手挥动得很急;他的口沫也细雨般地乱飞。

其实我也应得负责的。

我觉得他所以如此忘形,实在是受了我的暗示的激励。

因为我听得出神,不知不觉地微微点着头,表示赞同。

他就像演说家赢得了满座鼓掌似地特别高兴起来。

一会,他又说:我们到汪家去见玉芙时,我看了伊的家庭状况,和伊的装束态度,都显出伊是一个爱慕虚荣而力有未透的女子。

试想一个爱虚荣而抱拜金主义的女子,哪里会有真的爱情?即使能发生爱情,这爱情的重心既在金钱,又怎能保得住坚久不变?他的宏论又停一停,眼睁睁向我瞧着,好像一个演说家到了一句紧要的关节,便故意地顿住了,等听众们拍手。

可惜!这一回他失望了!我保持冷静的态度,并不表示什么、连不自觉的点头动作也因戒严而取消了。

可是他的兴致仍不因此衰减。

他继续说:这样的女子,如果遇到一个金钱比祥鳞更多,供给比样做更殷勤些的男子,那末伊的爱情的移转一定也不成什么问题。

我看见伊的书室中,挂着不少男子的肖照,有几张是很华贵漂亮的。

现在的一般女子把男朋友的照片作为堂而皇之的装饰品,原已不足为奇,但我却不能不把这点缀的照片做我的推想的证据。

唔,他的推想的根据是照片。

这不会太空泛吗?他对于玉芙如此地深恶痛疾,说得一文不值,不会也含着几分报复性质吗?因这一来,他也同样有些感情用事。

我先前恭维他的科学态度,多少得打一个折扣。

我问道:你除了照片以外,可还有别的实证?陆樵竺答道:我曾往邮局里去探问过。

伊乎日来往的信札很多;这也足以助证我的推想。

我已嘱咐邮局里的办事员,设法截留伊的信件。

如果能够弄到几封,那自然就有实际的把握。

伊平日在镇上的名誉怎么样?你总有所风闻罢?伊的交际很广,男女不拘。

伊和男子们同游同行,素来是不避人家的。

这一点已尽够做乡人们的谈论资料。

我现在很想更致密些查查伊已往的历史。

伊是在上海女子师范毕业的,又在南翔当过教员。

若能到这两个地方去——他说了这句,突然倒过睑去,高声呼叫。

姚探长,是不是这案子有什么新的发展?——唉,你的神气太严重了!到底有什么结果?大概有什么惊人消息罢?七、不易解释的疑问姚国英的任务是往傅家里去调查的,他得到的消息,对于这案子自然有重要关系。

因此,不但陆樵竺急于要知道,我也有同样的倾向。

他一走进来,去了呢帽,先向室中瞧了一瞧。

他向我问道:霍先生呢?我答道:他说到外面去散散步,但我想他也许是去调查什么的。

姚探长,你在博家里可曾得到什么线索没有?姚国英在一张皮垫沙发上坐了下来,把背心仰靠着椅背,又伸直了两腿,表示他的奔走疲乏。

他点头答道:说话很长,线索也不能说没有,并且在犯案的动机方面也有一个比较确切的轮廓。

樵星兄,你得到的结果怎么样?陆樵笑道:结果还不能说,不过我的推想进了一步,刚才我已和包先生谈过。

现在我想先听听你的说话,或者可以给我些旁证。

姚国英一边摸出纸烟来吸着,一边答道:我先说这傅祥徽的家庭状况。

傅家在镇上北街,是一宅宽大的洋房。

祥鳞是个独生子,父母早已故世,现在和他的婶母杨氏同住。

杨氏的丈夫就是样做的叔父,也已死了三年,却没有子息,故而祥鳞一个人兼挑两房。

这两房的产业,约有二千多亩田,江湾镇上有不少房产,动产更不知细底。

总之,一共约有四五十万光景,都是归祥鳞一个人的。

他因着有钱,从小又没有教管,又仗着他的母舅是湖沪警局的局长,行为上就不很检束。

平日他任性使气惯了,自然难免得罪人家;他和人家结怨,也是应有的结果。

我在他的左右邻家打听过一回,多数都不说他好话。

这样,可见他外面一定有什么仇人,所以这案子的动机也许就是报仇。

报仇是一个新的动机,当然是和一箭双雕的恋爱活剧对立的,陆胖子照例不能安于缄默。

陆樵竺问道:报仇吗?那末这个人为什么还要多一番移尸的手续?姚国英对于陆樵竺起先本已没有好感,此刻一开口就来一个反驳,自然不会怎样高兴。

他冷冷地答道:这是那凶手的一种狡计。

他一定也知道死者和许志公的感情不佳,借此脱卸他的凶罪。

不是也可能的?我觉得国英的解说,陆樵竺一定不会满意,如果让樵竺再辩下去,势必再来一个无结果而散,那未免没趣。

我故意打岔地说:姚探长,你可曾查得些具体确切的线索?祥鳞究竟有没有仇人?姚国英道:有一件事很值得注意。

据他的左邻一家姓田的老婆子告诉我,在三四天前的早晨,有一个陌生女子,在傅家的附近徘徊着不走。

在这样的乡镇上,有这种事情发生,当然要惹人注目。

那老婆子便特地留心着瞧伊。

伊的年纪还只十八九岁,脸蛋儿很美,头发已经剪去,穿一件蜜色花绸的旗袍,装束很时式,分明是上海社会的女子。

伊守候了两个多钟头,忽见祥鳞从家里走出来。

那女子便上前去招呼他。

祥鳞显然出乎意外,起初怔了一怔,好像有拒绝不认的样子,但他到底和那女子招呼的。

接着,他们俩便并肩走出了镇口,似乎向车站方面去的。

这一件事岂不是值得考虑?我应道:正是,这消息当真很重要。

我们从这一点上推想,傅祥鳞虽已和玉芙订婚,一定还有其他的情人。

姚国英道:是啊。

但我还知道他对于这个不知谁何的情妇,感情上大致已经破裂,因此伊在眼前的案子上就有更大的关系。

我忽然想起了那张信笺。

霍桑虽说那信笺是玉芙写的,但究竟还没有确切地证明。

智者干虑,必有一失,也许是霍桑的误会。

这信笺会不会出于另一个女子的手?我说:那末,那一张从祥献身上搜得的紫色的信笺,可会就是这一个情妇写的?因为我们问过玉芙,伊不承认它是伊写的。

现在合到这个剪发的女人,木是有些儿近情吗?姚国英连连点着头。

吐了一口烟,得神地答道:嗓,汪玉芙不承认那信笺吗?这样更符合了。

也许那女子本来也是和祥鳞有婚约的。

伊因着祥鳞另外订婚,从失望而抱怨。

或是伊自己主动,或是有别的人代抱不平,便设计将他杀死。

至于行凶的计划,我们更了如指掌。

伊写信给祥鳞约会,祥鳞当然想不到有这样的阴谋。

他和那女子的谈判大概还没有结果,本来再有一次约唔;故而祥鳞一接到伊的信,就应约而去。

他到那里时,就在没有防备中遭了伊的助手的毒手。

陆樵竺静默地听了一会,他的喉咙显然又痒起来了。

他插口问道:姚探长,这个助手是个什么样人?你是不是已经有些眉目?姚国英向他瞧瞧,说:自然也是从上海方面来的。

我们尽可以作进一步的侦查。

陆樵竺又问:好,那人把样磷杀死了以后又怎么样?姚国英道:那自然就移尸到许家去了。

怎样移尸的?抬扛着去的?还是用汽车?乘汽车去的。

这个也已不成问题。

那女子既是上海装束,行凶时一定是乘了汽车从上海来的,事后仍乘车逃去。

这样,和我们所得到的实际材料,也同样合符。

果真很合符。

不过有一点,我还有些疑惑。

你既说凶手们是从上海来的,那可知不是本镇人。

如此,他们对于祥励和志公的恶感未必会得知道,移尸的推想,岂非就有些摇动?就算傅许二人的恶感,在本镇中已是妇孺皆知,他们不难知道了利用,但他们既不是同镇的人,犯了案子,仍旧逃到了上海去,也不容易侦查他们的踪迹。

他们又何必多费一番移尸的手续?姚国英想了一想,忽带着一种讥讽似的笑容,说:在你看来,以为一个凶徒犯了案子,一经脱离了犯案地点,便可自信不容易被查明踪迹,但在他们也许不这样子想。

他们或者觉得他们的罪案虽很秘密,难保没有一二有头脑的警员到底会侦查明白。

这样一想,你还能说他们移户的举动完全是‘多费手续’吗?陆樵竺果真再驳不下去了。

他的两眼连连地霎了几霎,紫红的面额也加深了些。

他把他的肥头低沉下去,竟说不出话来。

我又怕再来一个僵局,就又移转话题,将我和霍桑陆樵竺等在汪家的经过扼要地说了了遍,这才把紧张的空气缓和了些。

我认为这报仇的推想确有研究的价值,所以又提出了下面的问句。

我又问姚国英道:你可曾查明昨天有没有人送信给博祥磷?姚国英点点头。

有的。

昨天下午,在汪镇武到他家里去过以后,有一个穿短衣的人到傅家去过。

祥磷曾亲自出来见他。

这个人大概就是送信给他的。

那是一个黑睑的中年男子,穿着短衣。

据傅家的老妈子说,这人以前也曾送过一封信去。

假使那老妈子再能够瞧见他,还辨认得出。

这时霍桑忽慢吞吞从外面回进来。

我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移转了目光瞧他。

我第一个开口。

霍桑,你出去散步的?还是去探案的?霍桑微笑着应道:我早告诉你是散步啊。

不过乘便到新村筹备处去看过那两个姓耶和姓费的筹备员,约略谈过几句。

他把那顶青呢帽放在书桌上。

陆樵竺和姚国英都企图发问,还是让那可爱又可惜的胖子占了先。

陆樵竺抢着说:霍先生,你得到些什么消息?霍桑缓缓地坐下来,皱着眉峰,答道:消息不多,但那辆汽车已经有了证实。

姚国英作惊喜声道:嘎,怎么样?陆樵竺问道:不错,新村筹备处也是有一辆汽车的,我还来不及去调查。

霍先生,是不是就是那一辆?霍桑摇头说:不是。

我看过那车子,前后轮都不是邓禄普胎。

姚国英说:樵里兄,别打岔,让霍先生说啊。

霍桑才说道:据那位费先生说,昨夜里他被风声所惊醒,醒的时候听得有汽车疾驶而过的声音。

因为他们的住屋靠近汽车道,故而听得很清楚。

他当时也有些奇怪,大雨后的深夜怎么会有汽车。

他是在十一点左右睡的,等到被风声惊醒,已在十二点左右,时间已合符了。

从许家往上海方面去,新村是必经之路。

这样,我们所假定的汽车是真有一辆的。

它一定是从上海来的,事成后又逃往上海去。

因此我觉得这汽车在案中占着重要位子。

我们若能找到它,全案的真相便不难立刻披露。

陆樵竺和姚国英忽同声道:唔,这汽车真是一个要证!这是当然的结果。

因为反对案中有汽车的人是胡秋帆,此刻他既不在场,自然一致地毫无异议。

霍桑又皱眉说:可惜的是要找寻这辆汽车,现在还没有把握。

我说:汽车既然是上海来的,我们到上海去想法了。

霍桑似觉得我的建议太空洞,并不接口。

他向姚国英瞧著。

他问道:国英兄,你在傅家里探得些什么?姚国英便把先前和我们所讨论的一番经历,重复说了一遍。

霍桑想了一想,答道:你对于那个剪发女子的推想的确有意思,但你可曾问过,祥磷在昨天什么时候离家的?。

姚国英道:问过的。

他在晚膳以前就出去,大约在七点钟光景。

霍桑仰起些身子。

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现出很注意的样子。

他又问:他离家时可曾说明往哪里去?姚国英道:没有。

他每次出外,从来不向他家里的人说明的。

陆樵竺忽皱着眉头,插嘴道:这一点又难解释了。

那信中约会的时刻不是在九点钟鸣?祥鳞却在七点钟就出去。

这两个钟头,他在什么地方呢?姚国英果真答不出来。

他瞧瞧樵竺,又瞧瞧霍桑,脸上显得很窘。

霍桑忽笑着说:不错,这当真是难解释的。

其实难解释的问题还多。

譬如傅祥鳞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杀的,检验吏没有报告,我们可能推想出来吗?如果他在被杀后就被人移到许家去的,那末被杀的时间,大概总在十二点左右。

是不是?可是那信笺上约会的时间,却是九时。

难道祥鳞和那凶手会面以后,竟敷衍了三个多钟头,方才遭害吗?或是他和凶手一见面就遭毒手,但隔了三个钟头,那凶手才动手移尸的?这两个疑问现在都不能解释。

还有,他被杀时间的早晚姑且不论,但在这相当长久的时间中,他总应有个寄顿的所在。

这个寄顿地点又在哪里?我们三个人一听这话,大家都面面相觑。

霍桑所指示的委实都很重要,我们起先都没有想到,现在经他提了出来,方始觉得它的严重。

可见人们的脑力的高下,到了事情的最后焦点,自然会分别出来。

霍桑继续说:从这方面推想,那行凶的地点也很耐人寻味。

那迎月桥一处当然已不成问题。

因为那里并无屋子,大风雨中,决不能勾留这许多时候。

所以我们若能查明傅祥鳞离家后所到的地点,一定也很有益。

国英兄,你可曾问起,祥鳞可是每夜出去的?姚国英道:我也问过,他并不每夜出去。

据他的婶母杨氏说,他在夜间出外,每星期不过一两次。

霍桑停了一停,又问道,那末他身上有许多钱,他的婶母也知道吗?姚国英答道:这也是一个疑点。

据他的婶母说,伊所执管的,只是田地房屋的契据;一切流动的款子,都是祥鳞自已经管。

所以他的用途如何,没有别的人知道。

那一张源泰庄十月一日三千元的期票,当发案那天的早晨,才从上海专差送到。

这笔款子,据杨氏想来,也许就是准备结婚用的。

但这不过是一种猜想罢了。

伊事前本来不知道这一回事。

霍桑摇头道:我看这猜想并不近情。

他们的婚期不是定在十一月里吗?时间的距离还远,何必急急?还有一层,他如果要筹备婚事,应得提取现款,为什么要立期票?姚国英忽作醒悟状道:他也许准备着这笔巨款,预备付给什么人的。

霍桑点头道。

这个推想近情些了。

但他昨夜里出去约会,可就要将这笔巨款付给什么人吗?什么人呢?并且这款子的交付,含着什么样的性质?放债?购东西?纳贿?或是他要借着这笔巨款结束什么秘密的勾当吗?但事实上款子没有交付,他反送了性命!这种种疑问也都是不容易解释的。

经过霍桑这样子一分析,案中的疑问越弄越多,全案的真相非但没有解决的希望,却像抽着一团乱丝,越抽越紧,反觉得无从著手。

姚国英叹气说:这件案子如此复杂,委实是我生平经历中的第一次。

霍先生,你说的种种问题,果真都须查一个着落。

但你想从哪条路着手呀?霍桑仍镇静地说:着手的路不能说完全没有。

譬如我们若能找得一两个博祥城平日交往的朋友,就不难探得些线索。

我知道祥鳞的婶母有一个内侄,叫做杨伯平。

这人和祥鳞是表兄弟,就是我们在许志公门前见过的那个穿深棕色西装的少年。

我听他口音也是本镇人,对于祥鳞平日的行径,他谅来总有些知道。

你可曾和他谈过?他和祥鳞平日是否来往?姚国英答道:我也曾向这个人问过几句。

据他说,他平日虽常在傅家出入,和祥鳞却没有深切的关系。

他说祥磷的性情很骄傲刚愎,和他谈不投机。

所以他们中间,除了平常的亲谊以外,并无深交。

祥鳞的行径怎样,他竟毫无所知。

陆樵竺耐不住地作诧异声道:怪了!这倒像被困在四角方方的围墙里面,处处都是‘此路不通’!霍桑仍宁静地问道:这个杨伯平是干什么职业的?姚国英道:他曾当过教员,又在军队的政治部里做过几时宣传工作。

此刻却赋闲在家。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问:你说这个人常在傅家出入的吗?他住在什么地方?姚国英道:他也住在本镇上的西栅口,家里有父母,自己还没娶妻。

他的父亲在上海什么公司里当帐房。

霍桑忽把身子凑向前些,精神上似很振作,他的问句也愈觉逼紧。

这暗示我这一番问话并不空泛,我也不由不注意起来。

霍桑继续说:他既和祥徽没有深交,却又常在傅家出入,可见他是和祥鳞的婶母一定很接近的。

是不是?姚国英忽作惊异声道:是——唔,霍先生,你莫非对于这个人也觉得有嫌疑吗?不过我瞧他的态度和谈话,却像是一个上流人——是个品格端方的少年。

那陆樵竺忽坐直了身子,张大了乌溜溜的眼睛,显得也十分注意。

我一瞧见他,脑海中不期然而然地引起了一种意念。

陆樵竺不是抱着一箭双雕的推想的吗?现在这杨伯平既然是杨氏的内使,感情又非常接近。

祥激死了,全部的财权势必要归杨氏掌握。

那末伯平凭著内侄的资格,不是很有沾润的希望吗?假使他和玉芙也有些儿关系,祥谈一死,他既有沾润产业的希望,又可占有那个女子,这岂非也合得上一种一箭双雕的推想?可是我这意念并不曾得到霍桑的赞同,因为他答复姚国英的话,仍是淡漠而不着边际的。

他说:嫌疑当然还说不到。

没有实际的佐证,我们怎能凭空把人家拉到嫌疑地位上去?不过从事侦探工作的人,眼光不能拘泥在一处,必须放得周偏些,无论怎样细小的事实都不能轻意忽略。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跟他谈一谈哩。

这时又来一个打岔。

明秋帆从外面走进来。

他先瞧着霍桑,问道:霍先生,你刚才去拍过电报的?霍桑似很诧异,回头向他瞧了一瞧。

他答道:正是。

我想我们今夜不能回上海去了,故而刚才我在散步的当儿,拍了一个电报,托我上海的朋友杨宝兴探员,往九亩地五十号去调查一下,瞧是什么样人。

你们总记得死者日记簿中的一张名片上,记着这一个地址。

胡区长,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也去拍过电报?胡秋帆点头道:是的。

我打电报到上海总局里去,访局长设法把汪镇武追回来问问。

现在的革命军人都知这尊重法律。

他虽在军队里面,我们依法办事,一定可以追得回来。

我知道他仍抱定了汪镇武是凶手的见解,正努力向这条路进行。

霍桑但点了点头并不发表什么意见。

陆樵竺曾一度把右手挥一挥,好像又准备展开辩论的局面。

但胡秋帆背向著他,不知是无心的,还是故意不理睬他。

这倒使陆胖子有些难于开口。

他不得不勉强地缄默著。

霍桑立起身来,说道:现在大家都在这里。

这件案子的进行路径,眼前已有不同的好几条。

例如胡区长怀疑汪镇武;姚振长著眼在那个剪发女子和伊的助手身上;陆樵竺却构成了‘一箭双雕’的推想;还有包朗兄也许也有他的独特的见解。

但是在搜集到确切的实证以前,还不能定谁是谁非。

眼前只有两点,我们都可以通力合作;第一,死者昨夜里勾留的地点,应得急切地查明;第二,那辆汽车的来踪去迹,也须设法查一个下落。

这两点若能解决‘全案的关键便有把握。

…包朗兄,你坐得太久,大概有些儿腰痛了罢?来,我陪你出去苏散一会,吸收些乡村的新鲜空气。

不然你也许要闷出病来哩。

八、黑夜的工作江湾镇的地位距离上海虽有十多里路,但国人们在上海建立的工商实业,既然在飞跃地进展,大概不出几年,这地方势必也要变做上海的一部分。

现在这地方围着交通的便利,那物质文明的潜力,早已攻破了这个幽静而充满着自然美的境界。

在附镇的四村,虽还瞧得见竹林荫蔽中的茅屋和听得到弓形似的板桥下的流水。

但那茅屋中真率朴素的人物早已惊破了闭静的甜梦,罩上了紧张的面具。

板桥底下的河流也变换了黄油的颜色;潮来时奔涌可怕,既不见清澈见底的景象,更没有玲玲的雅乐可听。

总而言之,那已往的静趣,真像海滩上的一小堆沙迹,物质的狂潮一冲到,除了全部的倾陷以外,委实没有第二条出路。

这天傍晚,霍桑陪着我在镇上附近的村落中消作了好一会,沿途欣赏那落日的晚景。

当清早我们从上海动身的时候,天色虽已转晴,还是阴橡稼地不漏日光。

可是到了午后三四点钟光景,忽而云散日出。

所以到了薄暮时分,向西一望,那夕照的余辉布成了满天的红霞;霞幕尽处,点缀着几枝秋柳,一群归鸦,正像展开了一幅活动的图画。

霍桑的精神比先前在胡秋帆办公室中的时候当真焕发得多。

我的胸襟也觉得畅豁了不少。

霍桑立定在一条小溪的边岸,忽指着那里沉的斜阳,含笑说:我很希望这件案子,也像这天气一般地有剧烈的变转。

我应道:我也希望如此,秋云的变幻最不可测。

我想这案子既到了闷秘的极度,也应得有个变转之机了。

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我们的努力,就靠着这个希望,才能有再接再厉的兴致。

我觉得这是一个有启示性的机会,不能轻轻放过。

我问道:霍桑,你眼前可已决定了进行的方向?还是只能等待他们几个人各顾各的努力,我们但静候着案子的自然发展?霍桑忽瞧著我说:包朗,你说这话,莫非感到了合作的困难?我们是局外人,凡我们眼光所及和能力办得到的,自然应得尽些我们的友谊上的劳力。

但他们的职守上的责任,在没有到达结束的终点以前,我们当然也不便干预。

话虽不错。

但他们各顾各的职守,分道扬镇,究竟也不能成什么事。

我认为这是时间和精力的浪费!是的,但在把握案子的关键以前,我们有什么方法劝阻他们呢?他微微叹一口气。

我说:那末这个关键什么时候才把握得住?他摇摇头。

还难说。

他顿一顿,眼睛谛视著天未。

包朗,你有什么意见?我沉吟了一下,答道:据我看,假使把种种线索归纳起来、约有四点;例如那汪镇武,那不知名姓的上海女子,那陆樵竺所假定的汪玉芙的第三个情人,和你刚才问起的杨伯平。

你想这几条线路,究竟哪一条更近情些?霍桑缓缓摇着头,答道:这些问题,我此刻实在不能答复。

因为我若要否定任何推想,至少总须先寻得出一条肯定的线索。

但在这肯定的线索成立以前,又须先扫除一切的障碍点。

这是我平素探案的原则,你当然也知道。

我点头道:不错。

那末我们说得近些,你眼前觉得急于要扫除的障碍是哪几点?霍桑好像要发表什么了,可是他的眼光从暗影浮动的天空收摄回来时,又变计了。

他踌躇了一下,忽改口道:包朗,时机还没有成熟,你且耐一下子。

等我静静地考虑一回,再告诉你罢。

天色完全黑时,我们回到了警所。

胡区长已给我们布置了两个房间——姚国英独居一间,我和霍桑同住一间。

在晚膳以前,霍桑又独自出去溜过一次。

我事后问他,据说他是去瞧杨伯平的。

他觉得这少年的确很谨严。

他和玉芙虽也相识,但很疏远。

晚膳以后,我们闲谈过一会。

胡秋帆仍坚持着汪镇武是凶手的见解,口气中似要叫其余的人不必再向别条路进行。

别的人各有自由之权,当然不会受这个暗示的约束,独有那陆樵竺是他的属下,在职权上有遵守的义务。

可是他的心中的反抗意念显然还比其余的人强烈些。

因为他这一次虽竭力地遏制着自己的脾气,不曾当场反抗,但我默察他的管嘴攒眉的神情,显见是一百二十分的不服气。

我和霍桑进了卧室,他叫我先睡。

他自己取出了那本傅祥勤的日记,似准备一个人独自研究。

他瞧了十多分钟以后,忽不知不觉地发出诧异声来。

他前渝地念着。

九月二十二日,王,八十元;张,五十元。

赵,七十五元。

这是昨日的最新纪录。

二十一日,空白没有记载;二十,十九,十八,十七,也完全不着字。

十五,十六,又有记载了。

十六日,只记者张还二十六元,赵五十元。

十五日,数目又大了。

十五日以上多又空起来。

八日,九日,竟又是这些捞什干的数目。

——唉!这不是日记,竟是一本帐簿。

可是记得多么奇怪啊!我虽已经解衣上床,但一听得霍桑这一由诧异的念白,禁不住又坐起身来。

我低声问道:霍桑,你可是已找得了什么线索?霍桑似很惊异,回头应道:你还没有睡着?唉!这是我的不是。

我不应当这样子惊扰你。

你快睡。

我也要睡了。

我不便再问,但估量他的神气,分明他已得到了什么。

不一会,他果真解去衣服,熄了电灯上床。

我哪里睡得着?我的脑海中充满了这凶案上的种种疑问。

那胡秋帆所怀疑的汪镇武,究竟会成事实不会?陆樵竺却认做一箭双雕,以为内幕中还有第三个情人。

那末傅祥鳞的被害,究竟是仇杀还是妒杀?还有姚国英所怀疑的剪发女子,是否真和这凶案有关?此外霍桑提示的祥徽在二十二夜间的留顿地点,那辆有重要物证资格的汽车,和那张紫色信笺的来历,种种疑问,在我的脑海中翻来覆去,却终于得不到一个结论。

我们所睡的床铺是一种旧式的杉木架子,支持力既不坚固,床上的人偶一翻身,床架便吱吱地作响。

我觉得霍桑的床架,响动声连续不绝。

我默默记数,大概每五分钟得震动一次。

这可见霍桑也没有睡着。

与其这样子勉强地躺在床上,何不大家坐起来畅谈一会呢?这样子捱过了半个钟头,霍桑的床架已不再响动了。

我却还是合不拢眼。

我正要想强制收摄我的神思,进入梦乡里去,忽而我的自由行动的耳朵接受了一种异声。

吱咯!吱咯!不是有人在地板上走动吗?电灯早已熄灭了,室中完全墨黑。

那步声很轻微,但决没有错。

我的耳朵在这时候竟特别敏锐,还辨得出那人穿的是皮鞋!我身不由主地直跳起来。

霍桑!你起来了?霍桑突的停了脚步,低低地惊异道:包朗,轻些!你还没有睡着?我一边坡上衬衫,一边答道:你自己既睡不着,我又怎能睡着?现在你打算干什么?此刻十点钟还没有到。

我还想出去一趟。

这里不比上海,怎么冒夜出去?你究竟有什么事呀?我要去解决一个疑点,也可以说扫除一种障碍。

扫除障碍?不能等明天吗?我一想到这个,觉得越早解决越好。

你先睡罢,不要惊动旁人。

我立刻就可以回来。

我们谈话的时候,电灯仍没有板亮,室中依旧是完全沉黑。

但我在黑暗之中早已把衣裤穿好。

我一边扣着皮鞋的带,一边答话。

我低声说:不,我同你一块儿去。

霍桑作迟疑声道:我本想一个人去,比较方便些。

你同去也好。

不过我进去谈判的时候,你只可在门外等。

我急忙应道:那可以。

我已经披上外衣,戴上呢帽,便跟着霍桑轻轻地走出卧室。

我们的卧处在那警所后面一落的屋中,另有侧门可以出进,不必经警所的大门。

霍桑悄悄地开了侧门,先走了出去,等我也出了门口,他仍将门轻轻拉上。

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地方,偷们总不见得敢光顾罢?他沿着那条小巷进行,一直向镇心的大街走去。

我记得霍桑说过要有什么谈判。

但我不知道要和什么人谈判,谈的又是什么。

我问道:往哪里去?霍桑低声道:往镇四汪家里去。

我道:不是去见那汪玉芙?霍桑但点了点头,不再答话。

他的脚步在崎岖不平的街面上进行得很速,我也急急地跟随。

路上的灯光很暗淡,行人也几乎绝迹。

我感到一种寒凛的刺激。

我又问:你见伊有什么事?霍桑低声道:就为着那一张紫信笺。

这东西最困我的脑筋。

我虽相信这字是玉芙写的,但伊不肯承认。

是我的观察错误吗?还是伊故意抵赖呢?这一点关系很大,不能不有一个切实的解决。

我现在就要去证明这一点。

那末你为什么这个时候去见伊?田间人多耳杂,伊或者有所顾忌,此刻我单独去见,也许可以使伊坦诚相见。

彼此彻底地谈一谈。

这个疑点假使果能解决,这案子的真相,你就可以完全明白了吗?这是一个案中最大的障碍。

若使能够扫除,在案情上当然有重要的进展。

那末,我们姑且假定那封信确实不是伊写的,那你可也有进行的线索没有?包朗,我们不必空谈。

事实的证明既有希望,何必再虚拟假定?走罢。

我们且说且行,已经穿过了那条幽暗的市街,到达了镇口。

街上已不见一个行人,汪家的墙门也已紧紧地关闭,但门隙中还有灯光漏出来。

霍桑走近门口去张了一张,低声说:那些成衣匠还在那里赶夜工。

我们应得从后门进去,不要惊动他们。

你跟我来。

我知道后门在侧弄中。

我们兜过前门,转弯向一条狭弄中走去。

弄中并无电灯,比大街更黑,举步时不能不用手代替眼睛。

我们进弄后刚走了三五步路,霍桑突然停了脚步,一只手把我紧紧拉住。

他附着我的耳朵,惊骇地向我警告。

慢!后门口有一个黑影,似乎有一个人伏着!这一着又出我意外。

霍桑有着猫眼睛的训练,在这样的漆黑中也能运用视觉,我的确及不上他。

我依照霍桑的模样,把身子贴住了墙壁,心中也想瞧瞧是什么样人,但我的眼睛不听我的脑神经的命令。

我怕坏了霍桑的事,静立着不敢乱动。

霍桑又向我低语。

当真是一个人!我也附耳问道:是个偷儿?霍桑站在我的面前,距离那后门比较近些。

他偻着身子,向弄中运用他的猫眼。

他答道:唔,大概如此…唉!他已立直了身子!他是穿短衣的。

……唉,那是汪家后门啊!分明已被他撬开了!我耐不住了,也挨进一步,探出头去,冒险瞧了一瞧。

黑暗中果然有一个矮胖子的轮廓。

唉!一缕白光!那是电筒中射出来的。

这偷地还拿着电筒呢!偷地竟也会利用物质文明的产物,可算是个摩登贼了。

我在讶异间,那黑影忽然不见了,大概已进了汪家的后门。

霍桑又作惊讶声道:奇怪!这个人你可曾瞧清楚?我低声答道:没有。

我只觉得那是一个穿短衣的胖子。

你已瞧清楚了吗?是。

他就是陆樵竺!太奇怪!他怎么会做偷儿,干这偷偷摸摸的举动?这不能说。

我们眼前的行径,也跟他相差无儿啊!他说着也放胆地向后门那边走去,我也跟着前进。

不料我们走到后门口时,后门已从里面关上了。

我说道:我们可能跟进去?霍桑插手道:不,不能。

我们一进去,不但不能完成我们本来的目的,还要坏他的事。

我们等一等,瞧瞧他的结果怎样再说。

十分钟光景,在黑暗的静默中溜去了。

里面仍没有动静。

我问道:你想他到里面去有什么目的?霍桑答道:据我料道,他还想贯彻他的‘一箭双雕’的推想,怀疑玉芙有第三个情人。

此刻他一定是来搜集证据的。

你想他的推想究竟能成立吗?这推想于我也很有益,也许是一种间接的启示。

现在看他的结果怎样。

等地出来以后,你再能进会见玉芙吗?这要看情势了——他的话还没说完,隐隐地有一阵喧呼的声音,从汪家屋子里面透出来。

贼!捉贼!……捉贼!霍桑吃惊道:不好!里面喊捉贼了!他已坏了事哩!快走!霍桑说着,急忙拉着我退出小弄。

我们方才奔出弄口,我听得急促的步声从我们后面跟出来。

我和霍桑急急闪过一分,在一家的檐下躲一躲。

我回头瞧视,那短衣人已踉跄地奔窜而过,飞也似地向大街一端奔去。

我不觉惊呼道:果真是陆樵竺啊!霍桑止住我道:轻声些!我们的事已被他搅坏。

快回去罢。

九、凶手在这里了八月四日早饭以后,我们又在胡秋帆的办公室中会集。

姚国英和陆樵竺先在那里,胡秋帆却已一早出去。

我们坐定了。

我瞧瞧陆樵竺,想起了上夜的情景,不禁暗暗地好笑。

这个神气十足的小官,黑夜中却会演出另一种姿态。

陆樵竺还不知道我们已窥破了他的举动,还自得其乐地向我们夸张。

他向霍桑道:霍先生,我的推想已有了证实哩。

我不是说这件事是玉芙的另一个情人干的吗?现在已经有了实际的证据了。

伊除了傅祥鳞许志公以外,当真还有一个情人哩!他的大拇指又得到了翘动的机会。

霍桑装做很注意地问道:那很好。

你已经得到了他们的情书?陆樵竺把身子坐直了些,挺着他的肚子,又把翘着大拇指的右手挥动了几下。

他答道:是啊。

不过这情书真不容易到手呢。

这句话倒并不夸张,当真不容易,险些地被人家捉住了当做贼办!不过这话我不能出口,但静听他的夸张的发挥。

他很郑重地摸出两张信笺来,又提高着声音说:这是一封道道地地的情书。

……这是一封玉芙的回信,可是只写了个开头,没有写完。

霍桑突然立起来。

唉,对不起,让我瞧瞧。

他从陆樵竺手中拿过了一张只写了一行其余是空白的紫色信笺。

笑上只有瑞号如握今天接到你的十九日的来信短短的一行,具名当然是没有的。

字迹很瘦细,是用紫墨水写的。

霍桑点点头,但他的眉毛仍紧簇着。

我知道他的点头,一定是认为案中的那张信笺已有了佐证,但为什么还皱眉呢?他将信笺还给了陆樵竺,重新坐下来。

陆樵竺拿起了另一张白色信纸,挥挥手向我们宣告。

他说:现在我把这信念出来;你们听了,也可以有趣有趣。

他干咳了一声。

眼光在我们三个人脸上打了一个圈子。

那种洋洋自得的状态,又使我反映起昨夜他仓皇奔逃的情景。

他又朗声念道:玉妹爱鉴:他念了一句,忽又附加注解似地说:你们想,这个爱‘字多么情趣啊!现在我来念下去。

……前天十五那天的唔谈,真使我永不能忘。

你的花朵般的玉容,流营般的娇声,和你镇责我才的那种薄怒的媚态,至今还留在我的耳中眼中!这也可见我爱你的诚意真是不能言语形容的。

你尽放心,我的个决不会变。

外边的流言,说我在上海怎么怎么,无非嫉妒我们,你切不可轻信。

你要的东西,我没有不道命照办的。

不过我希望你——‘唉,以下的句子写得更肉麻哩!我想就这几句也尽够了。

霍先生,你想我的话对不对?霍桑交叉着双臂,定着目光,静听陆樵竺的朗诵,分明他对于这封倍果真非常重视。

霍桑问道:这两张信笺,你是在玉芙的书室中拿到的?陆樵竺说:是的,在书桌抽屉里。

两张纸折在一起?是。

你昨天夜里去拿的?是——他的眼珠一转。

这没有关系,你不用问。

我请问你,这是不是一封情书?霍桑点点头,答道:这当真是情书无疑。

但写信的是什么人?信上有没有具名?‘陆樵竺得意洋洋地应道:当然具名的。

不过没有姓,他叫做。

‘瑞书’。

我想虽没有姓,有了这个名字,一定也可以找到这个人了。

姚国英忽冷冷地插口道:我怕你找不到罢!他坐在旁边,一直是静默着不发一言,这时候忽然发出一句冷话,自然要使大家都诧异起来。

陆樵竺更觉得不高兴,正像满帆的顺风,突然间遭了逆袭的打头风一般。

他惊怒地问道:怎见得找不到他?姚国英仍保持他的冷静态度,缓缓地说:他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你到哪里去找呢?陆樵竺变了颜色,骨碌碌的黑眼也呆滞了。

他发急道:他死了吗?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这个人?他的一连串的问句,只换了姚国英的一句轻描淡写的答语。

姚国英说:你不是也认识的吗?他就是傅祥鳞啊。

陆樵竺脸颊上的紫色刹那间完全退尽;他的手不再挥动;大拇指当然更翘不起来。

他努力咬着嘴唇,似乎还想强制他的感情,不使在外面流露出来,但终于控驭不住。

他顾声说:什么!——姚国英反带着笑容说:你还不明白?好,我来告诉你。

‘瑞书’两个字,就是祥鳞的号,昨天我在他的家里查知的。

这封信分明是祥鳞写给玉芙的。

他们俩有情书来往,我们似乎用不着过分诧异罢。

是不是了—…唔,你还不相信?霍先生,请你把祥鳞的日记拿出来,将这封信的字迹比对一下,我想总有几个字对得出罢。

霍桑果真从衣袋中取出那本日记来,又从陆樵竺的手中取过那封情书,细细地比对了一下。

他点头说:当真不错。

其实我们就从‘祥议’和‘瑞书’四字上着想,也可知道是一个人了。

我不觉连连点头。

这两个名号,分明就运用那微吐玉书的典故,一经说明,当真再不用怀疑。

但陆樵竺费心费力所造成的第三个情人的空中楼阁,竟被姚国英轻轻一击,便整个儿烟消火灭。

一个自信心极强的人,平时又有好胜的脾气,这样的失败,他的神经上的刺激的确是很难受的了。

可是案情的发展,真像秋云变幻地一般难测。

五分钟后,胡秋帆又带了消息回来。

许志公主仆二人,在昨天午后审过一次,当夜已给在市政厅里当工程师的他的哥哥许志新保了出去。

他虽有嫌疑,却查不出有犯罪的行为,却像是什么人移尸图害。

因为据那仆人徐德兴证明,二十二夜里志公没有出门,在十点半他送牛奶进去对,志公仍在书室中工作。

但博样做和那不知谁人的约会却在九时。

他分明是因着那约会而被害的,何见与许志公无关。

并且从汽车的痕迹和足印上着想,更足证是外来的人干的。

此外志公所供的因着模范教养院图样的急迫,不得不漏夜工作,也已经证实。

故而他的保释,原已不成题。

这个消息还不算出人意外。

许志公的行动既有证明,显然也是案中的被害人之一,只有那失欢的玉芙才忍心指控他。

不料胡秋帆的消息刚才说完,忽而发生一种滑稽的景象,使我们都莫名其妙。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案子的主线党握在这个丑角手里!一个便衣警士押送一个穿短衣的黑脸男子走进来。

那人手里却提着几串长锭。

这是旧社会中用丧的礼物。

警所里没有死人,这人为什么送长锭来?但姚国英一看见,似乎已经会意。

他先立起来问那押送的警士。

警士报告说:深长,昨天你吩咐我们,如果有嫌疑的人,立即拘来。

今天早晨,我和严幅仍守在傅家门口。

半点忡现这个人送锭往傅家去。

那傅家的老妈子恰在门口,立即指认他就是前天下午送信给祥鳞的人。

因此我就把他拘得来了。

姚国英连连点头,应遵:你办得很好。

但这长锭怎么也一块儿带了来?他的眉毛慢紧了警士发髻地道:我叫他把这捞什子留下来,他偏偏死也不肯放手;那短衣人大声说:我到傅家去用丧,你们为什么把我拘来?我犯了什么罪呀?霍桑喜出望外似地点点头、他的神气突然报作,向我丢了一个眼色,似告诉我这个人的发现实在非常重要。

他抢着向那被拘的人说:你果真没有犯罪。

我们叫你来问几句话罢了。

你昨天不是送信给过博样做的吗?那人直认道:是的,我给王先生送信去的。

难道送错了?霍桑温婉和声问道:这王先生是谁?他是你的什么人?他是赛马场里的职员,是我们的老主顾。

我是菜馆里的伙计,名叫俞阿土。

我给他送信,昨天也不是第一次。

不错,我们知道的。

但你可知昨天的信为着什么事?那也不用瞒得。

老实说罢,王先生向傅少爷借钱。

借多少?八十元。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那是一张便条,并没有信封,我也认得几个字。

王先生也曾亲口向我说过。

霍桑抬头向姚国英瞧瞧,姚国英也向他回瞧了一下。

我觉得他们俩的眼光一交换之间,明明暗示这个线索又岔到别的路上去了。

因为这个人的说话如果实在,所送的一定是另一封信,不是我们意想中的那张紫信笺了。

霍桑继续问道:你当真瞧见那封信?俞阿土辩道:我说过了。

不是信,是一张白纸的字条。

我还看见傅少爷瞧过以后立即撕碎的。

霍桑又问:‘那末,王先生向傅祥鳞借的八十块钱,可是你当场带回去的?俞阿土摇头道,不是。

他晚上自己带得去的。

这句话一出,室中的五个人都惊动出神。

原来傅祥鳞在被害一夜的行踪有了着落哩!霍桑的眼球,虽也闪闪地乱转,但仍保持他的镇静。

他又问道,唉,他自己带交王先生的?前夜里他在几点钟至你们那里的?俞阿土道,在晚饭以前。

他在我们聚乐园里吃夜饭的。

霍桑乘机冒问道:可是在赛马场附近的聚乐园?胡秋帆忽插嘴道,是的,我知道。

那是一爿卖酒菜而兼卖菜的铺子,就在铁路的北面。

霍桑点点头,又向俞阿土道,傅先生到聚乐园时,一定还在下雨以前。

可不是?俞阿土点了点头。

霍桑续问道:他在几点钟离去的?在大雨停后方才回去。

几点钟却记不清楚。

当下雨的时候,他可曾中途出去过一次?没有。

譬如在那夜九点钟时,他也不曾出去过吗?也没有。

他一直在我们那里。

陆樵竺也似按耐不住的样子,问道:他既然在大雨以前到的,雨停后方才回去,这里面有几个钟头。

他在干些什么事?俞阿土向他斜乜了一下,答道:他们只谈谈说说罢了。

霍桑道:这不用问他。

我知道。

他们在那里聚赌。

那俞河上忽把空着的一只手乱摇着,似要回辩。

霍桑又道:你不用赖。

我知道每逢星期六和星期B,傅先生总要来赌的。

还有那王先生,张先生,赵先生,也都是在一起的。

我还知道他们的输赢很大,总是三千五千罗!俞阿土忽脱口辩道:没有这么大!先生,没有!他们至多不过几百元上下。

这句话是霍桑虚冒的效果,但霍桑似乎并不注意在钱的多寡问题上。

他又郑重地问道:阿主,你倒很老实。

我问你,前晚雨停了以后,傅先生从聚乐园回家,有几个人一同走的?俞阿土说:我记得他是一个人回去的。

因为他虽穿套鞋,没有带伞,怕再要下雨,故而雨点一停,他先自定了。

傅先生走了以后,别的人可也就散场吗?不。

他们住得近些,还继续赌下去。

散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

霍桑问到这里,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已经得到了某种紧要关节。

他立起身来,整一整他的那条蓝地白星的领带。

他向着秋帆国英樵竺三个人说:好了,这条路你们去进行罢。

我此刻要向另一方面进行,时机很急迫,不能够耽搁哩。

他点一点头,便急急地走出办公室去。

胡秋帆和陆樵竺都现着失望的神气,大家都迷惘地静默无语。

我也很觉纳闷。

因为霍桑临去时并不和我说明往哪里去,也不向我招呼。

我当然很想跟他同去。

但当着这几个人的面,又不便拉住了要求。

姚国英很凑趣,立起身来说:聚乐园一方面,让我去调查罢。

他又回头瞧我。

包先生,你如果有兴,请陪我一同去走走。

我当然从命,就跟着他同往聚乐园去。

我们在那小菜馆里探听了一会,又到赛马场中去见那傅祥鳞的赌友王良才和朱元生,才知道每星期目的晚上,他们总在聚乐园里赌扑克。

因为有几个在上海做事的朋友,星期六休假回来,便会集了吃吃赌赌,算是一种正当消遣。

他们一起有七八个人,输赢并不算大,至多一二百元的出进;但因着怕有几个不守法的警士去要索陋规,故而都保守秘密。

姚国英问起傅祥鳞被杀的事,他们全不知情;只说祥鳞的脾气不好,难免和人结怨。

他们说傅祥鳞对于许志公的感情更坏。

所以据王良才的意见,这次他既死在许志公的门前,说不定就是许志公谋杀的。

我们问不出端倪,便把那聚赌几个人的姓名地址录了下来。

重新回到警所里去。

我们在路上的时候,姚国英向我说道:我起先还觉得因赌钱的输赢而出于谋害,也是可能的事。

现在又难说了。

因为这些赌友都是有职业的,木像有什么赌棍在内;并且他们的输赢又不大,也不致于闹出这种把戏。

我答道:输赢既然不大,死者的袋中,何必有那张三千元的期票?这期票也许另有用途。

因为他们说的赌金不大,这话一定可信。

我们但瞧傅祥赋日记上记着的数目,至多不出百元,不是一个明证吗?那末你想这期票他究竟做什么用的?这个还解释不出,还待我们去努力发掘。

他顿了一下,又皱眉说:这一来,我们先前的好几种谁想都已有些摇动了!我问道:你的见解怎么样?姚国英低着头说:傅祥鳞明明是从赌场里出来以后才被杀的。

他从家里出来,一直到聚乐园,直到雨停后回家;可见从七点到十一点,他始终在聚乐园里。

霍先生所怀疑的他的寄顿地点。

此刻也已有了着落。

那末,我们先前假定他是被那封紫色的信引出去的,这推想岂非落空?还有那张约会的紫色信笺又怎么样解释?他可是接信以后不曾去践约吗?或者这张信笺的来历,还有其他隐藏的秘密呢?对,这问题果真很困脑筋!上夜里霍桑急于要解释紫信笺的疑问,可见这信笺的调关系全案的枢纽。

他此刻出去,也就是从这一条路进行罢?我自然没法解答姚国英的疑问,只有等霍桑回来以后,这个闷葫芦才有打破的希望工我们回到警所以后,霍桑仍没有回来。

陆樵竺经历了一次滑稽的失败,心中还不干休,他怂恿着胡秋帆立即凭嫌疑的名义将汪玉芙拘来,同时再在伊的家里切实地搜查一下,似乎依旧想贯彻他的推想。

胡秋帆却并不赞同。

他推托着道,我们且等霍桑先生回来了再说。

假使伊确有嫌疑,我们自然可以把伊拘来。

这几个人对于案子的进行,都已无形地停顿,全案的重量已集中在霍桑的一身。

可是等到中饭时分,霍桑还不见回来,我不禁疑讶起来。

他假使真个去见玉芙,要证明那一张紫色信笺,也用不到这许多时候。

他莫非到上海方面去进行了吗?到了十二点一刻,上海的杨宝兴寄来了一封快信,那是给霍桑的。

我记得霍桑昨天打电报去托他侦查,这是他的回信,说不定有重要的消息。

此刻霍桑既然不在,我就代替他拆了开来。

果真不出所料,确是杨宝兴的侦查的报告。

这报告非常详细,足见宝兴办事的机敏。

他亲自到九亩地五十号去调查过,遇见一个姓金的女子。

他利用了种种的方法,探明了一段小小的恋史。

这女子今年十九岁,两年前在上海和傅祥鳞认识,发生过关系,并且彼此曾有过婚约。

那女子看不透祥鳞的本性,以为祥鳞真心爱伊,耐着性等待。

因为祥鳞推托着他的婶母的阻难,故而一时不能正式订婚,那女子也深信不疑。

直到伊听得他和汪玉芙定婚的消息,方才觉得受了他的欺骗。

伊起先曾写信给他,责问他的薄幸毁约,祥鳞都置之不理。

因此到了本月十八的那天,伊曾亲自赶到江湾和他交涉。

交涉的结果,祥鳞又利用着甜言蜜语把伊软化了。

他允许给伊三千元的意资,以便了结这一重公案。

他还约定下星期二,亲自把款子送到上海去。

我们瞧完了这一封信。

姚国英便说:现在那一张三千元的期票也有了着落哩。

那是祥鳞准备用它了却一件风流公案的。

陆樵竺的眼珠转了一转,仿佛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他接口退:不错。

不过你的推想却破坏了。

这姓金女子的说话如果完全实在,可见伊和祥鳞的纠葛已经和平了结。

那末你先前的假定不是也不能成立了吗?姚国英也负气似地答道:是的。

但我现在希望你的推想到底能够实现!当这舌辩的空气又将开始紧张的当儿,忽又来了一个解围的救星。

我偶一回头,陡见霍桑大踏步地从外面进来。

他的两眼闪闪有光,额角上也缀着几点汗珠;他的那件青黑呢外衣的肩部,染了不少从墙壁上擦下来的石灰;青灰呢帽的边缘上面也冒着几缕蜘网的丝儿。

他到过什么地方去,才会有这种景象?他的腋下还挨着一个新闻纸的纸包,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先向胡秋帆说道:胡区长,你快去再拍一个电报,叫汪镇武不要回来了。

现在军事的工作进行得非常紧急。

假使白白地叫他来回,不但耽误了他的革命工作,你也许还要受处分哩!我们四个人的神情,都到了最高度的紧张。

大家都眼睁睁瞧着霍桑,却没有一个开口。

室中静默了一会,胡秋帆才首先发问。

这样说,这案子的真相你已经完全查明了?是吗?霍桑点了点头,便把他腋下的纸包放在湖秋机的写字桌上,接着他又缓缓地把纸包打开。

他一边答道:正是。

凶手在这里了!你们瞧罢!十、意外的结局霍桑好像抄袭了上一天隆樵望做过的文章。

他也像幻术家一般地变起戏法来了。

他说凶手在这里,就是指那纸包说的。

凶手怎么会包在纸包裹呢?等到他的戏法变出来后,大家更觉诧异出神。

纸包中是一双半新旧的黑级皮皮鞋!陆樵竺忽抢到前面,大声喊道:对!这真是像凶手的皮鞋!还是湿的!唉!——我有图样在这里。

我来对一对!他用他的颤动的手指,忙着从日记中取出那张继印图来,又把皮鞋在纸上印了一印。

其余的人眼光都毫不霎动地瞧着他。

他又呼道:当真!完全相同!霍先生,这双鞋子你从哪里拿来的?霍桑仍淡淡地作简语答道:许志公家里。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说:他的屋子本已给他镇上的叔叔下了锁。

我破了窗门进去,方始搜寻出来。

胡秋帆惊问道:凶手是许志公吗?还是一霍桑接确道。

正是他。

——不过现在你们且耐一下子,我还没有功夫解释。

你们如果要听一篇动人的故事,还是少停等许志公自己来说。

现在快派几个弟兄到他的屋子左右和火车站上去守候着。

我料他不久就要回镇哩。

霍桑的揭露给予一般人——连我也在内——重大的刺激,显然都出乎意外。

可是事情本身的转变,又循环又出乎霍桑的意料之外。

那派出去守候的警上,还没有出门,许志公的老仆徐德兴,忽汗流喘息地奔了进来,且哭且诉他向我们报告。

哎哟!先生,我主人也被人谋杀哩!这一种惊耗给予我们的惊奇,我简直找不出形容的词句。

霍桑更觉吃惊。

他辛辛苦苦发掘出来的真相——也许还只一种推想——因着徐德兴的一句说话又几乎根本破坏了!他急忙问道:被谁谋死的?徐德兴带着哭声答道:我不知道。

那末,他死在哪里呀?他被人在肚子上刺了一刀,还没有死。

此刻他在上海公济医院里。

他只剩一口气了,特地叫我来通知你们。

他还有话向你们说哩。

霍桑在手表上瞧了一瞧,说道:一点零五分。

一点十五分不是有一班火车经过吗?包朗,快!把我们的皮包取出来!国英兄,你也赶快些!我自然不会犹豫,立即奔到后面的卧室里去,急忙把皮包收拾好了。

等到回出来时,已是一点十分。

霍桑和姚国英已在警所门前等候,一见我提了皮包走出,便和胡秋帆陆樵竺挥一挥手,拔步向车站赶去。

我们到车站时,已经一点十七分钟,恰巧火车脱班,还没有到站。

到了一点二十一分钟,我们方才上车。

从江湾到上海,原只有几分钟的耽搁。

不过这几分钟的时间,那像捱过好几年,我实在再按耐不住。

我低声问道:霍桑,你想他是被什么人刺杀的?霍桑低沉了头,脸部的肌肉显得紧板板地,除了他的内心的紧张,别的丝毫没有表示。

他并不回答,但摇了摇头。

我又问:你想这一著会不会影响你方才发表的推想?霍桑略略抬了头,答道:我自信我的话不是推想,是事实,我想不见得会受影响。

不过这一著真是我所意料不到的。

现在你不必多问。

我但希望我们赶到的时候,他还没有气绝。

那时你的疑团总可以有个解释。

我们雇了汽车赶到公济医院的门口,已是一点五十五分,一进门口,遇见一个穿白衣的值日医生。

霍桑问道:对不起,有一个刀伤的病人,叫许志公,在哪里?那医生点点头,应道:唔,在三层楼上。

但刚才我听说他已经死了。

我和姚国英的脚步都突然停止了。

我觉得我的心房跳动也似得到了立定的口令,霎时间仿佛停了活动。

那医生说完了话,毫无表情地掉头便去。

霍桑呆住了无从再问,但他仍不失望。

他咬着嘴唇,目灼灼地向医生的背形瞧了一瞧。

他向着我们说:不。

他的说话不像是负责的。

快!我们赶快上去,也许还有希望!他首先向那宽大的楼梯奔去。

我和姚国英一见他这个模样,已死的希望重新又复活转来,也紧倦地跟随着霍桑。

那楼梯的级度虽高,我们却一步三级,仍觉得轻松异常。

走到第三层楼梯脚时,忽见有两个穿白衣服的男侍役,抬着一只太平床。

从三层楼下来。

床上躺着一个病人,全身用白单被盖着,但露着两只男子的脚,瞧不出是谁。

姚国英又吃了一惊,顿时住了脚步,向那抬床的待役发问……死了?那侍者点点头。

病死的?不是,中刀死的。

霍桑本已跨上了第三层的楼梯,一听得这一问一答,也住了脚步。

他回头问道:可是今天进院的?那抬床的侍者已下了第二层楼梯,又摇摇头道:不是。

他已进来了三天哩。

我又呼出了一口气。

霍桑不再多言,继续奋力地奔上楼梯。

我们到了第三层楼,找到了位主任护土,霍桑便向伊说明来意。

那护士说:他刚才已昏晕了两次,此刻重新醒过来了。

我怕他谈不到几句话哩。

三分钟后,我们已走进了一间头等病室。

室中除了一个负责的护士以外,还有一个面容惨沮穿西装的瘦长男子坐在榻边。

榻上躺着一个人,露着头面,果真就是许志公。

我们走进门时,许志公恰巧张开眼睛来。

霍桑的喘息未定,早已赶到床边,凑着许志公的耳朵,低声问话。

谁刺你的呀?许志公的神志似乎还清。

他见了霍桑,唇角微微一嘻,好像很安慰的样子。

他发出一种微弱无力的声音,答道:很好,我现在把凶手交给你们了。

他叫罗三福,是飞行汽车公司里的车夫。

你决不可放他漏网啊!姚国英站在旁边,急忙取出铅笔,记在日记册上。

霍桑答应道:那可。

我们决不让他逃走。

但你和傅祥鳞的事可能说几句给我们听听?许志公叹了一口气,眼睛忽闭拢了。

我们都忍制着呼吸,静静地等待。

姚国英和那个瘦长子轻轻招呼了一下。

他是志公的哥哥许志新。

一会儿,志公又张开眼来。

他喘息地说:霍先生,这件事我现在后悔来不及了!我干得真不值得!但这个畜生实在是不能宽恕的。

他是一个没人格的动物。

他仗着有钱,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女子!他的罪,一死委实不够!他歇一歇,叹一口气。

没有人说话。

志公又微弱地说下去。

最可恨的,玉芙竟被虚荣迷恋着,也会自己投进他的罗网里去!我和伊是表亲,从小就相爱。

前年我向伊求婚,伊已经允许我了,但因着我家老宅屋太旧了,又是大家庭,有些不满。

我就特地造了那宅的屋子,预备成婚后组织一个新式的小家庭。

后来伊忽受了祥鳞的金钱力的诱惑。

变卦了。

我虽然一再忠告,伊不但不听;反而恨我骂我。

故而这一次我发一个狠,打算索性把伊牵连进去。

现在我也后悔了。

……唉!伊所以如此,实在是缺乏常识和阅历,伊受的教育也是虚伪的!唉,很可怜!请你们不要误会。

这件事伊绝对没有关系。

那一张紫色信笺,本是伊从前写给我的,我却想借此害伊,发泄我失恋的债接。

唉!我这计划委实可鄙!我当真不能够自恕哩!许志公又叹息了一声,语声也停住了。

他的眼眶中隐隐含着泪珠。

我们大家都屏息静听,霍桑也不敢岔断他。

许志公休息了一下,继续说:当我们在热恋的时期,每逢秋夜人静,我常和伊在迎月桥畔挽着手儿玩月。

我们俩坐在那雕镂精致的石栏上面,呼吸着甜蜜的空气,那种唱唱情话的印象,至今还深镌在我的心版。

唉!这不能磨灭我的印象,大概要跟着我到别一世界里去了!……那张短笺就是伊在那时候给我的。

我觉得那信笺的措词含混,又没有署名,日期却是十二,只相差十天,所以我在那十字的左边,加了一点,改做了二十二,就利用着它做一种陷害伊的工具。

现在我后悔莫及,请你们不要再难为伊罢!霍桑乘这首度停顿的当儿,回过头来向我瞧了一瞧,眼光有些异样。

我一时还不知是什么暗示,也不便问他,室中保持了片刻的静默。

只有那许志新在暗暗地叹息。

霍桑轻轻地向志公说:你放心果。

关于伊的问题,我们都已查明白,但你处治傅样域的举动怎么样?可也能够说几句?许志公的眼睛仍旧闭着,眼角中的一颗颗的泪珠滚落在枕头上去。

他的脸色惨白得可怕。

那榻旁坐着的志新也暗暗地在揉着眼睛。

停了一会,许志公才挣扎地继续。

这里面的情形,我想你已早明白。

我因着他的作为,忍耐不住,便定意杀死他。

但我和他的恶感,全镇的人几乎个个知道。

我杀死了他,若要卸罪,就不能不想一种方法。

我现在很觉惭愧!杀了人没有勇气认罪,却想利用汪镇武的举动,嫁罪给他!那天下午,我遇见江湾小学的校长蔡春防,听他说汪镇武告诉他到傅家里去的情形;又知道汪镇武即日就要回前线去。

我觉得机会到了,便马上悄悄地到上海去买了一把军用的小刀,又雇了一辆汽车,约定当夜十一点钟在铁路的附近等我。

因为我曾听得赛马场里的干事朱元生说过,每星期六和星期日,祥鳞总要往聚乐园去赌钱,往往到半夜方才回家。

我就利用着这一点,实施我的计划。

那夜里我在十点三刻出门。

十一点半相近,祥磷一个人经过我停着的汽车。

我本已伏在汽车里面,等他走。

近,出其不意,跳出来刺了他一刀;同时按着他的嘴,挟进汽车里去。

就在那时,我把那张以前玉芙写给我的紫色信笺,藏在他里面物华葛的夹袄袋中。

他死得很快,竟出我的意外。

等到汽车停在我的门口,我把他抱下来时,他的气早已绝了。

我所以出此计划,原想杀了人放在自己的门口,世界上断没有这种愚人,人家一定不会疑心我。

但我还不放心,又故意连按两次门铃,利用我的德兴做一个证人。

所以这件事德兴实在完全不知。

不过这样的惨史,他知道了不知要怎样伤心呢!许志公的眼睛又闭上了,嘴里微微地喘着,眼角里的眼泪仍继续不绝地滚出来。

霍桑也愁眉郁结地很觉凄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姚国英向霍桑耳语,还要问志公按门铃以后的情形。

霍桑向他摇了摇头。

他低声说:不必问了。

他已经说过他所以连按两次门铃,就要惊醒德兴的睡梦,叫他起来作证。

后来他要使人相信是外来的凶手,故意退到篱外的泥地,又从草地儿进后门里去。

他匆匆脱了雨衣,换好皮鞋,又将湿皮鞋藏好,一面高声叫德兴下楼开门。

所以实际上他只喊德兴一次。

我们知道德兴有些恋床不肯起来,他下楼时很迟缓,又是一直到前门去的,所以志公一面叫喊,一面换鞋,也不怕给德兴看破。

至于以后的情形,我们也完全明白。

姚国英道:那末,他现在又怎么会遭那个汽车夫的谋害?这问句霍桑似也同意。

但他还没有发问,忽而有一种微弱而颤动的悲呼声音,直刺我们的耳鼓,我的脊骨上像至于姚国英的上海女子的假定虽也有意思,不过借力于助手,和无故移尸两点太脆弱,已经被陆樵室辩驳明白,我不必再说。

那个杨伯平,我和他谈过以后,觉得他大方端道,绝无关系。

只有陆樵竺假定的‘一箭双雕’的推想,可算最有力量。

不过我细细地忖度了一番,也不能说没有降窦。

他假定汪玉芙有第三个情人,故而和玉芙串同了干的凶案。

但试想玉芙假使当真另外爱了一个人,伊也尽可以和傅祥微解除婚约。

在这现行的潮流中,这原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必出此可怕危险的举动?若说那男子只是片面的单恋,那末玉芙也决不会通问了写情。

这岂不也是矛盾的?当然这还是把信笺认做重要物证时说的。

还有他说的第三个情人,也太觉空洞无据。

但那谁想的本身,对于我倒有启发之功,因为许志公的举动,的确也是‘一箭双雕’啊。

可惜当时我因着那信笺的阻碍,一时还不能够转变过来,构成我自己的推想。

我问道:那末,你的转变的推想什么时候才成立的?霍桑说:我在床上经过了精密的考量,觉得第一步必须解决那馆筹的疑问。

因为信确是玉芙写的,伊为什么否认?要是伊承认了,一定可以澄示案中的内幕。

而且伊又指示过志公是凶手,虽是有激而发,但说不定也有什么依据。

可惜我们夜间去春玉芙,被陆樵竺所阻,没有成功,否则,我破获得早些,许志公也许不致于遭那汽车夫罗三福的毒手。

后来无意中来了一个俞阿土,因着他的证实,大部分的疑点都有了着落,真像明理滞空,忽而来了一阵狂风,把明霸扫卷得干净,便涌出光明的红日。

例如祥鳞接到的信是借钱,不是约会:样做那天七点光景离家后,一直在聚乐园里赌钱,并没有出去赴什么约会。

这可见那张紫信笺并不是本要物证,却是主要障碍。

于是我又唤起了最初的疑因,急于要扫除障碍。

我就赶到汪玉芙家去。

我问道:这一次伊说实话了吗?霍桑点头说:这一次我用了刚柔兼施的策略,玉芙也不敢再隐瞒。

伊当时虽认得那信笺是伊的笔迹,但一时不次,那也使人不能外起疑心。

这样看来,我似乎应得立即怀疑许志公的苦肉计了。

但是同时有几种反证,不能不把我这疑心暂且压住。

那老仆德兴分明是一个很诚实的人。

他说十点半钟他还见主人在书室中工作,阶石上和泥地上既有进出的足印,篱笆外又有汽车停留的痕迹,志公的供词又很周到,后来又搜出了那一张紫色信笺,更将我的疑影完全抹煞,使我不能贸然断定。

唉,包朗,那信笺真是最困我的脑筋。

因为信笺上约会的时刻是九点钟。

那时候我只能假定祥鳞是被那信笺引了出去,才遭害的。

但许志公却是吃过夜饭后没有出去,到十点半钟还在屋中。

因此我的眼光不能不移向别方面去。

我自认在这件案中有一个大大的失着,就是那信笺上的日期,十二改做二十二。

那二十字上加上去的一笔短竖,我竟没有瞧出来,反因着日期的吻合,信做是案中的重要证物。

包朗一,我这一个错误真不小啊!我慰解地说:那也不能怪你。

紫色的墨水,不像蓝墨水一般,因时间的长短,颜色会有深浅。

并且那字迹特别细小,不说明自然谁也瞧不出来。

霍桑继续解释道:是的。

不过总是我的疏忽。

后来我们去见玉芙,玉芙虽不承认,但伊的神色却明明告诉我那信是伊写的。

后来陆樵竺搜得的玉芙写的不完全的复信,上面有‘今,你,九,’几个字,更证实那短笺确是玉芙的手笔,这一着又把我牢牢地困住在迷途,险些儿回不转来。

不过姚国英一班人的几条推想,都有破绽,在我看来,都不能充分成立。

胡秋帆怀疑汪镇武,事实上确很凑巧,不能不有嫌疑,但一经考虑,就觉得去清理很远。

-。

汪镇武和志公并无宿怨,何必害他?我们从各方面的情报,知道汪镇武是一个英俊豪爽的军人。

他即使杀了人,也决不肯出此卑鄙的嫁祸举动。

况且他出门已久,许志公的新屋落成了还没有好久,他又从来没有到过。

若说他在黑夜之中,能够指着尸体,寻到一个陌生所在,还能很熟悉似地按动门铃,实在太不近清理。

而且连按两次门铃,大反常情,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送上一股寒流。

哥哥,再会罢!我现在没有别的挂牵,只有我的妈!——份白白地扶养我成人,我却没有——唉!——哥哥!——那悲呼声逐渐地低沉下去,接替的是许志新的隐隐的哭声。

那时候的景状我委实不忍再记叙下去。

这案子如此结束,使我感受一种很深的刺激。

女子可以鼓励青年男子的上进,使他建立起光明灿烂的前程,可是同时伊也有毁灭的力量。

这两个青年男子明明是给一个拜金女性梁灭了。

但他们俩本身的迷们,把恋爱看做生存唯一的条件,那也是可悲的。

隔了两天,姚国英已把那汽车夫罗三福捉住,才知道许志公的被害,就因罗三福索贿不遂而起。

他率通着干了这一件凶案,曾受过许志公一百五十元的酬报;后来他听说许志公已经保释出外,因而再向许志公需索巨款。

志公怕他借此挟索,后患无穷,曾用说话恐吓他,想借此断绝罗三福的贪念。

罗三福本也不是好人,一言冲突,便投出刀来向志公刺了一刀,刺伤了许志公的腹部,他自己便悄悄地逃走。

可是他到底没有逃出法网。

许志公虽死,也可以瞑目了。

至于霍桑侦查的经过,还有许多疑团,我自然要请他解释。

他的解释却很简单。

他曾告诉我说:这件案子着手时可称头绪纷繁。

不过在初着手时,有几点就引起我的注意。

移尸嫁祸,原也是平常的事。

但凶手移尸以后,为什么要按铃唤醒里面的人?并且连接两次,岂不更是费解?论情,若使有人要陷害志公,移尸以后,最近情理的,那人应得立即使警士们知道,让管上来证实;否则,至少也应当使别的人知道,屋中人方始逃不脱罪。

那人怎么非不使他人知道,却反去惊动里面他所企图陷害的人,而使这被害人有自动报告的机会,或是辗转移尸,或是索性灭尸?并且那太移尸以后,按一次门铃已是很危险了,怎么竟敢连接两次?这岂不是那人明明知道屋中的老仆已睡,决没有人急急地出来追赶,他绝无被发觉的危险,故而才如此从容不迫吗?还有一层,许志公自己说喊德兴两次,德兴却说只听见一知道里面的曲折,怕自己牵连到这可怕的凶案里去,故而不肯承认。

伊听说笔迹是志公指认的,就反激地说他是凶手。

后来伊记得这纸是伊从前写给许志公的,现在会在傅祥鳞身上发现,更相信志公真是凶手。

可惜伊起先已经否认了,没有勇气再出首承认。

等到我说明了利害,伊才和盘托出。

这一个难关既已打破,别的就迎刃而解。

我料想许志公换去的皮鞋也许还没有灭迹,就赶去搜寻,当真在书箱底里被我搜了出来。

这案子也就到了终点。

不过那最后的一个波澜,不但出我意外,还撩动了我无限的悲感。

这样一个有为的少年竟如此结局,委实太可惜哩!正文 白衣怪更新时间:2008-4-8 11:21:14 本章字数:109887一、古怪的来客人们都说侦探生活是一冒险生活。

是的,这句话我自然承认,不过,据我的经验所得,我的意识中的冒险的定义,也许和一般人的有些差别。

我觉得在侦探生活的冒险之中,往往使人的神经上感受到一种欣羡紧张的特殊刺激。

这是一种神经上微妙的感觉,原不容易用文字的方式表示的。

举些具体的例子吧。

譬如:黑夜中从事侦查,或捕凶时和暴徒格斗;或是有什么狡黠的宵小和我们角智斗胜,用计谋来对抗计谋,处处都觉得凛凛危惧,而神经上同时可以感受到一种兴奋的刺激。

这样的刺激,至少在我个人的主观是很有兴味而足以餍足我的需求的。

我和我的二十多年的老友霍桑从事探案以来,所经的疑危案子,何止二三百起,其中危险的境界,和疑难的局势,不知经历了多少。

例如在那黑地牢事件中,我曾遭到枪击,灰衣人案中,我又受过暴徒的猛袭,几乎丧失我的生命,而所获得的报酬,也即在这一种微妙的刺激。

如果我的冒险的见解也和寻常人一般,那么我早应知难而退,即使我为着服务社会的责任心所驱使,也尽可另寻途径,又何必有时竟放弃了固有的职业——著作生活——而跟着霍桑去干那非职业的冒险勾当呢?这一件案子在我的日记之中,也可算是一件有数的疑案。

那案子迷离曲折,当时我身处其境——事实上我也曾充任主角的一分子——仿佛陷进了五里雾中,几乎连霍桑也无从着手。

并且这里面因着性质的幽秘诡奇,还有一种恐怖的印象,至今还深镌在我的脑中。

不过在这案子的开端,却又似带些儿滑稽意味。

从这滑稽的僵局上观测,谁也料不到那结局会如此严重。

那是七月三日——夏令气候最炎热的一天。

寒暑表上升到九十六度。

清早时红灼的日光,已显露出酷热的威吓,连凤姊姊也躲得影踪全无。

干燥的空气,使人感觉得呼吸的短促,几乎有窒息之势。

我每逢夏天,总在清晨时工作,中午以后便辍笔休息。

可是这一天清晨时既已如此炎热,我的规定的工作,也不能不暂时破例。

我趁这空儿,别了我妻子佩芹,到爱文路去访问霍桑。

想不到这一次寻常的造访,无意中又使我参预了这一件惊人的疑案,同时使我的日记中增添了一种有趣的资料。

我到霍桑寓里的时候,还只七点一刻。

霍桑已从规定的清晨散步回来——这种散步工作,他在二十多年以来,无论寒暑风雨,从来不曾间断过。

我踏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坐在靠窗的那张铺着蔑席的藤椅上。

他上身穿一件细夏布翻领的短袖衬衫,下身穿一条山东土产的府绸西装裤,足上已换上了一双细草织成的拖鞋。

那藤椅的边上,堆了好几本书,堆叠得不十分整齐,藤椅旁的地板上,另有一把蒲扇——关于这蒲扇,他曾发表过一番借此活动肢体的哲学见解的——和一只玻璃杯子,杯子里还有些剩余的牛乳滴,分明他的简单的早餐也已完毕了。

他一瞧见我,突的立起身来。

他的精神饱满的脸上,显出一种热诚的笑容。

他开口和我招呼。

包朗,你两星期不来,竟累我闲了两星期。

你好忍心!我一边把草帽放下,又卸了我的一件白纱布的上褂,一边也笑着答话。

笑话,我难道是制造罪案的人?你空闲没事,怎能抱怨及我?不,我有一种直觉——不,一种迷信。

自从你婚后和我迁居至今,每逢你到我这里来,往往会有奇怪的案子跟着发生。

——你虽然不是制造罪案的人,却可算是一个供给罪案的引子——媒介人。

那么,今天我总要让你失望一次了。

不但我没有带什么案子给你,并且像这样的热天,我可以保证,也不会有人登门请教。

霍桑忽皱着眉头,摸摸他的下颏,重新回到藤椅上去,佝偻着把地板上的一柄蒲扇拿在手中。

他咕着说:这句话再扫兴没有!你岂不知道我是耐不住空闲的?喜动不喜静,虽然是你的素性,但在这样的天气,你的脑子能得暂时休息一下,也未始不是一种调剂啊。

我说完了话,也在那只他斜对面的圈手椅上坐下。

我瞧瞧这办公室中景状,已略略有些变动。

那只靠壁的书桌,已移动了地位,放成折角形。

那窗口里进来的阳光,便从斜侧里射到书桌上面。

桌子面上除了墨缸、笔杆,和始终不空的烟罐烟盆以外,似乎又增加了几个墨渍和纸烟的烧痕。

书桌上的书籍文件,和零碎而没有粘贴的报纸剪条,仍旧堆叠了满桌。

还有几只化验用的玻璃量杯,却和一个插着一丛娇艳欲滴的紫薇花的古钢瓶,乱放在一起,显得十二分不调和。

这量杯分明是他用过以后随便留在桌上,不曾放归原处。

霍桑在探案的时候,他的精密而合理的头脑,衡情察理,处处都能有条不紊,并且他的责任心最富,从不曾有过疏忽失误的行动。

但他的书桌上那种杂乱的状况,在不知他底细的人看见了,也许会疑心他是一个没有秩序没有条理的懒汉。

当我和他同寓的时候,他就有这种倾向。

我不知劝过他几次。

他也承认这习惯的不良,有时也会发动一个狠劲,把书桌整理得清清楚楚,可是不多几天,桌面上又恢复了那种杂乱堆叠的原状。

所以我曾向他说过:你这小小的懒病,终于无药可医了啊!哈!包朗,这里有一节新闻,真值得注意!我立即收摄了目光,回转去瞧他。

我从他的惊呼声上辨昧,以为他在空闲无聊之余,也许在报纸上发现了什么惊奇的案子,足以破除他的烦闷。

可是我的眼光一瞧到他的脸上,却又怀疑我所料的未必竟是事实。

他的右手挥着蒲扇,左手中执着一张报纸,唇角上带着一种有些轻鄙意味的微笑,但绝对没有紧张之色。

我问道:什么?可是有什么凶案?是啊!一件严重的凶案!他顺手把报纸授给我瞧,又将蒲扇的柄,在那靠边的一节新闻上指了一指。

我仍旧满腹疑团。

他的语声尽管严重,但他脸上仍显着矛盾的表示。

我依着他所指的那节新闻瞧去,当真使我失望。

新闻纸上载着东大旅馆中,有一个舞女,被伊的一个熟识的舞客开枪打死。

那凶手姓诸,是个大学毕业生,当场被人捕住,已送交警署。

据他自供,行凶的动机,就因为争风。

我带着疑惑的声音问道:究竟哪一节?可是枪杀舞女的一回事?是!奇了!这样的新闻报纸上天天找得到,真是司空见惯。

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什么?这样的案子,你以为不值得注意?他说了这句,忽而放下了蒲扇,从藤椅上立起来,走到书桌前面,从烟罐中抽出一支纸烟烧着。

我越发诧异。

莫非他当真闲耐不住了,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案子,他也打算去尝试一下?或是他的神经上已发生了什么变征,他的话竟是言不由衷?霍桑深深地吐了一口烟,旋转头来向我说话。

包朗,你的神经委实太麻木了——你想,一个知识阶级而又处于领袖地位的大学生,居然会得跳舞,居然会得跟舞女恋爱,居然会得和人争风,又居然会得开枪打死他的恋人!在我们这个时代,竟有这种种现象,你说不值得注意?我才明白他刚才的警报,原是因着他的牢骚而发作的,我却误会到别方面去。

我因答道:你原来说到教育方面去了。

这确是一种最坏的现象。

现在我们的国家,正在艰难困苦没发可危的时期,而教育界中除了最少数外,大部分都在那享乐、浪漫,和颓废等等的恶势力笼罩之下。

莫怪人家公然说我们的教育已经破产了。

霍桑又冷冷地反问我道:如此,你想这个问题不是有严重注意的价值吗?报纸上几乎天天戴着这种新闻,有些人也许还要加些‘风流香艳’的考语呢!他嘴里喷出了一口散乱的烟雾。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应道:这种现象若不是根本改造,尽足以亡国灭种有余——一我说到这里,忽觉霍桑的身子突的站直,他的头迅速地旋转去,目光瞧着空门。

我也不由的不住口,跟着他的目光瞧去。

室门开了,霍桑的旧仆施桂已走进来,手中执着一张名片,正要通报有客,但那来客已紧跟在施桂的背后,不等霍桑的邀请,早已冒失地跨进了门口。

那来客的模样,很有引人注目的特点、他的年龄似乎在四五十之间,一句却不容易断定,身材五英尺左右,比霍桑低一个头光景。

他面部上有三种特异之点:一副凸片的金丝眼镜,显见他的近视程度很深,罩住了一双狭缝的小眼,镜框上面,有两条黑色稀疏的眉毛。

第二种异点,就是他的高耸的鼻子,尖端上似略略有些钩形。

第三,他的厚赤的嘴唇,骤然间瞧见,也不能不引人注意。

他苍白色的瘦脸上的皱纹,无疑地是被一层雪花膏掩护着,虽然怎样显豁,可是仍掩不过我的眼光。

他的额发也已到了开始秃落的时期,不过他利用了润发油的膏抹,还足以薄薄地遮盖着他的头皮。

他身上穿一件白印度绸长衫,烫得笔挺,背部却已带些变形。

足上一双纱鞋,也是时式的浅圆口。

他进门的时候,那顶重价的巴拿马草帽,本已拿在手中,这时向我们二人微微点了点头,又把手中一块白巾在额角上抹了几抹——不,那动作恰像妇女们扑粉似地按了几按。

接着他重新把帽子戴上了。

哪一位是霍先生?霍桑将施桂交给他的名片瞧了一瞧,也照样微微点一点头,随手把烟尾丢进了烟灰盆。

兄弟就是。

裘先生,请坐。

我早也站了起来,走到霍桑旁边,霍桑便顺手把那名片给我。

那名片上印着裘日升三字,左下角上,还有一行直隶河间的籍贯。

我把那名片翻转来时,另有两行小字现寓上海乔家浜九号;南市电话三O三二O。

我暗忖现在直隶的省名,早已改为河北,他却还是用着这废名片子,未免近于顽固。

霍桑给我介绍道:这位是包朗先生,他是个小说作家,也是我的多年老伴。

那裘日升回过脸来,向我点一点头,我也照样答了一个礼。

我们坐定以后,我见那来客的状态,有些儿瑟缩不安,好似他心中抱着什么重大的疑难问题。

他坐的那只沙发,面积原不算小,但他很节俭似地只坐在椅子的一边,所占的不到三分之一。

他的双眉紧皱,脸上也带着一种恐怖而忧疑的神气。

当施桂送冰水给他的时候,他一接到手,连忙立起身来,把杯子回放在施桂的茶盘中。

他摇着手道:我不喝冷水。

霍桑斜着眼光,很有意地向他瞧了一瞧,答道:那么,请吸一支烟。

施桂还来不及取书桌上的烟罐,来客又第二次摇手拒绝。

对不起,我也不会吸烟。

我总觉得这来客有些古怪,一时又揣摩不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时施桂既已退出,室中忽静寂起来。

霍桑把烟尾丢了,身子凑向前些,正要问他的来意。

他忽抢先发问。

霍先生,你的公费怎样计算?我觉得这一句话不免要使霍桑失望。

他自从探案以来,难得和人家计较酬报,现在案情还没有谈,却先谈这问题,一定要使他感到扫兴。

这料想果真中的。

霍桑的唇角上忽露出一种轻视的微笑,旋转头来向我说话。

包朗,你怎不早给我像书画家一般地定一个润例?我以为你应当把钟点计算,每小时五百元至五千元。

你想这数目不算得怎么贵吧?那裘日升似乎微微一震。

他的两片粗厚的嘴唇,也张得很大,如果用一个胡桃技进去,包管可以通行无阻。

我觉得事情有些弄僵了,我不能不从中转圆。

我因说道:裘先生,霍先生并没有规定的公费,而且也从不计较的。

他给人家侦查案子,完全是为着工作的兴味,和给这不平的社会尽些保障公道的责任,所以大部分的案子都是完全义务,甚至自掏腰包——那裘日升忽改变了先前的面容,接嘴道:唉,若能免费,那真是感激不尽!霍桑也冷冷地插口道:不过我不是一律免费的,譬如你的姨太太跟人跑了,如果叫我侦查,我若肯答应的话,那当然不能不讲一讲代价。

不,不,我并没有姨太太,连大太太都没有;更没跟人逃走的事。

我眼前的事情却是一件——裘日升的话忽而顿住了。

因为这时候霍桑又拿起蒲扇来挥着,他的眼光正瞧着窗口上挂着的白纱帘,显着一种不理不睬的态度,莫怪裘日升的疑迟停顿。

我明知霍桑看见了这来客忘却年龄的半老徐爷式的打扮,显然已有厌憎的表示,那人劈头的一句问句,更加增添了他的不快,因此,他才有这种冷淡的态度。

不过他正苦闲得不耐,这个古怪的来客,说不定怀着什么古怪的事情,要是就此决裂,也未免可惜。

我说道:裘先生,我们不必谈什么废话,你究竟遭遇了什么事情?裘日升便旋过脸来,向我答道:唉,这件事说起了还使我寒凛凛的——这几天我害怕极了。

前天和昨夜里我简直不曾睡着。

我没法可想,才来请教霍先生的。

这几句话稍微发生了些力量。

霍桑冷淡的态度也改变了些。

他旋转头来,虽还不即开口,他的眼光中,却已显露出一种注意的询问神气。

我乘机道:那么,你的事件什么性质?我也不知道。

我只觉得有什么人,或是鬼,或是妖怪,暗中要谋害我。

那真是害怕煞人哪!若使有人一枪把我打死,倒也罢了。

可是这件事诡奇幽秘,使我再也忍受不住。

前天昨天我已害了两天热病。

如果再来一下,我说不定会发痴!我见裘日升的脸上顿时从雪花膏的掩护层里透出了白色,额角上也分泌出一粒粒的冷汗。

他的坐的姿态越发局促不安了,几乎要从椅边上泻下来,仿佛我和霍桑两个人都变做了吃人的妖怪魔鬼,他直逼至此,才现出这种恐怖状态。

这模样也引起了霍桑的同情。

他坐直了些身子,缓缓摇着蒲扇,发出一种比较和婉的声音,请裘日升说明他的经过。

二、半个足印裘日升顿了一顿,又摸出他的那块白巾,在额角和面颊上抹了几抹——这时候的确是抹,已不像先前那么小心翼翼了。

因此他脸上的雪花膏的掩护层,便被破坏,露出了那枯黄而干皱的本色,真像都市中一个晨起时未化装前的中年妇人的脸,瞧上去有些儿凛凛然。

一会儿,他先问道:我觉得这件事的由来已经好久。

霍先生,我可能从头说起?霍桑道:好,你如果认为有关系的,越详细越好。

裘日升点点头,便开始说道:去年的冬天,我家里便发生异象。

我每逢半夜醒来,常听得吁吁的声音,很像是鬼叫,有时楼板上还仿佛有轻微的脚声。

但等到我大声呼叫,仆役们上楼来四面瞧视,却又绝对找不出什么异状。

当时我还以为我们现在住的旧式屋子,因着门窗间的隙缝不密,受了风吹,也许会发生这种可怕的怪声。

可是后来我经过了一度改造门窗,一切隙缝完全塞没,但我的梦魂仍旧不能安宁。

我这才觉得害怕起来。

我的内兄便提议这旧屋子不很吉利,特地到三茅观去,请了那海玄法师来净一净宅。

霍桑忽停了蒲扇,冷冷地接嘴道:这确是正当的办法!海玄法师当然可以把鬼捉住!是吗?他的语声中充满着刺耳的讥讽意味。

他的科学化的头脑,自然绝对容不下这种无意识的迷信。

不料裘日升的答语,更使霍桑感到扫兴。

他道:果然有些效验。

我家里安静了两个多月的光景,一些没有异状。

霍桑的脸又沉下了,鼻子里哼了一哼。

乱挥着手中的蒲扇。

既然如此,你现在何不再去找海玄法师?你若以为我也有什么捉鬼降妖的法力,那你要大大地失望啦!裘日升摇头道:不,不,现在已不像是鬼的问题了。

霍先生,我告诉你,第二次我本又请过那老法师,却已没有灵验。

到了最近的一次,更不像是妖魔鬼怪作祟了,所以我想到了先生。

我在报纸上常常见到先生的大名,无论怎样奇奇怪怪的事情,一经先生的神眼——不,不!你弄错啦!你瞧,我只有两只眼睛——和你跟其他寻常人一般的两只眼睛,绝对没有神眼。

他略顿一顿,又说:不过你说的第二件事,竟会使海玄法师也失去了灵验,这倒有些奇怪。

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裘日升低头想了一想,方才答道:日期我已记不清楚了,但记得在清明节以后。

有一天夜里,我又听得客堂的地板上有脚步声音。

那是个雨夜,时间已在半夜光景,屋中人们都睡静了,只有外面飕飕飕的风声,使我的毛发都坚了起来。

我起先以为误听、可是过了一会,不但那步声继续走动,并且那多年的地板,也发出一些儿吱咯吱咯的声音。

我就大喊一声,急忙把我的头钻进被窝里去。

裘日升的声音状态,虽显得十二分惊骇,但霍桑对此依然毫无反应,眼光中只含着一种有趣的神气,却绝不觉得严重。

他淡淡地问道:唉,以后怎样呢?约摸五分钟以后,我家的老仆方林生和我的女儿玲凤都慌忙地赶上楼来。

原来我的呼叫,惊醒了对面房中的紫珊,他也跟着呼叫,因此才把楼下的人唤醒了。

但他们开了电灯,并不见什么异象。

我起来开了房门,客堂楼上安静如常,也找不出什么。

但因这一吓,竟使我接连发了三个寒热!你自然又要去请教海玄法师啦。

是不是?正是,这一次仍是紫珊提议的——霍桑的眼光闪了一闪,似乎触动了什么。

不是你说的那个住在你对面房中的紫珊吗?——他是谁?是我的内兄吴紫珊。

起先我们一块儿住在北京,三年前我内人故后,我改了皮货的旧业,和我哥哥一块儿到上海来经营标金,紫珊也跟我们住在一起。

他至今还住在我的家里。

他大概已没有机会迁出去的了。

霍桑把身子凑向前些,似越觉得这句话的近乎蹊跷。

他问道:这句话有什么意思?你的内兄为什么不会有迁出去的机会?裘日升答道:他患了风瘫病,自从去年十月上床以后,手足都不能动弹,至今仍不动不变,没有一些希望,我当然要供养他终身哩。

霍桑搁起了右膝,缓缓点了点头,扇子仍缓缓摇动,眼光也凝视在来客的脸上。

原来如此,你两次请海玄法师,都是他提议的吗?正是。

我已说过,第一次很有效验,我果真安静了几个月。

第二次不但无效,却反而弄坏了些。

因为我自从听得了地板吱咯吱咯的声音以后,又请那海玄法师净宅。

不料隔了三天,那妖怪又发现了!裘日升说到这里,两只手好像没处安放,不住地牵动着,额角上的冷汗越多,一双近视的小眼,瞳子也呆定了不动。

霍桑却仍带着滑稽的笑容,向我点了点头,说道:包朗,你今天的造访,竟带引了一件多么有趣的案子给我!这真是值得纪念的!他又回转去瞧那来客,继续道:裘先生,这里没有女客,你尽可把草帽除掉,也许可以凉快些儿。

你瞧,我的额发不是和你一般地秃去了大半了吗?霍桑果真已猜透了他的心思。

他进入屋子以后仍带着草帽,并不是不懂礼节,实在是有着苦衷的,目的是要掩蔽他的秃发。

因为他把那顶巴拿马草帽勉强除下来时,他的动作和脸色确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霍桑问道:你且说下去。

那妖怪究竟怎样发作?袭日升索性把那块近乎湿透的纱巾,重重地在脸上抹了一周。

他答道:这一次更可怕了!我还记得发作的时候,恰在半夜十二点钟。

我做了一个恶梦,突然惊醒,满身都是冷汗。

我走一定神,全屋中都寂静无声,恰听得床面前桌上的那只瓷钟打十二点钟。

我因着梦境的恐怖,一时再睡不着,坐起来挂了帐子。

明净的月色,从厢房的东窗口里透进来,房间里照得很亮。

在沉静之中忽又有吱咯一声。

哎哟!我浑身一凛,汗毛都竖了起来!我起先还自己壮胆,认为我自己心虚听错了,可是接着第二次的响声又起。

那时我真恐怖极了!我的咽喉间好似筑了一个坝,一时竟喊叫不出。

再等一会,更有一种骇人的景象。

原来我因着去年冬天听得了吁吁之声,曾把那屋子一度修建,都改换了新式的窗门。

那时我明明瞧见我卧室的洋门上的门纽,竟缓缓地转动起来了!霍桑仍保持着寻常的镇静状态,脸上那种有趣的神气还没有完全消灭。

我有些怀疑。

他这种模样,是不是要借此震慑来客的惊恐?或是他认为这故事的本身,只有滑稽成分而绝没有重视的必要?至于我的精神,却因着那来客的暗示,确已不期然而然地逐渐紧张起来。

霍桑挥着扇子,安闲地说道:据我料想,你那一次的结果,还不脱那老调——你当时一定曾呼喊过,楼下的人又都赶上楼来,结果却仍旧没有什么。

对不对?裘日升吞吐着答道:是的,不,不。

这一次并不像前次那么空虚,这明明是一件实事!实事?可是说除了那吱咯吱咯的声音以外,还瞧见那门或动过?正是,我的确瞧见那门钮转动。

那时候你卧室中的电灯,难道已开亮了吗?这却没有,但月光从东窗口进来,照得通明。

我实在瞧得清清楚楚。

霍桑放下了蒲扇,把腰挺了一挺,笑嘻嘻地瞧着来客,不再说话。

裘日升忽提高了声音,说道:霍先生,你不要误会。

你可是以为这完全是我自己的心虚吗?我还有确确切切的证据呢?霍桑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虽是因着这句话转动了一下,但他发问时的声浪,仍旧设有严重的意味。

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裘日升道:当夜里大家找寻了一会,毫无头绪,前门后门也闩得好好的,绝对不像有什么偷儿进来。

当时我的岳母和玲凤,仍都说我的眼睛花了,才有那门或转动的幻想;又说我也许身弱耳鸣,才幻出吱咯吱咯的怪声。

可是这声音紫珊也同样听得的。

不但如此,第二天早晨,我曾在那两块略略有些松动的楼板上,发现了一个——唉,半个足印!霍桑脸上轻蔑的笑容,又一度显露。

他顺着裘日升的口气说道:半个足印?正是,半个赤足的足形,那五个足趾,我已瞧得清清楚楚。

但我家里男男女女,即使是佣仆们,却都没有一个赤足的啊!这几句话才把霍桑脸上的笑容完全扑灭。

他又把身子偻向前些,他的右手支着下颔,肘骨却抵在他的膝盖上面。

当真?自然真的。

我还记得那一只是右足的足印,一个大趾和四个小趾,排列得非常清楚,不过足跟部分却已模糊,也许已被别人的鞋子践踏过了,或者是那人仰着足尖走的。

霍桑的注意力已表示出显著的进步、他的眼睛中不但消逝了轻意的神气,并且灼灼露出异光。

我也暗暗欢喜。

因为在我的意中,这裘日升带来的故事,诡秘动人,确有值得注意的价值。

但霍桑似乎因着裘日升说出了妖怪和海玄法师的一类活儿,便抱着成见,认做这件事太玄虚滑稽,始终抱着轻描淡写的冷淡态度。

现在他既有这种注意的表示,可见他的好奇心已逐渐引动。

如果这里面真有奥妙的内幕,那末,我的日记中也不愁不添上一页好资料。

霍桑问道:那是一个男子的足印,还是女子的足印?这一点虽然还不能说定。

因为那足印不是完全的,长短也不知道。

但从分开的足处看来,大概是男子的足印。

现在天然足的女子。

足趾也同样分开的。

裘日升低倒了头,自言自语地作疑迟声道:我想不会是伊的足印……霍桑截住地道:你所说的‘伊’,是谁?我家里只有三个女子;一个是我岳母,一个是老妈子赵妈,他们都是缠足的;只有玲凤是天然足。

但我瞧见的足印,不像是伊的——不,不会是伊的。

玲凤是你的女公子吗?伊几岁了?今年十八岁。

伊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

内人生前,因着并无生育,便把我们一家邻居的女儿认做了螟岭女。

那邻居姓王,本来是开豆腐店的,后来伊的父母都故世了,内人便把伊领了进来,算做女儿。

那时伊还只九岁,我们给伊上学读书,伊倒也聪敏伶俐,现在伊已读完了师范二年级。

霍桑点一点头,又问道:你家里一共有多少人?裘日升道:一共主仆六人:我的岳母,我的内兄吴紫珊,和我的义女玲凤,还有两个仆人,一个是老妈子赵妈,一个是我们的老仆方林生。

我还有一个侄儿,名叫海峰。

他是先兄的儿子,至今还留在北方读书,去年只有年假时曾在我家裹住过。

霍桑沉着目光,在那条宁波出品的织回文线的地席上凝视了一会,又抬头问话。

好,你再说下去,以后又怎么样?裘日升道:我自从发现了足印以后,才知道这不像是鬼的问题了。

鬼当然不会留足印的啊,我疑惑家中也许有什么人要阴谋害我,所以便打算去报告警察。

但这计划到底没有实行。

因为我的内兄紫珊和我的外甥梁寿康都不赞成。

他们以为这里的警察老爷轻易惊动不得。

就是寻常的盗案,案子未破,动不动先要破钞,反而受他们的麻烦。

像这样空虚无凭的事情,如果去请教他们,更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所以我们商议的结果,就叫寿康搬到客堂楼上来暂住,以防再有什么变端发生。

那末,再有没有别的变端?裘日升又像摇头又像点头地把头侧动了一下。

从寿康进我家以后,果真又安静了两个多月。

现在寿康还住在你家里吗?不,寿康在福华纱厂里办事,平日本是住在厂的。

他在客堂楼上陪了我一个星期,因着那纱厂经理要叫他照管厂屋,所以重新又迁回厂里去。

但他迁出去后,我家里倒也平安无事,除了我偶然在睡梦中受些惊吓以外,不再听得有什么异声怪响。

可是,——可是——他的声调又颤动,脸色又苍白了。

到了三天以前,那妖怪忽而又发现了!三、白色怪物我又暗暗地担忧了。

因为霍桑的兴趣刚才已引起些深恐又因着妖怪二字恢复他的轻意状态。

可是这一次并不如我所料,他仍注视着裘日升,他的注意的神气并不因此减低。

他着意地问道:那妖怪又出现了?这一次谅来比以前更猖獗些吧?裘日升连连点头道:对啊!对啊!……那是大前天——六月三十日。

夜里的天气既热,我睡得很迟。

我先在东厢房楼上那只靠窗的长椅上躺了一会,到了十一点钟光景,有些倦了,恐怕在窗口受凉,便从藤椅上回到床上去睡。

我睡时没有把帐子放下,身上也只盖了一条薄薄的线毯。

我本是面向里床的,睡了一会,偶然翻身,忽觉床前一团光明,使我的眼睛一亮。

我定睛一瞧,有一个白色的怪物站近我的床前!这一吓几乎使我丧失了三魂六魄!哎哟!先生!我——一我—一裘日升的声浪哽住了,厚厚的嘴唇颤动了,他的面色也变得像烧过的纸所。

他的内心中的恐怖,不知已到怎样地步。

霍桑的脸色沉着,保持着暂时的静默。

他放了支撑下颔的右手,身子坐直了些,又伸手把藤椅旁边的那把蒲扇取起,一边缓缓摇着,一边缓声问话。

裘先生,你且定一定神。

这个怪物究竟是怎样的形状?譬如方的,还是圆的,大的,还是小的。

裘日升又把那块湿淋淋的白巾,在他的面颊、额角,和头颈里用力乱抹了一阵,方才颤声地答话。

那是一个浑身白色的人!人?一个人?一个人形。

怎样高低?裘日升疑迟了一下。

很难说,似乎不很高大。

你可曾瞧见那人的脸?我——一我瞧见的。

是男,是女?男!认识他吗?我——一唉!……霍桑的神经分明也紧张了。

他又丢了蒲扇,两只手都撑住膝盖,身子更向前偻着。

他催迫道:怎么样?你尽放胆地说。

你究竟认识他吗?裘日升仍期期艾艾地答道:我——我——认识的。

那末,是谁?他——他——他是我的哥哥日辉。

——但他已在去年六月里患伤寒病死了。

霍桑忽把两手一挺,从藤椅上立起身来。

他沉着目光走到书桌前面,从白金龙的纸烟罐里抽取了一支纸烟,又缓缓擦着火柴,把纸烟烧着。

他旋转身来,把身子靠住了书桌的边,向来客沉静地瞧着。

我也取起玻璃杯来喝了一口冰水,室中便完全静寂。

一会,霍桑又缓缓问道:这真是奇怪了,以后又怎么样呢?裘日升答道:我当时吃了一惊,呼叫不出,除了把线毯蒙住了头,再不能有什么动作。

过了一会,我探出头来重新向外床瞧瞧,却依旧黑漆漆的,瞧不见什么。

这时我才扳亮了电灯呼叫起来。

除了那不能动弹的紫珊,和那一睡下去便像死一般的赵妈以外,其余的人都赶上楼来。

说也奇怪,他们不但找不到什么,连我的房门也照样锁着。

霍桑沉默不答,只顾吐吸纸烟。

我不禁插嘴道:我想你是眼花瞧错的吧?裘日升忽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张大了一双小眼瞧着我,又努力把他的头左右摇动。

包先生,决不,决不!这一次我还有更确切的证据。

我现在带在这里。

他很郑重地伸手到衣袋里去,摸出一个长方的纸包。

我也站了起来,走到裘日升的面前,瞧他把纸包急急地打开。

他的手指都瑟瑟颤动。

那纸包裹面有一只双钱牌的火柴盒子。

他又把匣子推开,里面只有一根烧焦的火柴,那焦梗并没有断,约有三分之一还没有燃烧。

裘日升说道。

霍先生,这火柴就是在我卧室中的镜台上发现的。

霍桑把火柴匣轻轻接过,衔着纸烟走到窗口,细细地瞧了一瞧。

他喃喃自语道:是一种药水梗的火柴,火柴埂上浸过硫酸镁溶液,所以虽经燃烧,焦梗也不致中断。

我接嘴道:这种特别的药水梗火柴,市上确有发售。

这是一种瑞典出品风牌火柴。

霍桑点了点头,又回头问裘日升道。

你说这一根火柴在你卧室中的镜台上面发现的。

是吗?正是,霍先生,你知道我是不吸烟的。

卧房中绝对找不出一根火柴。

你想这火柴是从哪里来的呀。

霍桑吐了一口烟。

沉吟道:会不会有什么吸烟的人,偶然遗留在那里的?裘日升连连摇头道:决不会的。

我生平有一种洁癖,卧房中不容任何人进去。

除了那赵妈每天早晨给我打扫以外,绝对没有人进去。

但赵妈也不吸烟的。

霍桑凝视着来客的脸,又静静地问道:你再想想,难道当真没有别的人进你卧房里去过?裘日升的眼光无意中和霍桑眼睛接触了一下,接着又自动地移注到地席上面去,又像思索,又像避去霍桑的视线。

他道:我的外甥寿康有时也到我卧室中会闲谈。

但这火柴决不是他的东西。

请先生不要误会。

你的外甥也不吸纸烟的吗?‘他虽是吸烟的,但他有一个怀中打火机,从来不用火柴,并且即使他用了火柴吸烟,也决不会把这火柴梗留在我的红木桌子上面。

我曾细细地瞧过,桌面上已留着一个淡淡的烧痕。

况且三十那天,他并没有来过。

事前你不曾见过桌子上有这一枚火柴梗的确不曾。

那是完全没有疑惑的。

但在事发以后,你不是说有好多人进你的卧室里去吗?虽然,但这火柴的发现,还在他们进卧室以前。

我不是说过我因着一段火光,才瞧见那怪物的吗?等我开亮了电灯,我的岳母们赶上楼来敲我的房门,我披了衣服开了镜台抽屉,拿房门的钥匙,才发现台面上有这枚火柴。

霍桑缓缓地把火柴匣子推上。

又问道:那末,这火柴匣子你从哪里得来?裘日升道:那是我向赵妈讨的。

霍桑把火柴匣子放在书桌的中央,又丢了烟尾,背负着手。

从窗口踱起,踱到办公室尽端的一只长椅面前,接着又回转身来。

裘日升仍呆睁睁地站着。

他的目光跟着霍桑的身于,也在室中浏来浏去。

室中便形成一片难堪的静默。

我既不便插嘴,只索走到书桌面前,取了一支纸烟默默地吸着。

霍桑踱了一会,又站住了问话:这事情发生过以后,你有什么举动?裘日升答道:我们在楼上楼下四处找寻过一会,毫无异象,也没有遗失什么。

但我当夜里就害了热病,一连躺了两天,直到今天早晨,热度方才退尽。

我觉得这种可怕的情形,再受不住了,因此才来恳求先生。

霍先生,你想这究竟是人,是鬼,还是妖怪?若说是鬼,怎样会留这一枚火柴?若说是人,房门好好地锁着,怎么能自由进出?如果是妖怪的话,那末——霍桑忙摇了摇手,阻止道:且住。

你的卧房中有几扇门可通?只有一扇通客堂楼的房门。

北首靠楼梯一头,虽也有一扇小门,但用钉钉住,堵塞着不通。

有几个窗口?我的卧房是次间连厢房的,厢房中朝西有四扇窗,下面就是天井,朝东一面有两个窗口,一个在厢房中,一个在次间中的镜台旁边。

这朝东两个窗口,每一个都有两扇窗,窗外面是我们邻居江姓的一个园子。

那夜里有几扇窗开着呢?裘日升道:我记得很清楚。

那镜台旁边的东窗关着,厢房中的东窗和西窗完全开着。

但窗口离江姓的花园一丈多高,决没有人能够从东窗口出进。

我暗忖这问题的确不容易解释。

据裘日升所说,这枚火柴的来由果然奇怪。

若说这火柴是有人偶然遗留的,那也决不会把燃烧的火柴放在红木桌子上面;可见这东西很像是有人在匆忙之间留下,故而顾不到桌子的烧坏与否。

这样,可见当真有一个人进过他卧室里去。

但房门既然锁着,那人又怎样进去?并且在一刹那间,人影不见,房门却依旧锁着,想起来岂不奇怪了,在现在科学昌明的时代,若说果真有什么超乎物理现象的妖魔出现,岂不叫人笑掉牙齿?那末,这内幕中究竟有什么秘密?莫非当真有神话式的一跃丈余的人物,能从窗口里出进吗?霍桑又烧着了一支烟,重新靠在书桌边上,向裘日升说话:裘先生,你所说的事情果真非常诡秘,很值得我们的注意。

现在我很愿意给你侦查这件事的底蕴,公费不公费的问题,你可不必挂在心上。

第一着,你须信任我说的话。

这里面一定有一个‘人’在暗中作弄。

你须确信决没有鬼,更没有什么妖怪。

你能相信我的话吗?裘日升仿佛得到了绝大的安慰,惊恐失血的脸上居然露出一些笑容。

唉,霍先生,我相信,我相信。

只要你能替我彻查真相,我真感激不尽。

我也觉得这一定是‘人’的问题。

但那个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目的?他凭着什么法术,竟能这样子来去无踪?这种种我实在猜想不出。

因为自从这些怪事发生以来,我家里绝没有遗失什么,可见不是图财盗窃。

霍先生,你以为对不对?霍桑连续吐吸了几口烟,答道:这些问题一时候还不容易解答。

照眼前你说的情形看来,你果然没有损失什么,好像不是图财,但你所见的怪状,也许只是一种发端,内幕中有什么目的,此刻自然无从窥见,自然也不容易猜度。

至于这个‘人’是谁的问题,我想等我到你家里去瞧一瞧以后,也许就可以找出些端倪。

霍先生,你想这怪物是我家里的人作弄的吗?这个自然还难说。

不过我很愿意和你家里的人一个个会谈一下,并且我还想瞧瞧你的屋子的结构。

裘日升忙应道:霍先生,我可以说给你听。

这是一宅旧式屋子,共有三进。

前门在乔家浜,后门通乔家栅的小弄。

前两进我租给一家姓徐的租户;第三进我自己住。

除了有特别的事情,我们总是从小弄中的后门出进。

所以我所住的一进,平日是和前面两进隔绝的。

这房子想必是你的产业。

但我想不见得是你的祖产吗?当真不是。

我购买这宅屋子,还不到一年。

起先我们从北方来时,本住在城外市中心的,后来先兄故了,我因着怕烦,才迁到城里去。

霍桑点点头道:好,你说下去。

在这第三进屋子里,你们的卧室怎样分配的?裘日升道:那前面两进都是五开间的。

我们所住的一进最小,三开间两厢房。

楼上一层,我的卧室占据了东面的厢房和次间,那西面的厢房和次间是紫珊的卧室。

其实紫珊的卧室,只在次间之中。

那西厢房中却堆积着些衣橱箱笼和别的笨重的家具。

楼上的中间是一个小憩座。

楼下一层,中间是客堂,西面的次间是我岳母的卧室。

我女儿玲凤,就住在西厢房中。

这两个卧室中间并不分隔。

至于东面的厢房和次间,却分隔为二:这厢房做了我的书室,那次间却是一个客房。

除了我侄儿海峰从北方放假回来,或别的亲友们暂住居以外,这客房平日是关闭的。

霍先生,这就是屋子的大概情形,你明白了吗?霍桑用右手执着纸烟,旋转身子,凑到书桌上的烟灰盆中,弹去了烟灰。

他应道:大致已明白了。

还有你的一男一女的仆人,住在什么地方?那老妈子赵妈,就住在我岳母的卧室中。

因为伊老人家有时要水要茶,呼唤便些。

还有那老仆林生,住在后面的披屋里。

我们有三间披屋,除了林生占去一间以外,还有两间是柴房和灶间。

我们的后门就在灶间里面。

你们家里现在只有这几个人吗?起先我们还有一个小使女,名叫小梅,还只十四岁,专任服侍紫珊的。

后来觉得伊的手脚不干净,喜欢偷东摸西,我岳母将伊辞掉,至今还没有相当的人替代。

霍桑的眼光又动了一动,又吐了一口烟:这使女已辞掉了多少时候?约有三个星期多些,不到一个月。

你在什么时候雇用伊的?在去年九月里迁进这屋子去时,和赵妈一块儿雇用的。

只有那老头儿林生是从北方跟我们来的。

霍桑点了点头,又把那烟尾熄灭了,转身丢在灰盆之中。

他又道:够了,够了。

今天下午我打算到你府上去,和你家里的几个人谈一谈。

方便吗?裘日升想了一想,说道:你可要见见我的家里的每一个人?那末,你最好在黄昏时来。

因为今天下午,玲凤的学校里行毕业礼,伊要去参加,日间不在家的。

霍桑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晚上似乎不很方便。

裘日升忙接嘴道:那末,你索性明天来。

今天玲凤校中已放暑假,明天伊不到校了。

好,我准备明天上午造访。

这火柴焦梗暂时留在这里。

你现在可再坐坐,喝一杯热茶,定一定神回去。

霍桑走到门口招呼施桂备茶。

那裘日升果真又坐了下来。

这时他神态上已比先前安适得多,坐的姿势也自然了些。

我也重新坐下,把背心靠着椅背。

霍桑却站在窗口,似在那里欣赏那充满着热力的朝阳。

一会儿,施桂已送茶进来,又带了一盆面水、这一定是出于霍桑的额外吩咐。

因为那来客的脸上汗液既多,雪花膏又不曾全部抹尽,形成了一个特别的花脸。

他的那块纱巾也已失了效用,实在不能不彻底地洗一洗了。

数分钟后,裘日升已洗过了脸,又忙着戴上草帽,似乎他是用惯雪花膏的,这时他脸上既失却了掩护之物,便赶紧借草帽来遮盖。

他立起来准备辞别,霍桑忽又发出一句重要的问句。

他道:裘先生,大前天三十夜里,你楼下东次间的客房中可曾住什么客人?裘日升站住了,抬起他的近视眼睛,钉住霍桑脸上。

当真有一个朋友住过的。

霍先生,你怎么会问到这层?霍桑垂着目光答道:没有什么,我随便问问。

这朋友是谁?他姓伍,名叫荫如,是我们北方的同业。

因为先父在世时本来贩皮货的,荫如这一次到南边来,也为着商业事情。

他在我家里耽搁了两天,直到七月一日的早晨才去。

‘这个人可常到南边来的?不,难得的。

我记得今年春天他来过一次,也曾在我家里耽搁过几天。

是不是在清明以后的那个当地?裘日升瞧着霍桑,摇头道:霍先生,你可是疑心上一次我瞧见门钮转动的那夜,他也住在我家里吗?……不,不,那时候他并不住在我家里。

不过我记得那一夜我外甥寿康恰巧住在下面。

因为那天夜里寿康在我家里吃夜饭,喝了些酒,不曾回厂去睡。

我在事发以后也曾和他商量过,所以记得很清楚。

霍桑点了点头,答道:好,你现在安心些回去吧,别的事我明天到府上来再说。

裘日升忽又疑迟着道:霍先生,你想这件事究竟有什么目的?我的性命会不会有危险?霍桑不假思索地摇摇头,答道:你放心,我敢说决不会如此。

不过你也应当振作些。

我再告诉你,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鬼只在你的心里。

你切不可自己心虚,造成无意识的恐怖。

裘日升听了这话,连连点着头,精神上果真越发振作了些。

他深深鞠了一个躬,便走出室去。

霍桑送到门口,拖着拖鞋慢吞吞回身进来。

我正要向他问话,霍桑忽站住了向外面倾听的样子,接着他的嘴唇又嘻了一嘻。

他似喃喃地说道:唉,他还在那里和黄包车夫计较车钱呢。

他委实‘太’节俭啦。

四、意外的变动来客去了以后,我和霍桑恢复了我们的原来的座位。

霍桑先喝了两口冰水,又烧着了裘日升来后的第三支纸烟。

我准备先和他讨论这小小的疑问。

霍桑忽先自暗暗地咕着。

唉!他委实太节俭了——节俭得太过分些哩。

我乘势纠正他道:霍桑,这句话你已说了两遍哩。

我觉得这‘节俭’二字,用得不很适当。

你应当换上‘吝啬’二字才称。

不错,不过这个人在某种地方却是绝对不吝啬的——我猜想这一出把戏的来由,也许就是从他这种脾气上引出来的。

我急忙问道:你已推测到这事的原因了吗?霍桑呼了两口烟,一边摇着蒲扇,烟雾便弥漫满室,一边发出一种很有把握似的声调向我答话。

据我观察,这个人有几种特点:第一,他明明是很有钱的,可是生性却很吝啬。

有钱而很吝啬,那就是招怨的主因。

我点头道:这话确近情理。

你想有人因着他吝啬的缘故,就在暗中作弄他吗?这是一种可能的解释。

还有第二种——唉,包朗,我且试试你的眼力,你从他的状态上观察,他是一个怎样的人物?我想了一想,答道:他还有些虚骄的架子。

他对人虽然吝啬,但他的衣饰却又故意时髦。

我还见他长衫里面的胸口上,隐隐透露出一条很粗的金表链,和两个金铸的表垂。

霍桑点头道:正是。

不过他的装束除了架子以外,还有别的副作用。

他真是一个色鬼!我也有这样的感想。

他的修饰确已和他的年龄不很相称。

霍桑忽似提起了精神。

他的那一把借以活动手肢的蒲扇,也停止了摇动,他的声浪也提高了些。

有一点竟出我的意料。

我以为他总左拥右抱地有着几个娇妻美妾。

可是他连妻子死了都没有续弦。

但是他的粗厚的嘴唇,失光的眼睛,弯形的背脊,丑怖的化装,还有忌冷怕寒的那种习惯,都告诉我他是一个性欲很厉害的色鬼。

可是他却没有一个妻子。

这种矛盾的现象,你可能解释得出?我摇了摇头,默默吸着烟,不即回答。

霍桑忽自动地解释道:这现象也是发生于吝啬二字。

我仍默然不答,但我心中的怀疑,早已从我的眼中表示出来。

霍桑又说道:你还不明白?现时代尽多这样精于经济的男子。

在现社会中,供养一个漂亮的所谓摩登妻子,当然不是一个精通算盘的吝啬人忍受得住的,可是性的问题,总得解决,他自然会利用别的方式。

所以这班抱着极端自私观念的‘经济人’,便以为乐得不娶妻子而反可以恣纵自由些地。

我敢说这位裘老先生,也许就是抱着这样的观念的一个代表。

不过这种别开生面的节俭方法,实际不但不经济,而且是很危险的。

他的奇怪的遭遇,或者就起因在这一点上,那是有充分可能性的。

我又忖度一下:不错,这一着当真也可能的。

但除此以外,你想可还有别的缘因?也许还有。

不过我们现在既然还不知道他们的底蕴,当然不能够凭空推测。

那末,你想那个作弄他的人,究竟是他家里的人呢?还是——霍桑忽又放了蒲扇,把身子从藤椅上仰了起来。

这个当然更难说了。

我们总括他所遇的怪事,前后共有三次。

除了第一次也许是他的心理作祟以外,那第二次的足印和第三次的火柴和白色人形,都是有物质的证明的,不能不认为事实。

但第二第三两次发作时,他家中都有外客——前一次是他的外甥梁寿康,后一次是他的朋友伍荫如。

这一点不能不加注意。

所以这问题我在和他家里的人会面以前不能信口乱说。

你姑且猜测一下,也许可以料到。

霍桑忽坐直了,眼睛凝注在我的脸上。

他道:包朗,你不会像那些迷信的人一般,把我当作有‘天眼通’或阴阳妙算‘的仙人看待吧!我默然不答,低头吸了一会烟,心中自念,这件事的确不像是这样简单的,若但凭裘日升的一面之词,便贸然下断,果真有些危险。

可是我对于所怀的疑团,仍禁不住有一种提早解释的企图。

我又问道:你刚才保证他不会有意外的危险。

这句话可是只为着要安慰他?或是你确已有了把握?霍桑喷出了一缕细长的烟,答道:那是我根据着已往的事实而说的。

你想如果有什么人抱着行凶的恶意,要伤害他的性命,那末,尽可以干脆地下手,何必这样子一次两次地鬼鬼祟祟?更何必延长这许多时间?我对于这个解释也觉得满意,因此又引起我的另一个问句。

那作弄的人竟能在锁闭的门里自由出入,究竟也觉得奇怪。

我们既不相信隐身法的神话,你想那人会有什么神秘的技巧?霍桑忽然从藤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书桌旁边,把烟尾丢了,又举起了两臂伸一伸腰。

包朗,你且耐一耐吧。

我在实地观察那屋子的结构,和门上的锁键以前,当然也不能回答。

你如果有兴,明天你不妨再破费半天功夫,跟我一块儿去瞧瞧。

一阵子琅琅的电话铃声,打断了霍桑的话。

霍桑赶着去接,约摸三分钟后,他又回过来笑嘻嘻地向我说话。

包朗,你已听得了吧。

汪银林请我到半凇园去吃中饭。

他说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要和我商量。

你既然抛弃了半天的笔墨,不如一同去疏散一下。

那里有好几枝近水的杨柳,很有些诗情画意。

我们到那浓密的柳荫底下去吃一顿饭,也可以算做‘聊以解嘲’的避暑呢。

霍桑的邀请,我自然是无条件接受的。

一小时后,我已做了汪银林的不速之客。

汪银林是湘沪警署的侦探部长。

他这个位子,已担任了十二三年,经历的案子既多,在社会上很有些声誉。

他的短阔的身材,肥胖而带些方形的脸儿,除了嘴唇上添加了一撮黑须以外,还是像十多年前我们和他初见时一个模样。

有几个熟悉的朋友们常向他取笑:你的肥胖的脸儿怎么始终不会消灭?这可见你探案时不曾用过脑力,而用脑的却是另有其人啊。

这所说的另有其人当然是指霍桑。

不过我说一句平心的话,汪银林探案时的认真和负责,在同辈中确也少见。

他自从和霍桑交识以来,不但把素来的习气减少了许多,就是在观察和思想方面,也有不少进步。

所以若说他完全不用脑力,那未免太挖苦他了。

我这个见解。

在这一天我们在柳荫底下进餐的时候,就得到了一个明证。

他和霍桑所讨论的,是关于某银行的一件假支票案。

经过了一番谈话,霍桑指示了几点,便说起我们早晨的事情。

霍桑的目的,要想问问银林那旧屋的历史。

汪银林果然知道。

据说这屋子很大,年代又古,旧主人姓朱,在前清做过什么知府。

不过那姓朱的子孙不很争气,专在嫖赌两字上用功,所以不上几年,便将那也许从刮‘剥’上得来的祖产终于出让了人。

因此,汪银林发生一种新的见解。

他以为这屋子的建筑既古,也许这旧屋里有什么秘藏。

这秘藏是有人知道的,或是偶然给人发现了这个秘密,便利用着鬼怪的迷信,目的在使新主人恐惧迁避,以便实施他或他们的掘藏的企图。

这见解虽觉近于玄虚,但也就不能说汪银林绝对地不用他的脑子了。

我们在半凇园中足足消磨了八个多钟头。

在我们的谈话结束以后,霍桑又发起划艇的游戏。

我和银林也从兴赞同,结果大家都出了一身汗——汪银林更其是满身淋漓——预备回家去洗澡。

因为霍桑是天性好动的,如果有可以活动的机会——无论脑力的活动或体力的活动——他都不肯放过。

他常说现在是竞争剧烈的时代,一切的环境,都不能不利用动来应付。

我们数千年来的安闲宁静生活方式,虽然也有它的优点,但因着时代的演进,欧洲文明的引渡,这一种生活方式已不能够适应。

所以霍桑常有一种大声疾呼似的警语:我们不能再好整以暇地袖手安坐了,应当大动将动地急起直追!否则在这斗争剧烈的时代,我们的民族,会有淘汰灭亡的危险哪!傍晚时我和霍桑在半泄园门口分别的时候,约定下一天早晨九点钟我到他寓里去,会同了到乔家焕裘家去调查。

不料这预约并没有实践。

原来经过了一宵之隔,这案子已发生了意外的变动,霍桑的推想也出乎意料地完全失败了。

七月四日清晨七点钟,我刚才起来,漱洗完毕,正在打领结的当儿,忽听得楼下的客室中,隐隐有一阵电铃声音,分明有电话来了。

我的佩芹已比我先下楼去,这时我听得伊的接电话声音,不一会,伊走到楼梯脚下,告诉我那电话是霍桑打来的,有要紧话和我接谈。

我心中一愣,便慌忙赶下楼来,心中也早料到那裘家的怪事一定又有了新的发展,说不定那个妖怪上夜里又出现过一次。

却不料那电话的报告,竟出乎我意外地严重。

霍桑电话中的第一句话,便使我呆了一呆。

他道:包朗,昨天的事发生了意外的变端哩。

裘日升已被人谋杀了!我惊骇道:唉!这却想不到!你昨天不是还保证他——霍桑忙剪住我道:是的,是的。

我错了!我已完全失败了!他的被害,我在道德上的确应负责任。

但这时候情势很急,你且暂缓责备我吧。

我急忙辩道: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责备你,我只是问问——霍桑又截阻我道:好啦,你问的话多哩。

现在你如果已准备舒齐,不妨就近一直往乔家汲,不必再绕道到我家里来。

汪银林已在那边等待,我也立刻就到。

电话挂断了。

我重新奔回楼去,凭着兵士们闻号声集队的动作,在三分钟内,已扣好领带,穿上皮鞋,全身装束完毕。

我和佩芹说明了一声,匆匆出门,跳上一辆黄包车,向乔家洪进发。

我坐在车中寻念,这案子如此变化,的确出乎所料。

昨天下午,我们在柳树底下,靠着那只小小的圆桌,谈论这件事的时候,霍桑还是觉得很有把握。

我记得他曾对汪银林说过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我觉得这案子的性质,不会怎样严重的,不过倒很有趣。

唉!现在这案子不但再加不上有趣的形容词,却明明是十二分严重了!这一种变端,在霍桑心中所感到的难堪,当然也不难想象到。

十分钟后,我的车子已在乔家换九号门前停住。

那是一排六扇的黑色璃门,夹在两毛西式屋子的中间。

高低相差很远。

这一条街,既已放宽,煤的名称原已有名无实,街上大半都是新建的市房。

这宅九号老屋只缩进了些门面,还没有根本翻动,可算是硕果仅存。

这六扇墙门仍紧紧关着,时间既早,又无其他异状,绝不像发生了什么凶案,料想前屋的邻居们,大概还没有知道。

我赶紧兜到了后面的乔家栅,寻到小弄口时,向弄里一望,才见弄堂中只有一个后门,有一个警立正站在那一扇包着铅皮的后门外面。

我走到后门口时,那看守的警上不认识我,正在问我的来意,汪银林忽开了后门出来。

他后面另有一个穿白色制服挂武装带的警官。

汪银林招呼道:包先生,早,霍先生也来了吗?我应道:他刚才打电话给我,立刻就到。

我认识那个凸肚挺胸、身长六尺以上、黑脸而有菱角须的警官,就是我们本来认识的许墨佣。

好几年前,我们曾和他联手办过一件一只鞋(见霍桑探案汇刊)凶案,他的争功嫉妒的本领,我至今还不曾忘怀。

这件案子恰巧在他的警区之内,我又不禁替霍桑暗暗担忧。

所以他虽然满面笑容地和我招呼,我却只很冷淡地应酬了一声。

汪银林先告诉我,这案子在上夜里十二点发生。

那许署长在两点钟时方才得信赶到这里,忙碌了一会,东方已经发白,然后他转报总署,汪银林方始得信。

汪银林附加道:我记得昨天霍先生恰巧说起过这一件事,今天却不意出了凶案。

我料想霍先生对于此案,一定是特别注意的;并且这案子又非常诡秘,也得借重他的大力,所以我一得信就打电话通知他。

我道:你已察勘过了吗?汪银林摇摇头道:不,我也才到。

你现在上哪儿去?我正要瞧瞧这扇后门。

许墨佣偻着身体,弓I手指着后门外阶石旁边的一个污泥水潭。

他道:汪先生,你瞧,这水潭是厨房里倾倒出来的污水积成的。

这潭边的污泥上,明明有一个足跟的印子,而且这足印很新鲜。

‘汪银林弯着腰走近去细瞧。

我也跟着瞧视,觉得许墨佣的话果真不错。

汪银林站直了身子,点头应道:这当真是一个足跟的印于,而且还有些滑溜的痕迹,好像那人踏在这里时曾滑过一滑。

许墨佣用手指卷了卷他的短须,更起劲地说:今天早晨我用电筒发现了这个痕迹以后,曾站在这一块石阶上实验过一下,很像有个人匆匆忙忙从后门里出来,一失脚便滑进了泥潭里去。

现在我可要再试一试?唉,不消得。

你的光亮的皮鞋,不怕玷污泥吗?这几句话的声音,从我们的背后突如其来地发生,但一进我的耳朵,非常熟悉。

霍桑已赶到了。

于是我们三个人都旋转身来和霍桑招呼。

汪银林又解释了几句,霍桑一边也向泥潭瞧了一瞧,一边带着笑容向许墨佣说话。

许先生,你的见解很对,已没有再度实验的必要。

不过那人并不像你一般穿皮鞋的,却是穿的平跟扎底的本国鞋子,而且那鞋子还是新的。

那许墨佣忽笑着应道:唉,霍先生,你的眼力竟这么凶?你竟是一个观察鞋子的专家!你总还记得那徐志高妻子的一案,你也就靠着那只鞋子破案的啊。

霍桑听了这句类似恭维的说话,只笑了一笑,不再答话,似乎他觉得这案子的性质既很严重,没有闲心思谈到别方面去。

汪银林就把刚才和我说过的几句话向霍桑说明。

他道:据说当发案以后,死者的岳母发现这扇后门开着。

许署长认为这一点关系重要,所以先领我来瞧瞧这后门。

霍桑点了点头,便踏上那后门外的石阶,向那包铅皮的后门上细瞧。

那是一扇旧式的门,包裹的铅皮还不很旧,外面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铁环。

许署长又卖弄聪敏似地解释道:这是一扇旧式门。

里面有两个木闩。

昨夜发案以后,两个木闩都已开着,门上也并无撬损的痕迹。

可见这门是从里面开的。

霍桑依旧点了一点头。

他的眼光抬了起来,又瞧到门框边上装着的一个外面不容易瞧见的电铃。

这电铃还有用吗?他说着举起右手,在铃上按了一按,同时他侧着耳朵向屋中倾听。

他又道:没有声育啊。

不是已坏了吗?许墨佣发出一种带着讥笑似的声音,答道:霍先生,你的听觉似乎不及你的眼睛灵敏吧?这电铃并不坏,通得很远,所以你听不见了。

通到哪里?通到死者的卧室里。

霍桑的眼睛转动了一下:不是楼上东面一间的五室?许墨佣不答,但瞧着霍桑点了点头,眼光中似在诧异霍桑怎么已知道死者卧室的地位。

霍桑作讲异声道:这倒奇怪!……那裘日升死在楼上,还在楼下?许墨佣道:在楼上中央的一间意坐室中。

怎样死的?枪打的,或是刀……?许署长摇着头,冷冷地道:也许都不是吧。

那景状再奇怪没有。

霍先生,你上楼自己去瞧吧。

许墨佣在这件案中,似以负责者的地位自居,便在前领导。

我和霍桑汪银林三人,跟在他的后面。

我们进了后门,便见一个灶间,一副砖砌的旧式灶座,收拾得倒很清洁。

走出灶间,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

和灶间毗连的,共有三间,居中一间是柴房,那靠西一间,就是那老仆林生的卧室。

跨过天井,踏进正屋,便见那一部旧式的曲折阔梯,横在分隔客堂的屏门背后。

我们上了楼梯,见迎梯有一扇通西次间的旧式小门。

正中一间也用板壁隔着,前面是越坐室,后面靠楼梯栏杆的旁边、有一只空虚的小榻,和一只半桌。

半桌后面,也和对面一般有一扇小门,可通东次间去,但门上积着不少灰尘,又隔着半桌,似平日久闭不用。

我事后才知道这梯头的小榻,就是那个已经辞歇的小使女小梅的卧处。

许墨佣踏进了中间,忽伸出一臂,又像警告,又象拦阻我们地说:请诸位注意,这就是发案时的原状。

我在勘查以后,就禁止这屋中人擅自移动什么。

不过这地板很脏,瞧不出什么足印了。

我们很谨慎地走进落坐室中,我的眼睛便立即接触那可怖的景色。

五、凶案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们既然到了这里,原准备接受任何恐怖的景象。

可是清晨热灼的阳光,从那朝南一排改装不久的新式玻璃窗中透射进来,室中的光线既很充足,恐怖的意味也因此减少了些。

不过那些窗完全关着,闷热的空气中带着些地血腥臭味,鼻官中却很觉难受。

这想坐室面积很大,恰成正方形,靠板壁有一只樟木搁几,和一只红木方桌,桌的两旁,放着两只样木的靠背。

左右两壁,各有一只西式茶几和两只木圈藤垫的西式椅子。

这时那东壁靠近房门口的一只西式椅子,已移动了位置,翻倒在地板中央,裘日升的尸体,就在这翻倒的椅子东边,彼此距离不远。

裘日升侧卧在想坐室的偏东一些,面向东壁,背部却向倾倒的椅子。

他身上穿着一身细花白香云纱的杉裤,一条连金镑表垂的金表链,还挂在胸前钮扣上。

那衫裤的洁白熨贴的模样,和昨天他穿的那件长衫相同。

他的头向着方桌,足部向窗,面孔向着东首的墙壁。

他的左手的臂膊压在头下,右手伸直在地上,手指曲着,仿佛要把握什么的样子。

他的有足弯曲不直,足上穿着白色的丝袜,却没有鞋子,左足上还套着一只紫色纹皮的拖鞋。

汪银林首先走近尸体,霍桑也跟在他的后面。

汪银林把他的那件宽大的细白夏布的长衫卷一卷袖子,又把他长衫的下襟撩一撩起,蹲下身子,准备动手验尸。

霍桑仍站在一旁,执着他的草帽,当做扇子一般地挥着。

他婉声道:署长,你如果认为没有妨碍,可能把那玻璃窗开一开?这里的空气太闷哩!许墨佣点了点头,便蹑着足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开窗,这种姿态,仿佛还防着惊醒了地板上的死人。

汪银林忽作惊讶声道:唉,这里的血很多!这时汪银林已执着死者右臂,把身子翻了过来,我才瞧见那死人的正面。

那死人的面部确很惨怖。

额角和面颊,显着一种可怕的淡黄色,额角上面稀薄的头发,因着发膏的效力,倒还齐整不乱。

他的钩形的鼻子,和厚厚的嘴唇,连着他的枯黄的下额,都染满了血液。

在他的大腿部分,又发现一只紫纹皮的拖鞋,这拖鞋先前被他的腿部压住,所以没有瞧见。

许墨佣惊喜地呼:唉!这一只拖鞋原来压在他身底下,怪不得我找寻不着。

他就偻着身子,要想把拖鞋取起来细瞧的样子。

霍桑突然警告道:署长,你自己也得留意些啊!这拖鞋遗留的步位和形式,我觉得也有注意的价值。

许墨佣勉强缩住了手,仰起身子来向霍桑呆瞧。

霍桑指着那拖鞋说:你瞧,这拖鞋的鞋尖向着我们进来的那扇通楼梯的板壁门口,鞋踉却向着南窗。

你若能再仔细瞧瞧,死者右足的丝袜底上,还染着地板上的灰尘。

可见他在没有倒地以前,他右足的拖鞋已经脱落。

因这一点,便可使我们推想到他未死以前有过怎样的景状。

许墨佣伸着舌子,取了沉他的嘴唇。

他反问道:那末,你以为他未死以前曾和人挣扎过吗?霍桑微微点了点头,并不答话,他的眼光又移到了死人的胸口部分去。

汪银林已把死者胸前的钮扣解开,连里面的汗衫钮子也解了开来,汗衫上却反而洁白无血。

汪银林把右手的手背,在额角上抹去了些汗,嘴里发出诧异的声音。

怪了!竟没有伤口。

许墨佣插口道:那末,哪里来的血呢?我默默地观察了一会,也忍不住接嘴。

我道:也许是从他嘴里或鼻子里流出来的。

汪银林听了我的话,仰起脸来向霍桑瞧着,似要等霍桑的批评,以定我的见解是否可靠。

但霍桑不但没有批评,连他的脸上也没有表示。

他把草帽放在方桌上面,又伸手到衣袋里去,摸出那面常用的放大镜来。

他用一块白巾在镜面上抹了一抹,接着走近一步,像汪银林一般地蹲下身去。

霍桑在死者的面部、颈项,和解开衣钮的胸膛各处,都用放大镜照验了一回。

他喃喃地说道:奇怪,这胸膛左右的皮肤里面,显着一块块紫竭的血晕;并且这靠近咽喉的右肩骨旁,也有同样的血晕。

他说着,又把死者的汗衫拉开了些,瞧到胸膛下部的腹部上去。

他又道:这里也有同样的紫血晕呢。

汪银林道:我也觉得这血晕非常奇怪。

他仰起头来问道:署长,你不是说完全没有发现凶器吗?许墨佣把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拍着他的顶尖,很自信地答话。

完全没有。

我在这中间和死者的卧室中,都已瞧过一瞧,既没有手枪,又没有刀。

汪银林的眼光又移到霍桑脸上,问道:那末,这血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关于这一个问题,我刚才已表示过一句解答。

汪银林此刻再问,分明因为我的资格不够,还不敢信任我的话。

人们常诅咒社会上的势利人物。

是的,势利的确是可诅咒的。

一般人都惯于媚富欺贫,说话从富人嘴里吐出,好像句句是香脆而合理的,穷人的话却总是一文不值!不料在知识界中,会围着身分地位而有同样的势利现象!想起来真是可叹。

可是我一听霍桑的答语,顿使我的不乐意的情绪,立刻消灭了。

霍桑道:从这现象上看来,刚才包朗兄所说从口鼻中流出来的忙解,确有成立的可能。

不过这人的死因,若不经专家的体作。

我们还不便妄下断语。

我心中很觉得意。

霍桑的意识确是不受势利束缚的,我的见解居然有成立的可能。

这时我的眼角里面忽觉那西面的次间门口,有一个丑黑的人面,似在那里窥探。

霍桑已立直了身子,说道:无论如何,这位裘老先生的死,决不是自然的死,却是出于什么人的阴谋。

这一点我可以断言的。

汪银林点头道:这当然是没有疑问的。

脱落的拖鞋,和倾倒的椅子,种种现状,都足以证明他是被人谋害的。

许墨佣在旁边又像自言自语,又像接嘴地说:不过这阴谋也太觉幻秘哩!对,简直无从着手!汪银林的语声似乎有些失望,他手里已摸出了死者身上的一只小金表,凑在耳朵上听了一听。

他继续说:这表还在走着,不能做发案时间的证据。

许墨佣接嘴说:这个不成问题。

发案的时间,在昨夜十一点半。

这里的人都知道的。

汪银林听说,把表重新放入死者的表袋里面,缓缓地立起身来。

他蹲得久了。

身体的分量又重,他的膝盖的节健和他的腰脊,一时竟不能挺直。

他从长衫袋里摸出一块白巾,用手抹了一抹他的手指,又顺手揩去了他额角上和颈项间的汗珠。

他说道:霍先生说的话不错。

这人的死因,应得请法医来仔细检验。

许署长道:这是应有的手续。

我早已报告了法院。

汪银林说:好,现在我们不妨在这里坐一坐,请你把发案的经过状况,再说一遍给霍桑先生听听。

他就先自走到靠西面墙壁的一只藤椅上坐下。

霍桑却不即坐下,先走到东房间门口附近,用足在地板上试踏,踏到一块,果然有吱咯的声音发出来。

这时我忽见那西次间门口的黑脸,又探头出来。

这个脸约有三四十岁,皮肤粗而且黑,眼睛中露着惊异之色,上身穿着一件青土布短衫。

许墨佣正在把靠东壁的一只没有倾倒的椅子,移到方桌旁边去,也瞧见了那个黑脸。

他忽呵喝道:谁叫你东张西望?快进去!他把椅子的背靠着方桌,一边坐下,一边用手向退进西次间里去的黑脸指一指,向我们解释2这家伙是小弄口木作里的老板,名叫阿毛。

昨夜发案以后,那位西次间里的吴先生,因着一个人睡在楼上害怕,特地叫他来陪伴的。

他又回头向西面的次间里瞧了一瞧。

那黑脸已不见了。

霍桑坐在银林的上首,一边摸出纸烟,一边缓缓答话。

不是那个患风瘫的吴先生吗?许墨佣点一点头。

他伸手接受了霍桑送给他的纸烟。

霍桑又把纸烟匣送到我的面前,我也取了一支。

汪银林却有他自己粗黑的雪茄,霍桑并不客气。

我也在方桌旁边的樟木靠背上坐下,汪银林正擦着火柴烧他的雪茄。

霍桑的火柴梗还取在手中,没有擦烧,忽而跳起身来。

唉,且慢,这里有一根火柴梗哩!霍桑早已偻着身子,凑到红木桌的足旁,很小心地抬起一根半焦的火柴。

这火柴靠近桌子的足,我们入室时目光都被尸体所吸,故而没有注意。

霍桑掀起了眉毛,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东西也值得注意。

包朗,你来瞧瞧。

我也立起身来凑近身去。

那也是一根焦梗不断的药水梗火柴。

我道:这同样是瑞典出品啊!许墨佣和汪银林也站了起来。

许墨佣瞧瞧火柴,又瞧瞧霍桑的脸,唇角上微微露出一种狞笑,似在诧异我们对于这一枚火柴怎么如此重视。

他作疑讶道:这是一枚火柴啊!霍桑应道:正是,而且是烧去了四分之三的焦梗,不值半文钱——但可是你丢遗的?许墨佣摇头道:不是。

我袋中没有火柴。

他忽回头向汪银林瞧着。

汪银林忙道:也不是我的,你瞧,我的火柴梗还没有丢呢。

他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间,果真执着半根火柴,那烧过的半段却已化灰断落。

我见他左手中执着的火柴盒子,是国产鸿生厂出品的双钱牌,和霍桑拾得的一根,质地的确不同。

霍桑又问许墨佣道:今天早晨你第一次来这里察勘时,有没有在这室中吸烟?许墨佣摇头道:没有,我出外时难得吸烟的。

不过当时我虽用电筒在地板上照过,却不曾注意到这个东西。

霍桑道:这也不能怪你,这种平凡无奇的小东西,就是瞧见了也不会引起人家的注意。

那末你刚才怎么说值得注意呢?‘是,这里面还有一段小小的历史,我也可以告诉你。

于是霍桑就把已往的事实,约略说了一遍。

接着他又道,现在大家坐下来,听听你的经过情形。

霍桑重新归座,摸出他的银质的纸烟匣来,把拾起来的火柴,小心地放入区中。

我明知霍桑所以重视这根火柴,就因裘日升昨天说过,三天前当那怪事发生以后,他卧室中的镜台上面,发现过一枚火柴。

现在这一根火柴,既然和先前的一根相同,又发现在尸体的附近,当然不能不认为一种要证。

一会儿,我们重新坐定。

许墨佣便开始报告他的经过。

据说他上夜里有些应酬,回家得很晚。

到了半夜过后,那警署里的值夜警士忽赶去敲门。

他听说是一件奇怪的凶案,便穿好衣服赶到裘家,那时已两点过了。

许墨佣接着说:我到这里时,合家的人都慌做一团。

楼上躺着一个患瘫病的男子,那老仆林生又缠不清楚,若没有死者侄儿和我接谈,几乎使我无从措手。

——‘霍桑忽插口道:对不起,我要问一句话。

你所说的死者的侄儿,不是名叫海峰的吗?许墨佣应道:正是。

他在昨天下午才从北平回来,此刻仍在下面。

霍桑点点头。

好,清说下去。

许墨佣吸了一口烟,继续说道:据那海峰告诉我,昨夜里并无外客到来。

十点钟时,他和他的叔父分别归睡。

他因着火车上的困顿,又伤了些风,所以睡得很熟。

他的卧室就在楼下东次间里,那本是一间客房。

他在睡梦中忽被一种惊呼声音所惊醒。

他仔细一听,他的妹妹正在伊卧室中竭力呼叫。

他大吃一惊,匆匆穿上衬衫,开门到客堂里去。

他妹妹玲凤的卧室,本在西厢房里。

他开亮了客堂里的电灯,正要去敲门,忽见西次间的房门开了。

西次间是死者岳母的卧房,但和玲凤的卧室互相贯通。

那时玲凤站在房门里,兀自发抖,一时说不出话。

伊的外祖母这时已帮着呼喊。

海峰以为也许有什么偷地进了伊的卧室,正要进去搜索,同时他又听得楼上有呻吟的声音,才知道接上有了岔子。

这时候那老仆林生也已披衣而起,于是两个人就一同赶上楼来。

他们到了楼上,踏进总坐室时,电灯虽没有开,但东次间的房门却开着,灯光从门口中射出。

想坐室的地板中央,隐约见有一段白色的东西。

海峰一时换不着电灯的机或所在,耳朵中还听得低微而恐怖哎哟之声,他也禁不住害怕起来。

幸亏林生在墙壁上摸着了电灯机钮,开亮了电灯,海峰才发现他的叔父已蟋卧在地板上面。

海峰先呼叫了两声,没有回音,又走过去推他叔父的肩背,却已僵硬不动。

但那呻吟之声,仍不时送入耳朵。

后来他才知那声音是从西次间里那位患风病的吴先生发出的。

他躺在床上,虽然没有跟见这凶案的发生,但案子的发觉,他却是第一个人。

许望佣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呼了几口纸烟。

他的眼光在霍桑和我的脸上溜来溜去,似乎表示他自信叙述得清澈而有条理,希望获得我们几句赞语。

霍桑定着目光,注视在他的纸烟的烧着的一端,脸上却沉静没有表示。

汪银林的雪茄始终衔在齿缝中间,圆睁着两目,似已倾听出神。

他见许墨佣停顿了不说,似乎耐不住静默。

地催促道:署长,以后的情形怎样?你索性说下去。

许墨佣在不很愉快的状态中继续说道:当时海峰和林生又走进西次间去,向那吴紫珊安慰了几句,接着便下棋打电话报告警署。

那时楼下的玲凤,和死者的岳母,还有那老妈子赵妈,都已起身。

他们听得了凶耗以后,越发震骇。

那老太太觉强伊的儿子一个人病在楼上,也许再要发生其他的变端,所以叫伊的外孙女玲凤陪着,打算到小异口去,叫那木作里的老板阿毛,到楼上来陪伊的儿子。

可是那祖利、俩走到后门口时,忽见后门开着,后门上的两个木闩不但都被投去,还开着两三寸光景。

这就是发案的大概情形。

霍桑才缓缓点了点头,仰起头来问话。

那末你到了这里以后,有过什么举动?许墨佣道:我和海峰接谈了一会,便用电筒在这屋子的楼上楼下照察。

从现象上看,除了这地板上的尸体,和那只倾倒的椅子以外,并无其他异状,也不见有盗劫失物的迹象。

地板上很脏,完全查不出足印。

不过在那后门口的泥潭边上,却发现了半个脚跟印子。

接着我就吩咐任何人不许在这想坐室中出入。

我又向那两个仆人问了几句,就回署去准备正式报告。

我回署以后,又派了一个警士到这里来看守,又报告了总署,请汪先生来勘验。

霍桑又道:你除了在现象上观察以外,还不曾动过手吗?许墨佣道:完全没有。

我觉得在汪先生到场以前,我还未便擅专。

他向迁探长瞥了一瞥,分明含着奉承的意思。

霍桑立起身来,丢了烟尾,瞧着汪银林说:银林兄,我想我们在查问以前,似乎先应到死者的卧室里去瞧瞧。

你可赞同?汪银林也立起身来。

他仍衔着雪茄,点了点头。

那许墨佣重新做了我们的先锋,绕过了尸身,走进那东首的次间里去。

六、一个患风病的人我们一踏进死者的卧室,景象便不同了。

那中间的意坐室中,虽是器物寥寥,这卧室中却布置得非常富丽。

果真像死者昨天所说,这室中共有三个窗口。

窗上虽都挂着很精致的舶来品窗帘,但光线仍很充足,因为窗帘是按孔的。

这时厢房中的两扇东窗开着:朝西向天井的一组窗,共有四扇,靠南的两扇开着,另外两扇关着。

就在这朝西窗的面前,排着一只小小的红木书桌。

桌旁有一只白套的沙发。

对面靠东壁有一只西式藤制的长椅。

书桌的面前,另有一只红木的螺旋椅。

那次间里的两扇东富却关闭下控。

靠这关闭的窗口,放着一只西式的镜台,也是红木质的,雕接得非常精致。

有一只宽大的铜床向南排着,和镜台成直角形。

不过镜台和铜床之间,还隔开了一两尺光景,排着一只锦垫的沙发。

镜台对面靠近室门的一边,另有一个她木镇玻璃门的衣橱。

根边的壁上,挂着一幅裸体西女的彩色印画。

当我跟着他们三人走进卧室的时候,目光向四周一瞧,本要找寻些特异的现象,不料竟使我失望。

因为室中的一切,都整齐安定,绝无纷扰之象。

那西式的铜床上,挂着白色薄罗的帐子。

赤金的帐钩,依旧好好地钩着。

床上并无席子,铺着雪白的单被。

一个白缎绣花的大枕,和两条毛线毯,都安放得匀整如常,显见上夜里不曾睡过。

那红木镜台上,两边各有一个抽屉,中间除了一只玲现的瓷钟以外,却放着许多化妆品。

这种陈设,很像是一个少女的团阁,对于这已过中年的鳏夫,显然不称。

因此可见霍桑在上一天所料想的关于死者裘日升的行径,一定离事实不远。

这个人在他人方面虽然吝啬,在个人的享用方面,却又特别奢侈。

一会儿,我的眼光又瞧到厢房里去。

厢房中最足引人视线的,就是那只靠西窗的红木书桌。

桌子上除了笔砚水孟以外,另有一只金亮的闹钟、一座铜播裸女的台灯,一个银质的花插,插瓶中有两朵红绸制的假花。

这时有一枝毛笔露着笔尖,搁在一方砚瓦上面,有一个铜笔套,却根在书桌中央吸墨纸板的面上。

我站在一旁,觉得这室中除了有一种过分奢侈的现象以外,绝无可异。

但霍桑和汪银林二人,仍不住地向空中留神观察。

霍桑先站住了向四周瞧了一会,又去察验房门和门上的锁,又走到床背后去细瞧。

未了,他摇了摇头。

汪银林也开了衣橱,发现了死者不少的衣服帽鞋。

许墨佣站在一旁,静静地瞧霍桑和汪银林二人察勘,自己却似处于旁观的地位,仿佛他自信他先前的观察已经尽够,此刻已没有再瞧的必要。

一会,许墨佣最先开口说:我应得报告一句。

这卧室中的一切东西,自从发案以后,我敢保证没有任何人动过,不过有一点我却擅自变动过了。

汪银林把农橱的玻璃门重新关好,走近来答话:你变动了什么?许墨拥举着右手,向书桌上和铜床面前指了一指:我第一次进这卧室的时候,这书桌上的那盏台灯,和床面前垂挂的电灯,都还是亮着;据海峰跟林生说,他们上楼时卧室中本来亮着。

后来我在查验以后,才把这两盏灯熄灭的。

汪银林点了点头。

他反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后门的电铃,直通这卧室的吗?怎么不见电铃?许墨佣下即回答,但用手捻了捻他的短须,嘴角上露出一丝微笑——这笑中明明带着骄傲的意味,似乎在讥笑汪银林的眼力不济。

我也暗暗地内愧,因为我实在也没有发现那个电铃。

这时许墨佣的合着细缝的眼睛,从汪银林脸上,移渡到霍桑的脸上,好像准备要发什么刁难的问句。

我暗忖这个人的卖功忌能的老脾气又快发作了,不禁替霍桑担忧。

霍桑却很随便地向那铜床靠壁的一端指了一指,淡淡地答话。

电铃就在帐子背后的东壁上啊。

汪银林果真走近去细细地瞧了一瞧。

唉,电铃装在这种地方,真是奇怪!许墨佣唇角上得意的笑容,不由不但冻了,接着便由僵冻而渐渐消融,一双合缝的眼睛,也张了开来。

霍桑仍安静地答道:不错,不过奇怪的事情还多。

我们知道死者是一个鳏夫,但这室中却还有许多鳏夫所不应有的东西。

那也不能不算是奇怪的啊。

许墨佣带着诧异的神气,问道:霍先生,你可是指镜台上的那些香水精玉容霜说的吗?……不过一个人做了鳏夫,就连妆饰的权利都完全剥夺,这句话似乎不能算怎么样公允吧?霍桑点头道:许署长,你的话很对。

不过你的眼睛还须更张得开些。

你且把绣花缎子的枕头翻开来瞧瞧。

难道那枕头底下的东西,也是一个不娶续弦的鳏夫所应有的吗?这句话使许墨佣呆住了,他的眼光闪了一闪,便急忙瞧到枕头上去。

汪银林不发一言,早已奔到床边,翻开了枕头,拿起一本书来。

我凑近一瞧,那是一本西式装订的性书。

汪银林把书翻了一翻,里面还夹着几张课女照片。

许墨佣皱了皱眉,舔着嘴唇,强辩道:唉!还有这个东西,但我还没有着手翻动过哩。

霍桑仍冷冷地答道:是,不过我的手指也不曾触摸过那个枕头。

我只瞧见一些儿书脊罢了。

我觉得许墨佣贪功好胜的脾气,至今还没有改变,和他一块儿共事,确乎有些掣肘。

此刻他和霍桑说话,分明已动了意气。

我若不从中解围,说不定会越弄越僵。

我因插嘴道:现在我们可以知道死者生前对于色的问题,似很注重。

这一点对于此次凶案,也许有些关系。

眼前我觉得有更重要的一点,值得我们注意。

请瞧,书桌上有一支毛笔搁在砚上;砚子面上又明明新磨过墨。

这不是值得研究的吗?汪银林似也领会了我解围的用意。

他忙应道:不错,这一着我也觉得有注意的必要。

从这现象上推测,很象死者正在书桌上写什么东西,那凶手忽然闯了进来,便发生这幕惨剧。

许墨佣忽又挺着他的大肚,斜着眼光向汪银林发问。

汪先生,照你的话,你想这惨剧怎样开幕的呢?‘汪银林道:我以为死者所写的东西,也许和凶手很有关系。

所以那人一走进来,就把那所写的纸抢去。

否则那所写的纸儿,应当仍留在书桌上啊。

抢去了后,又怎么样呢?那自然就挣扎起来了。

——许墨拥忽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汪银林立即沉下了脸,厉声反问。

什么?这理解错误吗?那末,请问你有什么高见?许墨佣忽而很庄重地鞠了一个躬,又把他的右手捻了捻他的菱角形的短须。

他婉声道:汪先生,很抱歉。

我的见解略略和你的木同。

我以为这宝中一定没有别的人来过。

若使像你所说,他们曾在这室中挣扎过,那末,死者也不应死在外面中间里了。

退一步说,即使假定他们争斗的发生是从这宝中开始的,然后一逃一追,到了中间,方才发生惨祸。

这样,这室中至少也应当留些纷争的迹象。

现在,你瞧,这里的器物,无论大小,丝毫找不出异象。

那岂不是没有人进来过的明证吗?霍桑在汪银林发窘之下,忽也向许墨佣微微鞠了一个躬:署长,你说这室中昨夜没有人进来过,我的见解也略略和你的不同。

我说是有人进来过的,汪探长说得不错,并且我还知道那来人进房以后,曾安安静静地坐在这书桌旁边的沙发上,耽搁的时候很久,至少终有二十分钟。

这几句话不但使许墨佣张大了眼睛,连我也不禁暗暗诧异。

我瞧霍桑的神色,又绝对不像是开什么玩笑。

难道他要替汪银林辩护,故而凭空捏造一句?一会,霍桑不待许墨佣的质问,先自带着微笑解说。

其实这是最简单的小问题,用不着什么疑虑。

你瞧,那沙发右边的地板上,不是有一小堆纸烟灰吗?据我估量,足有两枝烟的烟灰。

这房间整理得如此整洁,显见是天天打扫,不会得留隔夜的宿灰的。

我们又知道死者不吸纸烟。

那末,昨夜里这室中一定有过来客,那客人又曾勾留过若干时间,不是都可推想而知了吗?汪银林听了霍桑的解释,神气上振作得多,凑着身子,到沙发和书桌之间的地板上瞧了一瞧,便连连点头表示赞服。

许墨佣的嘴唇牵了一牵,立刻想到了答辩的话。

他说道:霍先生所说的来客,既有和死者吸烟坐谈的事情,显见是另一个人,并不是我所说的凶手。

我们的观点不同,见解自然也差异了。

霍桑不再回答,但微微笑了一笑。

汪银林却走到房门口去,一边表示他对于争论的评语。

他道:我想这是一个重要问题。

昨夜里总有什么人进过此室的。

这个人是不是凶手?或凶手另有其人?都须彻底查明。

现在我们与其空谈,不如先向这属中的人们查问一下。

我想那对面房里的吴紫珊,既是首先发觉这凶案的人,我们不如先向他问问。

这提议立刻得到霍桑的赞成,我也从旁附和。

于是我们三个人就走出房来。

许墨佣却仍站着不动。

他道:汪先生,你的话很对,我想在这里的抽屉中搜索一下,也许可以得到些线索。

吴紫珊的卧室,占据了整个西次间。

西厢房中都堆积着许多家具杂物。

靠西的一边并无窗口,光线只从厢房中的东窗里间接进来,所以这次间中的光线,比较死者的卧室幽暗得多。

我们一踏进房,迎面便看见一只挂着白复布帐子向南的单人铁床,床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一层单被,只露着他的面部,头底下垫着两个很高的枕头。

那人年龄也在四十五六光景,皮色虽然焦黄,但不见得怎样消瘦。

他的额发很低,并很浓厚,两条浓黑的眉毛,罩着一双有力的眼睛,下颔带些方形,颔骨略略向外突出。

他的嘴唇上的须根和两边的鬓毛,却已好几天没有修雍。

靠床也有一只镜台,不过木质粗劣,淡黄色的油漆也斑河驳杂。

桌上放着两瓶汽水,和两只玻璃杯,一瓶已空,旁边还有一罐纸烟,和一匣火柴。

病人枕边有几张报纸和几本书,还有一把折扇。

那个陪伴的木匠阿毛,却站在床的一端。

那病人。

见我们进去,便发出一种很微弱的声音,和我们招呼。

诸位先生,对不起得很,我不能起身招呼。

我觉得这个人的面色,和他的声调似乎不很相称,因为他的声音好像是一个精神萎顿的重病人发出来的。

汪银林答应了一声,便摸出一张名片放在床边。

那病人吩咐黑脸的木匠给我们端椅子过来。

我们坐定以后,汪银林还没有开口,吴紫珊忽从被单下缓缓伸出他的右手,勉强摸着了那名片,又缓缓举起了些,把目光在名片上瞧了一瞧,接着,他便先自陈说。

唉!汪先生,昨夜的事委实太可怕哩!我觉得这个地方再不能住人!等到我妹夫的事了结以后,无论如何,我要迁出去哩!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略略提高了些,眼睛也发出一种惊恐的神气。

我暗忖他的语气明明又牵涉到鬼的问题。

难道那个裘日升在三天前见过的白衣怪物,他昨夜里也瞧见的吗?汪银林答道:这种事当然是很可怖的,何况你又在病中。

昨夜里你瞧见些什么呀?吴紫珊勉强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曾瞧见什么,那完全是我的耳朵听得的。

假使我的眼睛也瞧见了那种景状,也许我此刻也活不成了!汪银林作同情声道:唉!那末,你把昨夜所听得的事情,请慢慢地告诉我们。

吴紫珊定了定神,开始说道:昨夜我睡的时候,约在十点钟光景。

因为天气很热,那厢房里的朝东的窗完全开着,连我的帐子也不曾放下_同计。

右n个价由不时中林我,睡眠便不很酣适。

源陇中我仿佛听得哎睛一声,便使我突然惊醒。

我正自怀疑,也许自己进了梦境。

忽而那叹晴的呼声连续发生。

我听得出那声音是我妹夫的,又近在中间想坐室中。

那呼声虽不很高,却幽哀而拖长,更使我惊恐异常。

汪先生,你大概还没有知道,三天以前,我妹夫也曾发现过一件怪事。

有一个白色怪物,竟会到他的卧室里去。

唉!那是多么可怖啊!那病人说到这里,声音颤动得厉害,一双乌黑的眼睛,也张得浑圆,显示他心中非常恐怖。

汪银林又道:吴先生,你且定一定神。

这鬼怪的故事,我们已约略知道。

昨天令妹文已向这位霍桑先生报告过。

但我们确信这不是鬼的问题,一定是人的问题。

请你不要空自害怕。

那吴紫珊因着汪银林的指示,便移过目光,向霍桑瞧着。

这一位就是霍先生?昨天早晨日升登门请教,回来后也告诉我的。

霍先生,你的意思,可是确信这事情不是鬼怪的作祟吗?霍桑点一点头,很诚恳地答道:当真不是。

我看一定有什么人在暗中实施他的或伊的阴谋。

你实在用不着惊恐。

吴紫珊惊恐的状态似乎减少了些。

他仍瞧着霍桑答道:我但愿如此。

但那个阴谋的人是谁?霍先生可已知道?霍桑仍用温婉声答道:这就是我们眼前要侦查的问题。

你现在但把那你所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

你昨夜听得了‘哎晴’的呼声以后,又怎么样?那吴紫珊重新回到了本来的题目,继续说道:我老实说,当时我听得了日升的惊呼声音,便以为那个怪物又重新出现,所以我一时吓得喉咙里筑了坝似地呼叫不出。

接着,我又听得椅子的倾倒声,和足步的重踏声;再过一会,又听得砰的一声,仿佛有一个人跌倒在地板上。

我那时没法可施,只索把单被蒙住了头发抖。

又过了一会,外面又忽而静寂无声。

唉!这一静更使我难受。

我料想已出了事情,便冒着险呼叫日升,却没有回音。

于是我用尽气力,想唤醒楼下的人,可是我终提不高声音。

隔了好久,那林生和海峰才赶上楼来。

他们告诉我日升已死在鼓坐室中。

我越发震恐,便恳求他们弄一个人到楼上来陪我。

否则,我一人躺在这里,那真要吓破我的胆哩!吴紫珊的话停顿了,闭了眼睛,不住地喘息,神气显得十二分疲乏,比较我进门时所瞧见的模样,仿佛他已变换了一个人。

汪银林回头瞧着霍桑,低声问道:他听得脚步的重蹈声,可见死者和凶手当真有过挣扎。

是不是?霍桑但微微点了点头,他见吴紫珊重新张开眼来,便又婉声问话。

吴先生,还有一句话。

昨夜你听得那可怕声音的当儿,你这室中的电灯是否开着?吴紫珊摇摇头道:不,我平日总是熄了灯睡的,那时候当然不敢开灯。

你可曾瞧见中间里的电灯那时候是否亮着?那时我的房门关着,中间里的灯亮不亮,我瞧不见。

但我从厢房的朝东窗上,隐约见对廖有光,似乎日升房中的电灯完全开着。

你说你昨夜睡得不很酣适,那末,当那呼声未发生以前,你可曾听得过别的声响?没有。

因为我虽然不曾酣睡,但也不是完全醒着。

霍桑低头想了一想,继续发问:如果在你醒的时候,你妹丈房中有什么声响,你可听得见?呈紫珊反问道:你可是说那一次夜里他在房中的呼叫声吗?——当然听得的。

但假使有别种声响——譬如有什么人在他房中谈话,或是那电铃的声音。

你也听得见吗?吴紫珊移转他的目光,瞧着他上面的帐顶,似在考虑什么。

一会,他吞吐着答话:这个——这个——我听不见的。

他说完了这句,眼睛又闭拢了。

我觉得他的状态有些不很自然,不能不引起我的怀疑。

我见霍桑把身于偻向前些,他的右手抚摸着他的下颔,也静静地似在思想。

汪报林忽发言道:吴先生,还有几句话,请你答复。

我们知道后门上有一个电铃机钮,直通你妹丈的卧室,那电铃却装在你妹丈的床后。

我们觉得这东西有些奇怪。

你可知道他有没有作用?吴紫珊张开眼睛,疑迟了一下,才道:我想没有什么作用,也只是进出便利些笑了。

怎见得便利?难道有什么客人进来,他是亲自去开门的吗?吴紫珊的眼光又一度移到了帐顶上面。

他缓缓答道:那后门日间总是开着的。

但夜间如果有客人来,他因着不愿劳动那两个老年的仆役,有时自己去开,有时却叫那小使女小梅去开。

小梅先前本睡在楼梯头上。

他听得了铃声,招呼时比较便利些。

汪银林回头来向霍桑瞅了一眼,似表示他对于那病人的答话有些不满。

霍桑却似找着了什么线索,便乘机接嘴。

他道:吴先生,你说你妹丈夜间常有来客。

那是些什么样的客人?吴紫珊急忙辩道:我并没有说他时常有客。

在夜间,他是难得有客人的。

就是这些难得的来客,是些什么样人?也不多,自从他迁到城里来后,交往的朋友已很少,只有他的外甥寿康,还有他从前在金业交易所里的朋友陆春芳,偶然也来和他谈天。

可另有什么女朋友吗?吴紫珊忽呆了一呆,他的眼光又从霍桑脸上移向别处去。

他又摇头道:没有,没有。

霍桑也同样地回过头去,带着微笑向汪银林瞧了一瞧。

汪银林皱着双眉,却似有些怒容。

他发出一种比较严冷的声调,说道:吴先生,我想你对于我们的侦查,应得加以助力。

你说话也应得老实一些才是。

吴紫珊也发急似地答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我当然很愿意帮助你们查明白这件事。

汪银林道:那末,你对于你妹丈的惨死,可有什么意见?吴紫珊又恢复了先前那种恐怖的声浪,答道:我还想这屋中也许有什么鬼——汪银林立即阻止追:我们已说过了,这不是鬼,一定是人。

据你想来,什么人和日升有着怨仇?吴紫珊伸手将身上盖的单被拉上了些,他的眼睛又在帐顶上停留了一会,才缓缓答话。

若使是人的作弄,我想——我想海峰很有些嫌疑。

他说到海峰的名字,声音特别放低了些。

汪银林忙道:你说海峰有嫌疑?有什么理由?吴紫珊道:你们总知道日升没有子患,只有一个侄儿,就是海峰。

现在他一死,他的产业在习俗上就应得让海峰承袭了。

只有这一个理由吗?他们叔侄之间,可有什么仇恨?吴紫珊又疑迟了一下,答道:就是这一个理由也尽够了啊。

——况且他昨天下午才到,夜里就发生这件事情——这时候许墨佣走到房门口来,轻轻地说道:汪先生,我已找着了几种东西哩。

汪银林本觉得问不出什么端倪,便乘机立起身来。

霍桑和我也同时起立。

我忽见那榻上的吴紫珊把两手撑在床边,仿佛要坐起来送客的样子。

他的头部既离了枕头,上身也仰起了些。

霍桑忙走近床边去摇手阻止。

霍桑道:吴先生,请安睡,不必客气。

吴紫珊重新躺下去,嘴里说着:抱歉,抱歉。

霍桑又带笑说道:吴先生,你的身体虽然有病,却还注意着金融消息吗?你枕边的两本书,不是《汇兑要义》和《证券一览》吗?吴紫珊点头道:正是,不过并不是我自己投资。

我妹夫从前本是做标金的,现在只偶然在公债上投些儿资。

他有时和我商酌,这些书就是备着参考的。

当霍桑站在床边和吴紫珊作最后问答的时候,我站在霍桑的背后,靠近镜台,做了一件小小的非法举动。

我瞧见那纸烟罐上的那匣火柴,是飞轮牌子,就悄悄地开了火柴匣,顺手取了两根火柴,放在我的白纱布的外褂袋中。

等到霍桑退出,我也就跟着出来。

汪银林最先退出,跟着许墨佣重新走进死者的卧室中去。

霍桑刚才跨出了吴紫珊的房门,忽又站住了,回身向那始终呆立在一旁的黑脸木匠招一招手。

他低声问木匠道:阿毛,你在这中间里出进过几次?那木匠张大了惊骇的目光,连连摇头道:没有啊!我的脚没有路到过中间。

我从那楼梯头上的小门里出进的。

霍桑点一点头,便穿过中间,向对面的一室走去。

七、发案经过许墨佣拿着几张女子的照片、一只皮夹、一本银行的支票簿子,和一串钥匙,排列在厢房中的书桌上面,——一向汪报林解释。

他道:这钥匙和皮夹,都是在床面前镜台的大抽屉里查着的,抽屉没有锁。

这三张照片,却锁在镜台面上的小抽屉里。

只有这一本信丰银行的支票簿,却在这书桌抽屉里面,抽屉也不曾下锁。

汪银林一边点头,一边把支票簿揭开,细细瞧了一瞧。

他说道:唉,这里结存的存款,还有一万七千零六十一元。

他说着正要把支票簿放在桌上,忽而被霍桑伸手接过去。

他指着那结数的存根道:你瞧,这结数的一张存根,并不是最后一张。

下面还有一张空白的存根哩。

汪银林道:不错,我倒没有注意,这明明是在这一万七千元结数以后,又撕去过一张支票。

这最后一张的数目,存根上却不曾写明。

霍桑道:是啊,但这撕去的一张,不会是写坏的废票吗?若不是废票,究竟开了多少数目?又在什么时候开出的?许墨佣也点头应道:这当真是一个重要问题。

他的皮夹里也有一百多元钞票,还有几张关于公债的票据。

霍桑约略把那皮夹翻了一翻,便放下了瞧那张照片。

那三张四寸照片,都是时装的少女。

内中半身的一张,相貌比较端庄些,硬片背后,还有钢笔写的凤赠二字。

许墨佣又解释道:这一张半身照片,也有些奇怪。

这明明是他的女儿玲凤。

还有两张,却有些像‘庄花’的神气。

但我不知道这一张怎么会锁在一起。

霍桑又补充道:的确奇怪,还有那照片背后签着的两个字,也觉得有些不称。

这哪里像女儿给父亲的照片呢?汪银林说道:这女子就在楼下,我刚才已经见过。

伊既然是第一个听得接上呼声的人,我们就叫伊上来问问。

好不好?霍桑道:我们还是下楼去的好。

署长,你是这案子的负责人,这东西暂时归你保存了吧。

楼下也是三间两厢房,结构和楼上的完全相同。

正中是客堂,厢房里都有长窗可通天井。

客堂对面有一个石库门,却用一根粗大的门闩闩着,显见平日是不出进的。

客堂中的椅桌不很考究,壁上虽有字画的屏条,也都俗不可耐。

我早已知道那天回来的侄儿海峰,就住客堂东首的次间里面。

东厢房中,布置着一间小小的书室,也排列着书桌、书橱,和沙发等物,但都是廉价的东西,还不及楼上的精致。

我们跟着许墨佣进了书室,本打算先向玲凤问话,忽见有一个穿西装的少年,先走进来和我们招呼。

那就是死者侄儿裘海峰。

裘海峰的年龄还只有二十三四,脸庞是长方形的,略带苍黑,鼻子很高,鼻梁隆直,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澄彻而有威光,加着油黑的眉毛,红赤的嘴唇,具备着新时代美男子的条件。

他这种美的印象完全是出于自然的。

比较他已故的叔父,专靠人工的修饰,恰正相反。

他的油黑的头发蓬松着,并不膏抹。

他身上穿一身淡灰色国产纱布的学生装,因着他的体格的修伟,式样上也并不逊于舶来品的毛织西装。

他进了书房,经过了许墨佣的介绍,便很端庄地坐在霍桑的对面。

他咳了几声嗽,开始陈说昨夜发案的经过。

他的话和许墨佣先前转述的完全相同。

他在北平美术专门学校读书,今年恰巧毕业,六月三十日的那天,他校里举行毕业典礼,他受了文凭,就高高兴兴地回来,在上一天下午三点半钟方才到家。

他从小早已丧母,他的父亲也已死了一年。

他的父亲日辉,在未死以前,不幸在标金上破了产,所以他差不多已是一个孤儿,那已死的裘日升,就是他唯一的亲系了。

末了,他又附加几句,解释他眼前所处的地位。

他道:诸位先生,现在你们总可以谅解我在这件事上所受的刺激。

我叔父是我唯一的亲属。

现在不幸遭了这场惨祸,我已成为这世界上的一个孤零人。

昨天我回家时,我叔父还很高兴地和我谈话,晚餐时他的精神依旧很好,谁也想不到两小时后,会有这种惨祸。

所以这件事我真处于困难的地位。

这里面的真相如何,总要请先生们设法彻究。

他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咳了一声嗽,急忙把白巾掩住了嘴。

汪银林问道:那末,你对于这件惨案可有什么意见?那少年沉吟了一下,答道:这句话很难回答。

不过有一点我却和这里一般人的见解不同。

霍桑本默坐着静听,绝不参加,但听到了这一句话,他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好像增加了些注意。

不过他依旧保行着静默,让汪银林继续他的问答。

汪银林问道:哪一点你和家人们不同?裘海峰道:这屋子里的人们,都以为这件事是有什么鬼怪作祟。

譬如那紫珊舅舅和外祖母,至今都抱着这种见解。

其实这句话我是根本不赞成的。

在现在的时代,还有这种鬼怪的迷信,那岂不可笑?霍桑忽似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但仍不发表什么。

汪银林高兴地说道:你也以为这不是克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吗?正是。

我敢说一定有什么人在暗中作弄,却放意装出种种鬼腔,目的在掩护他的罪行。

不过这个人是谁,我却完全没有成见。

汪银林点了点头,移转目光向霍桑和许墨佣二人瞧了一瞧,似暗示他自己的问句已完,他们俩有没有补充。

霍桑对于这个暗示果真接受。

他把身子向前接些,准备继续汪银林的工作。

他先摸出纸烟来敬客。

汪银林仍自吸他的粗雪茄,我和许墨佣各受了一支,那少年却声言不吸纸烟。

霍桑烧着了烟,开始问道:裘先生,你的意见我非常佩服。

但那鬼怪的故事,已传说得活龙活现。

这故事你听得过没有?裘海峰一边点头,一边又咳了几声,分明他在途中受了些感冒,其势很凶。

他答道:‘我知道的。

昨夜晚饭过后,我叔父讲的,一大半还是些鬼怪的经过情形。

我当时就告诉他,这一定不是鬼,只因着那作弄的人设计巧妙,处处显得诡秘莫测。

我叔父似乎也接受我的意见,对于鬼怪的迷信,已并不怎样坚持,他也承认是有人作弄他了。

他可曾表示那个暗中作弄的人是谁?没有。

我曾问过他,他似乎怀疑这家里的人,但又绝对猜不出是谁。

你总知道上两次那怪物发现时,这屋子里恰巧都有外客。

第一次是你的表兄弟梁寿康,第二次是你叔父的朋友伍荫如——裘海峰忽接口道:正是,正是,我都知道。

并且昨夜的事情,又恰巧发生在我回来以后,所以这一次我本身也受着嫌疑,总要请诸位给我洗刷明白。

那末,昨夜的事情发生时,可有人再瞧见过那白色怪物?昨夜我一听得表妹的呼声,急忙从床上爬起,陪着林生赶到楼上去。

楼梯上没有什么异状。

我们发现了尸体以后,曾在我叔父和舅舅的卧室中瞧过一会,绝没有什么怪物。

后来我们又到楼下各室中搜索,也毫无影迹。

不过当外祖母陪着表妹到外面木匠作里去时,那后门却是开着的。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呼吸了一会烟,问道:昨夜你和你叔父谈话,在什么地方?——在楼上还在楼下?裘海峰道:在楼下,——就在这一间书室中。

你不曾上楼进他的卧室中去过吗?昨天我到这里以后,曾上楼去瞧过紫珊舅舅,和他谈过一会,但不曾进叔父的卧室里去。

晚饭后我不曾上楼。

那末,你们昨夜的谈话,除了鬼怪的故事以外,你叔叔可曾提起其他问题?——譬如他曾否说起他和什么人有过纠葛,或是和家中人有过四角事情?裘海峰摇头道:他并没有提起这样的事。

不过我曾和他商量过,我要往法国去留学,他却还没有答应。

霍先生,我不妨老实说,我父亲故世以后,他名下不但没有余款,还欠了些债。

我去年一年的学费,都是叔父供给的。

这二次我想出去留学的费用,我自己既然没法可想,自然仍不能不恳求他帮助我。

不过这数目太大了,我叔父近来在公债上又亏了些,所以他还没有答应。

霍桑向少年问答的时候,许墨佣坐在壁角的那只沙发上,一边吸烟,一边毫不经意地似在养神。

这时他把他的两臂掉了一伸,表示出一种厌倦不耐的神气。

霍桑似也会意,便向汪银林点了点头。

霍桑说:银林兄,我想我们和海峰先生的谈话,暂时可告一结束。

现在最好情那位玲凤女士来谈谈。

汪银林放下了雪茄,把目光射到许墨佣的脸上,似乎这介绍的责任,要叫许墨佣负担。

许墨佣也就很高兴地立起身来,似想借此活动一下。

他先走出厢房,裘海峰向我们鞠了一个躬,也跟着出去。

不到两分钟功夫,那裘玲凤已搬册地跟着许墨佣进来。

这女子的身材瘦小,脸儿是瓜子形,肌肤并不怎样白哲,却带些地黄色。

一双俏眼,罩着很长的睫毛,额角上复着一层秀发。

伊的发辔已经剪去,发根上扣着一只镇水钻的半月形的发押。

伊身上穿一件细白复布的颀衫,四周镶着狭条的黑边。

足上穿一双白色的纱袜,和一双陈嘉庚公司出品的淡绿色帆布平等鞋。

从伊的容貌和装束上批评,可算得朴素而美秀。

我听得裘日升说过,伊今年才十八岁,在师范二年级读书,但我从伊的面貌上估量,却似已超过二十。

伊向我们三个人深深鞠了一个躬,便在书桌旁边的一只方凳上坐下。

伊低倒了头,两手交握着放在膝上,静悄悄等待问话。

汪银林先问道:裘小姐,昨夜的事,据说你是第一个听得了楼上的怪声,才把楼下的人们叫醒的。

现在请你把经过的事情仔细说一遍。

袭玲凤垂着视线应道:好,昨夜我因为计划了一张暑期自修课程表,睡时已经十一点钟。

我睡到床上,不到半个钟头,正要入梦,忽被一种声音所惊醒。

我就喊起来。

‘汪银林道:你听得怎样的怪声?可是楼上的争斗声音?伊仍低倒了头,忽而从颀衫袋中摸出一块雪白酶纱巾,在嘴唇上接了一按。

不是,我没有听得什么怪声,只听得紫珊舅舅的呼叫。

以外可还有别的声音?没有。

伊的答语的声调很冷,并且低垂着目光,始终不抬起来。

我有一种感觉,仿佛伊对于这件惨案不愿意多提,此刻的问答,完全是出于勉强的。

这表示分明已引动了霍桑的注意。

他把身体凑向前些,婉声插话。

裘小姐,你昨夜只听得你舅舅的呼叫声吗?他怎样呼叫?你现在可能摹仿得出?那女子顿了一顿,又摇着头道:我不能摹仿。

我但觉那声音低沉而很奇怪。

唉,奇怪?怎样奇怪?那仿佛像一个人的咽喉被另一人扼住了;那被扼的人很想竭力呼叫,却终于发不出高声。

这样的声音当真是很奇怪的。

你听得以后,就立刻呼叫起来,是吗?正是你可记得你自己怎样呼叫的?裘玲凤第一次拍起了目光,向霍桑瞟了一眼,随即又低了下去,用纱巾按伊的嘴。

伊答道:那时我很惊慌,也不记得减些什么——伊顿了一顿,又道:我记得我似乎只喊着哎哟哎哟罢了。

霍桑始终凝注着那女子的面容,这时他的唇角上忽微微嘻了一嘻。

他又继续问话:你说当时你很惊恐,请问你所惊恐的在哪一方面?你可是早就料想到楼上会发生凶案?伊一听这话,伊的身子似乎微微一震;接着伊又连连摇头:不——不。

我并没有这种料想。

我——我——我心中只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恐怖罢了。

霍桑缓缓点了点头,便把身子靠后些,回复他的静默态度。

我觉得他这一种点头的动作,不像是接受伊的答复,却像另有会意。

汪银林又乘机问道:以后又怎么样呢?裘玲凤答道:我叫了几声,便听得对面房中海峰哥哥开门出来,我也才敢放胆开门。

这时候林生也披衣起来。

他们听得了楼上的声音,马上赶上楼去——霍桑忽又坐直了身子,插口问道:请原谅,我还有一句话。

照你所说,你开门出来和你的海峰哥哥见面时,你还听得接上有声音吗?正是。

据我们所知,那时候你哥哥和林生所听得的声音,就是你舅舅的叫喊声。

这声音和先前使你从梦中惊醒的怪声,可是相同的吗?伊又把白巾按在嘴上,疑迟了一下,才缓缓答道:。

差不多。

霍桑又点点头。

他向汪银林瞅了一眼。

表示请他继续他的问句。

汪银林又遭:当你哥哥和仆人上楼去后,你又有什么举动?伊答道:我仍回进我的房去,那对外祖母和赵妈都已起来了、我们因着害怕的缘故,都不敢出房。

直到海峰哥哥下楼来报告了凶信,我们又啼啼哭哭,慌做一团。

后来大家定了定神,我才陪了外祖母到弄回去,敲那木匠作的门。

你们出去时,那后门不是开着吗?是的,这后门天天是林生闩的。

据林生说,昨夜里他也曾亲手闩好。

但我陪外祖母出去的时候,不但没有闩,还开了尺寸,我们都觉得寒凛凛。

这一点是最奇怪的。

许墨拥旁听了好久,一会儿捻着他的须角,一会儿又挂着他的两手,显出他的烦躁不耐。

这时他忽似得到了一种机会,便利用着来打破他的沉寂。

他瞧着汪银林说道:从这一点上推测,明明有一个人在发案以后仓皇逃出。

那人不但来不及把后门拉上,并且出门口时,又在那泥潭里滑了一滑。

我觉得这一个人,才是案中最重要的角色。

我们的眼光也应得集中在这一点上才好。

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眼光在汪银林和霍桑的脸上溜来溜去。

他的弦外之音,仿佛说霍桑和汪银林的问句离题太远,近乎空泛了。

汪银林应道:不错,但我们即使要侦查这逃出去的人,也不能不先从屋内着手。

因为那后门既经林生下闩,如果那凶犯真是外面的人,又怎样进来的呢?汪银林这一句重要的问句,好像有双关作用:又像向许墨佣答辩,又像向裘玲凤发问。

那玲凤斜着眼睛瞥了一瞥,果真自动地回答。

伊道:不错,那后门是什么人开的,的确不容易解释。

我们已问过赵妈和林生,都说没有开过。

伊缓缓立起身来,把手巾在伊的额角上抹了一抹,向着汪银林问话。

先生,你们要问的话已完了吗?汪银林不答,但回过头去瞧瞧霍桑。

霍桑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

他向裘玲凤道:裘小姐,够了。

不过还有一句。

我们听说这属于里曾发现过什么鬼怪。

你可曾——?伊忽抢着答道:我没有瞧见过。

霍桑仍保持着镇静的声浪,问道:那末,你对于这鬼怪的事,有没有意见?伊连连摇头道:不知道。

——我没有什么意见。

伊说完了这句,略略点一点头,便回身退出书室。

霍桑目送着这女子出去,唇角上又像先前一般地嘻了一喀。

许墨佣又伸了伸腰,提议道:好啦,现在我们对于这案子发生的情形,已有了些端倪。

我以为我们若要侦查凶手,应得到外面去活动,不能老是闷在这屋子里。

霍桑作赞同声道:对,我们当然不能一辈子闷在这屋子里。

不过我劝你再破费五分钟,听听那两个仆人说些什么。

我们若能从他们嘴里得到些线索,那末,你到外面去活动起来,也许可以便利些。

对不对?霍桑的意见,在汪银林意中当然毫无异议。

许墨佣虽不赞同,却也不便独自反对。

一分钟后,许墨佣又把那老仆方林生和赵妈两个人传唤进来。

八、新的线路方林生是个五十以上的老头儿,身材也不很高,但瞧了他的阔大的躯干,和紫红色的脸儿,可见他的体力和精神,都还离衰老时期很远。

那老妈子却不同了。

伊的年龄既高,枯瘪的脸上,砌满了深刻的皱纹,头发已白了大半,背脊弯得像弓儿一般。

那种龙钟的老态,一望便知伊的供述不会有多大希望,可是事实的结果,却又出乎意外。

伊竟说出了一个案中的要点。

那方林生的供词大部分和裘玲凤的说话互相合符。

他也是因着玲凤的呼叫而惊醒的。

他绝不曾听得其他声音。

他在供述案情以外,又附带发表了些意见。

他说他在这裘家里服役了二十一年,从前在北方的时候,那日辉日升本属一家。

上年日辉死了,他仍留着服伺日升,所以主仆们的感情很好。

他对于主人的岳母吴老太太怀疑他的小主人海峰,竭力表示反对。

他说他是看海峰长大的,从小品行端正,决不会干出这种事来。

他的话坚定而有力,很容易使人发生一种可信的印象。

霍桑在他的供述完毕以后,又添加了几句看似不甚重要而实际上很有关系的问句。

他问道:你听得了小姐的惊呼声音走到客堂里来时,可是还听得楼上有声音吗?老仆答道:正是,我听得的,小主人也同样听得的。

那声音像什么?你可能形容得出?那很像是一个人受了什么痛苦哼着,又像一个人在梦魔。

那声音不很高吗?不,——很低。

霍桑点了点头,又换了一个题目。

那时候你瞧见小姐站在什么地方?我——我记得伊站在房门口。

伊有什么表示?伊起初呆木木地站着,没有一句话。

我也暗暗诧异伊为什么呼喊。

后来伊用手向楼板上指着,对小主人说:快上去!快上去!‘我们才听得楼上的呼声。

你可曾注意小姐身上穿什么衣服?老人想了一想,才说:我瞧见的,伊就穿着这件白夏布黑镶边的颀衫。

许墨佣似又觉霍桑的问句出了范围,努着嘴唇,横着眼睛,表示他的不耐。

霍桑似乎没有瞧见他这种模样,仍自顾自地继续他的问句。

他问道:你可知道你的老主人有女朋友吗?那老人突然张大了两眼,向霍桑瞧了一瞧,接着又移转他的目光,摇着头回答。

我不知道。

你可曾瞧见过有什么女子来瞧你的主人?没有——没有。

老仆答话时,态度上有一种不自然的表示,显然和他先前说话时的神情不同。

霍桑似也会意,但他并不强制。

他点了点头,便退过一旁,让汪银林究;习那仆妇赵妈。

赵妈的昏债程度,不但在伊的形态上充分显示,连伊的说话也不伦不类,听的人很觉费力。

伊对于案事的经过,并无多大补充,不过有一句话,却打动了霍桑的注意。

末后,伊带着惊煌的神色,放低了声音,说道:先生,我见过那个鬼的!——一哎晴!真吓煞人啊!霍桑禁不住走前一步,占夺了汪银林的地位,抢着发问。

他也低声问道:唉,你见过鬼吗?你可曾瞧见那个鬼脸?仆妇摇头道:没有,没有。

我哪里有这样大的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鬼?一个浑身白色的鬼!在什么地方?在楼梯转弯的地方。

这个鬼可是上楼?还是下楼?这个——这个我也不仔细。

——先生,难道你有这样子的胆,还敢瞧一个清楚不成?伊的枯皱的面颊上泛出白色,伊的失血的嘴唇也有些地颤动。

霍桑作同情声道:唉,当真可怕的。

怪不得你。

你可是在昨晚上瞧见那鬼的吗?老妇忽摇头道:不是。

——昨夜里我没有瞧见什么。

伊举起了伊的左手,扳着手指算了一算。

伊又道:那是三天前夜里的事?霍桑点点头道:那末,那是三十日晚上的事了。

你在几点钟瞧见的?老妇道:那时夜已很深,钟点却记不清楚。

我因着天热,帐子里蚊虫又多。

我的那把竹丝骨的纸扇,用不出力,不能赶蚊虫。

我记得我的一把蒲扇,遗忘在客堂里。

所以我悄悄地爬起来,开了后面的房门,到客堂里去拿扇子。

那蒲扇就在客堂中的方桌上面,所以我并没开灯,一摸就着。

我在回房的时候,忽瞧见楼梯的转弯处——唉!一个白鬼!我真吓死啦!霍桑等伊的喘息略略平静,又继续问道:那时候你可曾呼喊起来?老妇又摇头道:没有。

我吃了一吓,急急回房,赶紧把房门关上。

我坐了一坐,还疑心是我的眼花,不料不多一会,主人忽在楼上喊起来。

我才知道果真是鬼。

但你当时不曾把见鬼的事说出来啊。

我曾告诉过太太的,太太却叫我不要声张。

伊说道最后几句,声音特别放低。

我也暗暗疑惑。

昨天据裘日升告诉我们,那白色的怪物,只有他一个人瞧见,实际上这仆妇竟也同样瞧见。

但死者的岳母为什么把这件事秘密起来?这一点似也引起了许墨佣的注意。

他先前本提议急于要到外面去活动,此刻忽又变了主意。

他声言先须向死者的岳母吴氏叫进书房里来问几句话,然后再贯彻他先前的主张。

那吴氏已有六十多岁,不过枯瘦皱瘪的程度,和赵妈相差甚远。

伊的面颊上还带些红润,头发虽白,却发出灿灿的银光,可见伊平日营养得直。

不过这时候伊的双目红肿,显见发案以后,伊曾经过长时间的悲哭。

伊身上穿一身拷绸衫挎,还是簇崭新的。

伊除了供述昨夜的经过以外,对于叫赵妈守秘的问题,解说得非常简单。

伊在事后听了赵妈说的话,便也深信有鬼。

不过,伊知道伊的女婿——裘日升——正害怕着鬼,若使把赵妈见鬼的事向他说明,不免会使他害出病来。

所以伊的守秘的动机,完全是出于好意。

许墨佣对于这一个解释表示满意,霍桑也并无异议。

伊在上夜的事件上,又曾补充一个新的事实。

伊说道:昨晚十点钟过后,日升回房去睡,我虽也早就上床,但到了十一点钟光景,我还在床上翻来覆去。

一会儿,我忽听得楼梯上有脚步声音。

我仔细一听,很像有什么人故意放轻脚步,在楼梯上走动。

我一想到三十夜里的事情,不禁害怕起来。

我便从床上爬起,轻轻推醒了赵妈,叫伊走出去瞧瞧。

伊起先推托着不肯,后来我再三勉强,伊才被了衣裳,开出房门去瞧了一瞧。

据赵妈的回复,并无异状。

但我还不放心。

我很怀疑,也许那海峰——伊忽而顿住了,眼睛瞧着银林,又瞧瞧那间和厢房分隔的客房,分明有所顾忌。

汪银林用手指指客房,作会意状道:你疑心他吗?老妈点点头低声道:正是。

不过昨夜的事,我还不能说定是他。

因为我听了赵妈的报告以后,曾自己开了房门,轻轻地叫被屋里的林生。

我听得林生的鼾声很大,呼叫不醒,同时我又听得客房中的咳嗽声音,才知道上楼的并不是他。

汪银林又遭:以后怎么样?吴母道:以后我就重新睡了。

我刚才入梦,忽又被玲民的呼叫声音所惊醒。

霍桑忽又抓得了机会似地从旁插口。

他也放低声音问道:老太太,我也要问几句。

昨夜你听得了林生的鼾声,和海峰的咳嗽声以后,可曾叫过你的外孙女玲凤?老妇张目道:没有啊。

伊是睡在对面厢房里的,差不多和我一个房间。

上楼的决不是伊,你不要误会。

霍桑点头道:是,是。

我并无他意,随便问问罢了。

但他们父女之间,平日的感情,大概总是很亲热的吧?老妇道:是的。

不过伊并不是日升的亲生女儿,所以论到感情,伊还不及寿康。

日升平日是很疼爱寿康的。

刚才海峰已打电话给寿康,他还没有起身。

他得了这个凶信,不知要怎样伤感呢。

霍桑又问伊昨天伊曾否到过伊女婿的卧室里去,伊回说没有。

霍桑又提起日升的朋友伍荫如、陆春芳二人。

据吴母回答。

那伍荫如是日升的同业,从前弟兄俩住在城外的时候,伍荫如每逢到南边销货,总耽搁在他们家里,所以彼此很相熟。

末后,霍桑又问到死者和他哥哥的感情怎样。

那老妇答称弟兄间的感情很好,但伊的神气上似表示霍桑的问句已越出范围,有些儿厌烦。

正在这时,忽发生了一个意外的岔子,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有一个穿白色制服的警官,汗流满面地走进书室里来,要找许署长谈话。

那警官名叫张子新,是本区第二分区里的巡官。

他的报告引起了一条新的线路,大家都很注意。

张巡官道:署长,这件事发生在我的境界以内,我自然觉得责任重大。

所以刚才我把区里的警士唤齐了,查明了那几个昨夜派在这里值夜班的,便一个个向他们仔细查问。

有一个名叫李得宝的警士,派在这处岗位——就在乔家栅西口。

昨夜他值班的时间,从九点到十二点。

他在将要换班的半小时光景,忽见有一个男子急匆匆从乔家栅出去。

那人走出西口时,恰巧有一辆空车经过。

那人招呼了一声,不讲车价,跳上了车子,便向南驰去。

李得宝当时本不曾疑心什么,只觉得那人的态度有些匆忙罢了。

但我查明以后,认为有注意的必要,故而赶紧来报告。

许墨佣连连点头地说:唉,这报告当真重要。

从时间上说,这两点合得拢了。

因为李得宝瞧见的时候,在换班前半个钟头,那明明是十一点半。

这案子又恰巧发生在十一点半。

岂不是两相合符?汪银林对于这个见解首先表示赞同,霍桑也点头默许,不过他又补充了几句问句。

他问张巡官道:你可曾问那警士,他所瞧见的人,是不是从后门外的小弄中出去的?张巡官答道:问过的,他却没有瞧见。

他只见那人走出乔家栅的西口。

那么,李得宝有没有注意那人的打扮?他说他瞧见那人穿一件长衫,似乎是栗壳色的,不过他当时并不曾怎样注意,总之是深色的罢了。

他还见那人头上戴一顶龙须草的草帽,身材不很高大。

许墨佣接嘴道:他可曾注意那人穿什么鞋子?张巡官疑迟了一下,答道:这个我倒不曾问过。

推想起来,他在一瞥之间,又在黑夜,大概也不会注意到这。

许墨佣点点头道:够了,子新兄,你这个报告,确实很有益于这案子的进行。

现在请你再传令你区里的警士们,叫他们留意这个模样的人物。

他又旋过头来,瞧着汪银林和霍桑说:现在这屋子里的查问,可以告一个段落了。

据我看来,昨夜里后门开着,那个凶手一定是从外面来的。

现在得了这张巡官的证明,更足见已毫无疑惑。

霍桑冷冷地插嘴道:但那后门本是闩着的,你想那凶手又怎样能够进来?许墨佣把两臂在胸口交抱着,横过眼梢向霍桑瞟了一下。

他道:这也不难解释。

我见死者卧室的厢房中的东窗开着,窗口离地又不很高。

那凶手也许就是窗口中进来的。

‘霍桑带着微笑答道:我的意见印和你不同。

我见窗下满种着晚香球,附近又排着几只荷花缸,绝不见有人越窗而进的迹象。

许墨佣皱眉道:虽然,我们但须找着那个凶手,其他一切,都可以连带解决。

现在我想与其用脑,不如到外面去活动活动足力。

恕我不能再奉陪了。

‘他随即旋转身子,准备要跨出厢房的长窗的样子。

汪银林道:你这办法我很赞成。

但你要侦查这外来的凶手,打算从哪方面进行?许墨佣忽又站住了,捻了捻他的须角。

嘴唇上也徽微牵动了一下。

他又装出道歉的模样,弯了弯腰。

他笑着说道:汪先生,请原谅。

我虽已拟定了两条进行的线路,不过我自己还没有把握,说出来也许惹笑。

所以我打算等我查出了些端倪,再向你报告。

他说完了话,又像鞠躬似地弯了弯腰,接着他就陪着那张子新巡官匆匆出去。

汪银林目光中含着怒气,显得他心中非常愤恨。

霍桑却仍安静如常。

他目送着许墨佣走出书室,脸上忽冷冷地露出一种微笑。

接着,他摸出表来瞧了一瞧,回头向汪银林说话。

九点半了。

那死者的外甥梁寿康那边,早已报了信会,怎么还不来?汪银林应道:不错,这个人迟迟不至,未免可疑。

霍桑道:我们为收集事实起见,也须和这个人会一会面。

霍桑说着,便把草帽取在手中。

我也立起来准备同行。

汪银林道:‘既然如此,我UI不如直接往福华纱厂里去瞧他。

我的汽车停在凝和路口,我们就一块儿去。

怎么样?霍桑点头赞成,我们便一块儿穿过客堂,走进灶间里去。

那时老仆林生恰在灶间门q的天井里。

霍桑又站住了向他前南问话。

他先间屋中共有几个人吸纸烟,林生说只有吴素粉和紫珊的母亲吴老太太吸烟。

霍桑又提起张巡官报告的那个穿栗亮色长衫的人,往日是否有这样的人物在屋子里出进。

林生寻思了半晌,回答没有。

接着,我们便从裘家的后门里出来。

九、几个推想福华纱厂在龙华路,预计汽车的路程,至少须十五分钟以上。

我默忖这十五分钟的时间,不可虚度,必须利用着把案情讨论一番。

因为搬份经过了这一番的究问,只觉头绪纷繁,对于这案子有什么动机,和凶手是谁的问题,在我个人仍然是毫无端倪。

不过我相信霍桑必不会像我一般,他也许已有了相当的了解。

汪银林也和我抱着同样的见解。

所以在汽车开行以后,霍桑吸了一支烟,把背心靠着了车座的皮垫,正在闭目养神的时候,汪银林却再耐不住静默。

他说道:震先生,你想许墨拥这样子兴冲冲地出去,会不会当真有了把握?霍桑把身子略略坐直了些,张开眼睛向银杯凝视了一下,方才答话——仿佛他的思想正飞越在什么笃远之处,因着汪银林的问句,方才收摄回来。

他答道:你问那聪明绝世的许署长吗?——唉!我坦愿他确有把握!汪银林似不得要领,继续问道:你想他现在从哪一条路进行?霍桑带着些冷笑的样子,答道:谁知道呢?他防我们争功似地守着秘密,想起来真也好笑。

不过我敢说一句预言,在他眼中必以为这是一件简单的案子,立刻就可以破获。

这一着却是大大的错误!我敢说这案子真是十二分复杂而幽秘的。

案中的线路虽多,却又处处窒得冲突,所以我们若依不放宽限光,收摄心思,不但没有破获的希望,而且还有钻进了牛角尖尖而退缩不出来的危险。

我觉得霍桑的话匣机技已开,我所希望的讨论,谅必可以实现。

我乘机插嘴道:那末,你想这案子复杂到怎样地步?霍桑吸了两口烟,毫不留难地答道:这问句不是一句话可以回答的。

我们应分一个先后的步骤。

第一步,我们应问这案中的凶手是屋中人吗?还是从外面来的?要解决这个问题,当然要把事实做根据。

事实怎么样呢?据我们所知道的事实看来,围着前两次的鬼怪的故事,和这一次尸体附近又有一根同样的火柴,很像是一贯的做法。

所以我们姑且假定这事是屋内的人平的。

我乘他略顿一顿的机会,又发问道:这话我还不很明白。

你莫非已经确定前两次鬼怪的事实,都是屋中人作祟?霍桑答道:我假定如此。

昨天裘自升告诉我们,那两次怪事发生的时候。

他们唯一的通道那屋后门,仍照样门着,显见没有外面的人进去。

但你总也记得那两次发作的时期,他屋中都有外客住着。

难道你把那两个外客也算做是他的屋中人吗?不,这两个外客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

——一第一次是他的外甥梁寿康,第二次是他的朋友伍荫如。

这是一个重要之点。

若说这作弄的事是外客干的,这两个人势必出于通同合谋。

但我们从两个人的地点、职业和其他关系方面推想,这两个人呼会有合谋的可能性?就我们眼前所知道的事实上看,可以说完全没有。

因此,我们不如假定他屋中的某一个人,故意利用着有客留宿的机会,实施他或伊的阴谋,用以分卸嫌疑,倒觉得较合事实。

但瞧这一次惨祸的发生,又同样利用着死者的侄儿刚才回寓,岂不是一个显明的证据?汪银林点}点头,忽自动地给我代晚他接嘴道:这理解确很近情。

不过这一次的情形又变动了。

发案以后,他家的后门是开着的D霍桑吐了一口烟,紧皱双眉,答道:原是啊。

这就是我所说的冲突点了。

根据开后门的事,好象这事是外面入干的,并且我们也不能说这是屋中人在犯案以后偷开了后门,用以乱人的耳目。

因为我们已确知有一个人在发案以后仓皇出去。

但瞧那后门口泥潭中的新鲜足印,和那警察的报告,都可证明。

我们已不能不承认,昨夜里果真有一个外面的人进去过。

因这一来,凶手是屋中人的推理,便也不能充分成立。

那么,现在我们就从外面入一方面着想。

这个人仓皇逃出,犯案固然很有可能,但那人究竟怎样进去的呢?这又是一个统脑汁的问题了!汪银林道:你想除了后门以外,会不会还有别的通道?霍桑把烟尾去了,摇头答道:没有的。

我们不是已在那巨子里瞧过了吗?前门有粗大的木闩闩着,并且灰尘封满,显见好久不曾开动过。

楼上东厢房中的窗虽是开着,但我已瞧过,窗口外通江姓的园子,离地足有一丈四尺高。

窗下是江姓的花圃,晚香球种得齐齐整整,绝没有越窗而进的可能。

所以他家的通道,只有这个后门。

但据屋中人们供述,昨夜里这后门是老仆方林生亲手下闩的,却没有一个人开过。

那后门上有两个木闩,后门外面又包着铅皮,又势不能从隙缝中撬拨。

我禁不住说道:莫不是死者自己下楼来开的?霍桑斜过脸来,向我笑了一笑。

他答道:这确是一种理解。

因为后门上那个电铃,直通死者卧室的床端。

那凶手按动门铃,死者不察,便自己下楼开门。

这原是可能的事。

但我们试想死者开门以后,见了那个凶手,应有怎样的态度?论情,那人赚开了门,一见他的仇人,势必立即动手。

这样,裘日升应得死在后门里面。

怎么会死在楼上?这又是一个冲突点了!汪银林道:也许那凶手进门的时候,并不立即表示仇意。

他们到了楼上,坐谈了一会以后,方才决裂。

你想也可能吗?霍桑点头道:不错,这也是可能的。

我们从那沙发旁边的纸烟灰上推想,的确有过坐谈一会的事实。

但我们如果再进一步推想,这推理又发生窒碍了。

什么窒碍?你知道那楼上的三间,中间是想坐室,东间是死者的卧室,西间是死者的内兄吴紫珊的卧室。

那凶人既和死者熟悉,且能到他的卧室中去坐谈,当然知道西间中吴紫珊卧病在内。

这样,那人决裂动手,为安全而防止意外阻碍起见,应得就在死者的卧室之中。

万一死者发生呼叫,或甚至直呼凶人的姓名,因着想坐室的间隔,声浪的传达,多少总可以减少些危险。

但那人怎么计不出此,却反走到中间组坐室中去决裂动手?也许那人计虑不周;或是裘日升逃到患坐堂中方才被害。

霍桑摇头道:不是的。

那慈坐室中的景状,也有难解之点。

那一只椅子倒在方桌的近旁,恰在较坐室的中央。

死畜的倒卧之处,却近房门口的东面。

很像死者起初曾借用这椅子当做武器,向凶手丢掷,然后方始倒地。

这样,可见凶手所在的地点,一定在想坐室的西面,或者在通楼梯的板壁门口的附近。

从这一点上着想,和你所说的裘日升从房中逃出,和凶手造在后面的推理,又显然相反。

——汪银林不答,只低着头默默地寻思。

他虽然不再辩驳,但他的神气上明明表示对于这一层解释不很满意。

我也觉得孩桑把椅子的被人丢掷,做这解释的重心,未克含混。

因为那椅子同样可以被凶手利用做武器的。

霍桑似已会意,作补充语道:你还不明白玛?我这个解释完全是根据事实的。

我们知道这裘日升的身心两方面,都是脆弱不过的。

若有人要伤害他的性命,原用不着费多大的力量。

所以我料定那椅子的给人丢掷,一定是裘日升的动作,却不是凶手的动作。

因为打架时丢掷椅子,原只是弱者方面的示威举动,实际上并无效用,徒然发生些声音。

那的手既然设计行凶,决不会采用这种笨拙的方式。

并且据吴紫珊说,他听得了椅子的倾倒声以后,——你须注意,椅子的倾倒声,他只听得一次——不一会,便发生砰然的巨响。

那分明是裘日升倒地了。

所以据我推测,这凶案发生时的实在情形,大概是这样的:裘日升闻声从房里出来,踏进中间,一瞧见那凶手已进了板壁门口,或正在进行,他一边骇呼,一边就取起右手里靠壁的一把椅子,向凶手丢掷。

他那时穿着拖鞋,围着掷椅无效,便向后孩退,因此有足的拖鞋便即脱落。

当时那凶手势必向前进扑,或施展什么毒手,裘日升便倒地而死。

接着,那凶手就匆匆逃出。

所以苦说裘日升和凶手先在卧室中起纠,后来他达到中间,方才被害。

这实在和事实的现象不合。

汪银林道:如此,那凶手怎样进去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啊。

你对于这层,可有什么意见?霍桑沉吟了一下,答道:我固然也有几种假定,不过仍免不掉我所说的窒碍,不能够一线贯通。

我觉得时不可失,便怂恿着道:‘你姑且说说看,也许可以触发什么。

霍桑道:也好。

我曾经假定过三种推理:第一,那的手也许在后门未下闩前,悄悄混到里面,伏匿在什么地方,到半夜发动。

不过他家的房子不大,藏匿不很容易,必须屋中有一个通同的内线,才可成功。

第二,那屋中真有一个内线,悄悄地开了后门,让凶手进去。

那时裘日升还在楼上厢房中写什么东西,忽听得中间里有声音——或是擦火柴的声音。

他走出房来瞧视,接着便发生这幕惨剧。

这两种假定,都着重在屋中的内线。

这假定在发案的经过上虽都合符,但沙发旁边的烟灰,却又不能解释。

因为从这两点上着想,那凶手一上楼便即发案,断没有吸烟和坐谈的可能。

因此,我又假定第三种推理。

霍桑说到这里,忽又顿住了,摸出第二支纸烟来,缓缓擦火烧着。

他的眼光又瞧到车篷外面,仿佛在默数马路旁一棵棵掠眼而逝的法国梧桐。

我暗暗着急,料想他的第三种推理,一定更近情理,只怕目的地将到,因此打断。

说也奇怪,汪银林竟也和我有同样的意念。

他掏出表来瞧瞧,又探头向车外望了一望,便催促霍桑发表。

他道:霍先生,你的第三种推理怎么样?霍桑呼了几口烟,缓缓答道:这推理比较空泛些,但在事实上却能贯通没有冲突。

我也假定这后门是裘日升自己下楼开的。

但那个按铃叫开后门的人不是凶手,却有另一个人——这人也许是他的一个相好的女子。

关于这一点我还须补充一句。

裘日升本人的模样,他房间中的陈设,搜出来的书本和女子照片,和那装置奇怪的电铃,都告诉我往日里一定有女子在夜间私进他的卧室里去。

不过他家里的人没有一个人承认,一时还不能证明。

现在我们姑且承认这一点。

昨夜他开门见了他的相好,就陪同着上楼,后来那女子就坐在书桌边的沙发上吸烟。

正在这时,那凶手忽乘隙而进。

袭日升也许听得了中间里的声音,出门瞧视,因而便发生凶案。

那时那女子藏匿在他的房中,势必耳闻——或许眼见——那凶剧的发作。

伊为自身的安全起见,故而不敢声张。

后来伊等到那凶手逃出去后,也就继续逃出。

我以为这假定最近事实。

不过还不容易证明罢了。

汪银林道:那也容易。

许墨佣那里有两张照片,我们尽可以照着这照片到在花们那里去找。

霍桑点头道。

正是,还有那个小使女小梅,如果能够找得,也可以做一个线索。

因为伊的卧榻就在楼梯头上,往日里有没有女子出进,一定瞒不过伊的眼睛。

汪银林在他的短须上摸了一摸,低头想了一想,又问道:那末,那个凶手和昨夜先进去的女子,你想可会有两相通同合谋的可能性?霍染又紧皱着双眉,努力吐了几口烟,摇头答道:很难说,这里面问题很多。

例如那女子进门以后,裘日升曾否重新把后门闩好?若使朱闩,凶手才有乘隙而进的可能。

这里面又有凑巧,和当真通同的区别。

这样,我们才可以假定的}是外客。

如果是重新闩好的话,那末,即使女子和凶手通同,也不能进去,那凶手却是屋中人了。

不过这个假定,那后门外的足印,和警察所见的男子,又觉都没有着落。

——唉,这种纠纷复杂的问题,真是困人脑筋啊。

我和江饭林都静默着。

汪银林低沉一T头,似乎在深思。

我的耳朵里但听得汽车的轮声轧轧个绝。

热炙的日轮,虽已高悬,但汽车从树荫底下驶过,又有一阵阵的风吹来,倒也不觉得怎样炎热。

可借风中夹着灰沙,有时扑在眼睛和鼻子里,有些难受。

我默念这案子如此隐秘纠纷,的破少有,照眼前的情形看,真像一团乱丝,莫怪霍桑也承认棘手难办。

一会,我又耐不住问道:霍桑,你对于这案子的动机。

可已有些端倪?这时霍桑,背心靠着车垫,嘴唇间衔着纸烟,像在养神,又像深思。

他听了我这问句,把纸烟从口中取下,弹去了些烟灰,缓缓答话。

他道。

动机的问题,也有好几种计能:譬如女色问题,是一种有力的假定。

他仗着金钱的魔力,踩踪人家女子,难保不因此引起他人的仇恨。

他有钱,可是他是对已奢侈而对人各啬的。

在这个时代,这种人当然也有招致危险的可能。

还有他的家庭问题,情形也很复杂、我们都不能凭空悬瑞。

我道:会不会有人图谋他的金钱?——他的支票簿上不是有一张没着落的空票根吗?霍桑点头答道:这也可能。

这人在金钱上非常精细。

那支票簿上所有的存根,都写明数目,只有这最后一张票根空着未写,可见那撕去的一页,很可能是被人窃去了,以图冒领巨款。

但眼前我们还不知道他的支票是民签字的,或是凭图章的。

汪银林答道:他身上和皮夹之中都没有图章发现。

霍桑道:这一点容易明白,我们可以往信丰银行里去调查。

汪银林点点头,又道:那末,我们现在应从哪方面着手?霍桑道:我们先去见7梁寿康再说,也许从他嘴里,可以探得些较切实的线索。

他顿了一顿,又说:我想仍从内线方面着手。

这句话立即触动了我的兴味。

我忙问道:你的确相信有内线吗?霍桑把身子坐直了些,答道:正是。

我觉得刚才对于厦中人们的问话,很不满意。

他们都像不肯实说,暗底里一定隐藏着什么。

你怀疑哪几个人?我觉得那死者的义女玲凤最使人可疑。

我和汪银林都呆了一呆,彼此把目光集中在霍桑脸上。

我心中十二分疑讶,这样一个少年女子,怎么会参与这件凶案?霍桑的话,确乎使人吃惊。

我和汪银林都要发问,汪银林却抢着了发言的先机。

他问道:你觉得伊有那几点可疑?霍桑答道:至少限度,伊说的话并不完全实在。

我深信伊所知道的关于这凶案的事实,比伊所告诉我们的,定要增多若干。

附以见得?有一着已很明显。

我敢肯定地说,昨夜发案的当地,伊并不是从睡梦中惊醒的,伊对我们说的明明是谎话。

有什么根据?有三点可以证明:据伊说伊是因者吴紫珊的呼叫而惊醒的。

但吴紫珊的叫声,何以别的人都不听见,伊一个人独能从睡梦中惊醒?我们已确知紫珊的呼声很低,好像是一种呻吟声音。

你想这样的呻吟,隔着一层楼板,可容易惊醒别人的睡梦7这是可疑点一。

伊一听见这种呻吟声音,怎么不疑心是梦露或别的,却使立即发声呼喊?这不是伊明明早已知道楼上出凶案了吗?这是可疑点二。

伊如果当真从睡梦中惊醒,那么,在情势上伊一定来不及穿好衣服。

但我们听老仆方林生说,他瞧见伊的时候,伊身上穿着一件白夏有黑镶边的颀社。

这也足以证明伊那时候实在并不曾题。

这是可疑点三。

此外伊对于鬼怪的问匈,不前表示意见,伊说话时始终低会了目光,都足以给人一科伊的态度不很光明的印象。

所以我正打算从伊的身上找一条着手的线路。

唉,霍桑所以疑那女子,原也是有相当的理由的,我一时确也不容易辩难。

我本来还有其他的问句,想乘机发表,不料车身突然一震,汽车已停在福华纱厂的门前。

我们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十、凶手已查明了我们下汽车的时候,厂门前已有一辆空车停着。

汪银林首先进去,我和霍桑二人跟在后面。

这纱厂是本国人办的,规模并不算大,但已有三年历史,并且专纺四十二支和六十支细纱,用以抵制劣货,所以成绩已很可观。

当我们走到门房门口,正在向一个守门人讯问,忽有一个穿柳条纹白法兰绒的西装城龙须草帽的少年,匆匆从里面出来。

守门的一瞧见那人,便指给汪银林瞧,声言那人就是梁寿康。

这时梁寿康低倒了头,举步很匆促,好像正要急于出门的样子。

汪银林等他走近,便迎上前去招呼,向他说明了来葱。

梁寿康停了脚步,向我们三人打量了一下,答道:‘唉,我正要去瞧我舅舅。

我听说他已经被人——证银林接嘴道:正是,已经被人谋死了。

现在有几句话要请教。

我ffJ就在这里立谈一会吧。

这梁寿康约有二十三四年纪,面形带圆,皮色很白皙,两条浓眉,配着一双活泼的乌眼,张口时又露出灿然的金齿。

他的西装很时式,烫得笔挺,草帽却戴得不很端正,说话时把手插入西裤袋中,又侧着头向人斜视。

他的神气似欠大方,还带些浮滑意味。

汪银林开端一句,就问他昨夜曾否到过他舅舅家里去。

那少年一口回绝,并说已一星期没有进城。

汪银林又问他什么时候得到裘日升的凶信。

据说他的表兄海峰打电话给他,本来很早,但他因看起身得迟,厂中人等他醒后才转告他,所以他得信还没有多少时候。

霍桑摸出表来瞧了一瞧,插嘴道:你天天起身得这样迟的吗?此刻已近十点钟了啊。

梁寿康向霍桑瞟了一眼,摇头答道:不,这是难得的。

昨夜我弄了一回帐,睡得迟了,因此,今天早晨竟睡失了时。

霍桑仍瞧着他的脸,缓缓道:这却凑巧了。

你舅舅家里正等你去照料一切哩。

梁寿康急忙应道:是,是,我刚才请好了假,正打算赶去。

霍桑又问他对于这件凶案有何意见,他又一口回答不知;又提起裘日升有没有女友的问题,寿康也照样否认。

我料想霍桑也许要提出其他问句,不料竟出我的意外。

霍桑忽点了点头,说道:够了,我们再不必耽搁你的功夫。

你赶快去吧。

梁寿康好似放下了重担一般,伸出手来在草帽边上触了一触,应道:是,是。

我已雇了一辆汽车在门口,怠慢得很。

再会。

他就急步走出厂门。

一分钟后,我们也出了厂门,站在厂门明处,目送着梁寿康的汽车疾驶而去。

我说道。

这少年有些地可疑。

霍桑点点头:是的,他的神气并不像刚才起身。

他的膏润的头发和过分整洁的装束,也不像是听得了凶耗赶去奔丧的样子;汪银林附和道:我也觉得如此。

你想他对于这件凶案可会有什么关系?霍桑的目光注在地上,牙齿咬着他的嘴唇,显然又在深思。

一会儿,他有了主见似地抬起头来。

他这:现在我们不必空清。

最要紧的,还是多搜罗事实。

银林兄,你不如就跟着他回裘家去——他忽又摇了摇头,改口道:唉,这不妥。

包朗,还是你去,可以减少些人家的注意。

你回到裘家以后,但须从旁冷观,注意这少年的言语举动,更须注意他和玲凤的关系究竟怎样。

我想法院里的检验吏此刻总可以到了。

你可推托夫等待检验消息的,人家不至于怎样忌你。

——银林兄,你可以设法到他家附近的荐头铺去,探访那小使女小梅的下落,再到银行里去查一查。

再过两个钟头,你叫三分区的张子新巡官,把玲凤传到区里,我再要和伊谈几句话。

包朗,你如果能探得什么,我们也在张巡官那里会面。

我眼前还须从别方进行哩。

霍桑先来了黄包车别去。

我和汪银林仍乘了汽车进城,车中也曾预测过这案子的前途。

我们都承认因着这架寿康的会谈,和霍染指示的计划,分明已从黑暗中发现了一线光明,案情已趋向发展的途径。

我默思那玲凤的神态似还端庄,也没有时下所谓摩登女学生的神气。

不过霍桑对于伊的怀疑,又是确有根据,真使我感到烦闷。

一会儿,汽车到了凝和路口,我下车往裘家里去,银林也独自去进行他所负的任务。

我进了裘家,才知法院的检验吏果真到了,正在楼上检验。

楼下也有几个法警留着,还有几个临时性质的仆役,忙着布置孝堂。

我混在里面,人家果然都不很注目。

那裘海峰陆在楼上,梁寿康却在楼下指挥照料。

他似乎很兴奋,仿佛他在办什么喜事,不像给一个有至亲关系的人料理丧务。

他不时走进玲凤的卧室里去,无事当有事似地找机会和伊谈话。

不过我默察玲凤的态度,却像有什么顾忌似的,往往故意引避。

霍桑真像有先见之明,这一着当真被他料中了。

寿康与玲凤,显然是有些关系的。

那么,这件案子难道是他们俩合串着干的?但他们有什么目的呢?这时我又得到了一种意外的报告,更使我增加了无量兴趣。

那老仆方林生忽而走到我的面前,向我挤了挤眼,又牵了牵嘴,像是一种暗号。

我立即会意,使不露声色给他一个回复。

木一会,他提着一把铜壶,从后门里出去。

我也乘机一溜,悄悄地跟到外面。

我走出后门时,林生已走到小弄回,向右转弯。

我也跟出了小弄,见他在斜对面另一条弄口站住了向我把手。

我走到了他的附近,他又问进了弄里去。

我略略踌躇,索性跟进弄去。

这小异很狭,名叫鸳鸯厅弄,车辆是不能通行的,的确很静僻。

方林生站在一根电杆木旁,操着铜壶等我。

他有什么情报?何以党如此诡秘?他等我走近他的身旁,先向左右瞧了一瞧,才低声向我说话。

包先生,我有几句话告诉你,不过这事情很危险,我有些害怕。

从前小梅也是说了这种话歇生意的,但我若不说,又恐后来受说说的处分。

他说完了这话,眼睛盯在我的脸上,等我答复。

我作鼓励语道:你放心、如果有什么紧要的话,出了你的口,进了我的耳,决不会在外面宣扬。

但你的说话可是关于这凶案的吗?老仆点头道:正是,我想一定有关系的。

那么,什么事?刚才有一位先生,不是问过我主人有没有女朋友的话吗?这一回事,在主人家里,谁也不敢实说。

所以我那时也只能回答没有。

我暗忖关于这一个问题,霍桑正在想法找寻那小梅,以便探听实情。

现在这老头地意肯自动报告,真是俗语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f.我说道:这样说,你主人当真是有女朋友的,是不是?林生皱眉这:这怎么可算朋友?简直是姘头……—一而且他的姘头不止一个,每隔十天五天,总有一个女子到他楼上去陪宿、这一回事,也许就关系他的这些姘头。

她们可是公开进出的?不,这些女子总是在夜间来的。

你总已见过,后门上有一个电铃,直通主人的卧房。

有时主人亲自下楼来开门,有时打发小梅去开。

自从小梅辞歇以后,他总亲自下楼。

这件事表面上虽然秘密。

其实除了吴太太以外,家中人没有一个不知道。

不过没有一个人有这样大胆,敢说出这句话来罢了。

那些女子来时,你每一次都瞧见的吗?不,有时我偷开了房门,冒险瞧瞧;有时我只听得他们的声音;还有些时,他们进来时我已睡着,直到天明时小梅送出门去,我才知道。

我见时机既已成熟,便立即把谈诏归到本题。

我问道:昨夜里木是也有你主人的姘头来过吗?方林生忽摇摇头。

这个我不敢乱说。

作夜我不但没有瞧见什么女子,连开后门的声音我都不曾听得。

不过推想起来,那后门既然开着,多分是有女子来过的。

我虽不免有些儿失望,但霍桑的对于这问题的推理既已证实,未始不是一条线路。

我又遭:那末,你对于这些女子们。

是不是都认识她们的面貌?和知道她们所住的地点?方林生又皱眉道:这也不能。

她们的地点我是没法知道的。

认识的话,有一个我仍以识\年纪约在十八九岁,白醒省瓜子形的脸儿,常穿着长到足背的花色颀衫。

这个女子来得次数最多。

最先一次,寿康少爷陪着她进后门的时候,他的电筒的光,恰巧照在伊的脸分,所以我才瞧清楚伊的脸儿。

我不禁作惊喜声道:寿康少爷陪伊来的?他不是你主人的外甥吗?正是他。

他陪来的,不止这一个呢!老人吐一吐舌,又向小弄回望了一望。

我暗思我先前对于这少年的印象,认为有些浮滑,却想不到他足有这种拉马一的能耐。

因这一着,我又记起一吴母所说的,甥舅的感情,联于父女的感情的话,那当然是有充分理由的。

我又乘机问道:你可知道这位寿康少爷,和你家的玲凤小姐有没有关系?老仆忽仰起头来,向我呆瞧了一下,似乎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

他反问道:包先生,你说怎么样的关系?我觉得他时常要和你家小姐亲近。

对啦!有一次他竟闯进小姐的房里去,小姐便高声呼叫。

主人曾因此把他骂过一顿。

我私念这话如果不虚,很像寿康有意诱惑玲凤,玲凤伊却未必有心,否则伊也不会喊起来。

这样,我刚才假定的这两个人合谋的推理,又似乎发生了阻碍。

我又问道:你主人对于他女儿的感情怎么样?方休生道:包先生,你总已知道,他们本不是亲生的父女啊。

我看他们的感情不见得好,小姐似乎很畏怕主人,平日父女俩难得接谈。

你能不能举一件事实?我记得有一次主人叫伊上楼去,不多一会,伊忽胀红了脸,急匆匆奔下楼来,主人却在楼板上拍桌顿足地大骂。

我们都吓得什么似的,但大家又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霍桑曾说过,他们的家庭问题非常复杂,现在看来,不但复杂,却还非常黑暗。

我索性问道:那末,你对于前两次的鬼怪,和这一次的凶案,可有什么意见?老仆缓声道:我没有见过鬼。

但这一次凶案,我以为那些淌白女子,说不定有些关系。

我略一思索,忽而引动了另一种意念。

我又问道:你们楼上的那位吴先生,你有没有看见他下床走动过?老仆摇摇头答道:他是患风病的。

他不能走动。

接着他呆住了瞧我,似不明白我的问句的意思。

我急忙岔开道:好。

除了那些女子以外,你想你们家里的人,有没有人和你的主人过不过去。

或是——这时我忽听得有人在小弄口大声呼叫。

林生,你在干什么?法官要找你问话,你却溜在这里闲谈。

我回头一看,那架寿康正站在弄口,他的右手叉着腰部,架子十足地厉声呼喝、那老头儿却吓得脸色灰白,低倒了头,提着铜壶,赶紧走出鸳鸯厅去。

我处在这种情势之下,照我的本意,很想发作起来。

因为寿康这种盛气的态度,直接虽对老仆,间接也就是对我、不过我此刻是来探听案情的,不必要的闲气的争论,是理应避免的。

所以我耐足了气,重新回进裘家去。

检验的工作已完毕了。

据检验吏的报告,死者是受惊而死的。

死者的心脏很衰弱,当时他受了强烈的刺激,或被凶手推倒,或是受惊后他自己倒地。

因着跌倒的震动,心脏便立即停止活动,结果就丧了他的性命。

他的胸部和肩部的血晕,就是心脏掉然停顿的明证。

他的头部的血,证明是从鼻子和牙齿里流出来的,那唇部和界部都显有伤痕,很像是他倒地时覆面跌伤的。

这根杆和霍桑所说,凶手行凶时不曾费多大力量的假定,也已证实。

不多一会,法院里一行人们都已离去,但临行时却把老仆方林生带走。

我明知这定是梁寿康从旁播掇的结果。

他私下告诉了我几句话,不幸竟自已被累,我一时又不能替他解围,很觉不安。

因此,我越觉得梁寿康的可疑。

他很方林生多说,分明就怕这事实的真相因此显露出来。

那么,他的关系也可想而知。

但时机没有成熟,我这时还不能奈何他,只索再忍一忍气。

一会儿,区里派了一个警士来,传令唤裘玲凤去问话、我知道这就是霍桑的预定计划。

玲凤似有些恐惧,但又不敢违抗。

寿康也显着很关心的样子,却也没法阻拦。

他送到伊门口,作安慰语道:表妹,没有事的,你走一趟吧。

如果他们有什么难为你的话,你马上打电话给我。

我是聘定了常年法律顾问的。

他说话时的态度,处处表示一种有恃无恐的神气。

我越觉得这个人的可憎可鄙,可是还捉不住他的把柄。

这时孝堂已布置完成,中间挂一大幅白馒。

裘海峰帮同着仆役,准备将尸体移到楼下来成殓,所以楼梯上上落很忙。

因为这天天气很热,尸体不能延搁,他们准备当日棺殓。

我坐了一会,觉得已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正打算也到三分区里去听听霍桑问话。

不料三分区里先有一个电话给我,那电话是汪银林打的。

他说玲凤已到区里,霍桑却还没有来,所以问我他曾否到过裘家。

我回复他了,又乘势和他谈几句话。

我告诉他道:关于女子问题的事,我已得到了一种意外的发展。

你对于小梅那条线路,似乎不必急急进行了。

汪银林答道:这条线路我本来摸不着头绪。

据一家王荐头铺说,小梅已回浦东乡下去了。

但我已查明了一种比较重要的事实。

我惊喜地问道:什么事?汪银林道:我打过电话到信丰银行里去。

据说今天早晨,有一张裘日升签字的支票,曾经兑现。

那支票的数目,竟有一万五千元之巨。

这一着我认为非常重要。

你也快到三区里来,我们细细地谈吧。

这一个消息当真不能不认为非常严重。

因为霍桑对于支票问题,曾有过不是死者提款的假定,现在却明明有人提去了巨款。

这一着既然出于霍桑的意料,难保不另生枝对。

我挂好了听筒从厢房中出来,正想赶到三区里去,不料在客堂门口和一个人撞了一下。

我抬头一瞧,就是那个穿白色制服,身长六尺,嘴唇上有麦角须的南区署长许墨佣。

他忽笑嘻嘻地向我说道:包先生,你急匆匆哪里去?现在你慢走一步,请你带一个脱给贵友霍桑先生。

你叫他安静些吧,不必再虚费他的宝贵的时间。

你告诉他,那凶手我已查明了!十一、拘捕许墨佣这几句话,确含着绝大的力量。

我心中虽在暗暗诧异:凶手已查明了?—一竟被你查明了?但我这怀疑的问句,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

我自然停住了脚步,听他的下文。

许墨佣摇摇摆摆地走进书室里去。

那梁寿康和裘海峰一听这话,也抛歼了正事,走到厢房里来听他的报告。

梁寿康抢着问道:当真查着了吗?谁是凶手?谁是凶手?许墨佣卷了卷他的短须,显露出一种得意洋洋的神气,好像一个打胜仗的将士在欢迎声中凯旋回来的样子。

他拖长了声音,答道:话长哩!你们别乱吵。

这凶手是一个少年男子,年纪约在二十六七,身材很短,大概不到五尺,身体胖胖的,脸儿圆圆的,皮色略带黝黑,两颊上都有酒涡。

他身上穿一件白云纱长衫,头上的头发梁寿康急不待缓似地问道。

这凶手在哪里?这凶手在哪里?襄海峰也附着道:署长,你已把那人捉住了没有?许墨佣发一种轻描淡写的语声,答道:捉还没有捉住。

不过有了这样的消息,要捉住他,也并不费力。

刚才我已通告了总署,以便按图索级向四面兜捕。

我预料不出两天,包管把他捕到归案。

‘梁寿康忽变了声浪,说道:唉,原来你还只得到了一种消息!这句话分明扫了许署长的兴——在许署长意中,也许要把这样的语调,认为伤失他的尊严。

他的脸儿果真沉下了,他的语声也带着冷涩的意味。

他横跟着寿康,答道:就是这个消息也不容易啊。

假使和你易地而处——我为节省时间起见,便从中给他解围。

署长,你也值得和这个不懂人事的孩子闹意见?你能深得这个凶手的模样,委实不能不佩服你的办事敏捷。

访问这消息你从哪方面得到的?现在还有守秘的必要吗?许墨佣的本意,说不定仍抱着守秘态度,但因着我给了他一个落篷的机会,似乎再不好意思坚拒。

他微笑道:此刻已用不到守秘了。

这消息我从银行方面得到的。

我还有一个消息,说出来也许要使你吃惊!他的眼光忽在海峰和寿康二人的脸上打了一个旋儿。

他又继续道:今天早晨九点零五分钟,你叔父名下的存款,提去了一万五千元现款。

海峰果真很吃惊的样子,忙问道:当真吗?你不要误会吧?我叔父哪里会有这许多现款?他昨夜亲口对我说过,现款不多,所以我的留学款子还没有筹集,怎么会有这一回事?许墨佣淡淡地答道:信不信由你。

我所着重的,在乎那个凶手。

这凶手胆子真大。

他分明一等到银行开始办公,立即进去提款。

现在回想,可惜我刚才在这里多耽搁了一会,否则他也许早已在我的掌握中了。

他的眼光向我轻轻一瞟。

我记得他先前曾提议要走,霍桑留阻过他,此刻他言中有骨,分明在抱怨我们。

我却假作不知地问道:我真佩服你。

你怎么会想到这一条线路?他又得到了卖弄的机会,便道:这是我从观察而来的。

我们都瞧见死者卧室中的写字桌上,有一支笔搁在砚上,那本支票簿却在书桌抽屉中。

这书桌抽屉并不曾锁,并且除了支票簿以外,并无其他重价东西。

这可见那支票是暂时放在抽屉中的,又因着那笔砚的证明,又可见最近曾经用过。

他顿了一顿,目光盯在我的脸上。

仿佛一个演说家自以为他的议论已到精彩之处,便放意停顿一下,以便接受听众们的彩声。

我索性送他上路,让他暂时开一开怀,以便他吐露真情。

我说道:署长,你这样的观察和推想功夫,委实值得记录下来,当做警探们的参考资料。

但你怎么又会联想到这支票会落到凶手的手里去呢?许墨佣道:这也很容易明白的。

据我料想,当发案以前,那被害人为了某种用途,正在写那张一万五千元的支票。

他刚才写好,搁下了笔,又撕下了支票,把簿子放进了抽屉,忽听得中间里有什么声响。

他走出去礁时,便遭那凶入的毒手。

那凶手行凶以后,也许在房门口探望一下,发现了书桌上的支票,便顺手带了出去。

那不是很自然的吗?我道:这个人怎样进来的?这问句不再是灌迷汤了,分明了揭着了他的创痕。

他的满面春风的睑儿,自然也不能不减少了些色彩。

这个不成问题。

或许是有人从里面接应,或许那人在未闩门以前,溜进来藏在什么地方,等到夜深人静时动手。

总而言之,只要那人捕到,进来的问题,不怕他不供说明白。

现在我特地到这里来问问,这样圆脸矮胖子的少年,你nl是否相识?裘海峰摇头不答,梁寿康也同样否认。

寿康道:我常在这里出进的,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

许墨佣点头道:如此,我们在侦查上比较要费些力了。

他又旋转来瞧着我说话,包先生,你还有一种任务。

我希望你通知贵知友,他如果不怕领,欢喜在这件事上尽力,那么,最好依照我的发现,就在这一条圆脸胖子的线路上进行,免得他劳而无功。

我听到这里,实在再忍耐不住。

他这样自吹自擂,简直不把霍桑放在眼里,此刻霍桑不在,他简直是当面讥笑我了。

我觉得他所探得的事,已尽在于此,也不过是些空洞的消息。

我不如反唇奚落他一番,免得他迷了心窍。

可是这时候已用不到我亲自辩难,我的闷气也同样得到了发泄的机会。

我忽见霍桑从客堂里的白布孝慢后面转身而出,踏进天井里来。

他的左臂的腋下,夹着一个新闻纸的纸包。

他跨进厢房门口的时候,右手执着他的草帽,像扇子般的挥着,脸上带着笑容,婉声向许墨佣招呼。

他道:署长,你觉肯劳驾通知,承情得很。

我应得向你道贺。

你不是已把凶手捉住了吗?他且说且走进厢房里来,把纸包放在书桌面上,又摸出白巾来妹汗。

我暗暗地欢喜,我刚才真像孤军被攻,取援无路。

此刻忽而飞将军自天而降,危急的阵线上加入了一支生力军。

因为我瞧霍桑的态度,镇静而安闲,分明他对于这案子的把握,并不逊于这位夸大的警官。

果然,许墨佣趾高气扬的神气,已无形中打了个折扣。

他答话时的声调,也不敢提得怎样高了。

他向霍桑道:凶手还没有捉住,但这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霍桑点头道:是的,我也深信是迟早问题。

但这个‘迟’字,不知道有限度没有?许墨佣的傲态完全改变了。

他低倒了头,紧漫着双眉,他的高挺的躯干,仿佛也顿时矮缩了些。

这个难说。

也许三天两天,也许四天五天——-霍桑忽接嘴道:也许一月,半月。

也许三年五年,也许永世不会破案!许墨佣忽涨红了脸,身子又挺直了!他嘴唇上的菱角项也像变了一条条钢刺。

他厉声反话道:你怎么当面讥笑我?你知道我永世不会破案吗?霍桑仍笑嘻嘻地并不发怒。

他求答话前,先向许墨佣鞠了一个躬。

他道:署长,请不要见气,我怎敢有意讥笑?我只觉得你所说的迟早的限度,太空洞,太迂缓。

须知侦查罪犯,第一步应观察精细,着想周详。

一经找着广线索,决定一个方针,第二步就应急速进行。

否则,所谓‘稍纵即逝’,便不免坐失时机,这原是一种极幼稚的侦探学识,不配在你面前讲的。

不习你所假定的三天五天,我实在不能不认为要坐失时机了!霍桑的语声很温婉,却是语语有刺。

墨佣起先的虚骄无礼,此刻已得到了相当的酬报。

那裘海峰和梁寿康二人,在旁边瞧他发窘,虽不助威,也不解围。

这也尽够他受用了!许墨佣的辩才,本来也是很有能耐的,这时他还想维持他的垂破的阵线,鼓足了勇气,向霍桑反抗。

他反问道:你以为三天两天还算多吗?霍桑冷然道:自然太多了。

我以为这种事应当把钟点做限度,断不能以天计算!假使这件事移交你办,你也能以钟点计算吗?那自然。

你说要几个钟点?我还用不到钟点;也许分数,也许秒数,也就够了!醒!这样快?……好,我现在承认失败了。

这件捕捉凶手的事就请你去办吧。

他的脸地显着铁青色,声音严冷得刺耳,一双圆睁的眼睛,瞪瞪地向着霍桑,分明在等着霍桑的答话。

我觉得书室中的空气顿然紧张起来。

大家都像忍住了鼻息,形成一种窒息的静默。

许墨佣的反攻计划的确恶毒。

霍桑所进行的途径,显然是和他不同的,并且还在侦查时期,一刹那间,怎能担任这种捕凶的任务?那两个少年都果望着题桑。

我也暗暗着急,急着他讥讽这署长的说话太随意,反而不能收篷。

但霍桑仍泰然自若,侧着头斜说许墨拥,他脸上不但没有紧张的神气,却还带着笑容。

一会,他淡淡地答道:你要把这个捉拿凶手的重任交给我办吗?我也可以接受的,不过有两个先决的条件。

许墨佣冷然问道:哪两个条件?‘第一,你须限我一个时间。

时间?那自然。

他夹着一阵冷笑。

这是你自己说的。

你只须用钟点计算,或者甚至分秒——我咬紧了嘴唇,说不出话。

寿康和海峰也都张目骇顾。

霞染优点了点头。

当真如此。

秒数,恐怕不容易计算,就请你眼一个分数。

好不好?好,我限你五分钟!—一五分钟内,你得把那个凶手提来!可以的。

还有第二个条件,你也必须遵守。

好,你快说!他的眼睛几乎要进出火星来。

霍桑仍侵吞吞地答道、你必须听我的命令。

我若指出了一个凶手,叫你捕捉,你不得违抗。

许墨佣的红赤的眼睛始终盯在霍桑的脸上,这时他反而有些疑迟的样子。

他仿佛要刺探霍桑的内心,这一番话,究竟是滑稽的还是正式的。

他答道:那也可以,只要你举出证据。

霍桑点点头道:这个自然,我当然不能凭空诬人。

现在请你把凶手的容貌衣饰告诉我。

许墨佣的嘴突然张大了,作诧异声道:什么?你连凶手的面貌都没有知道吗?你倒还想捕他?霍桑又鞠了一个躬,答道:请你不用过虑。

我想请你说得仔细些儿,免得发生错误。

我在焦急之余,实在不能不暗暗纳罕。

霍桑的闷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他的话由衷吗?他能在五分钟内捉住凶手吗?我看他的神气,又像胸有成竹,又像有些儿滑稽。

他如果最后声明他的说话只是开开玩笑,完全出于游戏,但局势既已这么紧张,许墨佣一定不肯干休。

那时,霍桑也不免会吃他的眼前亏了!许墨佣仍沉着脸儿,忍气似地答道:好,我告诉你。

他是一个圆脸的胖子,身长不到五尺,年纪——霍桑忽摇头道:你先说他穿什么衣服。

许墨佣道:他穿一件白云纱长衫,头上戴一顶有花丝边的栗壳色硬胎的草帽。

霍桑忽皱眉道:但张巡官所报告的那个人是穿什么衣服的呢?那是穿栗壳色长衫,头上却戴一顶龙须草草帽。

那么昨夜这个穿栗亮色长衫和戴龙须草帽的人,和你所说的圆脸胖子,可是两个人吗?许墨佣摇摇头道:不,当然是一个人。

不过他为防免人家疑心起见,变换了衣服罢了。

霍桑忽举起他的右手,在许墨佣肩上用力拍了一下。

他大声道:好署长!这句话我才认为中听。

不过你还有些儿欠缺。

那人变换了衣服,果真是不错的,但他并不是把深色长衫变换了淡色长衫,却是把中装换了西装!霍桑的声浪停住了。

书室中又是一度难堪的沉寂。

霍桑的眼光在旁边呆立的两个少年身上瞧来瞻去。

这两个人都是穿西装的。

难道内中有一个竟是凶手?这两个少年的脸色都改变了,态度上也都显出不很自在。

许墨佣也张大7眼睛,在这两个人身上溜来溜去。

我的呼吸也增加了速度,仿佛突然间进入梦境。

霍桑又冷冷地说:那凶手改换的西装,非常漂亮。

他穿一身柳条的白法兰绒西装,头上戴的是龙须草草帽,足上穿的是黄色英国纹皮皮鞋。

他简直是一个道道地地的推销舶来品的模特地——一路,略。

这梁寿康就是凶手!你立刻将他拘住了吧!这话一出,不但那少年突的一震,把身子倒退一步,连许墨佣和裘海峰二个,也都十二分惊讶。

我也暗暗疑讶,霍桑的话不会是儿戏吗?这梁寿康真是凶手吗?在大家面面相觑的当地,霍桑又开口了。

署长,你怎么呆睁睁地不听我的命令?你但把他抱下就是—-梁寿康忽厉声骂道:混蛋?你竟敢含血喷人!他说话时,额角上青筋暴露,两只手握着拳头,形势像要用武。

我也路前一步,做一种必要的准备。

许墨佣瞧着霍桑,插嘴道:你说凶手就是他吗?但和我所查明的人,面貌不相同啊。

霍桑道:你说那提款的人吗?那是他的傀儡。

他才是主使的人。

那么,你有什么证据?自然有的。

在这里。

霍桑说完,便走到书桌面前,把他刚才带进来放在书桌上的新闻纸包着手打开。

他将纸包展平在桌面上,纸包中有一件咖啡色纺绸的长衫,一双新式圆口骆驼皮底小方格的玄色缎鞋,鞋底上用麻线扎过两圈,还是新的。

这东西在书桌上展开来时,大家的眼光受了吸引,都自然而然地集中在书桌面上。

在这当地,那梁寿康忽而有一种可怕的举动。

他踏进一步,举起右手的拳头,直向霍桑的后脑击去,这一着真是险极。

因为霍桑正低倒了头,要想取起那一只缎鞋来,万不防他会动手。

幸亏我早有防备,站在这少年的近旁,才解除了这危险的局势。

这时我自然再不能袖手旁观,把左臂一伸,在寿康的肘骨上用力向上一抬。

他的拳头不但没有击中霍桑,他的两足不稳,自己的身子竟晃了一晃。

我乘势举起右掌,在他的右肩上一拍,左手便握住他的右腕。

说也奇怪,这少年竟是虚有其表,毫无实力,他经我这么一来,就不敢动了。

许墨佣在无可奈何之中,也回过身来,帮同我握住他的左臂。

于是左右夹攻,这少年便完全失了自由。

霍桑仍保持着镇静态度。

他旋转身来,手中执着那只右足的缎鞋,仿佛没有这一回事。

他仍很安静地自顾自说话。

他道:署长,张巡官报告警士李得宝所瞧见的人,不是穿一件栗壳色长衫的吗?这一件是咖啡色的,相差不远,黑夜中当然不能怎样瞧得清楚。

至于李得宝所说的那顶龙须草草帽,我刚才瞧见,还挂在客堂中的墙壁上,他明明不曾换过。

梁寿康的身体虽失了活动,他的嘴却照样可以自由。

他又从齿缝中迸出声音来,向霍桑咒诅。

好!你尽嚼舌!你竟信口诬人!你小心着,我是有律师的。

霍桑微微弯一弯腰,淡淡地答道:好,梁先生,我准备坐诬告罪吧。

你刚才自己告诉我,昨夜里你在厂里弄帐,不曾出外;今天早晨九点半钟方才起身。

我却知道你在昨夜十二点半方才回厂。

今天早晨七点半钟,你就从厂中出来,办好了提款的事,才重新回到厂里。

这和你的说法不同,你自然要说我冤枉你了。

对不起得很,现在我只能暂时冤枉你一下子了。

他点了点头,重新向许墨佣说:署长,你现在总可以相信了吧,如果你还觉得证据不足,这里还有一个铁证。

他把那缎鞋翻了转来。

请瞧,这鞋尖上有新鲜的泥痕。

你如果拿到那后门口的泥潭里去试一F子,就可以证实你在今天早晨自己所发现的要证。

霍桑向那啼笑皆非的许墨佣嘻了一嘻,重新把鞋子放在书桌上。

他又摸出一块白巾来在额角和头颈里抹了一抹,忽回头向我说话。

包朗,我们有一个约会,已错过了时候哩。

你放手吧。

这一个孩子,许署长一定应付得下。

他又回头向署长道:这桌子上的证物和这个少年,现在都交给你f.你给我的五分钟时限,大概差不了多少。

对不起,我还有些事,恕不奉陪。

别的事再通知你吧。

当我们俩从裘家出来的时候,前门早已开通,一口广漆棺木恰巧抬到,还有几个和尚、道士、吹打,和六局执事们,也陆续地来到,一时间便闹成一片。

十二、霍桑的工作我和霍桑离了裘家以后,便向第三分区进行。

那时火一般的阳光,已照射满街,干热的空气从四周向人身袭击。

我们因距离不远,便拣墙壁阴处缓步进行。

我自然急不待缓地要问霍桑侦查的经过。

我道:霍染,你真敏捷!你凭着什么方法,竟在一小时内查明梁寿康是凶手?霍桑失掉转头去,向我们的背后然了一瞧;然后向我喀了一嘻,低声答话。

包朗,我老实说,我刚才的举动,完全是一种虚冒。

他是不是凶手,我此刻还没有把握。

他说时又向我一笑。

我惊讶道:什么?那末,你怎么擅自捕他?那岂不危险?霍桑仍低声道:你别慌,他即使不是凶手,却也有被拘捕的理轨我知道他昨夜一定到过裘日升的卧室中,他却隐藏着不露。

那沙发旁边的烟灰,就是他到过的成绩。

我起先本假定有一个女子到这,现在已知道这谁想不是事实。

我又因着那巨款支票的被提,便料想这梁寿康定有关系。

我从这烟灰和提款两点上着想,此刻才把他拘捕。

我想我这举动也不能算是违法。

你说的这两点,你都已证实了吗?不,还没有——这是我推想如此的。

此刻我就准备要搜罗证明的事实。

我觉得霍桑既还没有确切的把握,单凭着推想,贸贸然把梁寿康逮捕,似乎违反了他平日的稳健态度,而且还有些地冒险,因为这架寿康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物。

我们一边缓行,一边我把从老仆林生嘴里所得到的消息告诉他。

接着我又重新问他侦查的经过情形。

霍桑说道:我和你们分别以后,就一直到金业交易所里去,访问那个裘日升的朋友陆春芳。

半路上我曾打过一个电报,给北干警厅的渔侦探长,叫他调查北平美专哪一天举行毕业典礼,和那裘海峰在哪一天离校。

我又惊异道:什么?你又怀疑海峰?霍桑摇头道:不是,不过这件案子既然如此复杂,我们的眼光不能不四面周瞩,凡与此案有关系的人,我们不能不每一个加以询查。

譬如那女子玲凤,那死者的岳母,那患风病的吴紫珊,还有那老仆林生,赵妈,都在我们侦查范围之内。

总而言之,在事实的证明以前,谁也不能除外。

我很想知道三十那天,海峰是否还在北平,或是他已悄悄地到了上海。

我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那个陆春芳你会见了没有?霍桑道:瞧见的。

他所说的话没有多大价值。

只有一点,还可以供我们的参考。

他说日升和日辉弟兄俩,起先都做标金营业。

你总也记得,去年六月里,不是有过一度标金忽涨忽落的大风潮吗?那时候吴紫珊还没有患病,也同样干这卖空买空的投机事业。

在某一次标金忽而暴涨的当儿,那日辉做的是空头,日升做的是多头。

因此,日辉破产,日升却变了富翁。

这一个消息,也可以解除我们先前的怀疑。

以后你又到过什么地方去过?后来我想到了梁寿康。

这刁滑的少年,在厂门口的谈话,明明是当面说谎,不能不引起我的疑心。

所以我重新回到福华厂去。

我明知他已不在厂内,就利用着刚才在厂门口和他立谈的机会,向那个看门的接洽了一句,叫他领我到寿康的卧室里去,假托着寿康叫我代他觅取一本书。

那守门人果然不疑心。

我乘机向这守门人刺探,才知道寿康今天一清早出去,当我们到厂中去访他的时候,他回厂还不多时。

我又探问寿康昨夜什么时候回厂,那守门的虽不知道,但寿康所说弄帐的谎话,不久便得到物质的证明。

原来我进了他的房间以后,立即发现那双缎鞋,又从衣架上发现了那件绸长衫,我的料他昨夜到过裘家的假定便即成立。

他昨夜干的事情,必自以为没有人会发觉,所以这物证虽是重要,他一时却还想不到掩藏。

后来我表了农鞋离厂,曾打过电话到信丰银行里去。

知道了今天早晨有人拿了裘日升的支票去提款的事。

接着,我就赶到裘家,听得了许墨佣夸张的经过情形,我就假定提款的胖子,虽不是寿康本人,一定是他委托了另一个同党干的。

我在那许墨佣的压迫之广,就大胆地虚冒一冒——但我相信这虚冒离事实也相差不远。

但他到底还没有承认啊。

不错。

现在我打算从那玲凤嘴里探出些正确的事实。

我的虚督举动,也许就有证实的可能。

我们到第三分区时,汪银林急忙忙迎了出来。

我一见他的脸上紧张的神情,还以为他等了许久焦急不耐,才有这种忍耐不住的模样,却不料又有一种意外的消息,竟使霍桑也吃了一惊。

汪银林告诉我们,他因着等得不耐,又打过第二次电话到裘家里去,那时我们已经离了裘家,许墨拥和汪银林接谈了几句,所以刚才我们在裘家的经过情形,汪银林也知道了。

汪银林在警察署门口站住了,向霍桑报告。

那梁寿康在你们走出以后,已向许墨拥供认了。

霍桑很注意地瞧着银林,一时并不发话。

我却再按耐不住。

我抢着问道:他供认了什么?莫非他吃不起惊吓,已承认他是谋害裘日升的凶手?汪银林摇摇头道:不是,他只承认昨夜里到过裘家。

霍桑淡淡地点点头,接嘴道:他承认了这点,也就够了。

我的推想可算已经证实。

他说着旋转了身于,要走进里面去的样子。

汪银林却仍站住了不动。

他的带着怀疑意味的目光呆木木地瞧着霍桑,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时不便启齿。

霍桑有些诧异,也站住了斜过脸来。

他问道:银林兄,你有什么意思?汪银林吞吐着道:据许墨佣说,你的推想不但没有证实,却似乎已不成立了。

我站在旁边,一瞧见霍桑眼光中难得表演的惊煌之色,便可窥见他心中的不安状态。

因此,我也连带地有些惊愕。

霍桑问道:他怎样说?汪银林道:他说寿康虽已承认昨夜里到过裘家,却不曾进去,只在后门外站过一站罢了。

这句许如果实在,事情真有些僵了。

霍桑的虚冒,如果证明不实,他在法律上虽不致负责,但这事落在许墨佣眼中,他的名誉上的损失却已无从挽救。

但霍桑仍保持着镇静,似还不觉得我所料的如此严重。

他说道:那架寿康这样说吗?但单凭一句话,未免太觉空洞,怎可以轻信——汪报林道:他却说得凿凿有据的。

他说他昨夜在光启路一个姓钱的朋友家里饮汤饼酒,散席时已十一点钟。

他回厂以前,忽想到那里离他的舅舅家不远,打算便道去弯一弯。

他走到后门口时,忽而一阵心泛,仿佛要呕吐的样子。

他觉得他因多喝了几杯酒,肚子里不舒服;并且时候已晚,他便改变本意,不进去见他舅舅。

他下阶石的时候,站足不稳,当真在泥潭里踏了一脚。

据说这也是他因看有些醉意的缘故。

他如果当真进去,总要按铃,里面总有铃响,仆役们也应当瞧见他的。

他说这一点尽可向仆役们调查,以证明他说的话不虚。

霍桑低倒了头,右手执着他的草帽,当扇子般地缓缓挥动,却不答话。

我默念寿康的供词,可能性的确很大,我仍不能不替霍桑的名誉担忧。

霍桑默想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来。

好,我们到里面去谈。

玲凤不是还在等我吗?汪银林道:伊等得好久了,好几次伊要回去,我们总留阻着。

霍桑道:你们可曾向伊问过什么?张巡官曾问过几句,但伊的答语,除了先前伊在家里所供的以外,并没有别的新的事实。

刚才你和许墨佣在电话中的谈话,伊可也知道了吗?汪探长摇摇头:这却没有,电话在办公室中,伊坐在外面客室里,听不到的。

霍桑不再说话,首先向里面走去,汪银林却反跟在他的后面。

我们走过了天井,便望见正中一间客室,排着一张西式的餐桌,桌上盖了一条不很洁净的台毯,两旁排列着几张西式有靠背的椅子,颜色也很黯淡、那裘玲民就坐在餐桌的一边,右手支着头,面孔却朝着里面,似在那里瞧板壁贴着的总理遗像和天下为公的纸额。

霍桑走进张子新巡官的办公室中时,张巡官立起来迎接。

霍桑和他寒瞎了几句,便请他和裘玲凤进来。

那办公室的地位很窄小,这时又在午时过后,天气闷热异常。

我因拣了一个近窗的座位,自顾自坐下。

我自从清早出外,相腹从公,此刻虽已过了午膳时分,却仍没有饥饿的感觉。

因为我的精神完全贯注在这件疑案上,恨不得立刻查明这里面的真相,解释我胸中的疑团。

因此我身体上的饥饿,竟像失了感觉。

一会儿,裘玲凤已跟着张巡官珊珊地走进来。

霍桑很客气地向伊鞠了一个躬,请伊坐下,玲凤虽也照样答礼,但伊坐定以后,仍像先前那么低倒了头,显出一种又像畏惧又像冷淡的样子。

霍桑和伊的座位距离最近,其次就轮到我。

那汪银林和张子新却坐在办公室的北面窗口。

这明明是霍桑授意的,使他们坐得远些,以使减少些伊的疑忌,说话时可以自由些。

不过伊的话,他们也同样听得到的。

霍桑用一种很诚恳的声浪,向伊说道:裘小姐,我很抱歉,此刻果你到这里来,又使你等候了这许多时候。

不过,我并无恶意,并且我如果能力所及,还打算设法成全你。

这一点必须请你谅解才是。

那玲凤仍穿着那件细复布黑镶边的颀衫,背心向着南窗,眼光却凝注在地板上面。

伊略略把头抬了一抬,一双含愁的美目,向霍桑瞟了一眼,接着,伊仍恢复了伊的低头状态。

伊低声答道:霍先生,我很感激你的好意。

我还不明白,你所说的‘成全’,是指什么说的。

霍桑几句开端的话,原是很含混的,不料这女子的口齿很老,并不吐露什么。

因此,我料想霍桑在这一次谈话上,希望一定也不会怎样大。

霍桑顿了一顿,才道:你还不明白?据事实上推想,你对于这案子的嫌疑很重。

裘小姐,你自己难道还不觉得吗?这句话似乎使伊的身子震了一震,但伊仍不抬头。

伊反洁道:我有嫌疑吗?什么嫌疑?霍桑向伊瞟了一眼,答道:我以为你是很聪明的,又受过教育,所以希望你能自动地开诚布公,那或许可以把你自己从嫌疑中解放出来。

现在你既然不肯明言,我也不能不费些口舌了。

裘小姐,据一般人推测,你实在有行凶的嫌疑。

裘玲凤突的仰起头来。

伊的执白手巾的右手,本来安放在伊的膝上,这时忽也举了起来,急急地按到伊的嘴上去。

伊的瘦损的面颊,也变得灰白异常。

伊向霍桑呆瞧了一下,方才答话。

霍先生,这是不是笑话?我怎会谋害我的父亲?霍桑仍很安静地答道:这句话看来好似突兀,但说这句话的人,对于事实和动机,却是都有根据的。

什么根据呀!从事实方面讲,你是第一个发觉这案子的人。

根据当时的情形,你尽可以上楼去行施了凶谋,然后回下楼来,到房里去发声呼叫。

因为那时候楼上只有那个瘫子,楼下的人都已睡着。

你的卧室虽和你的外祖母毗连,但厢房中有长窗可以出入。

你的行动只须秘密一些,就尽可以自由而不受阻碍。

裘玲凤的头又低沉着,静默了一下,似在考虑什么相当的答辩。

伊作强笑道:这真是想入非非了!我为什么要干这种可怕的事?霍桑道:那也有根据的。

据调查所得,你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和你的感情也不很好,并且他是一个纵欲无度的色鬼,你又曾给过他一张照片。

伊的头抬起来了,身于突的一震,仿佛要立起来的样子,又好像没有气力。

接着,伊忽乱摇着两手,用一种峻咽的声音,阻止霍桑的话。

霍先生,你不要说了。

这些话实在太可怕!我并没有干这一回事。

老实说,我虽怨恨他,但实在没有这样的心思,更没有这样的胆力来干这可怕的事情。

霍先生,你能相信我的话吗?伊说到这里,语声中带着哭声,伊的眼圈一红,几乎要流出泪来。

霍桑便乘机表示他的同情,他作安慰声道:我可以相信你的,并且也料想你干不出这种事来。

不过在眼前这种情势之下,我虽有成全你的意思,却也觉得爱莫能助。

伊似得到了一些希望,揉了揉眼睛,急忙道:你既然相信我,怎么不能给我洗刷一下?我很抱歉。

你想,你自己既然不愿意洗刷嫌疑,我怎能够代你洗刷呢?霍先生,这句话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愿自己洗刷?你自身既处于嫌疑地位,却又把谎话骗人。

我现在所以请你到这里来,原想给你一个洗刷的机会。

但据张巡官告诉我,你又咬定牙关,绝对不肯说一句实话。

在这种情势之下,你想我又用什么方法成全你呢?裘玲凤的下颔,又差不多接触了伊的胸口,伊的颤动的两手,似在用力拉扯伊手中的那块白巾。

我以为霍桑这一种反逼的计划,也许有成功的希望了。

可是我们静悄悄地等了上会,伊仍旧没有表示。

霍桑仍操着柔和的语调,说道:裘小姐,你总应明白,眼前这一种僵局,完全是你自己造成的。

你为什么把谎话骗人而不肯实说呢?譬如你告诉我们,你从睡梦中听得了楼上的呼声,方才爬起来呼叫,实际上这句话你只能哄骗不懂人事的孩子。

我们知道你舅舅的呼声,只螺梦魔般的喘息,决不能惊醒人家的睡梦。

即使那声音能使你惊醒,你怎么会立即联想到楼上已发生了凶剧,因而就骇呼起来?这都是情理上讲不通的。

况且你那时穿得整整齐齐,更不像是从睡梦中惊醒而仓卒爬起来的。

你想你所处的地位既很危险,发案以后,你又用谎话掩饰,又怎能禁人家的怀疑你呢?玲凤的头虽仍低着,但我因和伊的距离不远,可以瞧见伊的额角上满缀着细细的汗珠。

伊的白巾又按到了嘴上去。

伊的隐隐隆起的胸口,也起伏得很急,可见伊精神上所受的刺激,这时已到了最紧张的高度。

霍桑继续说道:裘小姐,我已说过,我是有意成全你的。

人家虽已拟定了你犯罪的推理,但因着我的反对,还不曾有过什么直接的行动。

不过你此刻若想脱离这种危险的局势还来得及。

你得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洗刷你自己的罪嫌。

伊又顿了一顿,才道:我自己怎样洗刷呢?霍桑忙应道:你但须把经过的事实,开诚布公地说明白,那你就可以把你自己从嫌疑的罗网中解放出来了。

伊又想了一想,忽作坚决声道:好,我也顾不得别的了!我来说明了吧!十三、伊的供述有好多人们,都把机巧和诈伪,看做同一性质。

因此,他们常批评当侦探的人,人格无论如何高尚,但在侦查的时候,到底免不掉欺诈行为。

例如霍桑这一次和那女子谈话,口口声声说人家怀疑着伊,推测伊怎样怎样,他却和伊表示同情,相信伊并不如此。

其实这完全是虚伪的。

霍桑所说的人家,明明就是他自己。

不过这不能说是霍桑的诈伪,却只能说是他的机巧。

因为诈伪是用以行恶的,在法律上和道德上都有责任;机巧是用以克恶的,不但法律上没有责任,在伦理上也无所欠亏。

所以霍桑平日的言行,虽处处光明磊落,但在探案时却又虚虚实实,兔起鸡落,不容易叫人捉摸。

那玲凤又经过了一度静默,开始说道:震先生,我现在觉得我当真是错误了。

不过这里面难言的隐痛,说出来不但伤害我寄父的名誉,连我自己也觉得十二分羞愧。

所以我若非迫不得已,这种事实我实在不愿出口。

我先前的所以说谎,你总可以原谅我吧?霍桑点了点头。

我也仿佛受了暗示,又像引起了不自觉的同情,竟也不必要地同样点了点头。

裘玲凤又道:现在我不能不说了。

我的寄父虽是抚养我长大的恩人,但我实在不能不说他的行为未免不端。

他生平不知糟蹋了多少女子。

现在他年纪虽老,童性还未减退,他所以不满意我,也就因为我在这一点上不满意他。

我所以至今容忍在他的家庭之内,就因为求学的缘故。

我是一个孤零无依的人,现在已在师范二年级,若能再过两年,我得到了自立的技能,那我早就打算脱离这黑暗的家庭。

伊低沉了头。

伊的语声从惊恐而变为凄楚,足以引起人们强烈的同情。

霍桑说道:莫非他也有过欺侮你的举动吗?伊答道:正是。

他的确有过这个意念,我始终抗拒着,不过我又不敢公然和他决裂。

这就是我所觉得最痛苦的。

那么,你怎么会有肖照赠给他呢?不,那照片并不是我给他的,却是他自己抢去的。

但照片上你还写着‘风赠’的字样啊。

是的。

这照片我本想寄给——伊忽又把白巾在嘴上一按,又顿住了不说。

霍桑接嘴道:寄给另一个人吗?伊仍默然不答,伊的头低落得更厉害了。

霍桑又道:寄给谁呀?——是不是寿康?伊又疑迟了一下,才鼓勇似地说道:不是。

我本想寄给海峰哥哥的。

唉,你和海峰一定有好感了。

伊又仰起头来,纠正道:这也不是。

霍先生,你不要误会。

我们也没有特别的情感。

他曾向我讨过照片,我虽应允了,却一直没有照片给他。

去年秋天我校里出版校刊,我摄了一张照,添印了一张,才打算寄给海峰,却不料在封寄的当地,被我寄父抢去。

所以这张照片实在没有什么关系,请先生不要误会才好。

霍桑点了点头,仍瞧着伊的脸说道:那么,你和寿康的感情究竟怎么样?玲凤绝不犹豫地答道:我和他并没关系,更无感情可言。

我知道他是一个没有人格的男子。

他也曾一再诱惑我,我非常恨他,却又非常怕他,因此,我在表面上也不敢和他决绝。

为什么怕他?他是我寄父的唯一的亲信人。

他有什么意思,我寄父总是言听计从的。

我既然要在寄父家里生活,又怎敢去触犯他?你可知道你寄父为什么如此信任寿康?玲凤惨白的面上似微微泛出一丝红色。

伊带着冷涩的声音说道:我寄父的糟蹋女子,都是他做引线的。

那后门上特别装设的电铃,也就为着这个缘故。

有时他半夜里引进什么女子,就利用着那秘密的电铃。

昨天夜里我也瞧见他鬼鬼祟祟地——‘霍桑的身于忽然情不自禁地挺直了。

他的双目一闪,两条眉毛高高地轩起,嘴里也禁不住发出惊诧声来。

你昨夜里也瞧见他的?他可是鬼鬼祟祟地进你寄父家里去?不是,我瞧见他鬼鬼祟祟地从寄父家里出来。

唉,出来也好,那没有什么出进。

这时霍桑的语声充满了惊喜。

好,袭小姐,这回事你也须说得明白些。

我觉得霍桑不但声调中充溢了热力,连他的平日深藏的感情也在他脸上漏露出来。

他的难得震撼的镇静的神态,也发生动摇了。

他的目的分明要证明昨夜里梁寿康确曾进过裘家的屋子,所以不论伊瞧见他的进去或出来,都足以满足他的热望。

因这一点,可见寿康刚才的向许墨佣的供词,又属虚伪,而霍桑先前的料想却并无错误。

好啦,霍桑的信用既然可以保全,我也仿佛放下了一副重担。

玲凤又坦白地说:霍先生,我索性说明了吧。

昨夜的事情是这样的:晚饭以后,我自己写好一张暑期中补习的课程表,到了十点半相近,才息灯安睡,但因着天气炎热,一时却睡不着。

睡了一会,我忽听得外祖母呼叫赵妈。

伊说伊听得楼梯上好像有人走动的声音,所以叫赵妈开了房门出去瞧瞧。

一会,我又听得赵妈的回话,并无异状。

但我外祖母似乎还不相信。

自己开了门呼唤林主,却喊不应,伊才回到床上去。

我便料想外祖母所得的脚步声音,谅来不应,一定又有什么女子悄悄地上楼去了。

不过这种事我外祖母是向来不知道的,我自然也不敢表示什么。

我是睡在楼下的西厢房中的。

我从富中向对面楼窗上一望,灯光耀目,显见我寄父还没有睡。

同时我又从窗中瞧见一个半身的人影,却并不是女子。

因此,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悄悄地爬了起来,穿好了衣服,打算瞧一个清楚。

我坐了一会,不见动静。

但对面窗上的灯光,依旧亮着。

自从三十夜里出了那件事情,我心中实在有些害怕。

那时我枯坐了一会,明知楼上有一个人,却不知是谁,又不知正干着什么事情。

我已动了我的好奇心,便悄悄地开了厢房中的长窗,走进天井里去。

我仿佛觉得楼上有谈话声音,却又听不清楚。

我那时不知不觉地进了客堂,走到了屏门背后的楼梯脚下,想上楼去窥探一下,楼上究竟是谁。

因为我对于三天前的白色怪物,明知是人,也想不出是谁,故而很想瞧一个明白。

那时我忘了危险,竟想轻轻走上楼去。

我刚才走上了两级,猛听得楼梯头上有轻微的脚步声音。

我吃了一惊,急忙退下,打算逃回自己的房间里去。

可是我在离开梯脚的时候,明明见寿康站在楼梯的转折之处。

我的举动委实是有些冒险的。

当时我急急逃出了客堂,也顾不到自己是否已被寿康瞧见。

我逃进了我的厢房以后,又急忙把长廖关住。

我更知寿康在这样的夜深到来,一定不会有什么正经事情,以为他还是干那无耻的勾当,但实在想不到他竟会干这样的事情。

伊说到这里,伊的神色和声音,都表示出伊的心中还有余悸,伊当时惊恐情状,便也可以想象得出。

霍桑闭了嘴唇,似乎努力控制着他的情感。

他作安静声问道:你想昨夜的事,就是寿康平的?玲凤道:也许是的,不过这话我还不敢确定。

我只说他对于这件事总有关系。

与你瞧见他时,有没有瞧清楚地的面貌?瞧清楚的,一定是他。

我想那时候楼梯上不见得怎样光明,你能确信不会有误会吗?你相信没有误会。

那时楼梯转折处的电灯虽没有开光,楼梯的下半部果然黑暗,但楼上中间里的电灯明明开着,所以那楼梯转折地点,也有些亮光。

况且我是从黑暗过河瞧去,所以我认得出是寿康无疑。

他穿体多衣服?一动防的长衫,头上戴一顶草帽。

你说你见他站在楼梯的转折之处,但他有没有劫你。

我只见他站着不动,好像他正向楼梯上望着。

但那时候我只有一瞟瞥;司,立即退回,当然不能够瞧得怎样仔细。

你回房以后,可曾再瞧见他?没有。

我吓得不敢出房。

那么,你刚才怎么说瞧见他出来的呢?裘玲凤略领一顿,答道:当我打算上楼的当儿,那转折处并没有人,不一会才听得上面的脚步声音。

我回下来时,抬头一瞧,才见他站在那里。

因此,我料想他是从楼上下来。

你刚才问我曾否见他进去,我自然告诉你他出来了。

你可曾听见他出去时的开门声音?也没有。

霍桑点点头:好,你回到房中以后又怎么样?我那时受惊之余,一时匿伏着不动。

当然也睡不着。

不多一会,我便听得楼上的怪声响。

怎样的怪声响?起先,我寄父喊哎哟之声;接着,我又听得像有一只椅子倒在地上,又有重物倾倒的巨响。

你听了这些声音之后,有过什么动作?我吓得兀自发抖。

我曾低低地唤叫外祖母。

伊已经睡着了,并没回音。

我仍旧不敢出房去,不一会,我又听得楼上舅舅的呼声。

我才知道已发生了什么事变,便不顾危险,大声呼叫起来。

接着,我听得海峰哥哥已从对面的次间中出来,我才敢开了次间的门,向他报告。

其实我那时也报告不出什么,但举着手向楼板揩了几指,叫他上楼去瞧。

那时林生也披了短衣起来。

他们俩便一块儿赶上楼去。

这动人的叙述,到这里已告一个段落,霍桑便缓缓地立起身来。

他走到了北窗口汪银林和张子新的座处,便站住了和他们低声谈话。

我也默默地考量霍桑和玲凤的一番问答。

据玲凤所述的经过事实看,如果所说的下话,那梁寿康的嫌疑,的确很重。

他第一次在厂门口谎说,昨夜不曾出厂;后来又供认只到过裘家的后门口,不曾进去;现在经玲凤的证明,分明他已两次说谎。

他为什么一再说谎?那岂不是干了什么亏心事的明证?根据玲凤说的话,他当时确有行凶的可能。

那么,这案子的凶手,果真就是他吗?霍桑又回到南窗口来,把身于靠着椅背,站住了继续向玲凤问话:你说寿康和你寄父的感情素来很好,但近来他们俩可曾有过破裂的事情?伊沉吟了一下,答道:这个我不知道。

他们在表面上并无这种事情。

但内幕中究竟如何,我却无从知道。

霍桑又道:还有一点,我知道在这件凶案发生以前,屋中曾闹过两次鬼怪。

你对于这事有什么意见?我绝对不相信有什么鬼怪。

我早说过,一定有什么人在暗中作弄。

正是。

你怀疑什么人呢?伊作迟疑声道:我没有成见。

但今年春天那一次事情,我记得寿康恰巧住在楼下。

霍桑点头道:不错。

你可是疑心他吗?不是,我的意思,当怪事发生的时候,屋中恰有外客留住,那末免凑巧。

就是三十那天晚上,我寄父的朋友伍先生,也同样住在楼下。

你对于这个姓伍的人有没有意见?没有。

这伍先生难得到南边来。

他是一个商人,行为好像很正经。

除此以外,你可还有什么意见没有?没有了。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我的这一番话,最好请先生守着秘密,至少不要说明这报告的来由。

因为我实在是怕寿康的。

玲凤随即怯弱地立起身来。

这个不成问题,你尽管放心。

现在他再不能利用你寄父来压迫你了。

霍桑在送玲凤出去以前,还附带问几句关于日晖和日升弟兄间的事情。

据伊回答,也和霍桑从陆春芳嘴里探得的消息相同。

那日晖是在去年六月患伤寒而死的。

那时日晖本害着伤寒病,躺了两个多星期,忽然标金上起了风潮。

他因着标金买卖上重大的损失,急了一急,病势立即变化,就丧了性命。

至于往日里弟兄间的感情本来很好。

伊又说日晖的品行比较端正,虽也鳏居已久,比较日升的纵情女色,却彼此大不相同。

玲凤既去,霍桑便和汪银林商量进行的步骤。

汪银林说道:据这女子所说,那梁寿康的犯罪事实已很明显。

不过有一个先决问题:就是这女子的话,这一次是否可靠,仍不能不加以考虑。

霍桑忽作坚决声道:这一层我可保证的。

你岂不觉得刚才伊说话的声浪态度,和前一次完全不同?你们也许坐得远些,不能怎样仔细,但我的老友包朗,就坐在伊的近旁。

我想他一定也能够给伊保证。

我点头道:正是。

伊前一次谈话的时候,兀自低倒了头,目光不敢和人家平视,并且答话简短,只恐怕露出破绽的样子。

此刻我完全不见伊有这种可疑的态度。

我相信伊的说话的确真实可靠。

汪银林道:既然如此,那梁寿康已无可逃罪。

如果他再不承认,但须叫伊来对质一下好了。

霍桑却又皱着眉头,微微摇了摇头:这个结论,我以为还嫌过早。

我们应得先向他彻底地究问一下,再走我们的结论不迟、张子新巡官插嘴道:那末,可要我打一个电话给许署长,叫他暂缓移解,以便先生们亲自去问供?霍桑点点头道:很好。

你和他约定一个时间。

三点钟我们准到他署里。

现在我们忙了半天,对于五脏殿连一接二的警告,势不能再置之不理了。

十四、义务辩护我们在餐馆中饱餐既毕,已经是两点半钟。

我因着案子的将近解决,精神既有所集中,胃纳因此大打折扣。

霍桑的食量,也似比往日减少了些,只有汪银林一人,大吞大嚼,胃口特别健旺。

他挨饿了两个钟头,胃中的需要既急,这时自然不得不加倍补充了。

那时餐馆中已经落市,食客很少。

我们所坐的一间小室,靠近窗口,壁角里又放着一只电扇,安静凉爽,很便于我们的谈话、我们谈话的题目,当然仍不出凶案的范围。

汪银林坚持者梁寿康犯罪的成见,霍桑虽不反对,但也没有赞同的表示。

他的意见,以为行凶的动机尚须侦查,而事实方面,还有那根火柴,也还不能关合。

汪银林却认为都可解答,对于动机方面,以为专家也许出于谋财,支票的冒领,就是一个明证。

至于那根火柴,他认为也许人家的偶然遗留,在凶案上并无关系。

霍桑也不深辩,只承认这少年是这案子的中心人物,握着全案的秘键,如果他能吐实,这案子立刻可以破获。

接着,我们就离了餐馆,一同往南区警署里去。

我们到署里的时候,许墨佣不在署里。

据那个值日的叶警佐告诉我们z他因着西区里的报告,关于那个提款予的黑肤圆脸的矮胖子已有下落,所以亲自赶去调查,不久就可回署、我们如果不能等待,尽可先向架寿康究问。

霍桑问起这梁寿康到署以后,曾否有过别的供词。

叶警佐回答没有,并说他的态度非常强硬,仿佛有恃无恐。

霍桑和汪银林谈了几句,便定意把梁寿康先传进来问话。

那梁寿康的态度果然非常强硬。

他走进署长的办公室时,两手插在柳条白法兰线的裤袋中,斜侧着头,挺着胸膛,又沉着脸儿,显一种凛凛可畏的神气。

我暗忖在这种情形之下,若希望他能吐露真相,那未免吃力。

所以霍桑这一次谈话,有无结果,委实难言。

他在霍桑对面的椅子上坐定,一双凶狂的目光,直射在霍桑的脸上,仿佛要将霍桑一口吞下肚子的样子。

我暗想这少年刚才不知利害,曾想用武,看他此刻的态度,却仍有用武的可能,我倒不能不防。

霍桑仍显得镇静如常。

他的眼光中似乎绝不觉得寿康的凶狠神气,更不顾虑他再会动武。

霍桑摸出一支白金龙来,自顾自地缓缓吸着。

汪银林也从一只皮匣中抽出了一支粗黑的雪茄,陪着霍桑吸烟。

我受了这种诱惑,自然也不能例外。

因着我们三个人的联合着进行着吸烟工作,反把那少年冷待下来。

他的凶狠狠的神气,既不能得到我们的理会,失却它的作用,反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倾向。

浓密的烟雾,在办公室中弥漫着,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见梁寿康摸了摸他的光亮而向后梳的头发,又捻了捻鼻子,表示他心中正觉着抓摸不着的痛苦。

再过一会,他当真耐不住了。

霍先生,你叫我送来做什么?怎么一句话都不说?霍桑慢慢地弹去了些纸烟上的灰,略略抬了抬头,斜着眼角瞧他。

我本是准备来听你的话的,不是来说话的。

他说完了又垂下了眼光吸烟。

梁寿康婉和了些语声,答道:你要我说什么?我已和许署长说过了。

昨夜里我只在舅舅家的后门口站过一站,别的都不知道。

假使你一定要诬陷我的话,那也只能听你的便。

霍桑又缓声说道:这究竟是我诬陷你吗?还是你喜欢说假话呢?不错,我起充当真说过几句不实在的话。

但我所以说谎,就因昨夜里恰巧发生了舅父的凶案,我怕自己牵连进去的缘故。

霍桑冷笑了一声,又演着目光瞧在他脸上。

你这句话非常玄妙。

你自己说,你的说谎要想避免牵连,但实际上你明明在招致牵连。

‘正是,我也明白了这个错误。

所以我现在说的,完全是实话了。

这少年当真是狡猾异常。

他的话仍明明完全虚假,他却说完全实在。

我瞧他说话时的面色态度,丝毫没有不自在的表示,可见他说说的资格,确已到了火候纯青的程度。

霍桑仍冷冷地说道:你的话完全实在吗?还是完全不实在呢?那少年道:我说是实在的。

信不信由你。

你除了这句话以外,能不能再换几句说说?‘我没有别的话可说。

没有别的话?还是你不愿意说?你说我不愿,就算不愿好啦。

譬如有人把杀人罪对你提起控诉,你也不愿把真相说明而给你自己辩白吗?梁寿康生辣的口才,这时忽顿挫了一下,他低了低头,似在思索什么有效的答辩。

他反问道:你打算控诉我吗?我也早准备好律师了。

‘他停了一停,继续道:不过你要把杀人罪加在人家身上,你也须注意者证据、否则,你单凭着一句话,一般人也许会震着大名而屈服盲从,但法庭上的法官,谅来不致于因着大侦探的口谕,而随便改变法律的条文吧?霍桑点了点头,唇角上露出一丝笑容。

多谢你的指示。

不过我对于法律条文,也曾约略研究过一下。

譬如有了物证和人证,那么,即使你有着三个五个律师,在提出控诉的时候,法官也不致于完全不理睬D巴?梁寿康突的抬起目光,在霍桑的脸上闪了一闪,似要从霍桑脸上辨别这句话的虚实。

霍桑仍安静如常,除了一圈圈的烟雾缓缓从嘴里吐出以外,面色上并无表示。

梁寿康带着有诧异意味的声浪,问道:什么?你难道有了物证人证?霍桑仍淡淡地说道:小朋友,你还算聪明!奇怪!你有什么物证?什么人证呀?霍桑把半截烟尾从口中取下,夹在他右手的指缝之中。

他一边皱眉,一边仍缓缓答话。

天气闷热得如此,你的律师又不在旁边,我觉得我的根据此刻还没说明的必要。

霍桑又回复了静默的态度。

那少年却似乎静默不住,他的傲慢和冷淡的态度,此刻也已起了变动。

他的身子在牵动,眼睛中漏出异光,神气上也有一种惊诧的表示。

我知道这种表示,就是霍桑所说的人证和物证的反应。

他勉强带着笑容,说道:你的话怪有趣。

我倒很愿意听听。

你说的人证物证,究竟是指什么人和指什么东西呀?霍桑仍瞧着地板,答道:我想还是不说的好。

你既然抱定主意,又准备着律师,我们还是到了法庭上再说不迟。

霍桑的一再不说,越增加这少年的内心的不安。

他的情虚的表示,更觉不能掩饰。

他催促道:你不妨随便说说。

我们如果没有必要,又何必一定要法庭相见呢?他的话声不但已没有强硬意味,却已带着些恳求的因素。

霍桑把烟尾丢了,曲起右腿,两只手抱住了他的右膝。

他点头道:那也好,我不妨随便说说,你也不妨随便听听。

我也不希望你会承认。

譬如我说你昨夜到了裘家,在后门的门铃上按了一下。

不多一会,你舅舅便下楼来开门。

你跟着他到了楼上,耽搁了半个钟头。

那时你坐在你舅舅书桌旁边的沙发上,还吸过两支纸烟。

这些事实,在你看来,不是要说绝对没有的吗?霍桑说时,眼光凝注在寿康的脸上。

寿康的眼睑忽很急速地眨动了几下。

他强笑道:这些话非常有趣,比小说还有兴味。

霍桑又不经意地继续说道:正是。

你就当小说所好了,那烟灰也曾经验过,是一种舶来品的公使牌。

这种烟代价很贵,在现在的潮流之下,除厂一般奴性深入骨髓的所谓时髦人以外,吸这烟的人,已经不多;所以侦查起来,也比较容易。

不过你一定又是不承认的。

即使我立刻在你身上的烟区中搜出了同样牌子的纸烟,你也一定还要说仍然相同。

对不对?寿康一听这话,他的右手忽机械似地举了起来,在他的外褂袋的外面摸了一摸。

接着,他又急急放下了手,又把目光低垂下来,却不答话。

我暗忖这少年的狡猾资格,究竟还不能算已到极峰。

他明明已陷进了霍桑的机槛。

因为我知道霍桑的话,又完全是一种虚冒。

他何曾把那纸烟灰验过?当时我也不知他怎样会瞧到这少年衣袋中藏着公使牌纸烟,事后他曾和我说明,却又不值一笑——原来他在寿康卧室中搜索农鞋的当儿,曾瞧见有半罐余存的纸烟。

霍桑又自顾自地说道:后来,当你从你舅父家中出来时,你的举动更有趣了。

你走到楼梯的转折之处,停顿了一下。

你出后门时,虽然非常慌张,却绝不曾发生什么声响。

我又不能不佩服你举动的敏捷。

霍桑说话的时候,外貌上虽是非常经意随便,其实地的眼光不时在那少年脸上输窥,可以证明他的精神上正十二分紧张。

梁寿康控制着他的声浪,答道:霍先生,佩服的话,我应当向你说的。

你能构造出这样一段故事,不能不说你的脑力的高明。

霍桑忙接嘴道:对不起。

我却不能掠人之美。

这故事并不是我构造的,却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

你总记得我曾说过还有人证啊。

,‘那么,什么人说的?有一个眼见的证人说的。

梁寿康的脸色变异了,两只手好像没处安放,拘挛似地牵了一革,忽紧紧地握拢。

眼见的——?正是。

那人还有别的话,说到你在楼上怎样动作,和怎样行凶——什么?说我行凶?是啊。

你不是也不承认吗?……我想我说的都是些空话。

你如果知趣,倒不如自己说说,免得有许多隔膜。

不过我并不是强迫你。

说不说你尽不妨自己考虑。

梁寿康的头又低了下去。

他的手仍紧握着拳头,不过不是想用武,却表示他心中的焦急和踌躇不决。

汪银林也像我一般,始终处在旁观的地位,不曾参加过一句。

这时候,他却似找到了发表的机会,开始加入谈话。

他作劝告声道:我想你还是老实说明了吧。

你的行为已查得明明白白。

现在你虽逞着利嘴,要想掩饰逃罪,实际上无非使你自己陷落得更深一些。

你不如索性开诚布公地说明了,倒还有减轻你的罪责的希望。

梁寿康的心思果真有些儿活动了。

他咬了一会嘴唇,一度抬起头来,像要被诚实说的样子,但他到底犹豫不决,没有这个勇气。

我也觉得牙痒痒地忍耐不住,也想打几下边鼓,使他急速剖白,以便我们可以明了这案子的真相。

不料这时候忽起了一个岔子,我的边鼓终于没有打成。

那许墨佣署长忽气喘流汗地赶进来。

他一见我们,略略招呼了几句,便旋转身去,怒睁着双目,向架寿康哈喝:好家伙,你干的好事!我险些儿上你的当!接着他一边抹着额汗,一边向霍桑点头。

霍先生,你的眼光果真厉害。

他真是凶手,动机就在谋财!这案子已完全没有疑惑了!霍桑立起身来,先静静地向许墨佣瞧了一会,又回头向梁寿康瞟了一眼。

接着,他忽又鞠躬似地弯了弯腰。

署长,我很抱歉。

你说这案子已没有疑惑,我却愚蠢得很,此刻反而有些疑惑起来了。

许墨佣呆了一呆,反问道:这句话什么意思?霍桑道:刚才我请你拘捕他时,确曾说过,他有行凶的嫌疑。

现在我对干这句话,却自己怀疑起来了。

你怀疑什么?我观察这位梁先生的神色态度,觉得我先前的见解,也许错误。

他不像是案中的真凶。

许墨佣作诧异声道:奇怪!你莫非故意和我开玩笑?我起先不曾疑他,你却说他行凶;现在我已侦查明白,给你证实了你的理解,你偏偏又给他翻供。

不过我已得到了确切的证人,此刻已拘在外面。

那证人已完全供明,恕我不能和你表同情了。

我也暗暗诧异。

霍桑又怎么故持异议?我瞧瞧寿康,脸上的血色退尽,一双圆睁的眼睛,也换上了另一套光彩。

他瞧瞧霍桑,又瞧瞧署长,似想分辩,一时又不知怎样开口。

霍桑向许墨佣道:你说那拘到的证人,不是那个到银行里去提款子的人吗?许墨佣道:正是。

这人D啊L联奎,就是福华纱厂里的推销员。

梁寿康忽而立起来,两肩一耸,脸上顿时罩了一层灰色,仿佛他在盛热之际,给人没头地浇了一身冷水。

他的嘴张了一张,像要呼叫,却没有声音叫出来。

霍桑反似没有瞧见他这变异的状态,仍自顾自地向许墨佣问话。

他道:那孔联奎怎样说呢?许墨佣道:他已完全供认,提款的事是他干的,但完全是出于这寿康的指使,他只处于被动地位。

霍桑点了点头,似正要找别的问句,汪银林忽禁不住地插嘴。

我还有些不明白。

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许墨佣道:今天清早,那孔联奎还没有起床,寿康忽赶到他家里去,拿着那张一万五千元的支票,叫他到信丰银行里去提取现款。

那时还只五点三刻光景,距离银行的办公时间还早。

但寿康连续地催迫,好像急不待缓的样子。

孔联奎当时觉得寿康既然代替他舅舅提取款子,为什么再转叫别人去提?并月。

他急迫的状态,也不能不使人怀疑。

不过孔联奎和他同事,情不可却,他又一再央求,情势上不容不允。

他到银行里的时候,还只八点三刻。

等了一会,银行的职员到了,他就第一个进去兑现。

那支票的兑取,并无留难。

孔联奎取了钞票出来,走到银行门外,这梁寿康已在门外守候。

于是联奎就立即将钞票移交,寿康还给他一张十元的钞票,当做酬报。

以后他们就彼此分手了。

汪银林连连点头,表示出充分领悟的样子。

接着他回过他的肥胖的脸儿,瞧瞧寿康。

寿康却垂头丧气地站着,仿佛一个死囚已到了刑场,准备一死,完全放弃了求生逃罪的希望。

汪银林道:如此看来,这少年的犯罪行为,已丝毫没有疑惑,我们侦查工作,也可以告一个段落了。

许墨佣附和道:原是啊,霍先生,你的意思怎样?你如果再有什么怀疑,我不妨把那孔联奎传呼进来,叫他当面对质一下。

霍桑缓缓答道:你如果说他冒领款子的处分已经成立,我完全赞同。

不过你若说造成这凶案的,也就是他,那我仍不能放弃我的怀疑。

许墨佣作不耐声道:你说行凶的不是他吗?难道这一万五千元的巨款,你以为还不能做他行凶的动机吗?霍桑道:你说的动机太显明了。

这案子的动机,一定比这个还深秘得多。

并且从事实方面着想,他也不像是行凶的真凶。

许墨佣似因看霍桑的辩护,处处反对他的见解,又不禁动了肝火。

我见他额角上的青筋又暴露了,须角也翘了起来,分明又待发作。

这时出我意外的,我看见梁寿康的胸膛一挺,忽而抢声高呼。

霍先生,你的话真对!我实在不曾行凶。

那个谋杀我舅舅的,就是那个白衣怪物!十五、这怪物是谁梁寿康的突如其来的供认,在当时果然使大家吃了一惊,但经过了一度的思索,便觉得这句话只能供一时的惊异罢了,一经细嚼,又觉得真实的可能性很少。

就我的主观而论,他的话明明像托词卸罪,又像是因着霍桑的暗示引出来的。

霍桑既自动地给他辩护,他也自然乐得趁顺水船了。

这怀疑的态度,许墨佣似比还银林更明显。

他旋转去向梁寿康细细一瞧,发出一阵冷笑。

他道:你真聪敏!你说那凶手是一个白衣怪物?哈哈,既然是怪物,当然是无影无踪。

不可捉摸的。

对不对?他说完了话,又跟着一阵冷笑。

梁寿康忽声色俱厉地答道:真的。

我知道因着我先前的说谎,此刻你们不会得信我、不过我可以宣誓,我的确瞧见那个怪物。

我舅舅一定是被那怪物谋死的;霞染不等许墨拥再说,便抢着接嘴。

他向梁寿康道:你不必过虑。

只要你说实话,不必怕人不会相信,更不必怕不能减轻你的处分。

他又瞧着许墨佣和汪银林二人说,我们大家坐下来。

署长,你再耐一下子。

无论你的见解怎样,姑且听听他的故事再说。

于是一分钟后,我们四个人都勉强坐下来,只有梁寿康依旧站着。

再过一会,他的离奇的故事便开场了。

他道:我错误了,现在已后悔莫及。

不过我的错误,并没有犯罪意味,动机完全出子怕牵连的缘故。

我对于我舅舅的凶案,实在丝毫没有关系。

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依旧是理直气壮的。

许墨拥把左手挥了一样:天气这么热,谁耐听你的这些鬼话!霍桑又说道:你但把经过的事实说明好啦。

梁寿康点点头,说道:昨夜十点钟后,我从光启路钱家饮了汤饼酒回厂。

我舅父忽打电话来,叫我当夜到他家去商量一件要事。

他还叫我行动上秘密些儿。

因此,我换了一件深色的纺绸长衫,重新从厂中出来,赶到乔家栅勇父家去。

那时已十一点钟。

我按了按门铃,果真是舅舅亲自下来开门的。

到了楼上,他和我细细谈话——现在我也顾不得别的,不妨老实说吧。

他告诉我,我的表兄海峰已从北平回来,曾和舅舅商量,要到法国去研究美术。

这一笔留学的费用很大,我舅父不肯担任,但他又不便向表兄说明。

他的银行的存款,还有一万六千多元,深恐被表兄知道了不能推辞,所以叫去代他把款子提出。

如果表兄知道了,他可以推托在公债主蚀去的。

我对他这个请求,自然义不容辞。

当下他签好了支票交给我,我们又谈了几句,我照样悄悄地出来。

不料那怪事就在这时发生了!梁寿康顿住了不说。

他的目光凝定着,面颊上的血色也顿时退尽,仿佛他的脑海中已幻出一种恐怖。

汪银林似一心一意地倾听着。

许墨佣却皱着双眉,显得他懊恼不耐。

霍桑瞧着那少年的脸儿,也似全神贯注的样子。

他问道:怎样的怪事?快说下去。

梁寿康道:我下楼时,我舅父本来陪我下去关门的。

我走在前面,舅父踉在后面。

我们刚才走出他的房门,踏进客堂楼的中间,忽觉一阵午夜的凉风,从南窗里进来。

我见舅父的身子一缩,身上似乎着了冷。

他的身子本来很保重的,那时他身上穿的一身云纱衫挎,确很单薄。

他站住了,附着我耳朵说了一句:你先走,我去披一件衣裳。

‘他回进房去,我依旧前进。

我穿过了中间,在楼梯头上略站一站,还不见我舅父出房。

这时我心中忽然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

我虽然并无所见,不过当我一步步走下楼梯的时候,身体上忽感受一种阴森森的寒气。

中间里电灯本来亮着,上半部的楼梯照得很亮。

因此,我走到楼梯的转折所在,便站住了,打算等舅舅一块儿走。

那时我回头一瞧,还不见舅父下楼。

正在这时,我旋转了身子向楼梯上一望——哎哟!我——一我瞧见了那可怕的怪物!他的话又顿住了。

他的面部白得可怕,他的股部抵住在书桌的边,他的失血的嘴唇也微微颤着。

室中完全静寂。

大家都敛神倾听,没有一个人发话。

沉寂中我但听得窗外群蝇,在闷热的空气中嗡嗡歌唱。

一会儿,梁寿康颤声继续:这景象真可怕极了!不论那怪物是人是鬼,在那个当地,有那种景状突然接触我的眼睛,我实在再忍受不住。

我当时不曾发声骇呼,不能不算我还有定力。

我不再犹豫,立刻奔下了那下半部楼梯,急忙忙从后门逃出。

我走到凝和路口,立即雇了车子回厂。

以后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了。

大家又静了一会。

我们四个人似乎都抱着礼让态度,不愿抢先开口。

过了一会,这静默终被霍桑打破。

他问梁寿康道:你瞧见的那个怪物,究觉是什么形状?梁寿康道:一个浑身白色的人形,瞧去似乎很高大!这人形是男是女?穿什么衣服?这个难说。

我但觉那怪物仿佛穿一件长袍,自肩部到脚踏,完全白色。

你曾否瞧见这怪物的面部?这也没有清楚。

我但觉他的面部也完全雪白,只有两个黑色的眼洞。

但我那时实在不敢细瞧。

霍桑低头沉吟了一下,又道:那怪物在什么地点?寿康道:在楼梯头上的那扇小门口里。

这一句话一进我的耳朵,忽似有一种什么东西触动了我一下,但我来不及发话,霍染已继续发问。

可是那扇通紧珊卧室的小门吗?正是。

在门口的外面,或是里面?在里面。

那怪物有没有动作?譬如走进门里去呢?还是从门里出来?梁寿康又伸手在他头上摸了一摸,答道:这个我也不能说。

但那怪物既然面向着楼梯,似乎从里面出来。

你不曾见那怪物有什么动作吗?我没有瞧清楚。

因为我一瞥之间,大吃一惊,便不敢再瞧。

接着,我就下了楼梯,从后门里逃出来了。

这时梁寿康又顿住了。

我觉得他这一番话,从他的声音和状态上推测,可以保证不再是虚伪。

因此,我的意识中立刻成立了一种推理。

我又瞧霍桑和汪银林的神情,分明也都已接受了这少年的故事。

只有那许墨佣一人,仍抱着冷淡和怀疑的态度。

他冷冷地瞧着寿康道:你的故事怪动人。

不过你要人家完全相信,还须精细地补充一下。

你既然瞧见了那怪物,怎么不立刻报告警署?并且案发后的早晨,海峰曾打电话给你,你依旧守着秘密,却反悄悄地叫人去提款。

直到汪先生到厂中来见你,你还是假作痴呆。

这种矛盾的事实,你难道想骗得过我吗?梁寿康连连点头道:我承认的。

这实在是我的错误。

一则,我觉得这件事情非常诡秘可怕,我既怕牵连,自然不敢自动声张。

二则,我自己一时糊涂,打算把舅舅交托我的款子暂时保管,然后再见机行事。

所以我更不便把这事情宣露出来。

不过我对于这笔款子,也不是存心吞没。

我已把这款子改存了东华银行,仍旧用着升记的名义,便可表明我的心迹。

至于这件凶案,我委实丝毫没有关系。

请你不要误会才好。

许墨佣仍冷笑道:你说得好冠冕啊。

我不能不佩服你的口才。

他又旋转头来,瞧着霍桑,霍先生,你的意思怎样?霍桑在手表上瞧了一瞧,又把腰肢挺了一挺。

他答道:我觉得他的故事确有考虑的价值。

许墨佣道:你莫非以为他的话果真实在?行凶的真是什么白色怪物?霍桑皱着眉头,淡淡地答了一句:也许如此。

许墨佣催促着道:那末,你能否更说得切实些?那白色怪物是谁?霍桑缓缓摇头道:抱歉得很。

这问题我此刻还不能回答。

他说完了便立起身来,准备动身的样子。

许墨佣也跟着站起来,一边答道:好,我现在把这少年移送法院里去。

不过你在答复我的问句以前,仍不能不承认他是这案中的凶手。

霍桑不再答话,拿了草帽,便招呼汪银林和我二人,一同从警署里出来。

我们出了警署,走到街角上的一棵树荫底下。

霍桑忽站住了和汪银林说话。

银林兄,我觉得这案子此刻已归结到一个单纯的方向。

我们但须循着这个方向进行,就可揭破这疑案的秘幕了。

汪银林道:你说的方向指哪一点?自然是那白色怪物了。

那末,你可已知道这怪物是谁?我现在还不能说。

不过我们的目标既从复杂而化为单纯,只须加以证实,便不难水落石出。

你现在且耐一耐,我一有端倪,立刻会通知你的。

五分钟以后,我们已和汪银林分别。

霍桑声言忙了半天,有些疲劳,下午的气候热度又高,打算回寓去休息一会。

我自然也跟了同去。

我自从一清早接了他的电话,赶到裘家,我的精神便被这件案子吸住。

我找不到单独和霍桑在一块的机会,所以虽有许多疑问和见解,都没法和他商量。

现在我跟他回去,自然可以满足我的希望。

不但如此,我因着梁寿康最后的供述,又引起了我一种理解,更觉有向霍桑质疑的必要。

当我们俩的黄包车一前一后向爱文路行进时,我的脑思也活动得像车轮一般地厉害。

霍桑既然说过,我们的目标此刻已集中在白衣怪物身上,只须搞破了这怪物的真相,全案的症结便可立刻解决。

那么,这怪物是谁?因着裘日升未死前的报告,这怪物已发现过两次,霍桑早假定是屋中的人。

这屋中除了死者以外,共有六个人。

照眼前的情形论,那裘玲凤既已除外,裘海峰以前远在北方,可见也不能列入嫌疑,实际上只有四人还待侦查。

这四个人,就是那死者的岳母吴老太,和伊的儿子吴紫珊,此外还有那老仆方林生,和女仆赵妈。

这四个人中,究竟谁的嫌疑最重,我自然不能不侧重于那个患风病的吴紫珊了。

我们到了爱文路霍桑的寓所,霍桑先把他的那件府绸外褂卸了下来,又到楼上浴室里去洗了一回澡,换了一件细夏布的衬衫,方才回下楼来。

他到靠窗口的那只藤椅上坐下。

我也洗了脸,饮了一杯冰水,靠着那只柔软的圈手椅子伸了一伸腿。

这时已五点过了。

太阳的威力,略略杀减了些。

有时有风从前窗里进来,身体上凉爽得多。

我们彼此吸着了一支烟,谈话就此开场,但先发话的还是霍桑。

他带笑道:包朗,我觉得你仿佛怀着满肚皮的心事,没处发泄。

是不是?我点头道:对啊。

你应得说我怀着满肚皮的疑团要向你质问。

那也好。

不过我怕此刻还不能满足你的欲望。

你既说你的目标已集中在那白衣怪的身上,这人是谁?你究竟有了把握没有?我实在还没有确知。

不过我可以说定,那个作弄的怪物,就是裘家屋子里的五个人中的一人。

五个人?莫非那玲凤依旧在内?不,玲凤已可以除外。

但除了玲凤以外,不是还有三个主人和两个仆人吗?三个主人?是啊,那吴老太,那吴紫珊,还有那裘海峰——什么?裘海峰也在其内?自然,当案发时他不是也住在屋子里的吗?虽然,但我须问你一句,那裘日升在卧房中所瞧见的白衣的怪物,和昨夜梁寿康在楼梯头上瞧见的怪物,你想是一人还是二人?我想是一人。

那么,这里面有冲突点了。

袭海峰昨天才到。

裘日升却在三十日晚上曾瞧见那个怪物。

这一点你怎不想至IJ?自然想到的。

我不曾告诉你,我已打过电报到北平去吗?我们假使不能确切证明他离开北平的日期,又怎能保得他不早几天回来,在暗中作祟呢?我又辩道:那末,在今年清明节以后,裘家里也同样有过一次怪事,你难道想也会是裘海峰吗?霍桑道:如果是他,也同样有可能性的。

他尽可以悄悄地告了假回南来啊。

我却总觉得有些牵强,你想他如果蓄意要谋害他的叔父,在三十日夜里,既已进了裘日升的卧室,怎么不就乘机下手,却又无影无踪地退了出来?即使说他那时围着什么阻碍,来不及动手,不得已而退出,但他又怎样进出的呢?还有一点,他的计划既还没有成就,怎么不索性在暗中进行,却反在公然露面以后再进行他的阴谋?从这种种上谁想,你想可说得通吗?霍桑用力吸了一口烟,眉毛间顿时紧促起来。

他顿了一顿,方才答话:我也觉得这里面的确有几点解释不通,我现在也不能解释。

不过在事实的证明以前,我还不能让他从嫌疑人中排除出去。

我同意这:好,那么除了海峰以外,你觉得其余四个人中,哪一个嫌疑较重?霍桑寻思道,这四个人中,那死者的岳母吴老太和女仆赵妈三个人,关系似乎轻些,因为我此刻还找不到相当的动机。

至于那吴紫珊——唉,包朗,你对这个人不是已有什么意见吗?……好,我先听你说说。

十六、我的见解在这个时候我的面容上不无有些表示,霍桑既已瞧破,我就也不再推辞地先行发表。

我道:是的,我觉得这个人最可疑。

从事实上推想,前后三次,他都有假装那怪物的可能。

因为他的房间和死者的卧室只隔一间中间,楼上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据寿康说,昨天夜里他瞧见的怪物,又是从他卧室中的小门里出来的,更是显而易见——-霍桑忽接口道:且慢,你的假定果然可能,不过还有一个先决问题。

你总知道他是患风病的,从去年患病以后,已在床上躺了七八个月了。

我忙应道:不错。

其实这也许就是他的狡猾之处——我敢说他现在一定能够行走的。

当真?你这句话有什么凭据?你不记得今天早晨我们向他问完了话退出来的时候,他有过要坐起来送客的举动吗——我曾见他把两手在橡上一撑,上身便坐了起来。

这不是他的不经意的动作吗?我当时就怀疑,这样的动作,哪里像患什么瘫病?况且他的面色和肌肉,也都不像患什么重病。

难道你反而不觉得这一点吗?霍桑的眼光瞧着纸烟端上的缕缕青烟。

他沉吟了一下,方才答话:我当然也感到的,而且我对于你的假定也很同意。

不过你也须注意到一点,他究竟在床上躺了八个月的工夫,你若说他出于假装,那却不是容易办到的。

我答道:不错,像你这样好动不耐静的主观看来,这种长时间的忍耐功夫,固然觉得难能办到,但世界上尽多有耐性的阴谋人物。

我记得读过一篇笔记,可以做这件事的印证。

北平有一个富翁,雇得了一个贴足仆人,经过了一年半的时期,已很得主人的宠信。

有一夭,他忽而健步如常,足病竟完全痊愈。

他的主人见了自然要惊异。

那仆人便告诉他,有一个茅山道上给他画了一道符,烧了一位存,他的右脚顿时立在,他只化了四角香金。

那主人因着眼见这仆人健步如常的铁证,不由得不相信。

于是他吩咐把那道上找来,倾谈之下,那道士自言还能化银成金。

那主人一时动了贪心,受了这道上的诱惑,立刻提出了好几千现银,请那道士点化成金,结果,金子没有化成,银子却被那道士和仆人悄悄地满载而去。

原来这完全是一种骗局。

你想,那人为了数千元的目的,竟扮了一年半的破干、在你看来,当然也要说办不到了啊。

霍桑带着微笑答道:世界上意想不到的奇事,原是说不尽的。

那末,你想吴紫珊的风瘫,也是一种翻戏勾当吗?我摇头道:这也许未必如此。

他起初的患病,或许是真的,但后来他的风病逐渐好了,手足已能活动,他忽而发生了阴谋,便想利用着他的病态,掩饰人家的耳目。

所以人家虽没有见过他立起来行走,但据我料想,他眼前一全是能够起床行动的。

我立起来走到衣架面前,从我卸下的那件白纱布外褂袋中,摸出两支先前藏在袋中的火柴。

我问霍桑道:你不是很注意这件案子中的两根火柴吗?霍桑似不明白我说话的含意,他向我呆瞧着不答。

我又道:你自己说,因着两根火柴,才假定那前后两次的怪物是出于一个人的乔装。

是不是?霍桑点头道:正是,我已仔细瞧过,这两枚火柴确是同一牌子。

你手中执着的火柴哪里来的?莫非是同一牌子?我道:不是,这火柴是我在吴紫珊房中私下取出来的,那火柴匣子却是飞轮牌。

但我们知道他家里吸烟的人,只有吴紫珊和他的母亲二人。

我既然觉得他说话时的可疑状态,又瞧见了桌子上的火柴,自然不能不起疑。

现在我姑且试一试再说。

我走到那只排成折角形的书桌面前,取了那火柴匣子,把我手中的一支火柴轻轻擦着。

那火柴烧着以后,着火很迟,柴梗烧到一半,火柴头便跌落在地,不一会,木梗也化成白灰。

我连续又烧了一根,结果和第一根相同。

霍桑说道:这火柴明明是另一个牌子,并不与裘日升带来的一支,和我在尸体边旁拾起来一支相同。

我重又回到安乐椅上,答道:这固然不是一个牌子,但他在实施阴谋的当儿,尽可另用一种火柴,事后却藏过了。

除此以外,我还觉得他说话时吞吞吐吐;那种恐怖状态,也似未免过甚,很像是出于做作。

霍桑忽皱眉道:这倒难说,他说到怪物的时候,那种恐怖状态,却不像是装得出来的。

我道:那也许是他想到了他行凶时所感受的景状,因此便引起恐怖。

还有一点,他是极力主张有鬼怪的。

裘日升两次去请海玄法师,都是出于他的提议。

这又可以证明他明知裘日升的精神不健全,便想利用着他的迷信心理,来掩饰他的阴谋。

霍桑深思了半晌,又从藤椅上坐起身来,把烟霞丢入灰盆。

他道:那末,你想他有什么动机?这个更明显了。

当你从他的房间里辞出的当儿,不是还问过他床上为什么再放着《证券一览》一类的书吗?从这点上,我们可以知道裘日升的投资,他是参与机密的,或是有什么款子进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所以只要把裘日升谋死,他便可从中吞没。

这不是很坚强的动机吗?霍桑微微点一点头,取了地板上的一把蒲扇,立起来走到窗口。

他一只手把蒲扇摇着,一只手撑在窗框上面,眼睛却瞧着窗外,似在那里欣赏那落日的晚霞。

我知道我所说的理解,已得到他充分的承认,我心中自禁不住暗暗欢喜。

不多一会,霍桑果真旋转身来,发表他的意见。

他道:你的推理确有值得证明的价值。

你如果有兴,今夜里不妨就试一下子。

我很起劲地答道:我自然高兴的。

但你想怎样着手?霍桑道:这个很容易。

这里面的关键,就在吴紫珊的能否起立行走。

若使他果然能够行走,我fIJ就有进一步注意他的必要。

否则,他的嫌疑也就可以免除。

我早已想到了一个简易的测验方法,如果别方面没有着落,原也打算要试一试的。

现在你不妨就提前实施这简易的方法,就是——我禁不住插口道:不是用假火烧的老把戏吗?霍桑微笑道:对啊,你也想到了吗?我觉得那个陪伴紫珊的木匠阿毛,很可以利用。

你不妨设法和他说通,叫他下来,你却悄悄地到紫珊房里去伏着。

约定一个时间,叫他在楼下大声喊火,引起屋中人的惊呼。

那时候紫珊如果真能起床,他要逃命,他的真相一定再瞒不过你了。

我突的站了起来,木觉鼓掌笑道:这计划洽和我的意思相合。

你想今夜可以动手吗?霍桑又沉思了一下,答道:最好今夜就去。

不过我们先须探听一下,如果裘日升的棺材还没有出门,屋中人多声杂,这计划还不便实施。

他瞧一瞧表,又道:现在我们暂且搁一下,我打算先吃些东西,再到中华电影院去瞧瞧那本《舞女血》,使我们的脑子疏散一会。

等电影完了,我们打一个电话到裘家去问问,再走进止不迟。

那《舞女血》的剧情,虽很紧凑,演员的表情也恰到好处,但我因着那案子的罢牵,欣赏力便发生影响。

霍桑却养成了一种习惯,工作时全神贯注,娱乐时却也能把工作完全抛弃。

这习惯我也很想模仿,却终于不能养成。

我们从中华电影院出来时已九点过了。

我们回到寓里,我先打了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就是海峰,据说因着天热的缘故,裘日升尸体当日殓好,他的灵柩也已送到了河北殡舍里去。

那老仆方林生在法院里经过了一度侦查,也已放了出来。

我打完了电话,正要和霍桑商量一个进行的办法,忽见霍桑正披阅一张电报。

我走近一看,知道是北平钟探长的回电。

他向我说道:那海峰在六月卅那天,还在学校里参加毕业礼和接受文凭。

他是在七月一日从北平动身的,昨天到上海,日期上果真合符。

我道:怎样?他的嫌疑应当免除了。

同时吴紫珊的嫌疑却因此越见得有可能性了。

霍桑摸着他的额角,答道:好,你就从这条路进行吧。

这一着我想你一个人总担任得下,如果需要助力,你也不妨随时通知。

我打算在寓里休息一会,今夜里不再出去。

我在离霍桑寓所以前,先打一个电话给我的佩芹。

接着我又向霍桑借了一件黑绸的长衫和一双树胶底的鞋子,以便我行动时免得动人耳目。

装束完毕,我又向他要了一支手枪,以备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不致束手无策。

我坐车子到了乔家棚口,便下车走到小弄回阿毛的木作门口。

那时我已打定主意,进行的步骤也早已胸有成竹。

那时已交十点三刻,因看天热,木作里有两个学徒,还在门口乘凉。

我走上前去,问道:阿毛在家吗?一个学徒答道:你找我师父吗?他在裘家里陪夜。

好,你去叫他出来,我有生意作成他。

那学徒向我打量了一会,果然信以为真。

他点一点头,便奔进小弄里去。

我索性走到木作里面,在一条板凳上坐下。

不到五分钟功夫,那木匠阿毛已跟了那学徒进来。

阿毛一瞧见我,他的丑黑的脸上顿时显出一种惊异状来。

我不等他开口,先立起身来在他肩上拍了一拍。

我说道:阿毛,我家里的披屋坍坏了,要你去修理一下。

不过这屋子里闷得很,我们外面去谈。

那木匠有些踌躇的样子,站住了不走,只向我呆瞧。

我觉得这件事既须秘密,当然不能当着这两个学徒谈话。

我一把拉着他的手向外就走。

走到乔家棚口,我觉得他的身子越拉越重,便知他要开始抵抗了。

他吞吐着问道:先生,你拉我往哪里去?你不是早晨和署长先生一块儿来的侦探吗?我忙阻止他道:正是。

轻声些,不要乱嚷。

这时我们已到了凝和路上,路上行人虽已不多,但我还怕他高声坏事。

我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容易应付,若用贿买的方法,一定不能成功。

我为迅速起见,觉得不能不用些权变。

我见那路角上有一个警士站着,站住了谈话又不方便。

我低声道:你小心些。

我有几句重要的话和你谈,你好好地跟我走。

他觉得我语言中含着命令的意味,便不再抵抗。

我一边走,一边向他说道:你总知道这一件杀人的命案,关系很大。

你当然是没有关系的,不过你若不听我的话给我办一件事,那我却不能不把你牵连进去了。

那阿毛听了这句威吓,旋转头来瞧我,脸上有些惊恐。

他连忙点点头,果真屈服了。

其实我这几句违心的权变活,还不算怎样厉害。

他的屈服,一定是误认我是公务员的缘故。

唉!公务员对于平民的威势,可见一斑,封建的余毒几时才能完全消灭呀?他战战兢兢地答道:先生,你要我干什么事?我一定照办。

不过你须明白,这件事我是完全不知道的。

我婉和了些语气,说道:我知道的。

我叫你办的事,非常容易。

现在我有一句话问你,袭家里的人此刻都已睡了没有?阿毛道:楼下的小姐,太太,和那连少爷,都已睡了,只有林生还在前面天井里乘凉。

他也正要进房去睡了。

我道:好,你现在回裘家里去,告诉紫珊,只说有一个主雇有些修理工作,要你去讲一讲价钱,至多一个钟头,你就可回去陪他。

你下楼时可把楼梯对面的小门开着,出来时再同样和林生说明,你只说就要回去,叫他不必把后门闩上,以使你随时可以过去。

你懂得我的话吗?我懂了。

但我出来以后又怎么样呢?你先进去照我的话办,我在小弄回等你,以后的办法,我《以再告诉你。

现在你就回进去吧。

你须小心,只能照我教你说的话说,不要自讨苦吃。

阿毛答应了,便回进乔家棚去。

我也远远地跟在他背后,进了小弄,便站住了等他。

五分钟后,他已回出来了。

他低声报告我道:先生,我已照你的话说了。

我道:紫珊怎么说?他起先不肯放我,后来因我必要出来,他叫我快些回去。

林生也答应吗?‘我也对他说过,他已允许我不闩后门。

我出来时,他也跟着我回到后面拨屋里去睡了。

那后门现在是不是开着?正是。

不过我出来时,是把后门拉上的。

我点点头道:很好。

你现在不妨到凝和路乔家洪去充两个圈子,然后你走到后门口来,放声喊火。

阿毛惊讶道:什么?你要我喊火?我忙道:正是,你不必多问,但照我的话办。

如果发生什么事情,都由我负责。

阿毛似乎不敢再抗,又呆瞧着不答。

我继续道:你喊火的时候,不妨把后门撞开些儿,只须把里面的人惊醒以后,有人接应了你,你便可急急退出。

以后的事便不和你相干。

阿毛道:里面的人怎样接应我?半夜里有人喊火,里面的人惊醒以后,一定也会跟着喊火的。

你只须一听不论谁何的唤声,你的事情便完毕了。

你懂得我的话吗?阿毛点了点头。

我又向他叮咛了一句,方才和他分别。

接着我就向那小弄底的唯一的后门走去。

十七、出乎意料的发现裘家的那扇后门,本是旧式的板门,外面用铅皮包着,门外面有一个小小的铁环,里面却有两个木闩。

这门的式样,我在早晨已瞧得清清楚楚。

这时我到门口,先把耳朵凑着铅皮上听了一听,里面果真已寂静无声。

我知道屋中人都已睡了,只有老仆林生方才回房,也许还不会睡着。

但我既穿着深色的长衫,足上又穿着树胶底的鞋子,只须行动上轻松一些,谅来也不至于惊动这个老人。

我先用手指扣住了后门上铁环,略略用力把门向里面推开。

那门并不很紧,不多一会,门已脱离了门框,推开了一寸光景。

我又重新凑着耳朵听听,毫无声息。

我索性把门推开了几寸。

那门样非常滑润,一些响声也没有。

我向里面瞧瞧,黑漆漆地不见一丝灯光。

放大了胆,把门撞开了一尺光景,我便缓缓地挨了进去。

我觉得里面的情景依旧没有变动,就站住了身子,把后门轻轻关上。

这是一间灶披间。

从灶间出去,穿过一个小天井,便可踏进正屋上楼。

不过穿过天井的当地,瞧得见林生的卧房,假使他还没有睡,房门开着,那就未免坏事。

我轻轻走到灶间门口,先探头向天井里一望,也同样墨黑。

我索性把身子凑出些去,林生的房中也已不见灯光,分明他也已睡了。

我不再顾忌了,跨出了炊间的门口,搂着身子,一步一步地穿过天井。

这时我忽吃了一个虚惊。

我的胶皮底的鞋子不留意踏在那倾水的阴沟附近,足底一滑,几乎跌倒,幸亏我的手在墙上扶着,没有发生什么声音。

不多一会,我已走进正屋,摸着了楼梯的栏干,便像逃出了难关一般。

我的脚在梯上跨了三级,那楼梯上忽然发生一种低微的咯吱声音,同时又有一声咳嗽,冲破了这黑暗的静境。

这又使我吃惊不小。

我不知道那咳嗽声从什么地方发出。

从方向推测,好像是从吴老太的卧屋里来的。

还好,那咳嗽声并不继续,我也不再犹豫,就放开脚步,一级一级地走到了楼梯的转折之处。

我在转折处又站了一站,回头一瞧,下面依旧黑漆无光,也没有任何声响;再仰面一望,果然见楼梯头对面的那扇通吴紫册卧室的小门开着一半,室中隐隐露出灯光。

我明知楼上只有吴紫珊一人躺着,只须悄悄地掩进房去,便可静待事机的发展,再用不到顾忌什么。

所以我经过上半部楼梯的时候,速度比经过下半部增加了许多。

不过我到了梯头,先向中间里一望,不觉又凛了一凛。

我已经记过,那中间想坐室和楼梯之间,隔着一层板壁,这板壁上也有一扇薄薄的板门,却始终开着。

我从这门口里向黎坐室中一望,墨黑而沉寂。

但那南窗分明开着。

夜风一阵阵吹在脸上,我不觉打了一个寒华。

我一想到早晨裘日升的僵卧在地板上的惨状,不由的不发生一种无谓的恐怖。

自然,这恐怖是无意识的,当然不致影响我的计划。

我旋转了身子,就向着那半开的小门里进去,先在门口站一站,探头瞧瞧里面的灯光。

有一盏电灯挂在吴紫珊的床前,但光力不强,这倒恰巧合我的希望。

我见吴紫珊照样躺在那只小铁床上,头底下的枕头垫得很高,还有。

索悉索悉的声音,显见他还没有睡着——似乎他还在披阅报纸或翻弄什么文件。

他的床上本张着一顶白洋纱的帐子,我从暗处望去,可以隐约瞧见他的轮廓;他若隔着帐子望我,却一定是瞧不见的。

我很谨慎地把小门轻轻关上,果然毫无声音。

接着,我瞧见他的床背后有一幢箱子,箱的一旁仿佛有一只矮柜。

我定意就在这柜上暂坐一会,静候我计划的实施。

可是当我一步一步走近那箱子的时候,虽然十二分小心,却不料的搭一声,那箱子的搭配竟因着地板的轻轻震动而响起来了!谁?——一阿毛?这是紫珊的惊问声音。

我急忙把身子蹲下,连呼吸都忍住了。

他如果发觉了我,呼喊起来,那不但我的计划全功尽弃,并且他以后有所防范,我们的疑团就再没有解决的希望。

但假使他因此起床找寻,那却反而成全了我的愿望,我也不妨将错就错。

吴紫珊问了一声,便不再发话,我也就蹲着不动。

那矮相虽和我距离不到三尺,但我已没有勇气坐到矮柜上去。

我觉得这屋子的年龄的确老了,地板虽然不破,但处处松动,举步时偶不小心,便会像老年病人一般地发出诉苦声来。

那吴紫珊静默了一会,似在敛神倾听。

接着,他忽又咳了一声嗽,又好像一个人在惊疑不定的当地,借此自壮其胆。

我仍静伏着不动,眼光瞧在他的榻上。

这时我忽见那白洋纱的帐子簌簌地震动,仿佛他在坐起来了!他当真会下床来吗?我心中起了这一句疑问,我的右手便自然而然地伸进衣袋里去,握住丁霍桑借给我的那支手枪。

紫珊当真坐起了!不过他只直侵僵地坐着,还没有下床的动作。

他似乎又静听了一会。

嘴里忽低低地哈着。

奇怪!我听错了吗?我从帐子后面瞧见他的身子向床前偻着,似在向桌子_k摸索什么。

接着,我又听得擦火柴的声音。

他开始吸烟了。

我知道他的疑团已经消释,我的防范也可以减少些紧张。

那空中的空气不很流通,略略有些问热。

我一边抹着汗液,一进计算阿毛木匠的行动。

我叫他向凝和路和乔家没兜两个圈子,从时间上推算,大约须十五分或二十分钟。

我和他分别以后,到此刻也足有十分钟光景。

料想五分或十分钟以后,我的计划就可以顺利地实现。

据心理学家的实验,人们在短时间中估量时间,往往会比实际的时间长些。

譬如我们和一个朋友约会。

那朋友如果迟到了三五分钟,我们心理上的感觉,往往会把三五分钟估量做十分或二十分钟之久。

这个理论我们已实验过好几次,当我蹲在签册床后的当地,也感觉得这数分钟的时间党特别久长。

我又打算事成后的脱身方法。

那阿毛喊呼以后,屋中人势必立g响应。

那时吴紫珊听得了发火,如果立起来逃命,我就不妨露出真相,上前去阻止他的行动和揭破地的阴谋。

万一我的推理错误,他听得了警报,只在床上挣扎,实在不能起身。

那时我又怎么样呢?从事实上料想,这虚假的火警,至多只可维持一两分钟功夫,不久便要被人证实。

那时楼下的人发觉了误会,谅来总要上楼来报告和安慰他的。

我只能在他的床下或那箱子背后暂躲一躲,避过报告人的目光,等到他们下楼,我再设法悄悄地退出。

当我默自忖度的当儿,我的耳朵中忽又听得吴紫珊的惊问声音。

谁呀?是不是阿毛?我暗暗地惊讶。

我的身子既然丝毫不曾动过,他怎么又有这个问句?一刹那间,吴紫珊的较高的惊恐声浪又制动我的耳朵。

谁?…谁呀?他不是自己心虚吗?或是他的神经错乱了吧?不,不。

这事情当真有些奇怪了!原来我因着他的问话,我的听觉也同时注意到外面、我果真听得有一种吱咯吱略的声音,仿佛那中间的意坐定中有什么人在地板上轻轻走动!自然,我是不相信超乎物理现象之外的所谓鬼怪的。

但那吱咯声音却明明是物理现象的一种。

如果没有人走动,又怎么会有声音?那么,谁在中间里走动?楼下的人都已睡了,对面死者的卧室中也空着没有人。

何况在这时候,谁又会走到这可怕的中间里去?这时我和吴紫珊抱着同一的倾向,全神贯注地向外面倾听。

外面又似乎沉寂了。

但我的疑团仍不能解释,因为那歧咯的声音,不但我一个人所得,吴紫珊分明也同样所得的、这声音一定不会凭空发生。

我很想到中间里去瞧一个明白,但事实上却不可能。

我构成了一种解释,会不会我上楼的时候,被人暗中瞧见,此刻那人就悄悄跟上来窥探?或是那阿毛怀疑我有什么恶意,故而也私下上楼来探视?唉!那外室中的地板上吱咯吱咯的声音又很清楚地发生了!接着,又引动了吴紫珊的惊呼。

外面什么人呀?他的呼声不仅减低了,还充满了明显的恐怖意味。

我受了他的声浪的暗示,浑身的肌肉突然紧张,身上的汗毛也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再过一会,我又听得吴紫珊的喘呼。

谁?——谁?——谁在开门?我的眼光也瞧到了那扇通中间的西式房门,门钮果在那里缓缓旋动,一眨眼间,那扇西式的房门竟也慢慢地在推动了!我觉得吴紫珊的呼吸很急,那帐子又连续地簌簌震动。

其实我自己的心的跳动,这时也失了常态,我虽极力镇待,却终于无效。

房门推开了,……一寸,……二寸,……三寸,四寸!室中却依旧静悄悄地——静得使人窒息!一会儿,那房门已开到了半尺以上!吴紫珊已没有呼声,帐子的震动已扩展了范围,连带地引动了床的震动。

我们伏着不动,忍住了我的鼻息。

我的左手撑在地板上面,右手仍紧紧握住了衣袋中的枪柄。

房门已开了一尺多了,似乎有人正在捱身而进;再隔一会,我的眼光已接触了一种可怕的怪物!一个浑身白色的人形,直挺挺地站在门口!那真是可怕!我猛觉得吴紫珊的床,突然大震一震,仿佛他已倒在床上。

他嘴里却在断断续续地颤呼。

日晖——……你……你……!我一时竟也不能动弹。

我的眼睛明明瞧见有一个白色的怪物,站在房门口,不声不响。

那怪物的身上似被一件长袍围裹着,脸上又灰白可怕,两个黑洞般的眼圈,一个高耸鼻子,鼻子下面似还有些短须。

正在这时,有一种隐隐的惊呼声音,突然送进我的耳朵。

火啊!…火啊!……火啊!这呼声的余音还没有终止,早已引起了楼下的响应声音。

同时,我又听得吴紫册也在惨呼着。

哎哟!哎哟!我更瞧那门口的怪物,也已起了变动。

他已旋转了身子,好像准备退出房门。

我奋一奋勇气,拔出了手枪,向着房门口发了一弹。

唉!可借得很!我的论已来不及了,那白衣人早已不见!这时我脑中唯一的意念,就是立刻追踪出去,捉住了那怪物再说。

可是我因着群伏了好久,我的左腿有些麻木,一时竟站立不直。

我虽用足气力,但那条腿竟不听命令。

等到我扶着墙壁蹩到房门口时,已不见那怪物的影踪。

中间里仍旧沉黑无灯,但因吴紫珊卧室门的推开,约略透露些灯光,照见对面日升的卧室门关着。

那怪物不致逃在里面吧?我仍不放心,一手执着手枪,一直走到日升的卧室门口。

我握着门钮旋了一旋,那房门锁着。

我料想那怪物一定来不及逃进房去,除了逃下楼去,决没有第二条路。

在这紧张的时机,自然再不能犹豫耽搁。

我的麻木的腿已恢复了原状,便放开脚步,向板壁门口奔去。

我早晨来勘验的时候,曾瞧见楼梯头上有一盏电灯,那电灯机钮就装板壁尽端的柱上。

我为谨慎起见,先伸手摸着了电灯机钮,把电灯开了。

楼梯附近绝无异状。

那只半桌和小榻,还像早晨时所见一般;还有那扇通紫珊卧房的小门,也依旧关着,那就是我刚才进去时轻轻关_k的。

我开始下拨了,走下了三级,我的眼光忽接触一种白色东西,我急忙止步。

在那楼梯的第六级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好像是一个包裹、我再跨下两步,俯着身子把那白色的东西拿了起来。

唉!那是一条白布的单被。

我才明白刚才那怪物穿的不是长袍,却就是这条单被。

我把那团卷的单被展开来,又发现了另一种东西。

那是一个可怕的面具!这面具是一种原韧的棉纸做的,纸面上画着两个眼圈和两条眉毛,嘴唇上涂着红色,上唇上还画着短须。

因着这个东西的发现,我已明白了这怪物的诡计,同时我又觉悟我已进了他的圈套。

他为什么把这东西丢在楼梯上面?岂不是要借此阻止我的追踪,以便他可以脱身?现在我不是巴中了他的计吗?我把这两种东西换在左腋下面,右手执了手枪,从楼梯上急奔下来。

当我在楼上迟疑的当儿,楼下早起了一阵惊乱声音,等到我奔到梯下,那楼梯脚对面的通次间的小门已经开了,龙钟的赵妈正在门口探头张望,嘴里哎哟哎哟地喘着。

我回头向客堂中一瞧,忽见电灯突然扳亮,那裘海峰正站在西次间的门口,扶着玲凤,似在竭力安慰伊。

他作急慢声道:妹妹,不要害怕。

这屋子里并没有火。

你听,外面的呼喊声也已经停啦。

玲凤举着右手向楼板上指着:我——我还——我还听得枪声!海峰谷道:是的,让我上楼去瞧瞧,但你别害怕。

唉……这时他已抬头见我。

唉——包先生,你……你怎么也在这里?我接口道:你可曾见什么人进客堂里来?襄海峰摇了摇头,似一时莫名其妙。

我不再究问,便向右转弯,踏进那一方后面的天井。

我一过处间的门,在门口上开了电灯,才见后门也已开了。

我记得我送来时曾把后门关上,可见那怪物已从后门里逃走了。

我再不能虚费一秒钟的时间了。

可是我跨出了后门,向小弄里一瞧,却也不见一个人影。

弄回有一盏路灯,灯光虽不甚强,但弄中如果有人伏匿,一定逃不掉我的目光。

我追到弄口,向两面一望,也不见人影。

我又向凝和路奔去,那守岗的警上还在转弯角上。

我走到警士面前,说明了我的任务,便问他有没有人从乔家栅出来,他回答没有瞧见。

我略一踌躇,重新回到小弄里去,但走到小弄口时,我见那木作里的阿毛,正开了门悄悄地在那里探望。

我走近他问道:你可曾见有什么人从后门里出来?他摇了摇头道:没有啊。

我喊了几声,便逃进来伏着,此刻才敢开门。

那怪物当真从外面进来的吗?但这人竟又能利用着虚掩的后门,岂不太觉凑巧?我回到裘家后门口时,裘海峰正从后门里出来,手中执着一个电筒。

他问我道:包先生,你追什么人呀?有没有火?我摇头道:没有人,也没有火。

我挥一挥手,教他一同进去。

我们进门以后,我随手把后门闩上,借着裘海峰的电筒,先在灶间里一瞧,毫无异状。

灶间隔壁有一个柴间,堆满了木柴,也决没有藏身之处。

柴间的靠西隔壁,就是林生的卧室,卧室中依旧没有灯光。

我问道:林生呢?他难道还睡着不成?海峰也作惊异声道:奇了!他怎么还睡得着?我早已提着电筒,走到林生的卧室门口。

室门开着。

我用电筒一照,床上却已空无所有。

我作醒悟声道:唉!就是他吗?——他一定已逃走了!这时吴老太扶着玲凤走到天井里来,我便把左腋下的单被叫伊辨认,但把那面具藏过。

那老妇人瞧了一会,似辨认不出,旁边的玲凤忽代替伊答话。

伊道:婆婆,你瞧,这单被的角上有一个补洞。

这不是你送给林生的吗?老妇连连点头道:正是,这是林生的东西。

我已完全明白,便不再多说。

我向裘海峰道:现在我已明白,你叔父的被害,就出于那白色怪物的阴谋。

现在怪物逃了,别的话明天说吧。

不过楼上的紫珊先生也许受惊太过了。

你快上去安慰他一会,别的已没有问题了。

我说完了,不再耽搁,就走进灶间,又开了后门出来。

我回到爱文路霍桑寓所时已经十二点了。

我虽料想霍桑也许早已多睡,但我今夜的工作既已揭破了全案的疑团,消息如此重要,再不能延搁到明天。

我在霍桑寓前下车的当儿,望见楼窗上还有灯光,显见他还没有睡。

我在门上按了一会铃,便见霍桑的影子在窗口上映了出来,接着,霍桑亲自下楼开门。

他一瞧见我,便耐不住地发问。

包朗,怎么样?你的难理证实了没有?没有,我的推理失败了:那吴紫珊并没下床。

但这案子已经破获了!什么?破获了?是啊,我已知道了那怪物的真相……现在你且把门关好,我们到楼上去谈。

三分钟后,我们已到了楼上。

我是个心急不过的人,不等霍桑发问,便把经过的事实完全告诉了他。

霍桑对于这个消息,分明也出他的意外,但似乎还有些半信半疑。

他深思了半晌,仍不能解释他的疑惑。

他自言自语地说:那怪物竟是方林生?奇怪,奇怪!我道:他干这回事,在事实上完全可能,今夜又被我亲自捉破。

还有什么疑惑?霍桑背负着手,在室中踱着,一边缓缓地答道:我却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

我又遭:这个很容易明白。

我想他一定逃不远,只须把他捉住,动机问题便可立刻解决。

霍桑仍低了头,不住地踱来踱去,并不回答。

我又道:霍桑,你为什么还疑惑不定?我想跟前最紧要的一着。

你应得打电话到总署里去。

叫汪银林通知各区,赶紧把方林生截住,不使他远扬才好。

霍桑似乎没有听得,他的脚步反加了些速度,我正待二次请求,他忽站住了回头作答。

他道:包朗,这电话就颁劳你下楼去打一打吧……且慢!你不是说已拿到了那怪物的面具吗?请给我瞧瞧。

我从衣袋中摸出了那个纸质的面具交给了他,就下楼去打电话。

说句老实话,我委实有些失望。

我自以为今夜我已揭破了案中的秘密,霍桑听了这个消息,也许要手舞足蹈地快乐,我也可听到几句称赏的说话。

不料结果竟出我意料之外。

这消息不但不使他兴奋,反使他增加些疑团,但瞧他那种皱眉苦思的状态,便可见他心中正感着犹豫不决的痛苦。

我的电话接通以后,知道汪银林还在署中,不曾回去。

可是我和他的谈话一经开始,又使我吃了一惊。

因为我请求他派人往车站或轮船埠去截阻那老仆方林生,他的答话竟又出我意外。

汪银林答道:好,但这个命令我在五分钟前已经通知各区里了。

我惊讶道:什么?你也早打算要拘捕方林生吗?正是。

你为着什么捕他?他就是那个白色怪物啊。

我自以为费了一番心力,又碰到一个机会,方才查明方林生的真相,好似也不很容易。

可是汪银林怎么也已知道?莫非裘家里已有人去报告他?但我把这一点问他,他又否认。

他道:不是,裘家里还没有报告过。

我是从小梅嘴里探明白的。

我道:你找着了那小使女吗?正是,早晨我听得那王荐头说,小梅已回浦东乡下去,后来我就打发人到浦东去找寻,直到半小时前,这棵伙才把小梅带到署里。

因此,我特地回来问供,方才明白。

小梅怎样说?伊说今年春天那第一次发现怪物的当儿,伊听得了主人的叫唤,从睡梦中惊醒。

伊看见那白色怪物正从楼梯上逃下去。

伊的卧室就在楼梯头上,所以伊才能瞧破那怪物的秘密。

那怪物下楼的时候,正在把身上的白袍除下,伊才认得就是林生。

不过伊当时伯有危险,不敢声张出来。

汪银林又告诉我他得到了小使女的口供,立即派人到裘家去拘捕林生,才知那老头儿已经逃走,因此,他就通知各区追缉。

十八、两种供词这个意外消息,更证实了我的推想,我预料也一定可以解除霍桑的疑团。

可是我上楼报告了霍桑以后,霍桑的疑团依旧不见消释。

他正靠着书桌的边努力吸烟,听了我的报告,略略寻思了一下,忽点了点头。

接着,他又发出几句似乎不相干的问句。

他道:包朗,你对于这个面具曾否加以研究?我摇头道:没有啊。

你以为这东西也值得研究吗?是的。

你来瞧瞧,这面具是什么做的?我瞧过了,那是一种坚韧的棉料纸。

对,你再瞧瞧那面具上的颜色。

我走到桌子面前,搂着身子,在那平摊在电灯下面的面具上细细地瞧了一瞧。

我答道:那黑的是墨,嘴唇上的颜色,却像是水彩画的洋红。

霍桑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

但你若再仔细些瞧,还可以瞧见那眉毛和短须中间,还夹着些木炭和颜色,并非完全是墨。

……你瞧,这两条不都是木炭线条吗?我还没有回答,心中正怀疑着霍桑在这面具上下这样精细的研究功夫,不知又有什么用意。

霍桑的问句忽又急急地接续。

他又问我道:包朗,还有一句话问你。

你还记得梁寿康供述的话吗?他不是告诉我们当他从裘日升房里出来下楼的时候,那中间里的电灯还亮着吗?我点头道:他当真这样说的6但你有什么意见?霍桑的眼睛张大,精神上非常紧张,似乎因着过度的紧张,他的听觉也失了常度。

他并不答话,但丢了余烟,自顾自地发问。

他不是还说当地走到楼梯的转折之处,站住了向楼梯头上一望,方才瞧见那白色怪物吗?你再想想假使中间的电灯不亮,他会不会瞧见那个怪物?当然瞧不见的。

还有呢。

那裘玲凤不是也同样说过,伊也因着楼上中间的电灯亮着,方才瞧见那个站在楼梯转折处的是梁寿康吗?我作不耐声道:是的,我记得伊也这样说过。

但你这些话没头没脑,究竟有什么意思?霍桑仿佛依旧没有听得。

他的呼吸也似乎加了些速度,他把两手紧紧交握着。

他的眼光在我脸上门了一闪,又连续问着。

既然如此,在案发的当儿,楼上中间里的电灯本是亮着,那已没有疑问了。

那么,那怪物为什么还要利用火柴?并且在发案以后,中间里的电灯怎么又会熄灭?他的话又像问我,又像问他自己。

我觉得他的语音已失了常度,仿佛他的神经已发生了错乱。

我不知怎样回答他,只靠着书桌呆呆地瞧他。

霍桑又带着颤动的声音,说道:包朗,你怎么不回答、我?你难道也像我先前一般地解释不出吗?……好……好……我来告诉你!你总知道,电灯亮着的时候,那怪物实施他的阴谋,原是用木到什么火柴的。

他一定在事成之后,才擦着火柴,丢在地上;接着他又熄灭了中间的电灯,方才下楼。

你想,他为什么多此一举?什么?你还不明白?那明明是他利用火柴来故布疑阵,目的要人家相信三天前发现的怪物,和昨天晚上的怪物,属于一个人啊!我不期然而然地答道:那么,你以为昨天行凶的怪物,和前两次发现的怪物,不是一人,却是两个人吗?霍桑忽走近我的身边,举起右手,在我的右肩上猛力一拍。

他大声说道:好包朗!……你真比我聪敏得多!在已往的十六个小时之中,我的脑子发昏,竟已受了他的愚啦!霍桑的声浪已完全失了常态!他的左手叉在腰间,右手却高高下下地活动不息。

他的呼吸急促得厉害,他的额角上汗珠粒粒,有几条青筋都暴露出来,他的眼睛中又射出可怕的异光。

他又大声道:包朗,快拿你的手枪,帮助我去捕捉怪物!他说着,便穿上皮鞋,顺手取了那件府绸短褂,急急穿在身上。

他的急促的动作,明明告诉我他已失却了他的镇静的定力。

我惊讶道:捕怪物吗?哪里去捕?乔家栅裘家里去。

那人是谁?裘海峰!是他?不是方林生?都是的,前两次是林生,昨夜里是海峰!今夜里我所瞧见的又是谁?那当然也是海峰。

奇怪!怎么逃走的反是林生?这何用诧异?他是个忠心的旧仆,目的在代小主人卸罪。

现在副怪物逃走了,正怪物却不能再使他漏网。

我们快走。

如果耽搁下去,说不定会有其他变动。

正在这时,一阵铃声冲破了紧张静寂的空气。

我道:什么人的电话呀?霍桑已走出房门到了梯边,围着这深夜中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竟使他扶住了扶梯栏干怔了一怔。

接着,他扶着栏干直冲下去,我也急急跟在他的后面。

那电话竟是裘海峰打来的。

这不但出我意外,连霍桑都呆住了。

他握着听筒,颤声问道:你要我到你那边去吗?……有什么事?……唉,万分紧急吗—…好,好,我立刻就到。

霍桑把电话挂断了后,又打一个电话到飞龙汽车公司里去雇一辆车子。

我问道:你既说他是正凶,怎么此刻他又会打电话来?霍桑定着眼睛,在灯光中闪着,他的牙齿也在咬他的嘴唇。

他作惊惶声道:我很害怕!……我很害怕…我道:你怕什么?霍桑顿一顿足,答道:我怕另有什么意外的岔子——他立即旋转身去,向着梯后的一间小室高呼:施桂,你起来关门,我们要出去。

他拉了我一同奔向前门。

他开了门首先出去,站在阶沿上等汽车。

一会儿汽车来了。

我们便急急上车,立即向目的地进行。

这时马路上车辆绝迹,夜风阵阵地吹在身上,凉快无比。

空中却繁星密布,预示人明天一定又是清朗。

我禁不住问道:你想你刚才的推理会变动不会?霍桑作简语道:我但愿不会变动。

那末,你从哪一点上知道海峰是这案的正凶?你岂不知道在那些嫌疑人中,他有最充分的动机?现在事实也证明了,那个你所发现的面具,就是我唯一的引线。

那假面具的棉料纸,画嘴唇的水彩画洋红,还有打草稿用的木炭,都不是画家的用品吗?你总不会忘记裘海峰是北平美专的毕业生啊!我顿了一顿,又道:你说的动机,可是指他有承袭遗产的资格吗?不,还有——还有更深秘的动机。

腥!那是什么?你已经仔细瞧过那面具了。

那面具的画工固然不是外行,但制作得非常简单,套在脸上,却不能说酷肖什么生人。

可是裘日升已告诉我们,他所见的怪物,就是他的死掉的哥哥;今夜你又说吴紫珊一见这怪物,也喊着日晖的名字。

那末,这面具当真像日晖吗?不,不会,我敢说一定不是。

世界上不会有这样丑怖的人。

这两人所以认做日晖,一定完全是心理作祟罢了!但是为什么呢?莫非在日晖生前,这两个人曾有过亏对他的阴谋吗?再进一步推想,大概这阴谋不幸被海峰查明了!如此说来,海峰的阴谋,目的在给他父亲复仇。

是不是?霍桑点了点头,不再答话。

他不住地向车侧照望,似乎很不得立刻就到裘家。

我又问道:如果你的推理不差,此刻半夜三更,他为什么又打电话叫你?霍桑紧皱着眉毛,好似又提起了他的心事。

他作简单语道:我怕……我怕又发生了第二件命案!我吃惊道:什么?你想他会自杀?霍桑摇头道:不是。

你岂不知道那吴紫珊的性命也在他掌握中吗?……这里已不是凝和路了吗?好,到了——到了——我们快下车!我们的汽车还没有停稳,霍桑早已开了车厂1跳下车去。

我也急急跟着。

一会儿霍桑巴进了乔家栅的小弄。

我先在弄口的木作里问了一句,知道那木匠阿毛还陪在裘家里。

袭家的后门仍旧虚掩着。

霍桑踏上阶石,把后门一推,应手而开。

里面灶间中的电灯亮着。

我们穿过天井,踏进正屋,见客堂中的电灯也完全开亮,有一个便衣警探陪着那弯背的赵妈,坐在客堂里面。

那探伙见了我们,便站起来说:他们都在楼上。

霍桑一言不发地赶上楼去。

楼梯的转折处的电灯这时也同样开亮。

我见霍桑上梯的时候,一步两级,显得十二分紧张。

我们上了楼,先向中间一望,情景已和早晨瞧见的不同了。

电灯都已明亮,那吴老太坐在一边,双手掩住了睑,似在暗暗饮位。

伊的外孙女玲凤扶在一旁,又似在竭力地慰劝伊,但她们的声音都很低。

那楼梯对面通吴紫珊卧处的小门也开着一半,里面有琐细的语声透露出来、霍桑先推开了小门走进去,我也踉了进去。

我一踏进紫珊的卧室。

虽是旧地重临,可是只有几个钟头的间隔,景象已和先前大不相同了!吴紫珊的床面前挤满了人,除了木匠阿毛和裘海峰以外,还有分区的麻官张于新,和我们的老友汪银林,都排队似地站在床前。

吴紫珊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但已全身躺平,静得有些异样。

他身上仍旧盖了一层薄薄的单被,面色灰白,好像比早晨时瘦了许多,两目也闭拢了。

莫非霍桑的料想又不幸而中?紫册也步了日升的后尘?他的床边上还坐着一个身穿西装年龄在四十以外的医士,床前的桌上放着医生用的一只皮包。

那医生正握住了紫珊的右手,一边瞧着手表,一这在察验紫珊的脉息的跳动。

汪银林和张子新虽在谈话,声音却低得几乎听不出。

汪银林一见我们,便招呼了一声。

我才知道他因着张巡官的电话报告,也刚才赶到。

我从现象上推测,霍桑的料想又显然是应验了。

这吴紫珊不是也遭了裘海峰的谋害了吗?我瞧瞧站在床前的裘海峰,神气非常镇静,脸上也没有一星子惊恐的表示。

海峰向霍桑点了点头,便走过来向霍桑低声说话。

霍先生,我本想请你来做一个证人,可是时间急促,等不及你,所以我又打电话请张巡官来。

不过张先生到时,也来不及作证,现在只有那阿毛是唯一的证人了。

霍桑问道:你要我做什么样的证人?海峰从袋中摸出一张纸来,又向床上的紫珊指了一指。

他答道:我想请你们证实他的犯罪的供词。

现在我已完全写在这里。

我又暗暗惊异。

吴紫珊有什么供词?莫非这案中的凶手到底是他?霍桑还没有答话,那坐在床边的西医的察验工作已经完毕,便放下了听诊器,站起来向海峰报告。

医士道:他因受着什么刺激,心脏已起了变征,现在已非常危险。

海峰造:可还有挽救的希望没有?医士摇头道:我完全没把握。

那么,他还有没有会说话的可能?这也难说。

我现在不妨给他注射一针强心剂,也许可以延长些时间。

那医士开了皮包,准备他的注射器具。

我们几个人都保守着静默,瞧医土打针。

约摸五分钟后,医士的手续又告完毕。

我忽见吴紫珊的眼睛缓缓张开,可是只有一刹那工在他又很痛苦似地皱了皱眉,他的眼睛又合拢了。

那医士收拾了皮包准备辞出,裘海峰做一个手势叫阿毛陪送下去。

这时吴老太太扶着玲凤走到房门口来,海峰连忙阻止。

他向玲凤道:妹妹,你陪外祖母下楼去吧。

医生已给舅舅注射了一针,现在让他睡一会再说。

玲凤点点头,果真劝着紫珊的母亲走下楼去。

裘海峰移进了几把椅子,围在吴紫珊的床边,请我们四个人——一汪银林张子新霍桑和我——坐下。

一会儿阿毛又回上楼来,仍呆木木地坐在铁床横端的一张临时安排的板榻L.裘海峰展开了那张刚才摸出来的纸,开始他的报告。

他指着我说道:包先生,刚才你到这儿来的举动,阿毛已完全告诉我了。

我在你出去以后,就上楼来瞧他——他腾出一只手指着紫珊。

他见了我的面,忽而流着眼泪,向我招手。

我走近他时,他忽自动地向我供述。

诸位先生,你们谅来还没有知道这内幕中的秘密。

我父亲的死固然是因着营业的失败,但失败的事实,却完全是我叔父和他的阴谋所构成的。

所以他的供述原是我求之不得的。

他刚才既然自愿揭发,我为证实起见,便想请你们两位来做证人。

可是他等待不得,先自向我说明了,我只得用纸笔录了下来。

这一张就是,现在我来念给诸位听吧。

他停了一停,举起了那张写满狂草的纸,一句句朗诵出来。

海峰念道:海峰,我真对不起你——我知道我已活不成了,用不着再顾忌什么。

唉,我干过一件亏心的事,心里一直很难过!现在我索性向你说明了,我到了阴间,也许可以减轻些罪孽。

海峰,你父亲委实是死在我和日升俩手中的!去年六月中时,标金的风潮很大,忽而高涨,忽而低落,一天之隔,往往会有五六十两之差,真是骇人听闻——去年六月二十七那天,金潮突然高涨,比前几天涨上四五个两,竟近八百两关。

那时你日升叔父做的空头,数目省。

千四百条,计算损失,竟亏六万多两。

他已站不住了,破产还不够。

但你父亲却托经纪人韩源福做的多头,也有一千五百条之多。

两个人一赢一亏。

恰正相反。

日升穷极无聊,忽然发生了一个偷天换日的计策。

那时你父亲恰在病后,还不能出门,日升就悄悄地贿通了那个名叫韩源福的经纪人,叫他把金潮的消息颠倒一下——就是暴涨变为暴落。

唆!该死!那时候我也参与他的计谋,并且给他想过一个方法。

当十天以前,金潮恰巧曾暴落过一次……从七百四十七两破进了七百两关。

我因检出了十七日的那张旧新闻损,把新闻中小号字的十七的十‘字,改为’二十‘字,放改成了二十七;又把当天报纸上边的日期裁剪下来,沿着板边的黑线粘贴在旧报上面。

这金融新闻本来只有半张,我们就把这改造的半张,照样附在二十七那天的报中,打算先用这假造的消息试他一试。

你父亲大概因着病后的缘故,Z神思不振,果真没有瞧出改写和剪贴的破绽。

他一得这个消息,大吃一惊,连忙打电话向经纪人韩源福询问。

韩派穆是早经约通了的,自然同样报告他假造的消息。

于是你父亲在一急之余,当夜就死。

裘海峰念完以后,抬起头来瞧着我们,似要继续发表他的意见、我忽见床上的紫珊,突然他又张开眼睛来,强制着点了点头,似乎他的知觉还没有完全丧失,他听得这念出来的供词,而且表示承认的样子。

裘海峰忙喊道:‘唉,他也在那里承认了——我的记录大概没有错误。

他突然旋转头去。

’啊毛,刚才吴先生的话,你是亲听得的,现在我念出来的,和他所说的可相同吗?我们的眼光都回转去瞧那坐在铁床一端板榻上的黑脸木匠,那木匠果真连连点着头。

海峰继续道:好啦,这供词谅必可以成立。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间接的证人,如果必要,我也可以找似来作证。

那人就是陆春芳。

刚才据紫珊告诉我,这个倒换的阴谋,当时只有三个人知道。

就是我叔父,和吴紫珊,还有那经纪人韩源福。

;韩源福在这件事上曾得到五千元的报酬,但在去年十一月里,他先已病死。

那陆春芳当时虽没有参与,但事后他似曾从韩源福口中探得了一些真相,所以他至今时常向我叔父借贷,我叔父总不敢拒绝他。

这样一种秘密的阴谋,我想尽方法无从查明‘,此刻却无意中完全揭露。

我怕这里面真有天意。

唉,我父亲可说是被他们害死的,他的冤抑今天也可以大白了!我和霍桑听了这一段诡秘的故事,相互地瞧瞧,又点了点头。

因为他的推理既已证实,又解释了几个疑点,自然非常满意。

但汪银林和张子新却面面相觑地还有些莫名其妙。

汪银林说道:这一种阴谋,我们起初完全不曾想到,现在虽已明白了些,但对于眼前的疑案还没有解释啊。

霍桑接嘴道:银林兄,你不是要知道裘日升被害的事实,和那白衣怪物的经过吗?这完全是这位海峰先生的计划,他自己也就是这一幕惨剧中的主角。

你再忍耐一下,他自然要告诉我们的。

‘袭海峰向霍桑点了点头,唇角上似乎微微露出些笑容,接着他首先立起身来。

他说道:我早知道的,这件事一定瞒不过霍先生的眼光,就是包朗先生,在两小时前也已瞧破了我的真相。

现在我们不如到外面意坐室去,我还可以把当时的情景,实演给诸位瞧瞧。

我们四个人各自带着椅子,走到中间里去,只剩那木匠阿毛依旧陪在紫珊的床端。

裘海峰在我们坐定以后,很简捷地讲述他的复仇的经过。

他父亲的被害是在去年六月的未旬。

他那时也在北平研究美术。

他得了凶耗回南来时,才知他父亲的死,原因在营业的失败,所以死状和药方都很合理。

他当时本毫无所疑,绝对想不到他叔父会有什么阴谋。

不过那老仆方林生本是他父亲的旧仆,并且是扶养海峰长大的。

据林生说,老主人死后,那日升和紫珊二人时常窃窃私议,有一种鬼鬼祟祟的状态。

这状态海峰当时也略有感觉,因而引起了些疑窦。

等到海峰年假回南,他的疑窦越发滋炽了。

那时日升已迁到城中,并且已停止了标金买卖。

他觉得紧珊既已患了风病,日升也露出一种疑神疑鬼的异态,他还听得日升曾有过清道上捉鬼攘解的举动。

有一天饭后,日升在楼下书房中小眼,忽而突然惊醒,嘴里乱呼日晖的名字。

那时海峰恰在旁边,他又见日升醒后,神色上非常惊恐,接着又急急地回上楼去,仿佛怕海峰究问的样子。

海峰才大起疑心,料想他父亲的死,也许出于日升的毒害,可是在医药方面并无破绽,他仍猜想不出毒害的方式,一时又没法查明。

本年春假的当儿,海峰跟着同学到南边来旅行写生。

他已拟定了一种计划,曾私下和老仆林生会面过,叫他办一件事。

他曾接得玲凤的来信,知道伊有一张照片,本要寄给他的,却被日升抢了去,藏在镜台抽屉里面。

所以他叫林生悄悄地把这照片取出。

林生也一口答应。

当时他曾给林生设计,以免破露的危险。

他给林生一个日升房门上的钥匙——这钥匙是海峰早先置备的,以便在夜深人静的当儿,开了日升的房门进去取照;同时海峰还给他一个面具,又叫他在动手时身上披一条单被,以防万一被日升发觉。

日升既然很迷信,一定会把他当作鬼物,而不致当场破露。

其实海峰的真正目的,原想借此试探日升的心理,不过他还不敢和林生说明,深恐他偶一不慎,漏出了消息,反而坏事。

七月三日,海峰从北平回上海来。

据林生报告他,他试过三次——实际上第一次第二次两次,只可算一次——都没有成功。

因为林生胆小,他第一次赤足上楼以后便即逃下来。

他恐怕破露了受罪,所以定意要找一个有外客留宿的机会,才敢下手。

过了三天,在四月十七日的夜里,林生乘寿康的留宿,带了面具,披了单被,又第二次冒险上楼。

可是他还没有开动房门,便又被日升发觉惊呼。

他又失败了。

第三次直到六月三十日的晚上,林生觉得小主人就要南回,他奉命办的事却还没有交代,因而乘着那姓伍的北方朋友住着,便再冒险上楼。

这一次他已走进日升的房去,但他在镜台前开抽屉的时候,抽屉锁着,他一时没法开锁,又不能如愿。

正在这时,日升忽然醒了!林生急忙逃出,照样锁好了门,幸而他手足敏捷,仍旧不曾露面。

以后的事情,都是海峰亲自经历的,我索性把他说的话直接记录在下面。

裘海峰道:我听了林生的报告,我的推理已经证实,因为但瞧我叔父每一次的惊惶不宁,便可证明他确有什么亏心的秘密。

因此,我就打算亲自实施一下,以便发觉我父亲被害的真相。

老实说,我的目的只在测探他的秘密,以便使他受法律的制裁,给我父亲雪冤,我并不要直接谋害他的性命。

所以我向林生索回了那面具和钥匙,又向他借了一条被单,照样扮了鬼物上楼。

我知道林生第一次进他房里去时,曾留过一枚火柴,我索性向林生借了同样的火柴,以备我万一的失败,可放意留一个迹象,使人家信做前后的事出于一人。

这样,我既置身事外,还可以再找别的机会实施我的侦查。

他略顿一顿,回头向霍桑瞧了一眼,霍桑也向他微微一笑。

霍桑道:这个疑阵你布置得再巧妙没有,我的眼光也被你迷住了十六个钟头。

不过你画面具的时候太粗心些了,连打草稿的木炭线条都没有拂去,使人一望而知是画家的手笔。

裘海峰瞧着霍桑点点头,表示他的佩服。

他继续道:昨天夜里——唉,现在天快亮了。

今天已是七月五日——一我应得说前天夜里了。

前天夜里在十点钟时,我回房安睡,看见叔父在上楼以前打过一个电话。

他上楼后灯光始终亮着,我当然不便下手。

到了十一点钟光景,我听得楼上声响,仿佛他下楼去开门。

我曾偷偷地瞧视,瞧见有一个人跟他上楼,那就是我的表弟寿康。

我暗忖寿康为什么有这种诡秘态度?他们似乎要秘密商量什么,不会就关系我的事情吗?莫非我叔父谋死了我父亲不算,还要加害于我?因此,我很想就上楼去窃听他们的谈话,可是事实上有些阻碍,我不能立刻上楼。

起先那赵妈和吴老太太先后开房门出来呼叫林生,我因假装咳嗽;后来我又听得我的寄妹的厢房里又不时有声音透出。

过了一会,我觉得楼下静了些儿,才趁个空地,冒险走上楼去。

我上楼的时候,已近十一点半。

我本想走到中间里去偷听他们谈些什么,可是我上了楼梯,便觉得叔父卧室中脚步声响,好像他们的谈话已终,寿康就要走出来了。

我因见搂梯对面的小门略略开着,又知道紫珊患风病躺在床上,决不致破坏我的计划。

我就推开了小门,打算暂避一避。

隔了一会,寿康果然从中间里出来,蹑着足尖走下楼去。

那时叔父还没有出房。

我心急不耐,便定意乘他不备,迫着他吐露真情。

我等寿康走下楼梯的时候,便从小门里出来,跨进这中间里来。

我刚走到这中间的中央,靠近这一只方桌的旁边,我叔父忽已从房里出来。

禁海峰忽立起身来,先走到方桌旁边,用手指示他当时站立的地位。

他继续道:我在这里站住了以后,始终不曾动过。

我叔父一瞧见我的模样,那种惊恐的模样,我真不能描写。

他果真把我当做我的父亲!一会,他光倒退一步,嘴里除了‘哎哟哎哟’的惊呼以外,还喊着哥哥‘。

我早已准备好了一句’你怎么谋死我的?从实说来——‘的问句,以便强迫他供认他的阴谋。

不料我的问句还没有出口,他忽而取起靠壁的那只椅子向我丢掷过来。

但那椅子没有掷中我的身于,他自己却晃了几晃,接着他惨呼一声,便跌倒在地上了。

裘海峰的身子仍站住在方桌边,并不移动,他的右手指着地板,似指示裘日升当时倒地的所在。

我们四个人都敛神静听,没有一个人打岔,直到海峰的说话停顿了一会,汪银林方才接口。

汪银林冷冷地问道:你说他是自己跌倒的吗?海峰作坚决声道:正是,我的手指始终不曾触动过他。

我附和道:这句话可以相信的。

昨天法院里的检验官,也假定他因着心脏病突发而死,他面部上的血,也一定是他卧地时破了牙齿和鼻子流出来的。

霍桑虽没有说话,但微微点了点头。

汪银林又问道:以后怎么样呢?海峰道:那时我觉得我的计划已无从实施,隔室中紫珊又在开始呼喊,我为安全起见,自然就急急下楼。

但我在下楼以前,故意擦过一支火柴丢在地上:,又把中间的电灯炼了,方才退下。

我下楼以后,仍悄悄地闪进我的房里去,把面具火柴和单被等物藏过,接着便回到客堂中来,因为这时玲凤妹也在伊卧室中喊起来了。

汪银林又向霍桑瞧瞧,霍桑仍靠着椅背,静默无言,似表示对于海峰的说话完全接受,没有辩驳的必要。

我又问道:那末,今夜里……昨夜里的举动,你又有什么作用?海峰答道:我仍想贯彻我侦查的计划。

我早知道我父亲被害的阴谋,吴紫珊一定是参预的。

去年年底的当地,我也曾探听过他的口气,他每逢我提到我父亲的事,他脸上终显出一种不自在的神气,急忙用别的话岔开。

所以这一次我叔父既已受了天沫,我若要查明这阴谋的真相,自然不能不从他身上着想。

昨夜里我本想乘机实行,但因看阿毛陪睡在他的房中,又觉不便。

后来我听得阿毛到前天井来告诉林生,他要出去一会。

我觉得机会到了,便打算如法炮制。

但我不料包先生另有计划,竟也悄悄地伏在他的房中。

我进房以后,紫珊果然也把我当做我的父亲。

我还没有开口,忽听得楼下喊火的声音。

我觉得事情坏了,我的计划又不幸失败,便急忙退出。

那时我幸亏快些儿,否则,包先生的一粒子弹也许早已打中我了。

他说时又瞧着我微微苦笑。

我也笑道:你的动作的确敏捷。

后来你把面具单被丢在梯上,是不是就想阻迟我的追赶,成全你卸罪的企图?他点头道:正是。

我下楼以后,一时慌张得不知所措,恰巧见林生从房间里出来,我便教他赶紧逃走,还想借此脱卸我的干系。

所以林生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关系,他只是受了我的驱使,被动地做一名配角。

这件事在法律上如果有什么处分,应由我一个人承受。

汪银林问道:那末,你叫林生逃往哪里去的?裘海峰道:那时我毫无主意,只叫他快走。

他是空手逃出去的。

汪银林点头道:既然如此,他一定走不远,不久终可以归案。

无论如何,结案时他总要到场。

霍桑立起身来打了个阿欠。

他说道:好了,这案子可算已经结束。

银林兄,这案子的法律部分,请你负责进行吧。

那吴紫册的供词,我们大家都可以作证。

海峰的口供,我也认为切合事实。

他既没有行凶的企图,自然也不应负什么责任。

如果必要,我也可以到庭证明的。

他旋转头来,瞧着那始终处于旁听地位的张子新说话。

巡官,你回区的时候,最好就通知一声许墨佣署长。

你告诉他梁寿康的杀人罪到底不能成立,但吞款罪却也不能抵赖。

至于这案子的迅速破获,如果有什么功绩可记,那末,我的那部分可以完全让给他。

我和霍桑离了裘家回到爱文路寓所的时候,东方已在微微发白,大地上一片空级,好像里笼着一层灰色的轻缓。

天空中疏稀的残星还在闪闪地递送临去的秋波。

两两的乌鸦已冲破了薄薄的雾气,开始寻觅他们的早餐。

一阵阵晓风吹在脸上,似乎超越了凉爽的限度,不觉有些地瑟缩的意思。

我们俩虽一夜未睡,但因案子的满意结束,精神上仍饱满如常。

霍桑拍拍我的肩背,向我说道:包朗,这件案子的确是十二分复杂的,现在在这短时期中竟能完全结束,实在不能不归功于你。

因为你带回来的面具,实给我歼了一条捷径,否则,我循着轨道进行,说不定还要多费些时间。

现在你对于全案的关节,大体总已明白了吧?不过我知道你心中还存着一个疑点,你虽不问我,我也要向你说明白的。

我笑道:这倒是难得的事!往日你虽不放意卖关节,却总要我再三请问,你方才肯说。

今天你觉如此慷慨!不过我自己回想,觉得这一回事我已经毫无隔膜了啊。

霍桑摇头道:不,你太健忘啦!昨天早晨你接我电话的时候,你不曾责备我吗?你说我保证裘日升不致有性命危险,但实际上他到底丧了性命。

我当时的确不能回答,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我对于他到底不曾食言。

他屋中的人们,的确没有人要谋害他的性命。

包朗,你总也明白。

他起初为了钱,便不顾同胞的手足,间接地谋死他的哥哥。

他的手段虽狠毒,但他的心版上到底不能不留下一个暗影。

所以此刻他的死,完全是受了他的良心的制裁。

你现在可以相信,‘多行不义必自毙’,不仅是一句宗教性的古话,有时却也合科学——心理——的理论。

对不对?这一点我当然不能负责保证的啊。

两天以后,吴紫珊也终于因心脏病死了。

那老仆方林生也被捕归案。

但这案子的诉讼,却延搁到王个星期以后方才结束。

襄海峰和梁寿康都判了徒刑。

不过裘海峰因着霍桑的出庭,得到了缓刑的准许。

到了八月中旬,裘海峰放洋往法国巴黎去留学。

那时他曾向霍桑辞行,并告诉霍桑,他的异姓的妹妹王玲凤,也跟着他一块儿去了。

正文 别墅之怪更新时间:2008-4-8 11:21:54 本章字数:7693一、鬼故事一个春初的下午,我们的旧仆施桂引进一个客人来。

那人的年龄已在五十左右,有个国字形的脸,扁鼻大眼,身上穿一件淡灰色细回文的华丝罗夹袍,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只钻戒,装束十二分阔绰,走路时也大模大样,很像商界中的所谓体面人物。

经过了例有的通名寒暄以后,我才知道那人姓华名伯荪,是上海采纶工厂的经理。

随后他就自陈来意。

他说:霍先生,兄弟久仰大名,知道你先生是一位多才多能的大侦探。

我又读过这位包先生所纪录的案件——霍桑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举起了右手。

华先生,不用客套,你有什么事,请爽爽快快地说出来。

一个软钉子使华伯荪红了一阵脸。

他在沙发上欠一欠身子,才吞吞吐吐地表示。

他说:兄弟——兄弟求教的意思,就是要借重先生的大才,替我解决一件疑难事情。

话还是空洞的。

霍桑叫他爽快些,他却偏不爽快。

他说完了,目光盯在霍桑的脸上,似乎要等他答复。

霍桑闭着眼睛,慢慢地吸着纸烟,绝对不理会他。

霍桑有一种脾气,一听到人家的缺乏诚意的应酬套语,就会感到不耐烦,何况这个人进来时还有一些架子,这也是霍桑的不耐的一个因素。

不过我看这人脸上的忧容倒不像是虚伪的,霍桑把这种冷漠的态度对付来客,使对方下不了台,我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我插口道:华先生,请问怎么样的疑难事情?可是被盗?还是走失了什么人——华伯荪回脸来瞧我,摇摇手。

不是,不是。

若使是偷盗或走失,上海的包探们都可以担任侦查,我断不敢来烦劳二位。

现在我为着——为着话又吞吐地停顿了,霍桑仍闭目不理。

急惊风碰到慢郎中,这个人也有些不大识趣!我又催促道:究竟什么事?请你别绕圈子。

来客又红一红脸,才说:好。

我为着我的新造的别墅里面出现了一个鬼,所以特地来请教——霍桑突的张开眼睛来,向我问道:包朗,我几时挂过捉鬼的牌子?是不是你替我登了什么巫术大家的广告?又是一个钉子!华伯荪的面颊上的红色扩展了地盘,蔓延到耳朵上去。

他期期地说:霍先生,请不要见笑。

我原是没法可想,才冒昧来请教。

我常常听得人家说,你不但是一个侦探家,也是一个一切疑难的解决者。

这一件事实在离奇已极。

除了你老人家,再没有人可以求教。

所以我盼望你能够成全我!语声相当恳切,他的大眼也睁大了。

霍桑还没有理睬的表示,他将吸残的烟尾丢掉了,另取一支,重新引火吸着。

我又代替他答道:既然如此,请你把离奇的情形说个明白,敝友也许可以效劳。

霍桑忽然笑道:嘿嘿!包朗,你的算计正好!你倒想听听不破钞的聊斋鬼话哩!华伯荪举起一只手,正色道:霍先生,这委实是一件奇怪的事实,并非虚伪的鬼话。

请你别误会。

霍桑开始把目光正视来客,点点头。

那末,你姑且说说看,到底奇怪得怎么样?华伯荪的眼珠转一转,仿佛得到了某种安慰,便提起精神地说:我这所别墅造在真茹的乡间,去年九月里动工,足足费了六个月的工夫,到上月月底才落成。

我造这所别墅的本意,预备在夏天或别的休息的时候,到那里去静养静养,享几天清福。

所以特地选择了一块离村很远的幽僻所在,以便避去烦嚣。

不料自从别墅落成之后,不到两个星期,别墅里便发生鬼怪的谣传。

他又顿一顿,瞧着霍桑,脸上满现着惊骇的神色。

霍桑仍轻描淡写地问道:那谣传是怎样的?华伯荪道:第一次,据那里的乡下人传说,每天黄昏或晚上,常常听得有幽咽的萧声从别墅中传出来。

这别墅造好以后,本是关锁着没有人住的,忽然发生萧声,人家自然要诧怪起来。

因此有人疑惑,也许有什么妖精鬼怪在里面作怪。

霍桑的嘴牵了一牵。

你听了这话可就相信?不,我当初绝对不相信。

因为在这个时代,鬼怪的迷信早已给打破。

我以为那萧声并非出于别墅中,或是从别的地方随风吹来的,以误传误,乡下人就有这种谣言。

不错,这见解才合理。

以后怎么样呢?谣言不止一次。

起先不过乡下人们传说,后来舍弟也特地从乡间到上海来,把消息告诉我——霍桑插口道:你还有令弟在乡间?华伯荪应道:是。

他叫伯阳,住在真茹镇上。

镇离你的别墅有多少远?约有三里光景。

霍桑点点头。

你说下去。

华伯荪继续道:伯阳来的时候,非常郑重其事。

他起初也只听得人家传说,不相信。

后来他特地到别墅里去察看一次。

看见那前后门依旧锁着,一些没有异迹。

但是他在临走的时候,那一种悲惨幽怨的萧声果然突的刺激他的耳鼓。

他觉得这声音确是从别墅里面送出来的。

因此他觉得奇怪,不敢怠慢,特地到上海来报告我。

我虽是将信将疑,但仍抱着见怪不怪的态度,并不在意。

可是过了几时,事情越发奇怪起来。

说着,他的脸色也泛白了。

怎么样?霍桑似乎引起了些兴味。

墅屋的楼上时时有火光闪烁。

有一天傍晚,有一个邮差从别墅门前走过,忽然看见窗口中火焰直冒,仿佛火烧。

那邮差狂奔呼救,便惊动了镇上的人,拖着水龙往别墅中去救火。

可是别墅的门窗依旧紧闭,静悄悄地一无异象。

这一来,怪别墅的名声便越发闹开来了。

来客调整一下呼吸,停一停。

霍桑不加批评,仍默默地吸烟。

我听到这里,不禁有些诧异。

我又插口道:这真奇怪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华伯荪道:包先生,这还不算得奇怪,奇怪的还在后面。

原来因着这样的风潮一再发生,我心中不免有些畏惧,深恐这样子下去,我如果完全不闻不问,万一当真失火起来,那就不是玩的。

因此我待地雇了一个叫林尚忠的山东大汉,派他去看守墅屋,一则消灭怪别墅的谣言,二则也可以防免意外。

不料那山东人看守了三夜,便逃走出来,再也不敢进去。

我问他什么缘故,他也一样说有鬼!霍桑拿下了烟,问道:喔,果真有鬼?他怎样说?华伯荪道:他说他第一天进去,一夜都平安无事;到第二天晚上,他忽然看见光亮的火球从楼窗上落下来。

他吓得狂叫,等到仔细一看,火光已完全熄灭。

他又上楼去瞧,窗户都紧闭,丝毫不见踪影。

他虽然吃了一次虚惊,还没有怕惧的心。

直到第三天晚上,他明明白白睡在床上,可是等到早晨醒来,他已经睡到床底下去了!二、召鬼符客人的声调有些颤动,我也惊异出神。

霍桑张着两眼,眼珠旋了几旋,似乎他的好奇心也给激动了。

他问道:你想那看守人的报告可实在?华伯荪道:怎么会不实在?我叫他去看守,是给他薪金的,而且相当厚。

他现在自愿离职,可知决不会无故说谎。

霍桑吐吸着纸烟,思索了一下,又问来客。

那个山东人,你是在真茹镇上雇得的,还是从别处雇来的?我从上海雇下去的。

当他被雇之前,可曾听得过怪别墅的谣言?他本来没有知道,但我想他到得那里,早晚终不免会知道,倒不如预先向他说明白,问问他愿意不愿意去。

他竟一口应承,还说他生平绝对不相信鬼,更不怕鬼。

那知他到了别墅,四天工夫便逃回来了。

他回来之后,你可曾到别墅中去看过?我昨天去的。

据一个乡下人告诉我,他前天经过那里,也曾看见一个火球在空中飞。

霍先生,你想奇怪不奇怪?晴,果真很奇怪。

昨天你可曾上楼去瞧过?我同舍弟一同上楼去察看过,虽然有什么火球不火球的话,可是屋中的一切器具一些没有损伤的迹象。

也没有遗失?我也仔细查过,完全没有遗失。

霍桑点了点头,向我笑一笑。

包朗,这回事比聊斋上的还有趣几倍呢。

霍桑的语气还是很轻淡,显见来客的惶惑的声音和郑重的神气,还不足使霍桑认真重视。

在这科学思想日渐拓展的时代,鬼怪的故事本已不易使知识分子轻信。

不过这回事本身的确太神秘,确有值得研究的价值。

霍桑这样子等闲视之,态度也未必得当。

霍桑提出另一个话题:华先生,你把建造别墅的前后情形说一说。

华伯荪道:我已经说过,自从去年九月里开工,直到——霍桑止住他道:我不问你这一层。

我要问这别墅的基地是谁卖给你的,并且这基地是不是空地,或是本来有什么旧屋子的。

这本是一个古墓的废基,是真茹镇上一个姓崔的卖给我的。

据说这姓崔的祖先曾做过明朝的将军,因此当谣传发生的时候,大家就以为崔将军在那里作怪。

别墅造成之后,你可曾在那里住过?没有,只在落成的一天,我同舍弟和敝厂的东翁胡均卿一同去玩过一次。

霍桑低了一低头,又丢了烟蒂,伸一伸腰。

他问道:那末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华伯荪道:我想这样子下去,决没有好结果,所以今天专诚来恳求你,请你想一个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霍桑慢吞吞地答道:你要办法,有一个在这里,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听。

华伯荪忙道:请教,请教。

如果可行,哪有不愿听的道理?我的意思,这别墅既然有鬼怪的恶名,不如将他卖掉了,落一个干干净净。

华伯荪忽现出迟疑的颜色。

他的嘴张一张,又闭拢了,一时并不回答。

霍桑问道:怎么?你不赞成?华伯荪道:霍先生,请原谅。

因为这别墅的地位一方面既然幽静,没有邻近的喧扰,一方面交通又便利。

火车不必说。

而且后面有河道,汽船可以直达。

等到汽车路筑成之后,往来自然更加便利。

所以这个地点,我实在非常心爱,不愿意让给人家。

霍桑点头道:唔,我明白了。

这也不能怪你。

那末你不妨先把它出租几时,利用那承租的人来替你赶鬼,也未为不可。

华伯荪仍皱眉道:这一层我也不愿意。

因为我费心费力才得把一切家具书画布置好,假使租给人家,未必肯替我爱惜。

所以最妥善的法子,还是费心你去看一看,想一个积极的办法,保住我这所别墅。

我决不吝惜报酬。

霍桑立起身来,又向我笑一笑。

包朗,你是爱听鬼话的。

这件事既然还缺少一个结束,我少不得要权且做一回张天师哩。

第二天三月二十六日早晨,霍桑散步回来,吃过了粥,便改换眼装,提了行箧,一个人往真茹去。

我本想一同去,但霍桑以为这是一件小事,只须他走一遭就行,值不得两个人同去。

(箧:读‘窃’,小箱子。

)他说:你休息一下罢。

傍晚时我准回来,就可以把真相告诉你。

这诺言没有履行。

到了晚上七点钟后,霍桑还不回来。

我想他既然失了约,谅必这一件鬼怪案件有些棘手。

也许他当初看得太容易,然而事实上恰巧相反,他才失算了。

人们做事,一存了轻心,往往会给怠忽的惰性所支配,后果自然不免失败。

经过了两天工夫,到了二十七日晚上,霍桑还不回来,我不禁从盼望变成忧虑。

他去了两天,怎么一些没有信息?不是非但失败,也许他还遭逢了什么意外罢?我本想赶到真茹去,又恐他随时会回来,徒劳往返。

这计划也没有实行。

直等到二十八日的近午,我才见霍桑踉踉跄跄地提着皮箧回来。

他的面色焦黄,眼眶有些黑,状貌非常疲乏。

我不由不暗暗吃惊。

这一次他果真是失败回来罢?霍桑先洗了一个澡,精神好象恢复些。

他开始向我解释。

他说:包朗,这一件事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

以后我再不敢这样子轻忽了。

我惊问道:你自走一遭,没有得到什么结果?霍桑不答,忽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红纸来授给我。

你姑且瞧瞧。

我接过展开来一看,是一张广告式的东西,上面写着:本屋共有西式住房十六间,家具陈设全备,四周有花木环绕,景致幽雅,作为居家或别墅之用,非常相宜。

本屋主人现愿将全屋出租或出卖,凡有意购置的人,请到本镇华伯阳君处接洽。

本屋主白我诧异道:什么意思?难道那位老弟竟然要想盗卖?霍桑道:不。

这是我的召鬼符。

召鬼符?鬼可曾被你召到?不但召到,并且我已把他发放了。

我大喜道:喔,这样说,你已经成功了。

但这鬼究竟是个怎样的鬼?你为什么耽搁了两天?霍桑沉下了脸,说:是个魔鬼,说出来也会教你一吓!三、小头目开玩笑?不是。

他的容色很庄重,声音也并不轻浮。

我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快些说明了罢。

霍桑点头道:是,我知道你急于要听这鬼故事的结束。

好,现在你且耐一下子,让我从头上说起。

这案子开始的时候,虽然有几个疑点,一时不能够解释,但我相信宇宙间的一切现象,都跳不出自然的因果律。

无论如何,真正的‘鬼怪’始终没有进我的脑海。

据情势推测,我假定有什么人要想得到那所别墅,或是对于那别墅的基地有某种希求。

但是若要出价购买,明知华伯荪断断不肯,故而在幕背后作怪,企图用间接的方法,成遂他们的计划。

我连连点头道:不错,你的假定很合理。

我当初也这样推想。

但那幕后作怪的人是哪一个?霍桑道:我最初怀疑的,就是那采纶丝厂的主人胡均卿。

因为他曾到过一次,也许为着喜欢那屋子的缘故,出此计策。

但我在二十六日早上散步的时候,已经去会过胡均卿,才知我所料的不中。

他是没有关系的。

第二个人,我就推想到华伯荪的弟弟伯阳。

不料我到了乡间,一看见他的面,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

他是一个很拘谨安分的乡下人,在镇上一家南货店里做经理。

他一听得那别墅,便现出害怕的神色,绝对没有想占夺的意思。

这两次失败,才使我觉得我自己看这件案子太轻易了,不得不另寻出路。

我向伯阳显示了我的真相,和他商定了一个计策,就将这一张召鬼符在别墅门前挂起来,等待那恶鬼自己来投网。

一面我又悄悄地往别墅中去察看了一会。

到了晚上又到那边去伏着守候。

你可曾瞧见什么?我先听见吁吁的萧声。

喔,真有萧声?是。

后来我又瞧见一个火球从楼上直坠下来。

奇怪!当真?怎么不真?是我亲耳朵听见和亲眼瞧见的。

喔,你可曾查明他们的来由?当然。

但当时我并没有什么举动。

直到第二天二十七日午后,果然有一个鬼代表出现了。

我忙问道:他是个怎么样人?霍桑定了目光,答道:那代表的衣饰非常阔绰,但我预先安排妥当,只教华伯阳和来人接洽,我自己伏在幕后观察。

那人说愿意租赁,不要购买。

伯阳向他议价的时候,他一口应承,但保人一项,他说没有,情愿当场缴给押租若干,作为保证。

我一时猜度不到他租别墅的宗旨,先想或者有人以为这是古墓的废基地,抱着什么掘藏的愿望。

但掘藏是不能够预先确定的,那人怎么肯先花许多钱,情节似乎不合。

所以当他议定出去的时候,我便悄悄地跟在后面,以便查究他的真相。

包朗,你想那人是个什么样人,租别墅有什么作用?可是什么私贩,想贩卖黑货白粉一类的勾当?不是。

想利用它做私运或私造军火的机关?也不是。

我摇头道:我猜不出了。

霍桑道:你不记得近来报上好几次记载过,在东北一带有一个五福党出现吗?租别墅的人就是这个匪党。

他们看中了这所地位幽密交通便利的别墅,就施行鬼计,要想利用它做他们的大本营,以便大伙儿到上海来活动!这不是儿戏的消息。

我果然很惊奇。

就是那绑架勒赎的五福党吗?是。

你可曾探得他们真相?他们现在的临时机关,就在离真茹镇不远的一只渔船上。

我曾到他们的船上去过,并且见过他们的一个小头目。

我知道他们有五个首领,大头领叫毛狮子,眼前都还没有到上海。

你可曾把这小头目捕住?捕住了有什么用?他们的秘密是我窃听而得的,眼前还没有什么行动。

这一回别墅的事虽由他们作弄,但也没有证据,我不能随便拘捕他。

我只能用隐约的话,失礼后兵地警告他们,使他们知难而退,至少不敢到上海来活动。

有效果没有?霍桑迟疑地答道:我不知道。

那家伙一听得我的姓名,似乎略略愣了一愣,后来又觉得我的来意是干涉别墅的事,那人便也隐约地担保不再去惊扰作弄。

至于他们能不能因着我的警告便解散组织,或打消到上海来活动的计划,我不能说。

他抽出一支白金龙纸烟,点着了走到窗口去,似在吸受那醉人的暖风。

他站立了一下,叹一口气。

我也静默无语。

霍桑又庄容说:包朗,你总知道大家的生计既然这样一天困难一天,未来的社会正不知会混乱到怎样地步。

在内忧外患夹攻之下,我们不能不努力挣扎呢!经过了一度沉默,我提出一个打岔的问题。

霍桑,那别墅中的吹萧抛火球的疑点,你还没有解释明白哩。

这是很容易明白的。

他们利用乡下人们的迷信鬼怪的弱点,每当傍晚的时候,就伏在墅屋的后面吹萧;又爬到屋顶上去,把松香末烧着了抛下来,远望就像火球。

因为我到别墅里去察验的时候,地面石版上还留着许多燃料的余末。

还有一点,那看守的山东人睡到床底下去的事,究竟是不是事实?确是事实,我察验过他的卧室的窗,显见有人把玻璃移动过,因此可知当他熟睡时,一定有党徒挖窗进去,也许烧了什么蒙药,使他失去知觉,然后再将他移到床底下去。

唔,说破了当真简单得很。

可是在真相没有披露以前,真教人疑神疑鬼。

他从窗口旋转头来。

是啊,世间的事大半是这样的。

现在你既已得到了鬼话的结果,也得打一个电话给华伯荪,不要教他望穿了眼哩。

;全文完;正文 催眠术更新时间:2008-4-8 11:22:17 本章字数:8689一、扇子哲学这里是我的日记中的一节最简短而又最有趣的探案记录———不,简直是霍桑别开生面的医案记录。

记录的年月距离我此刻叙述时也已经很远了。

时候是初夏,气候已渐渐地热起来。

那天早上忽然下着非丝非雾的朦朦细雨,天空中塞满了厚厚的湿云,瞧上去阴沉沉地。

郁热烦躁的空气渗透了潮湿,也像屋子里的家具那么起了霉,越觉闷腻烦躁。

自然,这样的气候会影响到人们的心理和身体。

我觉得懒惫得惮于动笔,坐在霍桑办事室的藤椅上,披阅那送进来不久的报纸,借此排除我的因气候而引起的无聊。

霍桑穿着细白万载夏布衬衫,山东府绸的西装裤,足上却套着一双玄缎的拖鞋,躺在沿窗口藤椅上。

他的左手中执着一支白金龙纸烟,慢慢地吐吸着,右手中握着一柄一面任伯年的花鸟一面杨伯润的行书的折扇,不住地迅速挥动。

那纸烟上的屈曲的烟雾给扇子扇着,化成一缕缕袅娜的启纹,被卷送到窗口外去。

霍桑的办事室中虽也装着电扇,霍桑却迂腐地关着不用。

他在闷热的当儿,宁可摇着那把古董折扇取凉,好似不愿节省他的手腕的劳力。

我看见了他那种不怕烦劳的举动,曾用调笑的口吻向他请问过。

霍桑,你也大讲究经济了!省了几个钱电费,却在这个闷热的时候,不怕麻烦地挥着扇子。

你未免辜负了物质文明!不料这调笑的反应是一串严肃的滔滔宏论。

霍桑忽坐直了身子,把口中的纸烟取下,张大了双目瞧我。

他用折扇指着我,词正色严地回答。

他说:包朗,你说得对,我真是天生着平民骨头,不会像一般有闲阶级地善于享受物质文明!但你总知道我们国家的一切落后的病根,就病在一般人‘太’会享受!和‘只’会享受!不但他的面色和声调都有些认真,并且已近乎着恼了。

我倒有些不安,脸上的笑容也不得不在不自然状态下收敛了。

我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话解除这小小的僵局。

他接续着说:我不用电扇面用扇子的缘故,难道真是为着节省几个电费?扇子的效用要通过了手腕的摇动才会产生,而且风的急援也可凭手腕的控制。

你须知人类的身和心是应当有适度的运用的。

过分劳碌固然要疲乏,但过分舒服也一样会养成身和心的惰性。

这惰性就会影响他和伊的意志。

人们在空闲无事的当儿,心理和肢体都容易呈现懒态。

我这几天正闲得不耐,怎么敢连这小小的手腕的活动也放弃了呢?他的声浪越高,状态上也越见兴奋。

我企图打开这僵局,又勉强带笑说:霍桑,你这一篇高论,我可以给它取个名——扇子哲学。

他好像不听得,顿了一顿,吸了两口烟,又继续说:包朗,作合不知我国一切事业的落后和那种不劳而获和少劳多获的心理的随处表现,根本原因就在国人体格的太在弱?孱弱的来由虽不止一个,但一个因素就因为一般领导阶级太会和太喜欢安享!想一想,一个人对于一切事只会开口而不会动手,会酿成怎样的结果?噢,霍桑居然小题大做了。

他的议论头头是道,我当然无可答辩,并且答得不适度,我在这样的天气,可没有这一股劲。

我因懒得开口,只微笑着点了点头,把报纸做了我和霍桑之间的屏障。

大约经过了半个小时,我忽觉得我的头脑有些发胀刺痛,就把报纸抛下了,头仰靠在藤椅背上,望着窗外人行道上梧桐枝上的新绿。

霍桑似乎看见我静默无言,自己举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丢了纸烟,含笑向我说:包朗,你不是觉得头痛吗?气候太沉闷了,你何必在报纸上用功?我答道:我不是用功看报,不过消遣时光罢了。

消遣的方法也多得很,何必一定要看报?我问你,你那所写的《孤女劫》续稿现在已经写好了多少?只写好了六章。

但那上集已经出版了一个星期,我还不知道它的销路怎么样。

霍桑的右手仍握着折扇挥动着,笑道:我想那书的销路不会坏得。

不过你写这篇东西,着笔过分沉痛,描写那女子慧珠的惨状似乎太嫌形容尽致。

这虽是你的个性,不过读者们的反应也许要感到郁郁不欢。

我坐直了身子,含笑说:我不过把情节略略加些渲染,并没有违离事实。

文字的布局是不厌曲折的。

书中人的境遇越描写得悲惨,到了后来的圆满也就越见得愉快。

你说对不对?霍桑也笑道:你用修辞的眼光来解释这篇作品,我固然无可非议,不过———二、似乎为寻仇而来这时忽有一个打岔。

霍桑还没有说完,那老仆施桂忽匆匆走进来,报告外面有客。

霍桑立刻坐起来,折拢了扇子,搁在藤椅的靠手上,把那张名片接过去瞧。

他自言自语地说:孙晋禄……公大庄经理。

……这是谁?我不认得他。

我说:大约又是来求教你的。

让他进来再说。

霍桑点了点头。

施桂就退出去领那客人。

来客的年龄约有四十左右,脸形带方,五官的位置很端正,身材也很魁梧。

他身上穿着一件由纺绸的长衫,头上也戴着龙须草草帽,足上是白色的丝袜和黑色的纱鞋。

他的装束上相当富丽,一望便知是一个有产阶级。

那人走进了办事室,直挺挺地站住,并不除去草帽。

他的满含惊恐的目光兀自炯炯地向我们两人呆望。

一会,他忽提高了声浪,气咻咻地突然发问。

哪一位是霍桑?霍桑立起身来,看见了来客的神气,略略有些惊讶,但这天他的耐心特别好,仍不丧失他的款客的礼貌。

他弯了弯腰,答道:我就是。

孙先生,有什么见教?施桂已移过一把藤椅给来客,又取了一杯汽水透过去。

可是那来客好似来寻衅作难,并不是来求教的。

他接了玻璃杯,并不即饮,身子也不坐下,依旧突出了眼珠,瞧着霍桑发呆,又像在发怒。

对!对了!这件事非你不办!你得替我找回我的侄女—一来客的态度显然已经失常,似乎神经有些错乱。

他的语气非常坚决,仿佛有非答应不可的样子。

他的手一挥动,杯子里的汽水泼出了一些。

霍桑点了点头,一壁引子作势,请他坐下,一壁把电扇开动。

电风就呼呼地扇着。

那来客坐下了,喝了几口汽水,方才除去他头上的草帽。

他的额角上的汗珠渐渐地减少,态度上也比较宁静了些。

霍桑也回到他的藤椅上去。

他问道:孙先生,可是令侄女失踪了?是———一是的!什么日才不见的?今天早上。

几点钟?离此刻约有两个钟头。

那末当然还走不远,追寻还来得及——一走不远?还来得及追寻?嘿嘿!我很愿如此——一晤?你的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看伊已经逃到了虚无渺茫的境界去!孙晋禄的说话的确太穷兀。

霍桑瞧瞧来客,又用眼瞧着我。

我向他呆瞧着,表示我的无能为力。

霍桑接着说:孙先生,我猜度你的意思,似乎你对于你侄女的失踪早已知道了底细,故而在你看来,认为不容易追寻。

可不是吗?不,不!这回事的内幕我完全不知道。

不过你——你——你总知道底细!自然,这一句话越发不近情理。

但霍桑仍很镇静,并不见得怎样惊异,分明他已明白了来客的失了常度的精神状态,故而处处加以宽容的谅解。

他的沉静的眼珠兀自凝注在孙晋禄的脸上。

奇怪,我怎么会得知道底细?我侄女的失踪,你可算是个主使人!……你一定知道底细!来客愈说愈奇的言语,不但使霍桑慢紧了眉毛,有些忍耐不住,连我也不觉骇异莫名。

我插嘴说:孙先生,你的话怎么不伦不类?我们和令侄女并没见过半面,你怎么信口乱说?他横过眼光瞧我。

眼光是近乎凶狠狠的。

对,你也有份!你是不是叫包朗?……你们非把国贞找回来不可!我有些着恼。

这个人说疯不疯,说话态度却又这样变而无理,我倒从未碰到过。

但霍桑依旧不动肝火。

他把折扇折拢了一半,向对方挥一挥,说:先生,你得仔细些说明白,不能随便冤枉人家——一孙晋禄插口道:我不是冤枉你们。

须知我的国贞夫去的不是伊的肉体,却是伊的灵魂!原因就是你们两个!三、倒串戏霍桑的忍耐的表现是可惊的。

他点了点头,似乎已有些领悟。

我还有些莫名其妙。

我暗想这人大约受了过分的刺激,精神恍惚,才会发出这种怪诞不伦的态度和语句。

霍桑嘻了一嘻,又开口道:个侄女大概是丧失了神志。

是不是?是。

那应该赶紧去请医生才是啊。

医生早已请过,没有用。

晤,医生既然没有办法,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你得给我想法子!我不会医病,怎么能给你效力?曹医生说,这病的来由是因你而起的,所以要医治这病,也非你不可!话还是近乎不伦。

假使我不是深悉霍桑的品性和行为的人,也许要误会有什么女子正向霍桑双恋或单恋着。

但这来客的奇突的答话仍不曾使霍桑怎样惊骇,却只觉得有趣。

他缓缓点着了一支白金龙纸烟,又张开了折扇,合成了眼缝瞧那来客。

他婉声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我真是莫名其妙。

但你说的这个曹医生是谁?孙晋禄仍自顾自地说:这实在是你害人!曹医生是内科大方脉,我家里有病,一向请教他。

他说病的祸根就是那本霍桑探案。

他简直没有办法。

所以医治的责任,只有由你负责。

霍桑把眼光移瞅着我,仿佛暗示说:包朗,你惹出祸独来了!我也觉得很惊怪。

这个人既不像是故意来给我们开玩笑,那末世间的奇事竟怎么会奇到这样地步?我向来客说:真的?这真是奇闻!那利晋禄似答非答地点了点头,狞视着我,并不说话。

霍桑把纸烟塞在嘴里,缓缓吸了几口,然后才继续向来客发话。

那末请你把这件事说得详细些。

令侄女今年几岁了?国贞今年十八岁,在上海女子师范里读书,今年就要毕业。

伊的病态怎么样?伊平日喜欢看言情小说,现在却在看你们的霍桑探案。

这本书就惹了大祸。

我插口道: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叫《孤女劫》。

伊已经读过好几遍。

今天早上又翻阅那本书,看完以后,忽然捧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接着便有些疯疯癫癫,嘴里还喃喃地自言自语:‘慧珠可怜!慧珠可怜!’这对于我是一种新的经验。

我想不到这本《孤女劫》竟会如此作祟!霍桑又问道:伊现在怎么样?孙晋禄道:我得到了我的内人的报告,赶回家去,看见国贞那种哭笑无端的状态,怎不吃惊?因为禁止既然不听,叫伊又不答应,连冷热的感觉都没有,我才知伊已经患了失魂病。

可是经过了曹医生的诊断,据说这不是药物可以治疗的!短时间更没有希望。

后来我查明了伊的病源出于你们俩的那本小说,自然就赶到这里来。

来客的呆木的眼光灼灼地凝视霍桑,好像要等一个满意的答复,要不然他准会拼命。

霍桑用力吸了几口烟,把烟尾丢下,眼睛瞧着折扇上的花鸟,低头沉吟着。

我觉得很窘,一时想不出怎样打破这个僵局。

我的头部胀痛得更加厉害了。

一会,霍桑忽而折拢了扇子站起来。

好罢,孙先生,我虽不是医生,但你既然要我去看看,我跟你去走一趟也不妨。

孙晋禄才改了面容,拍手欢喜道:好极!好极!我相信只要你一去,立刻可以寻回我的国贞!孙晋禄的转忧为喜的变在充分暴露出带有神经性。

可是这是实逼处此,也不能苛责他。

霍桑偻着身子,已在换地的皮鞋。

他抬头答道:这还难说。

不过我若有方法想,一定尽我的力。

他换好了皮鞋,起身在一只衣钩上拿下了雨衣,被在身上,又取了雨帽,回身对我说话。

包朗,我不知道你的一支笔意会有这样的力量。

可是我却受了你的累!……现在你既然头痛,不如让我一个人去看看。

你姑且躺一躺罢。

霍桑跟着孙晋禄走出去。

我独自留在寓里。

我当然没法安睡,点着了一支纸烟,默默地忖度。

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因读小说而致患精神病的事,当然只是小说中的想象,现在竟然变成事实。

因此我又联想到社会上的那些意志未定的少年们,常会因熟读了神怪小说而入山修道;又因着所谓热情的肉的作品的流行,那六0六一类的药品广告便也一天天地扩充篇幅。

这种事实的确是值得弄笔杆的人郑重注意的。

我又想到霍桑对于这件事是否能够奏效,也觉没有把握。

我虽然深知霍桑的为人,他的智慧和干才都是超出常人的,但他究竟不是万能的超人。

一个素人侦探一旦倒串了医生,自然也不敢决定他一定能够成功。

现在他已应允了前去,成功了固然是一件快事,但万一失败,我又怎么样对得住他?我艘艘地思前想后,越想越觉烦恼。

电扇虽仍呼呼地扇着,我还觉得热不可耐,仿佛身上有什么痒处,搔既不能,不搔又不能安宁。

这样捱过了两个小时,我才见霍桑独自兴冲冲地回来。

四谈疗霍桑走进了办事室,先和我点一点头,就把雨衣雨帽和短褂一起卸下。

当他挂衣的时候,顺手把电扇关了。

他又脱去了皮鞋,换上拖鞋,又把藤椅上的折扇取起来。

他的神色宁愠而庄肃,不过额角上缀着汗珠,略略有些疲惫。

我描摹不出他的成效。

我耐不住问道:怎么样?他用白巾抹抹汗,摸出烟盒来,作简语道:完了。

我不禁跳起身来。

什么?那女子死了?不是。

别误会。

我说这件事已经完全解决了。

真的吗?谁和你说笑说?现在那孙国贞已经恢复了神志,服了些药,正安眠着呢。

我的心定了一定,急促的呼吸也调节了些。

因为我估量霍桑的声浪和神气决不是无聊的慰藉。

霍桑,你一来一回只费了两个钟头,竟这样子快?实际的医治,我只费了五六分钟。

奇怪!你用什么方法医好伊的?简单得很。

简单得怎样程度?我只把这匣子给伊瞧一瞧,又向伊说了几句话,伊就豁然苏醒了。

他举起他的那只镀镍的纸烟盒给我瞧一瞧。

奇怪!你学会了魔术?不是魔术,实在是一种医术。

什么医术?你难道学会辰州符咒不成?几句说话竟能够医病?我真觉得不能相信。

霍桑又挥着折扇,答道:辰州符是一种江湖的骗术。

我的医法是有科学根据的。

膻?竟会有这般能力?……霍桑,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霍桑把身子躺到藤椅上,一壁吸着烟,一壁摇着折扇微笑着,说:包朗,你也太不体谅人了。

这样的天气,我为了你的事奔走了一阵,也相当疲乏。

你怎么不能耐性些?我抱歉说:唉,对不起。

你的医术实在太神速,简直近乎神秘。

我委实不能相信,所以耐不住。

略顿一顿,我终于按耐不住。

霍桑,你到底用什么方法医好伊的?他吐出一口烟,简单地说:我采用的方法叫做talkingCure。

晤?那是一种医术的名称,译名叫做‘谈疗’,又叫做‘净化治疗’Cathartictreatment,发明的人是一个奥国医生勃洛尔。

我还是觉得牙痒痒的。

霍桑,我并不是要查究你的学理的根据。

你但将治疗的经过简单地说一说就行。

霍桑点点头。

那也可以。

不过你不能太心急,让我慢慢地告诉你。

他把两腿伸了一伸,将纸烟送到嘴边,闭了眼睛吸烟。

我没有话说,只得强制着等候。

他缓缓地扇了一会,才张开眼来,慢条斯理地开始他的叙述。

包朗,我今天的动作已经超出了我的工作的范围。

这是我生平的第一道。

那女子孙国贞患着一种轻性的精神病,要医治当然是医生的事,我本来负担不了。

可是祸是你惹的,我既然应允了,自然不能不权且充一充医生。

我到了孙家,先和晋禄的夫人谈了一会,查明了那女子的得病的过程。

伊住在偏西的楼上,嘴里仍在念着‘慧珠可怜’‘慧珠可怜’。

我就拣选了楼下一间宽敞的房间,叫他们赶速整理清洁,然后叫人将伊领下楼来。

那时室中的窗户完全洞开,却保守着极度的静寂,禁止任何人进去或窥视。

那女子到了楼下的室中,坐在一张有背的藤椅上。

我先吩咐给伊喝一杯冰水,又用手中包着冰放在伊的额上。

大约过了五分钟,才将如拿去。

那时室中的仆人完全走出来。

我才突然踱过去。

那国贞忽地看见了一个陌生人,立刻抬头敛神地瞧着我。

伊生得很美,不过瘦弱些。

我就缓步走过去,摸出我的名片来给伊。

伊瞧了名片,瞪着双目瞧我,不声也木动。

我也定神凝视着伊,一壁又摸出我的这一只镀镍发光的烟盒来,放在距离伊的眼睛一尺光景的地位,让伊注视着。

这样子过一两分钟,伊的眼皮有些会落,渐渐儿入于睡眠状态。

怎么?你施用催眠术?是,‘谈疗’本是催眠治疗的一种,我以前曾实施过一次。

这一次更是顺利异常。

我不曾用什么命令或暗示。

伊竟自动地入眠,所以效果的迅速也出乎我的意外。

接着我就说出几句有力的说话,我的治疗便完全奏功了。

怪事!你说的哪几句话?我低声向伊说:‘国贞,我是霍桑,现在来给你解决你的难题。

你不是忧虑着慧珠的结局吗?’伊点点头。

我又说:‘我告诉你,慧珠的结局是终于圆满的,就是你和你表兄可灌的婚约也可以圆满。

你的伯伯已经应许了。

你现在应当快乐哩!’我说完了这几句话,那女子唤了一声,眼眶中有些泪珠,头也低下了。

我就用暗示催醒伊。

伊张开眼睛向我呆瞧了一下,便用手按住了脸。

原来伊已经感觉到羞愧。

伊的知觉已经回复过来了。

五良医与良媒这像是一幕喜剧,它的经过我固然明白了,但我仍不能不感到惊异。

我接口说:霍桑,你真了不得!你这几句话竟能唤回那女子的知觉,真有些不可思议!霍桑答道:这是有学理根据的,并非不可思议。

你总知道精神病大半起因于被遗忘或被压抑的悲痛经验。

如果医生能使病人在催眠状态中,唤起他或伊的经验,疏解或消释病人的痛苦,病征就会消灭。

这已成为精神病的有效的治疗方法。

那末伊和伊的表兄婚约的事,你又怎样知道的?那是我问了晋禄的夫人得知的。

我想到这女子的患病,虽因着可怜慧珠的境遇太凄惨,触动了伊的情感,因而影响伊的精神。

可是我料想这只是一种诱因,其中一定另有一个主因。

换句话说,假使伊没有同样的境遇,即使引起同情,也未必见得会这样子深切。

我把这一点问起晋禄的妻子,才知道国贞的父母都已过世,依靠伊的伯父——晋禄——生活,情况真有些像《孤女劫》中的慧珠。

晋禄有个表便叫李可控,在小学里教书,和国贞发生了恋爱,国贞也很爱他。

但可控去求婚,晋禄却拒绝不许。

限情形讲,伊所遭遇的又恰正和《孤女劫》中慧珠的境况相同。

伊因为悲人自悲,又因寄人篱下,个性并不坚强,没有勇气反抗,这痛苦的经验便硬被压抑下去,久而久之,伊的精神支撑不住,由于那小说的诱因,竟致失掉了伊的原有的知觉。

我连连点头说:‘原来如此。

这是你精细过人,才能见得到这一层。

那也未必。

我以前曾略略涉猎过一些变态心理,现在恰巧用得着它,一试就见效,那也是恰逢其会。

但你对国贞所说的婚约圆满的话,谅必是从权起见,暂时谎骗伊的。

是不是?霍桑答道:不,不,谎骗只能暂时使伊清醒,过后还是要复病的,而且更厉害。

那怎么可以?那末晋禄真个应许了?是。

孙晋禄所受的刺激也严重,我先说了不少慰藉劝解的话,又保证可以医好他的侄女,不过先决条件他不能再反对国贞和可控的婚姻。

我又用婉和的语调和晋禄陈说利害,结果总算得到了他的应许。

因为李可道也是一个有志的青年,木过家境稍微贫寒些罢了。

我不禁拍手说,好极!你不但医好了伊的病,还玉成了伊的好事。

你不但是一个良医,却还是一个善于作你的良媒!霍桑缓缓把扇子摇着,吐出了一口烟,合着眯笑的眼缝瞧我。

是啊,你自己也不能忘掉我啊!我想凡读过《险婚姻》的读者们一定可以了解这句话的含意。

我笑了一笑,无话可答。

他又继续发挥他的医学理论。

那国贞的病,照平常医生看起来,似乎只属于心理方面,其实却还关系着生理。

假使你只去治疗伊的心,也许还不能这样子立时见效。

试想在这种郁闷湿热的天气,国贞又住在偏西的楼上,绝没有活动余地。

空气既然蒸郁,心中又怀着懊丧失望的痛苦,内外夹攻,伊的脆弱的神经又怎能忍受得住?刚才你单单看了一会报,就觉头脑刺痛,岂不是一个显明的例证?所以俄在诊治之前的种种布置,在治疗上也是具有辅助作用的。

我打了一个哈哈,笑道:霍桑,我相信不久总会有人把‘著手成春’的匾送给你哩!将来如果你感到侦探工作的厌烦了,也不妨换换口味悬牌行医了!霍桑忽正色说道:包朗,别说笑话。

侦探工作恰合我的探求真理的根性,我敢说我不会有厌烦的一天。

现在你的头痛如果好一些,那《孤女劫》续槁应得赶紧写好了出版,使读者们早些儿得到圆满的印象,不致再惹出意外的事来。

我还得忠告你一句,你以后的作品,下笔时应得有些分量,万一再有什么岔子,我可不愿再代替你任过任怨了!霍桑说完了,他的眼光跟着那烟缕送到窗外,似乎在观测天空中的阴云是否有消散的可能,他右手中的折扇上的那只秦吉了的翅膀也不住地在缓缓扑动。

正文 催命符更新时间:2008-4-8 11:23:32 本章字数:89035一、一张怪符十月二十三日,傍晚五点钟光景,我忽接到我的老友霍桑打来的一个看似轻松滑稽的电话。

包朗,今夜你如果没有旁的紧要事,请向尊夫人请两小时假,到我这里来走一趟。

我有一种奇怪的东西给你瞧。

这句奇怪的东西,的确富于浓厚的引诱力。

我当然也曾问过他什么是奇怪的东西,他却卖关子似地偏不肯说,只叫我到他那里去细谈。

他还加上一句取笑的话,如果佩芹方面不准给假,不妨叫伊亲自去接电话,让他代替我请假。

其实我和佩芹结婚虽逾十载,夫妇间的感情,自信依然正常地持续,并不逊于未婚前的状态,我也并不曾感受过一般人所领受的问令森严的滋味。

我们都保守着互信互敬的原则,所以我们的行动,彼此都非常自由,不受丝毫限制,本无所谓请假不请假。

这完全是霍桑的打趣,我不能不附带声明一句。

但因这一点,我便料想这事情未必怎样严重,因为霍桑既有闲心思打趣,那么他所说的奇怪东西,那奇怪程度也可想而知,决不致有惊骇神秘的事实。

不料事实的演变,往往会超出人们料想的范畴。

我这一番事前的推测,竟和实际的事实完全相反。

这件案子发动时虽似近乎一出滑稽的戏剧,但结局却竟出乎意外地惊骇动人!其实这回事不但出我意外,在霍桑的意识中,也同样是料不到的。

这一天恰在活尸案结束的一星期后。

我因着霍桑的授意,为着解释外界对于他的误会起见,便把那案子提前记述。

到这天傍晚时分,我已写成了七章,本打算到外边去闲散一下,恰巧霍桑来了这一个富于引诱力的电话。

故而我在晚餐完毕以后,便赶到爱文路七十七号去,瞧瞧他所说的奇怪东西。

深秋天气,早晚终比较有些寒意。

我坐在黄包车上,一阵阵的尖风,仿佛挟着些针刺,竟刺透了我那件春呢外套,使我打了几个寒噤。

但我一走进霍桑的办公室后,他的含有温意的笑容和热诚的招呼,便使我忘却了身体上的寒意。

他正坐在书桌面前的螺旋椅上,书桌上有一盏绿绸罩的电灯,此刻已移在桌子中央。

电灯下面,摊着一本英文书。

他从椅子上立起来和我握手,又笑着说话。

你只请了两个钟头假吗?是否可以延长些?你别向我一味调笑。

你自己如果需要一个给假的人,那么,你应该接受我那天给你的忠告,赶紧努力!我在书桌旁边的一只沙发上坐了下来,顺手从书桌上的烟罐里抽出了一支白金龙,自顾自燃着。

霍桑只笑了一笑,并不答辩。

他也重新坐在螺旋椅上,把那本摊着的英文书合拢来。

我才瞧见那书脊上的金字,是本英译的汉司格洛使的《检验应用科学》。

霍桑忽举手把书指了一指。

他说道:这本书很有价值,可惜还没有人译出来。

你总知道我们从前官厅方面检验尸体,只靠着那些头脑陈旧不学无术的仵作。

直到现在,除了少数大都市已采用正式法医以外,这班人还操着生死人命的实权。

但在现在的科学时代,暴徒方面的知识既日新月异,这班人凭着些一知半解而大半限于传统的迷信的经验,又怎能应付?因此结果便——我耐不住插口道:是的,这个司法上的问题当真非常重要。

但你今夜叫我到这里来,是不是就要和我讨论这检验科学的问题?霍桑又笑了一笑,也抽出了一支纸烟,缓缓用打火机打火。

他笑道:唉,包朗,你的躁急的脾气,毕竟一辈子也改不掉哩!我道:但你明明说有一种奇怪的东西给我瞧啊。

霍桑点点头,伸手从那件竟华出品的玄色哗叽的短褂里,摸出那本光滑的皮面日记簿于来。

他从日记簿中翻出了一张折叠的白纸,递给我瞧。

我疑惑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奇怪东西吗?霍桑衔着纸烟,轻描淡写地点点头。

正是。

你姑且把纸展开来瞧瞧再说。

我的疑惑仍没有消失,也许霍桑故意和我取笑。

我一边瞧瞧那纸,虽还没有展开,但已见有鲜红的颜色从纸背上显露出来。

我把那张折成两叠的纸,很小心地展开。

我的眼光在纸上一瞥,果真有些惊异。

现在我把那纸上的红字,照样印在下面:我瞧了一会,不禁自言自语地说:真奇怪!这不像是一道符。

霍桑喷了一口烟,答道:当然不是。

道士先生画符,得用黄表纸和银朱。

这却是一张优等的舶来信笺,用的又是红墨水。

我又说:字体也怪得很,又不像是什么一笔草书。

霍桑点头道:是的,我们如果要假定这法书的名称,可以叫它符咒型的杜撰草书。

但现在你且瞧瞧。

你可识得出是什么字?我知道你是个善读当票草书的专家啊。

我把那纸仔细的瞧了一瞧,答道:这并不难识,分明是‘大输特输’四个字。

那左旁一笔绕成的圈子,似乎算不得字、对不对?霍桑呼吸了两口烟,微笑应道:你的眼力真不错。

我费了两三分钟的工夫方才辨认出来,你却只有一分钟。

但现在要请你推想一下,这张纸有什么作用?我瞧那纸有八时长,五时阔,是一种西国的信笺纸,纸质纯白坚实,并无线纹。

那四个字是用毛笔蘸了红墨水写的。

纸上除了这四个奇怪的符型字以外,并无其他字迹,纸的背后也洁白无字。

我说道:这纸的来历怎样,我还不知道,怎么能凭空谁想?霍桑又微微笑了一笑:不错,我当真先应给你一个说明。

你还记得有一个杨春波吗?我想了一想,答道:我记得他。

他不就是‘第二张照’案中的主角?霍桑道:是的——不,他不是主角,只是一个配角。

那案中的主角是那个不能忘怀的王智生。

杨春波本来也是一个患过色情狂的纨挎儿,在‘第二张照’一案中,我曾利用他解决了那阴险的王智生。

他倒对于我很有好感。

自从那件事情结束以后,杨春波竟把我当作一个顾问看待,曾好几次把难问题来请我解决。

这一张纸也就是他拿来的。

可是什么人写给他的?不,那是写给他的朋友的。

他的朋友?谁?我也不知道,他不肯说。

他说他有一个患难朋友,凭空里接到了这一张纸,不禁由惊异而害怕起来,故而他把这张纸拿来,叫我推测一下。

就是这一张纸吗?有没有信封?当然有的,但他的朋友因顾忌什么,连姓名都不肯泄露,故而不曾把信封交出来。

奇怪,这样子无头无尾,怎么可以瞎猜?霍桑,我看他不但把你当成问难质疑的顾问,简直把你看作神秘的测字先生哩!霍桑努起嘴唇,吐出了一长缨烟雾,皱眉说:是啊,因这个缘故,我才请你来讨论我默默地呼吸了一会烟:你想杨春波会不会和你开玩笑?霍桑摇摇头:那可以保证不会。

他还告诉我,他这个朋友曾救过他脱离一种危险。

有一次,他们俩从回力球场里出来,半路上忽遇见两个剥猪罗相好。

那晚上杨春波恰巧赢了六七百块钱,被一个匪徒用手抢劫持着,已失却了活动能力。

另一个匪徒正要搜摸他的衣袋,他的那个朋友竟不顾危险地踢去了那匪徒的手枪,挥拳把他们打倒,才得转危为安。

因此,杨春波和这人虽相识没有好久,却已成了知己。

这一次他的朋友接到了这一张莫名其妙的怪符,心中很惊惶不安。

杨春波便自告奋勇地代替他解决这个疑难。

他就把这张纸拿来给我。

我一边吸烟,一边低头寻思,室中便形成一片静默。

一会,我说道:有些意思了。

这个人既然在回力球场里出进,当然是喜欢赌博的;合着这‘大输特输’的四个字,不是有些关系了吗?霍桑应道:正是,你的见解不错。

‘赌博’和‘输’,当然是有密切的联系的、可是他们认为最奇怪和惊惶的一点,就是这咒语意会应验。

应验?怎样应验?据杨春波说,他的朋友在双十节的早晨接到这一张纸,起初还不放在心上。

不料他当日到江湾跑马场去,竟输了五百多块。

十三日晚上,他又在跑狗场里输钱;隔了两天,他果然又大输特输。

因此,那朋友才害怕起来,认为这真是一道符咒,而且真有什么神秘作用。

今天早晨杨春波把这张纸送来的时候,他就问我这符咒里面是否含着什么法术。

你想有趣不有趣?他的朋友可也认识这四个字?认识的,这四个字写得原很明显。

那么,他的输钱或许是偶然的机缘,或许是他的心理作用,因为他的心理上假使早存着输钱的恐怖,无论买马票或狗票,他的意志既然倘恍,计算自然便不能像往日一般地准确。

这样,输钱也就是当然的结果。

霍桑把他的身子在椅子上旋来旋去,又把纸烟的灰凑到烟盒上弹去了些,然后才很从容地答话。

他说道:对,这神秘的问题,我已经照样给杨春波解释过。

我也建议也许是朋友们的戏弄,可是他还是疑信参半。

现在我们要讨论的,就是从这张纸上推想,那个写这咒符的人是一个什么样人。

我想了一想,答道:这个人的动机如果不是游戏,倒是一个阴谋多智的人物。

因为他知道杨春波的朋友喜欢赌博,喜赌的人大半迷信。

那人就对症发药,利用了这符咒伤害他的精神。

你以为对不对?这一点我完全同意。

你有没有别的补充?他是一个有新知识的人。

他一定懂得变态心理。

很对,他用的红墨水和这种上等的西国信笺,也可以证明他是一个摩登人物。

是的。

你再瞧瞧这张纸,或许还有些补充的见解。

我把那张纸拿到灯光里照了一照,完全一色,并无花纹和字母。

我摇了摇头。

霍桑道:你总知道普通的狭信笺,似乎还要长些,大概在八时半或九时。

这张纸似乎短了一时。

你若再仔细些瞧,纸的下端分明用机器刀切齐,上端却并没有胶水的粘贴痕迹,是用快刀裁齐的。

那人为什么要把纸裁去一时呢?莫非这信笺上本印着有关系的机关名称,或者竟是他自己的姓名,他为掩藏真相起见,特地戴夫的吗?我赞同道:这理解很近。

假使这信笺不是他借用的而是他自己的用笺,那么,我们可以假定那人也许是一个自由职业的人。

霍桑应道:是啊,那些新式的律师、教员、医生、美术家,和一部分大学生,才会有这种精致的印姓名的西式信笺。

他略略沉吟,又改了口气说:不过这猜想末必准确。

我们若能弄到那个信封,那就比较有些把握了。

我的好奇心这时已引动了些。

我觉得这里面也许藏着什么阴谋。

我们如果能费一番工夫侦查,说不定可以发现些有趣的资料。

你何不把杨春波找来,促使他把真相说出来?霍桑摇头道:这个不会见效。

但我想这件事还有后文,我们用不着心急。

不过你不要抱着过高的希望。

须知那个写这符咒的人,干不出什么惊人大事的。

我顿了一顿,问道:何以见得?霍桑忽反问我道:你可曾研究过咒诅心理?我不知道这句话的用意,瞧着他摇了摇头。

霍桑道:咒诅的作用,无非是用一种廉价的方式,发泄人的忿恨的情绪。

譬如王家的小三子,吃了李家大六子的亏,那小三子自知没有力量报复,心中又不服气,便拾了一块墙泥,悄悄地走到李家的门上去,写上李某某大小乌龟。

这样,这王小三子便可吐一口气,他的报复手段就算实施过了,他的忿恨的情绪也算有了发泄。

包朗,你想,如果这一回事不属于游戏性质,存着这种心理的人,可能在实际上干得出什么惊人举动?霍桑这番解释使我不能不加承认。

同时我联想到那些徒托空言而不知实干的标语,也无非是这种心理的另一方面的表现—一象征着幻想的欲念。

近年来我们所耳闻目见的种种标语,也无不有着这种倾向。

想起这倾向会有影响一般民众心理的可能,不禁有些儿不寒而栗!我们静默了一会,我又想起了一个问句。

我道:霍桑,我们在这一方面既然推车撞壁,没有方法进展,何不从另一方面推想一下?你想那杨春波的朋友又是一个什么样人?霍桑道:他有钱在赌场里挥霍,又能和杨春波这样的人结成知己,可见至少也是一个‘纨挎子;那一次,他能不顾危险,替朋友出力,又可见他的性情必很刚暴。

有了这种性情,容易得罪他人而引起人家的怨恨,也是当然的结果。

这是我从所知道的事实上推想而得到的结论,你可赞同?我还没有回答,忽见霍桑突然坐直了身子,他的目光停住在书桌上的绿色的电灯罩上。

接着他从螺旋椅上立起身来,发出一种惊骇的呼声。

包朗,你所希望的资料也许有新发展哩!我听得出那是杨春波的汽车声音啊!我敛神一听,果真听得鸡鸣的汽车声音从东而至,这时候果真已在门外停住。

二、是吉是凶我的精神顿时报作了许多。

当施桂走出去开门的时候,我抱着无限的希望。

霍桑早已把办公室的门拉开。

一分钟后,我便听得急促的皮鞋声音,穿过了外面的水泥径走进甫道里来。

那杨春波一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便伸出手来拉住了霍桑的手,很热烈地牵动着。

他一边说道:‘霍先生,我又来讨你的厌了!他抬头瞧见了我,忽缩回了手迟疑着道:唉,这——一这一位我似乎会面过的,一时却想不起来。

霍桑忽接嘴道:正是,那年你们在半凇园的剪翠亭前会面过的。

你怎么这样的健忘?杨春波想了一想,脸上忽而涨得通红,两只手弄着一顶高价呢帽子的边,不住地转动着。

唉,我惭愧得很!这位是包先生。

他也照样奔过来和我握手。

我觉得霍桑当面揭发他的旧疮疤——一他在第二张照中曾盲目地追求过一个女子——虽属笑话,未免使他难堪。

我倒有些替他不安。

我忙笑着应道:‘不敢当。

杨先生,我们好久不见了。

请坐、我瞧杨春波魁梧的体格,考究的西装,光亮的头发和活泼的眼睛,还和几年前一个样子,不过他脸上的皮色似乎已略略苍老了些。

这时他脸上露着些惊惶的神色,显示他这时候造访,实负着重大的任务。

霍桑把白金龙的烟罐送到他的面前,说道。

你要不要吸一支国产纸烟,换换口味2_杨春波瞧着霍桑点点头,似为着证明起见,立刻从那件鼻烟色的短褂的胸口袋里摸出一只银亮的烟匣来。

他慌忙道:霍先生,我早已听了你的劝告,也吸国产烟了啊。

你瞧,这是金星牌。

霍桑带着微笑点了点头。

杨春波从霍桑的烟罐里拿了一支,把自己的烟匣合拢了,重新放在袋里。

大家坐定以后,霍桑的眼光兀自射在杨春波脸上,似在揣测他这一次的来意。

我记得杨春波的性格也是近乎粗率的。

他上一次受了王智生的骗,竟会冒冒失失地赶到半凇园去,抓住了那女子顾英芬献媚求爱;后来他知道了真相,又不间情由地将王智生打了一顿。

即此一端,便可以想到他的见解不一定可靠。

那么,他眼前的这种惊惶态度,不会也由于神经过敏罢?霍桑先问道:莫非你的朋友又接到什么符咒了吗?杨春波立即把纸烟放在烟灰盆中,伸手到背后的裤袋里去摸出一只皮夹来。

他张大了眼睛,应道:霍先生,你猜着了!正是,又来了一张!他便从皮夹中拿出一张纸来,授给霍桑。

那张纸和刚才我放在书桌上的一张完全相同——一同样是白色西式信笺,同样是毛笔蘸着红墨水写的画符一般的字体。

我现在再照样印在下面:霍桑瞧了一瞧,又顺手授给我。

包朗,你瞧,这一张越发写得像徽州朝奉的大手笔啦。

我凑近了电灯的光细细地瞧了一瞧,答道:这同样是四个字。

不是‘出门不利’吗?杨春波点头道:当真,出门不利!‘霍桑道:这两张纸笔迹相同,就运笔上说,这一张似乎比较流利些。

包朗,你在书法上比我高明得多。

你瞧这几个字近乎什么体?我道:这似乎谈不到体,不过那人终算会用用毛笔罢了。

我们这样子安闲地讨论书法,那杨春波勉强拿起纸烟吸着,似乎有些不耐。

他又大声道:霍先生,当真!出门不利!霍桑问道:这话什么意思?杨春波道:我的朋友在大前天二十日早晨接到了这第二张符咒,他下午出门,竟会在黄包车上翻落下来,跌出了一鼻子的血。

今天傍晚,他又在电车边上撞了一撞,几乎送掉性命。

霍先生,你想那岂不是道道地地的出门不利?霍桑不立即回答,斜过目光向我瞧瞧。

我同样回射了一眼。

我暗忖这当然也是心理影响的结果。

我决不能相信符咒真会有什么神秘作用。

因此,可以知道杨春波的朋友固然迷信,连杨春波本人分明也同样是迷信的。

霍桑又问道:那么,你现在来有什么用意?杨春波道:他刚才赶到我家里去,心中十分惊疑。

我就向他要了这张纸,拿来请教你老先生。

有什么见教?请问这东西究竟是吉,是凶?是吉,是凶?哈哈,你弄错了啊。

你如果到张半仙吴铁口这班人那里去讨教,那才会给你一个断语。

我却还没有学会起六壬课的方法啊!他的语气中充满了讥讽的味道。

杨春波陪着笑脸,说道:霍先生,不是这个意思。

我要请问你,就是画这符的人,究竟有什么作用?是善意,还是恶意?霍桑想了一想,答道:这个问句,也不能随意回答,必须解决了一个先决问题才行。

杨春波又把纸烟从口中取下,问:什么先决问题?霍桑道:你须把你的朋友的真相告诉我。

杨春波顿了一顿,才皱紧了眉毛,答道:霍先生,请你原谅,我曾应允他保守秘密。

为什么?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大人物,竟不能泄漏他的真相?并非如此。

他的家庭关系很复杂,一说出来,也许要使他感受困难。

还有一层,他的交友很广,他又是好虚名的,绝不愿人家知道他发生了这种事情。

因此他向我千叮万嘱,不许我宣布他的真相。

霍桑吸了两口烟,又道:他既然已经把秘密的事情告诉了你,你难道不信任我们也能同样给他守秘密吗?‘杨春波低头,一边想喷着烟,一边又弄他的帽子,似觉得难于回答。

一会,他仍摇头答道:霍先生,这一点很困难,我已答应了他。

霍桑冷笑着答道:你真是一个守信的人!大家静默了一会,室中的烟雾,霎时间增加了密度。

杨春波又道:霍先生,你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姓名?‘霍桑道:譬如我第一着要问的:这种符纸可是从邮局里寄去的,或是什么专差送去的——那可以告诉你。

这是邮局里寄去的。

那么,我就先得瞧瞧这个封套。

这样,他的姓名不是就有泄露的必要了吗?你只要瞧瞧信封,就可以推出那个人的蓄意了吗?瞧了那封套,至少可以有些把握,总比瞎猜好得多。

杨春波又沉吟了好一会。

你如果只要那个信封的话,那我也可以从权遵命。

不过总要请二位先生绝对守密,否则,我对不起朋友。

霍桑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些,他把他的螺旋符旋了转来,面向着来客。

他道:这个你不用叮咛。

现在那信封不是在你衣袋中吗?杨春波点点头,便又摸出他的皮夹来。

他翻了一翻,拿出两个黄色西纸的信封来交给霍桑。

我走近去一瞧,信面上用钢笔写着:本城大东门花衣弄二十九号,甘汀荪收。

左面的下角另有内详二字。

我自言自语道:我从不曾听得过这甘汀荪的名字。

他不见得是怎样大名鼎鼎的人物。

为什么如此守密?杨春波道:他是赛马会的会员,那边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

霍桑不答,但去了烟尾,把这两个信封凑在灯光下面,正面反面地细瞧。

他说道。

这两封都是本埠寄发的,每一个封套上各有两个部印。

这封上的部印是十月九日和十月十日;那是第一封‘大输特输’。

这一个是十月十九日和十月二十日,不消说是最近出门不利‘的一封了。

但这两封信投寄的邮区是彼此不同的。

那十日和二f一日的印章,都是第十一分局,那分明是花衣弄附近的发信邮局。

但第一封十月九日收信的邮印是二十四分局,第二封十月十九日收信的邮印是第五分局。

第二十四分局似在杨树浦方面,第五分局大概在新间一带。

这前后两封信的投寄的地点,为什么隔离得这样远?不是那人因着要掩饰他所住的地点,故意如此的吗?但信封上面的钢笔字是用粗笔尖的自来墨水笔写的,并且写得很流利,又不像有掩藏真相的企图。

这是一个显明的矛盾点。

那真有些儿奇怪了。

他解释了一遍,把这两个信封放在桌上,又拿起了一张出门不利的纸,和先前那张大输特输的纸叠在一起,仔细地比对。

他又解释道:这两张纸当真完全相同,不过第二张略略长出半分。

包朗,你瞧,这一点更足以证明那信笺的头的确是用刀裁去的,因为裁割时并无一定分寸,自然前后会有长短的差别了。

我对于霍桑的见解完全赞同,当时只点了点头。

杨春波问道:霍先生,你现在有些把握没有?霍桑应道:比较地说,自然进步得多了。

现在我问你,这位甘先生对于写信的人是谁,是不是有所怀疑?譬如他对于信面上的笔迹是否认识?杨春波摇头道:他不知道是谁写的。

他说这字迹他也从来不曾见过、他将纸烟尾投进了烟灰盒。

我想这写信的人假使不出于戏弄,那么,一定是一个和他有仇恨的人。

他如果能仔细追想一下,谅来总可以有些端倪。

这一点我也问过,他对我也不肯说。

他只说他并无仇敌。

霍桑把两个信封和信笺折叠好了,夹在书桌上的那本《检验应用科学》里面。

他又旋转身来,说道:春波兄,贵友这样子藏头露尾,我也无能为力。

他低头想了一想。

现在你希望我做些什么?杨春波道:他的意思要知道这两张纸是不是真正的符咒。

霍桑沉吟着道:唉,这话我怎样回答?你告诉他,正式的符咒是用殊砂笔写在黄表纸上的。

这两张纸当然不是。

这里面是否会有什么法术?唉,这个我不知道。

但据我所信,就是正式的符咒,也断不会有什么法术。

假使画符真有神秘的法术,那么,我们的国家受了种种不能忍受的耻辱,只要请那龙虎山上的张大真人画几道符,便可以雪耻报仇了!你还有别的话吗?杨春波道:那么,这个人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霍桑抚摸着自己的下颌想了一想,答道:如果不是游戏,那当然是恶意了。

你可告诉贵友,叫他放心。

这个人只能弄弄鬼戏,在背地里诅咒,料想不至于干出什么事来。

只要贵友不迷信诅咒,决不会发生什么效力。

这就是我能力所及的贡献。

其他问题,他既不肯实说,我实在也无从效劳。

杨春波立起身来,说道:霍先生,你想那人可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霍桑道:我想不会,至多再寄两封这样的鬼画符来。

杨春波整一整衣领,准备走出去的样子,跨到办公室的门口,忽又站住了。

他道:霍先生,这两个信封——?霍桑接嘴道:这个你留在这里不妨。

须知这种东西留在贵友身上,反而使他不安。

你只要说你代他保存着好啦。

杨春波迟疑道:假使他要向我拿回——?那你可以随时来拿去。

那么,总要请你们保守秘密。

这个不成问题。

你尽管放心。

杨春波离去以后,那壁炉沿上的小钟正打十下,我也向霍桑告辞。

霍桑笑着说道:你的请假时刻已满了罢?好,我也不使你为难。

这件事我料想还有下文,你如果需要这样的资料,我可以随时通知你。

我道:那人如果始终守着秘密,隔着靴子搔痒,那也没有多大意味。

霍桑道:我觉得他的秘密里面就含着有价值的资料。

如此这事情再有发展,他的守密的防线一定会被攻破的。

我回到自己家里,和佩芹谈起那两张奇怪符咒的事,但我尊重我们允许杨春波的诺言,并不曾提起甘汀荪的姓名。

伊笑着说道:我看这回事正像是孩子们闹着玩的把戏。

我应道:是啊,但有两个人竟会相信这里面也许有神秘的法术。

这两个人又都不是年老的古董,从表面上看,那姓杨的明明是一个摩登的新人物。

摩登人物竟会有这样的迷信,你道可笑不可笑?佩芹微笑着答道:有好些人只有摩登在外貌,摩登在享用,本来没有摩登头脑的啊。

我不禁感喟:是啊。

我们眼前所缺少的,就是摩登的头脑。

这种现象的因素,不能不归咎于教育的失败了!佩芹忽大声笑道:你这种牢骚话,给一般所谓摩登人物听去了,你自己的头脑,就会受不摩登的讥评哩!霍桑所允许我的这件事还有下文的话,竟给予我浓厚的希望,时时都盼望他有新的消息。

可是我等了一天,竟使我完全失望。

到了傍晚,我有些忍耐不住,自动打了一个电话向霍桑发问,却仍不能满足我的希望。

他说道:杨春波方面完全没有消息。

我曾到花衣弄去悄悄地访查了一回,也没有多大端倪。

我问道:喂,那么,多少总有些?你知道了些什么?霍桑道:我查到他的父亲甘东坪从前开过木行,是一位乡绅,年龄还不出六十。

那汀荪是他的立嗣儿子。

汀荪本是老人的内侄,本来姓稽,曾在民立中学里读过书,现在已三十二岁。

他并没有职业,也像他嗣父一般地在家纳福。

这些就是我所调查的成绩。

至于他的家庭内幕的情形,我还无从着手。

你请耐性些等几天罢。

我的忍耐功夫本来是很缺乏的。

我等过了第二天,依旧没有消息,认为霍桑的预料偶然失算,便定意把这件事抛开,免得挂在心上自寻烦恼。

不料在二十五日晚餐时分,霍桑来了一个电话,这件事果然有了惊人的发展。

三、一段家庭秘史霍桑的电话虽很简短,语气却十二分紧张。

他道:包朗,你赶快来,这件事有新发展了。

我此刻正等着那甘汀荪。

你最好在他来以前赶到。

你能立刻动身吗?我忙应道:可以,可以,我的晚饭已将完毕,立刻就可出发。

但你可是说那甘汀荪要自己来见你吗?霍桑应道:正是。

你现在不必嘻嘻,赶快来罢。

喂,喂,你最好从后面进来,先和施桂接洽一声,不要乱闯。

我挂好了电话,精神上已十二分兴奋,剩下的小半碗饭,竟不想再吃。

我和佩芹说了一句,便匆匆出门。

我坐在黄包车上,一路猜想发展的程度。

莫非霍桑的料想不中,那个画符咒的人不单是在纸上诅咒,竟有什么实际行动?否则,这个畏首畏尾的甘汀荪,又怎会亲自去见霍桑?我想不出霍桑为什么不许我从前门进去。

不过这一点也足以反证情势的严重。

我胡思乱想了二十分钟光景,我的车子方才在距离霍桑寓所三四家门面的一条小弄口停住。

我下车以后,先瞧瞧霍桑的寓所门前并无停着的车辆,但我仍遵从霍桑的意思,进了小弄从后门里进去。

施挂果真在厨房里吃夜饭。

我问道:施桂,怎么样?施桂答道:没有什么。

霍先生一个人在办公室中,你不妨自己进去。

我暗忖霍桑叫我兜一个圈子,似未免小题大做。

我走进办公室时,见霍桑仍像前天一般地坐在螺旋椅上读那本汉司格洛使的《检验应用科学》我先开口道:你的前门戒严着吗?可是布置着电网?霍桑脸上并无笑容,起来把办公室的门关了。

他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哩。

刚才杨春波打电话来和我接洽,他的朋友甘汀荪准备来见我,要求我不许让第二个人旁听,我已答应了。

你想,他如果先到,你直闯进来,岂不坏事?我道:那么,你和他今夜的谈话,我是没有参与的可能了。

是的,但你照样可以听旁。

我已给你预备好一个旁听的地位。

他用手向后面的一间餐室指了一指。

我记得那餐室的板壁上有一个双角辅币大小的木节孔。

那木节是活动的,只须移去了那木节,便可看可听,办公室中的人决不会知道。

我微笑道:但我在里面秘密地偷听,不是破坏了你对于那来客的信约吗?幸亏这不是犯罪的举动,我的良心上不至于内疚。

不过我若不破坏信约,又怕你在背后诅咒我啊。

好了,别再说笑话。

你说的新发展又是怎么一回事?霍桑侧着头听了听外面,才缓缓答道:据杨春波告诉我,甘汀荪又接得了第三道符。

我道:唉,原来又接到了一道符!我的热望不禁打了一个折扣。

你不要失望。

这一道符和前两次的不同。

我猜想这是有严重性的。

严重性?这符上写些什么?只有三个字,又加着一把宝剑的图形。

哪三个字?七日死!我一听这三个字,不能不承认这一次确乎不能和前两次同日而语。

这不像是诅咒,竟像是一种预谋杀人的警告了!我问道:符在哪里?霍桑答道:我不是告诉你这是杨春波从电话中告诉我的吗?这张符还在甘汀荪手里,等一会你总可以瞧见的。

他又侧着头向门外听听,又低声道,门外有黄包车子了,赶快进去。

他忽又拉住我,附着我的耳朵说,你不要咳嗽才好。

我急急走到餐室中时,听得施桂已走出去开门。

我把餐室的门轻轻关上,又将铁柱栓住。

餐室中沉黑无光,但并无问题,因为我对于这餐室中的部位布置,几乎一尺一寸都是很熟悉的。

我摸到了那个有节洞的板壁面前,果真安放着一只温柔的沙发,旁边另有一只茶几。

我伸手在茶几上摸了一摸,除了一壶热茶以外,还有一只茶杯,一罐烟,一只烟灰盆,纸烟罐的盖上还有一个打火机。

霍桑布置得这样周到,使我感到一种安适和愉快。

这时我听得霍桑已在办公室的门口招呼。

甘汀荪先生吗?请进来。

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走进了办公室,接着又有办公室的门关合的声音。

我摸着板壁上的那个木节。

木节上本装着一枚小小的螺旋钉,轻轻一拔,办公室中的灯光立刻从节孔里透射进来。

我坐到沙发椅上,我的眼睛恰巧凑在木节孔上。

办公室中除了霍桑以外,果真只有甘汀荪一个人,那杨春波并没有陪着同来。

甘汀荪的座位恰巧和我的木节孔成一直线,故而他的声音相貌,完全在我的视觉和听觉的控制之下。

他是一个高大身材的人,虽不很肥,肌肉似乎坚实有力。

他的皮肤白哲,脸形是长方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瞧着霍桑发呆,无疑地露着惊疑不定的神气。

他身上也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不过已不十分新,远不及杨春波的讲究。

据霍桑昨天告诉我,他还只三十二岁,但他的头顶上的头发只剩了薄薄的一层,虽仍膏抹得非常光亮,究竟掩不住那种苍老的神气,看上去至少已近三十五八。

当我从板壁孔中端详的时候,那来客干咳了几声,霍桑已照例用香烟敬客,施桂也端上了茶。

不一会,主客们的谈话就顺利地开始。

霍桑先说道:甘先生,贵友春波兄已经和我接洽过,我已答应了你的请求。

这室中并没有第三个人,并且我已吩咐我的仆人,在这时间将任何来客一概挡驾。

你不论有什么话,尽管放胆说好啦。

甘汀荪操着本地口音说道:霍先生,我非常惭愧,这件事怕要牵涉我的家里的事情——嗯——家里的丑事!他低头顿了一顿,接着说:先生,俗话说的‘家丑不可外场’。

故而我本打算忍着痛不说。

可是现在这件事有些儿危险了,我觉得不能不说。

春波曾竭力地担保我,他说霍先生是能绝对守秘密的,此刻我才冒昧来请教。

霍桑应道:这一点你尽放心。

我所经历的种种为难的事情,如果有守密的必要,我都是绝对保守的。

现在你不是又接到一张奇怪的符咒吗?甘汀荪一边点着头,一边从衣袋中摸出一封信来,郑重地授给霍桑。

霍桑接过先凑到灯光下面,把信封的反面和正面瞧了一瞧。

他点头道:当真是一个人的笔迹。

这封信你昨天接到的吗?投寄的印章是在前天二十三日,时间也像上两封一般,在傍晚六时,但投寄的邮区又和上两封不同,这是第十七分局。

十七分局在哪方面呢?我倒记不清了。

总之,这三封信的投寄地点不但不同,而且彼此隔离得很远。

他又把信封内的信纸抽出。

唉,‘七日死’。

信纸和笔迹也和上两封完全相同,而且信笺的上端也同样是裁去的。

他说着顺手把信纸和信封放在书桌面上。

甘汀荪带着恐怖的神气,说道:霍先生,我老实说,我因着上两次的经验,昨天晚上接到了这一张符,心裹着实有些害怕,一夜没有睡着。

今天上午我没有出门,下午春波兄到我家里去,约我一块儿出来吃晚饭。

我和他商量了一下,他竭力撺掇我亲自到这里来请教。

霍先生,你想我究竟有没有性命危险?霍桑安慰道:那决不会的,只要你不自己惊慌。

你想,假使一张纸上写了三个字,就能够伤人的性命,那么,世界上的杀人事情,为什么再用得着刀枪毒药?但上两次的符咒,的确都是应验的。

这是因为你自己心虚而弄假成真的。

现在你必须放弃这一种迷信,那才有办法。

甘汀荪果真安稳了些,吸了两口纸烟,身子也挺一挺直,靠着了椅背。

他干咳了一声,带着希望的语气,问道:霍先生,你有什么办法?霍桑道:我们应查明白这寄信的人,控告他阴谋恫吓的罪,至少使他不再有这种阴谋的举动。

甘汀荪连连点头道:对!对!你想用什么方法查明他?霍桑喷出了一口烟,缓缓答道:我在回答你这个问句以前,必须先向你问几句话。

你应据实回答,那才有方法可想。

甘汀荪诚恳地应遵:霍先生,你要问什么话?我是准备说实话来的。

霍桑点点头,旋转身去抽出一支纸烟,用着缓慢的动作擦火点着。

室中便静了一静。

我把眼睛凑在板壁孔中,扭着腰部,也感到些疲乏,把背在沙发上靠了一靠,又轻轻开了烟罐,抽出一支纸烟,趁那甘汀荪再度干咳的机会,用打火机擦着了火,很舒服地吐吸着。

不一会,霍桑已开始发问。

我觉得没有再扭转了腰偷瞧的必要,就把背靠在沙发上,一心利用我的听觉。

第一,你对于这信封上的笔迹究竟认识不认识?我不认识。

但——但是我猜得出。

那么,据你猜想起来,这个人是谁?我想我知道的。

那很好。

他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

他的地点呢?我也完全不知。

这奇怪了。

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你既然说知道那个人,怎么又不知道他的姓名和地点?经过了一声平咳,室中又静默了。

我连忙仰起身来,又把眼睛凑到板壁孔上。

甘汀荪的纸烟已丢掉,两只手把握在沙发的靠手上,他的手指在一张一握,他的头也沉倒了,似乎有什么疑难问题一时不容易出口。

一会,他突然抬起头来,睁着双目,好像已决意发表什么严重的事实。

我也就重新恢复我的安适状态。

霍先生,这一点就要说到我的家庭丑史了。

我敢说,画这符的人就是我的——我的妹妹的——唉,我真说不出!你尽说不妨。

我决不会宣扬出去。

他是我妹妹的姘夫!唉,这也不成什么大问题啊。

令妹可是同胞的吗?不,伊叫丽云,本是我的表妹。

我在十三岁时,我的父母都故世,我立嗣给我的姑夫甘东坪,我就做了甘家的人。

所以在名义上我和伊是嫡亲兄妹。

令妹出阁了没有?还没有。

那么,在现在时代,一个未婚女子结交一个男朋友,也算不了什么,更加不上‘姘夫’的名称。

你何必这样子守旧?不,伊虽没有出阁,但伊从小已许给了我的表弟绪星六。

表弟现在大学三年级,毕了业就要结婚。

现在伊干出了这种事情,岂不是家门之丑?唉!这也是观念不同,你这个见解不一定对。

好,我们姑且把那人叫做令妹的情人,好不好?但你怎样和他结怨的呢?有一天晚上——我想想看,大概已有一个月了。

那晚上,我从外面回去,时间在十点钟光景。

我们平常本从后门里出入,后门上装着一把弹簧锁,我有一个钥匙,回家时本用不着仆人开门。

那晚上我喝了些酒,回家得特别早些,天气还没有这样子冷。

我穿了一件单绸长衫,脚上也穿的绿皮底的中国鞋子,故而走路时没有声响。

我走到后门口时,正要摸出钥匙来开门,忽见那后门开着一两寸光景。

我有些疑心,向门缝间瞧瞧,被屋中的电灯并不曾开亮。

我疑心有什么小贼进去了。

因为我的父亲素来是早起早睡的,他老人家一睡,仆人们也大家贪懒早睡。

因此,这时候后门开着,我料想一定出了岔子。

我乘着酒性,用力把后门一推。

后门外面本来有一盏电灯,电灯光照到里面的披屋,我瞧见有两个一黑一白的人形,合并做一团——唉!我说出来真丢脸!原来他们两个正拥抱着干什么无耻勾当啊!我又向板壁孔中瞧瞧,甘汀荪低了头。

似乎羞愧得抬不起来。

霍桑仍衔着纸烟,闭目养神似地静听着。

略停一停,他张开了眼睛,缓缓地问话。

我想这两个人,一个定是令妹,一个是伊的情人。

对不对?正是。

那时你怎么办呢?他们一瞧见我,大吃一惊,连忙分开。

我见那男的穿着一身深色的西装,面皮似乎很白。

丽云穿着一件白色的颀衫,打扮得香气扑鼻。

那时我怒火直冲,一直奔跑进去,举起右手向着那男子一掌,刮在他的颊上。

他呆住了不想回手,我又用力一拳。

他越觉得抵挡不住,便像小贼般地向后门口逃出去。

唉,可惜你那晚上多饮了些酒!为什么?否则,你自然不会有这种鲁莽举动。

我的举动鲁莽?霍先生,这是什么话?一个男子抱住了人家已许婚的女子接吻,难道是应当的吗?应当不应当,他们大概是顾不到了。

这样的动作,在舶来电影上原是司空见惯的。

他们情不自禁,就把所受的电影教育,实地表演一下罢了。

但是你究竟未免过火。

伊并不是你的未婚妻。

论情论法,你都无权干涉。

我的表弟星六和我感情很好。

我若是袖手旁观,未免对不住他。

这究竟是你的越权行动。

好,我们姑且不讨论权限问题。

你妹妹当时怎么样?伊一边哭着,一边向我咒骂,急急逃到前面去。

当时我曾追出后门,要想抓住那西装男子。

他却逃得很快,一眨眼便不见影踪。

这个人你以前曾否见过?没有。

当时虽在暗中,我约略瞧见他的状貌,并不认识。

从那天以后,他曾否再来和伊私会,我也不得而知。

但我却没有再撞见过他。

因此,他的姓名住址我都不知道。

你又怎么样对付你的妹妹?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

他也不知道伊有这样的事,曾当着我的面将伊斥骂一顿。

我觉得这样的处置未免太轻。

不过伊究竟是他亲生的女儿,往日里他原是非常疼爱伊的。

令妹今年几岁了?二十岁。

在学校里读书吗?现在不读了。

去年寒假期内,伊忽患肠痈,在医院里躺了四十多天。

因这一搁,以后就没有进过学校。

伊本来在什么学校里读书?南强女子中学,二年级。

伊平日和些什么人交往?伊可算是没有朋友的,别说男朋友,女同学也难得上门。

伊自己也不常出去,偶然瞧瞧电影,总是家父或那个莫大姐陪着伊一块儿去的。

唉,令尊也喜欢看电影?那莫大姐是不是你们的仆人?正是,伊在我们家里做了两年。

那么,据你推想,伊怎样和那个男子相识的?这个我不知道。

我也曾仔细想过,实在推想不出。

或许伊去年在学校里时就和那混蛋结识的。

或者如此。

伊平日可有书信往来?很少,一个月至多一封两封。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曾留心一切信件,伊似乎不曾接到过一封信。

室中又静默了,似乎他们的谈话已告一个段落。

我又仰起头来张西洋镜一般地偷看隔室中的景象,已略略有些变动。

四、紧急报告霍桑已立起身来,他的两手插在玄色哗叽的裤袋中,在书室中踱来踱去。

那甘汀荪仍直挺挺地坐在那沙发上,仰起了头,目光踉着霍桑的走动而瞧来瞧去,分明在等霍桑的裁判。

过了一会,霍桑又回到螺旋椅上,继续问话。

你想这三封信会不会是令妹写的?不会的,伊写的字像蚯蚓一般,我认得出。

那么,你怎么知道这信一定是伊的情人写给你的?因为我没有别的冤家,从来也不曾接到过这样的东西。

那晚上的事发生在九月月底左右,隔了一个多星期,在双十节早晨,我就接到第一张捞什干的符。

我自己寻思,除了他没有别人。

这三封信都是你亲手接到的吗?不,第一封是我亲手接到的,第二封和这一封都是在我晚上回去时收着的。

因为第一班邮差,有时在早上九点钟就送到,有时却迟到十点半才来。

我在十点钟前总已出门,直到晚上才回去。

所以第二第三两张符,都是仆人们收下了给我放在房中,我回去时才瞧见。

你可知道什么人代你把这两封信收下来的?我曾问过,第二封出门不利‘的信,是苏州老妈子给我收的。

这一封是莫大姐送到我房中去的。

你接到了这符以后曾查问过吗?没有。

我不曾宣布过。

我接到了第一张符,就有些惊异,马上吩咐莫大姐和苏州老妈子,如果有我的信,应小心收藏。

至于信的内容,我绝对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

据我观察,丽云的神气越发傲慢难堪,伊不但不理睬我,有时在客堂中撞见,伊常凶狠狠地瞧我,仿佛暗示:现在要给你颜色看了!‘因此,我越发怀疑是伊姘夫的诡计。

谈话的语声又静寂了一会。

我忽而喉痒起来,几乎要咳嗽的样子,急忙丢了烟尾,喝了一口热茶,方才解决了这个难题。

因为我也要听听霍桑的断语怎样,不愿意在这时候离开。

隔了一会,霍桑果然又开口了。

你家除了令尊令妹和两个女仆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人?还有一个烧饭的张阿三。

你没有夫人吗?死掉了两年,我没有续娶,也没有孩子。

你也没有嗣母吗?嗣母已死了好久。

还有一个姓高的姨娘,也在前年夏天患霍乱死掉了。

丽云就是这姨娘养的。

那么,你家中除了令妹以外,没有别的人和你过不去吗?没有——不过那阿三也非常可恶。

有一次他曾被我掴过一下,但这还是今年春天的事。

你为什么打他?这种底下人最势利。

有一天我在家里吃晚饭,我问他为什么红烧肉只有肥的,没有瘦的。

他转了背忽在咕着:吃闲饭还要嫌瘦嫌肥。

‘这话被我听得,我忍不住,才掴了他一下。

他凶狠狠地竟想回手,当场被家父喝住。

唉,你倒善于用手!如果明枪交战,我什么都不怕。

可是躲在暗底里放冷箭,我倒有些受不住。

但阿三是一个粗坯,这回事他一定干不出的。

你再仔细想想,你在外面的朋友很多,难道没有一个和你过不去的?我相信没有——不过——一今年夏天有一个朋友叫盛家森的,曾因着买狗票的借款和我吵过一次。

我因他逼得厉害,不给我一些面子,也几乎动手。

后来我把钱还了他,他就重新和我做朋友,上礼拜他还曾到我家里去瞧过我。

我想他也决不会干这种阴谋。

所以我想来想去,除了丽云的姘夫,不会有第二个人。

霍桑没有答话,又酿成片刻的静寂。

我正要旋转去瞧,甘汀荪又说话了。

霍先生,你只要能够查明白他的姓名地址,那我就感激不尽。

至于以后的交涉,我尽可以自己来办。

我只怕他也许请了什么有法术的道土,画了这种捞什子的符,谋害我的性命!唉,你又来了!我想不到像你这样的年龄,又多少受过些新教育,竟会这样子迷信。

这不能算我迷信。

我在小说上见过不少用妖法神符害人性命的事。

况且双十节那天,我在跑马场里的确输掉了——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

这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

现在你最要紧的,必须抛弃这无意思的迷信,否则也许当真会闹出乱子来。

好,霍先生,你打算用什么方法调查他?我可以两方面进行:一方面,我打算到南强女学方面去调查一下;另一方面,你最好在家里留心些。

我想令妹总有什么方法和伊的情人通信息的。

这倒很为难。

我平日白天不常在家里,那三个仆人又不见得肯听我的话,代替我侦查伊的行动。

霍桑又站了起来,似乎已准备送客。

那么,你姑且留心些,说不定会有什么机缘。

我如果有什么信息,会随时通知春波兄的。

谢谢霍先生。

但这一番话,你不能给任何人说起,否则我真不能在外面做人了。

你不必一再叮咛。

不过你须听从我的叮嘱才好。

再会吧。

我等到霍桑送甘汀荪走出了前门,就立起来伸一伸腰。

我先开亮了餐室中的电灯,将那板壁孔上的木节重新塞好,又投去了门上的铁栓,走进办公室去。

霍桑回进来时,笑着向我说道:包朗,你刚才险些地露出马脚。

我答道:什么事?我借重了你的热茶,咳嗽都没有咳出来。

霍桑道:你的纸烟的烟雾,曾一缕缕从那小孔中吹送出来。

幸亏他粗。

已没有眼见。

我笑道:唉,这一着我倒没有注意。

霍桑又笑道:你如果犯了罪,就在类乎这样的不注意上,要给人家利用了做把柄哩。

现在我问你,据你观察,这甘汀荪是一个什么样人。

他是个专门享乐不作别用的浪荡,而且还近乎流气。

是。

他的性格方面呢?我看他的性情很粗暴,胸无城府,但因着欢喜赌博,又非常迷信。

霍桑点头道:很对,很对。

包朗,你的观察力委实有了惊人的进步。

不过他的迷信的原因,不止好赌的一端,他的知识也太浅薄了。

知识浅薄的人,理智失却作用,对于一切事物,势不能有明了的理解;因为不能理解,便不得不认为神秘而处处迷信了。

所以这种人体格虽很勇伟,胆力也不弱,可是一遇到比较复杂的事情,便没法应付;等于那些理智充分而体格不健全的,同一无用。

我道:这种人成事不足,肇祸有余。

他尽可以开罪了别人,他自己还不知不觉。

是啊,我也有这样的见解,可惜他得罪什么人,自己却指不出来。

就所知的事实而论,现在我们探讨的对象,只能集中在他的妹妹甘丽云身上。

你想用什么方法查明伊的情人?最简捷的方法,自然是当面和伊谈一谈,不过事实办不到。

即使办到,关于这样的隐秘的事情,伊也不容易出口;并且你既然还毫无把握,伊也决不会贸贸然承认。

霍桑想了一想,摇头道:‘这倒还说不定。

现在最困难的,我不能直接去见伊。

我想先从南强女学方面入手。

若能找到一个居间的介绍人,那么无论直接间接,多少总可以得到些线索。

这样说,你的进行步骤一定很费时日。

但那‘七日死’的警告,你想不会有危险吗?我想不会。

像甘汀荪这样的人,如果有人要直接加害他的性命,那也需要相当的脑力和体力。

你想这个假定的写警告的人,那晚上吃了甘汀荪的一掌,便会毫无抵抗地转身逃走,这种人又岂是甘汀荪的对手?他说着从书桌面上取起那第三张符咒授给我瞧。

这一张比前两张多了一种符号,现在我照样附在后面:我把那纸瞧一瞧,说道:我瞧这‘七日死’三字上面,加着一种宝剑形的符号,下面还连着一点,很简洁新式标点符号上的感叹号。

对不对?霍桑道:正是,我也这样假定。

符咒上虽有这种撇笔,但往往连着几点圆点。

这符号明明是感叹符号。

因此,可以印证我们上一天的假定。

这个人一定是一个有些新知识的。

我们如果能找着了这人和他开一个谈判,那一定是很有趣的。

霍桑点头道:是啊,我也有同样的希望。

我相信这希望终可以达到,只要你能耐性些等几天。

十月二十六日,我等候了一天,完全没有消息。

二十七日又挨过了,霍桑仍照样没有报告。

我没法可施,只耐着性儿等候。

再过一天,在二十八日的下午三点钟光景,霍桑的电话又来了。

他说他曾到南强女校里去调查过两次,查得这甘丽云在校的时候行为还算端谨。

霍桑找着一个此刻在三年级里的丽云的同班生,但也说不曾听到过丽云在校时有什么男朋友。

这同班生和丽云并没有深切的交谊,不肯做居间的介绍人。

霍桑在这方面已觉失望,故而打算下一天到甘家附近去守候,希望找着一个多嘴的仆人,或许可以利用着探听些消息。

因为他料想那丽云的秘密,家里的仆役们总有些知情的。

我听了这个报告,在效果上可算是等于零,但我的希望并不就因此消灭。

到了二十九日早晨九点半钟,我正在继续写稿,霍桑又来第二次报告。

这却是一种紧急报告了。

他说道:甘汀荪死了!事情很紧急,你乘着汽车来罢。

唉,他竟死了!这消息不但出于我的意料以外,还引起了我的不安的感觉。

因为霍桑预料这件事不会有什么真戏,现在弄假成真,甘汀荪竟然死了。

我虽还不知道他怎样死的。

但霍桑的预料已不免失败。

我记得在白衣怪一案中,他也曾有过这样的错误。

这一次难道竟一误再误?我打电话雇了一辆汽车,在两分钟内已收拾纸笔,别了佩芹出门。

车行不到五分钟,已驶到了霍桑的寓所的门前。

我还没有下车,施桂已在门口招呼。

包先生。

请你把汽车回绝了,霍先生在里面等你。

我奔进办公室时,霍桑正背负着手在办公室中乱走。

他的脸色沉着,额上的筋脉偾张,眼睛里露出严峻的异光。

他的办公室中也像充满着紧张的空气。

他站住了说道:包朗,事情坏了!我又不幸失算!他的声调有些儿凄惋刺耳,他的神气也懊恼不宁。

我却找不出慰解的话。

我问道:他可是被谋杀的?霍桑摇头道:我不知道。

刚才杨春波来了一个电话,只说甘汀荪死了,叫我不要走开,他立刻就来。

我已通知了汪银林,这回事不但严重,我还觉得非常内疚。

他把两只手交搓着,脚尖也在地板上顿着。

唉!人们的心理的变幻,真是不容易测度啊!我听得门外有汽车停止,侦探长汪银林来了。

霍桑和他招呼以后,便把事情的经过,用极简捷的语句告诉汪银林,又把那三个信封和三张怪符给他瞧。

汪银林是霍桑多年的老友,他和霍桑合作的历史,凡知道霍桑的人,大概也都知道,我此刻已用不着再行介绍。

他听了霍桑简单的解释,倒说出了几句安慰的话。

霍先生,你用不着不安。

这种事的确太近于儿戏了。

谁想得到假戏会成真戏?汽车声再度刺激我的听觉。

霍桑还没有回答,杨春波忽也气息咻咻地赶进来了。

他一走进办公室来,乱点几下头,便喘息着报告。

唉,霍先生,他死得可疑,一定是被人谋死的!……我相信一定如此!一定如此;霍桑用手在杨春波的肩上拍了一拍,安慰道:好,好,你姑且定一定神,仔细些告诉我们。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一位是警厅侦探长汪银林先生。

杨春波向汪银林点了点头,说道:我刚才从甘家出来,本想直接赶来。

我怕他们变动形迹,故而又到东区警署里去报告。

现在我们赶快走罢。

霍桑道:可是往花衣弄甘家里去?杨春波点点头,一边还不住地喘着。

霍桑又道:甘汀荪死在他家里吗?你且静一静。

他怎样死的?杨春波道:我想——我想他是被人谋死的!汪银林插口道:你暂且不要‘想’,只把眼前的事实说出来。

杨春波瞧着汪银林的脸,一双呆滞的眼睛霎了一霎,却不答话。

霍桑又说道:他可是被手枪杀死的,还是中毒而死?杨春波才摇头道:都不是。

他是吊死的——一大概是勒死以后被人吊上去的。

汪银林道:你又要随便下断语。

真头痛!——霍先生,我想此刻的时间很宝贵,我们应赶紧去瞧瞧再说。

霍桑赞同了。

我们为便利谈话起见,四个人便一同乘了汪银林的汽车,向大东门进发。

杨春波坐来的汽车却空着踉在后面。

五、察勘汽车的机轮既动,霍桑又向杨春波发问。

你怎样会知道这个消息?他的吊死,还是我发现的呢!原来如此。

现在请你把经过的情形说一说。

杨春波想了一想,用手摸摸他的额角,便开始陈说。

这几天汀荪因为你的安慰,精神上好像爽快得多。

昨天夜里我们还在大西洋吃夜饭,他谈得很高兴。

我因约他今天一同乘汽车到吴凇去玩玩海景,他也答应了,约定八点钟到柳荫路我家里去一同出发。

今天早晨我一早起来,准备好了等他,等到九点钟,他仍不来。

我忍不住,他家里又没电话,我便赶到花衣弄去。

不料他——一他竟已死了!你再说得仔细些。

你怎样发现他的?他家里有一个后门,在一条小弄里,他们家里人常从后门里出入。

我走进后门时,瞧见一个老妈子提着一只小篮从里面出来。

我问伊汀荪是否在家,伊应了一声‘还在楼上’,便自顾自出去。

我走进了小天井,又瞧见一个年轻的女仆在灶间里。

我问伊汀荪已否起身,伊说他已起身了好久。

我便一直走上楼去。

汀荪住在楼上的西次间中,我去访他,往往一直到他的卧室里去,毫无顾忌,故而我刚才上了楼梯,便老实不客气地就去敲西次间的房门。

我当时有些着恼,他既没有生病,并且又早已起身,为什么迟迟失约。

我在门上敲了两下,又喊了一声‘汀荪’,里面却没有回音。

我索性推门进去,再高喊了一声,不禁怀疑起来。

原来不但没有回音,卧室中竟空无一人!我还以为他故意和我作弄,也许躲到了前面的厢房楼去。

那次间和厢房之间有六扇有画的板窗分隔着。

那时中间两扇画窗,有一扇略略开了几寸。

我走过去把门窗推开,探头进去一看,忽见汀荪吊在一根短梁下面!杨春波停了一停,车厢中的四个人都默默相对,只听得车辆的轧轧声音,和马路上的电车汽车的喧闹声响组成一片。

汪银林瞧着杨春波的脸,目光兀自打旋,似露出些怀疑的意味。

一会,他就向杨春波发问。

你发现以后又怎么样?我当时大吃一惊,不禁喊了一声,却仍没有人答应。

那时幸亏在青天白日的早晨,假使在深夜时分,我也许会吓死!我又开了厢房的窗,向下面大声喊着:不好了!死了人哩!‘接着我才听得楼下的东厢房中有女子的惊呼声音。

我放着胆子,走到吊死的人的身旁,用手摸摸他的手,已冷得像冰。

我冒着险要想把汀荪抱下来,但抱了一会,不能成功,只觉得他的腰腿已经僵硬,显见已没有希望。

这时候他的妹妹丽云带着那个年轻女仆走进了汀荪的卧室里。

她们一走到长窗门口,向厢房中望了一望,立刻倒退过去。

我就走到卧室中向他的妹妹问道:他怎样会吊死的?’伊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伊说时脸色惨白,身子发抖,神气上非常恐怖。

我觉得在这种情形之下一定问不出什么,便匆匆地退出来了。

大家又静了一静。

汪银林仍呆瞧着春波。

不一会,霍桑又接着问话。

你出来后就打电话给我吗?杨春波应遵:正是。

我在花衣弄口的一家参号里打了一个电话给你,本打算直接赶来。

后来我又想到有些不妥,索性乘车到东区警署里去,报告甘家里出了命案。

那姚署长听了,答应立刻派人去察勘,接着我就赶到爱文路去接你。

汪银林仍瞧着他问道:你在死者的卧室中耽搁了多少时候?杨春波也向汪银林瞅了一眼,有些疑迟的样子。

这个我没有注意,大概不过几分钟罢了。

几分钟?——一你一个人上去,没有人陪着你吗?我说过了啊,那时候他家里似乎只有他的妹妹丽云,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仆莫大姐,别的人都出去了。

你可知道他们往哪里去的?这个?——我知道他的父亲天天要去喝早茶的。

那个老妈子已出去,我在过后门时碰见的。

还有那个厨子,大概已往——唉,汪先生,你为什么问得这样仔细?他说时又向汪银林瞧瞧。

他的语气分明已感觉到汪银林的问话显然对他有些怀疑。

我瞧瞧霍桑,他只默默地旁听,似在寻思什么,并不干涉。

汪银林又沉着睑儿回答。

没有什么。

这是一件可疑的命案,你又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我不能不问得仔细些。

你说你常在他家里出进,可是平日也不待通报常常直接闯进他的卧室里去的吗?是的,我们非常熟悉,故而不拘形迹。

那么,你昨夜里约他今天到吴凇去,可有别的人知道?没有。

我们只有两个人同吃夜饭,吃过了夜饭,又到光明戏院去瞧了一会电影,就分手回家。

假使这个当地汽车还没有到目的地,汪银杯的问话势必要延续下去,我虽不知他要问些什么,但会使杨春波感到更甚的难堪,那是意想中事。

汽车在花衣弄口停住,我们四个便从甘家的前门里进去。

前门口有一个穿黑呢制服的警士守着。

我们知道姚署长已在里面察勘。

那是一宅旧式的三上三下连两厢的楼房,前面有一个墙门,左右两间下房,中间隔着一方天井,约有十五尺深,三丈光景阔,那些新式的住屋,天井就没有这样的宽大。

那屋子是朝南的,居中一个大厅似的客堂,也很宽阔,左右两间次间,各连着一间厢房。

楼上的屋子也相同的。

那楼梯在客堂后面,后面另有一小方天井。

左右各有两间披屋。

左面的披屋是灶间,右面的披屋是仆人的餐室。

那扇日常出入的后门,就通这一间仆人的餐室。

那天甘汀荪所说他撞破他妹妹和一个男子幽会的地点,也就在这仆人的餐室里面。

那灶间的西面,另有一方空地,做成一个绝好的晾衣场所。

我为使读者们容易明了起见,再将屋中人的卧室先提一提。

那朝东的楼下厢房,连着半个次间,是甘丽云的卧室;那年轻的莫大姐,就和伊同睡。

其余半间是一个女客房,平日是空闭着的。

朝西的楼下厢房是甘东坪的书室,次间中却做了餐室乘客座间。

东坪的卧室在楼上东次间中,东厢房也连着的。

那苏州老妈子就睡在老主人的后房。

楼上西次间就是死者甘汀荪的卧室。

那发案的地点——楼上西厢房里——堆积着些家具杂物,平日本关闭不用;现在这凶案偏发生在这一间里,那也是值得注意的一点。

还有楼上的中间也布置着些椅桌字画,像一间客座;但发案的时候。

这楼上中间里排着一个铺位,这一点姑且等后文记述。

我们四个人一走进客堂,出来招待的就是那个少女丽云。

伊生得很瘦小,我们虽知道伊已二十岁,瞧去还只十六八岁。

伊有一个瓜子形的脸儿,皮肤很白嫩,我瞧那是天然的颜色,并不是雪花霜一类的功效。

伊的一双活泼的眼睛,一张樱红的小口,和一个比例匀整的鼻子,不但表示伊的美丽,还显得伊富于智慧。

伊的头发已经剪去,却并不蓬松,身上穿一件玄色素绸的夹颀袍,也很朴素。

这时伊紧蹩着双眉,满脸愁容。

伊向汪银林招呼的时候,态度也很大方。

汪银林问道:你父亲在里面吗?伊答道:他还在茶馆里。

刚才杨先生来发觉了我哥哥的惨状,我吓得没有办法。

阿三到菜市场去还没有回来,吴妈又出去了,我又不敢差莫大姐出去。

因为我一个人在这里,实在怕得很。

后来伊出去叫了那弄口烟纸店里的学徒桂生,到湖心亭去叫我爸爸回来。

先生们,坐一会。

他就可以来了。

汪银林问道:他天天要出去喝茶的吗?伊答道:正是,他一清早出去,总要十一点过后才回来。

他早晨洗脸吃点心读报,都是在茶馆里的。

那么,姚署长呢?他来得不久,此刻在楼上察看。

好,我们也上去瞧瞧。

我们穿过客堂的时候,我瞧见那椅桌器具都是红木的,并且式样很古,两级的字画,都是古色古香,不是近人的笔墨。

正中一张八尺的五老图,也是陈老莲的手笔,钩勒挺拔,神气十足。

那副珊瑚笺的对联是防风石的楷书,笔致却似乎柔弱些。

楼梯很宽大,梯脚在东,梯端在西。

我们上了楼梯,迎面有一扇关着的东次间的后房门。

我们知道是吴妈的卧室。

我们绕过梯栏,方才到西次间甘汀荪的卧房门口。

汪银林先在门口咬一声嗽,我便听得姚署长在里面发问。

谁?汪银林应道:是我。

国英兄,你的老朋友霍先生和包先生也一同来哩。

他说着便首先走进卧室里去。

我们三个人跟进去时,那个穿制服的姚国英署长便赶过来招呼。

他惊异道:唉,诸位先生,你们怎么得讯这样子快?我还没有呈报啊。

汪银称道:我们的消息是直接的,就是这位杨春波先生去报告霍先生的。

姚国英点点头。

唉,刚才也是这位杨先生到署里去报告的。

但我不知道他竟失劳驾霍先生。

霍桑一踏进卧室,他的眼睛便忙碌异常。

他的眼光向四周打了一个旋,就凝住在铜床的背后。

那是一张双人铜床,向南排着,床上挂着一顶中国式的旧纺绸的帐子。

我们停留的所在,和那铜床的背后还距离四五尺光景。

霍桑忽发问道:国英兄,你已把尸体移下来了吗?姚国英点头道:正是,我已把他放在床上。

请到前面来瞧瞧。

他就首先绕到床面前去。

姚国英在警探界上的资格很老,和霍桑也合作过好几次。

他的自信力很强,办事倒也谨慎,他和霍桑的感情比较上也总算不坏。

不过我刚才听他的口气,好像有些不欢迎霍桑参加的意味。

如果不是我神经过敏,这倒是不能不顾虑的。

我们走到床前,便见铜床上横着甘汀荪的尸体,身上穿着一件梳洗时穿的蓝白条纹的毛巾浴衣,胸口上露出一件乳白色的羊毛衫。

他的脸色惨白,眼睛微微张开,灰色的嘴唇也微微开着。

他的头发倒还整齐,两只脚却还赤着,床前也没有鞋子。

因为地板已陈旧了,已瞧不出什么足印。

我又瞧见床上的一条玫瑰红绔纱的薄棉被,乱着没有折叠,一个白布套的枕头,已染了一大块发垢的污痕。

姚国英走到床边,指着死者的颈项,说道:请瞧,这里有一条明显的缢痕,八字不交,而且只有一条。

汪银林果真倭着身子,凑到死人的颈项边去细细地瞧了一瞧。

他道:的确只有一条血痕。

霍桑仍站在床边,似已远远地瞧清楚了,他并不发表什么,只点了点头。

姚国英说道:这明明是自己吊死的,因此,我觉得这件事没有烦劳霍先生的必要。

霍桑又点点头。

他忽偻着身子,先板开了死者眼皮察看,又伸手把那死人的牙齿摸了一摸,又凑近去细细一瞧。

这时他的鼻子忽连连嗅动,接着紧皱了双眉,立刻站直了身子。

姚国英问道:霍先生,你瞧什么?霍桑缓缓答道:他的舌子却没有露出来。

姚国英道:也许因着牙关紧闭的缘故。

霍桑带着怀疑声道:是的,但他的舌尖也并不抵着牙关。

还有一点,他脚底上并无灰尘。

他怎样走到厢房里去的呢?姚国英忙应道:他本来穿着拖鞋的,我在动手将他放下来前,有一只拖鞋还套在他的脚上,另一只落在地上。

这一双拖鞋在厢房里,我还没有拿过来哩,我们都走向那厢房里去。

厢房和卧室之间隔着六扇盘花的旧式的板窗,糊着画花卉的窗心,倒也不俗。

这时中间有两扇开着。

姚国英首先进去,汪银林和霍桑跟在后面。

因着厢房比较狭小,并且堆满了衣橱木箱等物,我和杨春波便在画窗门口站住。

这屋子是旧式建筑,上面并无承尘泥幔。

这厢房的屋面更比较低些,我瞧见那第二根横梁上,挂着一根白色的扁丝带的环子。

在这环子下面略略偏后一些,有一只榉木的方凳,方凳的前面有两只拖鞋,却排成了丁字形,并且距离两尺光景。

姚国英弯着腰在地板上将两只分开的拖鞋捡了起来,又指着那上面的丝带环子向霍桑等解释。

他就是吊在这条带上的,两脚落空,离地板约有五六寸光景。

这一只方凳放在他的后面,我还没有移动过。

我想他起先拿了丝带踏在这方凳上,将带穿在横梁上,结好环子,随即把头套在环中。

那时他的两足向前一踏,身体便即宕空。

在这种情势之下,数分钟就可以气绝致命的。

姚国英说完,自己便踏上了那方凳,两手拉住了他前面的环,拉到他的头颈里去试了一试。

他又说道:你们瞧,我如果把两脚脱离了这方凳,不会和他一个样子吗?他说着随手把丝带的结解开,将带拿下,接着便从方凳上跳下来。

汪银林用手把方凳推了一推,说道:这方凳很重,的确不容易翻倒。

霍桑旋转头来问杨春波道:春波兄,刚才你进来时也曾瞧见这方凳吗?杨春波寻思道:我没有注意。

当时我惊惶异常,我的眼睛完全注视在汀荪身上,不曾瞧到他的身后。

你刚才说你曾抱着他,要将他放下。

你怎样抱他的呢?他吊的时候面向窗口,我是在他前面抱的。

霍桑凑到那方凳面上细细地察看。

姚国英带着抱歉的语气,说道:唉,不错,这凳面上也许有足印可寻。

不会被我弄坏了吗?霍桑伸出他的左手,一边答道:还好,这方凳靠窗的一边,果真有两个鞋印,不过非常浅谈。

请你把那只拖鞋给我。

他接过了姚国英授给他的那双红棕色纹皮的拖鞋,放在方凳边上合了一合。

他又点头道:是的,正是这双拖鞋。

但这方凳面上并不像别的东西一般地积满了灰尘,料想本来不是放在这厢房里的。

姚国英道:我想这凳子定是从卧室中拿过来,专门垫脚用的。

霍桑点头道:好,我们再到卧室里去瞧瞧。

六、一个烟尾我们走进了汀荪的卧室,姚国英忙着找寻那方凳的原位,我却乘机瞧这卧室的布置。

这卧室朝东壁上有一个装着铁直楞的窗口,两扇有木格的长玻璃窗,分明是由旧式的明瓦窗改造的,故而这次间中光线倒也不弱。

那铜床的一端,靠着西面和中间分界的隔墙,床的正面向南,有一只红木的妆台,就靠隔墙排列着。

妆台上放着些香烟罐,火柴,烟灰盆,茶壶,茶杯,一只小瓷钟,两个玻璃花瓶,却放得杂乱无章。

妆台的南面有两扇通中间的板门,这时用木闩闩着,靠门放着一只新式沙发。

这门似乎并不出入。

靠东窗的一边,有一只大理石面子的面汤台,台上有一只搪瓷面盆,面盆边上挂着一块折叠的面巾。

此外还有些木梳、发膏、漱口杯、牙粉瓶、肥皂缸一类的东西。

面汤台的南面,有一口新式玻璃面衣橱,也是红木质的。

衣橱前放着两只长背的藤垫椅子。

姚国英忽指着西边两扇画窗,说道:霍先生,这就是放方凳的所在。

霍桑已将那双皮拖鞋放在床前的地板上,正站在妆台面前。

他回过头来点了点头,接着就将那妆台的靠床的一只抽屉抽开。

抽屉中有一只黑纹皮的皮夹,一只四号明面的金表,还有一只赛银壳的纸烟盒。

霍桑将皮夹打开,里面有三四张五元的钞票,一方图章,和一个钥匙。

霍桑在几张名片中间翻了一翻,忽抽出了一张细瞧。

他惊异道:唉,这大概是他的欠项的纪录罢?蒋方绶,一千元;小王,三百元;盛家森,一百元。

……喂,春波兄他也欠你钱吗?杨春波皱紧了眉毛,用舌子舔着他的嘴唇,踌躇着不答。

汪银林又将怀疑的目光瞧着他,催逼道:你为什么不说?他究竟欠你钱吗?杨春波低声道:欠的。

霍染又问道。

多少?杨春波道:一共一千四百元。

霍桑点头道:对的,这里也照样写着。

这数目分两次借的:第一次,八百元;第二次,六百元。

对不对?杨春波点了点头,却不答话,目光却沉下了。

霍桑又用手要抽开靠近沙发的一只抽屉,那抽屉锁着。

他瞧了一瞧,便从那皮夹中拣出来一枚钥匙,塞在锁孔中旋了一旋,竟应手而开。

他在抽屉中翻了一翻,忽又发出惊异的声调。

唉,这抽屉很杂乱,莫非有人翻动过了吗?……这里有三种票子:狗票,马票,和当票。

狗票的数目最多,竟积到二寸厚了!当票也不算少。

当款的数目,要算这两张最大;一张是一千二百;一张是九百。

包朗,你是读当票的专家,请过来瞧瞧。

当的是什么东西?我暗忖霍桑这样给我夸张,岂不要使我当场出丑?我本不曾当过朝奉,只曾向这班人讨教过一二。

当票上的字,唯一的秘诀,就是将字写别和分割,对于几种普通的东西,他们有呼别的专门名词。

并且他们写得很熟,一笔连串,不熟悉的便瞧不出来。

我把那两张当票按过细细瞧,幸亏都认得出。

我答道:这一干二百元的,是一只钻戒,已当了十二个月;九百元的,是一条珠项圈,时间更久,还是去年五月里当的,再过一月,就要满期没收了。

姚国英又表示他的见解。

现在很明白了。

这个人大概喜欢赌博,赌输了钱,便将他妻子的遗物去典质。

现在典质和借贷部已到了绝路,就不得不自杀。

霍先生,你以为怎样?霍桑点头道:他的经济状况无疑是很坏的。

汪银林正解开了死者身上的那件浴衣的绳结,细细察验他的身体。

霍桑问道。

他身上有别的伤痕吗?汪银林摇头答道:完全没有。

他说着,重新将浴衣盖好,立直了身子。

霍桑忽又凑到死者的嘴唇近边嗅了一嗅。

接着他又走到面汤台前瞧瞧面水,又翻开了面盆边上折叠的面巾,同样用鼻子嗅了一嗅。

汪银林问道:他曾洗过脸吗?‘霍桑忽抬头答道:你也来嗅嗅。

这是什么臭味?汪银林果真凑到面盆上嗅了一嗅,说道:似乎有些甜味,大概是生发膏臭味罢?姚国英忽抢着说道:对了!从这种种情势上推测,我刚才的见解似乎更近事实。

霍桑瞧着他问道:何以见得?他今天早晨起身以后,正在洗脸的当儿,忽而想到他自己经济的压迫,便发生自杀的意念。

因为这种赌徒们,在赌时昏昏迷迷,往往不顾利害地一掷千金,只有在清晨神智清明的当儿,才有觉悟的机会、可惜他的觉悟已晚,一想到自身的危险,便不得不一死了之。

霍先生,你认为这见解对不对?霍桑沉着目光,喃喃地说:很有哲学意味。

汪银林又旋转身去问杨春波道:你昨夜里有没有跟他谈起过借款问题?杨春波慌忙答道:‘没有。

我们只谈着到吴凇去的话。

这时候楼下忽发生一阵喧闹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人来了。

姚国英说道:这里都已瞧过了,我们到楼下去罢。

霍桑应道:好,银林兄,这条丝带你拿着,让他们瞧瞧是什么人的。

这些皮夹一类的东西,不妨留着,让检察官来收拾。

最好请一个专家医士来,并且请他们就来检验。

,…唉,且慢,那枕头下面是什么东西呀?他说着,又回到床面前去,把枕头翻开,忽现出一个黄色的西纸信封。

他惊呼道:唉,这里还有第四张符哩!姚国英也站住了脚步,回到床面前来。

我见霍桑手中拿着的那个信封,正和以前的三个相同,信面上的钢笔字,也出于一个人的手笔。

霍桑说道。

唉!这个邮印是二十七日六时发的。

今天是二十九日,昨天就应该送到。

这封信是投寄在第五分局的。

包朗,我记得第二封信,也有第五分局的印章。

对不对?我答道:正是,你说第五分局似乎在新闸方面。

姚国英显着莫明其妙的神气,要想发话,但霍桑已很小心地将信中的信笺抽出。

唉!果真又是一张怪符?我们大家却走过去瞧。

这符又和前三张不同。

我们几个人瞧了一瞧,大家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霍桑解释道:‘这是很显明的,上面三点定是个’三‘字,就是’三日死‘三字,下面是新标点的惊叹号!’我们上一次假定那剑形的一竖一点是叹声号,现在可以证明了。

姚国英惊诧道:这是什么意思?奇怪!霍桑答道:这里面有一段小小的故事。

春波兄,你把这回事简单些说给姚署长听听。

当杨春波给姚署长解释那怪符历史的时候,霍桑将那符信小心地折好,放在他的衣袋里。

他又走到床面前去,翻开了下面的褥子搜寻,却没有什么。

接着,他又蹲下了向床下窥探,忽又回到床背后去。

我不知他发现了什么,便跟着他走过去瞧。

他走到了床背后,又蹲下身子,从地板上抬起了一个有一寸光景长的纸烟尾。

他拿了烟尾凑到鼻子上嗅嗅,又走到朝东窗口去细瞧。

一会儿,他又回到妆台面前,把那罐使馆牌烟罐的盖开了,向罐内瞧了一瞧。

他又开了靠床的那只抽屉,重新把那只赛银烟盒取出,打开了盒盖,里面还剩两支纸烟。

姚国英讲完了湖怪符的故事,失望道:唉,这里面还有这样一幕鬼戏!这案子倒反而复杂哩!霍桑不理会他,自顾自地问道:姚署长,春波兄,刚才你们上楼以后可曾吸过烟?姚国英和杨春波都旋转头来,回答没有。

霍桑把拾得的烟尾拿在手掌中,说道:这烟尾落在床背后靠近床脚的地板上,我们进门时竟没有注意。

这烟尾很新鲜,烟丝粗黑,虽已瞧不出什么牌子,但一定是廉价纸烟。

死者的烟罐和烟盒里面,却都是高价的舶来品使馆牌。

这样,以证明这烟尾决不是他丢在地板上的。

汪银林道:那么,今天早晨一定有一个吸纸烟的人进来过了。

霍桑点头道:这理解很对。

因为烟尾的一端,还不曾干透,一定是今天早晨丢下的、汪银林的眼光又斜到杨春波的脸上,紧闭了嘴,似在暗暗点头。

杨春波似有些儿惊慌。

杨春波总自动辩白这:今天早晨我当真到这来过的,但我吸的是金星牌纸烟,烟丝细长而黄嫩。

你们尽可以瞧。

他又从他的那件鼻烟色西装的胸口袋里,摸出那只银烟盒来。

汪银林冷冷地答道:我并不说你啊。

你为什么自己心虚?‘霍桑把那烟底放在他自己的烟盒里面,一边解围似地说:我相信这种烟的确不是春波兄吸的。

唉!楼下又有什么人回来了。

我们下去。

我们五个人由霍桑引导着,鱼贯地走出死者的卧室。

霍桑走到中间的门口,又站住了探头向里面张望。

那楼梯与中间之间,隔着一层板壁,连着两扇旧式的板门,这时那门开着。

霍桑道:这中间里面也有一只床铺,像是一只!临时的客铺,昨夜里好像有人睡过。

什么人呢?他的问话并没有人回答,接着我们一行人便走下楼去。

客堂中有一个老者,正在和那少女丽云谈话。

旁边有一个身材高大穿短衣的男子,和一个年龄在五六十之间的老妇,都出神似地听着。

我后来知道那老者就是死者的嗣父甘东坪,短衣男子是厨子阿三,老妇是苏州吴妈。

甘东评生得倒也气概不凡,宽阔的肩膊,挺直的腰背,红润润的面颊,和发话时宏亮的声音,都不见衰老之态。

他的头发虽有些花白,但神气至多只有五十以上的年龄。

他穿着一件低领的旧式圆花黑线春的薄棉袍子,袖子很长,腰身很阔,假使罩上一件马褂,倒很有旧官僚神气。

他的脚上穿一双阔梁的缎鞋,一条破绉纱的绸夹裤,用带扎着脚管。

他一听得我们的脚步声音踏进了客堂,便旋转身来,把两只长袖掩盖的手,按在胸前连连拱着。

他招呼道:先生们,劳驾,劳驾——唉,姚署长,你也来了。

我真想不到,这孩子竟干出这种勾当。

他已没有希望了吗?姚国英摇头道:他已完全硬了,至少已死了两三个钟头。

老人皱眉顿足地说。

唉!这真是家门不幸!先生们,请坐,请坐。

我们坐定以后,那莫大姐端着茶盘出来,向我们五个人一个个敬茶。

我瞧这莫大姐的年纪约有二十四五,蛋圆形的脸儿,红润润地不瘦不肥,皮色虽然黑些,五官端正,眉目清澈,倒也俊俏不俗。

伊的身材比丽云要高些,上身穿一件淡蓝自由布的单衫,下面系一条黑级的大脚管裤子,一双天然脚上穿着白色细纱袜和黑哗叽的鞋子,打扮也很整洁。

伊送过了茶,又拿着香烟罐出来敬客,举止上也很灵敏。

姚国英问道:甘先生,你对于这回事,事前是否知情?老人答道:我完全不知。

我每天早晨总是风雨不更地要到城隍庙的湖心亭去的。

昨夜他在什么时候回家,我也不知道。

诸位不要见笑,我们父子间会面的机会很少:我出去时他没有起来,他回来时我却早已睡了。

今天我出去时还只七点钟。

我下楼时,吴妈正在打扫客堂,我女儿也刚才起身。

直到刚才弄口烟纸店里的桂生到茶馆里去告诉我汀荪已吊死了,我才慌忙赶回。

所以这一回事,正像晴天霹雳,我完全梦想不到。

汪银林问道:那么,我们先问问几个仆人。

吴妈是不是起得最早的一个?甘东坪应道:正是,伊每天起身得最早。

吴妈,你走出来,几位先生要向你问几句话。

一会儿,那个苏州妈子已从白漆的屏门后面出现。

伊穿一件黑布的棉袄,头发花白,腰背也有些弯曲,但两只眼睛骨溜溜地转不定。

伊的神气非常老练,绝无恐慌的样子。

伊走到那张红木的方桌面前站住,伊的眼睛向两面椅子上的人瞧了一瞧,便等候问话。

汪银林问道:吴妈,你今天早晨几点钟起身?吴妈答道:大约六点半钟,天还没有亮足。

我觉得伊的年龄虽老,声音却仍尖俏,说话时也不像一般年老仆妇们的没有层次。

苏州妇女的声音,的确有使人陶醉的音乐意味,我好久没听到吴音,这时倒很有兴味。

汪银林又道:你起身以后干些什么事?你应仔细些说。

老妇仍不慌不忙地说道:我起身以后,先去买豆腐浆—一这是我天天的早课——一回来后就打扫客堂。

那时我见老爷下楼来,喝了豆腐浆就出去,小姐也起身了。

我就出去泡水,预备大家洗脸,但大少爷的和高先生的洗脸水,都是莫大姐送上去的——汪银林插口问道:高先生?他是谁?甘东坪抢着答道:他是丽云的舅舅,叫高骏卿,在无锡勤益面粉厂里办事,前天从无锡来的,在这里耽搁了两夜,就住在这客堂楼上。

他定意乘今天早晨的特别快车回无锡去,因为知道我一早要出去喝茶,故而昨夜里领先和我话别。

今天早晨我出去时,他还没有醒,我也不曾惊动他。

吴妈,高先生是什么时候出门的?老妇道:他吃过早饭才走,八点钟已敲过了好一会。

霍桑对于这一点似乎很注意。

他下楼后始终静默,这时才第一次开口。

他问道:甘先生,请问这位令亲也会吸纸烟吗?甘东坪答道:不吸的。

我们家里只有汀荪吸纸烟。

先生,你为什么问到这个?霍桑答道:我们刚才在楼上找着了一个香烟头,好像今天早晨有什么人进去过。

老人呆了一呆,忽把眼光瞧到杨春波的脸上,却不发话。

汪银林继续问道:吴妈,你说下去,以后你又干些什么事情?老妇道:我泡了水回来,就到炊间里去烧粥,接着,我照常到楼上去收拾老爷的房间,又到楼下来打扫书房。

到了八点半光景,那位高先生出去,他赏了一块钱,给我和莫大姐平分。

我吃过了粥,和莫大姐分了赏钱,又到后院里洗了两双袜套,就出去买一个裤腰布,小姐也叫我顺便买些零碎东西。

我出后门时,瞧见这位杨少爷进来。

等到我买了裤腰布回来,才知道大少爷已吊死了。

汪银林道:这样说,你今天不曾见过大少爷?那苏州吴妈摇摇头,说:没有,我不曾见他下楼。

霍桑忽然低声向汪银林建议道:这一点你还是问问莫大姐,伊也许比较明了些。

汪银林点点头,又挥一挥手,说道:你去叫莫大姐出来。

吴妈点点头,便很从容地回身走到屏门后去。

七、丽云的谈话莫大姐站立在吴妈的原地位上,伊的一只手撑在桌上,低着头,似乎略略有些害羞。

汪银林说道:你把今天起身后所做的事情,仔细些告诉我们。

莫大姐道:我和小姐差不多同时起身的,起身后,我就到后院里去洗衣。

在吴妈烧粥的时候,小姐叫我把脸水送到楼上去,因为那时高先生已起来了。

我刚才送了脸水下来,大少爷也在楼窗上喊洗面水,我就重新提了脸水上楼,送到大少爷房里去。

汪银林道:那时几点钟?那女子疑迟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

但那时候高先生还没有下楼吃粥,大概还不到八点钟。

霍桑忽然接嘴道:时间很对。

但你送洗脸水进去时,可曾瞧见大少爷?瞧见的。

他在做什么?他——他已起身了,穿了一件浴衣。

嗯,他坐着还是站着?他站在衣橱面前,用生发膏在抹他的头发。

可曾和你说话?没有。

那么,你在他房中耽搁了多少时候?没有多少时候,我把铜壶中的水倒在面盆中,又注满了漱口杯,就下楼来的。

他的洗脸水,天天是你送上去的吗?正是,不过有时候我若在做别的事,吴妈也常送脸水上去。

今天他喊洗脸水时吴妈也听见了吗?我不知道。

那时伊在灶间烧粥。

但小姐在对面厢房里,我想伊总也听见了。

霍桑点点头道:好,你说下去罢。

以后怎样?莫大姐想了一想,又继续说道:我送罢了面水,又回到后院中去洗衣,后来在吃粥的时候,吴妈分给我半块钱。

吃过粥后,我重新到后院里去,直到小姐来喊我,告诉我杨少爷在楼上叫呼,我才陪着伊上楼。

我瞧见了大少爷可怕的形状,几乎吓死!后来小姐叫我到弄口烟纸店去,差桂生到湖心亭去请老爷回来,接着,我仍回进来陪着小姐。

姚国英旁听了一会,这时有些不耐缄默,就发表他的结论他道:从时间上推算,汀荪大概是在八点和九点之间死的。

汪探长,你想对不对?汪银林沉吟了一下,答道:正是,八点钟时,他既然还在梳发洗脸;九点过后,这位杨先生上楼去时,便发现他已吊死。

他死的时候,的确在这一个钟头里面。

他说着,回头瞧瞧杨春波,又瞧瞧霍桑。

杨春波沉倒了头,两只手插在西装袋里,好似有些发窘。

霍桑的眼光却凝视着壁上的几条山水屏条,似乎他的思想在别的方面,并不注意到汪银林的暗示。

他突然问道:还有那个张阿三呢?我们再听听他怎样说法。

这建议得到了汪银林的接受,那老主人便吩咐莫大姐退去,叫厨子张阿三进来。

几分钟后,那身材高大的张阿。

三,已走进客堂里来、他的高度似乎比霍桑还高一寸,宽阔的肩膊,苍黑的方脸,两条浓眉罩着一双黑眼,都显示他富于体力。

他穿一身玄色假羽绸的夹袄裤,对胸钮子,里面衬着雪白的短衫,左胸口表袋里,露出一根白银的粗表练。

他的声浪很粗壮,答语也比那两个女仆简单得多。

他说道:我今天起身很迟,吃过了粥,就到菜市场去。

这回事我完全不知道。

‘霍桑凝视着他问道:你在什么地方吃粥的?在后门里的披屋里。

那时在什么时候?我不仔细,大约在八点过后,因为我吃粥完毕的时候,那位姓高的客人方才出去。

那时候可有别的人在后门里出进7没有你和吴妈莫大姐一块儿吃粥的吗?不,她们在灶间里吃的。

我吃好了粥,把粥碟拿到灶间里去时,她们正盛好了粥,还没有吃。

我就提了篮到菜市上去了。

霍桑想了一想,又问道:你今天可曾瞧见过大少爷?那厨子很坚决地摇摇头。

没有。

你今天不曾上楼去过吗?没有。

我吃完了粥就出去了。

霍桑忽换了一个问题。

你平日吸什么牌子的纸烟?我——不吸纸烟。

霍桑突然立起身来,表现一种意外的举动。

他奔到那阿三面前,握住了他的两手,反复地瞧了一瞧。

严肃道:你为什么骗我?你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还有黄色的烟痕!那厨子似非常惊恐,想赶紧缩手,却挣扎不脱。

他断续地答道:我——我从前本来是吸烟的,不过——不过近来却戒烟了。

霍桑放了他的手,婉和道:原来如此。

你几时开始戒纸烟的?阿三吞吐着答道:我——我戒了三天,故而烟痕还没洗掉。

霍桑点点头,说道:好,你到后面去罢。

汪银林似已领悟到霍桑最后的问话有什么用意,等到那厨子退出了客堂,他便回头向甘东坪问话。

甘先生,你可知道他当真是新近戒烟吗?那老人疑迟了一下,答道:这个我不很仔细,你可问问小女。

……但你们为什么查问得这样仔细?莫非汀荪的死——汪银林接嘴道:他是自己吊死的,但我们相信今天早晨有人到他卧室中去过,并且他的抽屉也有人翻动过,故而我们不能不查一个明白。

甘东坪连连点头道:唉,什么人上去过呢?为什么翻动他的抽屉?这的确应当查查明白。

他提高了声调喊道:丽云,你走出来!不多一会,那丽云便从东厢房中出现。

伊走进了客堂,鞠了一个躬,在靠近长窗的一只圆凳上斜侧着身子坐下来。

伊手中执着一块白巾,低着头,等候我们询问。

甘东评道:丽云,今天早晨可有什么人到你哥哥房里去?伊摇头道:没有人,只有这一位杨先生——伊顿住了,抬头向杨春波瞧瞧。

霍桑接嘴道:是的,他是发现令兄吊死的人,我们已知道了。

除他以外,你想有没有别的人进去过?伊答道:没有了。

刚才我听见吴妈、莫大姐和阿三的话,完全是合乎事实的。

汪银林插口道:你想你的舅舅可曾到你哥哥房里去过?不会的,他洗好了脸就下楼来吃粥,吃完粥就动身。

当他下楼以前,你哥哥正在洗脸,你怎知道他不会走进去瞧瞧你哥哥呢?我想不会的,因为他们是不招呼的。

唉,舅甥间竟不招呼?为什么呢?甘东坪忽然代替答道:唉,这回事我来解说。

这孩子近来越发荒荡,每夜里总要半夜时分回来。

前天晚上,骏卿训斥了他几句,汀荪不服气,彼此曾口角过几句,因此大家便不招呼了。

汪银林点点头,向霍桑瞧瞧,霍桑仍毫无表示。

汪银林又问道:你舅舅在什么时候动身的?丽云答道:他出门时约在八点一刻。

他说他还要去买些东西,准备乘十点钟的特别快车回无锡去。

那么,你舅舅动身以后,吴妈和莫大姐都在灶间里吃粥,吃罢了粥,他们又到后院里去洗东西。

那时候阿三也到外面去买菜了。

在这个当儿,可有什么人来过?没有——完全没有。

那时候假使有人从后门里进来,吴妈和莫大姐当然不会注意。

那人走进来后,也许直接上楼。

你想可全有这样的事?那女子沉吟了一下,又摇头道:不会的,如果有人上楼了,楼梯上总有声音,我一定听得到。

汪银林又问道:你在东厢房里,隔着这样一个客堂,那人或许故意放轻脚步,你想你也可以听得出上楼声音吗?伊低头想了一想,又用白巾抹一抹嘴唇。

一会,伊答道:今天早晨我在这次间里裁一件衬衫。

如果楼梯上有什么声音,我一定听得。

那么,你始终不曾听到楼上有什么声音吗?完全没有。

霍桑静听了好久,这时又解困似地插话。

他道:这一点大概没有疑问了。

现在还有一句话,莫大姐说,刚才令兄在厢房楼窗上喊洗脸水。

你可也听见吗?伊点头道:听见的。

他喊什么人送脸水上去?伊将那块接着嘴唇的白巾放在盖覆亡色素绸旗袍的股头上,迟疑着道:他只喊洗脸水,不曾喊什么人。

还有一句。

那阿三可是新近戒纸烟的吗?这几天我的确不见他吸纸烟了。

霍桑点点头,便立起身来,像要告辞的样子。

那老人也立起来准备送客。

汪银杯忽从衣袋中摸出了那条丝带,给东坪和丽云瞧视。

他问道:这条带是什么人的?甘东坪接过了瞧了一瞧。

这带我没有见过。

丽云,你知道吗?那女子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可以问问吴妈。

伊说着拿了丝带走到白漆屏门后去。

霍桑利用着这个左右无人的机会,走到老人的身旁,放低了声音问道:甘先生,据你推想,令郎为了什么原因意会自寻短见?老人顿了一顿,答道:我不知道。

不过我在去年年底,曾给他料理了一千一百元债务。

现在我每月给他五十块钱年用,他似乎还不够用。

这一回事,他或许就为着这经济问题,但他也不至于这样子。

这孩子性情很爽直,我倒很疼爱他。

他欠了钱,我总给他料理。

我想他似乎不会因此而送了性命。

那么,你想他可还有别的原因?我委实想不出。

霍桑忽从衣袋中摸出那封怪信,抽出了里面的信纸,用手指执着纸角展开来。

甘先生,这一张符,你可曾见过?老人露着惊骇的眼光,连连摇着头。

奇怪,奇怪!我没有见过。

这是什么东西呀?这是‘三日死’三个字,是一种诅咒性的怪符,我们刚才在令郎的枕头底下发现的。

老人又向霍桑手中的信封面上瞧了一瞧,寻思道:唉,这信是邮局里来的。

奇怪,奇怪!他放在枕头底下吗?……他是很迷信的,莫非他——霍桑催问道:甘先生,你有什么意见?老人又顿了一顿,反问道:你想他不会因为这咒语的恐吓,便干出这没主见的举动来吗?他既然迷信,这理解也可能的。

但这封信你想是什么人寄给他的?我完全没有头绪。

这信封上的笔迹,我也不曾见过。

那么,这封信应当昨天送到,你可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接到的?甘东坪又摇头道:我不知道。

吴妈和莫大姐时常代替他收信,你可以问一问。

这时他的女儿已领着那老婆子进来。

丽云说道:吴妈认得出这一条是哥哥的裤带。

汪银林问老妇道:你怎样知道的?吴妈答道:我给他洗过一次。

他穿西装时用皮带,穿中装时就要用这条丝带。

霍桑又把信封给老妇瞧瞧,问道:这封信昨天可是你给他收下的?老妇摇头道:不是,昨天没有信来。

但我记得在一个礼拜以前,我曾给他收接过这样一封信。

霍桑点点头,顺手将信封放进衣袋里去。

汪银林回头向姚国英道:好,国英兄,你赶紧准备正式呈报,请求检验官就来检验。

姚国英答应了,向老人道:甘先生,我想在法院里来检验以前,楼上的东西不要让任何人移动。

甘东评点头道:好,我一定不让任何人上楼。

我们五个人挨次退出,姚国英走在前面,霍桑殿后。

他走到灶间面前的小天井中,忽又站住了向灶间里的莫大姐和阿三招手,问他们昨天曾否给死者接收过信,这一男一女都回答没有。

甘东坪又说道:那么,大概是他自己接收的了。

霍桑道:他昨天什么时候出去?老人转问那年轻的女仆道:莫大姐,你可知道?那女仆道:他大约在九点半光景出去,但在午后五六点钟,他曾回来过一次,上楼去拿什么东西,后来又重新出去的。

霍桑似很满意,便不再问话,跟着其余的人从后门里出来。

甘东坪送到后门口,就拱手送客。

这条后门外的小弄,只有四五丈深浅,除了甘家的后门,还有两家小户人家,一家的门关着,另一家的门里有一个戴眼镜的老婆子正在粘火柴匣子。

当我们走过的时候,这老妇似乎因为骤然间看见一群人走过,引动了伊的好奇心,便推起了那副铜边眼镜,停了手向我们呆瞧。

我们走到弄回,姚国英声言要回署里去准备报告,就和我们作别。

杨春波在这件事上,分明感到十二分难受,死了一个朋友,又受了汪银林怀疑的问询,当然非常没趣。

他起先似乎认为甘汀荪的死,出于阴谋被害,故而很起劲地来报告我们,但自从被汪银林带着怀疑的口气询问以后,他便不再发表什么意见。

他分明感觉到他如果再有什么建议,说不定会招揽到自己身上去。

这时候他真像一只樊笼里的小鸟,急于盼望着自由。

他向霍桑声明,他要回家去料理些事情,霍桑并不挽留。

他就踏上了他自己跟来的汽车和我们分手。

霍桑说道:银林兄,我要借用你的汽车送我们回去,我还有几句话和你谈一谈。

八、意外消息我们三个人上了汪银林的汽车,汪银林已领会到霍桑在上车前的一句话有着重要意味。

他一等汽车开动,便向霍桑问话。

他说道:霍先生,你有什么话说。

霍桑在他脸上瞧了一瞧,静悄悄地说道:我想你总也知道了吧?甘汀荪是被人谋杀的!这句话不但出于汪银林的意外,连我也呆了一呆。

因为刚才姚国英和汪银林所指示的吊死的证据,在我眼中也不得不认为事实,霍桑虽没有肯定的表示,但也不曾反对过。

此刻他怎么凭空翻案?汪银林顿了一顿,诧异道:唉,谋杀的?当真吗?我老实说,我倒不知道。

但我们明明瞧见他身上并无伤痕。

霍桑点头道:正是,没有伤痕。

他头颈里的八字不交的缢痕,不是也很清楚吗?的确,很清楚。

不过不是他自己吊上去的!汪银林沉吟了一下,似有所领悟:莫非他被人毒死以后,再给人吊上去的?霍桑摇头道:不,死后上吊,头颈里不会有这样有血阴的缢痕。

他的确是吊死的,不过不是自动,却是被动。

汪银林紧皱着双眉,说道:奇怪!我真不懂了!难道他会被人强迫着上吊?霍桑微笑道:也不是,像他这样的性格,谁也没有强迫他的能力。

我刚才不是叫你在脸盆边上的面巾上嗅过一嗅吗?你说有些甜味,认为是生发膏的气味。

我现在不妨公开纠正你。

你是错误的。

那是‘以太’的气味,甜味中还有些辣味呢。

汪银林呆住了不答,只目灼灼瞧着霍桑。

我也有些惊异。

我插口道:不是医生们在施行割症时所用的‘以太’吗?霍桑点头道:正是。

‘以太’是一种最易见效的闷药。

从前医士用克罗仿漠,但往往易引起严重的心脏反应。

以太却比较可靠,不过气味很浓烈。

如果有一盎司的重量,给一个病人在鼻子里吸收以后,在六个钟头,或八个钟头以内,还有余臭。

但像这种状态,那臭味一定可以延长到十个钟头以上。

刚才我因着死者的舌子并不露出,我又嗅着了浓烈的以太气味,便知道他是被人用以太蒙倒了以后,又吸收了好一会,再被吊上去的。

后来我觉得那面盆边上的面巾,同样地略略还有些以太臭味。

可见那凶手曾用过那面巾,而且事后又曾在这面水里洗过手和洗过浸以太的东西,故而那折叠的面巾上所染的以太,还没有发挥完尽。

汪银林又静默了一会,似在咀嚼这霍桑的解释。

他对于霍桑的见解,本是绝对信任的,但这番解释,已超出他的知识范围以外,他在接受以前,不能不取郑重态度。

他又问道:霍先生,我并不是怀疑你。

这个推断,你想不会有错误吗?霍桑道:我相信不会错误。

此外我还有一种相合的证据。

凡人吸收了以太,眼珠会收小,舌头也向内紧缩,因此,他上吊以后,他的舌头不但不曾露出,而且也并不抵着牙齿。

等一会你可先向检验官接洽一声,最好带一位专门医士去,这一点就可以明白了。

汪银林点点头,似才表示完全信服。

他说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却有些儿纠纷难办了。

你想他在什么时候死的?霍桑道:时间问题,刚才姚国英所说的八点九点之间的假定,的确很近。

我曾瞧过汀荪的睑和眼角,今天他当真曾洗过脸的,并不是隔夜面孔。

莫大姐送洗睑水上去,大概在八点前后。

他洗睑以后,突然被什么人用以太蒙倒,那人又让他吸嗅了一会以太,然后再把他抱到厢房里去吊着。

我又插话道:这个人倒需要充分的胆力和体力,否则一定于不了。

霍桑点头道:正是。

不过那人若乘他不备,也不致有对抗的危险。

譬如当他低头在洗脸的时候,或者在转身的当儿,骤然间用浸透以太的东西,按在他的口界上面,他就来不及抵抗,至多只有数秒钟或一分钟的挣扎。

不过那凶手的心思却非常周密,因为那人把汀苏荪到丝带上去时,他就穿着死者的皮面拖鞋。

等到他从方凳上走下来后,方才换上自己的鞋子,再把拖鞋套在死者的足上。

汪银林道:但据姚国英说,只有一只拖鞋套在足上。

霍桑道:那一只也许是被杨春波想抱他下来时碰下来的。

汪银林忽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唉,这个姓杨的家伙,在时间上非常可疑。

你可相信他完全没有关系吗。

霍桑寻思了一下,答道:就时间上说,他当真有充分的机会,但他是介绍这怪符的居间人——汪银林忙着接嘴道:那捞什的符,也许就是他在暗中捣鬼。

他把这件事介绍给你,说不定就要借你做一种护身的幌子。

霍桑低头,喃喃地说道:我却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

汪银林应声道:死者欠他一千四百块钱。

这不能算动机吗?你以为他杀死了汀荪;就可以索回他的债款了吗?他也许向汀荪讨债,汀荪不还他。

他以为汀荪有钱不还,便下这毒手。

那只锁着的抽屉,不是曾被人翻阅过的吗?是的,那抽屉里有好几叠安置整齐的马票,狗票,但每一叠的底下部分,却反而杂乱,因此,我才假定有人翻弄过。

但那人翻检的目的,似在搜寻什么文件,或细小的东西。

假使要寻钞票银洋,那可以一望而知,用不着到票子底下去翻检。

……银林兄,此刻我以为还有更重要的线路,你暂且把那杨春波搁一搁,不要搅乱我们的视线。

汪银林顿了一顿,问道:那么,你以为我们的视线应集中在什么人身上?霍桑道:就是那个甘丽云了。

那个小姑娘?——这样一个瘦小的女子,会干得出这种可怖的事?我并不说这事是伊直接干的,伊当然没有这样的气力。

但伊却握住这迷阵的钥匙——唉,敝寓到了。

你如果肯破费几分钟工夫,请到里面去坐一坐,我们可以讨论一种进行的步骤。

汪银林答应了。

我们就走下汽车,进入办公室去。

霍桑先向我说话。

包朗,我为维持公道起见,现在再不能给甘汀荪守秘密了。

关于这女子丽云和汀荪间的纠葛的经过,你详细些向银林兄说一说,我到楼上去换一件衬衫,即刻就来。

我和汪银林坐定以后,大家都烧着了烟——汪银林是吸惯雪茄的——我就把甘汀荪那天所讲的一番话复述了一遍。

汪银林听了,又经过了一番思索,便发出一句改变了观念的评语。

这样看来,这女子当真不能不注意了。

一会儿霍桑已加入我们的谈话。

他躺到了那只藤椅上后,烧着了一支纸烟,便继续发表他的见解。

他道:刚才伊因着我们假定汀荪是自己吊死的,伊以为那阴谋当真不曾发觉,便竭力地庇护着,希望这件事就此掩饰过去。

你总记得,我们先问到那高骏卿,又问到八点九点之间是否有外人偷掩着进去,伊一口否认,不许我们在这方面有所查问。

不但如此,伊又庇护着那厨子阿三,证明他这几天不吸纸烟。

这种种都足证明伊愿意使这件事烟消火灭。

为什么呢?不是伊明明希望着这件事若能风平浪静地过去,有利于伊的预先计划的阴谋吗?汪银林道:那么,伊的动机是什么?莫非就在报仇?报仇只是一个因素。

我想那老人很有些产业,汀荪死后,不是伊一个人承袭了吗?汪银林吸了一口气,想了一想,又道:既然如此,我尽可以立刻将伊拘捕。

霍桑沉吟了一下,带着微笑问道:拘捕了怎样?你可打算用私刑逼伊的口供?要不得!你须想一想,这是什么时代?我们站在什么地位?不,这举动不但劳而无功,简直是打草惊蛇,使他们有所准备,反而斩断我们自己的线路。

还有什么线路?我以为伊只是这悲剧中的一个要角,那幕背后导演的,却另有其人。

你想主谋的会不会就是那个画符的情人?正是。

那人一连寄了四次怪符,最后一次‘三日死’三字,又果真应验。

这个人怎能轻视?不过这最后的第四封怪符的信,不在他的皮夹里或抽屉里,却在他的枕头底下发见,我有些不懂。

他皱着双眉开始吸烟。

一会,汪银林又问道:但这个人究竟是谁?若不叫那女子自己说出来,我们又从什么地方去找?霍桑用手指弹着纸烟,沉吟着说道:这固然有些困难,但也决不至于完全没有办法。

我想伊和他之间,虽没有公开地通信,总也有通消息的方法。

我们若能找着了这一条线路,那便可以迎刃而解。

汪银林吐着烟问道:你想那两个仆人,可会就是通信息的媒介?也许如此。

不过我们若没有证据,凭空向他们去胁问,也不是办法。

我们只要瞧伊庇护着这几个仆人,便可知他们自然也要袒护伊的。

那么,你怎样进行?不会太迂缓吗?霍桑仰直了身子,又带着微笑说道:银林兄,须知我也同样性急的,但急进如果没用,那也徒然。

现在关于这画符人的侦查,我可以担任,你也可以从另一方面进行。

你能把那个无锡勤益厂里的高骏卿找来吗?唉,不错,这个人的确不能放过,我可以负责把他找来。

我想还有那个烧饭的阿三——他丢了雪茄烟尾站起来。

是的,但他至多只是一个配角。

我以为在主角没有查明以前,姑且不要惊动任何人,免得他或伊加紧戒备。

他站了起来。

银林兄,我还有一种希望。

如果检察官的检察的结果能够延搁到明天宣布,那也是有利于这案子的进行的。

汪银林辞去以后,霍桑又对我说:包朗,这件事很复杂,我现在还测度不到它的究竟。

不过眼前的两条线路,都有急速进行的必要。

我立刻就要出去,不能留你在这里吃中饭了。

而且我的任务有些秘密性质,你也不必同去。

你不如暂且回府,我一有消息,再行通知你。

这件疑案的侦查,此刻已到了一个转折的阶段,表面的经过事实,我们既已得到了相当的认识,此后便要向探索内幕方面进行。

这探索的工作,霍桑虽不让我参与,但那结果怎样,我迟早当然可以知道。

我回到自己家里时,已是午膳时分。

饭后我虽想继续写些稿子,可是我的思绪因着那怪符案的缠扰,竟没法集中。

到了午后四点钟光景,我就打一个电话到霍桑寓里去问问。

接话的是施桂,霍桑虽还没有回寓,我却从施桂嘴里得到了一种意外的消息。

施桂说道:刚才东区的署长姚国英来过一个电话,据说他区里有一个站在花衣路岗位的警土,报告今天早晨七点半光景,有一个穿西装的少年,曾走进花衣路北面的小弄里去。

这小弄中就是甘家的后门,此外只有两家小户人_家。

那个西装少年却不像小户人家的人物。

不过那警士当时并没有仔细留意,只见那少年走进弄里去,后来却不曾注意他出来。

姚署长认为这一着对于霍先生假定有人上楼去的理解,或许有些关系,故而特地叫我转告霍先生,但我还没法通知他哩。

这消息当真重要。

姚国英还不知道甘汀荪是被人谋杀的,只以为这西装少年有到过甘汀荪卧室里去的嫌疑。

其实这个人还有着凶手的嫌疑哩!这少年是谁?莫非就是丽云的情人?如果是的,他在这个当儿到发案地点去,岂不是有行凶的可能?不过从时间上看,他进弄时只有七点半钟,那时候丽云的舅舅高骏卿还没有动身,甘汀荪也许还没有起身洗脸。

这样,时间上不是又有些地冲突?我思索了一回,又成立了下面一种结论。

他许在七点半时进去,乘着没有人瞧见,在什么地方——或许竟就在丽云的卧室中——暂时藏匿;等到那高骏卿出门以后。

他才溜进去动手。

这个假定,在时间和情势上都可以合符。

这结论我自己认为非常满意,但不知道霍桑在什么地方,我竟没法通知他。

可是不到十分钟工夫,霍桑的电话来了。

他的电话很简单,叫我立刻到花衣路北口的乐意楼茶馆里去。

我知道这案子已一定有了进展。

霍桑是难得上茶馆的,此刻竟在茶馆里等我,莫非他另有别的人约会?我费了二十分钟工夫,便找到了花衣路北口的乐意楼。

这茶馆的地点,和甘家后门的那条小弄距离只有七八家门面。

茶馆中的茶客,各等人都有,大概以劳动阶级居多,不过这时候晚茶时间没有开始,有许多桌子依旧空着。

我在楼下寻了一会,不见霍桑,就一直走上楼去,才见霍桑靠阳台坐着。

他身上已换了一件灰色绔纱的长夹衫,脚上也穿了缎鞋,他的桌子上没有别的人。

我坐了下来,问道:你等谁?霍桑喝了一口雨前,又给我斟了一杯,含笑道:我等你。

其实,今天我已喝了两次茶,我刚才从湖心亭来。

你到湖心亭去?干什么?喝茶。

不是。

你平日常诅咒那些喝茶的人的无聊,你自己决不会无缘无故去做菜馆撑头。

你是去探听甘东坪的吗?霍桑嘻了一嘻,点点头,便摸出纸烟来烧吸。

我诧异道:你想这老人也有关系?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

我为周密起见,对于任何一条可能的线路,都不能轻视忽略。

不过我调查的结果,在时间上这老人并无关系。

我知道他真是湖心亭的常川的老顾客,每天一清早就到,到十一点钟才回去,的确是风雨不更。

今天早晨八点九点之间,他正和另一个老茶客着围棋,不曾离开过一步。

我道:唉,这就是你半天工夫的结果?霍桑吐出一缕烟雾,仍安闲地答道:你还不满意?……哼!你的眼睛里在告诉我,你有更好的消息给我?是不是?他的头凑近我。

我微笑着答道:正是,我所知道的消息,比这个也许高出十倍。

不过这不是我直接得来的。

我随即把施桂告诉我的消息说了一遍。

霍桑听了,反不及先前那么起劲,仍自顾自地吸烟,分明绝不认为惊奇。

我倒有些儿失望,摸出纸烟来解闷。

我又道:这消息你莫非早已知道了?霍桑仍缓缓地点着头,答道:是啊,我知道得比这个还详细,并且是直接得来的!他说时瞧瞧他的手表,又侧着身子向阳台下面瞧了一瞧。

我问道:你不是在等候什么人吗?他仍没精打采地说道:是,我等一个卖豆腐花的朋友。

我烧着了烟,笑道、哈!你调查的成绩,一定不止于你刚才所说的一点。

你还卖关子!我可曾卖关子?你自己心太急了啊。

刚才我只说出了一点,你的脸上就表示不满。

唉,不错,我承认太冒失。

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查明了些什么?霍桑点点头,又吐吸了几口烟,才开始陈说他的调查经过。

九、青鸟使他说道:姚国英所报告的,今天早晨有一个西装少年到那小弄里去,我也已知道,但我所知道的,比他更确定和详细。

这少年就是丽云的情人,我敢说也就是画那几张催命符的主角。

他在今年夏天,差不多每晚上都去和丽云厮玩的。

在最近的两三星期中,他忽绝迹不来。

今天早晨七点半左右,他又来过一次。

他今天穿一身藏青有白线细条纹的西装,分明又是来瞧丽云的。

霍桑说到这里,又略略停顿,重新把身子凑近阳台边去,向街面上探望。

我乘势道:这消息当比较详细了。

但你从哪方面探出来的?霍桑把右手张开了五指,向我演了一个手势,答道:我化了这个代价买来的。

刚才你总也瞧见那小弄里有一个粘火柴匣子的老婆子里?伊不是戴铜边眼镜的吗?正是。

伊姓毛,伊的儿子叫毛瑞龙,是做铜匠的。

起先伊还假装不肯多嘴—一其实伊道道地地是一个喜管闲事的太太——一后来,我借重了一张花纸才达到目的。

不过这代价也很值得。

伊还说些什么?伊在时间上不能怎样确定。

伊说今天早晨伊刚才开门,便看见那西装少年从伊门前经过。

伊见惯了他,故而并没有特别留意。

他当然是到甘家里去的,不过什么时候出来,伊也没有瞧见。

据伊说,当夏天夜里的时候,伊常瞧见丽云和这少年在后门口卿卿地密谈,所以他是伊的情人,已完全没有疑问。

但这少年的姓名地点,这老婆子谅来不见得会知道罢?这希望固然太奢,但伊已告诉我他们间通消息的方法。

唉!这一点确有价值!他们用什么方法通信?据毛老婆子的观察,丽云平日的确难得出门。

我又曾到这里的第十一分局去调查过,甘丽云的信也实在少见。

但那老婆子觉得有一点非常可疑,就是在近来几礼拜中,每天傍晚有一个卖豆腐花的人一到,丽云总亲自出来买一碗豆腐花。

伊家里有不少仆人,伊何必亲自出来?这一点自然要引起人家——尤其是那毛老太——一的怀疑。

并且有时候甘家后门关着,那卖豆腐花的无锡老头儿,总要在后门高声喊叫;假使不开门,他竟会上前去敲门。

这一点,却是经过了我的提示,那老妇才想起来的。

你认为这个卖豆腐花的人,还担任了‘青鸟使’的兼职吗?我料想如此,故而我定意在这里等候这一位非法邮差。

无论如何,我总要试一下子。

这时候我忽听得一种尖锐而延长呼豆腐花的城卖声音,从街面上直送到我耳朵里。

霍桑急忙丢了烟尾,侧转了身子,把头伸到阳台外去。

一会儿,他进来向我说话。

果真是一个老头。

那声音真是无锡口音。

霍桑忽举起一只手,似禁止我说话的样子。

豆……腐…花一阵悠扬而曳长的声浪从街上传进来。

霍桑点点头道:这声调倒有音乐意味。

是的——无锡口音!我立起身来说道:现在怎样?霍桑又作一个手势叫我坐下。

你性些,他决不会逃走、他又到阳台边去探望。

一会,他又回头来低声说道:他果真进小弄里去了。

你穿着西装,行动上不方便,让我一个人去瞧瞧。

他说完便立起身来,回身走下楼去。

我的纸烟也将烧完,一个人坐着,觉得躁急不安。

这卖豆腐花的老人,果真是他们中间的通信人吗?那么,我们可能就从这老人身上查明丽云的情人的真相?再进一步,我们会不会就可以揭破这案子的秘幕?如此,这无锡老头儿正掌握着全案的枢纽哩!我又想到那人竟会利用这种小贩来通信,也可算想入非非,因此可以想见那人的工于心计。

我因着希望的急切,越觉得惴惴不安,只怕这里面也许有什么误会。

我枯坐了一会,仍不见霍桑上楼。

我走到阳台边去瞧瞧,那小弄口空荡无人,也不见霍桑,但那豆腐花担分明还在小弄里不曾出来。

我等了十分钟光景,我的眼光一眨不眨地瞧着那弄口,仍瞧不出什么。

忽听得霍桑在背后叫我,他已经回到茶馆来了。

他惊喜道:包朗,我们下去吧。

他且说且从一只小皮夹中摸出一张角票,又向那堂官招一招手。

我问道:怎么样?你的想法已证实了吗?霍桑点点头道:是,他们已‘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了。

那老头儿就要出来哩。

我们下楼的时候,我觉得霍桑的精神上非常兴奋,他的眼睛闪闪有光,下楼梯时的脚步也特别轻松。

我们一走出乐意楼的门口,我的眼光便向南面的小弄回瞧着。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挑着一副豆腐花担已平稳地出了小弄回,我想急急追上前去,霍桑却伸手拉住了我。

他低声道:何必如此?怕地插了翅膀飞去?我道:你打算怎样?我们慢慢儿走,等他走到比较冷僻的所在,再动手。

若在这里附近闹起来,走漏了风声,反而不妙。

我们已走到小弄回,弄口只有两个孩子蹲在地上玩玻璃丸,甘家后门口却静寂无人。

我们继续前进,又走过甘家前门的那条花衣弄。

我瞧瞧前面的那副豆腐花担又在另一条弄回歇住,那有音乐意味的豆——腐——花——一的声调,又抑扬转折地乘风吹进我的耳朵。

霍桑故意放慢脚步,但并不停止。

我低声问道,你想怎样动手?霍桑道:第一步,不妨‘先礼后兵’,用碗和的方法和他商量。

他如果不肯就范,那才不能不用些压力。

所以我们谈判的地点,最好离警士的岗位近一些。

那豆腐花招因着没有生意,略停一停,又继续前进。

我们仍远远地跟着。

我又问道:你刚才瞧见他拿信送给那女子吗?霍桑道:这个没有清楚。

但我看见丽云果真亲自出来买豆腐花的。

他们的授受本是非常秘密的,我站得远,瞧不清楚。

但我想丽云还有回信在这老头儿身上。

……唉,他转弯了、那边不是水阁桥街吗?那豆腐花担转了弯,我们的脚步也就加速了些。

转角上有一个巡警,街上店铺较少,住户居多,比花衣路静一些。

霍桑一转了弯,忽又拉拉我的衣袖,似乎叫我加紧脚步。

一会儿我们俩已超出那豆腐花担的前面。

那里又有一条小弄,霍桑先转弯走进弄口,我也照样跟着。

霍桑说道:这里还静。

我们就等一等罢。

这时那悠扬的声调也跟着送到了小弄口,霍桑便提高了喉咙喊叫。

喂,豆腐花,挑进来。

那无锡老头儿以为有生意来了,便挑进了弄口,把担子停住。

他一边拿起碗来,一边向我们俩瞧瞧,似在诧异我穿着西装,怎么会沿路买豆腐花吃。

霍桑很内行地说:五个铜子一碗,两碗——加辣!那老头儿的动作非常熟练,不一会,便将两豌豆腐花盛好。

我和霍桑各接了一碗,霍桑便自顾自地喝着。

我因为我们的近边有两个中年妇人站在一个后门口闲谈,倒有些不好意思。

霍桑却毫不在意,装做很自然的样子。

他一边吃着,一边开始向老头搭讪。

你每天可以卖多少钱?那老人已不再疑心,操着无锡口音答话。

三四百个铜子够得到对合钱吗?不到的。

现在生意难做,酱油,麻油,都比以前加上一倍,本钱大哩。

唉,生意的确很难做。

……这酱油的滋味倒不坏。

喂,再添一碗,重辣。

那老头儿似觉得这主顾不坏,脸上现出高兴的神气。

这添的一碗,他竟特别讨好,比第一碗盛得更满。

我也勉强吃了半碗。

霍桑又说:你住在什么地方?西门方拱桥。

晤,那边不是有一位先生叫你带一个信给那位甘小姐吗?那无锡老头儿万万想不到有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不禁震了一震。

他突然抬起头来,向霍桑目灼灼地呆瞧。

他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霍桑仍带着笑容,低声说道:老朋友,你用不着瞒我,我已完全知道。

你给他送信,今天已不是第一次。

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讲。

我并不想难为你,只要你肯告诉我那个托你寄信的人的姓名,我就谢你十块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有时也不灵验。

那老头儿仍咬紧了牙关,答道:我完全不知道。

我不曾给什么人送过信。

喂,你再想一想,他叫你送信,给你多少酬报呀?我想不见得怎样多。

现在我告诉你,你这送信的差使也不能再干下去了。

你只要说出了他的姓名,就可以平平安安地拿十块钱,以外的事都与你不相干。

霍桑说着,便放了碗摸出皮夹来,拿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放在他的担上。

那老头儿瞧瞧霍桑,又瞧瞧钞票,意思上似有些活动,可是经过一会思忖,他仍摇着头不肯说话。

霍桑又说道:你须明白,我现在和你商量,完全是顾怜你这种劳苦的小贩。

倘使你不明白我的好意,我将你带到警察局里去,那就不怕你不说。

那时你不但没有钱拿,还不免要吃连带的官司。

那老头儿的嘴唇有些发颤,两只油腻的手用力交搓着,却仍呆住了不说。

我觉得在这情势之下,似乎不能不用些压力。

不过他在这事件上,至多只贪了几个钱,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要是凭空连累他,委实也有些不忍。

霍桑依旧温和地说道:你快说罢,我不能多等。

否则,你不能怪我,我只好去喊岗警了。

我知道你身上还有甘小姐的一封信,你一到警察局里去,要赖也赖不掉。

这句话又使他征了一怔,他的右手不自觉地向那件油光光的黑布袄的胸口袋上摸了一摸,忽又急忙把手缩住。

他的眼光转了一转,经过了一度利害的考虑,便终于屈服了。

他说道:你只要知道他的姓名吗?是的。

他叫华济民。

华济民?做什么事的?你说你只要知道他的姓名啊。

姓名和职业,总是有连带关系的。

你多说一句,也没有出进。

他是当西医的。

我认为这答话一定没有疑问,因为我们早假定这人是一个懂得心理学的新人物,西医恰合这个资格。

我又记得这名字似乎很熟。

我不禁插问道:唉,他是不是住在小北门口?那老头儿回睑来瞧瞧我,哭丧着地点点头。

霍桑道:好,现在你可以把钱收好。

我们的交易已经完啦。

他又拿起了碗吃着。

这时候小弄中那两个闲谈的妇人中的一个,忽然拿了一只碗走过来买豆腐花。

我为掩饰起见,喊了一声添一碗。

那老人用着敏捷的动作收好了钞票,又忙着盛豆腐花。

一会儿,那妇人拿了碗回到屋子里去,我们更清静了些。

霍桑似觉得这交涉非常顺利,便企图再进一步。

他又说道:老朋友,我们再谈一种交易。

你把胸口袋里的那封信给我瞧一瞧,我再给你两块钱。

他又第二次放碗,开他的皮夹。

你放心。

这封信我只要瞧一瞧,仍旧可以还你的。

这一次虽非重赏,交易却比前一次顺利得多。

他毫无疑惑地从里面衣袋中摸出一个淡蓝色的西纸信封来,不过他拿着信封并不脱手,只把信面给霍桑瞧。

那信面上只写着济哥收三个字,它的内容当然瞧不出。

霍桑道:你把信给我,我决不拆坏,瞧一瞧就可还你。

他说着不等老头儿的同意,便伸手将那信引渡过来,随即从袋中拿出小刀。

他一边喃喃地说:伊封口时似乎非常急促,并没有粘牢。

他用刀尖略一刻割,信封盖立刻打开。

里面有一小方白纸,只写着十九个钢笔字,字迹很潦草,下面附加着单字的具名。

他死了,法官已验过,情势严重。

信已找着,余后详云。

霍桑瞧了一瞧,便照样折好,重新将信笺纳入信封里面,交还给那卖豆腐花的老人,顺手拿起那只还剩一半的豆腐花碗。

他说道:你收好了,拿些浆糊封一封。

这封信你打算什么时候送去?老人看见霍桑的举动果真诚实不欺,他的眼睛中也露出了信任和感激的神气。

他将信重新放入他的胸口袋中。

他答道:我不送去的。

因为华先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在家,这信必须他亲自接收,故而他总是自己到我家里去拿的。

那么,他平日在什么时候到你家里去?总在我回担以后,时间却不一定——有时在七点过后吃夜饭的时候,有时却迟到夜里十点钟。

因为他总要等出诊回去,才到我家里向我要信。

他们俩天天有信的吗?是,差不多天天有信。

他将信拿去以后,有时在当夜,有时到下一天早晨,再给我一封回信,等到下半天,我把那信带给甘小姐。

你住在方浜桥几号?十七号,老虎灶隔壁。

霍桑点点头,又放下了他手中的空碗。

好,我们走啦。

不过我有一句忠告,今天你幸亏遇见了我,否则,你的冤枉官司不知要吃到哪一天才会出头。

以后你应规规矩矩做生意,不可再贪这种小利。

今天晚上他来拿信的时候,你可把这信交给他。

他如果再有信给你,你应立即拒绝。

你对他说甘家里已出了命案,你不能再给他送信,他也决不能强迫你送的。

别的话你可以一概不谈,那就没有你的事。

你明白吗?那老人拱着两手,感激地说道:多谢先生,多谢先生!我一定照办。

霍桑点点头,便首先走出小弄。

我跟到外面,要想问问他怎样进行。

他忽自言自语地说话。

这个老头儿怪可怜,我虽破费了些工夫,又化了十二大元,却免除了一个无辜人的连累。

我的良心上倒很觉安慰。

我道:但那封信明明是重要的笔据,你怎么轻轻放过?霍桑仍向花衣路的北口行走,一边答道:这个没有问题,迟早终要到我们的手里的。

我已拟定了进行的计划。

我们回寓去细细地谈吧。

十、强盗!强盗!回寓以后,我一时竟没有机会和霍桑谈话。

他忙着吩咐苏妈提早预备夜饭,又打了一个电话给汪银林,汪银林却不在厅里。

接着他又忙着洗澡换衣,直到天快断黑,他方才下楼。

他又拿下了一件自由呢的长袍叫我更换。

我问他换衣的目的,他笑着给我解释。

时间很局促,我不能细谈。

我们今天夜里要尝一回普通生活的滋味,去喝一碗老虎汤。

你这样子装束,当然不相配。

老虎汤?那就是到老虎灶上去喝茶,三个铜子一碗,顶便宜。

快换衣裳吧。

我才知道他还要到卖豆腐花的无锡老人那边去,便依了他的话,赶紧换好衣服。

苏妈已预备好夜饭。

霍桑在吃夜饭时又不肯开口,我仍没有发问的机会。

夜饭完了,霍桑又叫我打一个电话到龙大车行里去雇一辆汽车。

我的电话刚打罢,汪银林的电话却跟着来了。

霍桑便从餐室中赶出来。

他说道:包朗,汪银林吗?让我来接。

我正要找他。

我就把电话听筒授给他,站在旁边静听。

霍桑应道:是的……唉,检验医官已宣布是被杀吗?这一点现在已没有问题,宣布了也不妨。

……唉,唉……他说些什么?……你就打算拘捕伊?……唉,这个——也好,听你的便好啦。

……我现在要从另一方面进行,最好你立刻给我弄一张搜索的公文来,我不能不借重些法律的力量。

……倪金寿?好,我们在方浜桥十七号隔壁老虎灶上等他。

霍桑挂断了电话,才回头来给我解释:汪银林已将那个厨子张阿三拘住了。

他曾在阿三的卧室中搜查,查见他的桌子抽屉里有两盒金驼牌纸烟,烟丝粗而黑,和我们在汀荪床脚下找得的烟尾相同,故而就将阿三带回厅去。

但阿三只承认今天早晨吃粥以后,丽云曾叫他到楼上去过一次,别的却不肯招认。

现在汪银林打算将丽云一并逮捕,特地来征求我的同意。

我问道:阿三可曾说丽云差他上楼去干什么?他还不肯说,只承认伊叫他上去瞧瞧汀荪是否还在楼上。

据他说那时他瞧见房里没有人,便下楼去回报。

我道:这明明是谎话。

我看这阿三也许就是实行动手的工具。

霍桑点点头。

我也有同样的见解。

其实只要我们抓着了这案中的主角,主角一说真话,阿三的牙关自然也咬不紧。

他又奔到楼上去拿了一支手枪,也同样穿了一件黑布袍子,便急匆匆拉着我出门。

不料我们刚要上汽车的当个,又来了一个意外的打岔,那杨春波忽乘着汽车赶来,我们不得不站住了和他招呼。

杨春波郑重其事地说:霍先生,我告诉你。

今天在甘家时,那位汪侦探长似乎怀疑着我,我倒反蒙着‘热心肠招是非’的危险。

我为了洗刷自己的嫌疑,今天我也奔走了一天,现在—一现在我报告你一个消息——他忽又顿住了,呆瞧着霍桑和我发怔。

霍桑婉声问道:说啊,什么消息?杨春波张开了嘴,却又发不出声。

末后他勉强说:那丽云——,霍桑仍忍耐着说:丽云?丽云什么?快说啊!杨春波睁着眼睛,下了决心似地说道:我相信汀荪的死如果真有什么疑问,那一定是丽云弄的诡计!霍桑皱着双眉,有些不耐的样子,答道:那么,这不是消息,是你的理论啊。

春波兄,我现在没有工夫。

你如果有什么真实的消息,快说为妙,否则,你若要和我讨论你的推论,那只能请你改日光临了。

杨春波忙道:我真来告诉你一个消息。

我知道丽云的未婚夫格星六已在提议和丽云退婚,但丽云的父亲还不肯赞同。

因此,我们可以推想丽云势必会想到定是汀荪宣布了伊的丑史,才会有这一回丢脸的事;伊因为怨恨汀荪,或许就——霍桑又挥手阻止他的议论,接嘴道:好啦,我明白了,现在我还有事。

我可以告诉你,汀荪果真是被谋杀的,但这是不是丽云主谋,我们也还不知,不过不久就可以分晓。

你现在不用着急,别的话改日再谈。

我们跳上汽车,马上向西门方面进行。

我才捉住了一个谈话的机会。

我道:我看各方面的情势现在都已集中在甘丽云和华济民二人的身上。

对不对?霍桑点点头,并不答话,我当然还不能就此满意。

我又道:你想刚才伊写给华济民的那封信,可能就算是伊的犯罪的证据?霍桑想了一想,方始答道:这封信很含混,尤其是第一句‘他死了’三个字。

我委实捉摸不定。

这很像是报告他们的计划已经成功。

是吗?是的,很像,但语气还欠确定,不能算是直接谋杀的证据。

还有,伊所找着的是什么信,我也推想不出。

伊还有情势严重的话。

不错,但这也可以算做检察官宣告谋杀,和阿三被捕的报告。

他略一沉吟。

这封信的语气实在非常含混。

不过这闷葫芦也许今夜里就可以打破,你暂时耐一耐罢。

他把背靠着车座,又恢复了静默态度,他的眼光不时向车厢外探视,显得他心中也和我一般地焦灼。

我们到方浜桥日下车的时候,已经七点半钟。

霍桑向汽车夫吩咐了几句,便领着我沿着朝北一排的屋子进行。

我们走过了六七家门面,便瞧见那瘦长身材的副探长倪金寿,站在一爿只卖熟水不卖茶的老虎灶门前。

霍桑和倪金寿打了一个招呼,便低低地告诉他我们今夜的计划。

他道:我们现在要等一个人到十七号里去拿一封信,然后再跟着那人同去。

我本以为这老虎灶同时卖茶,我们可以歇一歇脚。

现在却不得不变计了。

我们不能集中地站在一起,免得给人家注目。

金寿兄,你已到了多少时候?可曾见一个穿西装的人到十七号里去?没有。

我到这里不过两三分钟。

霍桑又道:好,你们且站开,我进去问问。

我想他不致于已经来过。

霍桑走进那十七号小屋里去时,我和倪金寿就一东一西地向两面散开。

我走过了几家门面,还没有站住,回转头去一瞧,忽见霍桑已急匆匆地退回出来,奔到了街上。

他一边挥手向倪金寿招呼,一边向我停留的所在奔过来。

他带着惊骇的声浪向我说:我们给杨春波耽搁了!他已经来过,信已拿去,幸亏还只一刻钟光景。

我们赶快去!我道:到他的诊所里去?这时倪金寿也赶到我们的面前。

霍桑点头道:他的诊所就在近边。

但我们必须想一个进身之计,然后才能随机应付。

包朗,你到门口时,暂时装做病人的样子。

金寿兄,你可装护持病人的人,我先进去接洽。

无论如何,我们进了门再说。

我暗忖这一着真是未免失策了。

霍桑的本意,大概要等那华济民到这无锡老人家里去拿信时,当场把他捉住,然后从他身上搜出那封丽云的信来。

不幸因着杨春波的耽搁,错过了时机,现在这封信既已落到了华济民的手中,拿回来自然有些困难。

我们走到了停着的汽车面前,就急急上车。

霍桑向汽车夫挥一挥手,那汽车立即向小北门驶去。

不到两分钟,汽车已停在小北门口。

霍桑先下车去瞧了一瞧,便回头来低声向我说道:你们下来。

包朗,你要扮演起来了。

金寿兄,你护持他的左臂,我来护持他的右臂。

我就闭了眼睛,低着头,被霍桑和倪金寿左右扶着,在水泥的人行道上行走。

我只觉得走了六七步路,忽听得霍桑嘴里发出低低的惊呼,接着他又拉着我急走。

霍桑提高了声音,呼道:唉!华医生,请慢一步!这里有一个病人,要恳求你诊一诊。

我的眼睛虽依旧闭着,耳朵却并没有装聋的必要。

一个本地口音的人说道:此刻我不看病了。

你们明天来!唉,好先生,他患的是急症!请你做做好事!慢一步出去!我才知那华济民大概刚要出去,却被霍桑在门口阻住。

这时我觉得霍桑已扶着我走上阶石,似乎不等华医生的允可,便自动地进门。

唉,你们不要进来,我没有工夫!你救救他的性命罢!好先生,请你给他诊一诊,我们立刻就走。

你们可以到那边福民医院里去。

我们只信任你华医生啊!其实这时候我们早已进门,我的脚非常明白。

我在地板上走了三四步,便又停住,我才偷眼瞧瞧。

一个穿藏青夹细白条哗叽西装的人,正背向着我,用钥匙在开一扇诊疗室的门。

我索性向门外瞧瞧,有一辆克罗米轮子黑漆的新包车,停在水泥人行道下面,车上的两盏水电灯正闪闪发光。

一会儿,我又被挟进了诊室,括的一声,电灯开亮了,同时有一股药味直刺我的鼻管。

我坐到了一只椅子上,倪金寿和霍桑方才放手。

那医士勉强问道:他生的什么病?霍桑答道:中的烟毒。

鸦片烟?你可知道服了多少?我觉得他的手摸到我的眼睛上面,开始用手指翻开我的眼皮,我却仍紧紧闭着。

他的手又来诊我的脉搏。

霍桑答道:我想他一口气吸了三支。

三支?三钱吗?不,他一连吸了三支白金龙!什么?三支白金龙?是啊!他中的纸烟毒,不是鸦片毒!……包朗,你的眼睛张开来罢!免得华医生费力啦!这命令我自然立刻遵从。

我张开了眼睛,骤然间见了灿亮的电灯,眼光略略有些昏花。

这是一间诊室,收拾得非常整洁,除了许多诊察的用具以外,还排着一口药橱,一只书桌和几只客椅茶几。

那华济民正站在我的面前,年纪似乎还不到三十,生得美秀不俗。

他的脸儿带些圆形,嘴唇红润,眼睛上戴着一幅玳昌边眼镜,眉毛却稀薄而狭长,略略带些儿女性型。

他额顶上的头发也不浓厚,似乎已在开始秃落。

他的手从我的手腕上缩回去以后,忽交握着靠在他自己的腹部。

他的眼光在我们三个人的脸上转来转去,显示他心中的莫名其妙。

霍桑婉声说道:华先生,请坐下来。

我的朋友不过多吸了两支纸烟,一刊有些眩晕。

我说他中毒,当真未免小题大做。

抱歉得很。

那少年旋转头去瞧着霍桑,诧异道:那么,你们进来做什么?我们想借你的诊室歇一歇脚。

歇一歇脚?笑话!这里是歇脚的茶馆酒铺吗?快出去,我没有工夫。

霍桑仍安闲地说:好,但你此刻不是要出去吗?华济民厉声答道:是,快走!到哪里去呀?霍桑仍笑嘻嘻地并不对抗。

这不干你们事!他的语声已含着显明的怒气,他的薄而红润的嘴唇也紧闭了。

霍桑仍赔着笑脸说道:‘华先生,别发火。

我好意来通报你一声,你现在如果要到花衣路北面的小弄里去,那是非常危险的哪!你万万去不得!这句话一发,华济民的态度顿时发生变异。

他的交握的两手立即放开,十个手指完全伸直,电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的嘴唇张开,面颊上的健康颜色霎时间也已消灭不见。

他的眼睛里也有一种骇光从镜片后面透出。

他走到书桌面前,把身于靠在桌边上定一定神。

他向我们三个人再端详了一下,才勉强向霍桑问话,可是他的声浪却已带些颤动。

你们是什么人?——一这——一这话有什么意思?霍桑早已坐在我的旁边的另一只椅子上。

他安闲地摸出纸烟盒来,慢吞吞地擦火烧着纸烟。

倪金寿也坐下来。

他缓缓答道:你还不明白我的话?我想我们为经济时间起见,还是少说废话的好。

我们来报告一个消息,你的计划已经成功,那甘汀荪已经死了!我明明瞧见华济民的身子震了一震,如果他的身子不靠着书桌,两只手也不向后撑住,说不定会跌倒或倒退。

他顿了一顿,才定了主意似地沉着脸答话。

真奇怪!你们说些什么,我完全不懂。

我不知道甘汀荪是谁?那才太奇怪啦。

你即使是贵人健忘,可是那一掴之仇,总也不至于完全忘掉啊。

呸!你们想要敲诈我?哼!你们的眼睛简直是瞎啦!霍桑道:华先生,我猜想你的时间也跟我们一样很宝贵。

你何必说这种绕圈子的废话?我想你还是知趣些,大家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那倒还有商量的余地。

他仍厉声道:商量什么?快滚出去!我不认识你们。

倪金寿有些耐不住的样子,站起来说道:霍先生,这个人太不识相,我们犯不着和他斗嘴,不如就痛快地将他——霍桑也立起来,点点头应道:好,那么,我们先找些印证的东西。

包朗,你把书桌的抽屉抽开来,瞧瞧有没有可以对笔迹的文件……唉!书桌上不是有一本印姓名的信笺簿吗?瞧,那白色的纸不是相同的吗?……唉……笔筒里还有一支红墨水的毛笔。

华先生,你也太轻意了!画符用的纸和笔,怎么可以随便放在外面?我立起身来,刚要向书桌面前走去,抽开那抽屉。

那华济民忽而抢在前面,奔到药橱旁边的电话机面前,伸手握住了电话听筒,做出一种无聊的示威举动。

你们想搜劫我的东西吗?你们简直是强盗!快出去,否则——霍桑仍冷冷地答道:否则怎么样?打电话报告警察厅吗?这又何必多此一举?我来给你介绍。

这一位就是副侦探长倪金寿先生。

金寿兄,你身上不是带着搜查公文吗?华济民呆住了。

他的眼睛瞧着倪金寿从衣袋中摸出来的一张公文,他的手依旧搁在听筒上面,倒有些放不下来的样子。

我早已走到书桌的抽屉面前,抽屉都锁着。

我问道:钥匙呢?那少年医生的神经不见得怎样坚强,似乎经不起惊吓。

起先他一味无理性地抵赖,这时却仍呆立在电话机面前,那只右手依旧尴尬地把握着听筒,不动也不答,面色却惨白得可怕。

霍桑又婉声说:华先生,你须明白些。

你所干的事,我们都已知道。

这少年已浑身发抖,放下了电话听筒,忽从齿缝中迸出声音来答道:胡说!我干了什么事?你自己总知道,何必再问我?现在有两条路:第一条路就是我刚才提议的,请你自动将经过情形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第二条路,那不能不有屈你暂时做一做被动的人了。

混蛋!你竟信口乱说!我不知道什么,也不曾干过什么!霍桑皱着眉毛,也有些着恼的样子,发令道:好,金寿兄,包朗,你们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让我先搜一搜他的身上!倪金寿的举动比我更敏捷,他窜前一步,便抓住了华济民的左臂。

我正想同样地捉住他的右臂,他忽握着拳头向我的脸上猛击过来。

我把头一偏,身子一蹲,乘势捉住了他的拳头。

他的两手虽失效用,两只脚便代替着活动,向前乱踢,使霍桑不能近身。

霍桑忽也蹲下了身,捉住了他的右脚,挟在他的左臂下面,一刹那间他的右手便迅速地摸到了这少年的哗叽外褂的胸口袋里。

这少年医生忽像一只被捆缚的猪,挣扎不脱,便高声乱喊。

强盗!——强盗!——阿林,快来!快来!霍桑失望道:唉!这袋是空的,包朗,你分一只手到他的背后的裤袋里去摸摸。

我觉得他的右手很有力量,我一只手倒有些管束不住。

正在这挣扎的当儿,那等在门外的包车夫阿林,果然奔进来瞧视。

但他见了我们一共有三个人,似乎自知敌不过,不敢动手,立即退回出去。

这时倪金寿却已腾出了一手,模进了华济民的背后的裤袋里去。

我听得包车夫在门外喊叫:警察,警察,这里有强盗!倪金寿已摸出了一只皮夹,向地板上一丢。

霍桑放了华济民的右脚,旋转身子从地板上将皮夹抬起,急急翻开来瞧了一瞧,便发出惊喜的呼声。

唉!在这里,这一封就是丽云写的信!……唉!这里还有一张记衣帐的片子:薄花呢西服,二十九元。

‘这个’衣‘字’花‘字’九‘字,都和信封上的字迹相同。

够了,够了。

……唉!好极,警察先生来了,那倒可以省掉我们的麻烦。

有两个警士,已奔到诊室门口,各执一支手枪,凝注着我和倪金寿,装出一种示威的姿势。

那个包车夫阿林,也跟在警士的背后。

一个警士问道:谁是强盗?倪金寿接嘴道:弟兄们,这不是强盗,这是个杀人嫌疑犯。

我是副探长倪金寿。

——内中有一个警士,忽把手枪移到左手里,赶紧用右手接着帽子上的鸭舌,行了一个举手礼。

倪探长,我认识你。

那很好。

你就把他带到署里去,请署长立刻转解总厅里去。

喂,这个包车夫应一起带去。

那警士们的枪管立刻变换了方向,一个凝注着华济民,另一个便就近抵住了阿林的胸口。

我和倪金寿放手以后,那华济民竟不再挣扎。

他呆木木地站着,他的理智似已恢复了常态,领悟到再行乱挣,不会占什么便宜。

霍桑将拾起的皮夹交给倪金寿,说道:金寿兄,这信暂时由我保管,我想妥当些,你还是押着他们同去。

外面有汽车等着,你们尽可以坐了去。

这屋子也得派一个弟兄看守。

倪金寿接受了霍桑的提议,我和霍桑就先从诊疗室出来。

门外的石阶上已围集了一大群人,我们好容易从人群中穿到外面。

霍桑向汽车夫接洽了一声,我们便雇了黄包车往警厅里去。

十一、好!我说实话这时已八点半。

我觉得这件案子进行虽然顺利,但真的是谁,究竟还没有查明。

华济民和丽云的关系固然已经证实,但要他直截供认,大概还要费些周折。

一刻钟后,我们已进了警厅,一直走进汪银林的办公室去。

一阵浓烈的雪茄烟臭味,先过来迎接,却刺鼻难受。

汪银林正衔着雪茄,交抱着双手,在室中乱走。

他瞧见了我们,站住惊喜道:唉!霍先生,包先生,请坐,请坐。

你们进行得怎样?可顺利吗?霍桑在一只安适的藤椅上坐下,答道:总算顺利、你呢?汪银林举起左手搔他的头皮,皱着眉毛说道:这女子真刁难,什么都不承认。

我真苦于没有办法。

霍桑笑嘻嘻地说道:我早对你说过,凭空抓来了,原是没有办法的。

现在你也不用担忧,办法在这里。

他从衣袋中摸出一封信来,交给汪银林瞧。

这封信就是甘丽云写给华济民的,我们即刻从华济民的衣袋中搜出来。

你且瞧瞧。

汪银林接过信展开来瞧了一瞧,忽而惊呼道:唉!伊真厉害!这东西可以算是伊的行凶的铁证了!伊却还咬紧牙齿,一味狡赖。

现在有了这一封信,情势似乎已有些不同。

我想你等一等再把伊请出来谈谈,或许可以得到更好些的结果。

汪银林点点头,便把那信推开在书桌上,伸手按了按电铃。

一会,有一个所差开门进来。

汪银林吩咐道:把刚才的那个女子带进来。

霍桑乘这个空闲,就把他的侦查的经过,简略地向汪银林说了一遍。

汪银林沉吟了一下,说道:既然如此,那卖豆腐花的老人尽可做一个证人。

霍桑道:不错,但像这种做小本生意的人,委实吃苦不起,如果没有必要,我想用不着牵系他。

一会儿,甘丽云姗姗地走进汪银林的办公室来。

伊虽不曾穿着高跟皮鞋,但伊走路时的婀娜的姿态,倒也很美。

伊仍穿着那件黑素绸夹袍,电灯光中,照见伊的脸色越发惨白。

伊向我们三个人瞧了一瞧,并不招呼,低头站着。

霍桑忙立起身来,将一把椅子移到伊的近旁。

他说道。

甘小姐,请坐。

伊略一踌躇,果真坐了下来。

霍桑也回到他的原位,恰和伊对面。

我坐在霍桑的旁边。

汪银林坐在他的书桌局面,距离上比较最远。

霍桑先婉声说道:甘小姐,我老实告诉你。

事情既已闹到如此地步,你还是据实而说的好。

体现在能不能开诚地和我们谈一谈?伊顿了一顿,摇摇头答道:我不知道什么。

我所知道的事,早晨已经告诉你们了。

霍桑仍带着笑说道:甘小姐,你须知道,此刻不是一味抵赖的时候了。

你所干的事,大部分我们都已知道,况且还有人证物证。

你如果明白利害,能够爽爽快快地告诉我们,那么,我们也许可以原谅你的处境,给你设法。

否则,你不但害你自己,而且还要牵累好几个人。

你再想想,你这样的态度,可能算聪明吗?伊仍低着头沉吟,摸出白巾来抿着嘴。

一会,伊答道:你可是说阿三?他牵累了我,不是我牵累他。

他完全瞎说。

霍桑忙插嘴道:阿三固然不足惜,但你怎么对得住那个卖豆腐花的老头儿呢?伊一听这句,不期然而然地抬起头来。

一双惊恐的眼睛向霍桑瞧着。

霍桑似没有瞧见,仍自顾自地说道:还有那位华医生,此刻也处在很危险的境地啊。

伊突然拍起头来,惊诧道:什么?华医生?霍桑点点头道:是啊!就是你叫他‘济哥’的华济民医生!他!——一他吗?——唉,我——我不认识他!汪银林拿下了口中的雪茄,不耐烦地用拳击着桌子。

喂,你的谎话也太没有意思了。

你自己瞧瞧,这不是你写给他的信?这几句话,在那女子的耳中,仿佛有一个晴空的霹雳似的效用。

伊的身于震了一震,随把惊骇的目光向书桌上一瞥,伊又将白巾按住了嘴唇,浑身便都战栗起来。

略停一停,伊忽又回头去瞧着霍桑,目光中似乎已没有敌对的意味。

伊颤声答道。

唉,先生,这封信哪里来的?霍桑答道:那自然是华医生自己给我们的。

他——他现在怎样?他也在拘留室里。

——我已说过,他的地位很危险。

为什么呀?就因着他有谋害你哥哥的嫌疑。

伊突的立起身来,乱摇着手中的白巾,伊的凝滞的眼光中忽而漏出疯狂神气。

不是的!不是的!——你们错了!霍桑仍婉声答道:我们错疑他了吗?好,但愿如此。

不过你总得说一个明白才好。

伊不住地喘着,仍提高了声浪答道:我哥哥是不是被人谋死,我不知道,但这件事和济民实在完全没有关系。

当真吗?好,现在你坐下来,定一定神。

只要你的说话完全实在,他的危险立刻可以解除。

明白些说一句,现在他的性命的安危,完全在你能不能说实话。

伊用手按摩着伊自己的胸口,慢慢地重新坐下。

好!我说实话!我说实话!伊的语气坚决而有力,伊的头也不再沉倒。

我觉得这时候伊的情感完全为庇护伊的情人的观念所控制,似乎已准备牺牲一切、这时室中完全静寂。

汪银林虽仍保守着旁观态度,但他的雪茄的烟雾已比较有些节制,脸上也不见了先前那种懊丧神气。

过了一会,伊就开始陈说伊的恋史。

先生,我要说明这一回事,不能不从头说起。

我和济民的相识,还在去年的冬尽春初,那时济民还在福民医院里当助理医士,不曾自立诊所。

我患了肠痈,到福民医院去接受手术,后来就是他给我治疗好的。

我们相处了四十多天,我觉得他很细心慰贴,便由友谊而发生了恋爱。

我出院以后,他偶然到我家里去,和我在后门外立谈几句。

因为我的父亲和哥哥都很守旧,我又从小许给了诸家,故而我和他的交谊没法公开。

上月二十七日的晚上,他又到我家里去瞧我,我和他在披屋中谈话,忽被我哥哥撞见,彼此几乎冲突起来。

从此以后,他怕我再受委屈,就不敢再到我家里去。

霍桑乘着伊略略休息的机会,立起来走到那铜壶旁边,斟了一杯热茶,放在伊面前的茶几上。

那女子略略弯了弯腰,随即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又用白巾抹抹嘴唇。

霍桑又婉声援了一句:从那时以后,你们就利用着那无锡老头儿做通信人。

是不是?伊点点头。

正是,这老人很忠心,从来没有失误过。

不料昨天傍晚,他来的时候,我恰在房中换衣,一时不能出来接他的信。

那时我哥哥恰巧回去,看见那老人手里拿着一封信,在后门口边高喊,一边向后门里张望。

我哥哥把济民给我的信一抢,便走上楼去。

等到我走出来的时候,那老头儿把失信的事向我哭诉。

我自然着急,但也不敢向我哥哥去讨回。

我哥哥到楼上去拿了什么东西重新出来,没有说一句话。

但我觉得这封信既落在他的手中,心里实在不安,我昨夜的一夜,真急得没有睡着。

围着要找回这封信,你今天早晨才到他的卧室中去?是吗?是啊。

因为哥哥出外时,总是把房门锁着的,我没法进去搜寻。

晚上他睡时虽不闩门,我却没有胆子进去。

今天早晨莫大姐把洗脸水送上去以后,过了一会,还不见他下楼吃粥。

后来我舅舅去了。

我记得舅舅吃粥时,似乎曾听得楼梯上有走动的声音。

我想我哥哥也许到近边去买什么东西,他的房门也许暂时开着。

这是一个机会。

我就差阿三到楼上去,瞧瞧我所料想的是不是实在。

他上去了一趟,立刻下楼来报告,房门当真开着,里面并没有人。

我就悄悄地走上楼去,房中果真没人。

我先开了镜台的大抽屉找寻,发见了他的皮夹,取夹中并没有信,却有一个钥匙。

我就利用了这钥匙,开了另一只抽屉,翻了一翻,那封信果真藏在许多跑狗票的底下,竟还没有拆过。

那时我欢喜非常,就重新锁好了抽屉,又将钥匙照样放在皮夹里面,急急回下楼来。

我怕我哥哥发觉了要向我争吵,就躲在房里不敢出来,直到杨先生在接上呼叫,我才到后院里去叫了莫大姐一同上楼。

先生,这就是经过的事实,一句没有谎话。

室中静了一静,汪银林把雪茄放下来,瞧瞧霍桑,眼光中带着疑问,似乎他对于甘丽云的话还不敢深信,要取决于霍桑。

霍桑脸上仍静穆如常,并无表示。

据我的主观,伊的故事从逻辑上看,当真找不出什么破绽,故而我对于信和疑的两方面,信的成分倒居多数。

一会,霍桑又问道:你在什么时候差阿三上楼去瞧的?丽云道:钟点我没有注意,但我记得那时候在舅舅出门以后,阿三刚才吃粥完毕。

伊略顿一顿,又仰面补充。

‘’先生,我还有一句老实话。

阿三当真是吸纸烟的,那时候他大概衔着纸烟上楼,无意中却把烟尾丢在楼上。

早晨时我怕造出事来,故而代替着他说谎,这一点也要请先生们原谅。

阿三到楼上去耽搁了多少时候?不久,至多一两分钟。

他下楼后怎样报告?你说得仔细些。

他说:大少爷的房门略略开着。

我轻轻推开了房门,向里面瞧瞧,不见他在里面。

我又悄悄地绕到床面前去,床上也空荡无人,我便马上下楼来。

‘他说的大概就是这几句话。

你听了他的报告,马上就上楼去吗?是的,我上楼以后所见的景象,和阿三所说的相同。

那时候阿三在哪里呢?他下楼报告我以后,就出去买菜的。

那么,你自己在楼上耽搁了多少时候?时间很短。

我心中非常着急,怕我哥哥上楼撞见。

幸亏那封信,我一找就着。

——我想前后至多不过五六分钟。

那时候卧室中有没有异状?完全没有。

那两扇通厢房的画窗,开着还是关着?这个——我没有细瞧,但大概是关着,否则我当然要瞧到厢房里去。

霍桑交握着两手,凝注了目光,沉吟了一下,似在思索其他的问题。

一会,他果然继续发问。

那么,你从楼上抽屉里找回来的信,此刻可在你身上?不,这信我已藏在我卧室中的箱子里。

信上说些什么?你还记得吗?丽云的头忽又低沉下去,那块有着遮羞压惊双重作用的白巾,又一度在伊的口鼻间活动,似乎这问话伊又有些难于回答。

霍桑催着道:你尽说不妨。

我相信这里没有顽固的十八世纪的古董先生。

我们也是主张恋爱自由的。

即使这封信关系恋爱问题,你也用不着顾忌。

伊缓缓摇着头,答道:不是这个。

这封信是济民安慰我的——关于我的退婚问题。

伊的头又沉到了伊的胸口,手中拿着的那块白巾又按住了伊的嘴。

退婚问题?哪方面提出呢?诸家提出的。

那位姓方的媒人曾和我父亲谈过一次,我父亲却认为耻辱的事,不肯赞成。

退婚的理由是什么呢?伊踌躇了一下,答道:我不知道,他们似乎不曾说出什么理由,但据我父亲料想,一定是我哥哥去搬了嘴舌。

在二十七那天早晨,我父亲因此将我大骂一顿。

我把这回事写信告诉了济民,所以济民这一封回信都是些安慰的话。

他说退婚并不算羞辱,反而可以成全我们的愿望。

他叫我对于父亲的责骂暂时忍耐。

信上可有关于汀荪的话?伊又疑迟了一下,才道:有的,他说我哥哥若能出去,我们的前途便可减少一种障碍。

出去?这话什么意思?我哥哥本来要搬出去住,只是父亲不肯。

济民曾因此画了几张游戏性质的符,希望他实践他的分居的志愿。

霍桑疑讶道:唉!那几张符的作用,就要使你哥哥搬出去?我倒有些不懂!丽云解释道:我哥哥很迷信。

济民听到他有分居的提议,便利用他的迷信的心理,写了几张符寄给他,使他不能安居,以便他早一天搬出去住。

我哥哥接信以后,当真又向我父亲商量分居,可惜我父亲仍固执不答应。

先生,请不要误会。

他寄符的目的,只是游戏性的恐吓,并没有其他作用。

那么,我们在他枕头底下所发见的那张三日死‘的符,你可知道是什么人接到的?我不曾留意,大概昨天早晨哥哥出门时自己接到的。

问答的声浪到这里又暂时停顿。

汪银林似不耐枯坐,便立起来在室中踱着。

霍桑也摸出了纸烟,默默地吐吸。

那女子仍静悄悄坐着。

伊的两手放在膝上,眼光却在霍桑脸上膘了几瞟,似在偷偷地探测霍桑的心思。

一会儿,霍桑又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别的话要告诉我们?伊摇头道:没有了。

我所知道的事,已完全说出来了。

你再想想,有没有遗漏的地方?当真没有了。

你们若有要问关于我哥哥被害的事,我委实完全不知。

霍桑点点头。

好,你的话假使完全实在,那么,我们可以相信你在这件事上当真没有直接的关系。

不过那位华济民先生,却还不能一律而论。

伊又突然抬起头来,电灯直射在伊的灰白的脸上,那先前的惊惶的神气,又一度在伊的脸上显露。

伊高声道:为什么?他也同样没有关系的啊!你似乎没有说这话的资格。

因为他的举动你还不曾完全知道,你当然也不能保证他在这凶案上完全无关。

他还有什么举动?据我们所知,他在今天清早曾悄悄到过你家里去。

这一点你既不曾告诉我们,显见他这举动你还没知道哩!办公室的门上有叩击声音,霍桑的谈话不得不暂告一个段落。

十二、两个矛盾点那推门进来的就是副侦探长倪金寿。

他向我们招呼了一下,便报告那华济民已经解到总厅。

他先向霍桑瞧瞧,又瞧着汪银林,说道:他到了西区署里,态度已完全改变了。

他显着恐怖状态,说话时吞吞吐吐,浑身发抖。

现在他虽还不肯承认,其实他的声音状态,已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他是这案中的凶手!汪银林很有把握似地接口应道:对,现在不怕他不承认了。

你去把他带进来。

倪金寿正要回身出去,霍桑忽举起右手来阻止。

金寿兄,这位甘女士的话已完毕了,你顺便带伊出去。

那女子忽也颤巍巍地立直了身子,模仿着霍桑的举动,举着执白巾的右手,阻止倪金寿的行动。

伊大声说:唉!且慢,我果真还漏掉了一节,现在我记起来了。

我情愿告诉你们。

倪金寿停了脚步,旋转头来瞧伊,又瞧瞧霍桑,他的右手却仍握在门钮上。

霍桑说道:你漏掉了什么一节?丽云答道:济民在今天早晨,当真到我家里去过。

汪银林忽冷冷地作讥讽声道:你的记性未免太坏了!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又发生在今天早晨,你刚才竟会忘掉!我也觉得伊的漏掉的话,明明是托词,伊分明还想隐藏什么,并不曾和我们开诚布公。

因此,我就连带地怀疑到伊刚才的一番口供,也未必完全实在。

霍桑说道:好,你且坐下来说。

金寿兄,你也暂且坐一坐。

那女子静了一静,开始说道:今天早晨,我父亲出去后不到三四分钟,济民当真来瞧过我。

霍桑问道:有什么事?他昨夜里听了无锡人的报告,知道他昨天给我的一封信已被我哥哥抢去。

他也有些着急,故而一早赶来瞧我。

我告诉他信还没有拿着。

他因着信上的笔迹,或许会被我哥哥认出来,惹出意外的纠纷,故而叫我想一个方法把这信找回来。

后来我到楼上去搜信,一半也就因着济民的惶急不安,才冒险去搜寻的。

他在什么地方和你会面?在后门口的披屋里。

他耽搁了多少时候?不多,不多,他谈了几句话就走,至多不过三四分钟。

只有三四分钟?那时除你以外,可有别的人瞧见济民?没有,苏州妈子正出去泡水了,莫大姐在后院里洗衣,阿三和我的舅舅哥哥都还没有起身。

那么,你们这种晨会可是天天举行的?不,他已好久不到我家去。

我已说过,今天早晨,他是为着那封信特地来的。

既然如此,他来的时候,你不见得会预先守在门口。

你怎样知道的呢?伊的手指在搓捻那黑绸旗袍的钮子,低着头,又有些疑迟的样子。

他——他自己进去的。

他见后门虚掩着,便走进披屋,直到后面的小天井里。

晤,当真?说下去。

那时我恰巧在客堂里,瞧见了他,就走出来领他到披屋里去。

唉,他竟能自己进去?他竟如此胆大,不怕撞见别人吗?伊的头又沉倒了,将白巾掩住了嘴,似在考虑答语,一时却说不出。

汪银林冷笑道:你再想制造几句骗小孩的话,来哄骗我们吗?伊忙摇头道:不,我说的完全是实话。

不过——唉,我现在也不必顾忌什么,索性说穿了罢。

我和济民的事,莫大姐和吴妈都知道的。

济民知道我父亲天天一清早就出来,那时候我哥哥也决不会起身,故而他敢直闯进去。

霍桑点头道:原来如此。

但今天早晨他进门时既然没人瞧见,事实上尽可以悄悄地先上楼去。

当你瞧见他在天井中时,或许他已经从楼上下来——伊不等霍桑说完,忽举起执白巾的手用力乱摇。

没有,没有。

我瞧见他时,他告诉我刚才进门,后来他在披屋中站了一站,就回身退出。

但他如果把上楼去的事隐藏着不告诉你,不是也可能吗?那也决不会的。

先生,他上楼去干什么事?我老实说,他是怕我哥哥的。

汪银林一边用手指弹着桌子,一边冷冷地说道:假使他有了对付的东西,那就不会怕你哥哥了啊!伊旋转头来,挺直了头颈,昂起了伊的惨白的脸,把含怒的眼光向汪银林睁着。

先生,你的话有什么意思?汪银林玩弄着那支夹在指缝中的熄灭的雪茄。

他的眼光并不瞧伊,却瞧着书桌上那封展开的丽云所写的信。

我们知道以太的麻醉力很大,如果、用一块浸透以太的手巾,悄悄地按在什么人的口鼻上,那人便会失却抵抗的能力。

你的贵友今天早晨如果也带了这样法宝到楼上后,那就决不会畏惧你的哥哥了。

伊忽变了面色,厉声道:你不要乱说!他——他决不会干这种可怕的事!汪银林绝不理会伊的剖白,仍自顾自地说道:但事实上,你哥哥是先被以太蒙倒,然后被人吊死——伊忽又抢口道:什么?他是被以太蒙倒的吗?是啊!难道检察官还不曾公开宣告你哥哥致死的原因吗?你若问问霍先生,他就可以告诉你这以太的药理和效力。

霍桑接嘴道:正是,令兄的确是被以太蒙倒的。

今天早晨我曾亲自嗅出这象药的臭味。

这时候伊的失血的嘴唇忽完全张开,眼光停滞着不动,仿佛正瞧着什么远处。

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开放了,那块白巾落在伊的膝上。

接着伊的嘴里似发出低低的哎哟声音,伊的头随即沉到伊那起伏急促的胸口上。

我虽不知道伊这种变态发生于那一种感觉,但我不能不承认这里面一定含有深意。

霍桑忙追问道:唉!你有什么感想?你可以说出来。

伊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我不知道。

伊说完了又拿起白巾,紧握着两手,低头静默。

汪银林又说道:现在已很明白,以太是强烈的蒙药,只有医生才知道利用——伊又发狂似地立起身来,大呼道:不是,不是,这话真是冤枉他了!今天早晨我看见他时,他的确刚刚从后门里进去。

诸位先生,我求你们不要误会!伊的语声中带着凄咽,几乎要哭出来了。

汪银林仍毫无怜悯地说道:他在见你以前,或者果真不曾上楼,但他在和你分别以后,或者他想到了他所写的那封信既已落在你哥哥的手中,当真有些危险,故而一转念间,他重新又回进去,打算自己去拿回那封信。

这一次他就直接上楼,不曾给你知道。

那时你哥哥恰在洗脸,他就拿出——伊又乱摇着两手。

不,不会!他如果再上去,吴妈或莫大姐一定会告诉我。

汪银林道:那时候他们也许在后院里,或者在灶间里,故而没有瞧见他。

伊的身子靠着书桌,又沉着目光想了一想,接着又连连摇头。

不,我相信他决不会干这种可怕的事。

霍桑旁听了一会,连连打了两个呵欠,显露着些倦意。

他又瞧着那女子继续发问。

好,甘小姐,你再坐一坐,你既然确信这件事不是济民干的,那么,你想是什么人干的?伊不再听从霍桑的命令,依旧站在书桌面前。

伊并不向霍桑瞧视,仍低垂了目光答话。

我不知道。

你既然要给你的知己朋友辩护,解救他的危险,那你就得贡献些意见,使这件疑案有一个着落才好。

‘不知道’这句话,总不是彻底办法啊!我真不知道,我不能说什么。

那么,我来给你提示几点:譬如,你的舅舅高骏卿,你想可会有什么联系?我——我不知道——他——他有什么目的要干这种事?你父亲曾告诉我们,你舅舅和你哥哥前天夜里曾吵过一次。

伊忽咬着嘴唇,又瞧着地板,静默不答。

我暗忖这个高骏卿当真也是一个要角,我们已好久不曾提起他。

在时间方面说,他若要干这一件事,可算比任何人都更有可能,因为在那假定的发案时候,楼上只有骏卿和死者二人。

霍桑又催逼道:你再想想,他们的争吵,可能作这一回事的动机?我不知道。

——我想不会。

那么,他们为着什么争吵起来?那——那是为了我的退婚的事。

我舅舅申斥我哥哥不应多嘴,在外面搬弄是非,我哥哥便破口大骂,因此大家就闹起来了。

汪银林向霍桑瞧着,接嘴道:今天下午三点十五分的特别快车,我已差杨宝兴到无锡去了,不过还没有回音。

霍桑点点头,又向甘丽云道:那么,你哥哥的朋友中间,除了那个杨春波以外,可还有什么人常到你家里去瞧他?伊想了一想,答道:不多,有一个姓蒋的,和一个穿西装的姓盛的,也不时来往的。

霍桑瞧着我道:他有一个债主叫蒋方绶。

那借款的数目不是一千元吗?我应道:正是,还有那姓盛的,也许就是盛家森。

汀荪也欠他一百元,并且他们曾因着借款打架过一次。

霍桑点点头。

这一点我还记得。

他又旋转去瞧那女子。

这两个人最近在什么时候来过?伊答道:那穿西装的昨天早晨也曾来过,那时已九点钟,我哥哥还没有起床。

他上去把哥哥叫醒了,然后一同出外。

今天早晨这姓盛的可曾来过?没有——一我不知道。

假使今天早晨他也曾来过,围着他进来时故意掩藏,故而你没有知道。

你想这也可能吗?伊想了一想,仍摇头道:我不知道。

霍桑继续进逼道:这不是知道不知道的话,却是会不会的问题。

伊低着头,用手绞扭那块白巾,伊的呼吸很急促,似感到非常困难。

一会,伊低声说道:我不能说,但也许是可能的。

霍桑立起来又打了一个呵欠。

他挺一挺腰,举起右手,在他的手表上瞧了一瞧。

他向汪银林道:时候不早了,我们的谈话也可告一个段落。

我今天忙了一天,还不曾有过一刻钟的休息,我想先回去了。

倪金寿也站起来说道:还有那个医生,你要不要再叫他进来问问?霍桑道:我已领教过一次,此刻实在再没有精神跟他作什么紧张的谈话。

他从日记簿中拿出了那几个怪符的信封和一张记衣帐的片子交给银林。

他又造:你们如果高兴,不妨叫他来再问一问。

这些就是他的笔据。

包朗,我想你的脊骨,或许也要感到酸痛了吧?我们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汪银林立起来送别。

霍桑走到门口时站了一站,又郑重地向汪银林叮咛。

银林兄,我想我很愿意见见那位高骏卿。

杨宝兴把他找到以后,请你通知我一声。

至于这位甘小姐的关系还轻,你似乎用不着拘束伊的自由。

等你问过了那个华济民以后,假使伊没有直接的行动,你不妨暂时让伊回去。

汪银林对于这个建议,忽紧皱着双眉,脸上显明地表示反对,不过他向霍桑呆瞧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才和我们握别。

这时霍桑忽有一种诡秘的举动。

他向汪银林眨了眨眼睛,分明是一种暗号。

汪银林却像不了解的样子,张大了眼睛向霍桑呆瞧。

我也猜不出这暗号的用意。

霍桑忽在走道里走了几步,又旋转来向汪银林招招手,汪银林自然跟着过来。

霍桑忽凑着银林的耳朵说了几句。

汪银林默默地点了点头,唇角上也露出一些笑容。

霍桑举一举手,才拉着我一同退出。

我们走出了警厅,霍桑才调笑似地向我说:包朗,你好好地回去吧。

今天你即使请过假,时间上也一定不会请到这样子晚。

你请假时如果有什么困难,我明天一定给你向尊夫人证明。

明天见。

我忙拉住他道:慢走!你别说笑话。

请你告诉我,刚才你和汪银林说些什么?霍桑摇头道:话多哩,此刻我很疲倦,不愿再谈。

你明天如果有兴,可以到我寓里去细说。

‘他举一举手,跳上了一辆黄包车,便向西而去。

这一夜我委实没有睡好。

因为这件疑案盘踞在我的心头,真像一团乱丝,抽不出一个头绪。

我在枕头上费过好一会推想工夫:我觉得那甘丽美云的话一定不可靠,至少也不完全实在。

伊给伊的情人洗刷得干干净净,但实际上汪银林的怀疑确有见地。

因为那华济民既是一个医生,自然懂得利用以太。

他和死者有着势不两立的事实,又曾寄过四张诅咒性的怪符;就时间上说,他又尽有机会实施他的凶谋。

从这几种疑点上推想,伊的空言辩白,当然不能使人信服。

但霍桑又为什么不愿再和华济民谈谈?他临走时怎么又声明丽云的关系很轻,不妨让伊自由?这都是非常矛盾的。

还有那个阿三,我至今仍认为有被利用做工具的可能。

霍桑又为什么始终不曾向阿三亲口问过?这几点都像咽喉间的骨鲠,我却没有机会吐出来。

除此以外,那个高骏卿和那个曾因借钱而和汀荪相殴的盛家森,虽同样有着相当的嫌疑,但比较华济民,轻重之间却有显著的差别。

下一天三十日早晨,我起身得很早,吃过早饭,七点半钟时,先打一个电话到霍桑寓里去。

施桂告诉我,霍桑一早出门还没有回去。

我料想他的散步运动,大概还没有完毕。

到了八点一刻,我又打第二次电话,据说霍桑回寓吃了早餐,已重新出去,却不曾说明往哪里去。

我有些纳闷,他昨夜约我第二天细谈,此刻又明明失约,即使我赶到他寓里去,也只白白地往返。

我经过了一番考虑,想到了案事的发展问题,就直接打一个电话给汪银林。

汪银林恰巧在厅里,我们就借着电话开始问答。

我问道:银林兄,你今天见过霍桑没有?他答道:没有啊,昨夜我和他分别以后,连电话都不曾通过。

那么,昨夜里你可曾向华济民供问?问过的。

我和金寿二人足足费了一个多钟头,却毫无结果。

他不承认行凶吗?什么都不承认,起初连他所寄的怪符也抵赖不认。

后来我指出了他寄怪符的信封上的笔迹,和那衣帐上的笔迹彼此相同,他才没有话说。

但他只是闭着口不肯说话。

那么,关于他在昨天早晨悄悄到楼上去的事,他当然也不肯说了。

是不是?自然,不过我总要想一个方法使他说话。

你派到无锡去的探员杨宝兴,可曾回来?还没有。

昨夜半夜里他来了一个长途电话,据说那高骏卿不曾到厂,故而他还没有找着。

你想那盛家森和蒋方绶二人,可也有没有调查的必要?这一条线我也打算进行。

我正要派一个探伙去找杨春波来,他对于这两个人的行径也许熟悉。

……唉,且慢,…喂,包先生,霍先生到厅里来了。

我想请他亲自问问那个华济民。

你如果喜欢参加,赶快来吧。

十三、间接线索霍桑果真到警厅里去了,不是这案子有了眉目吗?他怎么不通知我一声,却叫我闷在鼓中?我越发感到不满。

我急忙别了佩芹,赶到警厅里去。

我的路程约有十几分钟,料想霍桑和华济民的谈话即使已经开端,谅来还不致就此结束,我赶到时一定还听得见。

不料事实上又出我的意外。

我的黄包车在警厅门前停住的时候,忽见霍桑正匆匆从里面出来。

他一瞧见我,忽站住了先向我质问。

包朗‘,你怎么这样性急?竟来不及接我的电话?哼!我还没有责他失约,他竟先发制人!我答道:你准备要打电话给我吗?他摇头道:不,我刚才一到这里,已经打过,你却早出来了。

你要和我说什么话?我要通知你,叫你直接到甘家去,免得你再到这里来奔波。

那么,你已经问过华济民了吗?霍桑摇头道:没有,银林已将究问的结果告诉我,我觉得眼前没有和他谈话的必要。

我作诧异声道:既然如此,你此刻到警厅里来干什么?霍桑的眼光,瞧瞧那厅门前停着的一辆黄包车,似要雇车的样子,一会,他又像变了主意。

他道:包朗,这里离花衣路不远,我和你一块儿走走也好。

我就和他并肩行进。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自然要继续我的问话。

霍桑,你一早赶到警厅里去,究竟有什么事?霍桑一边行进,一边烧着了一支纸烟。

我想找一条捷径,查明那个凶手!你已查明了没有?没有。

不幸得很,这条捷径竟是此路不通‘!捷径?你可否说得明白些?这是一条什么样的捷径?我要向一个拘留的人问一句话,却没有结果。

是不是那个厨子张阿三?不是他。

是丽云!什么?丽云还拘留在厅里吗?正是,伊当然还不能自由。

但昨夜我们临走时,你不是叫汪银林放伊回去的吗了没有,我叫他将伊拘留着的。

我很诧异,霍桑明明当面骗我。

我窥测他的神气是否故意取笑,他的脸上果真有些地笑容。

他笑着说道:唉,包朗,这是一种小小的屈力克——噱头!你还不明白吗?我昨夜故意当着丽云的面,向银林建议放伊回去,这完全是一种购取好感的权变作用。

后来我们走到外面走道里时,我又悄悄地叫他不要放伊。

目的在让汪银林做一个红脸,我却做一个白脸。

我作领悟声道:原来如此!你真是诡计多端。

但这讨好的举动有什么目的?莫非想伊——我停住了向他微笑。

他忽拿下了纸烟,严肃道:你笑什么?我有什么目的?自然只希望伊能够向我说真话啊。

那么,伊是知道这事的真相的吗?是,我想伊知道的。

伊昨夜里所说的许多‘不知道’,就含着‘知道’的影子。

可是我刚才一个人向伊讯问,伊还是给我‘不知道’三个字的答语。

这真使人扫兴!那么,你现在打算怎样进行?我已告诉你了,我要去问那个莫大姐和吴妈。

我们且谈且行,已走到花衣路的北口。

将近走到那条甘家后门的小弄回时,霍桑又低声向我叮嘱。

包朗,等一会我如果在他们嘴里问出了端倪,我给你一个眼色,你就应悄悄出来,打电话给姚国英,请他就近派警上来逮捕。

因为我很怕这班无知识的妇女,万一因决裂而挣扎起来,我想你我都对付不了的。

‘我点点头,便一同走进小弄。

当我们经过那粘火柴匣的姓毛的老婆子的门前时,霍桑曾向那一扇半开的门里张了一张。

不料这一张竟又引起了意外的变动,破坏了我们原来的计划。

那老妇正戴了那副铜边眼镜,很熟练地在粘糊火柴匣子。

伊抬头瞧见了霍桑,忽露出诡秘的神气,向霍桑招招手。

霍桑毫不犹豫地向里面一闪。

我觉得这举动既有诡秘性质,我若站在门外,反而不妥,故而我不等那主人的邀请,也就自动地进去,随手把门关上。

那老妇一瞧见我,似乎有些惊骇。

霍桑忙低声解释道:不妨事,他是我的朋友。

那老妇勉强露出笑容,答道:请坐,请坐!伊移过一条长板凳,又用一块干青布在凳面上抹了一抹,我和霍桑就并肩坐着。

这一室地位很小,中间有一排破旧的板壁隔着,板壁上糊了些花纸。

靠壁有一只长台,上面放着一座观音和财神合宅的神龛,前面和两旁边又摆满了香炉烛台、茶壶、酒瓶杯碟等物。

长台面前有一只方桌,里面的一只脚已蛀朽了一截,用砖块垫着。

桌子面上就摆着糊火柴匣的工具和材料。

那老妇抹了抹染着浆糊的手指,斟了两杯茶,恭恭敬敬地送到我们面前。

霍桑说道:老婆婆,不要客气、你是不是又有什么话要告诉我?那老妇的眼睛张得更大了些,低声答道:正是。

昨夜里甘家里闹了一次。

在傍晚时,他们刚把荪少爷安殓完毕,警局里忽派来了两个警士将甘小姐也捉到了局里去了霍桑点头道:这个我知道。

但你说闹过一次,怎样闹法?老妇道:那时已十点敲过,我的儿子端福刚才从乐意楼听了夜书回来。

我忽然听得对面楼上有人相骂,起先只听得吵闹声音,后来仿佛有什么椅子倒在地板上的声音碰碎碗的声音。

这种声音在夜间听得很清楚,我料想甘家里一定有人在打架。

瑞福本想到里面去瞧瞧,我怕惹出祸来,不让进去。

不一会,我听得那弄底的后门开了,有一个人气喘喘奔出来,一路走,一路咒骂。

我和瑞福躲在门缝里偷瞧。

那人走过了我家门口,我叫瑞福踉着他去,瞧他住在什么地方。

唉!先生,我家瑞福总算聪明,他果真已查明白了。

老妇的语声中又像夸张,又像讨功。

伊说完了话,眼睛盯住在霍桑脸上,似要等霍桑的赞语。

霍桑在这种事情上最知趣,从来不肯扫人家的兴。

他点点头答道:唉!你的儿子委实聪明得了不得。

他已经查明那人的住所吗?是啊!他就住在那边大东路竹园弄口,豆腐店隔壁的一家裁缝店里。

唉!很好。

但昨夜里你可曾瞧清楚那人的面貌?那却没有。

那时这弄里很暗,这个人又走得十二分快,我的眼睛本来近视,实在瞧不清楚。

但瑞福总瞧清楚的罢?正是,他瞧清楚的。

他说他以后再瞧见那人,一定认得出来。

但你儿子以前有没有瞧见过这个人?他说没有见过。

‘他把那个人的模样说给我听,我也想不起来。

那么,他的模样儿怎样?你姑且说说。

瑞福说那人的身材比瑞福高半个头,肩膀很阔。

伊旋转头来向我瞧瞧。

我家瑞福比这位先生略略低些。

这样一比,可见那人比这位先生还要高一些了。

霍桑的手把放在方桌上的茶杯旋转着,眼光也转了几转,像在暗暗点头,似认为这个人确有注意的价值。

他又问道:你说那人昨夜走出来时,一边还在咒骂。

你可曾听得他骂些什么?老妇道:我听得一两句。

那人仿佛说:好,我看你便宜!‘但是不是这一句,我并没有听得怎样仔细。

那么,他和甘家的什么人争吵?这个我还没有知道,昨夜里我们听不出谁的声音。

今天清早莫大姐走过我的门口,我曾向伊塔讪着:昨夜里谁吵嘴呀?伊向我摇摇头,又眨了一个白眼。

我想等一会我见了苏州妈子,伊也许肯告诉我。

霍桑一边立起来,一边从衣袋中摸出一只皮夹,又拿出了一张五圆钞票授给老妇。

他道:谢谢你,你给我这个很好的消息。

这个你收了、给你买些点心吃吧!我们在那老妇的欢谢声中,便从这小屋中退了出来。

这时小弄中仍没有人,弄底的甘家的后门也照样关着。

但霍桑并不向弄底里进行、却反而向弄口退出。

他低声解释道:我们先到那竹园弄回去走一趟。

从花衣路到竹园弄、只隔着两条大街,五分钟的步行,我们就找到了竹园弄回的那爿豆腐店。

豆腐店的隔壁,果真有一家小小的裁缝店,门外贴了一张红纸写着于记成衣铺的条子。

里面有一个年龄在六十以上的戴眼镜的老头儿,陪着一个十几岁的学徒,正在用剪刀裁衣。

霍桑站住了向里面瞧瞧。

我便一直先走进成衣铺去。

我搭讪着说。

喂,老伯伯,问一个信。

这里可有一个姓黄的——那老裁缝放了剪刀,把一副眼镜推上了些,向我们两个人端详了一下、却摇了摇头。

霍桑接口道:我们要找一个阔肩膀高个子的男子。

老裁缝想了一想。

答道:你问的人做什么生意?霍桑故意装做点疑退的样子,答道:我是受了一个朋友的转托,所以不很清楚。

但你这里不是住着两家人家吗?那裁缝又摇了摇头。

不,有三家,里面一家姓前,还有一个性莫——我一听那个莫字,觉得已有了线索,便禁不住向霍桑霎霎眼。

霍桑仍不动声色,继续发问。

他道:正是他。

他不是和花衣路甘家有来往的吗?于裁缝点头道:是的,他的妹子就在甘家做大姐。

莫大姐昨天来过的,今天早晨也来过一次,但伊的哥哥却一早就出去了。

霍桑又道:他可是叫阿毛?老裁缝又摇头道:不是,他叫长根。

唉,是的,我记错了。

他现在做什么事呀?他从前在旅馆里当茶房,现在没有事。

那翁木匠是他的朋友,他住到这里还不到两个月工夫。

你可知道长根此刻到哪里去了?我不知道。

他今天一清早就出去,不知什么时才能回来。

刚才他的妹妹来也扑了一个空。

那么,他昨天不是也一清早出去的吗?那老裁缝瞧着霍桑,竟又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不,他难得象今天这样早起的。

每天他总要到九、十点钟才起身_我常说没有事做的人,总容易这样懒,越做却越找不着事做。

所以一个人应得——霍桑似不耐听他的人生哲学,摇一摇手,接续着问道:你再想想,昨天早晨他究竟什么时候出去?他仍坚决地答道:我早说过了,今天是他第一次起早。

我记得昨天起身时,那个卖豆芽菜的已经喊过。

卖豆芽菜的长子,可算是我们的时辰钟,每天准在九点钟敲过才来、霍桑忽而紧皱着双眉。

他把失望的眼光瞧瞧老人,又瞧我,接着他向邓老人谢了一声,便从这成衣铺里出来。

他走到了竹园弄口,向弄里瞧瞧,忽自走进弄去。

我跟在他后面。

一边问道。

‘霍桑,到哪里去?他停了脚步,答道:唉!真扫兴!我无意中得到了一种线索,现在又劳而无功!‘你以为这莫长根在凶案中有关系吗?我本以为这人有这样高大的体格,条件很合,说不定是案中的一个工具。

但他昨天早晨,既然睡到九点过后方才出门,我的推想明明已不成立了。

也许那老裁缝弄错了。

他或者昨天早晨出去以后又回进去,那老裁缝却没有知道。

但那老头儿说得斩钉截铁,真使人失望。

这莫长根昨夜里既然曾到甘家去吵,我想总有原因。

我们必须把他找着才好。

不错,有不少问题都须从他身上解决。

他为什么到甘家去吵?怎么又不先不后,偏偏在昨天夜里吵?那吵的对方,是不是他的妹妹?这一吵对于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关系?唉!问题太多了!……包朗,你的话不错,我去打一个电话给姚国英,叫他派一个人到这里来守着。

无论如何,我们先得把这个人弄到了再说。

我们走出竹园弄口,向那条大东路的一端瞧瞧,西首有一爿酱园。

我指着说道:那酱园里总有电话,你可以去借打一个。

霍桑摇头道:这里太近,也许要走漏风声。

我们须走一段再打。

他说完了便烧着一支纸烟,一边呼吸着,一边低倒了头无目的地前进。

我见他的左手插在他的玄色哗叽短褂的衣袋里,右手拿着纸烟,目光凝住在地上,仿佛一路在计算街面上的石块。

我暗想假使我不和他同行,他这样子走,也许会有撞着车辆的危险。

他分明因着这条昙花一现而又终于失望的线索,在努力构思,推究它的较深刻的原因。

我们走了十几家门面,到了书院路的转角,霍桑头都不抬,便顺手转了弯,依旧惆怅地前进。

我正想上前去问他,究竟到那里去打电话,他忽自动地停了脚步,在人行道边的一根电杆旁站住。

他把手中的烟尾向路边一丢,一只手摸着他的下额,旋转头来瞧我,一双发光的眼睛炯炯地向我瞧着。

他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态,仿佛象阴霾中陡然放出来的晴光!他在找出了什么困惑的疑点的解答以后,往往会有这种样子。

他带着惊异的声浪向我说:包朗,你站一站,我相信我已发见了一条间接的线索!现在我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你。

请你仔细些答复!十四、秘密勾当霍桑说话时的声音状态,都使我心中觉得疑讶,但我仍点点头答应地。

什么是间接线索?他为什么要问我?我对于这种案子虽始终参与,但对于这案中的情形,无论事实或理论,我所知道的,未必多于霍桑。

他怎么又反而问我?他突然问道。

包朗,你今天早晨什么时候醒的?这问话未免太突兀了!有什么意思?当时我绝对猜想不出。

我仍答道:我醒时约在六点半钟。

你醒了以后怎么样?请你说得仔细些。

那自然就梳洗,吃粥,接着又看了几张晨报——:霍桑忽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叫你说得仔细——你必须特别仔细才好!梳洗,吃粥,看报,你说得太笼统了!这里面有好几种动作,你必须依着科学方法,一步一步地说个明白。

包朗,你不能这样子含糊笼统!我越发觉得惊异了。

我今天早晨的动作,对于这凶案会有什么关系?在这个时候和在这个地点,他不像会开玩笑。

那么他为什么查问我这种琐细的动作?这里面会有什么间接的线索?他刚才却还说这些是要紧的问话1他见我疑迟不答,又催促道:包朗,怎么不说?你今天醒觉以后,第一种动作是什么?我略一踌躇,答道:我醒转来后,便轻轻从床上坐起,瞧了瞧桌子上的钟,便披上浴衣,拖了拖鞋——他忽作赞许声道:对啊!这样说法,才算合格!你再说下去!我索性写细帐般地说道。

我起身以后,到窗口去站了一站,作了几次深呼吸,就喊王妈倒洗脸水。

我随即洗脸。

刷牙,漱口。

那时我的佩芹已送牛奶上来,我喝完了牛奶,走到镜台前去梳理头发,然后烧着一支纸烟,换去了我身上的浴衣——‘霍桑忽阻止我道。

够了,够了。

现在我给你再复述一遍;你先洗了脸,刷了牙,漱了口,然后才理发。

对不对?对的。

但是你太神秘了!我真不明白你这些问话有什么意思。

对不起,你且别问。

你昨天早晨的举动也是和今天一样的吗?这是刻板式的举动,天天如此的。

但你究竟——好,我再问你。

你可曾有一天有个例外,先膏抹你的头发,然后再洗你的脸?我——我不记得。

我想我总是先洗脸后梳发的。

因为如果先理好了头发,洗脸时仍不免要搅乱头发,那就不免多费一次手续。

对!我相信这个步骤,除了剪个平顶和剃光头的人以外,凡蓄长发的,可算是一条普遍的例外。

唉!包朗,你的功劳真不小!你已给我解决了一个疑问?对不起,现在还有一点,要请你追想一下。

昨天早晨,我曾问过莫大姐,伊送脸水上去时,瞧见汀荪在做什么。

你可记得伊当时怎么样回答?我低倒了头,用力回想,一时却想不起来,只向他呆瞧着。

霍桑忽不耐地接续道:伊是不是说:他已起身了,穿了一件浴衣‘?是的,我记得了,伊回答的正是这句。

你想一想,这答话是否针对我的问句?不,这个……经你一提,我也觉得有些地所答非所问的意味。

对,我后来再问伊,汀荪坐着还是站着,伊的答语可是‘他站在衣橱面前;用生发膏抹他的头发’那一句吗?不错,正是这一句话!霍桑忽用手掌拍他的额角,沉着脸作叹息道:唉!我竟被伊蒙混了二十四个钟头以上!包朗,我的脑筋怎么竟变得这样迟钝?那不是年龄关系吗?唉!——包朗,你且等一等,我到那面银楼去打一个电话。

他不等我的同意,便急急走到银楼里去。

我虽追赶他不上,但也走到那爿凤翔银楼的门前,在外面等候。

我觉得这案子已到了转换的中心,但瞧霍桑那种情不自禁的表示,显见他已觉察了莫大姐的谎话,情势将急转直下。

三分钟后,霍桑已从银楼里出来,我迎上去发问。

电话打通了没有?通了。

汪银林又告诉我一个消息,高骏卿刚才已被杨宝兴从无锡带到厅里。

他且说且回身向大东路进行。

你现在可是要往警厅里去?不,我已用不着见高骏卿,我已叫银林也赶紧到甘家里去。

包朗,走,快走一步,我们最好在汪银林来到以前,先查问一个明白。

他加紧步子向花衣路进行。

我也急急跟着。

你去查问什么人?自然是莫大姐了。

包朗,你再耐一耐,好不好?任何疑团,在一刻钟内,你都可以明白了!我们经过了五分钟的急走,又回到了甘家后门的那条小弄口。

霍桑在前引导。

当他经过那毛老婆子的门前时,不再向里面张望,一直就到那弄底的后门口去。

他先在后门上推了一推,里面的弹簧锁锁着;他又用拳头叩击了一下。

过了一会,里面才有人出来开门,那是苏州老妈子。

伊仍旧穿着那件黑厂布的棉袄,弯着腰,两只骨溜溜的眼睛,向我们俩流转不停。

伊的老练的神气依旧没有改变。

伊带着些怀疑的口气,问道:两位先生,找谁呀?霍桑忽先走了进去,在披屋中站住,略停一停,方才答话。

莫大姐呢?老妇道:伊出去了。

霍桑微微一怔,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

这时我也走进了后门,顺手将门推上。

霍桑的眼光凝视着那皱纹纵横的脸,似在测度这老妇的话是否真实。

他又问道:伊到哪里去的?老妇摇摇头道:不知道。

什么时候出去的?已好久了。

你可知伊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

你可以上去问问老爷。

伊是老爷差出去的。

霍桑作惊异声道:你家老主人在楼上?他从茶馆里回来了吗?他瞧瞧手表。

此刻还不到十一点啊。

老妇道:他今天身子不好,没有出去喝茶。

唉,他有病吗?包朗,我们不能不上去慰问他一下。

他走出披屋,踏进天井,预备走进正屋里去。

我也跟在他的后面。

霍桑忽又站住了,旋转头来向那老妇招招手。

吴妈,还有一句话问你。

昨夜里长根不是来过的吗?老妈子向霍桑呆瞧了一下,闭着嘴缓缓摇着头。

霍桑催迫着道:什么?可是他没有来?还是你要说‘不知道’?伊仍呆瞧着不答,伊的不自然的眼光渐渐地游离开去,不再向霍桑直视,显露出伊已不能再保持伊的定力。

我站在伊的旁边,乘机做一个白脸,调解这个僵局。

我婉声说道:吴妈,你说得明白些。

你总已知道那烧饭阿三和你家小姐此刻已在什么地方。

现在我们正要来找莫大姐。

这件事我们已完全明白。

你如果再想用假话骗人,那么,第四个到警察局里去的人自然要轮到你了。

你这样大的年纪,也犯不着代别人吃苦啊。

那老妇的老练镇静的神气已有些儿摇动。

伊呆了一呆,眼光注视着我,似被我的同情的语声所激动。

不一会,伊眨了眨眼,似已打定了主意。

伊瞧着我,用恳求的语声向我答复。

先生,我不是不肯说,我实在不敢说!霍桑接嘴道:那不妨,你尽放胆说好了,一切有我。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长根在昨夜什么时候来的?老妇想了一想,答道:他来时大约九点半光景。

他不是吵过一回吗?是的。

他是不是和你家老主人吵嘴?后来他们又打起来吗?是的,他们在楼上吵,我不知道为什么缘故。

后来吵完了,长根就出去的。

吵的时候莫大姐在什么地方?伊也在楼上,我一个人在楼下,吓得不敢上去。

后来伊下楼来时,伊的面颊上还流着眼泪。

你可曾问伊为什么哭?我问过的,伊不肯说。

那么,伊的哥哥长根以前是不是常到这里来的?来的次数很多。

我记得今年新年里他来过一次,一个月前也来过一次。

但他来的时候总是客客气气的,所以昨夜莫大姐领他到楼上去时,我也万万想不到会吵起来。

他昨天早晨可曾来过?老妇又坚决地摇头道:‘没有来过。

霍桑也郑重地说道:好,现在你再说一句实话。

昨天早晨有没有任何人来过?老妇直瞧着霍桑,答道。

除了那位杨先生以外,我当真没有见别的人来过。

这是真话。

霍桑点点头,表示他对于这一次问答非常满意。

好啦,包朗,我们上楼去瞧瞧甘老先生。

喂,吴妈,莫大姐回来时,你只对伊说老主人叫伊上楼去,别的话不许乱说。

霍桑走上楼梯的时候、脚步很轻,我也加意谨慎。

那楼梯的年龄已相当老,有几级的木板、踏上去当真有些声音。

上了楼梯,我们先站一站定,瞧见楼梯对面西次间汀荪的房门上有一把铁锁锁着。

东次间的一扇房门,我们已知道是吴妈的卧室。

霍桑先轻轻推开了这后房的房门,向里面瞧瞧。

这后房用板壁隔着,有门可通前面东坪的卧室。

但那扇门闩着,分明东评是从中间里的那扇房门出进的。

我见吴妈卧室中的桌子上灰尘满封,一张单人榻床上既不挂蚊帐,也没有被褥,只摊着一条白席,显见这卧室有名无实,吴妈并不是睡在这里的。

霍桑退了出来,用手指指中间,似乎叫我向中间里兜进东坪的卧室里去。

我们刚才走到靠南窗的东次间的门口,里面有一阵子咳嗽,接着我又听得东坪在里面发问的声音。

谁呀?莫大姐吗?霍桑走到我的面前,顺手把那虚掩的房门推开。

他一边走进门去,一边提高了声浪回答。

甘先生,是我和敝友包朗……我走到里面,见那老人靠在一张红木床上,床上有一顶白竹布的帐子,帐门用银钩钩起。

他上身穿着一件过时的蓝色纶纱的夹袄,身上盖着一条酱色的棉绸薄被,手中正执着一张报纸。

他一瞧见我们,呆了一呆,接着便坐直了身子,放下报纸,把两手一供——一不过这拱手的姿势,因着失去了袍子长袖的掩盖,远不及昨天的那么自然得势。

他含着笑容招呼道:唉!两位先生,劳驾,劳驾!对不起得很,恕我不能起身。

霍桑鞠了一个躬,答道:甘先生,不要客气。

我们听说你有些贵恙,特地来慰问一下。

老人很恭顺地答道:不敢当,不敢当。

我坐定以后,开始瞧视这卧室的布置。

那红木床是向南排的,前面有一只红木的妆台,式子都很古旧,妆台上除了一只新式的瓷钟以外,竟也有生发油,花露水等类的化妆用品。

妆台对面放着一只西式的睡椅,上面挂着一张半裸体的彩色画片。

厢房里却排着一口衣橱,两幢箱子。

我和霍桑二人就坐在那张温软的睡椅上,恰和老人对面。

我记得昨天瞧见他时,他的红润丰腴的脸上精神很好,此刻却有些显着的变异。

他的脸容焦黄,眼眶上也起了一个黑圈。

他对于我们的慰问,明明只有假意的欢迎,他的眼光里却显着厌憎和戒备的神气。

霍桑说道:甘先生,有些什么贵恙?甘东坪道:那没有事。

昨天傍晚我受了些风寒,晚上咳起嗽来,似乎有些地感冒。

霍先生,你总知道昨天那检警官向我问了一番,还不算数,后来我女儿忽又被警厅里传去,至今没有回来,阿三亦然。

这件事我正觉得焦头烂额!检察官说汀荪是被人谋杀的。

那真正是笑话。

单凭那医生凭空说一句话,怎能使人心服?霍桑婉声答道:那一定可以使你满意的。

今天早晨汪侦探长告诉我,昨天那位检验的医生已正式书面报告。

当他检验时,发觉死者鼻管里的以太还没有发挥完尽哩。

老人显着莫名其妙的神气。

以太?这是什么东西?霍桑带着微笑说道:这东西你没有经验,自然不知道的。

但令爱丽云女士,对于这奇妙的东西却是有过经验的!唉!霍先生,伊怎么会有经验?伊去年不是患过肠痈,到福民医院去割治的吗?割症时就必须先用以太蒙倒。

我想伊从医院里回来以后,总也和你谈起过罢。

唉!唉!——这个——一这个我倒不清楚了。

那么,现在官厅方面难道竟因此疑心伊吗?并不如此,伊现在已经说明白了。

老人把两手紧握着那酱色被的边,带着惊恐的声调问道:唉,唉!伊说些什么?伊不会——霍桑仍带着笑容,接嘴道:甘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子着急?你是不是为令爱担忧?他吞吐着道:是——是——我只有伊一个女儿!那么,我可以给你保证,伊决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想你对于自身问题,倒应得特别保重些才是。

我——我吗?——一先生可是说我的感冒?那不妨事。

霍桑的眼光渐渐地严冷了。

他瞧着老人的脸,说道:我倒很替你担忧。

我想你也许受了些内伤吧?老人的脸色变异了,越发枯黄了些,他的嘴唇有些儿颤动,却呆住了说不出话。

霍桑又说道:甘先生,我很替你不平,那无赖莫长根竟敢动手。

那简直太放肆了!你虽宽宏大量,并不和他计较,我们却定意要惩戒他一下!东坪紧皱着双眉,期期然答道:唉,霍先生,你——你已知道了昨夜的一回事?正是,不过我不知道他为着什么事竟敢向你顶撞,甚至动蛮。

甘先生,你可能告诉我吗?老人低倒了头,两只手放了被头的边,忽拿着被面上的报纸乱翻。

他瞧瞧里床,又瞧瞧他手中的报纸。

他仿佛微微一震,他的右手忽暗暗地向里床摸索。

一会,他才勉强答道。

他——他来预借他妹妹的工钱,我不答应,他竟蛮不讲理地闹起来。

霍桑又现出些笑容,不过冷淡没有欢意。

他忽仰着身子从睡椅上站起来。

他一边答道:借工资?我怕不见得这样子简单吧?我知道长根已经失业好久,如果有什么可以敲诈的机会,他一定不肯放过。

他忽而把身子向前一扑,突然凑到床边,他的右手很敏捷地伸到里床,抓着了什么黑色的东西。

他把那黑东西拉开了瞧瞧,又笑着说道:唉!这是一条支色绔纱的裤子——是大脚管的女裤。

这不是莫大姐的吗?老人忽把两只手掩住了他的脸,连连摇着头,从被窝里露出来的上半身,也有些发抖。

他的鼻子里发出哼哼之声,又像叹息,又像在呻吟。

这像是一种没地洞可钻的窘态,我真不能够仔细描写。

隔了一会,他仍低着头,捧住了脸,呜呜咽咽地说话。

霍先生,我真惭愧!像我这样的年龄,还——还干出这种事来,说出来真是丢脸!其实我因着一个人冷清清地没人服侍,这女子倒能体贴我的意思,因此我才靠伊伴伴热闹。

但伊的哥哥便借着这个题目,时常来缠扰不清。

霍先生,你所说的敲诈,的确是不错的。

不过这种事说到外面去,会使我没有面目见人。

霍先生,你总得包涵吧?我才明白昨夜莫长根到这儿来吵闹的事,原因是为着这一种暧昧勾当。

这秘密勾当分明是另一件事,和甘汀荪的凶案并无关系。

那么,霍桑虽在无意中揭破了老人的隐私,但对于凶案既然没有进展,他的预料不是又错误了吗?我瞧甘东坪的手仍按在脸上,他的下颔几乎接触他的胸口。

霍桑却露着不自然的微笑,默默地瞧着东评,显出一种鄙视的神气。

我觉得这相持的局势非常难堪,但也没有解围的方法。

幸亏这当儿楼梯上有脚步声音,汪银林来了。

十五、以太的副作用霍桑乘势回转身子,走到中间里去迎候银林,我也起身踉着。

汪银林的脸上显着很高兴的神气。

他在那只临时安排的单人榻前站住,用手指了一指,向霍桑说道。

那高骏卿就睡在这榻上的。

昨天早晨汀荪的卧室中有什么声响。

他当真听得出。

他的话似乎可信。

霍桑问道:高骏卿说些什么?汪银林答道,他说昨天清早听得隔室中的床垫震动声音,仿佛有人在床上挣扎。

那时候天还没有亮足。

他又在将醒未醒的当儿,没有听清楚这声音究竟是在东次间里还是在西次间里。

接着,他又重新入梦,故而他不知道这声音的来源和结果。

但你昨夜里曾假定华济民先到楼上去,这一点似乎相合。

不过想到了莫大姐的话,又不合符了。

伊说当伊送脸水上楼时。

还瞧见汀荪……霍桑忽摇摇手阻止他道:那是假话!伊没有送脸水上来。

假话?是的,丽云的证实也同样是虚伪的,目的在袒护莫大姐。

我也受了伊的欺骗,直到半点钟前方才觉悟!喂,你进来时可曾看见莫大姐在楼下?汪银林摇头道:没有。

那老婆子说,伊还没有回来。

你不是叫我来拘捕伊吗?霍桑点点头道:正是、我想伊一定走不掉。

你姑且到里面去坐坐。

霍桑又首先走进甘东坪的卧室里去,我和汪银林也挨次而进。

这时那老人笔直地坐在床上,两只手不再掩在脸部,却交握着放在那条酱色棉绸被上。

他好像在偷听汪银林的谈话。

霍桑一直走到床前,一边说道:甘先生,我想你有些寒热吧?我来给你诊一诊脉。

他不等老人的许可,突然伸出两手,抓住了老人的右手。

老人惊惶似地要想抵抗,但当然没有效果。

因为霍桑练过拳术。

握力很强,这时他又用足全力,拉住了老人的右手,老人就没法动弹。

他作惊喜声道:这手背上果真有手指爪的伤痕!我昨天瞧验阿三的手指时、本要找寻这样的爪痕,却不料在你的手上!老人红涨了脸,期期然答道:这——这是昨夜里抓伤的。

霍桑放了老人的手,冷冷地说道:你记错了吧?我想昨天早晨,你手上就有了这个伤痕,不过你的那件黑线春棉袍子的袖子很长,把这伤痕盖住了。

那老人张大了两眼,大声道:不是,那是莫长根抓伤我的。

霍桑坐到睡椅上,把背心安适地靠着。

我和汪银林也照样坐下。

霍桑仍婉声说:甘先生,我想你不必再掩饰了。

这爪痕明明是你的嗣子汀荪和你挣扎的成绩。

这回事此刻我们已完全知道,你不如爽快些说一个明白。

老人的眼球几乎突出到眶外,面颊上却已没有血色,他的两只鹰爪似的手,不住地发抖。

什么?你可是说汀荪是我谋杀的吗?那还有什么疑问?不过谋杀的字样,你自己似乎下得太重些啦。

你尽可以依凭着旧礼教的口气,说是你执行家法,处死了一个不肖子得啦!胡说!我——我为什么干这种事?你——一你不要信口乱说!我觉得老人抗辩的语声已微弱无力,更没有撑持的勇气,显见他心中早已慑服,他的话只是口头上应有的答辩。

但这老人竟是凶手,完全出乎汪银林的意外。

他坐直了身子,惊诧的眼光,几乎在老人和霍桑二人的脸上瞧来瞧去。

霍桑用两手抱住了他的右膝,又轻描淡写地答道:为什么?这个你自己总可以回答的啊!……你一时不能列举出来吗?好,你如果不嫌冒昧,我也可以代替你举出几项动机。

第一,汀荪是个浪费的人,他既没有职业,又喜欢跑狗赛马一类的赌博,因此,在外面已欠了不少债。

这是你第一点对于他的不满。

第二,你和莫大姐的私通,他也许曾表示反对,因为他的头脑很旧,性情又固执偏激,这也是容易结怨的一因。

第三,他将你女儿的恋史搬弄了嘴舌,格家便提议退婚。

这事你认为奇耻大辱,便更痛恨汀荪的多嘴。

其实你自己可以自由地结识莫大姐,对于你女儿的举动却做看有辱门庭,这真合得上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老话啦!除了这三点以外,你还有一种动机,或许汀荪曾向你要求析屋分居。

分居或许是你愿意的,但他的分产的要求,数目或者过大,你却不能同意,因此你便想索性斩草除根。

不过这第四点完全出于我的猜想,还没法证实,实在不实在,那只能请你自己纠正一下了。

甘东坪的面色枯黄中泛白,好像敷上了一层白蜡。

他的眼睛里露出凶光,他的两手忽张忽握,他仿佛要想揭开了那条酱色棉被跳下床来,但他终于仍坐着不动。

他颤声说道:唉!你真是含血喷人!我昨天一早到湖心亭去的,你尽可以去打听。

汀荪死时,我还在湖心亭着棋。

你怎么能凭空说我行凶?霍桑仍点点头。

不错。

不错,昨天你当真是七点一刻到湖心亭去,直到后来那桂生去报告,你方才回来。

不过汀荪的死,并不是在八点九点之间,却是在昨天清晨七点以前。

这就是唯一的差点。

你如果要我更说得明白些,那我可以说,你昨天一清早起来,处死了订荪,方才到湖心亭去的。

不过莫大姐和你串通着,造出了那句送脸水的鬼话,我们才被蒙混了一天。

这一节你也认为含血喷人吗?老人已没有抗辩的勇气,他的背心向床端的栏上靠着,沉倒了头,眼睛也闭拢了,分明他已完全慑服。

霍桑把抱着的右膝摇动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的动作,我差不多已全部了解。

不过还有一点,竟使我解释不出;而且因此才轻信莫大姐的谎话。

我明明知道你昨天早晨动手的时候,汀荪还没有起身。

他的房门夜间大概是不下闩的,你一走进去,就利用着以太将他蒙倒。

那时他一定有过短时间的挣扎。

你手背上的爪痕,就是他的挣扎的成绩。

你的内弟高骏卿所听得的床垫震动的声音,也就是这一回事。

故而汀苏荪被害的时候,当然不曾洗脸,可是后来我瞧他的脸,却又明明是曾经洗过的。

这一点,我至今还莫名其妙。

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正在这时,甘东坪突然张开眼睛,坐直了身子。

他的右手敏捷地伸到他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什么东西,那只左手也凑到右手上面,仿佛拔去了什么瓶塞;接着,他便把右手中的一个小瓶,直送到他的嘴唇边去。

他的举动原是十二分迅速的,我和汪银林本不防他有这种意外的举动,一时都来不及措手,若不是霍桑直窜过去抢他右手中的小瓶,那小瓶中的流质一定会全部倒进他的嘴里。

霍桑把那抢着的小瓶,凑到鼻子上嗅了一嗅,说道:唉!这就是以太!银林兄,你也来试一试,不是和那天面盆边上的面巾有同样臭味吗?汪银林接了小瓶,同样凑到鼻子上去。

他的嗅力似乎太重了些,立刻将头一偏,忙把瓶子拿开,仿佛受了电流的刺激。

他答道:真是相同的,不过这个浓烈得多,鼻子里很觉难受——。

唉!这老头子倒下去了!东坪的身子已敲侧地向里床倒下。

一刹那间,他的灰白的面容忽而泛出红色,象酒醉一般,口角里流出涎沫,眼睛又闭拢了。

霍桑走到床前,拉着了他的左腕;用手指诊他的脉息。

汪银林忍制着喘气,问道:他会死吗?霍桑道:他的脉搏还在跳动,也许喝不到一盎司,只是暂时昏倒。

他又把老人的眼皮翻开来,瞧了一瞧。

他的眼珠已收缩了,如果不放大,还不会致命。

银林兄,你来帮一臂,让他的身于躺一躺平。

我料想他还可以苏醒。

汪银林果真走近去帮忙,用右手扶住了东坪的肩背,左手又抽去了老人身后的一个枕头,让他慢慢地躺平。

霍桑道:这件案子只要把那莫大姐找着,就可以全部结束。

伊是一个重要的活证。

关于行凶事实的经过,如果这老头儿没有供述的可能,莫大姐一定可以代替他说明白的。

我们走了,法律方面的手续,你负责进行吧。

我在出房以前,又向床上瞧瞧,那失却知觉的甘东坪正在不住的出气。

霍桑也向他瞧了一瞧,便和我回身走出。

汪银林跟随着,似要陪我们下楼。

我们走过了中间,刚要绕到楼梯头上,忽似有一种咯咯的笑声,直刺我的耳朵。

霍桑早也听得,立即停了脚步。

他的手把住了楼梯栏,侧着头敛神倾听,脸上满显着惊怪神气。

汪银林作诧异声道:这楼上还有什么人吗?我答道:据我们所知,除了甘老头儿以外,没有第二个人。

汪银林瞧着西次间房门上的锁,说道:这房间里莫非有什么人藏着?——霍桑忽摇摇手阻止我们谈话,叫我们静听。

不要紧!——不要紧!——-那声音是从东次间里出来的。

奇怪!莫非真有人藏在老头儿的房中?霍桑的眼光闪了一闪,低声说道:这老头儿在那里说话了!快来!他回身走进中间,蹑着足尖,一步步向东次间的房门走去。

汪银林和我也同样轻轻地跟随着。

汪银林自言自语地咕着。

奇怪!他怎么会得说话?莫非他的昏倒也是假把戏?霍桑忽旋转头来,低声说道:不,真的,这是以太的副作用。

……我新近读过一本《检验应用科学》,有一节说到一个人受了蒙药以后,有时恰像醉倒一般地会作吃语。

这吃语往往是出于内心的真话。

此刻这老头儿的神经已失了控制,虚伪的面具,自然再不能维持。

我们静一静,也许可以毫不费力地听几句真话哩。

我们已进了甘东坪的房门。

我见老人仍安静地平躺在床上。

他的面色依旧红赤,眉毛也紧紧皱着,急促的呼吸中,带着叹声。

从外表上看,他似乎在睡眠状态中,没有说话的可能。

霍桑指指那只有白布套子的睡椅,示意叫我们坐下。

他轻轻走到床前,又伸手去翻东坪的眼皮,但他的手还没有接触得甘东坪的眼皮上面,忽又急急缩住。

老人又继续说话了。

哈哈哈!他们一定查不出……这东西真厉害,一到鼻子上,他虽有蛮牛般的气力,也会顿时变成一条死蛇,动都不会动—那些饭桶的侦探们一定查不出!哈哈哈!他的吃语和笑声停止了。

霍桑靠在妆台面前站着,有意无意地向汪银林瞧瞧。

我也斜瞧着汪银林的脸色。

汪银林却沉倒了头,紧紧地闭着嘴唇。

室中经过了一度静寂,大家都屏息不动。

甘东评的梦吃似的声浪,又断断续续地打破这有恐怖意味的静境。

莫大姐,你尽管胆大好啦!……我布置得十二分周密,他们万万查不出!……我把他挂好以后,用手巾给他抹过脸。

……你只要说你送脸水上去时,你看见他在房里。

你只要说这一句,别的便没有事了。

哈哈哈,他们定查不出!老人的语声又停了一停,他的鼻息粗大而短促,似乎他的呼吸越发艰难了。

霍桑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他的两手插在黑哔叽的裤袋里面,眼睛瞧着床上的老人,在等候他的后文。

莫大姐…你——你放心好啦!……他们—定查不出!哎哟!这清脆的惊呼声音突然从中间里透送进来,不能不使我吃了一惊。

我急忙从睡椅上立起来,回头一瞧,那个穿淡蓝自由布单衫蛋形脸儿的莫大姐正站在房门外。

伊的上身虽仍穿着那件淡蓝色的罩衫,下面已换了一条深青竹布裤子,足上依旧穿着白纱袜和黑哔叽的鞋子。

伊的蛋圆形的脸上,却已丧失了固有的红润,眼睛里也视着恐怖的神气,分明伊对于老人的吃语已听得了几句。

霍桑立即走到房门口,向莫大姐点了点头。

他冷然说道:你不是去找你哥哥商量和解决条件的吗?已办成功了没有?好,好,你暂且在中间里坐一坐,我们要和你谈谈。

他又回转身来挥挥手招呼。

银林兄,这女子说的话,一定可以比这老头儿说得更有意思些。

你也到外边来罢。

一会儿,我们三个人已到中间里坐定。

莫大姐却不肯坐,伊的背部靠在南窗槛上,低倒了头发怔。

霍桑婉声说道:莫大姐,这一回事,我们已完全明白。

你的主人——一唉,我应当说你的非正式的丈夫。

对不对?他围着种种原因,不满意他的儿子,昨天早晨亲手将他的儿子处死,你却是这案中的帮凶!——那女子忽然昂起头来,发出锐呼的声音。

唉!先生这是冤枉的!——我——我不是帮凶!我——我只帮他说了一句谎话,别的都不知道!——先生,我当真不是帮凶!伊的语声下半截已带着呜咽,伊的眼眶里面也水汪汪地满包着泪珠。

霍桑仍作婉和声道:你当真不曾帮同行凶吗?那还好,你此刻还有一个最后的机会,可以给你自己辩白。

你把昨天早晨经过的事情仔细些告诉我们。

你得留意,你不能再像昨天一般用谎话骗人,否则,你真自己讨苦吃了。

莫大姐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点头应道。

先生,我一定说实话。

昨天的话,也是他叫我说的。

霍桑点点头。

好,好,那么,现在你说你自己的话吧。

莫大姐旋转了身子,把右肘搁着窗槛,瞧着霍桑说话。

昨天早晨七点钟时,我刚才起身,看见老爷从楼梯上下来。

他向我招招手。

我正在扣衣服的钮子——霍桑插口道:你不是睡在楼上的吗?伊的眼光又回到地板上面,低声答道:我并不是每夜睡在楼上的。

但我们刚才瞧见你的那条黑绔纱的裤子还在你主人的床上。

昨夜里他和我哥哥吵过以后,他叫我陪在楼上的。

吴妈睡在什么地方呢?伊本来睡在他的后房。

当两个月以前,他叫伊睡到楼下东次间的客室里去。

那么,你和他结识,莫非还只有两个月工夫?伊点了点头,并不答话。

好,前天夜里你是睡在小姐房里的。

对不对?好,你再说下去。

他向你招手以后,你又怎样?我跟着他走到后门口的披屋里。

他就悄悄地告诉我:他已死了,但你不用害怕。

等一会你提着铜壶上楼,像往日一样送脸水上去。

但你上楼以后不必进他房里去,略等一等,就可以下来。

假使有人问你,你可以说你送睑水上去时,瞧见大少爷已经起身,别的事你可以一概回答不知。

你尽管胆大好啦,他们一定查不出!‘他说完了重新上楼。

接着吴妈已买了豆腐浆回来。

他第二次下楼,喝了一碗浆出去。

后来我就照着他的话干,所以大少爷怎样被他弄死,我实在全不知情!室中静了一静,我又听得那老人在隔室中叽叽咕咕地说话。

霍桑并不理会,仍自顾自地发问。

你昨天曾说你送脸水上来时,曾见大少爷在理发。

这话也是他叫你说的吗?不——不是。

我本来不曾准备先生有这问句,那是我随便乱说的。

还有你说大少爷在楼窗上喊洗脸水,小姐也同样听得。

这句话什么人假造的呢?那时我一时发急,恐怕你们疑心,也是临时想出来的!你和小姐预先约好的吗?没有,但我料想小姐决不会拆容我的谎话,因为伊也很恨他的。

伊对于这件事可也知情吗?伊不知道。

这件事除我以外,别的人都不知道。

霍桑正低垂了头在思索什么,忽而隔室中又大声呼叫,并且有床架震动的声音,仿佛老人已在爬起来了。

霍桑忙高声道:银林兄,他已醒了。

你可曾带手铐来?我想你一个人总能暂时应付他吧。

包朗,你出去叫一个岗警来,再打一个电话通知姚国英,叫他派两个人到这里来照料。

这寓需要人看守一下哩!十六、推想过程的说明十月三十日下午,我和霍桑坐在他的办公室中喝着雨前茶,抽着白金龙纸烟。

我们的身体和精神方面,彼此都感到非常舒适。

不寒不暖的风从窗口里一阵阵送进来。

淡淡的阳光,斜射在外面隔墙上面。

书桌上一只式样古朴的蓝瓷高颈瓶中,插着两枝深红色的秋葵,衬着龙爪的绿叶,显得分外地娇媚,旁边的胆瓶上面供着那个纪念品——黑铁的手榴弹,仿佛是一种对比的象徽——英雄美人。

我们安静地养了一会神,我就开始请霍桑讲述他破案时思想上的过程。

霍桑倒并不像未破案时的那么留难,很高兴地给我解释。

他说道:我们对于这件案子,开端时就不幸走进了岔路。

那原也不是偶然的。

包朗,你总也知道我们被引进岔路上去的幌子,就是那几张神秘的符!这几张符在凶案发生以前,果然很像是只有恐吓作用的无聊举动,但后来在事实上既已出了命案,我自然不能不给予严重的注意。

我们在勘验以后,我的眼光仍集中在那与怪符有密切关系的丽云身上。

我料想伊也许是此案中的主谋,但担任实际行动的,一定另有其人。

我起初认为那个魁梧有力的厨子阿三,有被利用做工具的可能,故而当我捉住了他的手察验的时候,瞧他手上的纸烟痕迹,还只是一种幌子,我的真正的目的,却在察验他手背上有没有指爪痕或任何伤痕。

我接口应道:是的,当时我看见你抓住了他的手,曾翻来覆去地察看过。

霍桑点头道:因为我料想汀荪在被蒙倒的时候,时间虽一定不多,但甘汀荪是有些气力的,在一刹那间,他至少会用他的手奋命地挣扎。

因此我假定那实际行凶的人,手背上会有指爪的痕迹。

这原是有充分的可能性的。

不料指爪痕并不在阿三的手上,却在甘东坪的手上。

可是当时我们因为莫大姐谎说的时间问题,并且甘东坪的棉袍的袖子又长,掩盖了他的手背,我一时委实还疑不到他。

虽然如此,我那时固然没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却觉得这老人的精神体力还像中年人一般,若单就体力上说,他也同样有行凶的资格。

再进一步,还有他们家庭间的纠纷问题,他原也有相当的嫌疑。

故而我特地到湖心亭去调查,他在时间上绝无可疑。

就因着这时间的证明,我的眼光便不能久留在这老人身上,却被那怪符重新引到了他的女儿丽云和丽云的情人方面去。

唉!这就是使我迷蒙的主因!这也怪不得你,那怪符的吸引力实在太强烈了。

后来我费了全力查明了那华济民,以为前后的关键已经在握,心中非常高兴。

谁知我一看见华济民以后,这一团高兴的热望立即消沉。

包朗,你总也瞧得出这少年明明是一个只富智谋而没有实行能力的懦夫。

他见了确凿的证据还一味抵赖,在搜查时他又狂呼强盗。

这种种举动,都足以表示他缺乏勇气和定力。

这种人恰合我所说的只能利用诅咒来发泄怨愤的典型人物。

我料想他决不能实施这种凶谋。

我才觉悟我已走入了歧途,要找寻答案,不能不急速回头哩!后来我听了丽云的供词,使我触发了一种新的推想。

因为伊那时候的说话,一心要给济民洗刷,大部分都是实在的,不过有一点是掩饰着的。

包朗,你当时可也曾感觉到吗?我点头道:我记得的。

当你说到汀荪被以太蒙倒的时候,伊的确流露过一种意外的惊骇的变态,我当时就深深怀疑。

后来伊竭力地否认,连说着:没有‘、’不知‘的话,我就觉到伊一定隐藏着什么。

霍桑应道:是啊。

但伊隐藏着什么呢?当时我料想伊听得了以太的名词,突然间便有所领悟,接着伊因有所顾忌,又竭力否认。

这否认自然是有掩护作用的。

我现在推想,那甘东坪老头儿所利用的以太,说不定就是他假托着什么饰词,叫丽云向华济民转索而得的。

因为这东西在西药铺中虽有,但除了医生签字,或药房中有熟识的人以外,不肯轻易出卖的。

当时伊大概想到了伊曾经手过这个东西,同时觉悟到这件事是他父亲所干,才有这种目定色异的变态。

我们知道这女子的原来的目的,只在掩护伊的情人。

假使除了情人以外,伊又掩护第二个人,这个人又是伊的什么人呢?伊的父亲不是很可能吗?假使伊怀疑到其他的人,伊自然会实说出来,以便解除伊的情人的嫌疑。

但老人是伊的亲生的父亲,父女间的感情,也一定不很坏,故而伊当时虽然怀疑到,却左右两难,终于顾忌着不肯说了。

我想了一想,乘机提出一种异议:老人曾反对褚家的退婚,那可见他也不赞成丽云和济民的相恋!你说父女间的感情一定不很坏,似乎太没有根据吧?霍桑呼了两口烟,微笑着说道:包朗,你瞧到夹层里去了。

这一点足以证明你还瞧不透旧礼教破旗下的遗老们的心理——尤其是这老头儿的心理!这老头儿外貌未尝不道貌岸然,维持着旧礼教的大防,背地里却尽可以干出诱引幼年女仆的勾当!社会上这种人很多,他们所重视的,就是一层薄薄的纸面具!这纸面具的质地即使是透明的也不妨,只要不挑破它,他们就可以平安无事!所以甘东坪对于他女儿的私恋,实际上一定只是装聋作哑,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他也决不会严格干涉。

至于他反对褚星六方面的退婚的提议,也无非要维持这一层薄薄的纸糊面具罢了。

我料想褚家所提出的退婚理由,一定是太率直显露了,使老人感觉到有不能维持纸面具的危险,那自然不能不暂时表示反对,借此浆一浆他的面具。

假使对方懂得这种心理,另外假托一种不挑破面具使他能过得去的理由,那就可以保证他决没有反对的事实。

因此之故,他对于汀荪的搬弄嘴舌,认为是直接刺破他的纸脸,那就是他所深恨痛恶的。

我笑着应道:霍桑,你对于新旧人物的心理,真是都是做过显微镜功夫的。

好啦,言归正传。

当时你既然疑心伊掩护着伊的父亲,你就放弃了别方面的线索,而再度集中在老人身上去吗?霍桑点头道:是啊!我当时认为已没有和华济民重新谈判的必要。

但我想向丽云讨一个好,也许使伊能对我说实话。

同时我还注意到那高骏卿,很想和他会谈一下。

这个人偶然来住几天,虽曾为了袒护他的甥女和汀荪冲突过,但还不够做谋杀的动机。

不过当凶谋实施的当地,他或许还在中间楼上,那么,他当然处于重要的地位。

今天早晨,我在丽云方面失望以后,就打算到甘家去问问两个女仆。

老实说,那时候我只有一个空泛的推想,对于老人的行凶,却还没有确切的把握。

不料那小弄里的毛老婆子,供给我一种意外的线索。

我听得以后,就料想那个争吵的人,定是那老人所雇用的工具。

后来我查明这莫长根是莫大姐的哥哥,在时间上他却并没有做工具的可能,又使我失望。

我又转换了推想的方向。

这个人为着什么事到甘家去争吵?又为什么偏偏在昨天夜里?他会不会是因着吓索不遂而吵起来的?如果是的,他怎么会去吓索?莫非莫大姐在长根面前漏了什么风声,长根正感受失业的痛苦,便认为有机可乘吗?我再进一步推想。

莫大姐既能泄漏消息,谅必也参与这凶案无疑了。

于是我就追想起伊当时的答话,因为伊的答话在时间证明上占着最重要的地位。

只要找出一个反证,那老人不但有主谋的动机,同时在时间方面,也有实际行动的可能。

我就逐步地追想莫大姐昨天早晨答话时的语句。

伊听我问到伊见汀苏荪在做什么事,伊好像顿了一顿,一时回答不出,竟用一句‘他已起身了,穿了一件浴衣’的话来搪塞。

后来我又觉悟到理发和洗脸的次序的错误,才觉悟到我受了伊的欺骗。

原来伊昨天早晨实在不曾瞧见汀荪。

那么,汀荪在老人未出门以前就被谋死的推想,不是就可以完全成立了吗?我点头道:莫大姐的谎话我当时也不曾注意,故而同样认为非常自然。

现在经你这样一说,这里面的牵强破绽,果然都露出来了。

霍桑道:是啊!不过注意二字还不够,还须下一番研磨工夫。

我当时不能说不曾注意,可是我也同样受欺!世界上有许多表面上看似很自然的事,一经研磨咀嚼,便会看出不自然来。

不过人们的脑子常受情性的控制,不受环境的逼迫,决不肯事事下研磨工夫的。

还有呢?霍桑笑道:还有,我应当谢谢你啦。

你在书院路电杆旁边代我证明了莫大姐的谎话,我就豁然贯通。

我既料定主谋和执行都是东坪一人,就放胆地循着这条线路进行。

等到查明了莫大姐的那条无心换下的裤子,我的推想便得到一种铁证,因为我本怀疑这老头儿还不免有性的烦闷。

以后便一路上势如破竹,终于完全证实了我的推想。

那都是你目睹的了。

十月三十一日的傍晚,霍桑又打电话给我。

他的电话的语气,仍带着调笑意味。

包朗,今夜里你如果没有旁的紧要的事,请再向尊夫人请两小时假,到我这里来走一趟。

汪银林约定在黄昏时候来报告我这案子的结束情形。

你为搜集最后的资料起见,当然不能错过的。

不过今夜里两个钟头尽可以完毕你的任务,你一定可以准时销假的。

我把这活照样告诉了佩芹,伊也认为霍桑的话近乎促狭,过一天准备要向他报复。

八点钟时,我和霍桑汪银林三个人已在霍桑的办公室中开始会谈。

霍桑先将上一天和我所谈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便请汪银林陈说处置那几个凶案关系人的经过。

汪银林说道:那莫长根当夜已被东区里的警士捉住。

他听得了他妹妹漏出来的消息,除了想乘机敲诈以外,果真与凶谋绝没关系。

法院方面已正式把甘东坪拘押。

他们断定甘汀荪的被害经过,和你所假定的完全合符。

那女子因着伊父亲的秘密既已完全暴露,便也承认伊父亲近来曾向伊查问过以太的功用,不过这东西他怎样得到,伊却不知,但那老头儿自己还咬紧着牙关,除了呻吟叹气以外,什么话都不肯说。

他的姘妇莫大姐又补充了两点。

伊说汀荪的确曾撞破过他们的奸情,因此他捉住了把柄,向老人要求析产分居。

不过他要求的数目太大,老人只应许他十分之一的数目——就是他要求十万,老人却只允许一万。

这问题就相持不决。

还有一点,老人因着汀荪曾郑重地吩咐吴妈给他接收信件,便有些疑心,叫莫大姐私下留意。

在二十四日早晨,莫大姐果真接得了一封信,——那就是第三张‘七日死’的怪符——悄悄地交给那老人。

老人拆开以后,瞧了一瞧,重新封好,才让莫大姐送得汀荪房里去。

至于我们在甘汀荪的枕头底下发现的三日死‘那一封信,究竟是什么人所接,伊也不知,至今还是一个哑谜。

霍桑接嘴道:这个谜底我已想出来了。

这第四张符,定是在二十八日日间,甘东坪自己接的。

他早想排除他家庭中的障碍,便利用着这‘三日死’三字,实施他的阴谋。

他接信以后,暂时藏匿,直到他的凶课成就,才故意放在枕头底下,准备迷惑侦探们的视线。

因为从表面上看,汀荪既很迷信,又欠满了债,此番因受人恐吓而昏迷了神志,就出于自杀,也不能算不近情理。

万一侦探们还不能满意,也势必要向这怪符的一条路上进行,他仍可置身事外。

他的用意的确是非常聪明的。

同时这一天还有他的内弟高骏卿在他家里,多少也可给他分任些嫌疑。

所以这一张怪符,字面上虽有催命的含意,实际上原只是一种无聊的恫吓。

可是经他利用以后,却真个变做催命符了!我插口道:虽然,你对于杨春波和甘汀荪,多少终有些抱歉的。

因为你最初料想,这符是不会有实际危险的啊!霍桑承认道:是的,我当时只凭着符的本身推想,不曾预料到会有第二个人利用。

这当真是我的失着。

其实他们家庭间既有这样纠纷暧昧的黑幕,即使没有这符做一种导火线,悲惨的结果,也是终于免不了的。

汪银林道:关于那老人行凶时的动作,他既然不肯自己说,我还觉得不能怎样明了。

霍桑道:我想他迟早终要说出来的。

不过大部分我们早经假定过了,我想不教有怎样的错误。

他动手时一定天还没亮。

甘荪才是一个胆大粗心的人,平日一定不闩房门。

老人掩进去后,随即用以太将汀荪获倒,接着开始布置。

他拿了汀荪的裤带和那只方凳到厢房中去,结好了一个环子,又穿了汀荪的拖鞋,把汀荪抱到厢房里去挂着。

后来他又在面盆中洗手,并且用面巾给汀荪脸上抹了一抹,又用木梳给汀荪理过一理因挣扎而返乱的头发。

他给汀荪抹睑的用意也许只想抹去些汀荪鼻子上的以太臭味,不料却做了一种侦查的障碍,同时又因此使我误信汀荪当真曾洗过脸的。

他的动作原非常简单,我想即使他终于不说,也没有什么难解的疑团了吧。

三天以后,我又得到了几种补充的资料。

那不肯说话的华济民也终于说话了。

他所供认的,和所说的跟丽云没有多大差别,只补充了几点关于怪符的投寄。

据说他投寄的邮区不同,并不是专门为着掩藏他的真相,他因着每天傍晚到各地去出诊的便利,就分别顺便投寄。

他在凶案上虽没有直接的关系,但那怪符的投寄,也构成了意图损害他人的罪名。

在我握笔记述的时候,他也像莫大姐一般被判了短期的徒刑,还没有满期。

刑期完了以后,他和丽云的婚姻是否圆满,还不得而知。

但据间接的传闻,丽云到监狱中去慰问伊的情人的次数,比慰问伊的父亲更多。

除了差吴妈和阿三送东西去不算以外,伊每星期总要亲自走三四次以上。

据这情形推测,我如果先给他们下圆满二字的假定,大概不致于怎样错误的。

当这案子开审的时候,霍桑曾被传出庭,除了霍桑提出的种种人证物证,指明甘东坪的预谋杀人以外,汪银林又查明那以太是甘东评向正和药房的一个熟识的伙友直接买来的。

这一点更使甘东坪的罪名变成铁铸一般。

同时他又证明了霍桑早先所假定的这东西是由丽云向华济民转索而得到的推想,一并非事实。

但甘东坪围着那班为金钱说话的律师们的特别卖力,经过了几次庭审,终于判定了无期徒刑。

这老头却还心不甘服,进监不到三天,忽而厌世起来,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早,他自己吊死在模范第五分监的工场后面。

末了,我还有一句附带的报告。

那杨春波因着汪银林曾一度怀疑过他,幸亏霍桑的从中分辩解围,不曾遭受重大的嫌疑。

他感念到霍桑的好意,送了一注很厚重的礼物。

霍桑的答礼,却只给了他几句戒除闲荡的忠告。

他竟因此觉悟,便绝迹不再到跑狗场跑马厅里去。

他还定意利用他固有的大部分的资产,准备举办些有利于社会大众的生产事业,一则为国家增加些富力,二则地亦有事可为,借此约束他空闲的身心,使他进入另一个光明阶段。

正文 第二张照片更新时间:2008-4-8 11:24:00 本章字数:31658一、秘密照片某君中学毕业,年26岁,仪表挺秀。

家有薄产,愿得一年龄在20以内曾受新教育之女子为偶。

有意者,请投函一六七号信箱,即当约期面晤,如双方合意,再行正式订婚。

这一类征婚广告,在那时期报纸上差不多天天可以发见。

同时也有女子求男的广告,那更足引起—般少男们的注意。

这种现象,在这20世纪所谓文明时代中,原算不得稀罕。

更新颖更时髦的广告自然还有。

某男某女,于某日起实行同居生活;或是某男某女。

于某日起解除同居之约。

这就是那时候的新现象的一斑。

要是把时光倒流,退回到五六十年前去,人们读了这样的广告,简直要莫名其妙!那天我读完了报上的新闻和小品,无聊之极,才翻阅到这一类广告。

可是我瞧了一遍,无聊还是无聊,便把报纸丢过一旁,从衣袋中摸出纸烟来烧吸。

我开始默想:婚姻实在是现时代最不容易解决的一个课题。

封建式的卖买婚姻,强迫婚姻。

甚至指腹订婚—类恶俗,固然绝对要不得,但是一般白命摩登人物的,今天随便结合,明天又随便离异,简直把恋爱看做儿戏,根本无视了婚姻制度。

婚姻制度打破以后。

是否还有家庭的存在?如果家庭也不要了,社会的情况又将怎么样?这究竟是人类生活的进化?还是退化?并且——包朗,你何必太认真?你总知道一条强制件的堤防,支撑了几千年,一朝受到时代巨潮的撞击,崩溃了,自然要有冲激的横流。

你这种担忧在实际上有什么用?说话的是我的老友霍桑。

他已经从他惯例的清晨散步回来,安闲地坐在一张靠窗的铺温垫的藤椅上吸烟。

我抬起头来瞧他。

霍桑,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对你说的。

你还不懂?你不是因着那些同居和离异的广告而引起了些感唱吗?其实这班人登这些广告原是多事,你因此兴感,更是多事的多事!唉,你又在那里默测我的思想?霍桑吐出一口烟。

这原是显而易见的。

何须测得?我看见过今天报广又有一则同居的启事,你瞧到那里,始而皱眉,继而摇头微叹,末后丢了报纸。

又注目凝思。

我知道旧礼教的观念,在你的脑海中还存留些剩余的渣滓。

因此我料你又在那里空费心思了。

他向我笑一笑,我也报之以微笑,并不答辩。

霍桑所擅长的技能之一,就是这一种心理的透视力。

他在鉴貌辨色的依据下,能够看透人们的内心,把握住人们的思想的过程。

这一次他牛刀小试,洞烛了我的心理过程,原是不足为奇的。

烟雾氤氲中,我们俩都暂时静默。

施桂忽推进门来,低声报告。

霍先生,有客——一位女客。

伊单单要见你。

霍桑立起身来,放了纸烟,走到办事室门外去。

他招呼道:请进来。

我也从椅子上起立。

一个十七八岁身材苗条的女子先向室中瞧了一瞧,略略有些踌躇,然后才缓步入室。

那时已是国历十月天气。

那女子穿着玄色繁星绸的夹颀袍马甲,露着浅紫斜条缎的衣袖,足上淡灰色的丝袜,深棕色的高跟皮鞋,装束上可称华而不艳。

伊的脸形像一粒瓜子,肌肤很白皙,有一双明慧的眼睛,额角上秀发卷曲,两条细长的眉毛恰像柳叶,玉琢似的双颊上留着两个浅涡,可见伊笑时的形态一定更妩媚动人。

但这时候伊的神情上不但没有笑的影踪,还带着一种惊怯疑惧的样子。

我立即领会到伊既然要单独地见霍桑,谅必对于我有些顾忌。

故而我等伊走进了门口,向伊微微鞠一个躬,打算走出去暂避。

霍桑移过一把椅子,向那女子点点头。

他说:小姐,请坐。

我想你大概有什么疑难的事见教吧?这一位包朗先生是我的好朋友。

我们一向合作,任何秘密的事情他都参与。

我们都是能守秘密的,无论什么话,你尽不妨实说。

这几句话分明有双关的意思,不但向伊解释,又叫我不必出避。

那女子弯一弯腰,在对面一只沙发上坐下来。

我也回了原座。

这一个美而端庄的女子给予我的印象并不坏。

我想到了伊遭遇了什么疑难,心中起了同情,很愿意给伊效一些力。

不过这意念在脑室中打了一个旋,立刻发生一种反响。

我记得好几年前,纪述过一件魔力案子。

起初我也对那姓戚的女子有着十二分的同情,不料后来发觉伊是一个堕落的女拆白。

因这一念,我觉得成见最危险,不得不谨慎些。

我便凭着旁观的冷眼,悄悄地运用我的观察力。

这女客像是一个旧家庭的女子,虽也受过新式教育,却还在父母的拘束之下,并不曾绝端解放。

伊发出一种有音乐性的声音,说:霍先生。

我相信你的话一定有信用的保证。

因为这件事不但关系我的终身,还关系我家庭的名誉,不能不极端秘密。

霍桑应道:你放心。

无论什么事,我们决不会张扬出去。

请恕我冒昧,你的事不是关系婚姻问题吗?女子的粉颊上忽然泛出一丝绎色。

伊的头也不由不低垂下去,分明伊有满腔奇秘的事迹,一时有些含羞,竟没有勇气宣述出来。

我的观察大概没有错。

因为一个所谓解放的女子谈到了婚姻问题,决不会有这样羞怯的表示。

略停一停,伊才抬头表示,自陈伊的姓名和家世。

我为保全守秘的诺言起见,现在只能加以更变。

这一点不能不请求读者们的谅解。

伊叫顾英芬。

伊的父亲顾志白,先前曾入过仕途。

当这案子发生的时候,志白已经退休多年。

他们本来是浙江余姚人,三年前才迁居上海,住在静安路。

伊有一个哥哥至今还在浙江司法界里。

伊悲抑地说:霍先生,现在我得先说起先姊英芳的秘史。

唉,这回事想起了还觉心酸!在四年以前,先姊结识了一个本乡的无赖,名叫王智生。

伊是在家延师读书的,没有社交的经验。

伊在先姑母家里认识了这个无赖,受了他的诱惑,一时糊涂,竟跟了他私奔出外。

因着这一件事,我们家庭中就发生了不幸的惨剧。

我们四处寻访,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我的母亲忧郁过度,两个月后便气死了。

父亲和哥哥也感到十二分羞愤。

因着乡里间的闲言闲语,再不能够安居,就迁到这里来。

伊叹一口气,语声中含着充分的愤慨。

霍桑敛神静听,容色很庄肃。

我也专心地倾听,料想以后还有动人的下文。

顾英芬用一块白巾擦擦嘴,继续说下去。

一年以后,我在报纸上瞧见一个女子在汉口投江而死的新闻,还附着一张照片。

伊的状貌和高度恰像我的姊姊英芳。

我料想妹姊一定是受了王智生的抛弃,无颜回家,才轻生自杀。

我得了这个消息,又不敢告诉我的父亲。

因为他老人家曾宣誓不愿再看见我的姊姊,深恐因此触动他的悲愤。

所以我姊姊的尸骨至今还不知着落。

又是一串叹息声。

暗影溜上了伊的粉颊。

伊的眼圈也有些儿红。

霍桑和我仍默不插口。

伊又说:这件事经过了三年,我们也渐渐地淡忘了。

上月里我——我和金学明订婚了。

这消息在报纸上传出去后,那不幸的魔星忽而照临到我的头上……唉,霍先生,那可杀的王智生又重新出现了!顾英芬的面容顿时惨白,水汪汪的眼珠也露出恐怖之色。

访佛这时候伊的眼面前陡然涌现出一个可怖的魔怪。

霍桑动容地问道:这个人可曾来见过你?顾英芬点头道:是。

一星期前,我从学校中回家,忽然在路上碰见他。

我还以为他没有看见我,急急避开去。

不料他已经瞧见我,跟我到静安路家里。

第二天,他候在我家门外,看见我走出来,便上前来向我说话。

他说他已经从报纸上看见了我的订婚消息,又拿出以张照片来给我瞧。

那就是我姊姊私奔以后和他一块儿在上海拍的。

我问他我姊姊现在哪里?他说伊已经患病死了。

我又问葬在何处?他却含糊其词。

我才知道我先前所料想的没有错。

但我实在怕他,不敢和他多谈,就匆匆地重新回家去。

我把这回事反复地考虑了一会,终于不敢声张出来。

论王智生的罪恶,害死了我的姊姊,应得使他受法律的制裁。

但是我们自从迁居以后,这件事已经隐去了。

现在若使根据法律起诉,不免和我父亲和哥哥的额面攸关,反而使他们难堪。

家父年纪已大,一定受不住这个刺激。

因此,我只能秘而不说。

不料昨天下午,我接到这一封信,才知他弄死了我的姊姊不算,还要陷害我!伊的声音有些颤,呼吸也急促了些。

我相信这状态不是一个少女伪装得出的。

我的同情心加强了。

霍桑问道:他可是有挟索信?顾英芬一边从伊手中提着的绣金袋中摸出那封信来,一边摇摇头。

不是。

我也解释不出。

霍先生,你瞧吧。

伊将那信笺递给霍桑。

我忙凑近身去。

那是一张白色的西纸,用钢笔写的,字迹很道劲,像是有过书法素养的人的手迹。

内容只寥寥两句,下面也没有署名。

那信道:明天上午10时,请到半泓园翦翠亭来,当有好消息奉告。

这事关系你的终身,切勿疑迟自误。

10月16日霍桑把那信反复瞧了几遍,凝视在信笺上出神。

顾英芬道:霍先生,这信是我家蔡妈收到的,有个专差送来,虽没有署名,但是我确信是这个恶鬼写的。

因为除他以外,没有人会写这样的信给我。

霍先生,你想他有什么意思?霍桑似乎没有听得,凝神的双目依旧给那张信纸吸住着。

伊继续道:据我想,那天他特地给我瞧那张照片,一定是有用意的。

照片是在三四年前拍的。

我和姊姊的面貌本来很相像,故而照片上的姊姊,恰像现在的我。

他也许想利用这张照片陷害我。

霍先生,你说是不是?霍桑回复了神志似地答道:是的。

你既然说没有别的人和你作难,这封信大概是从他那里来的。

他写信的作用,我虽还看不透,但当然不怀好意。

英芬应道:是啊。

霍先生,你想我应得怎样对付这一封信?霍桑沉倒了头,似在考虑某种对策,一时不回答。

我很想表示几句,但觉得时机还没有成熟,近乎冒昧,只得仍静默着。

顾英芬又说:霍先生,昨夜里我筹画了一夜,觉得去既不好;不理他,又怕他把秘史宣布出来,破坏我的婚约。

霍先生,我的未婚夫金学明在教育界上办事,名誉当然是最爱重的。

我们的婚约虽也一半出于自由,但这种羞辱的秘史一传进他的耳朵,这婚约势必会立即破裂。

这还不算,我姊妹的事已经气死了我母亲,又给家父一个严重的打击。

要是我也闹出了这丢脸的事,我父亲和哥哥将遭受怎样的打击,更不能想象!唉,霍先生,这件事真使我左右为难。

我才想起你是一个救难扶困的侠客,总能够指示我一条两全的途径——霍桑突然仰起头来。

是的,顾小姐,这件事的确左右两难。

他的手中既然有挟持的利器,你又伯他宣露,我们当然不能用强硬手段。

如果置之不理,那也不是办法。

霍先生,那末怎么办?伊的焦虑的情绪又从伊的声音眉宇问流露出来。

霍桑仍宁静地说:顾小姐,别慌,我想总有办法。

我问你。

这个王智生是个什么样人?他的家世和历史你可也知道一些?英芬沉吟了一下,才说:他是先姑母的旧邻居。

他的父亲叫伯仁,是个秀才,名义上算是读书人,实际是个颠倒黑白包揽讼事的恶讼师,余姚城里谁都见了他头痛。

王智生靠着他的父亲的势,算是个少爷,其实是个无赖流氓。

在他的父亲死后,他到上海来读书,读的是法律,听说预备做律师。

我姊姊碰见他时,他刚才毕业回乡。

他也像他的父亲一样,有一张厉害的嘴,说得天花乱坠。

我姊姊就进了他的圈套,结果送了性命!伊的语声中带些鸣咽。

霍桑喃喃地说:晤,是个知识分子,应付上的确不能不小心些。

他顿一顿,又说:顾小姐,我想现在你不妨答应他的约,去听听他的口气再说。

顾英芬迟疑道:我一个人去吗?我听说半泓园很冷僻,况且又在上午,游园的人更少。

我很怕——霍桑接嘴道:你不用怕。

他的约会的时间既然在白昼,我料想他不致有什么意外的手段。

顾英芬仍作犹豫状道:我总有些怕他。

我看见了伊的瑟缩畏惧的状态,认为时机已相当成熟,便自告奋勇。

我插口道:既然如此,我不妨陪你去。

伊立即把伊的美目向我瞧着,有酒涡的颊上泛出些红霞,显一种似感似羞的神气,又不即答应。

我又说:我当然是悄悄地陪你去的,表面上还是你一个人去。

万一他有什么意外举动,你尽管放心,决不会让你吃亏。

霍桑也附和道:是,这计划很好。

我也很希望能看看这家伙的面目。

顾英芬宽慰了些,答道:好,那末现在已经九点破过。

我们要不要就走?霍桑摇头道:不,你们不能一块儿走。

你先回去,不必依照约时,不妨到得略略迟一些。

包先生可比你先去,免得露什么痕迹。

顾英芬赞成了,向霍桑谢了一声,起身别去。

伊临行时向我点一点头,好像叫我不要失约。

我鞠了一个躬,也算是会意应允的表示。

二、翦翠亭后参与这种莫名其妙的约会,我的经验上已有过好几次。

这一次的使命是很别致的,不知道是吉是凶。

为谨防起见,我带了一支手枪,以备万一的变端。

霍桑向我说:你得换一身装束,早一步去,找一个妥当的藏身所在,别露出破绽才好。

我应道:好。

你也打算走一趟?霍桑道:是,我也想瞧瞧这个王智生究竟是个什么样人物。

不过我不能和你一块儿去。

你赶紧些先走吧。

五分钟后,我已装成了一个花园中园丁的模样。

我出门的时候,看见霍桑正要走进化验室去。

他向我点了点头,似赞我化装得不错。

我的车子到达半秘园园门相近,便即停止。

我取出表来一瞧,还只九点三十五分。

园门口停着一辆车子。

王智生已比我先到了吗?我买票进了园门,便这着幽曲的小径慢慢地进行。

园中是静悄悄地没有游客。

除了枝头的鸟声,和树根下的落叶偶然因风作声以外,绝不闻市尘的喧器之声。

微风过处,挟着一阵阵的菊花香味。

这种清晨时的园林风味委实是那些有县起习惯的上海市民所梦想不到的。

我穿过了两条花树夹植的曲径,绕过一座小小的假山,便走向剪翠亭去。

我记得那亭子就在假山的对面,绕到了假山那边,便瞧见那只亭子。

亭子中还空虚无人。

我暗付王智生大概还没有来,刚才园门外的车子谅必是别的游客。

我未免神经过敏了,我在亭子附近站住了,想找一个藏身所在。

亭子对面的假山上,虽也种满子许多大理菊和秋葵,苗获阴翳,尽可以藏身,但相距较远,万一有什么意外,兜绕下来援救,难免来不及。

假山的东侧里有一丛杨柳,丝丝的垂条也还茂密。

但是距离上同样不便。

我又看见亭子背后有几块耸立的石笋,另外有一排山樊,高可及肩。

这是个理想的藏身所在,并且那里和亭子的隔离只有三四码光景;事中人的谈话也许还听得清楚。

主意定了,我便绕到那石笋的后面,四望没有人,便突地将身子蹲下来。

我的表上十点钟还少一刻。

我露出一只眼睛,从石笋背后瞧到亭中,可说是一目了然。

一种不可名状的刺激又从我的心坎中感觉到。

这种刺激的兴味,我经历得已多,可是不能用言语说得出。

一个垂钓的人,在手执竿纶的当儿,忽然见有一条大鱼正缓缓地向那浮子游过来,那时候也许能感到这同样的兴味。

约模经过了三四分钟,我忽听得皮鞋声音,从假山背后的碎石径上豪豪地走近来。

我的心房的跳动突地增加了速度。

—一刹那问,我的半只眼球里吸收一种印象。

一个西装少年从假山角上兜出来了。

这个人可就是王智生?他走到了亭子面前,旋转去向背后望一望,又摸出一只金表来瞧瞧,随即跨上亭子来。

我相信我的料想已经中的。

他的年纪约摸二十六七,身体很结实,称得上魁梧雄伟;面色略带苍黑,鼻子粗大,双目炯炯有光。

他穿一身簇新的灰色薄呢西装,黑漆皮的光头皮鞋,一条金表练扣在他的背心袋上,两个金镑做的表坠,走路时叮叮当当地作响。

他的装束可算很漂亮。

这时有一股香气随风吹过来,显见他身上还洒着香水。

他的脸上满现着高兴的神气,一手执着一顶时式的灰色呢帽,当做扇子般地挥着。

他的眼光只向假山的左右膘来膘去。

印象加强我的信念,我假定这少年定是那王智生无疑。

我在他的左右飘动的眼光下不能不特别谨慎些。

他在亭子中的一个瓷质花鼓上坐下,似乎准备耐着性儿等约会的人来。

可是他坐下去不到五分钟,又立起身来瞧他的表。

他的唇吻在张动,不知道咕些什么。

大概是表示他心中的不耐吧?其实这时候十点钟还差五分,他未免太心急些了。

他在亭子中忽起忽坐地控过了七、八分钟,似乎再耐不住了。

他走下亭子,从假山的左边走过去,不一便兜到了假山的后面。

我瞧不见他了,不禁暗暗地着急。

他等得不耐,先回去了?这样,顾英芬来时,势必要扑空,连我也虚费工夫!咯咯的高跟皮鞋声音又从假山的右边送过来。

晤,顾英芬来了。

伊的打扮仍和先前一样,脸上却有些仓皇。

伊每举一步,不住地向左右回顾;等到定近亭子,看见亭中空空,就站住了踌躇。

接着伊勉强跨上亭子的阶石,向伊腕上的手表瞧一瞧,又停止了脚步。

我见伊旋转了身子,低了头在思索什么。

伊似乎觉得约时已过,不见王智生,打算要退回去。

我再度着急。

那男子确已来过,现在却不知已往哪里去,但是我不便和顾英芬交话。

事情有些儿僵!还好,叮当的微声和皮鞋磨擦石径的声音又触动我的耳朵。

先前那个西装少年又从假山的右边穿过来了。

他一看见亭子面前的顾英芬正在那里迟疑不决,便放开了脚步走过来。

顾英芬一抬头,也看见了他,就站住在亭子阶上不动。

那少年奔到亭前,伸出了右手,仿佛要和伊交握。

女的不理他,却把身子一例,走进亭子去。

少年也笑嘻嘻地跟了进去。

他气息咻咻地问道:你就是顾英芬小姐?……晤,真漂亮!声音相当宏大,我听得很清晰。

他说时,又把他的粗大的手掌伸了出来,似乎想片面地握捉顾英芬的纤手。

顾英芬却似乎又羞又惧,急急把两只手都缩到背后去。

伊沉着脸儿答道:你是谁?请尊重些1 答话太突兀,我不禁有些诧异。

难道我的假定是错的,这男子不是王智生?否则伊怎么会有这问句?我仍蹲伏地躲在石笋后面,默瞧这局势的开展。

那女子的严冷不可侵犯的形状,使这男子缩住了手。

但他仍嬉皮笑脸地答话。

他道:我就是杨春波啊。

你虽不曾见过我的面,但我相信我的姓名一定早已留在你的心上了!情势有变化。

这个人叫杨春波,当真不是王智生。

英芬不认识他,他倒认识伊。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简直模不着头脑。

顾英芬厉声答道:我不认识你!伊的眼光向亭子的四周转一转,分明是讨救兵了。

我怎么办?这件事显然已另有曲折,我此刻可能出面干涉吗?当然不。

我只能耐一耐,必须听出一些眉目,才能着手。

那自称杨春波的弄着他的练于上的两个金镑,继续说话。

他说:顾小姐,你还说笑话?这里并没有闲人啊。

你何必这样子做作?英芬的脸上一红一白,显得十二分难堪。

伊的手指在搓卷那件玄色马甲的边。

伊仍利用严肃的容色做防御工事,深恐对方有某种意外的袭击。

伊抗声道:别胡说!谁和你说笑话?你究竟是谁?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杨春波仍笑嘻嘻地答道:什么意思?奇怪!你怎么问我?你自己到这里来有什么意思呀?顾英芬给这一句反问问住了,咬紧了樱唇,回答不出。

局势很尴尬。

眉目还是听不出。

我能挺身而出吗?时机上似乎还嫌太早。

这究竟是一出什么把戏?略停一停,英芬才说道:你——你到这里来,可是——可是代表——代表——伊的话中断了,显然很难于措词。

那男的摇摇手,说:顾小姐,算了,不必再假痴假呆了!你既然约我到这里来会会面,何必再给我猜这个哑谜?我几时约你?我不认识你!是的,可是现在你总认识我了啊!我叫杨春波。

哈哈哈!他走近一步,又伸出手来。

来,顾小姐,请坐。

我们细细地谈。

那男子的手伸展到英芬的胸口,似乎要拉伊同坐,又似乎有别的野心。

英芬有些吓,忙举起右手来阻格,又急急把身子一闪,退一步。

伊绕过了亭子中央的一只石几,便从亭子的那一面的出口里走下去。

喂,顾小姐,怎么?你寻我的开心?你约我来了,没有一句话就走,算什么?他的语声又诧异又发急。

伊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不曾约你。

你弄错哩!伊的步子很迅速,转瞬间已经走出亭子。

那男子还不肯放松,追出了亭子,要想阻拦。

时机大概成熟了吧?我便立直身子。

可是因着蹲伏得久了,我的两条腿竟酸木不灵。

等到我勉强赶上去时,杨春波已追到了顾英芬的后面,在伸手拉伊的膀子,嘴里仍在叨叨地说着。

我窜上一步,伸手在他的背上拍一下。

我说:朋友,知趣些!人家不认识你,你怎么这样子不借规矩?那人分明不提防有第三人从中参加,伤了一楞,回过头来。

他站住了向我怒视,似乎看见我像一个工人模样,他的大蒜似的鼻子里哼一声,脸上立即展出一种轻视而愤怒的神气。

什么东西!你管我?他伸出右手来描我的面颊。

我早有准备,把头一偏,用左手乘势在他的右手腕上击一拳。

他发火了,又扬起左手,更想发第二拳。

我的身子一蹲,我的右拳又击中他的左臂,不过并不太重。

我又把身体一闪,早已退到了亭子旁边。

这时候顾英芬已经走远了。

这个人的体格伟大,气力似乎也不小,我虽取巧地打了他两下,可是也犯不着和,他狠斗。

他还不甘休,叮叮当当地追过来。

我不等他赶近,忙避到亭子背后。

我说:喂,朋友,想一想,你值到和我认真吗?猪猡,你敢碰我!他显然不服,气咻咻地赶过来。

我吃了一句骂,仍镇静地不动肝火,看见他赶近来,就绕着亭子跟他做走马灯。

他追不着我,又看见我好整以暇地带着笑容,更怒火直冒地咒骂着。

救星来了。

一个穿灰色绸长衫的男人从假山背后抢步走过来,腋下挟着一种黑色的东西。

是霍桑,不过他已把常穿的西装换去了。

他笑着说:喂,你们玩什么?捉迷藏?还是路鹰抓小鸡?嘿嘿嘿!他走到杨春波的面前,做好做歹地拦住了他,又向他说了几句排解的话。

杨春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站住了,不便再怎样蛮横。

霍桑装做不认识我,暗暗地向我使一个眼色。

我立即会意,趁势一溜烟兜过假山,走出了园门。

园门外不见顾英芬的影踪。

我也就跳上一辆车子回寓去。

三、意外主顾我回到寓所,洗了一个澡,换好衣服,霍桑还没有回来。

我坐下来烧着一支纸烟,开始回想刚才的经历。

太奇怪。

那杨春波究意是什么样人?怎么他知道顾英芬的姓名,顾英芬却不认识他?我们起先料想王智生有什么要素,故而有这个秘密约会。

现在王智生不好面,却叫这姓杨的出场,他可就是王智生的代表?假使如此,他见面时何以只是嬉皮笑脸地企图调情,没有一句正经话?莫非那匿名信不是王智生写的,内幕中另有曲折?这个囫囵的疑团,我设法打破,原想等霍桑回来后剖解。

直到午膳相近,他方才回来。

他的神色变异,显着一种紧张状态,使我不便轻易动问。

他更衣完毕,先向我说:包朗,这件事比我们所料想的更严重更复杂得多。

我们的对方确是一个机智多端的好手,我们万万不能轻视。

今天幸亏我早有准备,带了这东西去,否则我们一定完全失败了!他向书桌上的那只黑亮的照相器指一指,开始摸出烟盒来。

我问道:你刚才带了这照相器到半泓园去的?他点点头,接着火柴烧烟。

我又问道:你带这东西去有什么用?他答道:我本是另有目的的,不料事机有了变化,成全了别的利用。

我听不道他的话,又问: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那个自称杨春波的冒失鬼又是什么样人?霍桑吐一口烟。

这个人我已经查明了,住在城内蓬莱路97号。

我刚才悄悄地跟他回去。

他家里有几个钱,自己还在大学里读书。

过一天我准备去见见他。

我道:这个人顾英芬不认识。

我听他们俩的谈话,彼此不接头,竟莫名其妙。

我把刚才眼见的情形和所听得的回答向霍桑说了一遍。

霍桑低垂着头倾听,一边定了目光,吐吸他的白金龙。

他等我说完,仍没有表示,似乎已进入深思状态,一会,我又问道:这个杨春波可就是你说的机智多端的对手?霍桑缓缓地摇着头:不是。

我看他只是剧中的配角,主角一定另有其人。

我道:那末主角是王智生?霍桑一边立起身来,一边答道:是,当然是他。

我料不久他就会显手段给我们瞧。

包朗,现在你耐心些儿。

我也应得有些儿准备。

他拿着那支照相器,走进化验室去。

我觉得我陷进了迷离倘惶的圈套。

内幕中的真相怎么样?霍桑既然说王智生是一个多机智的主角,这家伙究竟有怎样的计划,竟值得霍桑这样子严重注意?他说他幸亏带了照相器去,他摄得的是什么东西?他的不解释,好像不是单纯的老脾气,却像他自己也隔着一重疑障。

我这疑团足足捱过了五个小时,方才有一线揭露的希望。

十七日傍晚时分,这案子果真有些发展。

顾英芬又急忙忙地赶来。

伊换了一件浅苹果绿的颀袍,神气比早晨时更觉得惊怖可怜。

伊坐下后,说:刚才的事,幸亏包先生给我解救。

我实在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

现在却弄假成真了。

霍先生,包先生,你们瞧。

这封信我在半个钟头前才接到,有个工人模样的人送来的。

伊不但声音颤动,连那取信的手也瑟瑟地不宁。

信是铅笔所写,字迹有些近乎先前的钢笔字,不过比较潦草些。

那信道:你若顾惜你的名誉和希望圆满分的婚姻,今晚9 点钟请到北山西路,德安里3 弄!9 号来一谈。

生白。

17日这信表面上虽没有一句恐吓的词句,但细味它的语气,却像是一种严厉而不可违拗的命令,比恫吓更觉厉害。

霍桑道:这信是王智生写的了。

他随手将信放在书桌上。

顾英芬答道:他下面既有一个‘生’字的具名,多分是他。

但第一封信我还不知道有什么用意,这一封情更想不出他捣什么鬼。

霍桑沉吟了一下,说:我看他现在一定已借着什么把柄,要正式向你挟索了!你想他要向我挟索什么?金钱?还是——伊的眼光一沉,顿住了不说。

霍桑应道:这还难说。

我想我们不能不去看看他,见了他的面,就有分晓。

他顿一顿,不过他所挟持的东西确很厉害,你不能轻视。

霍先生,那东西是什么?不就是我姊姊英芳的那张照片吗?是。

我看不但那张照片,还有更厉害的东西!喔?还有什么?是你本身的照片!顾英芬作疑惑状道:我没有照片落在他的手里啊。

霍桑郑重地说:有的,休不知道。

那不单是你个人的照片;照片中还有一个男子正在面对面地和你谈话。

你面向着假山;那男的伸着手要抚摸你的样子;照片的背景又是宜于幽会的园亭!顾英芬苍白了脸,骇呼道:什么?难道刚才我——我——伊顿住了,嘴唇在颤动。

晤,有些眉目了,我开始明了个中的情由。

霍桑解释道:正是,正是。

刚才你在翦翠亭中和杨春波会面的时候,那种景状已给摄成一张照片。

这照片此刻已经落在王智生的手中!顾英芬从沙发椅上跳起来。

伊的脸色顿时变成白纸一般。

我也感到意外的惊异。

伊作惊惶声道:霍先生,当真如此?霍桑道:自然真的。

不过你不必如此惊慌,坐下来,听我说。

英芬强制地坐下来,星眼睁大了,眼眶里有些水汪汪,伊问道:霍先生,这照片谁拍的?怎么会到这恶鬼的手里去?霍桑镇静地解释。

照片是王智生自己摄的。

他早就伏在亭子对面的假山上,等到你和那男子接谈的时候,他选取了一个紧要的画面,就悄悄地摄了一张照。

现在他既然胆敢正式命令你去接洽,显然就把这照片做挟持的利器。

顾英芬眼圈一红,要哭出来的样子。

接着伊把白巾按住了口,抽咽地暗泣起来。

这个王智生真毒辣,竟用这种手段玩弄一个弱女,使我感到异常的不平。

伊呜咽地说:霍先生,这件事怎么了?这恶鬼的手段太刻毒了!我怎么能抵抗?我只有和他去拼命!拼命!是,我也相当同意。

要是凭着我们的智力,除了拼命,没有其他任何有效的对策,我也情愿代替这可怜的女子跟那无赖拼一拼!霍桑作安慰声道:顾小姐,你不用悲伤。

拼命不是好方法,也太不值得。

这样一来,弄假成真,还是逃不出他的罗网,你倒反而难于洗刷。

并且你的家庭的秘史也不能终于保守。

不行,这委实是下策。

伊仰面道:那末上策是什么?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方法。

他若使向我要钱,我既然不敢告诉家父,势必也拿不出。

要是他还有别的恶念——霍桑忽然立起来,举起一只手。

顾小姐,别慌,我相信不会没有法子对付他!伊的精神提振些,用伊手中的白巾在眼眶上揉了一揉,睁视着霍桑,在等他发表他的办法。

霍桑紧理着双眉,背负着手在室中放来路去。

我也屏息地看霍桑的来。

一会,霍桑忽自言自语地说:我想我们有方法可以取回你的照片。

顾小姐,你不必担忧。

唉!好极!霍先生,你用什么法子去拿回来?我先去看看他。

不会决裂吗?不会,你放心。

我们会随机应变。

那女子的眼睛中,顿然露出一种感激的神气,仿佛破涕为笑。

我也感到十二分兴奋。

伊又颤声说:霍先生,要是你真能拿回那照片,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霍桑站定了,说:别客气。

我自信我有几分把握。

现在你把这信留下,尽管安心回去。

伊问道:我不必去看他?不必。

这件事完全让我们来办。

要是他有什么要求呢?我们也可以代替你应付。

你回去吧。

一有结果,我会通知你。

顾英芬先前的那副悲啼的面容已经消灭,但似乎仍半信半疑。

伊立起来作别的时候,又向霍桑叮咛:霍先生,他是一个比蛇还毒的人。

你和他周旋,得小心些才好。

霍桑一边送伊出门,一边说:我知道。

现在把柄在他的手中,我们当然要投鼠忌器。

无论如何,我们只能智取,不能力敌。

你放心。

顾英芬向我们俩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后,带着一颗半喜半惧的心,姗姗地走出去。

霍桑送出门口回进来时,伸伸腰,抽出一支纸烟,烧着了坐到藤椅上去。

我也坐下来,说:这女子怪可怜!霍桑,你打算怎么样进行?霍桑答道:我们吃过晚饭,先直接去见他一见,听听他的条件再说。

假使他要素一注巨价,才允许你赎回那张照片。

你也当真准备代付吗?那是最后一着失败的棋子。

若非万不得已,我们当然也不愿意随便破钞。

他瞧瞧壁炉上的瓷钟。

时候已不早。

现在我们赶紧吃夜饭。

少停你可以和我一块儿去。

进餐时我因着未来的任务胜败难料,心头悬悬不定,我的胃纳竟因而减少。

霍桑却并不改变他的常态。

我乘间问道:霍桑,你怎么知道王智生曾拍过那张照片?霍桑道:我亲眼看见的。

他躲在假山背后的一株盘槐下面。

他的镜头恰向着亭子。

你自己在哪里?我在几棵罗汉松的底下,在他的侧边。

他没有看见你?霍桑摇摇头,自顾自吃饭。

我又问:你刚才说你曾利用过你的照相器。

怎么样利用?霍桑停下筷,用手在衣袋外面拍一拍,答道:利用的成绩在这里。

回头你就会瞧见。

你怎么会想到带照相机去?我起初料想王智生和这女子见面时,也许会表演某种要挟的姿态,故而我带着照相器去,打算摄一张做凭证。

可是我不曾料到他的心计更超出我的想象。

他竟另叫一个配角登场。

照你说,他这一回的把戏,目的在取得一种假造的把柄。

但他起先不是已经有一张顾英芳的照片在手里吗?论势那一张已尽够利用,他何必多此一举?这是容易明了的。

那张旧照中的男子是他自己的面目。

若使要挟不遂,当真把照片宣露出来,他自己未免也要连累进去。

此刻他摄的第二张照,不是比较地更有用吗?解释很合理。

因此更显得这王智生真是一个诡计多端的阴毒人物。

霍桑对付这样一个人物,的确不能不小心些。

因为我想起了活尸案中的徐之玉,不禁还有些凛凛然,我又问:你想这个杨春波是他的同党?晤,我想是的。

好在我已经查明他的地点,若要从这一条路进行,也不难办。

智者干虑,必有一失。

这一句成语在我的经历中已经体验了好几次。

因为人世间的事,参伍错综的太多,人‘的计虑虽周密,仍往往有出入意外的变端。

当我们晚餐罢后,吸了一会烟,便着手装束,准备往北山西路去开吉凶难卜的谈判。

施桂忽而传进一张名刺,竟就是杨春波!这个人会自己上门,那不但出我的意料之外,连霍桑也惊异非常。

他窥破了我们的真相,特地来办交涉,或者竟是报复吗?他穿的仍是早晨那身簇新的灰色薄呢的衣裳,背心袋口上的两个金镑还是在叮当作响。

他的脸上显着一副怒容,但他向我们点头招呼的时候,我瞧他的神气,分明不认识我们。

原来我们俩的装束都已换过,况且又在灯光之下,他若不知道刚才的把戏,当然辨别不出。

霍桑在照例的延坐招呼以后,便很镇静地向他发问。

霍桑说:杨先生,有什么见教?杨春波不大有礼貌地答道:我要你办一件事!晤?我受了人家的愚弄,气不过,可是又摸不着头脑,没法子报复。

请你给我解释一下。

我情愿重重酬谢!气不过。

我想信这句是真话,因为他的大鼻孔在翁张,他的眼睛里也像有火。

霍桑也现出注意状来。

喔,你受了人家的愚弄?谁愚弄你?我不知道。

这就是我要请你指点的。

来客从袋中摸出一封信和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纸条。

他先把纸条展开来,指给我们瞧。

他道:这是第一次把戏,登在四天前的新闻日报上。

我瞧那纸上印着的也是一节征婚广告。

不过是女子征求男子。

那广告道:今有某女士,曾受新式教育,品貌优秀,亲族凋亡,孤立无依,愿得一年在三十以内曾受相当教育之男子为偶。

应征者请开明履历,附一照片,投寄二五六信箱。

合则订期面会,不合恕不作复。

霍桑问道:这广告你曾去应征过?杨春波弄着他的表坠,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勉强点点头:是的。

我写信去后,得到这一封回信。

他又从信封中将信笺抽出来。

信上的钢笔迹很细,像是女子写的。

内容说对于杨春波的信认为合意,约定十七日上午十点钟,在半泓园翦翠亭中面会。

下面的署名是顾英芬。

疑幕进出了一条裂缝,我开始窥见些幕后的情景。

这个配角的登场并不是出于自由意志,而是像傀儡般地被牵出来的。

先前我和霍桑的料想就犯了一失的病。

我才明白这把戏完全是王智生一个人在幕后牵线。

他先登广告招引了杨春波,又冒着顾英芬名义,写信约他会面;一面他又写了,封匿名信给顾英芬,使这一男一女同时在半秘园的翦翠亭中会面,以便成全他的拍照的阴谋。

他的心计委实狡猾得透顶!霍桑皱着眉峰,斜目向我瞧一瞧。

我也暗暗地点点头,立即领会到他这一瞧中含着抱憾的暗示,仿佛说:想不到这家伙并非配角,只是一个傀儡!杨春波又解释道:我接了这封信之后,觉得很欢喜,今天早晨就依约到半泓园去,果然看见那姓顾的女子——晤,长得真漂亮1 可是见面以后,伊没有一句话,给我一个不睬不理,分明是开我的玩笑。

末后,还另外弄出一个人来,打了我两拳。

倒霉!你想我怎么受得住?我回到家里,仔细一想,一定有什么人暗地里作弄我。

霍先生,你说是不是?霍桑淡淡地说:晤,很可能。

你现在打算怎么样?那少年把右手握了拳,在左掌中击一下:我非找到那猪秽不可!我已经到邮局里去过,查问那二五六号信箱是谁定的。

可恶!那邮局里的家伙不肯告诉我。

我没有法子查究这猪猡,又不愿意就此甘休。

霍先生,你是个大名鼎鼎的大侦探,总有个办法。

对不对?你要我做什么?只要你查明这戏弄我的人是谁,以后的事,让我自己来办。

霍桑又向我瞧一瞧,嘴角好像牵一牵,似乎又在暗示我事情太凑巧,这个人也会找到门上来。

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那来客。

他说:据你自己想,这个作弄你的人,你可是一些没有头绪?杨春波摇头道:没有,我实在想不出。

譬如你的朋友中间有没有恨你或跟你过不去的人?没有,没有。

我相信我不是半刁子,交朋友从来不肯让人家吃亏,喝茶喝酒,总不让人家掏腰包。

哪里会有人这样子背后放刁?那末跟你闹玩呢?不会!玩也有个玩法。

这简直要我好看!还算玩?霍桑掏出表来瞧了一瞧,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你把这广告和信留着,再给我一个地址。

我想法子给你侦查这个作弄你的人的下落,查明后会通知你。

现在我有别的事情,不能耽搁了。

四、谈判霍桑和我往北山西路去时,身上都带着手枪。

我在车子上寻思:这个王智生委实是诈变百出。

但瞧他想得出这种阴险的计划,又能够移花接木地利用这个杨春波做他的傀儡,足见他真有个恶魔的脑子。

据顾英芬说,这人读过法律,受过高等教育,是个知识分子。

法国罪犯学家拉卡萨尼(Lacassagne)曾说过:有知识而缺乏道德的人犯罪时更可怕。

比利时的克脱雷脱(Quetelet)也说,训育和教育是两件事。

单纯的识字或有知识与否,不足认为容易犯罪与否的标准,而只能做罪犯能力的高下的标准。

换句话说,单单受过知识教育的人,并不比无知识的人有减少犯罪的可能;不但如此,知识分子犯罪时的能力和技巧,反比无知者更严重可怕。

胡展堂先生也说过一句痛心话:我国的教育幸而还没有普及!这当然是指单纯的知识教育说的。

从我们的经验上印证,这见解的确值得重视。

我们在活尸案中曾和一位大学教授周旋过,不但使我们的老友汪探长手足无措,连霍桑也感到头痛棘手,几乎应付不了。

现在横在我们前面的又是一个缺德的知识分子,我们能否敌得住他,的确还是一个疑问。

北山西路安德里都是新近翻造的一上一下的石库门,房屋狭窄而廉价,住户也很嘈杂,每一个石库门中差不多都有三四家住户。

我们找到了第三弄十九号,霍桑便上前叩门。

里面答应了一声,有一个男子开门出来。

那人约有三十岁的光景,身材瘦而顾长,比霍桑只短一二寸,身上穿一套黑哔叽的短夹袄裤,黑缎鞋白袜,打扮得倒还朴素。

灯光中照见他的面貌和寻常人有不少异点。

他有一个狭削而多水平皱的额角,头发生得很低。

两条浓黑而弯曲的眉毛压在一双锐利流转的眼睛上。

鼻梁间有些凹曲,鼻尖却像鹰爪般地有个钩。

他的嘴唇是薄薄的。

在一瞥之间,他已给我一个决非善良人物的印象。

霍桑婉声问道:王智生先生可住在这里?那人微微鞠了一个躬,答道:在下就是。

请问有什么见教?霍桑低声道:我们代表一位女士来和你商量一件事。

那自承是王智生的向我们略略端详,立即应道:很好。

请进来。

他站开些让我们进去,顺手把门关上,回身引导。

一个狭小而陈设简陋的客堂中,有一个女人和三个男子一块儿在电灯下打牌,另有一个穿黑色短衣的男子坐在桌子一角看赌,形状都不像是上流人。

我们穿过客堂的时候,他们仍自顾自地打牌,绝不理会,只有那旁观的向我们瞥了一瞥。

我们跟着王智生走上楼梯,进入一间亭子楼中,这就是他的寓处。

我才知道先前他立即开门,分明他是在楼下等侯的。

亭子问的中央挂着一盏三十二支光的电灯,光力充满了全室。

一边安排着一只小榻,榻架上挂一件暗蓝色哗叭夹袍。

榻对面有一张小方桌和两只椅子,另有一只堆满了书的小书架。

壁上也有一副郑板桥的五言小联,一张他自己的带方帽的学士装照片。

地位虽小,布置却还洁净。

他指着两只椅子请我们坐下,他自己就坐在榻上。

霍桑从衣袋中摸出一张名刺来,递过去给他。

他接过了略瞧一瞧,微微地一笑,顺手将名刺放在桌子。

霍桑的名刺这样子受人轻视,这还是第一次!他将名刺给对方,无非想先声夺人,使他有些儿畏惧。

不料他得到的后果竟如此淡漠!这厮不是早有准备了吗?霍桑指着我道:这位包朗先生是一向跟我合作的好朋友。

王智生把身子略略仰起些,算是行礼的样子,答道:晤,我也闻名好久了。

他摸出一只赛银的纸烟匣子来,开了匣盖,送过来敬客。

霍桑摇头道:对不起。

我有烟。

他也摸出他的白金龙来烧着。

我也有自己的纸烟,王智生的烟盒送到我的面前时,我也照样谢绝了。

王智生就自己取了一支,擦火柴烧着。

我偷瞧他的脸上的神色和擦火烧烟的动作,都十分镇静,仿佛我们俩都是他的极熟捻的朋友,此番造访只是随便聊天,所以丝毫没有重视和介意的模样。

这个人明明干着犯罪的勾当,此刻当着侦探的面,竟仍能这样子好整以暇,他的胆量和魄力委实不容易估量!三支烟缕在这小室中氤氲交纠,却静寂无声。

霍桑首先开口:王先生,我们冒昧地造访,也许不是你意料所及的吧?王智生的嘴角撇一撇:晤,是的,不过也没有多大出进。

那末我想你总已明白我们的来意?!当然明白。

对不起,我得问一问。

你们所代表的当事人,有没有把全权交托给你们?是,全权的。

假使有金钱出入,你们也能够代表?霍桑似答非答地反问道:这里面有金钱关系吗?王智生冷冷地一笑:是啊。

你们怎么想不到?难道我闲得愿意和人家说空话?是的,我明白。

你现在挟持着一张照片,认为足以影响我们当事人的家属的名誉。

你就想在这张照片上发一注横财。

是不是?嘿嘿嘿!横财也许没福分,小财大概总可以弄一些。

不过就我们眼光看,你的算盘未免太如意。

喔?他的声音中有一星子诧异。

霍桑仍淡淡地说:这照片并没价值。

我们没有出钱赎回的必要。

喔?我愿意听听你的高论。

你总听得过一句俗语:搬了石头压自己的脚。

‘这当然不是聪明人的所为。

你那张照片如果披露出来,对方所受的影响原是微乎其微,可是你自己简直是自投罗网!何以见得?你大概还不知道。

你这件事情,当四年前他们已经在余姚县存过案,只因缺少确实的根据,至今成为悬案。

现在有了这张照片,你想你还能够逃罪?霍桑停一停,吸一口纸烟。

王智生合拢了眼缝吸烟,不答也不睐,他的脸部也毫无表情。

霍桑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决不肯出此下策。

因此我打算和你说一说明白,无条件把那东西取回,结束这一件过去的事。

照片取回以后,它既然和我们的委托人有一半关系,当然也不致于张扬出来。

你也不必怕旧案重提,片面地为难你。

王智生慢慢地张开些眼睛,吐出了一长串烟雾,脸上现出一种淡淡的微笑。

他答道:霍先生,你的话真漂亮,不愧大侦探的口才。

可惜你有些误会。

误会?什么?我所说的有金钱关系,并不是指这一张照片说的。

霍先生,你也大概还不知道我还有第二张照片吧?唉!真厉害。

霍桑刚才告诉顾英芬的话,果然证实了。

他当真弄到了第二张照。

我知道霍桑是在作一种试探,这时他仍装作不明白的样子。

他问道:还有第二张照?王智生把纸烟头上的烟灰弹去了些,眼光从眶角中料线地透出,向霍桑瞟一瞟,像表示非常得意。

他点头道:是的,这第二张照片完全是关系你们的委托人的——一男一女在园亭中幽会调情!要是它给发表了,伊的婚约立即可以破裂,我自身却不会受连带的影响。

你想这样的东西,我怎肯白白地送还你们?霍桑装做领悟状道:唉,原来如此。

你要索代价的,还有第二张照;不单是指第一张照。

是不是?是。

第一张照片,已经失了时效,本来不值钱。

若使我只有这一张,既然蒙两位劳驾了,我就讲交情,也尽可以无条件奉还。

那末这第二张照片,我们也可以讲讲交情吗?王智生一边吐了一口烟,一边冷笑着答道:对不起,这一张照片比较地重要些。

我们还是初交,论交情,似乎还够不到吧?态度太冷酷,说话又尖刻。

霍桑虽还维持着常态,我实在忍耐不住。

我插口道:喂,你别太不知趣!我们跟你这样子谈判,委实是抬举你!要不然,谁值得跟你讲交情?他侧过些脸。

晤,一位大文豪跟我讲交情,真是太抬举我!可惜的是我拾不起!我有些发火。

别利嘴!快把照片拿出来吧!要不然——他冷冷地道:要不然,又怎么样?他斜线地向我瞅一眼,开始接烧第二支纸烟。

他的状态轻蔑而冷酷,越发使人难受。

我不禁陡的立起身来。

我厉声说:你是一个犯法的恶徒;你既然不知趣,我们就自己动手!我说时,我的右手早已伸入衣袋,把握着了手枪的柄。

他仍毫不慌乱地说:包先生,你也是受过教育的,怎么让感情随便冲动呢?你打算干什么?我坚决地说:我要搜!晤,要搜?那是没有意思的。

对不起,你还是坐下来。

王智生仍安然地坐着,但把他的头略略侧过些,凑近那扇小窗。

他的一只手也伸进那件黑哗叽夹袄袋中去,突的摸出了一种闪亮的东西——是一个警笛。

他玩弄着那警笛,又很镇静地答话。

包先生,你的头脑还得冷静些啊!你说我犯法,我没有犯什么法。

你自己却快要犯法哩!你想用强力胁迫吗?你凭什么名义和权力呢?那不是太无聊太危险吗?拆穿说一句,你们二位的光降;虽不在我的意料中,可是我也并不是没有准备。

我为预防起见,当然也不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随便放在这间小室中。

老实说,我早就布置好。

你们若使用强暴把我拘禁或伤害,那张照片就会马上给披露。

若使到了这一地步,我固然吃亏了,可是你们的委托人蒙到的损害,一定比我更厉害。

包先生,我想你们的本意大概不致于拙劣得如此吧?我起初凭着一股怒气,本想吓他一吓。

不行!我失败了!他这一番口齿伶俐的话,的确有使人不能不顾虑后果的威胁。

我当然不能再鲁莽从事。

幸亏霍桑从中调排,我才借此收了篷。

霍桑起先尽我发作,似乎也想利用这恫吓方法的;现在看见情势不佳,便也顺水转舵了。

他向我道:包朗,你坐下来讲。

这件事用不到动肝火。

你说我们这位朋友犯了法,我们也尽可以用友谊的态度向他进忠告。

你何必这样子凶狠狠地使人家难受?霍桑说完了,仍自顾自地吸他的纸烟,他的明黑的眼珠却从眼角里向王智生的脸上瞥一瞥。

我乘势坐下来,我的右手也脱离了衣袋。

我看见王智生的脸色似乎略略有些变异。

他的口中吐出来的烟雾也不像先前那么有规则。

他说:霍先生的话不错。

我即使有什么犯法举动,我们也尽可以婉商,何况我还懂些法律?我相信我的足趾绝不曾犯触到法网!包先生,我听说你的经历也够深了,怎么还这样子容易动肝火?霍桑缓缓点头道:我的本意最好是不动火。

只要你也能知趣些,我就准备和你婉商。

婉商什么呀?是不是还是无条件要回照片?不是。

这个姑且搁一搁,我们先讨论另一个问题。

什么另一问题?就是你的犯法问题!局势有了转变。

霍桑已从守势采取攻势,招架的是对方。

王智生略顿一顿,显着疑讶的神气。

他的斜视的眼光在霍桑的脸上凝注着,似乎揣摩不到霍桑的含意。

我犯什么法?自己干的事,问别人,不像是聪明人。

霍桑并不回瞧他,只瞧着他自己指缝中的纸烟,语气也很冷淡。

对方却开始不安起来了。

王智生说:霍先生,我不懂。

你是说现在这件交易吗?这原是出于两方愿意,我并不取强迫手段。

我不承认犯法。

还有别的哩!晤?我却想不出。

什么?霍桑微笑着应道:你好健忘啊。

现在我问你。

你说的要代价交换的第二张照片,是怎样一张照片?王智生顿了一顿,答道:我告诉你。

就是你的委托人和一个男子在亭子里幽会。

这一男一女的面貌都很清晰,故而我相信效力很大。

能给我看一看吗?对不起,现在还太早。

谈妥了,你自然会看见。

那末这张照片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一点不干你事。

你不用问得。

看货论价是商业上的惯例;即使不看货,也应有说明的必要。

我愿意你说说明白。

他的狭额角上的皱纹深刻了些,疑迟了一下,才说:我也是出了代价购来的。

霍桑斜睨着笑道:你倒还有说笑话的兴致!王智生正色道:真的,我付过代价,而且——霍桑忽点头插口道:唉,不错!当真付过代价!……好,我给你计算一下:那代价中最大的一注,要算登一天征婚广告,大概要五六元吧?其次,摄影所用的底片和晒纸谅来也要一元左右。

还有半泓园的园资车费和寄递的邮花等等,大约不出一元。

统共算起来,也有十元光景。

不错,这一笔代价,我们当真应得承认的。

霍桑的语声中带着些芒刺,把他的锐利的目光又凝注在王智生的脸上,似乎希望得到什么反应。

王智生的镇静功夫,我先前本不敢轻视,可是这时候他似乎也不能自持。

他的身子微微一展,两条浓眉好像更曲一些,脸上也泛出一层苍白色,分明霍桑说话中的尖刺,已经攻进到他的内心。

原因是他的阴谋的举动已经意外地给霍桑瞧破。

局势就有了急递而明显的转变!他停了一会,仍装作疑讶声道:霍先生,我不明白你的话。

霍桑的唇角上露着浅浅的微笑。

你我都算不得笨人,何必说什么废话?换一句说,你的举动和计划,我们已完全明了。

你的取得这第二张照片完全是一种欺诈勒索的阴谋。

这种阴谋在法律上犯哪一种条文,有哪一种处分,我不是律师,一时虽不能指明,但刚才敝友所说的‘犯法’的话似乎总可以有成立的可能。

小室中静一静。

霍桑重新换一支纸烟。

王智生忽皱紧了狭窄的眉峰,又把牙齿咬着他的薄薄的嘴唇,霹一种愤恨的窘状。

是的,我开始感到得意,因为胜利在望,这个阴险人物竟也有些抵御不住。

他勉强维持着他的镇静冷然说:法律重证据。

你的话似乎说很大如意。

霍桑仰起些身于,反问道:你要证据吗?自然有!我问你。

今天早晨当你在假山上摄影的时候,可曾觉得假山左旁的罗汉松荫中,也有一个人带着快镜,同样在那里摄影吗?不过你摄的是翦翠亭中的一男一女;我摄的就是假山上的你!我?是的。

我不像你那么小器。

要是你喜欢瞧瞧你自己在假山上摄影时的姿态,那我决不要素什么代价!这话一出,王智生的脸灰白了,两目怒张,偏斜的眼珠几乎突出眶外。

鼻子弯钩上有些亮品品。

惊骇、愤怒、羞很,似乎一时交集,竟使他说不出话来。

霍桑仍自言自语地说:我早已说过,害人自害的举动聪明人是不肯干的。

第一张照片如果发表,你自身有不小的危险;第二张照竟是你自己的罪状,当然更无益于你。

我告诉你,这照片是有方法证实的,一经证实,我们的当事人方面就可以毫无影响,可是你的企图胁索的欺诈罪却没法逃避了!王智生没法掩饰地愣一愣。

他显然已经看到他的命运的归趋。

他费心费力所构成的挟索阴谋,正像一座纸糊的台阁经一阵骤雨,立刻给打得东倒西倾!他的懊丧反映出我的内心的喜悦。

王智生低头沉吟了一下,仍作强硬声道:你莫非想用什么虚冒的诡计来愚弄我?霍桑庄容道:你说这话,不但瞧不起我,也瞧不起你自己。

论理,我们尽可用别的有效的方法对付你,但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我知道你是个知识分子,得方便处且方便,故而采取这婉和的方法,让你留些颜面。

可是你怎么还半信半疑?那未免使我失望。

现在我所说的照片,就在我的袋中;在必要时我还可以到蓬莱路九十七号去请那姓杨的来证实一下!唉,最后胜利属于我们了!榻架子在震动作响,王智生已坐不安稳。

他知道霍桑对于他的前后的举动果真已完全明了。

他的计划已形成了无可挽救的失败。

他拾起了头。

他的惊疑的神情中不禁流露出佩服的神气。

他又低下头去,他的两只手忽而握拳,忽而放开,表示他心中正碌乱无主。

霍桑从衣袋中摸出一个白色的信封。

瞧,我的照片在这里。

我们就此交换了,也可结束这一次小小的纠葛。

他就从信封中抽出一张印好的照片和一张软片。

我仰过头去一瞧,照片中正是王智生在假山上拍照的侧面,虽有些松针影子的阻隔,但他的真相却一望可以辨别。

霍桑又从钱夹中取出一张十元的钞票,说:王先生,这是我赔偿你的费用,请你收下了。

我相信你的照片一定就在这室中,快取出来还了我们吧。

我们不能多耽搁,还有别的事呢。

电灯光描绘出王智生的神色完全变更了,身体也在颤抖,仿佛一个死刑囚到达了刑场,前面只有一条路——死,此外已丝毫没有希望。

经过了一度沉默,最后他叹出一口气。

他立起来,说:霍先生,我佩服你!你的手段真高明,真敏捷!现在你总算胜利了!他垂头丧气地向那一扇窗口走去,霍桑说:你过誉了。

那完全是出于偶然的机缘,我不敢领受你的称誉。

王智生走到了小窗边站住,回头瞧着安坐的霍桑。

霍先生,我们交换了照片,就算彼此两讫。

是不是?是。

没有其他枝节?是,我决不难为你。

你可以有什么保证?我的话还不够保证吗?王智生想一想,点点头。

他把手中的警笛放入袋中,顺手移动那小窗上的墨绿纱的窗帘。

他从窗帘后面取出一条软片,授给霍桑。

霍桑也立起来接受了,对着灯光瞧一瞧。

我看见那软片共有六张:三张空白,一张模糊不清,其余两张都很清晰。

霍桑问道:这底片洗出来后,你还没有印过吗?王智生摇头道:没有。

这是我自己洗的。

你瞧,底片还没有干透。

霍桑点了点头,便折好了蒙在衣袋中;他又把他自己摄的一片一底和一张十元的钞票承在手掌中。

他正要一起交给王智生的当儿,忽又顿住了。

他说:唉,王先生,还有第一张照片呢?这东西在你手中也没有用,不如一起还了我吧。

王智生略一踌躇,便点头道:好,我索性买买你们的面子。

包先生,请站一站起来,照片就在你的坐垫下面。

我立起身来,把梯子上的一个蓝布垫子翻开来,果真有一个新闻纸包裹的纸包。

我拿起来,解开了几层纸,里面真是一张四寸的照片。

这东西藏在这样的地方,一时当真想不到,也可见他的虚虚实实的智诈。

霍桑把照片接过瞧一瞧。

照片中一男一女,男的站着,是王智生;坐的女子是顾英芳,伊和顾英芬的面貌的确很相像。

下面的硬纸版上还有照相馆的牌号,地点真是上海。

霍桑将这照片也藏在袋中,才把手中的照片钞票等交给王智生。

他举一举手,说:王先生,我们今晚的交涉,结果总算是圆满的。

要是你能够常常记着这回事,也许多少于你有些益处。

他说完了,嘻嘻一笑,不等王智生作答,就点一点头,回身走出来。

王智生也不送出,我们就自己下楼。

走出了德安里,霍桑才站住了,舒口气向我说话。

他说:包朗;我们今天的成功真是意外的侥幸!对付这样一个智诈人物,居然‘兵不血刃’这是超过了我的预料的。

单就使命上说,我们的目的,原注重在第一张照片。

这照片要是给宣布了,不但足以破坏顾英芬的婚姻,而且剔破了旧创疤,也许足以便伊的父亲气愤送命,连伊的哥哥也必连带地荣羞。

现在轻轻地取还了,那是值得庆贺的!我答道:不过这个知识流氓明明干着犯法的勾当。

你这样轻轻地发落他,未免太便宜了他。

霍桑瞧着我,问道:哦,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应当惩戒他一下?是,虽则投鼠忌器,我们不能用法律制裁他,但让他这样子安然地过去,我总觉得不舒服。

霍桑沉吟了一下,说:是的。

不过对付这样一个人,要寻一种有效的惩戒方法,实际上也不容易。

你看见他的曲眉,削额,斜视眼,鹰瓜鼻,依据龙波洛梭的犯罪者生理特征的论断,他是个典型的罪徒;并且根据孟兑尔的遗传律,他的犯罪倾向还是先天性的。

你要惩戒这样一个人,除了出出气以外,简直没有彻底的有效方法。

我默然不答,心中总觉得便宜了这个作恶多诈的王智生。

我们继续进行,到了转角上,霍桑又站住了。

他向我道:包朗,你先回去。

我还得往明镜照相馆去,把这第一张重要的底片买回来,让这件案子得到一个最后的结束。

五、再来一手我回到寓所,已交十点一刻。

我在办事室中烧了一支纸烟,等霍桑回来。

我想到在一天之中,我们破获了一件秘密的案子,不能不其意外地顺利。

这王智生确是一个狡狭而工心计的人。

幸亏霍桑早有准备,才使他的阴谋完全失败。

不过他利用阴谋。

欺害一个柔弱的女子,起先又伤害过一个女子的性命,这样一个社会的益贼,我们因着有所顾忌,法网虽密。

竟也奈何他不得,想起了总觉得忿忿不平。

烟灰盆中积丁五六个姻尾,直到十一点钟,霍桑方才回来。

我看见他的眼睛中显露着得意的光采。

我问道:你怎么耽搁了好久?霍桑道:我往明镜照相馆里去,敲了好久门,方才让我进去。

我要买回那张王智生和顾英芳合摄照片的底片,以防他以后再有什么歹意。

这张照片已经闲了三四年,他们找寻了好以会,好容易找着,那底片已是模糊不清,现在我已经买回来了。

此外我还到——他忽停住了作倾听的样于。

他作惊讶声道:唉,这样深夜,还有什么人来?我听见施挂出去开门。

一刹那间顾英芬急急忙忙地闻进来。

伊又换了一件纯黑色的颀袍。

灯光照在伊的脸上,苍白失血。

伊一见我们,便双手指面,悲悲切切地哭起来,霍先生,事情坏了!……哎哟!请你做一次好事,立刻借给我一些款子。

我一定加利奉还!人与话都是突如其来,不由不使我大吃一惊。

霍桑也站起来,变了面色,站住了发呆。

数分钟前那种得意的神气,要时间已从他的脸上溜走了。

他问道:顾小姐,什么事?顾英芬拿出一封信来,说:霍先生,你瞧吧。

事情报急促。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来得及!我瞧那封信时,仍是王智生写的铅笔字。

那信道:你果真厉害,叫侦探来制伏我。

但是我不是傻子,当然不会白白地空忙一场。

我告诉你,还有一张照片在我的手里。

英芳和我合摄的照,共有两张:一张虽已给姓霍的拿去了,第二张还在我的箱子里。

这照片有我自己在里面,本来不打算利用它。

可是现在我失败了,不愿意再在此地立足,故而决心和你拼一拼。

我限你在接信一个钟头内,亲自送三千元来,赎回这照片,就算彼此了结。

要不然,我在一小时后,立即将这照片送交北海路金学明那边去,借此泻泻我失败的愤恨。

假使你再去请教那姓霍的,我誓死要在你身上报复!你自己决定吧。

我们读完了这信,室中一片静默。

我把眼光移到霍桑的脸上。

他的两目张大,嘴唇在微微颤动,呼吸也渐渐地加急,显出一种又怒又惊的神气。

唉,恶汉竟再来一手!谁想得到?他喃喃自语道:唉,可恶!真可恶!顾英芬呜咽地叫喊:霍先生,快些!唉,你别怕。

他也许空言恫吓。

不!霍先生,你不要这样想!这实在太危险!这封信是一个穿黑色短衣的人送给我的,那时才十点一刻,现在十一点已过,马上赶去,也许已来不及。

霍先生,请你快些救救我吧!霍桑仍挺立着。

他咬着他的嘴唇,他的脸色由白而转青,额角上青筋暴起。

他像在悔恨,又像在考虑应变的对策。

怎样应付呢?这个罪徒出言反复,原是他的常态,霍桑刚才怎么轻信他?他维持他不再为难这恶汉的诺言,现在这恶汉竟再来一手;霍桑怎样应付呢?霍桑叹口气,打定了主意,说:那末,你要多少?我也不禁摇头叹息。

霍桑终于失败了!他除了屈服以外,竟没有别的办法!顾英芬道:我接信以后,私下溜出来把所有的首饰往押铺里去押了一千;又冒夜到一个同学家里去借了一千;依他要求的数目,现在还差一千。

霍桑点了点头,立即走到室隅去,掏出钥匙来开了铁箱,取出一叠钞票。

他正要交给顾英芬的时候,忽又缩手。

他问道:你的两千元在身边吗?顾英芬道:在这袋里。

我原打算凄齐了款子,直接赶得去。

不过时候已很局促,从这里到北山西路,至少也得一刻钟吧。

霍桑想了一想,立即走进电话室去,打电话到附近的龙大汽车行去,雇了两辆汽车。

他回进来时,又向顾英芬表示,顾小姐我看还是我再给你去走一趟。

你不妨在这里等候消息。

你把你的两干元给我。

他说他要我亲自送去。

霍先生,你——你去不得!不。

你去,太危险。

这恶汉说不定另有恶计。

还是我去。

那末你不会——不会闹翻吗?不会。

你放心。

这件事应得由我担负全责。

顾英芬呆瞧着我的朋友,仍有些疑迟不决。

霍桑催促道:快些,不要耽搁。

我一定给你办妥。

顾英芬才从手中提着的绣金的钱袋里取出两大卷钞票,交给霍桑。

伊又‘叮嘱道:雹先生,你万万不可跟他决裂。

你得知道这照片一到外面,我们的全家都不兔要毁坏了!霍桑不再作答,点了点头,急急穿了一件栗壳色春呢外衣,又取了帽子。

他向我道:包朗,你坐汽车到北海路金学明家去。

如果见任何人送照片去,你应尽力阻止,别让它落到金学明的手中,但以一小时为限。

如果一小时内没有人送去,我们可另想别法,你也就可以回来。

他说完了便大踏步奔出室去。

这时汽车的喇叭声音已在门前响。

我也不敢耽搁,向顾英芬安慰了两句,又问明了金学明的号数,就急急出来。

门外有一辆空车停着,霍桑的一辆已先驶去。

我跳上了车,立即向目的地开驶。

约摸十分钟光景,已到了北海路口。

我下了汽车寻到一O 八号时,见是一宅西式屋子,前面铁门上有一块紫铜的牌子。

标着金第二字。

我瞧瞧我的手表,已是十一点二十五分;王智生的一小时的时限分明已过了十分。

霍桑此刻已和他接见没有?假使他在霍桑赶到以前已经将照片寄出,那末此刻可已给送进金家里去?我从铁门里向内窥视,里面虽还有灯光,却是静悄悄地不闻人声。

我不便敲门询问,只索性在门外等待,希望那照片还没有给送到,我才有从中阻住的机会。

我在北海路的转角上徘徊了一刻钟光景。

马路上行人稀少,并没有找屋子送情的人。

远望马路的西端,有一个警士不时向我站立的地方了望着。

我觉得有些局促不耐。

王智生若使在霍桑见面以前已将照片送出,这时候应已送到。

假使不然,霍桑到达他那里以后,王智生势必没有寄照片的机会。

那末我留在这里也属徒然。

因此,我提到了十二点钟,看见那警士在缓缓向我走近来的时候,为省费口舌起见,我便也回身离去。

汽车依旧等着,我就坐了回去。

顾英芬仍一个人坐在我们的办事室里等消息。

夜深寒冷,伊的身子像畏寒似地缩紧着。

伊一看见我,忙问道:包先生,怎么样?我回答道:我没看见有什么人送照片去。

这件事霍桑—定会办妥当。

会不会在你到那里以前,照片已给送进去了?不会。

我想不致于这样迅速。

伊顿一顿,又说:但霍先生怎么还不回来?他们也许已闹出了什么乱子吧?我安慰伊说:你别焦急。

他决不会弄坏你的事。

伊仍不安地说:不过我很害怕。

你想一面交还照片,一面付钱,几分钟就可了的,怎么要这许多时候?话自然很近情理,我心中也怕发生了什么变端,但嘴里只得勉强说几句安慰话。

顾小姐,你放心。

霍先生已经应许你,这件事由他担负全责,你尽可以信任他。

顾英芬不再说话。

伊沉下了头。

伊的柳眉颦蹙,樱唇上血色全无,手中拿着一方素巾,不时按在伊的嘴唇上。

伊忽而低头,忽而仰面,呆看着电灯,又时时向窗外倾,那种坐不稳定的样子,真觉得可怜。

我也爱莫能助,心中也和伊一般地忐忑。

事情究竟怎么样?霍桑真个屈服地用钱买回照片吗?还是和这恶汉硬挤呢?要是为权宜计,先用买卖方式了结这一张照片,他的确应当回来了。

在他还不回来,难道他真采取了强硬态度,此刻已发生了什么变端吗?这个知识流氓一变再变,真是恶毒透顶,若不严厉地惩戒他一下,不但出不了这一口气,而且近乎养痈遗患,以后可能有别的无辜的人受他欺害。

好容易捱到了十二点半,我才从默想中听很远远的喇叭声音。

有一辆汽车驶近来了。

顾英芬突然呼道:霍先生回来了!伊怎么知道这汽车就是霍桑的?伊的神经不会错乱了吗?不过我也十二分盼望伊的话能够猜中。

可是那汽车驶过了我们的寓所,仍向西去。

伊又失望道:哎哟!不是!伊的语声惊怖而颤动,像要哭出来。

别发愁,我相信他快要来了。

这是我的无聊而又无效的慰藉。

彼此又静默了。

自然,这静默是难受的!又过一会,伊又不禁跳起来。

包先生,你听!又有一辆汽车来哩!是的,又是一辆汽车。

我点点头。

那汽车越驶越近,喇叭声音也续续不止。

我说:是的,是他了!顾小姐,你听,这连续的喇叭声音显然报告你交涉已经办成功。

你不用再悲伤哩!顾英芬的颓丧的精神果然被提振了。

伊站起来,靠着窗口敛神听着外面。

汽车果真停止在门外。

接着有一个人脚声急促地进来。

顾英芬抢步去开办事室的门。

门开了,抢先传进来的是细细的叮当声响。

跟着进来的是个西装大汉。

可是不是霍桑,却是早晨在半泓园中约会的杨春波!哎哟!顾英芬喊了一声,身子突然倒退几步,要是没有一只椅子支着伊的身体,多分会倒在地上。

伊惊骇极了。

伊的腰部支着椅背,上半身微微后仰,眼睛中露出骇光,仿佛伊的面前又突然涌现出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这被动的配角的再度出场,而且又在这个时候出场,在我也觉得突如其来,而且是莫名其妙。

他却并不诧异,在门口站一站,跨进一步,向着顾英芬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嘴里还连声道歉。

顾小姐,对不起,对不起。

我抱歉得很,此刻特地来赔罪。

顾小姐,请原谅。

顾英芬还是靠着待背站不直。

我也不知道他的说话的用意。

我上前一步。

杨先生,这是什么一回事?—杨春波一边将腋下挟着的一个方形的厚纸包放在桌上,一边答道:我是来向顾小姐赔罪的。

今天早晨我受了家的愚弄,才冒冒失失地得罪顾小姐。

别的事让霍先生来说。

他在门外付车钱呢。

熟悉的脚步声告诉我霍桑果真已经进来了。

他跨进了办事室的门口,向顾英芬点点头,摆摆手。

他含笑道:顾小姐,请坐,别慌。

这件事总算办妥。

但这不是我的功,你应得谢谢这位杨先生。

他从衣中取出一大叠钞票,数了一叠,交回给顾英芬。

他又说:这是你的两干元,完全不曾动过。

顾英芬站直了,但像走进了迷阵一般,瞧瞧霍桑,又杨春波,既不接钱,又不坐下,却张口膛目地说不出话来。

自然,这迷阵也连我圈进在内。

霍桑将钱放在桌上,又含笑道:好,我们大家坐下来谈。

顾小姐,请原谅。

我们要吸一支烟哩。

于是我们四个人先后坐下来,霍桑吸着了纸烟,才缓缓第解释。

他说:这最后一幕的戏,表面上似乎很曲折,实际上却简单不过。

刚才我坐了汽车再到北山西路王智生那里去时,四个同居的仍在打牌,那个短衣男人不见了。

据同居的说,王智生已不在楼上。

我以为他已经逃了,不免吃一惊,再问一句,才知道他是给人送到医院里去的。

我更觉奇怪,就仔细查问。

据说即刻有一个高个子穿西装的少年上楼去看他。

不多一会,那少年便下楼出去,他们原不以为奇。

后来那些同居的打完了牌,回到楼上,忽然听得亭子楼中有呻吟声音,推进去一瞧,看见王智生横倒在地上。

室中的铺盖和箱子似乎曾经收拾过而重新打开的样子,显得杂乱不堪。

那时王智生已不能说话,邻居们料想,他必曾和那个西装少年打过架,他分明已受了伤,因此就把他送进仁济医院去。

我一听这一番经过,便料到是这位杨先生的成绩。

于是我又赶到蓬莱路他家里去,一见面后,果真不出我所料。

霍桑说到这里,向杨春波点点头。

你经过的事还是你自己说吧。

迷阵似乎攻破了第一线,但还没有直捣核心,因为照片的交涉还没有说明。

所以顾英芬依旧呆睁着。

杨春波接替地说:大约两个钟头以前,霍先生来看我,告诉我侦查的结果,我才知道这回事的曲折。

这恶汉作弄我,把我做一个傀儡,又把我摄在照片中。

他要陷害这顾小姐,连我也牵连在内,实在可恶已极。

所以我一等霍先生走了,立即赶到这恶汉那里去。

他家的楼下有四个人在打牌。

我一直走到他的楼上。

他正封好了一张照片,在那里写姓名地址。

他突的看见我,大吃一惊,立起身来,伸手要从衣袋中摸什么东西。

我以为他的袋中藏着手枪,就举起一拳,击他的胸口。

不料这家伙心思虽恶,身体却脆弱得像纸札的。

我只一拳,他喊都没喊,身子向左一侧,立即倒在地上,不响也不动了。

我想起我投信应征的时候,还附过一张照片,谅必还在他的手中。

我看见他的铺盖已打好了,像要动身往什么地方去。

我在铺盖和箱子里找了一会,不见我的照片;后来竟在壁角里的字纸篓中发见了一大叠照片,分明有好多人都是因着他的阴谋的广告上了他的当,把照片寄给他。

我的照片也在其内,我就捡了出来,一并连着桌子上那张他正预备寄发的照片也拿了走。

我出来时,楼下的人们仍在打牌,绝不疑心我。

直到霍先生第二次来看我,我才知道这恶汉要寄发的一张照片跟顾小姐有关系,也是很重要的。

顾小姐,现在我也带在这里了。

他立起来把桌上的纸包打开,捡出了那张照片双手交给顾英芬。

两个人的解释都很明澈,我对于最后的一变已没有什么翳障。

顾英芬的愿望成遂了,对于霍桑自然有一番由衷的感谢。

不过这重要的一张照片是通过了杨春波的手拿回来的。

伊想起了这少年在翦翠亭中的冒失行为,不免还有些芥蒂,可是终于在羞怯的状态下向他谢了一声,拿了两干元回去。

杨春波怕夜深了,路上不方便,表示情愿送伊回家。

这好意的表示,顾英芬没有接受。

结果仍由霍桑雇了龙大车行的汽车,让伊独个儿回家。

杨春波在临走时,曾听到霍桑的几句说教性的训话,敬戒他别让色情狂毁坏他的青年和前途。

春波的脸上有没有添些色彩,我因着门口的灯光不十分亮,不曾瞧清楚。

在这两位当事人走了以后,霍桑还高兴地烧着了一支纸烟,在灯光下向我解释他的惩戒方式。

他说:包朗,你刚才因着我轻轻发落了这恶汉,感到悻悻不满,现在怎么样?我答道:杨春波这一拳可算聊胜于无,多少出了一些闷气。

他点点头:是的,这只有‘出出气’的作用,其他说不上什么。

他连续吐吸了几口烟,又说:包朗,你可知道我采取这个方式的用意?你为着顾忌顾姓家属的名誉,不能用合法的方式制裁他,才间接地利用这姓杨的去教训他一下,是不是?是。

不过还有一点,我所以不能直接惩戒他,还受了我和他交换照片时我给予他的诺言的束缚。

我应道:是,这一点我也明白。

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惩戒,对于这样一个阴险的罪徒,究竟太轻,太不彻底——霍桑忽拿下了黏在他的嘴唇上的纸烟。

接口道:彻底?包朗,你有什么样的彻底方法?你说!我瞧瞧电灯,默然地不答,实在是答不出。

他感喟地说:包朗,你总知道惩戒就是刑罚。

你也涉猎过刑法学,总也懂得刑罚是因着社会制度的演进而形成各种不同的主义和方式的。

最原始的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报复主义;其次是利用严峻的体刑的威吓主义,再进是身心兼顾的劝诱或感化主义;直到最近,刑法上有了一大进步,采取了未雨绸缪的防卫或防犯主义。

你想,对付王智生这样的人,应得采用哪一种方式才能见效,才算彻底?我寻思了一下,反问道:据你说,难道没有一种对于他是有效的吗?是,的确没有,因为他这个罪徒性已实现!威吓、感化、防卫,对于他都毫无用处;所以我在无可如何中,采取了最野蛮的方式。

我知道杨春波是个粗人,闷着一肚子火,用不着给予他什么暗示,他自然能给我执行这个任务。

不过,我说过了,这仅仅是出出气罢了,绝对说不上效果或彻底!时针上已指上午三时。

霍桑还没有倦容,冗自一支接一支地皱眉吸烟。

他对付这一件小小的事件,大体上算是成功的,可是他因着没法惩戒这歹徒,还是这样子劳神苦思。

我解劝地说:霍桑,算了吧。

夜深了,睡吧,别再多耗脑细胞哩。

他好像不听得,突的仰起脸来,兴奋地说:彻底方法未始没有,可惜办不到!我说:晤?那是什么?有消极的和积极的两种。

对付这种先天性的典型歹徒,积极的是依据优生学的原理,采取医学手术,消除他的生殖机能,使他的犯罪性能不致再流传到下一代;消极的只有判他个终身监禁!可惜这个方法都不是我的能力所及!他又叹一口气。

我常说,事情的变化往往出乎人的想像。

这里又是一个例证。

霍桑的遗憾忽然来一个意外的填补。

十月二十四日,我们读到一节新闻,仁济医院里有个受伤的病人因心脏病并发,在进院第六天不治身死。

这人是在十月十七日半夜给邻居们送进去的,受伤的原因是打架,致伤的对方却不知道是谁。

下一年二月中旬,金学明和顾英芬在中央大礼堂举行婚礼。

霍桑和我都接到一份请柬。

我们去观礼时,我看见魁梧臃肿的杨春波也走到来宾席中去。

他的背心袋口上的两个金镑还照样叮当地响着。

< 全文完>正文 断指团更新时间:2008-4-8 11:24:44 本章字数:58174一、奇怪的邮色新医学对于神经衰弱的病症,有转地疗养的治法。

我在和霍桑初期合作的那一年,经过了一次实验,认为确很有效。

就在那时,我的人生经验上又刻下了一条惊险的深痕,我的日记中也因此增加了一页新颖的资料。

某年,我因着笔务过分繁忙,神经上起了些异症,症象是健忘,感觉过敏。

我们的老友何乃时医士便竭力劝我转地疗养。

我依了他的话,霍桑就与我一同到南京去休息。

我们在江口中华旅馆中住了不满三个星期,我的精神果然就慢慢地恢复。

我自然非常欢喜。

六月二十九日那天,天气还不算十二分热,华民表常在九十七八度之间。

我一清早起来,穿了一件短袖汗衫,系了一条短裤,赤足拖着拖鞋,身体上感到非常舒爽。

我吃过了早餐,躺在一张藤椅子上,口里衔着一支纸烟,向窗外闲瞧。

江口外滚滚的浊浪反映着金黄色的太阳,一闪一闪地发光。

暖风一阵阵吹着。

穿梭似的帆船在浪花间穿梭往来。

蔚蓝的天空中,碎片的白云悠悠地流行。

偶然有一群白鸥从高空中翱翔而下,掠过江面,形成一组组规例的队伍。

处在这个境地,真说得上俯仰左右,心旷神远。

包朗,这里又有一段新闻,昨天我倒没有瞧见。

霍桑的呼声召回了我的遐思。

我回头一瞧,他正取了一张隔日的《金陵画报》,坐在我的背后披阅。

他穿着一件白铁机组的短袖衬衫,下面是府绸西裤,足上也同样拖着宁波出品的草拖鞋,不过白麻纱袜却没有卸掉。

我应道:什么新闻?又是记载你我的事。

真讨厌!他们又说些什么?霍桑一边把报纸递过来,一边答道:你自己瞧罢。

本埠新闻栏中有一行大侦探近闻的标题,下面附着一段冗长的记载。

我开始朗诵那新闻:私家侦探霍桑君同他的好友包朗君,业于本月十三日来宁,本报前经纪及。

现据调查所得,确知二君寄寓在江口中华旅馆二十二号。

他们来宁的宗旨,在一般人想,总以为是来游阅名胜,其实有两层原因:一则因为包朗君前患肺病,所以到江边转换新鲜空气;一则因霍桑君现方研究植物学,特来宁地各山中搜集标本,以为研究之用。

霍桑君是一个多才多能精警好学的人。

他先前在苏城破获假江南燕案,去年又在北平破了血匕首一案,在上海又扑灭了一个秘密党,和好几件巨案,他的智勇特出的大名越传越广,几乎全国都知,但他仍旧孜孜好学,并没有一毫自满的意思。

据闻他所以研究植物,也和探案上有密切关系。

因为江南一带的植物里面,有许多含毒的种类——霍桑突的立起来,一手将我手中的报纸夺过去,向里面的桌子上一丢。

他皱眉道:算了!算了!这些无聊话,谁耐得听?我笑道:嗯,我既然耐读,你倒不耐听?霍桑不答,在窗口边站住,摸出纸烟来自顾自地吸着。

我又说:新闻上说我患肺病,不但捕风捉影,简直是诅咒!不过说到你的方面,他们只有恭维的话。

你怎么倒反而不耐烦?霍桑回眼瞪着我。

你想我喜欢他们的恭维?不是这样说。

他们到底没有触犯你。

这种言过其实的称赞,真使人难受。

它只会招麻烦。

上星期登了一次你我到宁的新闻,前天就来了何公馆的电话,我自己回绝了。

你不是告诉我昨天傍晚,我出去看朱雄时,又有个穿西装的来看过我吗?显然也就是这新闻引得来的。

是。

那也许是个好奇心强烈的人,慕你的名,来瞻仰瞻仰泳的风采,不一定会给你什么麻烦。

就算如此,对于你养病避烦的旨趣也不方便,何况说不定并不如此单纯。

他顿一顿。

你看见这西装没?我摇头道:没有。

李四告诉他你不在,我在。

那个人显然不要看我,没有一句话,洞头走了。

你问过李四那是个什么样人?问过的。

李四说他的个子很高,服装很时髦,是个年轻的上流人。

霍桑皱眉说:这个人如果慕名造访,怎么不留一张名片?他用白巾抹抹嘴。

总之,我不喜欢这一套。

你得知道报纸上这样大吹大擂,在有知识的看了,不免要说我标榜;在一般官家的侦探们见了,也足以激起他们的妒忌。

这不是于我有报无益的吗?话确是很有意思。

因为有一部分官家侦探,平日不无嫉视霍桑,恐防夺了他们的饭碗。

现在他们看见报纸上偷扬霍桑,或者会更加引起他们的嫉妒。

霍桑所虑的确是有可能的。

我说:其实警探们也用不到嫉视你。

你决不会和人家争功夺权。

霍桑叹一口气。

对。

这里面还有一种理由,他们更不必着慌。

我相信目前的官厅里万万不需要像我这样的人。

他们的饭碗正安如磐石。

除了几处大都会以外,内地的司法大半不会独立,司法权在行政者手里。

他们一大半都抱着省事的秘诀。

譬如地方上出了凶案疑案,那主其事者就把被害者的贫富贵贱作为处理的标准。

被害者是个贫穷无力的平民,他们就守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格言,含含糊糊地延搁了事。

假使是个有势有财的阔老,上面有大帽子压下来,非追究不可,他们就另玩一套移花接木的手法。

他们随便抓到一个所谓凶手,逼成了口供,抵了应得的罪,也就完了。

你想这样的办法岂不干脆了?什么调查实情,研究疑迹,搜集证据等种种麻烦的手续,概都可以免去?至于利用科学方法的侦查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那么他们何必用我?我又怎么会夺取一般侦探先生们的饭碗?他用力吸了几口烟,一手叉住了腰,昂首天空,面上也露出一种气忿忿的颜色。

我答道:霍桑,别这样发火。

现在内地的司法界里虽未免有像你所说的情形,但不可一例而论,并不是处处如此,个个如此。

况且推论这现象的原因,也是教育未普及,政治不上轨,社会裁制力薄弱的缘故,所以民命轻贱,任这班人玩法胡闹。

不过你既然抱着不平的观念,尽可以尽你的力量,努力改进。

发牢骚又何苦?霍桑摇摇头。

我不是发牢骚。

我只恨我自己的能力太微弱,更希望留些火种在黑暗里,可是有效没效,真没有把握。

我道:‘不间收获,但知耕耘’,你不是常说的吗?霍桑点点头,仍仰头谛视着天空,不再说话。

我知道他对于我国司法界的传统的缺陷,抱着热烈的改革愿望,因着忧之殷,不觉言之初,所以在他的谈吐之间不时会流露出这种愤撼不平。

他重新坐下来,神情比较地宁静些。

他问道:包朗,今天你的精神更进步些吗?我应道:是,很有进步,我觉得比前几天更爽快得多。

我想一则因着气候的变换,一则那茶房李四服侍得很周到,使我不觉得旅居的不便。

这也和我的病体有直接关系。

霍桑向我瞅了一眼,唇角上仿佛牵动了一下,显示一种不成熟的微笑。

他开始点纸烟。

那么你病好了,应得重重酬谢一下李四哩。

这不消说得。

他既然这样殷勤地侍奉我,我自然应当经常谢他。

把李四跟我们初来时的那个赵二比,动不动就白眼向人,总要好出几倍。

多给他几个钱,我自然很愿意。

霍桑向他手表上瞧一瞧,自言自语地说:九点钟了。

怎么今天的报纸还没有来?我笑道:你要报纸做什么?刚才报纸上的新闻不是引起了你的烦恼吗?霍桑道:我想瞧瞧戏目。

如果有什么有趣味的戏,我想的朱雄和你一块儿去凑凑热闹。

前天你不是说要同朱雄去游明孝陵吗?我想你的身作既然一天天有起色,再过几天,你也可以同游。

不如等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去,更有兴致。

他顿一顿,忽又高声叫道:李四,进来!茶房李四果然急忙忙地推门进来。

他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体很结实,长方形的脸儿,一个高鼻,两只黑眼,五官端正,生得倒也不俗。

他身上穿的白纱布的制服也很整洁。

他望着我,问道:先生,唤我做什么?霍桑接嘴道:你到下面帐房里面问问,今天的报纸来了没有。

李四答应着,弯了弯腰,退出去。

霍桑又含笑到:李四这个人很奇怪。

他代赵二做管工,好像是初次充茶房呢。

我道:他的年纪还轻,也许受了经济的压迫,才做这工作。

但你说他奇怪,什么意思?霍桑道:他替你做事,总是服服帖帖,但一看见我,又好像不大欢喜我。

你说可笑不可笑?霍桑的话似乎有几分醋意,我不便置辩。

我们静默了一会,我在正眺望着江面上的吗阵,霍桑忽然又侧着头倾听。

他又突的高声喊道:进来!房门开处,李四果然又应声进来,但他的手中拿着的不是报纸,是一个小小的纸包。

一他向往桑说:先生,报纸还没有到,还得停一刻儿才来。

这里有一个纸包,说是寄给先生的。

李四将手里的小包和一张附单双手递给霍桑。

霍桑接过一看,忽然坐直了身子,丢了烟尾,现出一种诧异的神色。

包朗,你来瞧瞧。

这是谁寄给我的?我从藤椅上起立,走近去看。

包是牛皮纸,用一条细麻线扎着,上面贴了几个布花,写着:本城下关,中华旅馆,二十二号,霍桑先生收。

下面具名,中正街三号,窦志瑞寄。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在南京地方,除了朱雄以外,我们并不曾通知过别的朋友。

朱雄是钟山师范学校的教员,现在仍住在校内,不会迁到中正街去。

并且即使是他,何必变了姓名?这包件是什么人寄给霍桑的?内中又是什么东西?霍桑问道:李四,这包件是从快邮寄来的吗?李四应道:是。

我刚进帐房的时候,邮差方才送到。

现在他还在下面等收据。

请先生签个字。

他指一指那张邮局的收据纸。

霍桑立起来,将收件的单子约略瞧一瞧,就用墨水笔签了姓名,交给李四。

李四接过了退出去。

霍桑随即关上房门,将那包件反复地细观。

他说:这包件是今天第一班寄出的。

我问道:这姓窦的是谁?可是你的相识?我从来没有姓窦的朋友。

他皱着眉峰。

哈,字迹很潦草,也很奇怪。

你姑且把包拆开来,瞧是什么东西。

他把那小包承在手掌中信一估重量,又轻轻地摇一摇。

他的脸上现出惊异状来。

他作惊怪声道:奇怪!这里面的东西是流质!他立即运用他的指尖,小心地将包上的绳结解开,随手用笔在记事册上画了几画,把那绳结的式样摹线下来。

牛皮包纸里面是几层雪白的纸。

他又一层一层地拆开,随拆随注意纸上有没有字迹,可是没有发现。

他的举动迅速而又谨慎,似乎防包中也许有什么危险物品。

他解开了四五层纸,才发见一只小小的黄色硬纸匣子。

他把匣子细细地看了一看,才打开色盖,匣中是一个大口的玻璃小瓶。

瓶外面有一张印刷的标签,写着AICOhol一个英文字。

难道这真是一瓶火酒?人家寄火酒给霍桑,又有什么用意?霍桑的手指的活动停住了。

他的脸上也顿时灰白。

他低声嚷道:奇怪的包朗,你想这瓶中是什么东西?瞧!他把瓶凑近窗口,用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捏在瓶口上。

我凑近去细瞧。

瓶中的火酒不十分满,酒中浸着一个从人的手上截断下来的大拇指!二、谋杀案这发现太突兀,我不由不怔了一怔。

霍桑巴将瓶塞子拔开,先凑在鼻子上嗅了几嗅,顺手将瓶放在桌上,急忙走到床边去。

我看这瓶约有三寸高,一寸直径,塞子是软木的。

火酒离瓶口约二分。

霍桑把他的手提皮包打开了,取出一个小镊子来。

他又小心地将镊子伸入瓶内,镊出一件又怕又丑的东西,果真是一枚断指!我怔了一会,问道:真是怪事!霍桑,你想这东西谁寄给你的?霍桑好似没有听得,又回到床边,从皮包中取了一面小凸镜,走到窗口,横着那个断指仔细视察。

我看见了这白白地带死色的东西,引起一阵厌恶,不愿意细瞧。

霍桑却像一个生物学家发现了一种新标本,聚精会神地在那里观察。

一会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这是一个右手的大拇指,从死人手上截下来的,截断处在拇指的第一节节初上。

被裁的时刻虽不知道,可是浸入火酒的时候还不久。

我问道:是一个死人的手指?是、截断处没有血,是一个证据。

是男子的,还是女子的?男子的。

……唔,我知道那个人是一个有钱的所谓上流人。

嘱,你才瞧一瞧,就知道得这样仔细?霍桑招招手。

你过来瞧。

我的话并非臆断,都是有确证的。

他把那断指捧到我的前面。

你瞧,这指甲修剪得很齐整,又很细致,肌肉也很柔嫩,显见他是个从来不劳动的所谓穿长衣的上流人。

因为做劳动工作的人断不会有这样的手指。

你从他是穿长衣的所谓上流人,就联想到他也有钱吗?不是。

穿长衣的人尽多没有钱,有钱的也不一定是穿长衣的。

你这问句不合逻辑。

我说他是有钱的富人,另有别的根据。

什么根据?你瞧,指尖的正面还有些黄色的痕迹。

这痕迹你当然也知道是烟痕,但不是寻常的纸烟或雪茄烟痕,是鸦片烟的烟痕。

我虽没有尝过这亡国灭种的东西,但我看见过鸦片鬼抽烟。

他们装烟时总得用大拇指,大拇指的正面总有些烟痕。

若是纸烟或雪茄烟痕总是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难得留在大拇指上;即使有,也应在指的侧边,而不应在正面。

我连连点头道:悟,不错。

照你这么说,他既不劳动,又有吸鸦片的能力,当然是一个富人。

霍柔道:是啊。

现在是禁烟的时候,私贩的烟价贵得黄金似的,除了一般阔官富人们外,谁还抽得起?霍桑的分析很合理,我除了全盘接受,找不出别的话说。

我又说:好了。

我相信你不会白费工夫。

但我看眼前急切的问题是查明这东西是谁寄的,和寄给你有什么用意。

否则你这一番研究工作还是没有用处。

霍桑点点头,把断指重新浸入火酒瓶中,又把瓶塞塞好了,轻轻放在桌上。

他答道:对,你这话不错。

我对于这寄件的人,只能有一个约略的轮廓,究竟是谁,我此刻全无把握。

纸包裹面有没有纸条字迹?或者可以得到一些线索。

没有。

我拆包的时候已经留神察看,除了包面上以外,并没有半个字迹。

我不答,重新将包纸一层一层地细检了一遍,果然不见字迹。

我说:那么你仔细想一想。

你的朋友中到底有没有姓窦的人?路桑摇头道:那里有什么姓窦的?就是这寄包的人,我敢说也决不是姓窦。

你想姓名是假造的?可是包面上还明明有地址哩。

姓名既能假造,地址难道就不能假造?你怎么知道姓名地址一定都出于假造?也有证据吗?这却没有。

但据我的设想,一定是便托无疑。

因为那个窦字——嗯,这一层此刻不必深究,没有根据,研究也不免流于空洞。

我们姑且假定他是假造的;再进一步研究他的用意,似乎比较更重要一些。

不错。

这回事太离奇。

平空里送一个断指给你,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意思。

霍桑回头向房门望了一望,走到他先前坐的椅子面前,重新坐下来。

他道:包朗,你说得是。

这事真离奇已极。

我们坐下来谈。

我也把那藤椅移过来坐下,随手摸出烟盒,取出了两支,一支送给霍桑,一支我自己点着。

我想我们到南京来,一来为转地疗养,二来为消暑,本抱着清闲的旨趣。

偏偏手空里来了这件怪物,真是太出人意外。

现在霞染的好奇心显然已给激动,似乎已准备彻底它的秘密。

那么未来的情势正不能预料。

霍桑吐出了一口烟,开始说:包朗,这断指来得如此突兀,真叫人索解不得。

现在我们要解释这断指的用意,应注意一个先决问题。

我问道:什么先决问题?他提示道:就是那人把断指寄给我,究竟是怀着好意,还是恶意?这样可怕的东西,哪里会有好意?当然是恶意无疑。

我直觉地应了一句。

霍桑皱皱眉,摇摇头。

话虽如此,我oJ却不可怀着成见。

你得知道凡推想一件事,必须看到各方面,才不致于偏颇误事。

譬如那寄断指的人或是蒙着冤枉,或有别种关系,因为慕我的虚名,把断指寄我,希望我给他伸雪。

这就算不得是恶意了。

那末你想真有人希望你给他伸冤?这也不能轻易断定。

不过我们既要彻底研究,就不能不先从善意方面来一个可能假定。

唔,那么善意方面,你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还有一个,不过我也想不出它的来由。

那是什么?也许有一个正在实习解剖的医学生,在解剖尸体时割下一只手指,寄给一个朋友开开玩笑。

学生们割一只死人的耳朵,塞在同学的袋里发发笑,那是常有的事。

这自然也算不得恶意。

可是我实在想不出会有这样的朋友。

我吸了一口烟,沉吟了一下。

我看不会有这样的事。

你不会有这样恶作剧的朋友,尤其是少年的医学生。

霍桑同意说:是,我也觉得如此。

现在再从别一方面看,假定那人是怀着恶意的。

那也有三种可能的理由。

哪三种?第一,是栽赃嫁祸。

譬如我平素有什么怨仇,或是有怀恨我的人。

那人知道我现在作客他乡,没有援助的人,就把那人自己或他人所犯的罪证移交于我;等到发觉的时候,再将我牵涉到案子里去,使我受不白的嫌疑。

这一层容易解决。

你只须自己问问,有没有这种怨家,便可以循迹根究。

霍桑忽笑道:你怎么说容易?我平生行事,总凭着自己的天良,自问并没有亏德,当然不致有关于私人的深仇宿怨。

可是怀恨我的不能说没有。

你总也知道,就我的职务而论,感恩我的固然不少,因立场冲突而嫉恶我的自然也难保没有。

我从那里去找?我停一停,又说:那么照你的眼光看,这第一种理由是否有成立的可能?我们不必先下断语,姑且把各种理由汇集起来,然后再比较轻重,以定应付的策略。

你说对不对?对。

你说第二种理由。

霍桑又吐了几口烟,才慢慢地答道:第二种就是有人妒嫉。

对于我有了妒忌心的人,自然会有一种希望我失败的私愿。

假使有机会可以中伤我,说不定就会实施他们的卑劣手段。

因此,近日或者恰巧有某种疑案发生了,那妒我的人故弄狡猾,取了一个断指寄给我,特地来试试我的力量。

因为那人料我得到了这个断指,若要从事探索,头绪既然毫无,势必要归于失败;我若不声不响地置之不理,他们也会笑我庸弱无能,徒拥虚名。

从今以后他们或者要把这回事传为话柄,作为讥讽我的资料。

那么一去一就都足以使我难堪。

他们中伤的计划岂不是就可以成遂了吗?我不觉鼓掌道:对了!这一层理由比前一层更切近——霍桑插口道。

惺,你也以为更切近吗?假使果成事实,这意外事岂不是昨天的报纸上惹出来的?回头我少不得问问朱雄,我们的消息是不是由他传述开来的。

他丢了残烟,仰起身子,在桌上取了一把有书画的折扇,挥个不停。

似乎他起先不觉得热,因为这最后的意念才按捺不住。

我又问道:你刚才说有三种理由。

那第三种又是什么?霍桑一边挥扇,一边低下了头,目光凝注着地板,似在那里构思。

他抬头答道:第三层理由,我只有一种怀疑,还没有具体的解释。

现在姑且把我——他忽然顿住了,敛神侧耳地听着。

接着他忙向我做一个眼色,又挥一挥手,似乎说房外有人进来,叫我把桌上的火酒瓶和纸绳等一切东西藏边。

我急急起立,把那些东西收拾在一只镜台抽屉里,重新坐下。

霍桑才高声招呼。

他问道:外面什么人?进来。

呀地一声,房门开了。

李四拿了几份报纸踱进来。

他说:先生,这里本地的报纸都全了,一共四张。

霍桑受了报,点点头。

李四重伤退出去。

霍桑随即取起一张大江南报,忙着展开来。

他向我说:包朗,我们看一会报,片刻地再讨论、霍桑看见了报,有一种守待不住的表现,使我怀疑他的看报的目的。

因为他方才要看报,目的不过是为着戏目,显然没有什么要紧,这时我料想他的目的已经变更,所以急不可耐。

我看见他敏锐的目光在报纸上一行一行地浏览过去,十分迅速。

而且他展开的一页果真不是戏目广告,而是本埠新闻。

不一会他突的从椅子上坐直了,抬起了他的炯炯的目光。

他喊道:包朗,这里果真有一段新闻?我忙问道:暧,什么新闻!一件谋杀案!三、求助谋杀新闻的答案当然食有相当的刺激力。

我的精神上顿时紧张起来。

霍桑刚才所料的第二层理由。

可会不幸而中吗?我问道:新闻上怎样说?最不是和新指有连带关系!霍桑摇头道:新闻很简短,此刻还不能说。

他把那张大江南报送给我,又从桌面上去取别一种报纸。

我接过来一看。

标题的字模并不大,只是三号字的紧要新闻。

慈善家被杀本城绅董卫善臣先生是一位热心公益的慈善家。

不料于昨日二十八日破晓时分,被匪徒逾墙而进,用利刀刺死。

这案子已由省会警察厅派员勘查过了,据说实系谋财害命。

因为卧室内的金银珠宝等贵重物品,损失约有五六万元,显然是被凶手所盗去的。

现在警厅探员正在缉捕凶手,详细情形俟查明再登。

新闻果真很简短,而且也并无特异之处,所异的只是被害的是个慈善家。

我正要向霍桑问话,霍桑也已将桌上的各报搜检一遍,丢下了报纸,走到窗口去。

他站定了说:这里的消息怎么如此不灵通?除了大江南报有这样一段简短的新闻以外,别家报纸竟完全没有记载。

我道:就这新闻看,死者是一个绅士,这案子也许会宣传一会。

原来在那个时期,绅士阶级在社会上还是炙手可热的特殊人物。

霍桑沉吟地说:是。

凶手伤害了事主,又劫去了五六万金的巨款,当然不是寻常的小偷小盗。

而且死的又是一个所谓绅董,官厅方面当然也得忙一下子。

据你料想,这案子和寄来的断指会不会有某种联系?我此刻怎么能知道?报纸上不会说死者短少一个大拇指,我怎能硬把它联系上去?他旋转身来,皱皱眉。

假使果然有关,我少不得也要牵涉在内,那就未免有些棘手。

他低头想一想。

包朗,李四说昨天傍晚那个西装客人是个年轻人?是。

你想那人是因着这凶案来请你侦查的。

他思索了一下,摇摇头。

不,不会。

要是真来叫我侦查的,他决不会来了就走,而且也不会今天不再来。

他回身走近桌子,咬紧了嘴唇,兀自皱眉苦思。

接着他开了桌子的抽屉,看着抽屉中的断指瓶发呆。

他的神气显示出一种心神不定和把握不住的样子。

我说:霍桑,这个断指应该怎样发落?你得有个办法才好。

他答道:是,这是一个最困难的问题。

他走到床边去,开了皮包,抽出一张南京全图,展开在桌面上,细细看了一会,点了一支纸烟,背负着手,在室中踱来踱去。

那缕缕烟雾便跟着他在室中盘绕。

他站住了说:我想第一步办法,应该查究那寄件的人。

我应道:对。

这一着你已有了成竹没有?我想先到三牌楼第一邮务支局里去,问问那寄包件的是一个什么样人。

到三牌楼去?为什么不先到中正街三号去?那地址一定是假的,我方才已经说过。

你总已瞧见那邮花上的印章明明是第一支局。

第一支局是在三牌楼,和中正街相距很远。

那人若是果真住在中正街,为什么不向就近的升平桥第四支局去寄,却反到较远的第一支局去寄?‘为掩护真相,舍近就远也未站不可能。

是。

不过你自己矛盾哩。

这人既要掩护真相,你想他会写真姓名真地址吗?既然如此,你就是往三牌楼去,也不会有多大希望。

因为这个人既已假托地址,故没疑阵,不愿人知道他的真相,难道会亲自到邮局去寄,使人家容易侦查吗?是,你的推断很合理。

不过就是他另外差人去寄,只要邮局人员碰巧注意他,多少有些印象,也可以给我一个线索。

何况这个人或者竟疏忽了这一点,亲自去投寄,也说不定。

那末那寄断指的人究竟是个何等样人,你总该有些端倪。

否则你即使往邮局去问,未见得他们会直指出来。

我提出一句有启发性的问句。

霍桑点点头,重新坐下来:不错。

我已经推索过一回。

我就那断指的包裹纸扎缚的绳结和封面的字迹看来,那人似乎是个受过新教育的少年,并且也不像是个穷人。

你可能解释几句?可以。

我看封面的字迹虽然很草,笔力却不弱,似乎那人在书法上用过功。

那麻线的结是个双套结,童子军的纺绳术上有这个方式。

他知道在节价处下力,又知道用火酒保存断指,显见也有科学知识。

那包裹的纸,最外面一层是重磅牛皮纸,显示他熟悉邮局寄包件的章程。

里面的白纸是一种优美的英国信笺,价值很贵,也不是寻常人用的。

从这几点上推想,那人显然是一个受过新教育的人。

我想了一想,说:根据你这个推断,这个人倒很像你所假定的医校学生。

是不是?霍桑咬一咬嘴唇,答道:是。

可是我实在没有这样的学生朋友。

也许不是你的朋友,是一个我们的朋友的儿子,或者竟是个不相识的青年,特地和你开开玩笑,试一试你的眼力。

你想会不会?唔,也许——我不知道。

他又沉倒了头,努力抽烟。

一会他又抬起头来。

不,不!我看这木像是开玩笑的事。

它的性质相当严重。

他的目光闪一闪,神色也严重起来。

我问道:喔,你说是栽赃移祸?他摇摇头。

不是。

现在我觉得这理解不能成立。

因为这罪证明明是邮局里寄给我的,找的立足点仍很稳固。

那人即使想陷害我,我尽可以提出反证。

那末和你方才所说的第二种理由合不合?那也有些矛盾。

何以见得?因为对我有妒忌心的人不外乎警探之流。

这班人不学无术的居其大半,不像会有新知识。

我连带地记得他本来说过有三种理由,当时因李四送报纸进来,才给打断了。

我说:霍桑,你本说有三种理由。

那第三种又是什么?不凑巧。

我正要等待霍桑的解答,偏偏室门上又有叩门声音。

霍桑应了一声,李四又走进来。

他报告道:下面有一位姓卜的客人,要来见霍先生。

霍桑疑迟道:他是个什么样人?李四道:他是本地人,像——像是个绅士老爷。

霍桑略一踌躇,说:好。

你去请他上来。

李四答应着下去。

霍桑把报纸地图折叠收拾好,又开了抽屉,将火酒瓶和包纸拿出来,放在皮包裹,随即走过屏风的那一边去,预备会客。

我赶紧穿上袜子、衬衫和一条国产法兰绒裤,也一同走到那边。

我们的卧室是一大间,中间架了一扇纸屏,一面是两张床铺,一面摆了些符桌陈设,就算是应接室。

一会,李四领了一位客人进来。

那人约摸有四十多岁,身材矮小,秃发露顶,穿一件白纱长衫,上面罩一件元青团龙纱马褂,足上白丝袜,黑纱凉鞋。

他的脸色白皙,有个大鼻子,鼻尖上现着些措红,一双黑眼掩在一副墨晶眼镜后面,神气倒很威严。

他一进房门,便把两手拱一拱。

那一位是霍先生?兄弟就是。

霍桑上前一步,微微弯了弯腰。

客人递出两张名片来。

我受了一看,姓卜,单名一个良字,是一位乐济善堂的副董事。

那人又向霍桑说了几句仰慕寒暄的套话。

霍桑也请他坐下来。

他说:兄弟今朝造访,就为了敝堂总董事卫善臣先生被害的事,请求霍先生帮帮忙。

霍桑定了定神,答道:不敢。

卫先生不测的事,刚才我已经在报纸上见到。

卫先生是一位慈善家,我们也非常惋惜。

客人忙接着说:正是呢。

卫先生平日热心公益,不辞劳瘁。

他对于一切募捐筹款的事总是踊跃从公。

因为他的交游很广,人又极诚恳,所以人家没有不信任他。

不料昨天早晨他遭了这非常的横祸,同人们都十分痛惜。

今天我们善堂里开过会议,大家主张一定要彻底这件事,把凶手拿到了归案治罪。

我们仰慕霍桑先生的大名好久了,又知道先生恰巧在此地,所以派兄弟来恭请。

关于酬谢方面,一切唯命是听,只要霍先生肯帮忙。

霍桑顿了一顿,叹息道:地方上少了一位纯正的慈善家,直接受影响的就是一般贫苦无告的大众。

我如果能尽一分绵力,也间接是替民众们效些劳,本也是我们份内的事。

不过我们到这里来,本为着消夏游散,况且人地生疏,不比服务于官厅中的人,随时随地可以取得助力。

因此,我只怕爱莫能助,辜负卜先生委托的盛情。

卜先生不如直接去清官家侦探——-卜良接忙口道:唉,官家侦探,我们早已去请过。

不过为了斩草除极起见,还要穷先生的神。

先生若使需要人相助,敝堂尽可和警厅商量。

__给予先生便利。

霍先生,请你别推辞。

‘他又连连地拱着手。

语意很恳切,局势有些像霍桑非答应不可。

霍桑仍没有应允的表示。

他摇头说:卜先生,对不起得很,我不能担任。

卜良着急地说:霍先生,这件事很奇怪,非你——一霍桑突然接口道:很奇怪?卜先生,你指什么说的?卫太太说,卫先生的伤势似乎——嘱,伤势很奇怪,是不是?是唉,奇怪得怎样?这个我不大仔细,卫太太也不敢随便告诉人。

霍先生,无论如何,你去看一看总不妨。

情势有些转变,霍桑的意志动摇了。

他分明听得了伤势的奇怪,联想到那断指。

那末这两件事果真有关系吗?霍桑又垂着头,思索了一会,果然应承了。

他说:既然如此,我姑且试一试。

这件案子既然奇怪,我也许可以广广见闻……卜先生,一这案子的经过情形怎么样?客人答道:据警官们的意见,这是一件谋财害命案。

但是我也不大仔细,最好你马上去勘验一下。

霍桑点点头。

好,那么请你将卫府的地址告诉我,我们不妨走一趟。

卜良很高兴地答应了,立刻将卫家的住址写在纸上,双手交给霍桑。

他又向霍桑要了一张名片,以便往警厅去接洽。

商议要定了,彼此又说明了电话号数,卜良就告别出去。

我等霍桑送客进来,忙着发问。

霍桑,断指问题还没有着落,你怎么贸贸然答应人家?你想这两件案子果然有连带关系吗?霍桑正拿起那纸条念道:城南利涉桥,九十九号,卫府。

他将纸条夹在记事册中,才回头答复我。

这问题现在用不着多讨论,我们但须往卫家去走一趟,马上可以明白。

要是你觉得你的精神不疲乏,不怕热,不妨一块儿去瞧瞧。

要是这案子和断指没有关系,我看你担任了也没有意思。

不。

这案子若是果真和断指有关,我自然要彻底它的真相。

就算没有关系,我也可以因此认识几个当地人,然后再进行侦查断指的事,多少也可以得些帮助。

我还没有答复,李四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名片。

他说:先生,又有一位客人。

霍桑接过名片一看,诧异道:嗜,他也来看我?好,快请他上来。

他随将那名片递给我。

你得注意着,这一位来客和我们很有关系呢。

我看见名片上印着几个大字:省会警察厅侦探长杨凡通四、再来一个杨侦探长的身材很高大,满脸粗麻,光头,塌鼻梁,浓眉毛,大眼睛,皮肤又粗又黑,看上会丑憎异常。

他的身上穿一件黑色纺绸宽大的长衫,双梁缎鞋,黑纱袜。

走路时挺着胸膛,摇摇摆摆,神气可称十足。

他一看见霍桑,赶紧走近打拱,满面堆着笑容。

他说:霍先生,你真了不得!兄弟慕名好久了,可惜一向没有机会。

昨天才从报纸上知道你们两位在这里,今天特地过来拜访。

他回过头来,又和我招呼,但他的言语态度已打了一些折扣,不比对霍桑那么恭顺和捂谦。

我听得长辈们说,前清衙门里的皂役三班,平常有三副嘴脸,一副怕上官,一副媚富绅,一副吓小民。

现在我看见了杨凡通的神气,仿佛得到了一个类似的印证。

经过了几句不必要的敷衍,霍桑就率直地发问。

他道:杨探长今天光临,我想总有什么见教。

是不是?杨凡通坐了下来,正在找机会发表他的来意,忽听得霍桑先问,他的开嘴便嘻嘻。

他翘一翘右手的大拇指,说:唉,霍先生,你真是未卜先知!怪不得名满四海。

人人拜下风!今天兄弟奉了敝厅长的命——他忍住了,忙又改口。

今天兄弟特地来拜望你,就为了卫董事的奇案,要请你指教。

霍桑道:哈,那案子究竟怎么样,我也正要请教。

杨凡通高兴地说:嘱,霍先生,你也很注意这件案子?那正凑巧极了!这案子我已经约略查勘过一次,原因大概是谋财害命。

霍桑宁静地道:悟,你既然亲自验过,一定知道得很详细。

现在请你仔细些说一遍。

侦探长的粗黑的麻斑上,好像嵌了一些红,慢吞吞地答道:说到详细,我还没有研究过。

现在我姑且将我知道的事情报告一下。

这案子发现的时候是昨天清晨五点半钟。

发现人是卫家里的一个园丁,叫沈全卿。

他在天没有亮时,被一只守门的狗吠醒。

他起初并不在意、望一望窗上还是乌黑黑的,觉得起身还早,就躺在床上养神。

到了五点半钟,他才起来,走到园里,忽然看见园门开着。

他才暗吃一惊,知道出了岔子。

他忙着叫起了屋子里的仆人,向四下去搜寻,可是并没什么异状,书房里的古董也不短少。

后来他们寻到了主人的卧房里,才发现卫绅士已给人杀死,死尸横在床脚边。

他停一停,瞧瞧霍桑,又瞧瞧我,像要等什么评赞。

霍桑倒并不使他失望。

他点点头,说:很清楚。

以后怎么样?杨探长起劲地说:那时候人人着了慌,就差人到东区警署去报警。

署里听说是件命案,被害的又是当地的绅士,自然不敢怠慢。

王署长一边派了警上去看守,一边立刻打电话到总厅里去。

兄弟得到了信息,立刻起到利淡桥去相验。

我到那里对已是八点钟。

我检验那尸骨,刀伤在心口,确是被杀而死。

箱子里首饰等物的损失约在五万左右。

我又向园丁沈全卿查明了发案的情形,才回厅去报——故事告一个段落,情节也不见有出奇之处。

霍桑却很注意地倾听着。

等杨探长说完了,他点一点头。

他说:看起来发案的时间大概就在犬吠的那个当地。

是不见?杨凡通的大拇指又一度竖起来。

对1霍先生,你的眼光真凶2我早就这样说过。

霍桑仍毫无表情地说:据你的眼光看,那凶手是个什么样人?除了钱财,可还有什么别种目的?杨凡通道:目的似乎只是为财,失掉的首饰就是证据。

不过这凶手不比得寻常的盗贼。

但瞧他的胆子和来去的踪迹,就可以见得他有几分本领。

膻,你想那人有怎样的本领?我看凶手是从屋面上进去的,出来时开了园门走,才惹起狗吠。

他这样子来去自由,毫没顾忌,便可想到他的胆子也不小。

因为卫先生的卧室在正屋楼上,他的房里有四姨太伴着,楼下又有两个守卫的壮了轮流地位夜——霍桑忽插口道:什么?卫府上竟这样子阔气,有值夜的守卫?杨凡通点头道:是。

这两个壮丁是新近雇用的,据说还不到两个礼拜。

可是这两个人真是一对饭桶,昨天清晨凶手动手的时候,他们俩竟丝毫没有觉得。

房里的四姨太太也给凶手用绳索绑住了手脚,嘴里也给塞了棉团,因此也不能声张。

从这种种方面看,便可见得这家伙手快脚快和胆识过人,决不是一个寻常的小偷地。

霍先生,你说是不是?霍桑把双手抱着左膝。

他的两眼注视在杨凡通的面上,一边听,一边还像在那里思索。

他答道:不错。

照你的话说,凶手确可算得一个好手。

他不像是乘虚而来的。

在犯案之前,卫绅士似乎预先已经有些知觉。

但瞧他新近在用守卫,就是一个明证。

杨探长摸摸自己的光头,说:是,我也这样想。

不过这一层要是实在,那就更麻烦了。

因为犯案的盗贼,事前既然敢明目张胆地通告,他们的党羽一定多。

何况这案子又出在有财有势的卫善臣家里,上峰的风势特别紧,我们奉公的人自然也怠慢不得。

霍先生,我说句不怕丑的话,我已经将这层情由禀明了秦厅长。

厅长很明确,就记起你来。

他说你从前在苏州破获‘江南燕’一案,聪敏和眼光都了不得。

恰巧报纸上又登着你们在这里的消息。

我就跟厅长说,请你老人家帮帮忙。

厅长一口赞成,立刻派我来请你。

霍先生,这件事要是办妥了,厅长一定要重重酬谢你。

霍桑微微鞠了个躬,谦谢道:承蒙你这样抬举,真是荣幸得很。

这案子我虽不敢负责,但是若使我有一得之见,自然很愿意从旁贡献意见。

将来如果破案了,有什么酬报,那自然也必归给你。

杨凡通又红涨了脸,用手摸了摸他的光头,又牵一李他的阔厚的嘴唇。

他道:这话那里说起?我断不敢夺人家的功。

霍先生,别多疑。

霍桑笑道:杨探长,我何尝说你夺功?不过我提起一句,我从事侦探,完全是为兴趣和责任心,对于名和利一直很淡薄,包朗兄可以证实我的话。

杨凡通果然把他的两只眼睛移射到我的面上。

我的旁听的姿态不得不暂时取消。

我说:这是实在的。

我们去年在海门破了一件私运军火案,当地的长官给了五千块钱做谢仪。

霍桑兄坚拒不受,后来只受了两支手枪做纪念。

他又分一只给我,我倒坐享其成。

霍桑向我笑一笑。

嗯,你也谦逊起来哩。

我探案时得到你的帮助真不知多少,你倒说坐享其成!杨凡通乘机道:不错。

包先生的大名,兄弟也已久仰。

这案子少不得也要劳包先生的神——霍桑挥挥手阻止他。

好了,闲话别多说。

现在我还要问一句。

你验伤的时候,死者的伤势怎么样?致命伤一共有几处?谈话方始到达了关键,我的精神振一振。

我知道霍桑所以采取这种迂回策略,始终不正面进攻,显然要把我们接得断指的事隐藏起来。

但瞧他的问话,表面上还是注重在致命伤,便可见他的迂回的苦心。

杨凡通道:我已经说过了,致命伤恰当心窝,所用的凶器显然是一种尖刀。

只有这心口一处?是我看见霍桑的眉尖皱一皱,放下了手抱的右膝,把头沉下去。

他分明是失望了!当然我也不例外。

我开始觉得卜良的外交策略真高明。

他用了奇怪字样来耸动霍桑,实际上原只是一件寻常的谋杀案!霍桑似乎还不放弃他的期望。

他又问:除了心口一处以外,再没有别的伤了?杨凡通道:是,致命的只有这一处。

嘱,那末还有不足致命的伤?是不是?霍桑的眼珠在暗暗地转动。

杨探长张一张眼睛。

唉,是的,还有——唔,很奇怪。

那右手的大拇指,不知怎的也已给截去——哼!我忍不住喊了一声,赶紧收敛住!霍桑立刻干咳一声,回转头来,他向我丢一个眼色,显然怕我漏出断指的秘密。

杨凡通倒并不疑心。

他大概以为我的惊呼的来由是在断指的本身上。

杨凡通补一句。

更奇怪的,卫董事的左手大拇指也没有了,不过已经结了癫,不像是新断的。

霍桑接着道:真奇怪。

你可曾寻过?那截下来的断指有没有留在室中?杨凡通道:怎么不寻?可是各处都寻遍,没有踪影。

那断指想必是给凶手带了去了。

真是很奇怪。

霍桑蚕着目光,凝想了一回,忽然首先立起来。

他拍拍来客的高肩。

低声问道。

这位卫老先生也抽这个吗?霍桑用左手的拇指连接了右手的小指,装做一支鸦片枪的样子,凑到嘴边去。

杨凡通会意地牵牵嘴、这答复很巧妙。

一个公务员在禁烟时期,当然不便公开承认这问话。

霍桑笑一笑,点点头。

好了,杨探长,这案子承你这样子详细解释。

我已略略有些轮廓。

现在我不必再到卫府去勘验。

请你回复贵厅长,说我很愿意尽力。

但是我若有相需的地方,也得请贵厅的弟兄们帮助一下。

他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杨凡通。

杨凡通又敷衍了几句,方才辟出。

霍桑送他下楼去。

时候已近十二点钟,我却并不觉得饥饿。

我一个人坐在房内,脑海中的思潮十二分紊乱。

那只来历不明的断指诚然和卫家的命案合而为一,显见是一件不可轻视的奇文。

有几个问题同时涌上心来。

卫善臣的拇指是凶手割去的吗?还是另有断指的人?断指的人可就是寄指的人?他把断指寄给霍桑,究竟有什么用意?此外还有杨凡通的来意是否因着案情的棘手严重,诚意来求救,或者他有别的用意,要霍桑好看?种种疑问奔赴我的脑海,一时都不能解决。

雷桑急忙忙回来,低声说:我已经打过电话给p良,告诉他我不去勘验了。

他更凑近我的耳朵。

包朗,你听着,现在我可以继续我的中断的答话了。

你方才不是问我关于断指的第三种理由吗?那就是一种秘密党人寄给我的!我惊异道:秘密党?是。

轻些!我告诉你,这个党一定凶险异常。

但瞧他们那种惨杀残酷的举动就可以想见!空气骤然紧张,仿佛有一群青面獠牙的吃人鬼扭,霎时间涌现在我的眼前。

我想象到这件事的严重的后果。

我问道:那么他们把所指寄给你,有什么用意?‘用意?当然是充分的敌对性!他摸摸下颌。

论原因还是报纸上的新闻惹出来的祸殃!难道党人们也妒忌你?不是妒忌,是顾忌。

他们把断指寄给我,意思一定是恐吓我!他走到纸屏风的那一面去。

我也跟随着。

他点了一支纸烟,用力地抽着。

他的脸上的肌肉紧板板的。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火。

我走神想一想,又问:霍桑,你说他们是秘密党,有什么根据?怎见得不是一个单独的窃盗?霍桑低声道:根据自然有。

我说给你听——唉!包朗,又有人来了,想是送饭来的。

我们吃过饭再谈。

房门上果然响一响。

李四捧了饭盘走进来。

他将盘放在桌子上,先将筷匙碗碟端了出来,又从盘中取出一件牛皮纸包裹的东西。

他说:霍先生,又有一个包件给你。

霍桑丢下了纸烟,一手将纸包接过去,看一看,乘势把眼睛在李四的身上瞟一瞟,又将包件上的收件单签了字,交还给李四。

拿去罢。

我等李四走出了房门,赶紧把房门关上,急急回过来发问。

我低声道:霍桑,这包件里又是什么东西?霍桑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再来一个!我狐疑道:再来一个什么?霍桑道:再来一个断指!五、血我惊异吗?自然。

霍桑的面色沉着,脸上的肌肉也更见紧张,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手中的小包。

这当然不是闹玩笑。

局势在急剧的展开。

这种再接再厉的激变,我个人简直应付不了。

我说:你还没有打开来看哩。

你不会搞错罢?我还想缓和一下空气。

霍桑不答,从袋中取出记事册,翻了一页,放在包件面上对一对,向我招一招手。

你过来瞧。

这是今天第二班快邮。

这包面上的具名、字迹、包的大小和所用的纸、绳,都和先前的一样。

瞧,就是这个异样的绳结不是也和我方才摹写下来的完全相同吗?的确,用不着细细地比对,一瞥开就可以看出是完全相同的。

霍桑将一重重白笺纸打开来,包内果真是一支纸匣,匣中又是一瓶火酒,瓶内是一个断指!不过这瓶中的酒色略略带一些红;这就是和先前一瓶的唯一不同点。

霍桑又如法炮制地将瓶内的断指范出来实验。

我开口道:你发现了什么没有?这一个断指想必是另一人的?霍桑答道:是。

那是另一件案子。

也是一个大拇指,是左手的,断割处也在第一节,而且是从活人手上斩下来的。

没有烟痕,但皮肤一样很白嫩,也像是一个富翁。

他把精着的断指放入瓶中。

真奇怪!我说:他们倒专跟有钱的人作对。

这就可见他们的宗旨专想劫夺人家的钱财。

他放下了瓶,又细看包纸上的邮局印章。

唔,仍旧是第一支局。

我先前的料想大概不错,他们的地址也许就在三牌楼附近……对,他们确实是一种可怕的秘密党徒!我疑惑地问道:我还不明了。

请你说得明白些。

霍桑坚决道:简单说一句,那割下来的断指就是他们犯罪的证据。

但是他们不把这东西掩藏起来,反而敢寄给人家,可见得他们的目无法纪已经到了怎样程度。

并且他们连寄两个断指,同是在一个邮局,也可见他们丝毫没有忌惮。

唉!他们的胆量真可以使人吃惊!就这一点推想,他们一定是一种有势力的秘密党。

若是少数或单独的窃盗,无论怎样凶恶,总不敢这样子胆大妄为。

我赞同道:唔,这推想很近情理。

霍桑继续遭:除此以外,从那高价的白信纸和一式的火酒瓶上看,也可见得他们党中经济的富厚和规模的整齐。

不但如此,我还知道他们的党名。

嘎,你想是什么党?似乎是叫断指团。

你是从断指上着想的?是。

还有一层。

包面上不是写着窦志端寄吗?现在我相信这个假托的姓名不单是要掩护真相,却象是断指团三个字的谐声。

推想和假定都很合理。

摆在眼前的是一个可怕的秘密组织,而且再接再厉地向霍桑挑战,前途不许乐观。

霍桑的神气虽异常紧张,但仍不失他的镇静。

他又很小心地将火酒瓶和包纸等收拾好,照样放在皮包裹。

他回头叫我。

包朗,饭快冷了。

我们吃饭罢。

我答应了,勉强坐下来。

其实这样一件奇怪的事情盘踞在我的脑海中,我的胃口也受了影响。

霍桑却不失常态,照例吃两碗。

饭罢了,我和霍桑又坐到窗口去,彼此又吸着一支烟。

风静了。

热度在暗暗地高升。

江面上的帆影还是在错综络绎地往来,白鸥也仍在成群地回翔,可是对于我已失却了欣赏的情味,只觉那金黄色的反光耀眼刺肤。

静默了一会,我耐不住地说:霍桑,从各方面看,这件事很不容易着手。

你到底干不干,须得仔细想一想才是。

霍桑吐了一口烟,正色道:我怎么可以不干?我素来的志愿就是想锄恶扶良,给大众尽些儿力。

现在地方上出了这种残酷的暴党,杀人断指,看做儿戏,明明是社会的公敌。

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这是我不得不干的主要理由。

此外还有两点:一则,他们接一连二地把断指寄给我,明明防我干涉他们,和先声夺人地用恐吓手段警告我,使我知难而退。

这样的挑衅,我可以畏缩不理吗?二则,我既已受了两方面的请托,应允在先了,又怎能退避背约?……是的,包朗,我不能不干!充分的理由加强了他的意志,更强调了他的无可挽回的语气。

我默默地吸着烟,找不出阻止或缓和的辞句。

你决意和这班匪党拚一拚?是,无论怎样,我要试一试!我又呼吸了一会烟。

我看事情很困难,而且很危——霍桑突然坐直了。

嗯,困难?包朗,你忘了那句‘天下没难事,只怕用心人’古谚吗?我也有一句转语:办易事,不轻心;办难事,不退缩。

‘这件事虽难干,但我们不可先有难的成见。

只要各尽智力,凭着决心去干,又怕什么?我们又有便宜行事的机会,随时可以得警察们的帮助,怎见得不能够破巢擒贼?包朗,你振作些,别先让一个’难‘字横在胸中。

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克敌制胜!霍桑有一种特长。

无论干什么事,他第一步总是运用理智,加以缤密的考虑;第二步是审情度势地下一个决心。

一经决意,他就能本着大无畏的精神,锲而不舍,决不肯知难而退;并且虽当事机急迫的时候,他仍能好整以暇,从容不迫,不失他的定力。

这是我最佩服的。

不过眼前这一件事,据我料想,似乎不但难望胜利,而且非常危险。

因为党人们既然这样子胆大,霍桑却势孤力薄,自然不容易制伏。

但是霍桑像胆子包身似地决意要去和他fll为难。

他这一种果毅敢为的能力固然是高人一等,可是我总不能不替他担虑。

我问道:那末你打算怎样着手?霍桑吐出了一长串烟雾,答道:我想这件事还有新的演变。

不过我也不是静坐着等候。

我马上要出去。

他立起来丢掉余烟。

我又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去?他摇摇头。

不,现在还用不着烦劳你。

不过你枯坐在这里,也太闷郁。

你若是不怕热,不妨也出去散一散。

我道:我本想去瞧瞧朱雄。

你不是也说过要去看看他吗?霍桑摇头道:不,现在我要往另一个地方去,不再去会他。

你独个儿去也好。

你要上哪里去?哈,我——嗯,回头再告诉你。

他将身上的那件纺绸西装衬衫脱下,改穿了一件白万载夏布的长衫,把草拖鞋换上一双纱凉鞋。

我自己也着上一件云纱长衫,取了草帽手杖,跟他一同出房。

我随手把房门锁上,正要叫李四过来,将钥匙交他,忽见霍桑俯着身子,从房门口的地上抬起一张纸片。

我回头一瞧,是一张从新闻纸上撕下来的歪斜不整的纸条。

我问道:这是你失落的?平日霍桑把剪裁报纸上的新闻作为一件正常工作,我们上海的寓里就有好几册厚厚的剪条记录。

现在虽在客地,他的行筐中也还带了许多这样的纸条。

霍桑将纸条瞧了一下,摇头道:我记不得了,怕不是我的。

他说着,像要把它弃去,既而又变了意念,将纸条夹在他的记事册中。

然后他叫唤李四,将钥匙给了他,才和我一块儿下楼。

我们出了旅馆,正要向小车站进行,霍桑忽住了脚步。

他说:包朗,你进城罢。

现在我先要向江边去走一趟。

江边什么地点?这问句是多余的,我终于不曾吐出口。

我答应了一句,就别了霍桑,独自往火车站去。

我在火车里默想:霍桑对于探案的步骤似乎已定下了某种计划。

他说他要往江边去,当然有作用。

不过这作用是什么,我固然不会问,问也是徒然的。

因为事前不肯轻易发表,是他的一贯作风,我的经验够深刻了。

火车到达北极阁,我下了车,往钟山师范学校走。

刚到校门,恰巧见朱雄走出来。

我和他握了握手,才知道他本要到我们寓里去会面,幸亏我早到一步,没有相左。

我告诉他霍桑已经出外,我们不必回旅馆去。

朱雄说:那末,我们就到香林寺去玩玩。

那里很凉快,路也很近。

我赞成了,一同步行到寺里。

骄阳被云阵包围住,热气好像减弱了些。

我们在佛殿旁的一个桐荫掩覆的小轩中坐定。

地点的确很幽静。

除了一声两声的蝉唱以外,耳朵中绝不闻其他尘嚣。

一个寺僧送上茶来。

我们就品茗闲谈。

我把断指的事情详细地向朱雄说了一遍。

朱雄很惊异,也很替霍桑担忧。

我又说起报纸上新闻的事,问他有没有投稿。

朱雄答道:不,我不曾投稿。

不过那天我同霍桑兄游雨花台的时候,恰巧遇见一个姓邹的同事。

他看见霍桑兄在采集植物标本,后来就拉着问我。

我约略说了几句。

也许是他写下了去登报,才惹出这意外的风波。

朱雄说起,上年冬天,本城发生过一件惊人的绑架案子,事主被绑票,警士也死了一个,伤了两个,匪徒却到底漏网。

因此他觉得霍桑此番的决策,未免太冒险。

我们在那绿沉沉的梧桐荫下谈谈说说,的确忘掉了暑热。

一会,天色更见暗下来。

东北角上拥起了一大准乌云。

一阵一阵的凉风把炎暑都吹散了。

我觉得非常畅快。

我说:怕要下雨哩。

我们没有雨具,赶紧回去罢。

朱雄道:来不及哩。

这是阵头雨,立刻就要下了。

我们再坐一会,等雨过了再走。

这时风势果真越吹越紧,梧桐叶贿赂地乱鸣。

天空也越见乌黑,几乎像黄昏。

隆隆的雷声,渐渐地自远而近,接着是划破长空的闪电。

霹香雳!劈地一声响,带下了一阵骤雨,倾盆般地从空中倒下来。

约摸下了一个钟头,两方才收住,但天色仍旧是乌黑黑的。

我摸出表来一看,已是五点钟,就同朱雄离了香林寺,各自回寓。

我到中华旅馆时,六点钟已打过,问问帐房,霍桑回来过一次,又出去了。

我一直上楼,四下一望,不见李四。

我叫$行时将钥匙交给他,现在要叫他开门,意寻唤不着。

甫道中又不见别的条房,我不免有些着恼。

我走到二十二号房前,用手握了门钮推一推。

门忽呀的开了。

我很诧异。

李四刚巧在房间里罢?怪不得寻不着他。

我随手推开了门,向里面一望,黑漆漆没有一丝光线。

雷雨后天色既然乌黑了,他在房内为什么不开电灯?我一边寻思,一边跨进了房门,嘴里喊道:李四!你在里面吗?我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不禁疑惑起来。

我走近壁旁,伸手摸着了电灯的机钮,向下一捺,灯光立即明亮。

可是明亮带给我的是一种意外的惊吓。

那分隔的纸屏已经倒在地上,四只椅子和一只圆桌也都离了原位,房内空空,玻璃窗仍旧闭着,却不见一个人影!偷儿枉驾过了罢?可是我们的皮包仍在床边。

一转眼间,我的毛发都耸竖起来。

原来地板上面,一点一点的都是鲜红的血迹!我失声道:不好!这房里有人行凶过了!怎么办?我有些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哈,有些声音!我正待回头,猛觉得我的肩膊上有人拍一下。

我更吃一惊,急忙闪过一分,把身于一蹲,准备抵抗。

可是我回头看时,那拍我的就是霍桑。

我进房时没存关房门,霍桑走进来,我正在发怔,所以没有觉得。

霍桑低声说:你为什么骇叫?他的敏锐的眼光也已看见了地上的血迹。

他作诧异声道:嗯,血?哪里来的?他忽又敛神地倾听。

奇怪!这房里还有人吗?……包朗,你可听得哼哼的呻吟声音?他不需要我的回答,早已大踏步走到他自己睡的床前去。

床上垂着白纱的蚊帐,一时还瞧不见什么。

我仔细一听,那哼声似乎就是从帐子里面透出来的。

霍桑用左手把帐子揭起,右手插在裤袋中,忽又呆住了不动。

我探头一看,床上并没有人,但霍桑的右手已经从裤袋中抽出来,伸到枕头上去,拔出了一件雪亮亮的东西——一把钢刀!六、警告这发现实在出我的意外。

那贼党的凶横险恶又得到一个证据!我回头看一看床上,我的呼吸加急了。

我喊道:枕头上还有一张纸哩!霍桑应道:是,我看见了。

大概是一张警告书。

他的神气仍十分沉静。

他的举动敏捷而准确。

他一手将帐门钩住,一手把枕上的那张纸取起,并不瞧,但顺手纳在裤袋里。

他回头向我道:包朗,镇静些。

别自己着慌。

床底下还有一个人哩!我又不禁愣一愣。

莫非有什么党徒还没有脱身?我俯下身去,果见有一个男子,手足都被缚着,躺在床下的血泊里。

霍桑低声道:唉!这是李四!来,快拖他出来。

李四的两眼紧紧闭合着,口里不住地哼着,但是声息很微。

他的面部上满涂了尘污,那件白长衫的前襟也撕下了一大块,裤腿上还染着许多血迹。

瞧他的形状,似乎他起先跟人打过架,他打不过对方,才被敌人捆起来。

霍桑道:包朗。

你把他嘴里的东西拿掉了,再解除他脚上的绳。

我依照他的话,从李四嘴里挖出了一个纸团,随后又解去他足踝上的绳。

霍桑也已经把他的手缚解掉了,随手将李四扶起来。

李四坐稳在地上,摸一摸手腕,又擦擦眼睛。

他瞧瞧电灯,又瞧瞧我和霍桑。

霍桑婉声问道:李四,你觉得怎么样?‘李四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又用两手摸摸池的右腿,皱紧了眉。

他答道:这里痛得很。

霍桑点头道:‘这最刀伤的。

你别慌。

我来替你里主L.我道:可要叫医生?我去对帐房说。

霍桑摇头道:喂,别大惊小怪。

这件事该秘密才最。

你快去弄一盆水来。

我端了一盆冷水回过来时,霍桑正拿了一面小凸镜,在李四的伤口上细察,口里还卿卿路峻地和他问答。

不到五分钟工夫,霍桑用白布替他里扎好。

他说:‘李四,这伤还不妨事。

我已替你敷上些药,你不用害怕。

现在你到床上去睡一会。

不必来伺候我们。

不过你别把这回事的原委说出去,免得人谈长论短。

李四点点头。

我懂得。

不过要是老板问起来——霍桑忙挡住他。

你不说,他也不会知道。

要是真有事,我们可以负责。

这一次我们连果你,我心里很不安,回头准重重酬谢你。

撕破的衣服准由我们赔。

他拿出几张钞票基在他的手里。

李四接受了,勉强撑立起来,扶住了墙壁,一步一破地走出去。

霍桑走到开着的皮包旁边去,察看它的内容。

他喃喃地说:没有少什么。

两个断指瓶还在。

我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已经明白了没有?霍桑道:据李四说,在四点半钟的时候,他到房里来关窗,忽然有两个穿黑衣的人闯进房里来。

他们反闭了房门,将他紧紧地缚住,探问我们俩的行动。

李四不肯说,他们就将他戳了一刀,丢在床底下。

以后怎么样,他也不知道。

他已经痛得昏过去。

我道:你想这是不是党人们的活动?我开始卸长衫。

霍桑也卸下了他的夏布长衫,俯着身体,用电筒和小凸镜在地板上察验血迹。

地板上是干的,并没有风雨的迹象,故而血迹很明显。

他抬起头来,答道:这也何消说得?但他们越想吓我,我越要干!我要瞧瞧他们到底有多大的神通!党人们既然是这样凶险,现在虽是恐吓,安知不会从恐吓变成事实?霍桑和他们为改,危险是不言而喻的。

但是此刻我不便再说,说出来的后果只是讨没趣,或是再听他一篇宏论。

我说:方才那张纸真是他们的警告书吗?到底说些什么?霍桑点点头,但仍把电筒开足了光,先验过地板和足印,又去验那把钢刀。

刀锋很尖锐,是纯钢的;柄的牛角,像舶来品;刀尖上也染着些血迹。

他照察了一会,随即在记事册上记了几笔,又将刀收拾好了,才慢慢地从裤袋中摸出那张纸,展开来细瞧。

他诧异道:唉!没有字!我走近看时,果然是一张没字的白纸。

一张白纸?什么意思?霍桑不答,将那纸在电灯底下照一照,随即奔到床边,又打开了皮筐,将先前包断指的白纸拿出来,一张一张都凑在电灯下照着。

他忽然皱紧了眉毛,抱怨地说:哈,我怎么这样粗心?包朗,瞧,纸上不是一张一张都印着一个大拇指吗?我拿了纸在灯光下照了一会,果然每一张都有一个空心的指印。

我问:这就是断指团的标记?霍桑道:正是。

但他们这个印记,必须在外国纸厂里才能定造。

我当初存了成见,便想不到这一层。

他又取出放大镜,在那张从枕上取得的没字纸上细照。

他又喃喃自语。

他们既然来警告我,不会没有字。

或者他们还要借此试试我哩!他低头想一想,又向我道:包朗。

你去取一杯浓茶来。

姑且试一试。

我赶忙倒了一杯茶,放在国‘桌上。

霍桑寻出一枝毛笔,先洗干净了,然后在莱里蘸一蘸,随即刷在展开在桌面上的纸上。

他刷了一次,再刷一次,直到刚过第四次后,那纸上果然逐渐有字迹显出来。

起初的字色还很浅谈,后来愈变愈深,就显出很明了的黑字。

我急急凑过去默念。

霍桑:我俩两次给你信息,你总该有些觉悟了罢?我们和你势不两立。

若是你能安分守己,不干涉我们的行动,赶紧离开南京,我们也不必和你为难。

要是你仗着虚声,自己寻苦吃,那就怪不得我们。

现在我们再给你一个最后的警告。

如果你不知利害,不育走,必要来和我们厮缠,那末你的头颅的未来命运,就可以把你床上的抗作一个先树。

断指团执行人自。

我一口气念完一遍,气息都不禁急促起来。

虽然有这样一个断指团,口气又这样咄咄逼人!霍桑仍安静如常。

他回身取起床上的枕头。

枕头上果然有一个刀孔,孔口边还带着些血迹。

他笑着说:他们太看重我了!难为了他们如此劳神。

但他们弄错了对象。

这种手段只能哄吓乡下人和孩子!不够!差远哩!这还呼不退我!夸张吗?不。

是蒙语。

我确信他有这样的阻力。

他对于这事显然是毫不介意,而且准备奋斗到底。

我虽仍有些代他抱忧,一时也没活可说。

霍桑又含笑问我道:包朗,他们用恐吓手段来吓我,已觉得可笑;还要用什么秘密墨水来作难我,你想可恶不可恶?我答道:我正要问你。

你怎么能够发现他们的秘字?字究竟是用什么写的?这是一种化学混合液,大概就是铁亚摩尼亚,硫酸盐和水混合而成。

凡用这种混合液轻轻写在纸上,干了就没有字迹。

显现的方法所以要用浓茶,就因浓茶里面含有一种酸素,唤做丹宁酸。

那混合液里面既然含有铁质,铁质一和丹宁酸相和,就会显呈一种黑色。

这是有些普通化学常识的人都知道的。

照这样看,你当初说他们有些科学知识,这也是一个例证。

霍桑忽叹一口气。

正是呢。

科学是救治我国国病的续命汤。

可是他们有了科学知识,不干些给社会国家生产造福的事,把我们的民族从压迫和孱弱中解放出来,却用它来干这种犯法勾当!包朗,想一想,这是多么痛心的事!我也不禁叹息道:知识本像一把利刀。

知识发达了,若是没有道德的力量来辅助控制,那本是极危险的!霍桑在收拾纸笔。

我走到窗口去。

江面上夜景并不动人。

因为天空还在黑云的控制下,光明失了势。

没有月,没有星,只有帆船上三三两两的灯火。

我回身过来。

霍桑,这件事你准备怎样对付?霍桑走近我的身旁,低声说:我有办法。

你别发愁。

办法怎么样?能不能告诉我?他迟疑一下,才说:‘方才我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些线索,所以拟成了一个具体的计划,但是此刻还不便宣布。

你姑且耐一耐,不久就可以明白。

老脾气。

我自然也不能不忍耐。

我又问:那么刚才你我分别以后,你究竟到哪里去的?霍桑简短地答道:江边啊。

这个你已经告诉我。

你在江边干什么?我在江边一片茶馆里闲游…喂,你可曾会见朱雄?他既然有意合开,我只索知趣些。

我正要把朱雄陪我游杏林寺和他提起的绑架案的事告诉他,霍桑忽又摇手阻止我。

他道:你慢些讲。

我们先得把房里的血迹收拾干净,再叫人送晚饭进来。

我的肚子饿得很。

我道:你想这件事还没有人知道吗?霍桑道:我想还没有。

我不愿让别人知道,免得再筹出无谓的骚扰。

我不再多说,取出几张废纸,着手抹拭地板上的血。

霍桑也帮着将纸屏椅桌等物各归了原位。

我走出去喊一个茶房进来,叫他预备晚饭。

那新茶房是个瘦长子。

霍桑问他李四怎么样,现在在什么地方。

茶房答道:李四走楼梯跌伤了腿,向帐房请了半天假,现在躺在他的房里,我是替他的。

我叫姚纪才。

霍桑向我瞅一眼,似暗示李四的嘴还算紧,不曾把这回事说出来。

他又说:李四服侍我们很周到,少停我要去瞧瞧他。

他的房间在什么地方?替工道:就在大楼梯底下的一间小间里。

夜饭的景况也和午膳差不多。

霍桑仍不失他的常度。

我还是打折扣,只吃一碗饭。

饭罢以后,霍桑才和我继续闲谈。

但他只问我会见朱雄的事,听得了绑案的故事,也不加一句批评。

他的探案的手续怎么样,还是绝口不提。

我心里虽然纳闷,可是又不能勉强他。

我们都静默了,彼此吸着纸烟。

霍桑兀自低垂着头,不做一声,似乎在深思。

他连续烧尽了三支纸烟,忽然仰起身来,向他的手表上瞧一瞧。

他说:九点半了。

我去瞧瞧李四。

你等着。

他独自下楼去。

约有十分钟光景,他又回到房里来。

我便问他李四怎么样。

他的答案很简单。

好多了、我下去时。

他正在房里踱着。

他说完了,忽关上房门,先将身上的府绸裤脱下了,又走到床后去,从箱子里取出一套黑布的短衣。

唉,他要化装了!干什么呀?他闭。

无言地将那黑衣穿在身上。

我禁不住问道:霍桑,你到底要干什么?怎么一些不让我知道?霍桑踌躇了一下,走到我的身边,附耳说:声音低些啊。

我老实告诉你。

今天晚上,我就要去擒凶手破案!我跳起来,瞧瞧他的脸,沉着而严肃。

可是我还有些半信半疑。

擒凶手?这么容易?我低声问道:霍桑,你的话当真?他回头道:自然真。

我立刻就要走哩。

他的装束渐次完毕,最后换上一双树胶底的球鞋。

他又从箱子里拿出他的一支手枪和地图、电筒等应用物件一起放在他的袋里。

我耐不住地说:那么我跟你一块儿去!他摇摇头。

不,现在你还不能出去。

你必须留在这里。

为什么?你姑且别问。

你让电灯亮着,不时弄些声音,别叫人知道我已经出去。

这又有什么意思?意思当然有,可是你总懂得,眼前这个时候不是可以坐下来跟你长谈的时候。

你在这里人地生疏,夜里又怎能干事?你放心。

我决不会盲目地乱干。

你的计划已经布置好了?虽没有布置完全,但进行的步骤都已决定。

好在我随时可以通知杨凡通,请警察们帮助。

万一有意外的缓急,我可以打电话给你。

你慢些睡。

不要开门,也不要离开这房。

总以小心为是!一个囫囵的谜团,我当然吞不下。

可是有什么办法?吞不下也得吞下去!我除了勉强答应以外,找不出第二条路。

霍桑又拿出一顶破旧的草帽,随意地望头上一套,随即轻轻地开了房门,先探出头去张一张。

他回头过来,说:‘我走了。

你耐性些,静听我的好消息!他不等我的答复,把右手杨一扬,料倒着身子从门隙中一溜烟地走出去。

七、夜行我把房门关上了,下了插闩,又把电灯熄灭了一盏,然后走到窗口的藤椅上坐下来。

夜虽未阑,人声已渐渐地宁静。

雨后的空气很清新,炎热也消失了威力。

江面上的灯火还是明灭不定。

凉风挟着波涛的冲激声音一阵阵送进窗来。

我的思潮,也像江中的怒涛经过了暴风,突然地汹涌起来。

案子的发生好似天外奇峰地突然飞来,使人不可捉摸。

霍桑虽是机警过人的人,侦查了半日,似乎已得了若干端倪。

但他说他此番出去,就要破巢擒贼。

这一着我还不能了解。

从表面上看,那班党人既然这样子凶险,又特地来和霍桑为难,自然不容易对付。

况且时间大局促,霍桑又人地生疏,一日之间,他怎么就能够探听明白?而且党连夜动手?他说他不会乱干,似乎已确有把握。

那末他到底有什么样的把握呢?他又说他得到了什么惠外的线索。

这线索又是什么?他在什么地方得到的?我和他自从午后分手,不过离开了两三小时。

在这个时间之中,他说在江边茶馆里闲逛,似乎没有进城,也不曾往卫家去勘验。

那末他所说的发现,想必就在茶馆里闲逛的时候得到的。

茶馆里面良莠不齐,或许有机会可寻,但怎么能如此凑巧,竟使他得悉了诚党的巢穴?就情势上说,霍桑必定已深知那赋巢的门径,决不会贸贸然赶去。

但看他临行时带了手枪,显见已准备搏斗。

我想到这层,又不觉替他胆寒起来。

他究竟用什么法子探得贼巢,因不妨存疑,但他方才既有破巢之说,此会必要和贼党相见,那是必然的事。

那本当此夜分时候,他单身捕盗,又不让我一同去,岂不太危险?霍桑虽曾练过国术,拳脚的工夫相当深,但是单枪匹马,究竟不容易应付。

我错了!我应得强制着跟他一同去。

此刻他的行踪如何,我既茫然不知,我怎样去帮助他?一会儿,我又转念安慰我自己。

霍桑会应许我,若是有缓急,他会打电话给我。

我不如耐着性子等他。

笃笃笃!门上有弹指的声响。

我不觉直立起来,但又不敢立即开门。

霍桑果真有什么危险,此刻打电话来叫我了吗?霍先生在里面吗?外商有人在问。

我听得是李四的声音。

我想开门答应了,忽又想起霍桑叮嘱我不要使人家知道他出去。

开了门,岂不要显露真相?我撒谎道:他睡了。

你可是李四?是有什么事?没有什么。

方才霍先生给我敷的伤药真有效验。

我觉得好了许多,想再向他讨一些。

不过他既然睡了,别再烦他。

我明天来罢。

李四并不坚持开门,倒还识趣。

我瞧瞧时计,已是十点半钟。

霍桑已去了半点多钟了,他此刻已到了什么地方?进行得怎样?我料想片刻之间,他成不得什么事。

眼前不见得就有信息。

我与其枯坐无聊,引起种种幻想,不如暂时上床去躺一会,养养神。

我走到床前,和衣横下身去。

可是横着和坐着还是一样。

我的脑海里仍然一起一落,正像装着一个精轶,养神只是空想。

一会儿我很盼望霍桑就有信息来;一会儿我又怕他果真有了信息,大半是凶多吉少,反不如没有信息的好。

我翻来覆去了一会,对立的意念在我的脑中乱搅,身上也顿时热起来。

我重新起来,走到窗口边,拿扇子挥了一阵。

天空已在转晴,云阵既撤,渐渐地现出星光月光,闪闪烁烁地好似笑服向人。

江面上寂静了,灯火也都消失。

清风断断续续地拣我的面。

我立了一会,觉得身上舒服了许多,再瞧瞧时计,十二点钟已过。

时候不早了,霍桑若有信息,大概总在眼前罢?这料想并不正确,又捱过了半个钟头,信息依旧沉沉。

我走到镜台面前,取了一本小说,想借此镇压我的烦躁。

我从小就喜欢读侦探性质的小说。

因为这类读物富于想象力,能启发人的思路,养成一种辨别真伪是非的推理力,并且细针密缕,很能够引人入胜,激发人们的好奇心。

可是那时候,我的企图一样空虚。

我读了几页,只觉得眼花缭乱,一条条蚯蚓在纸面上蠕动,一颗纷扰的心再也没法控制。

又过了一个多钟头,将近两点钟了。

旅馆中的人声已完全归于沉寂。

我仍不见霍桑有什么信息。

事情究竟怎么样?霍桑也许已经得手了罢?否则,他为什么还没有信息来?我虽不敢盼望他的信息,可是又不相信他终于没有信来。

我打开了皮包,取出一把手枪,顺手放入袋里,预备他的求助的消息一来,我便可赶出去助他。

笃笃…笃笃……叩门声又发作。

我急急问道:什么人?外边的人答道:是我——姚纪才。

我听得出那是替李四的痕子的声音,但我仍旧不开门。

什么事?是不是有电话?不是。

有一封信给彭先生。

我听得有信给我,料定是从霍桑那边来的。

房门的戒备不能不松一松,我投去了插闩,将房门批开了一些。

那管工并不走进,只递进一封信来。

我接过信,开亮了电灯一看,信而上只写了包朗先生四个字,很潦草。

拆开了,内中有一张白色外国纸,上面写着一行墨笔草字:事很得手。

见信可即和人同来,有事面商。

霍桑我仔细看那签名,果真是他的手笔。

因为他平日只用墨水笔签名,我看惯了,一望而知。

我问姚纪才:这信是什么人送来的?‘一位先生,穿黑长衫,要回音。

他打了个呵欠。

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在楼下。

因为夜深了,没有先生们的应允,我不便放他上来。

好。

你去对他说,我就下来。

姚纪才答应着退去。

我随即穿上一件深灰羽纱的西装外褂,取了一顶鸭舌帽,大踏步跨出房门,反身把门锁上,藏好了钥匙,急忙下楼。

我走到旅馆门外,果然有一个人迎上来招呼。

他问道:包先生?我点点头。

电灯光照见那人的个子不大高,穿一件黑绸长衫,一项软草帽压在眉毛上,装束好像是个官家探伙。

那人忽走到我的身边,附耳告诉我。

霍先生已经成功哩!捉住了两个党匪。

可是那头儿还没有得手,所以请你去商议。

我们杨探长也在那里。

太兴奋,霍桑竟马到成功!我知道他是杨凡通的伙伴,就想问问经过情形。

我问道:捉党匪,杨探长也在场吗?他点点头。

自然。

我也在一起。

我又问:他们此刻在什么地方?那人用手指一指。

就在那边派出所里,不到三里路。

马车在这里。

包先生,快L车。

他们会心焦。

那人回身走开去,显然做向导。

我不便多问,就跟广他走。

走过了湾角,有一乘轿式马车停着。

他开了车厢,毫不谦让地首先跨上去。

我也上了车,并肩地坐下来。

声鞭子响,那马车便得得地上路。

车子在暗淡静寂的马路上进行。

车窗开着,风乘隙而入地在车厢中通过。

偶然还有月姊姊探头进来瞥一瞥。

捉住的党人也在派出所里吗?我在马车进行了一段路,耐不住沉默地问一句。

那人不回答,但点了点头。

他倭过些身子,将车窗的帘子拉下了,遮住了外面的月光。

那两个匪党可都是年青人?我再问一句,可是换到的还是点头的动作,那家伙闭口不说话。

奇怪!他防那马夫听吗?我又低声道:你是在警厅里办事?对方依旧点点头。

黑暗中我觉得他把眼睛向我瞟了一瞟,只是不做声。

喂,你叫什么?王三。

有回话了,可是不能再简短。

我觉得有些不耐。

这厮为什么把这副鬼脸对我?他初见我时,显然能说能活,似乎很殷勤,一上车怎么变了?莫非他是来赚我的?但是信上的签字明明是霍桑的笔迹。

车行很迅速,车厢震动得厉害。

我的眼梢隐约看得出这人有个尖下巴,年纪似乎很轻。

因为他的身材不很高大,我并无惧心。

我把手在衣袋外面摸一摸,手枪仍安然在袋中。

万一有什么不测,有了这防身器具,我也不怕什么。

我也曾学过拳术。

即使车夫是同党,一共只有两个人,我自度还敌得过他们。

我又问:派出所在哪里?那人好像把嘴向前面努一努,再来一个不开口。

我提着喉咙问:喂,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这样子装声做哑?包先生,性急做什么?马上就到了。

他的声调是冷峭的。

到什么地方?你立刻就可以见到你的朋友。

我听他的口气有些蹊跷,忙喝问道:你领我往哪里去?那人仍只做没有听得,不理会。

我感觉到局势的恶化,定定神,把车窗的帘子揭开些。

车子正在一条狭路上进行。

路旁已没有电灯。

月光照见路上的屋宇很稀少。

地点已近乎荒僻。

唉!我受骗了!我的手插进了衣袋,立刻摸出了手枪。

我厉声喝道:车夫!快停车!车子没有停,车身加强了颠簸。

那车夫似乎不听得,只管挥鞭前进。

我知道他们俩果真是同党。

我把枪送出了窗外,喝道:快停车¥要不然,我要开枪了!车子依旧加速地进行。

砰!我向空虚开一枪。

枪声在静夜中分外响亮。

可是车子还不停。

那分应的人冷笑道:朋友!别起劲哩!静坐一会,包管你有个着落。

怒火在我的心头炽灼。

我就移过枪口,对着那人的胸膛。

我又喝道:‘贼!你快叫他停车1快!要不然。

我马上打死你!那人的身子略略向后退些,好似有一二分畏惧。

他低声道:停车就停车,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他把头伸出车窗去。

喂,老八,停车。

蹄声一阵子杂乱。

车子果真在收煞住。

我不等车子停稳,早准开了车厢的门,赶紧跳下来。

地点很荒凉,车子停在一条小路上。

一边是荒地,一边有几所零落的屋子,但不见灯光。

月光恰被云阵掩住了,远望是一片黑漆。

怎么办?我已经钻进了匪党的圈养,绳子虽还没有抽紧,我的自由显然已丧失了一半!我步行回去罢?这方法不见得聪明。

我记得霍桑常说在危机临头的当儿,只有迎头前进,才可以找出路,退缩保守会走入失败的门。

我手里有枪,这个嫌我的匪徒似乎没有,否则他不会不拿出来。

那末我索性控制他,强迫他把车子驶回去,到了比较有人迹的所在,再设法对付这两个人。

我的计算在时间上原只有十多秒钟。

我正准备把枪控制车上的人,那人忽也跟随下车,而且比我先开口。

包先生,你打算怎么样?把车子开回去!送我回旅馆!我把枪口对住他。

那人迟疑了一下,说:也好。

不过我的同伴们正在等你会谈一谈——别多说。

把车子调过来。

那人果真扬一扬手。

车夫便将车子调头。

路太窄,调头相当费工夫。

我的枪仍小心地瞄着他。

那人果真没有武器,我的心安定了些。

车子调好了向,停住了。

他说:上车啊。

不,你先上去。

他果真点点头,回身上车去。

他的左足踏上了车板,突的回过身来,对准我的执枪的右腕上猛力一拳,手枪便砰的落在地上。

唉!我大吃一惊,急忙俯身去抬手枪。

那人的拳头落在我的头顶上。

我忍着痛,放弃了抬枪的企图,举起右手回一拳。

拳头击中他的胸口。

他站不稳,上身便跌进车厢门里去。

我正想再敬他一拳,猛觉得背后的脚步声。

那车夫也来助战了。

我把身子一旋一蹲,射出右腿,来一个金刚扫地。

车夫的个子虽比较结实,可是不中用,给我一扫就好倒。

哈!我很高兴,趁着蹲踞的姿势,我又重新抬取坠落的手枪。

巧极,一拾即到手。

我正待射击,那跌在车门里的人忽从袋里掏出一块白白的手巾,向着我脸上一丢。

我顿觉有一种奇异的臭味直刺鼻管。

那人又扑在我的身上,按住我脸上的白巾。

我觉得头晕目眩,好像脑球中的血管已全数迸裂,我的四肢也突然瘫痪了。

当这模模糊糊的时候,还有一种残余的意识;我觉得我自己已经坠入贼党的陷阱中了!八、陷阱中我重新张眼的时候,自觉在一间暗瞟的小室里面。

我坐在地上,背部靠着什么墙壁,鸭舌帽没有了,袋中也空了。

我抬头一瞧,旁边立着一个浑身黑色的人。

幽暗的烛光,照见那人血活满面,很可怕。

我虽已醒了,仿佛还在梦里,不知道我已到了什么地方,又怎样能到这里。

我记得我在车子门口受了那党人的闷药以后,就昏昏沉沉地失掉了知觉。

他们怎样摆布我,我完全不知道。

但是这血污满面的人,又是什么样人?看起来他似乎还没有恶意。

否则他趁我昏迷的时候,尽可结果了我,又何必等我醒过来?那人忽将两手在我的额角上用力摩拳。

我料他不致于害我,也不抵抗。

其实我这时候四肢软弱,气力还没有回复,要抵抗也不可能。

那人替我抚摩了一会,我果然更清醒些,鼻孔中喷得一股霉湿气。

包朗,你觉得怎么样?可清醒些?声浪很熟悉。

我吃一惊,仰面一瞧,那人就是我的朋友霍桑!我不觉失声道:霍桑,是你?是。

他的声调依旧很镇静。

霍桑,我们在做梦?不是梦,是现实世界。

你摸一摸,地上是方砖,背后是石壁。

我走一定神。

这是,什么地方?霍桑低声道:别高声。

这里是监狱。

我们犯了什么法?竟落在监狱里?这不是法律上的监狱,是匪党们的监狱。

我们触犯了党徒,所以被禁在这里。

局势已部分地明朗化。

我点点头。

我又问:你怎么也在这里?霍桑也蹲下来。

我先问你。

你是被党人骗进来的?我应道:是。

但是我所以受骗,就为了你的亲笔的签署。

你不是被他们强迫签名的吗?我把接信受骗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霍桑道:我何曾写什么信?信和签名也是他们假造的。

奇怪!他们假造的笔迹怎么能够这样子像?霍桑索性靠在我的旁边,就地坐下来,用手抹抹他的蓬乱的头发。

他道:好。

现在你得休息一下,谈谈也可破些寂寞。

找告诉你,我离了旅馆,耽搁了一会,便到此地来打探。

这局本是一个府基,也可说是匪党的大本营。

我初到的时候,自然不敢贸贸然进来。

因为我知道党人们今夜要开会议,人数既多,我一个人当然敌不住。

当下我探明了地点,便退回去J一直奔到迎福桥相近的派出所里,说明了缘由,要求派几个警士。

据那姓都的所长说,他们那里的警士只有六名,而且都有专青,不能当特级差造。

我没法,就打电话给杨凡通。

他一口应允,约我先来这里看守着,他自己带领警察准一点钟内赶到。

不料他党失约,至今还没有半个警上来!我叹气道:信用二字本来不在这班侦探先生们的脑子里!我也并不苛责他。

不过因此错失了擒贼的机会,实在太可惜。

那末你自己怎么也落进匪党的奸记?这不是他们的计谋,是我自投罗网。

吟,怎么一回事?我守候了好久,终不见警上到来;预料警士们若从水道赶来,最多一点钟工夫总可到了;谁知我从十一点半打了电话,候到十二点三刻,还不见来。

那时党人们会议已久,我怕他们散会通走,失掉这难得的机会,就冒险走近这令。

我伏在寺门外面。

约摸又过了一刻钟光景,党人们果然一个一个地散会出去。

我心里又急又怕,警察们既不来,眼见得那帮党候都要自由自在地漏网了。

和他们格斗罢,众寡不敌,非但不能够捕捉,丧失了性命,也徒然没有益处。

一会我看见党人们已渐渐地散尽,只有最后的三个,像是党中的领袖分子,慢慢地踱出专来。

我一时忍耐不住,就想拚一拚,上前去捕拿。

我冒险取出了手枪,借着月光,对准那最后一人的膀子开一枪——。

怎么样?打中了没有?我不由不惊呼起来。

霍桑道:打中的。

但那厮很机警,我举枪的时候,他已经瞥见。

为了地闪避得快,似乎枪弹只打中了他的左腕。

因为他一中了枪,反向我直奔过来,举起他的血腕和我狠斗,可见他没有重伤。

还有两个呢O"-自然,那两个人也赶过来相助。

我一个敌三个,起初还能对付,不让他fll近身,但是随后又开了几枪,都不曾打中。

这是失计的。

因此之故,那些已散的党人都听得了枪声赶来。

我一个人被大众围住,枪弹也完了,自然抵不住,就反被他们擒住,拥进寺里来,给关在这黑牢里。

唔,险极!你没有伤?没有。

我的手表给打成粉碎,左手背给划破了些皮,鼻子里也流了些血。

手枪也被拿去了。

他们怎么不伤你的性命?我也不知道。

那中枪的党人还向我问几句话。

我也直说不讳。

他对我笑一笑,说:你的确有胆量,果然不寻常,不过太不自置了。

‘他们并不奈何我,把我关锁好了,又出去重新会议。

就在那时间,他们大概就设计把你骗进来。

唉!他们的设计真巧妙,我当时竟绝不怀疑。

不过你的定力究竟差些,不然也不会这样子容易落网。

我默然不答。

平心说一句,我的应变的定力的确不及霍桑。

当时我确因过于慌张的缘故,不会细细地辨别。

霍桑继续道:我进来了一点多钟,忽然看见他们将你送进来。

那时你的神志不清,我知道你受了克罗仿漠,就替你按摩了一会,你才渐渐地苏醒。

他停一停,立起来,向一扇铁楞的小窗口张一张。

天大概快亮了罢?我像走出了梦境。

我的背仍旧靠在冷而硬的石壁上,头颅还有些痛,脑子也有些胀。

但有一点我很清楚。

我觉得霍桑虽也落进了贼手,但他的那种勇敢冒险的精神也足够令人起敬。

我问道:他们把我们俩关在这里,有什么用意?是不是要结果我们的性命?霍桑道:我不知道。

但据我估量,眼前党人们都已散去。

这寺屋里面似乎只有你我两个。

你知道门外没有防守的人?当他们把你送进来以后,我听得门上下了两把重锁。

我又听得一阵嘈杂声浪,接着便完全静寂,好像他们一起走了。

他们的会议地点就在外面的侧殿上。

你听,现在已经没有一丝声息,似乎他们都搬去了。

这寺本来是荒废的,平日人迹难到,原用不着什么守护。

故而我料想此刻除了我们俩,这寺中也许再没有别的人了。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想法子脱身?霍桑点点头。

是,脱身的方法,当找被关进来时就想到的,不过不大容易。

我经过了一场恶斗,我的能力也不应许我马上就动手。

后来你又被送进来。

我看你的样子也得有相当时间的休息。

党人们又不来麻烦我,所以我并不着急。

那末现在我们可以想法子了。

你觉得你的能力已经恢复了?是,你要我干什么,我都能干!我开始从地上撑起来。

霍桑道:好,那末你先看一看这一间监牢的形势。

我把眼睛向四下视察。

这一室约有一文正方。

室中有一只长形的破桌和几条板凳。

桌上有一把茶壶,几个馒头。

桌子角上有一支烧残的蜡烛,发出碧澄澄的幽光。

烛光照在那阴暗沉沉的石壁上面,会使人感到一阵寒凛。

墙壁的…里面有一扇装着铁直楞的小窗。

另一面有一扇厚厚的小门,此外没有别的出路。

我把门推一推,坚实得动都不动。

那扇窗相当高,我移过一条板凳,拉住铁直楞试一试,也像门一般地坚固。

我跳下来。

霍桑坐在板凳上,问道:怎么样?我答道:很坚实,没有器械,怕不容易。

是,我早说不容易。

不过我们决不致于束手待毙。

你有什么法子?法子有两个:一个是靠外力——一我剪住他道:靠外力?我们还有外援?霍桑点头道:是。

等天明了,或者就有机会。

我很诧异。

奇怪,天亮之后,我们会有什么机会?这里是客地,有谁会来救引?虽有一个朱雄知道我们在这里,但是他又怎能知道我们眼前所处的境地?此外虽然还有老朋友骆宗良在教育局里,柳畏三在中南公司,可是我们不会通知他们,连我们在南京,他们也不知——霍桑挥挥手,插口道:包朗,你漏掉一个哩、还有一个人不但知道我们在南京,还知道我在这个地方。

我想他不会置之不理。

腥?是谁?杨凡通。

这个人找固然不会想到,可是我并不兴奋。

我淡淡地说:他方才不是失约过的吗?你想他会来援救我们?是。

那末,他为什么至今不来?我想有两层理由:一则,他或者怀着妒忌心,故意地延迟,使我不能够成功。

二则,他或者偷安畏难,不敢在黑夜里冒险。

但不论怎么样,他等到天明之后,少不得要到这里来应酬一趟。

假使他真有妒忌心,他虽到这里来,岂肯就来救引我们?他虽妒忌我,可是决不敢谋害我的性命,别的莫说,你也落进在这里,他是不知道的。

他要害我,也应当防着你。

何况我和他究竟没有深怨,决不会如此。

我沉默一下,又说:我还有些怀疑。

这种人也许不能凭常理测度。

不。

还有一层理由,我相信他会来救我们。

因为此番若使他救了我出去,在他是有面子的,以后他也许会借此夸张。

所以我想他正巴不得有这个机会。

我默念如果我们真为杨凡通所救,的确有些惭愧。

从此以后霍桑的声誉确不免会因此减色。

我表示异议。

霍桑,我不赞成这个外援的办法。

你不是说有两个方法吗?霍桑挺挺腰,又操练似地挥挥他的膀子。

是。

第二个法子是自力——是自力更生。

好啊!自力更生是你的一贯的主张。

我赞成这个法于。

嗯,怎么样?你说得具体些。

这自然就是凭我们自己的力量打破这个牢笼。

我已经视察过。

这扇门是坚实的榉木,外面又有两把锁,不可能打得破。

唯一的出路只有这个窗。

他用手向上面指一指。

我的视线跟只瞟一瞟。

那窗口只有一尺多见方,装着五条手指那么粗的松直楞,离地面约有六尺高。

我说:这窗上的铁条很牢固,我刚才已经攀过。

霍桑点点头。

是的,不过靠左边一条有一些松动。

要是尽我们两个人的力,交替她摇动它,也许拔得起来。

只要拔出了一条,就可利用它做工具,把其余的四条都拔出来。

就算投得出,窗口也太小,容不得我们的肩膀。

我有些怀疑。

霍桑说:铁条拔出来了,难道我们不能撬去几块石头,把它扩大些吗?我呆瞧着窗口,觉得这工程相当艰巨。

霍桑却仍抱着乐观的态度立起来。

包朗,你用不着发呆。

要更生,不能不用‘力’问题就在你我的体力是否已经恢复到可以用的程度。

好,我已经恢复了。

让我先来试一试。

我重新踏上那条板凳,攀住左边的一条铁条,用力摇撼着。

果然,那铁条有些动;经过了四五分钟的摇动,成绩并不坏,不过我的膀子已发酸。

霍桑拍拍我的背。

好,你下来欧一歇。

我来。

他踏上板凳去,继续我的工作。

我看看蜡烛已将近烧尽。

窗口外还是一团黑漆。

我估量要把五根铁条完全拔出来。

不知要多少时候。

要是天明前还不能完工,会不会另有意外的岔子?空气很闷,虽不觉得热,仅零湿气很难受。

转念一想,人在拂逆的环境中,只有咬紧牙根,忍受一切艰苦,向前奋斗,才可以造成否极泰来的机运。

包朗,成功了!霍桑拿着一根铁条,从板凳上跳下来。

我很高兴。

好!给我。

我来播第二根!霍桑突然举起了铁条。

慢!……听!这时我猛听得门外砰然一声,冲破了这死寂的境地。

我急忙立起身来,回头瞧着小门。

霍桑也立直身子,现出惊讶的神色。

接着又是阁笃一响。

那小门便斗的开了!门外仍是黑黝黝的,没有一个人进来,也没有连续的声音。

霍桑拉着我走近一边。

谁?他向着门外间一句。

门外仍没有声息。

我不由不冷汗遍体,毛发都竖起来。

开户l的是谁?来意怎么样?假使没有恶意,为什么不走进来?我也发声问道:门外是哪一个?……为什么不走进来?外面仍没有回声。

我更觉疑惑。

我们莫非在梦中?可是这决不是梦。

风从门口里送进来,把残余的烛根也吹熄了!门内门外一片黑,局势更可怖!那门怎样会开?我当然不相信有什么超自然的能力。

门总是有人开的。

可是开门的又是谁?霍桑忽然把我拉紧些,停一停,拉着我往门外走。

危险吗?自然!我明知一出这门,生死就难料。

我们又都没有火器。

霍桑的手中虽还拿着那铁条,可是算术得抵抗的武器。

我已身不由主,不得不跟了他走。

我们出了门,仍旧寂寂无声。

门外像是一条黑暗的甫道,更瞧不出有人没有人。

我跟在霍桑后面,一步一惊,恐怕有什么人乘虚扑上来,但又无从防备。

这黑暗的地方,霍桑似乎很熟悉。

他偻下些身子,转弯抹角地走了一回,踏上一个空虚的神殿,仍不见什么变动。

霍桑拉住我,停住了脚步,向四周倾听。

神殿外面是一个空庭。

月姊姊又躲过了,流星发出些微光。

我隐约看得出庭中有两三株权批的老树,形状像张臂摆人的巨扭。

殿中也像有个神龛,龛中是什么偶像,我当然看不出。

殿前有几扇残破的窗候。

报外面会躲什么人吗?可是除了风打树叶有些沙沙声以外,绝对没有声响。

哎哟!我望着神龛的础座喊了一声。

霍桑忙拉紧我。

别怕!那是只黑猫。

我走走神。

怎么办?他低声道:走!我知道寺门在那边。

他又开步向空庭。

他的手仍紧紧抓住我的左腕。

我踉跄地踏过带露的乱草,盲目地前进。

新鲜的空气刺激我的神经,使我清醒得多。

霍桑忽附着我的耳朵道:好了,寺门已近,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包朗,安心罢。

门口不会有人监守吗?我仍不放心。

不会!也不管!向前走!这勇敢的精神给予我很大的感应。

我也放胆地前进。

一会,我们果然已转出了寺门。

冷空气直扑到面上,呼吸一爽,我的神志更清醒了许多。

可是一个疑团仍横亘在我的心中。

那开门的人是谁?这人似乎抱着救引我们的好意。

但这救星是谁?为什么不露真相?这真是太不可思议哩!九、衔枚疾走从云幕背后挣扎出来的残月已在渐渐地西沉,星光也疏疏落落地趋向散灭。

面前是一片平旷的田畴,东方已隐隐地现出些白色。

霍桑穿过了几条确革的小径,站住了向四周望一望。

他引我走到一条小河边,俯身下去,洗涤他的脸上的血污。

接着他整一整衣襟,又引我向北进行。

我问道:我们往哪里去?。

霍桑道:回族馆。

方才那贼党的巢穴是个什么所在?是一座枯庙,叫念佛寺。

你想什么人开门把我放走?我也和你一般地困在闷葫芦中!路径小而窄。

空气清而静。

偶然听得一两声远村的犬吠。

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好像这宇宙间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走一程,又提出一个问句。

霍桑,你起先怎么能够找到这里来?霍桑摇头道:这话说起来很长,停一会告诉你。

他叹一口气。

很可惜!这一次错过了机会,下次更难看手。

当初我轻信人家,希望真能够助我,现在却后悔莫及了!我们踏上了一条石板铺砌的小径,仍迅步前进。

我们已走到一条小木桥下。

桥旁有一棵老树,树的四周,野草丛生,荒凉异常。

我们正要上桥,我忽见树荫底下闪出两个人来。

霍桑先止住了脚步,镇静地站着,手中的那条铁直楞并不举起来。

我从夜色朦胧中瞧一瞧,是两个武装警察,手里各拿了刺刀,想拦住我们的去路。

内中一个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那人本是提起了喉咙,装做出很威武的样子,但从他的声音中细细辨味,似乎很疲倦无力。

另一个也撑大了眼皮,在向我们俩端相。

其实我们两个人的打扮是不相称的——霍桑像个工人,我穿了污糟的西装,帽子也失落了。

霍桑答道:我们从念佛寺来。

你们是杨侦探长派来的?两个警察都呆一呆。

首先一个答道:正是。

霍桑又问:你们到这里多少时候?我们已经来了三点多点。

你问我做什么?你们既然奉了派遣,为什么躲在这里,不到念佛寺来?另一个警察听出了些口气,忙着答道:我们是奉命守在这里的,并非躲避。

先生,你们是谁?霍桑从胸口袋中摸出一张名片来,说:我姓霍。

你把这张片子回复你们探长。

匪党早已逃走了,你们不必再守候。

改口若是有机会,再来通告你们。

他不待警察们的答复,就调头上桥。

我随即跟上。

警察们也不再拦阻。

东方现些淡红色时,我们已经到达正式的马路。

霍桑才丢下那条聊胜于无的武器。

他显然熟悉这条路,虽在半阴状态下,我们并没走一步冤枉路。

他像脱离了险境似地舒一口气。

他低声道:我看杨凡通的居心,合着我方才所说的两种理由,二者必居其一。

你想对不对?我点点头。

他好像想坐享其功,所以不到寺里去,只远远地候在桥边。

我们到旅馆时,天色刚才破晓,旅客们还都在睡乡里。

我同霍桑一直走到二十二号房前,我摸出钥匙,开门进去。

我一卸下衣裳,先自登榻安息。

这时我疲乏已极,头顶上的一拳,余痛也没消尽,头一着枕,便的购地入梦。

等到一梦醒来,红热的日光已经满照在窗上。

十点钟了。

我坐起来,瞧瞧霍桑,还横在床上,他的眼睛却张开着。

我问道:你醒了多少时候?霍桑道:我才醒,因为头脑有些胀,腰部也疼痛,清晨散步也放弃了。

他也坐起来。

他的面色焦黄,眼眶也陷落了。

我问道:霍桑,你是不是患病?还是昨夜受了伤?霍桑摇头道:病倒小事,伤也只在皮肤上,不过乏力些。

可惜的是破案的机会白白地失掉了一次!你还想继续侦查?‘你难道不想继续?这事我怎么能终止?现在我正在打算进行的计划。

我把上夜穿的一条近乎黑的白法兰绒裤指一指,又将那件团的经羽纱短褂理一理。

我想起了脱险的事。

霍桑,有一件事至今还使我怀疑。

那昨夜的事太奇怪。

我们决意自力更生,不赞成靠外援,却到底来了个外援,而且来得不可思议。

你想那开门放我们出来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人?我不知道。

我的怀疑跟你没有两样。

你想会不会就是党人们放的?霍桑摇摇头。

我想不会。

他们既忌我于先,又为我探破机关;我又用枪打中了他们的党魁,哪里肯轻轻放我?即论到你,他们既特地骗了你去,却又放你自由。

这岂不是成了儿戏?我辩道:可是他们并不伤你我的性命,可见并非把我们看做死敌。

那末他们做成我们一下,随即放了,也未始不可能。

霍桑一空披上一件干净衬衫,一边仍在摇头。

‘我真不懂!事情太离奇。

我承认我的脑力看不透它的内幕。

我笑道:也许那神龛中的偶像在冥冥中阿助我们2霍桑忽也峻的笑出来。

包朗,你这么说,要是将来写成了书,真要和《西游记》《封神榜》先后媲美了!我们梳洗完毕时,我听得门上有声,听得是李四。

我想起昨夜地叩门讨药,普纳天明后再来,此刻想必又来讨药。

外面问道:霍先生起身了吗?霍桑立刻应遵:起身了。

你送来里。

李四果然跷着脚渡进来,说:霍先生,你的药真灵验。

今天清早我已经来过一次。

你还睡着,所以不敢惊动。

现在我又要麻烦你哩。

霍桑答道:昨天我奔走了半天,很疲乏,睡得很熟。

你的腿上觉得好些吗?你坐在这椅上,我替你包扎。

他取出了纱布和药粉,仔仔细细地管李四敷药至缚。

一会儿突好,李四就千谢万谢地退出去。

这一天路桑仍为着案事忙碌不定。

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回来,似乎兴致勃勃。

我因为夜来受惊的缘故,不再跟他出去。

直到晚上,我才问他曾否得到什么端倪。

霍桑道:今天我去会过卜良和秦管厅长,把那案子的经历略略说了一遍。

那卜良忽然改变初志,叫我不要再干。

我已经含糊答应了。

其实我干任何事都不肯半途而废,何况这一件我们曾一度失败的案子。

老实说,第二步的计划,我也早有了成竹。

不过机会没有到,一时还不能进行罢哩。

霍桑的坚毅不屈的精神是不可及的。

他才道失败,又在那里打算进行,现在居然又有了计划。

实足叫人佩服。

如此一连三天,天气也阴暗不常,气候还不算太热。

霍桑仍随时随地留心那件案子。

直到七月三号那天晚上,时机成熟了。

霍桑忽悄悄地向我说:包朗,今天晚上我们又要破贼巢哩!我惊喜道:果真?你打算怎样着手?霍桑道:大致都已准备,但还得你助一臂才行。

他从记事册中取出一张名片来,又从裤袋里面摸出两支黑钢手枪。

这片子是秦厅长的,手枪也是他给我的。

这人很精敏强干。

我和他只谈了一次,他仍能够坦诚相见。

他真是政界里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已经应允我传命给江口警局,以便我随时差追。

这片子就是差造的凭据,你收藏着。

我将片子藏在身边。

霍桑又分一支手枪给我。

我取过了一瞧,是一种最新式的自动脱壳的九响快枪。

我问道:你说今晚就要动手?霍桑点点头。

是,九点半钟出发。

那贼党的新巢在什么地方?你也已经知道?轻声些。

他摇摇手。

你别多问。

须知今夜我们出去,没有前次的那么的好机会,结果自然难料。

你应该先上床安息一会,时机一到,我们就动手。

这时刚到八点。

我勉强上床。

休息只是名义,安睡更谈不到。

霍桑一手熄了电灯。

也倒在榻上。

我在这半明半暗的室中,坐卧都不自在,脑海里充满了破案擒盗的希望,和想象到搏斗时可能的紧张刺激,翻来覆去,只是捱时刻。

好容易捱过了一个小时光景,我再按捺不住。

我一骨碌从床上下来,开了电灯,走到霍桑床前,想叫他起来谈话。

不料我揭起了帐子,床上空着,已不见了霍桑!他的西式衣服杂乱满席,似乎他已经改装出去了。

奇怪!他哪里去了?在什么时候走的?他本说和我同去,又为什么竟不告而别?我看见枕头上留一张名片,取起来一看,正是霍桑的名片,片上写了几行钢笔细字,确是他的亲笔。

我拿到灯光下面去默念。

我先走了。

假使九点三刻钟我还不归,你可拿了泰君的名片,往江日警局去,调第二十名警士,一同往惠民桥派出所会齐。

至嘱。

桑留笔。

我忖度道:他的举动真敏捷。

我睡在床上,并不曾合眼,竟没有觉得他怎么样出去!时间已是九点一刻。

霍桑先往哪里去?他的行径太飘忽,使人捉摸不着。

我只有预先准备好,以便时候一到,立刻动身。

我穿上一套黑布学生装,将皮鞋脱下,换上一双软底鞋子,又将手枪电筒等物纳在袋里。

装束既毕,我又点了两支纸烟,已是九点三刻。

霍桑仍没有回来。

我不再等候,急忙锁了房门,悄悄地离了旅馆,直向江口警察局进行。

那局中的警官是个高长的山东人,姓史,听我说明了缘由,又见了厅长的片子,自然不敢怠慢。

他连忙吩咐一位叫齐初熙的年近四十的巡长,马上点集二十名武装警上。

那巡长的行动并不像我预期的迅捷,约摸隔了十五分钟,才把警士传唤齐。

我急急带同他们,一块儿奔往惠民桥派出所去。

霍桑已等得不耐烦,一见我,便向我抱怨。

他道:你为什么这样迟缓?已经耽误了十五分钟,也许要坏事哩!事实上是那位老巡长耽误的,与我无涉,但是申辩也不便,我只得代人受过他含糊承受了。

霍桑向齐巡长打了一个招呼,说了几句,立刻拉了我在前先走。

后面巡长和警士们化整为零地分组跟着,一同过了惠民桥,望南前进。

霍桑一边走,一边向四面张望,凡看见往来的人,都悄悄地仔细打量。

警士们也奉命静默,真像行军夜袭,大有所谓衔枚疾走的光景。

霍桑附着我的耳朵,说:我方才独个儿出来,就是先来打探党窟的所在,作一个最后的确定。

我防你不明情由,要跟我来,故而悄悄地溜出来。

你知道打探的事贵乎神速秘密,人多了往往反而败事。

这一点请你原谅我。

‘我道:那末党窟的所在地,此刻你已确定了没有?霍桑点头道:是,就是东台寺的后殿。

快到了。

我很害怕,也许会错了时机。

赶紧些罢。

在加速脚步下,我们走过了永宁桥,便渐渐地折向东行。

过桥之后,路灯渐业稀少,两旁的树木反见浓茂起来,加着蓬蒿杂列,密密层层,道路很觉难辨。

那晚的月光被一层浮云遮蔽着。

风过处草木簌簌地颤动,黑夜中见了,仿佛鬼扭结队作舞。

我本来带着怀中电价,但霍桑不许用,后面二十名警士所带的凸面警灯,也都把灯光掩住了,不敢放一丝光线出来。

在暗路上疾走了一阵,大家都有些气喘喘。

霍桑扯扯我的袖子,向前揩一指。

我抬头一望,隐约望见前面有一所黑巍巍的房屋,想必就是所说的东台寺。

霍桑忽自言自语:他既然没有出来,也许还在那里里?我不知霍桑所说的他是那一个,也不便问。

到了离奇二三十文远的地点,霍桑立即传令停步。

命令便像蚂蚁报信似地向后面递过去。

他向齐巡长低声说:这寺有前后两个门。

党人的巢窟本来在寺后,但是前门也不可不守。

你指派警士们分组守住,刘太近,可伏在附近的树林底下。

你听我的警笛吹一声,就派一半人进来,其余一半还得守着门。

齐巡长答应着,便退后去指挥。

霍桑一手拉了我,附再道:包朗,你的手枪准备好。

我们要进会破贼巢哩!十、佛殿上紧张的刺激又装上我的心头,我的精神提振到了最高度。

我的每一条神经都像张在硬弓上的弦。

眼前横排着一种严重的任务,我自然不能不拚着全力进行。

我将手枪从袋中取出来,紧紧地握在右手中,鼓足了勇气,随着霍桑,绕向守后来。

令的后门外面,有一方旷场,场上立着两株松树,又高又大,黑漆漆地*着,望去很像是什么巨够。

一阵风过,松针松枝互相摆动,发出一阵子稷稷的乱响。

霍桑和我都穿着黑衣,在黑暗中行动,比较不易范自。

他首先偻着身子走近寺门,运用他的猫一般的眼睛,向寺门瞧一瞧。

他回头招一招手,似乎叫我走近去。

我急忙蹑步而前。

他附耳说:没有看守人。

这样子疏忽?我也低声答一句。

这不是他们固定的巢窟,只是临时的集合地。

他们也想不到立即会给我发觉。

他更走近门,身子也接得更弯些,伸手推一推门,又向我招招手。

霍桑低声道:诗门也虚掩着。

真凑巧。

我道:可是门里面也许有人。

你得留意。

霍桑把门一推,那厚重而黑旧的寺门,果然慢慢地应手而开。

霍桑像刺猬般地错伏在一旁,略等一等。

没有动静。

他才耸起身来,将手中的电筒略略放出一些光,便佝偻着踱进门去。

我紧紧地追随在后面,一同走进那黑洞似的门口。

里面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完全漆黑。

平安地走完了这通道,我也用电炬略略照一照,是一座佛殿的背面。

一会,我们蛇行着转过殿背,便看见一尊大佛,威严可怕地高坐在石座上。

霍桑一步一照,很注意佛殿的四角,若防有党人伏在黑暗中,来一个出人不意的狙击。

可是佛殿中完全寂静,不见一些迹象。

我关了电筒,立在暗殿中敛神静听,也丝毫不闻声息。

霍桑向我挥挥手,又匍伏着进行,步向殿左的一扇门,很像是通例殿的。

我也走近去,正想用电筒照时,忽听得著然一声,那侧殿的门呀的开了!我吃一惊。

有人从侧殿里开门出来了罢?我立该举起手枪,照准殿门,准备射击。

霍桑又低声招呼。

别慌。

这是一座侧殿。

开锁的是我。

进来罢。

我捏一把汗,暗中摸索,险些地误伤了霍桑!我走一定神,跟着走进侧殿,不料一转眼间,忽不见了霍桑。

我停了脚步,不敢再前进。

刚才霍桑明明先走,怎么忽然不见了?这里既然是秘党的窟宅,不会有机关地道吗?四围都是墨黑。

我又冒险用电筒一照。

一尊古佛面相比较慈祥些,是一座地藏殿,容积比大殿小一倍光景。

我又照照地下,都铺着方砖,但见烛泪点点,却不见有一丝够隙异象。

奇怪!霍桑呢?我正想发声呼唤,忽见佛殿背后射出一线电光。

我知道是霍桑,高兴地走过去。

霍桑正探手在佛肚子里掏模。

他回头来,低声说:别这样胆小。

这寺里好像已经没有人。

我说:他们不是在这里?你弄错了?不是。

他们已经走了。

我们怎么没有撞见?也许另外有通路。

时间太局促,我来不及进来细勘。

不会有地道秘窟里?不会。

这里是党人们的临时意与,短时间断不能设备周密。

我感到失望,问道。

你想这里果真是党人们的集合地?是。

现在他们都走了?至少已不在这殿里。

那末我们岂不是虚此一行?虽然,要是能得到些证据,也不能算白来。

瞧,这些不都是党人们犯案的确证吗?他拍拍他的衣袋,又张开袋口,用他的电筒照一照。

他的衣袋里装了许多小瓶,瓶中都是一枚一枚怕人的断指!我禁不住咋舌道:唉!他们竟犯了这许多案子…这些东西你从那里找蛾?霍桑指着佛肚子里的一只钱箱,答道:这里。

他们把断指瓶藏在铁精子里。

他又开了箱盖。

瞧,这里还有许多纸笺。

他随说随将一叠白纸取出,又用电筒光照一照,随又卷好了放入袋中。

我问道:这些纸笺是和那天包断指的一样?霍桑点点头。

是。

……来,我们再到别殿去瞧瞧。

也许还有什么其他的证迹。

他引着我从佛背后转出来,不到几步,他又突然住了脚步。

他伸手拦住我。

我不明白原因,运目向黑暗的殿角中视察,瞧不出什么。

砰!声音从远处传过来,虽不震耳,可是入耳有些凛凛然。

霍桑低声说:这是寺门关阁的声响。

刚才我还听得推开声……唔,大概有人来。

来,你跟我来——霍桑的语声未绝,已腾步跳到倒殿的门旁。

我紧紧地跟随着,一手执了电筒,一手举着手枪,屏息地等候。

外面的大佛殿上,果然有轻微的脚步声响,仿佛有一个人正从殿上走过来。

是齐巡长罢?不会。

他不得到暗号,不会贸贸然进来。

那么是党人?……我的神经又加增了紧张。

我听得沉重的脚声已一步一步地走近侧殿的门口!静一静。

脚步声没有了——终止了。

那人大概站住了在诧异,因为侧殿门本来是锁着的,现在是开着,当然会引起惊异。

静!是一种感到每一寸肌肉上有小爬虫在蠕动的静!可是只有一刹那。

继续的是动!是一种狮子搏兽股的动!霍桑不等待那来人进门或退回去,便踊身跳出来。

慢走!跟这吆喝声同时活跃的是他的左手中的电筒。

电筒开足了光。

他的右手里握着的手枪直注那门外的人。

我也急忙开了电筒,定神礁时,看见门口外面立着一个少年男子。

那人身材高大,腰干挺直,穿一件由细夏布长衫,头上戴一顶草帽,足上着一双白帆布胶皮软底鞋,浑身雪白。

我更瞧他的面貌,略带些黑色,似乎已饱尝了风口的滋味。

但他的五官报端正,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压在两条浓眉下面,一个直鼻子镇住了一张紧闭的嘴。

猜度他的年纪,约摸在三十左右。

这少年的手中也执着一个电筒,但因着霍桑的一喝,并且有手枪对住他,电筒中没有放出光来。

当我端相那人的时候只有一瞥的工夫。

这一瞥间,他给予我的印象,他像是一个学界里的教员。

可是我们却把他看做凶犯。

会不会弄错?那人不慌不忙地先开口。

两位先生,要找我吗?好,请你把这可惜的东西放下了罢。

唉——是你,霍先生,正是你!前几天你打伤了我们的同志,今天可犯不着再这样子了。

我们到里面去谈。

霍桑向那人细瞧一瞧,点点头。

很好。

你倒很爽快。

我本来不打算动武。

他果真把手枪放下,退一步,让他走进来。

我虽也垂下了枪口,但仍握在手里,防他有什么诈变。

那少年开了电筒,稳定地走进地藏殿来。

他随将电筒的机或扳住了,放在一张佛前的供桌上。

我们也照样板住了电筒,三条光线清在一起,殿中便豁然明亮。

那人又从佛座分拖过两把破旧的椅子,请我们坐下。

他自己也坐在供桌前面的拜垫上。

他先婉声道:你们今夜到这里来,我着实佩服你们的胆力。

霍先生,二十八日那天,我曾到你的旅馆里去看你,可惜没见面。

后来你果然找到我们的所在,我们都很惊异。

你遭了挫折,到底能够自己设法脱身,此刻又再接再厉,这种机敏勇敢的精神的确了不得!我暗暗奇怪,又暗暗内愧。

我们正怀疑谁是那晚上救援我们的人,他倒说我们自己设法脱身。

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那个访霍桑不见而退回去的西装客人,此刻总算有了着落。

霍桑摇手道:不必说废话。

我问你。

你是不是断指团里的团员?那人道:正是。

霍桑道:那末利涉桥卫善臣的命案是谁犯的,你总知道。

那人笑一笑。

那案子就是我做的。

不但这一案,最近还有金丝湾里的那个下台的军阀倪树松,太平巷里的土豪张国植,我都到他们家去过一次,也都留下一个纪念。

不过姓卫的是致命的,所以张扬开来。

倪张两姓,只断了他们一枚左拇指。

他们既然不敢声张,就也掩藏过去了。

他从衣袋中摸出一个小瓶来。

霍先生,恕我冒昧。

那卫善臣的右拇指和倪树松的左拇指,我已经先后寄给你。

这瓶里的断指是太平巷里张国植的。

我直到今天破晓的时分才做成功。

现在一并交给你,让你作个证据。

霍桑接过瓶来,一路瞧一瞧,答道:你既然这样子坦白,倒可省不少口舌。

但是杀人得偿命。

你为什么专干这种犯法勾当?那人仍镇静如常,答道:不瞒你说,我是准备着牺牲才干的。

这个人连犯四案,可算凶险之极,但他的语声很镇定,措词很文雅,他的仪表又文诌诌的,似乎不相称。

霍桑答道:你杀了人,又盗了人家财产,死是你应得的代价,还说什么牺牲?那人的面孔一沉,庄声答道:霍先生,我想你还没有知道我犯案的宗旨哩。

不然我所说的牺牲,你也不得不承认。

霍桑顿一顿,问道:我的确不明白。

你们这样子杀人断指,到底有什么宗旨?那人忽然立起身来,正色道:霍先生,我相信你也是一个明达的人,不妨和你谈一谈。

凭着牺牲的决心,用暴烈的手段,谋社会的根本改造。

这就是我们同志们所抱的司门口。

社会改造和牺牲决心似乎都是近来叫得响的新名词,怎么这个杀人凶犯也运用得非常熟练?这究竟是一幕什么戏?我简直摸不着头绪。

霍桑的容色也庄严了些,慢慢地答道:改造社会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可是方法尽多着,怎么一定要利用暴力?那人点点头,重新坐下来。

他说:好,我来解释给你听。

照我们的见解,我国的所以积弱不振,主因虽是吏治不澄清,法令等于具文,和一般领袖人物的私而忘公,溺职失察。

其实社会本身也太麻木,也都负着姑息养奸的罪。

举一个例,那一班贪官奸商,凭着权位和搜刮压榨的手段,弄得了巨大的造孽钱,一朝退出社会,便可以造屋买妾,任情纵欲,安享他们的尊荣。

这班人原是社会的害敌。

但是现社会中教育不普及,舆论不健全,丧失了清议的权威。

一般人对于他们,只有容忍默认,没有相当的制裁。

更坏的现象,有些穷昏了心的愚人,只因为他们的有钱,不管钱里面有血腥,还去趋奉献媚!因此,他们更无所顾忌,逞着一时的权位,便丧尽良心,企图下半世的快乐。

这样上行下效,就越奏越糟!社会上充满的是享乐淫逸的现象,正义反归于消沉,弄得死气沉沉,不可收拾!这就是社会全体的罪!语声停一停。

霍桑也默默地不岔口。

议论很激烈,但是并不是无的放矢。

我的观念也不能不修正。

这个人不能和一般的罪犯同样看。

那少年继续说:我们见到了这层,认为若要谋根本的改造,对于这一班害物,非实施严格的制裁不可。

我们没力量推进上层的政治,只有从底层着手,使社会间孕育一种制裁的力。

换一句话,这是一种釜底抽薪的办法,斩断这班害物的退路,不许他们在社会上容身、如此,他们觉得既没有了归路,积了钱也不能在社会上作威作福,自然会敛迹一些。

霍先生,你说对不对?‘又静一静。

空气有转变,不再是紧张和恐怖,是一种严肃的愤慨。

霍桑沉思了一会,应道:你们的动机也许很纯正,但这样的手段究竟不免于过激。

一方面你们虽说为社会造福,一方面部破坏了法律和社会的秩序。

你们也应该项到0阿。

那人道:破坏法律和社会安宁的罪,我们也承认。

因此,万一案情发作,我们都情愿牺牲一身,做我们的主义的保证。

因为在这现社会里,若没有了这个保证,一则要生匪类的假冒心,二则会累及无辜的平民。

所以今晚上我既然碰见你,我情愿伏法,决没有一句推倭的话。

语气很坚定,那人的眉宇间也呈露一种慷慨义勇的神气。

霍桑低沉了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我乘这暂时静默的机会,禁不住撤一句。

我道:你的话很光明磊落,是你们誉社会造福,怎么反杀害当地的慈善家?又劫取他的许多财物?照现状而论,有些近乎报仇图财——-那人回过脸来,接口道:你不是指卫善臣吗?你以为这姓卫的是个名实相符的慈善家冯?不是!他实在是一个社会的公敌!我们杀死他,就要贯彻我们的主张,执行我们的制裁!包先生,请不要误会。

十一、惨别这里是一种开展,也是一个激变。

当我们着手探案的时候,原以为被害的是一位大慈善家,加害的是一班凶残的悍匪。

我们本着锄暴歼恶的旨趣,才出来冒险捕凶。

不料听了这少年的一番话,我才像大梦初醒。

凶徒竟是一个志士,而被害的善人倒变做了社会之敌!情节太诡异,完全出于我们的意料之外。

空殿中又静寂了。

地藏菩萨固然只听不开口,连霍桑也像省力似地让我代替他质疑。

我停一停,又提出一句话。

我说:如果他真是一个假慈善家,自然死不足惜。

可是你有什么凭据?那人道:我们的定例,当犯案之先,必须详细调查。

这卫某的底细,我们也完全查明白。

他起先曾做过一任靖江县知县。

当光复那一年,他便满载而归。

他到上海之后,连娶了两个小妾,抽大烟,赌博,任意挥霍,他的不清白的宦囊渐渐地化尽广。

他就凭着绅士的资格,勾结了污吏政合,组织一个乐济善堂,假托举办慈善事业的名义,暗中却克扣中饱。

别的莫说,但看他的年纪已近六十,但在最近的三年中,又连买两个年龄可以做他的孙女的妾,就显地假公济私的成绩。

慈善性的捐款是什么样的钱?一厘一毫不是都与灾黎劳民有生死关系的吗?他却抹煞了良心,把济饥救死的血钱,来满足他一个人的兽欲!包先生,请问这样的人,留他在社会里、是社会的福还是于两7少年志士的一股不平之气直从他的两目中射出来,凶光灼灼地叫人不能通视。

我回目瞧瞧霍桑,依旧端坐着不声不动。

他的脸上也现出一种严肃的神气,显然在和那人表示同情。

是的,我相信除了那泥塑的偶像以外,难听厂这一番故事,谁也会表同情。

少年继续说:我们的宗旨,你们两位总已明白了罢?所以那些贪吏、劣绅、奸商、土豪,都是我们制裁的对象。

第一步从事严密的调查;调查确定了,就给他一个警告;方式是截断他的一个主拇指,并指定他捐助某一医院,学校或教养院等若干元,数目并不一例。

要是他遵从了,确有洗心革面的表示,我们也就给他开一扇自新的门。

要不然,我们就进一步彻底地制裁他——处死他,再截断他的右拇指。

这是我们制裁好恶的大概情形,虽有时略有出入,大体总是这两个步骤。

制裁是严厉的,方式是新颖的,在我的见闻中还是首创。

霍桑仍静穆地不加批评。

我料想这少年还有继续的解释,就也用静默鼓励他。

那人又道:我们对于姓卫的,起初也还望他悔过自新,没有杀死他的决心。

上星期初,我们先寄信约他在玄武湖会面,警告他的行为;见面的时候,我断了他的一个左拇指,指定他捐给孤儿院五万元。

这原是略示薄惩的意思。

他脱身后却置之不理,捐款终于没有送去。

我们一连写三封倍去催他,都没有回音。

后来他倒雇了两个武士守卫他的卧室,作消极的抵抗。

我们见他这样,知道他没有悔过的诚意,就在上月二十八日的破晓时分,我一个人进去结果了他,再断了他的一个右拇指,并搜聚了三四万元的首饰。

这就是我制裁卫某的原委。

又是沉默。

霍桑忽冷静得像石座上的地藏一般。

这故事对于他一定也一样新颖。

据我估量,他当然有同情,不过他并不表示。

我又问道:那末那天有几个人和你同谋?你们所得的赃款怎样分配?那人忽冷笑道:包先生,我想你所用的‘赃’字,一定是对卫某说的吧?唉,我失言了!我有些窘。

幸亏三个电筒的光并不强烈,不致暴露我的脸上的色彩;而且对方也不太认真,仍自顾自说下去。

他说:我们所得的款项,按例作三股均分:一股充党费,二股散给予一般贫民,或捐助给真正纯洁的慈善团体。

至于同谋的人,请不必过问。

我已经说过,这一件事完全是我一个人做的。

霍桑叹口气,开口了。

你一个人干事竟能够这样子敏捷?那人微笑道:霍先生,你太抬举我。

其实我犯案至今,本不止这三件案。

先前在浙江的时候,我两次执行,一共犯过六案。

不过他们问心内疚,都不敢宣布。

所以到今天我仍能独往独来。

现在我不妨将我犯案的证物一并给你瞧瞧。

他重新立起来,像要走向佛像背后去的样子。

霍桑止住他道:不必劳神哩!证物早已在我的袋里。

是的,一共是七瓶。

那人略现些惊异的神色。

你已经把那铁箱打开了?霍桑点点头,又问:你们到底有多少团员?首领是谁?我想你不妨说一说。

那人沉吟了一下,才答道:也好。

团员的数目何止于百?因为凡是热血的青年赞同我们的宗旨,经过三个团员的介绍,就可以加入。

所以各地都有我们的同志,谁也不知道同志们的确数。

团员的资格分两种;一种是执行团员,一种是赞助团员。

赞助的专司调查和情报的职务,执行的专司执行惩罚。

执行团员必须有冒险和牺牲的精神,故而数量上比较地少一些。

至于首领是没有一定的。

照目下而论,我就是首领。

霍桑诧异道:喔,难道你们有什么特别的组织?那人道:正是,特别得很。

我们同志所最厌恶的是阶级制度,故而团中一律平等,并没有首领和团员的区别。

不过当执行团务的时候,例由执行人召集会议,权坐主席,所以可以称为临时的首领。

唔,这制度很新颖。

但是临时首领怎样产生的?起先本规定由各执行团员自认。

后来因着同志们踊跃争先,个个情愿去执行,就定了拈斗的法子。

每到一处,用拍斗法站着了谁,谁就去执行惩罚,也就算是临时首领。

照这么说,临时首领不但要冒险执行,而且案发之后还负有牺牲的责任。

是不是?正是。

我此番就要实行牺牲了。

霍桑又赞叹似地舒一口气:如此,你的态度真是很光明的。

但是你事前为什么派了人监伺我的行动,又寄断指来恐吓我?案发之后,你又为什么去恐吓卜良,叫他不要追究?那又明明是畏首畏尾的表示。

岂不是言行相反了吗?那人道:霍先生,你说得不错。

但其中也有原因。

我们的团规,凡到一个地方,至少须执行三件案子。

此次我们调查的手续刚才完毕,便听得你们两位到南京的消息。

我防有什么阻碍,便派徐同志来侦伺你们。

后来我执行了第一第二案以后,徐同志报告,果然有个姓何的打电话请你。

我怕你出来侦查,阻碍我的第三案的进行。

起初我打算来看看你,和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因为我一向听得你是富于正义感的,也许可以同情我的行动,不干涉。

可是不凑巧,你出去了,没有见面。

据徐同志的意见,认为你是在法律轨道上活动的人,跟你纪诚谈,太危险。

我听信了他的话,才想用恐吓手段制止你干预。

不料用这样的手段应付你先生,不但没有效,结果却恰得其反。

这实在是我们的失计。

至于卜良一般的假貌绅士,金陵城中本不止他一个。

不过他们害民的资格比较地还不及卫某那样厉害,所以我们存着宽恕的心,管克惩罚。

但在第一案发生以后,这里的每一个腐化分子都已先后接到过一份警告。

这原是叫他们改过自新,并没有制止他们追究。

这一点作大概误会了。

霍桑突的起立,严肃地说:唉,你的行动或许还有讨论的余地,但是你本着牺牲的精神,为大众除害,动机是可敬的。

请接受我的敬礼!他深深地鞠一个躬。

那人也立起来,回了一个鞠躬礼,说:‘霍夫生,不敢当,还有一层,可以表明我的素志。

今晚徐同志到我的三牌楼寓里去。

问我是否发过召集的通白。

我不曾发通告,就知道其中有了变端,料想已被你看破了机关。

我因着我的任务已经终了,便立刻赶来自首。

假使我果真畏首畏尾,没有牺牲的决心,此刻尽可以脱逃,为什么反而自投到这里来?霍桑立刻伸出手来,紧握着那少年的手。

他说:我太糊涂,早知道这样,或是那天我们见了面,我决不干。

这件事要是不牵涉官厅,我凭着正义,也尽可以便宜处置。

不过现在——一那人忙接着说:霍先生,别为难,我得到了你的同情,已觉得虽死犹荣。

我决不想偷生。

我对于你也很冒昧,原因彼此太隔膜,没有了解。

不过我们并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这一层你总也可以原谅。

他又走到我的面前,和我握手道歉。

包先生,我也得请你原谅。

他的一席长篇谈话,虽则我还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但他给予我的印象很深刻。

我认为这人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血性男子。

所以我和他握手的时候也郑重地向他称颂。

霍桑又问道:我们谈了许久,还没有请教过哩。

我也想知道些你加入这组织的经过——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响,打断了霍桑的说话。

那声音仿佛有多数人破寺进来。

我们都瞧着那扇通正殿的门。

为首进来的就是那个同来的齐巡长,后面随着四个警察。

我才知我们坐谈太久了,把那寺门外守伏的警察完全忘掉。

霍桑见了齐巡长,正待走近去发言,那少年忽抢先开口。

他道:我叫樊百平,北大毕业,曾当过中学教员,现在是一个杀死卫善臣的凶手。

你们既来拿我,我可以跟你们去,可是别喀苏。

他的话虽说是对着警察们说的,一半却明明是在回答方才霍桑的问句。

齐巡长一时还不敢动手,眼望着霍桑。

他说:霍先生,我们守候了好久,老是不听得警笛声。

我看见这个人急匆匆走进来,怕寺里面有什么变端,故而擅自进来瞧瞧。

霍桑点头道:不妨。

我已经和他谈过一会。

他就是杀死卫善臣的正犯。

你们可把他带回去。

不过他虽犯了法,情形有分别,不能和寻常的凶犯一例看待。

你们应得小心伺候,不可无礼。

其他的事我明天会告诉秦厅长。

齐巡长行了一个举手礼,就回头向樊百平瞧着。

但并不动手。

樊百平不做一声,取了电筒,回身跟了巡年就走。

四个警士也跟随着。

他走到侧殿的门口,又突的回过头来,向霍桑瞧了一眼,似乎算告别的样子。

他在这一回头中,使我留下了一个很深的印象。

我看见他的脸色惨白,双眼中也有些水汪汪。

这不是畏惧,是一种同情的知己们诀别时的情感的流露。

他显然感到再见无期,便有无限心事都从这回头一瞧中透露出来!我见了他这副神气,不知怎的,一阵子心酸,眼眶里也注满了泪潮,几乎忍制不住。

霍桑忽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一下。

包朗,时候已经不早,我们也得国离哩。

我走一定神,答道:是。

现在是什么时候?德桑道:十二点半已过。

我们快走。

我还要干一件要紧事哩。

于是大家从供桌上拿起电筒,一同走出寺来。

十二、一封信我们离开东台寺时,天空中的阴云越积越厚,不但星月绝迹,还像要下雨的样子,比赴寺时更觉暗黑。

前面有一团灯光,距离已相当远。

一个热忱为公的志士已给无情的法网络住了,此刻既已踏上了死路,眼见得没有生机。

他既然为了社会牺牲,社会又应得怎样对待他?我随定随想,想起了无数不可解答的疑问,不知不觉地脚步退了些,落在霍桑的后面。

霍桑催着道:快走啊!胡思乱想成什么事?我们还有正事。

我放开脚步赶着他,问道。

你还有什么事?我要赶紧去释放一个人。

现在案情明白了,不愿再连累别的人。

那个人是谁?他叫徐守桐,就是你所最欣赏的人!我何曾有姓徐的相识?你还开玩笑?谁和你说笑?你到了旅馆,自然会知道。

我怀着疑团,用急速的步子,跟霍桑走过了几条半明寂静的街路,不一会就到达旅馆。

旅馆门外有两个人守着。

灯光显示出他们是两个便衣警察。

霍桑上前去和他们说了几句,两个人各鞠了一躬,便回身离去。

霍桑咕哝说:还好,省一次麻烦。

他一直送旅馆去。

我还是莫名其妙,只得随着他一同上楼。

进了房,我再耐不住。

我问道:旅馆门外的两个人是警察署里的人吗?你对他们说些什么?霍桑道:他们是惠民桥派出所里的。

方才我派他们在这里守候徐守桐。

幸亏徐守桐乖觉,没有回来。

我也省掉一番口舌。

他把一身黑衣卸下来,摸出了应用的东西,放在桌子上,随即开了房门,唤茶房取水。

我又问:这徐守桐到底是什么样人?是不是樊百平所说的徐同志?霍桑笑道:是,你猜着了。

替工茶房姚纪才送面水进来。

我们彼此洗抹了一会,换上了衬衫,又把窗一起开了。

霍桑将椅子移近窗口。

就坐下来吸烟。

我的胸中疑团层层,恰像天空中的云陈一般,积累得无从流散。

我也就坐近霍桑的旁边。

我说:霍桑,这一出悲剧虽已闭幕,我还有几个疑点。

你不能不给我解释一下。

霍桑笑道:嗯,你又来了!我想今晚上我若不解释给你听,你一定睡不着!我也笑道:是的,我承认你猜到了我的心思。

现在我先问你。

你第一次怎样探知党人的会所,我至今还怀着疑团。

霍桑不答,忽起身取出记事册,从册中寻出一张纸条递给我。

他答道:你去瞧罢。

这纸条里面藏着线索。

我就是从这里面寻出来的。

我接过一看,是一条从报纸上撕下的破裂不整的新闻纸。

我读了一回,没有头绪。

那上节是各团体集会的新闻,下节是明矾行市的记载,上下两节不相联串,又都没有起结,实在寻不出什么意义。

虽然上节新闻里可有几个人名和团体的名称,然而他们和这案子不像有什么关系。

一会我想到那纸边上撕碎的几个半片字,或者有什么隐语,可是推索了好久,终于不能解这个疑团。

我说:霍桑,爽快些说了出来罢。

别再把哑谜给人家猜了!霍桑笑道:你还没有寻出来?实在瞧不出什么。

那末你把新闻中每一个字楼仔细瞧瞧,有没有特异的?我果然重将纸条细看,忽然惊喜道:得了!那上节的第一行第三个‘晚’字,左下角上有一点黑点。

不是有关系吗?霍桑道:对。

你再瞧下去,那有点的字共有多少?我仔细一寻,共得六字,就是‘晚十二本到会。

霍桑看见我借了出来,说:是的,这六个字就是断指团团员们借用着通信息的。

演绎出来,意思就是:晚上十二点钟到本会来。

‘你现在想必可以明白了。

我想了一想,答道:意思果然明白了。

但这样的通信可算得太新颖哩!霍桑道:你总知道团员们既然干着杀人的勾当,他们的通信,秘密是最重要的。

这一条报纸就好在不落迹象,随便丢在什么地方,不会教人家注意;即使落在人家的手里,若不细心看,一时也许也瞧不出关系。

因此,他们用这法子通信,实在是最秘密最妥当的。

不过从报纸上选择相当合用的新闻,未免要费些功夫。

但瞧报纸上第五第六两字的颠倒,便可见要找得完全合用的新闻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我点头道:你说的很是。

但是这纸条你从什么地方得到的?霍桑忽放下了纸烟,张着眼,问道:包朗,你怎么这样子健忘?在二十九那一天的下午,我不是和你一同出外去的吗?我们走出这房门口时,你可记得我曾在地上拾起一条报纸?我接着道:唔,是的,我记得。

这纸就是你那天拾得的一条?正是。

当我抬得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机密。

险些儿随手把它弃掉。

幸而一转念间,我有些怀疑,才将它留在记事册中。

后来我变了初计,不往三牌楼去,先到江口茶馆里去,坐下来细细地研究那纸条。

结果我瞧出了他们的秘密。

唉,我记起来了。

那天回寓之后,你告诉我你得到一种意外的发现。

你就是指这秘密通信说的?是那末你当初为什么不明白地告诉我,却让我闷在鼓里面?我的语气自然带些悻悻然。

他含笑说:这是一种重要的机密文件啊。

机密当然不可轻易泄漏,尤其是在事前。

你不能原谅我吗?我默默地点了一支纸烟,吐吸了一会,又提出质问。

我还不明白。

当时你所得的也不过这一条秘密信。

照‘你说,信上只有六个字,既没有地址,你怎么就能够知道他们的地点是念佛寺?这秘密信本来只是一种线索,进展和收果自然还得凭脑力去发掘,然而它的价值却不小。

我就从这线索上探知那受信的人;进一步又靠着那人的引导,才知道团员们会集的所在。

那末这受信人是谁?他怎么会把这样的秘密信落在我们的房门口?他是给团员们派在这里侦伺我们的。

他的名字就是我方才说的徐守桐。

我迟疑道:这徐守桐究竟是谁?你还没有告诉我。

可。

就是——霍桑接口道:对,正是他,就是你所赏识的李四!我呆一呆,觉得耳颊上一阵发热。

我说:李四就是断指团团员假装的,我实在想不到!你又从什么地方瞧破他的?霍桑吐出了一串烟,眼睛仰望着窗外乌黑的天空,微微叹一口气。

他说:包朗,你我相处了这几年,论理你的阅历也应该加增些了。

我常常说,当侦探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观察——其实观察是研究任何科学所最不可少的条件。

观察的实施就需要谨细‘两个字。

我所以能够瞧破李四,也没有别的诀巧,只着重了一个’细‘字。

当李四初做替工的时候,他对你非常殷勤。

这是他要维持他的地位,以免中途更换,耽误他的使命。

我就觉得他的态度不很自然。

因为我自问生平不搭架子,并无使他远而避之的理由。

但他每次见我,总不敢把眼光直接向我。

我既起了疑心,就开始搜集证据——这也是一般科学家的应有步骤。

我觉得他时常躲在门外偷听我们的谈论。

我曾经对你约略提起过,你却疑我有什么酷意,竭力袒护他。

那就是你犯了不仔细的病,眼光也便被他蒙起来了。

我有些抱惭,问道:你说他偷听我们的谈论,有什么证据?霍桑笑道:你这问句就可算是你不仔细的供认!你可觉得我们每次唤他,他总是应声而进的?这显见他时时伏在我们的门外。

有时我觉得他在门外,故意的突然唤他,他出不意地进来时,总未免带些惊惶的颜色。

这样的几次,我就确信了他来做替工是故意的,一定怀着某种目的。

后来我得到断指,就推想到这李四和它有某种关系。

我又抬得了这条报纸,仔细推索,使假定这纸条必是李四所遗落的。

他既然时常在门外偷听,或者当他送断指进来的时候,他本将断指的纸包放在袋里,后来听得我的呼唤,他突然进来,急急将纸包取出,就把袋里的纸条带出来,遗落在地上。

不过那时候我虽疑心李四,还不敢确信他就是断指团里的人。

我从江边茶馆中回来时,询问旅馆帐房,那起先的茶房赵二为了什么事请假。

据说赵二因害了重病躺在家里,所以叫李四来替。

我又打听得赵二的住址,悄悄地寻到他的家里,想查问一个实在。

不料赵二不在家。

我又问他的邻居,据说在十天光景以前,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了一注钱,一个人往上海去玩了。

因此,我才断定李四实在是一个团员。

他起先买走了赵二,投身进来刺探我们的行动,可称机敏之至。

幸而我早早注意到,不曾中他的计,他倒反被我利用。

老实说一句,这一次破案,我得他的助力正不少呢。

我沉思了片刻,又说:那末二十九日傍晚,李四被拘缚在你的床底下,他的腿上又给戳一刀,那是他的苦肉计吗?霍桑深深地吸了几口烟,答道:是。

你慢慢地听我说。

当我把这纸条研索出一个结果之后,虽知道李四是一个团员,并知道他的同党要约他会面。

但我还不知道他们的会合地在什么地方。

我要想偷偷地跟了李四一同步,纸条上又没有的会的日期,不知道已经会过了没有。

所以我一时还没有把握。

直到我回到旅馆,看见李四被刺,才恍然明白。

原来李四的被刺本是一出把戏。

什么刺腿哩,被缚哩,和留下的刀哩,警告书哩,都是他一个人玩的,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别的团员进来过。

你说得不错,这是他的苦肉计。

它有两种作用;一则用这计策坚定我们的信任;一则因为那一天晚上,他要赴同党的约,借此可以告假腿务。

这两层计谋既然都被我看破,我先时的疑团就也迎刃而解了。

我诧异道:唉,霍桑,经你一说,便觉得路路都通。

这样一件神秘的事,你竟一目了然。

你真可称得独具慧眼了!霍桑道:你别说笑话,只是你自己不细心罢了。

你可记得那天下雨的时候是在四点钟以前?但据李四说,他在四点半钟进来关窗,才被党人缚住。

那天是东北风,假使李四的话是真的,那末雨下了半点多钟,窗还开着,东窗口里应得被雨打湿。

怎么当时并不见一点两点?即此一层,就可知李四说谎。

其实他明明早已进来,安排好一切,不过防我们生疑,才借关窗为名,掩饰他进房的嫌疑要了。

心细于发,目光如炬,似乎尽可以移赠霍桑,决不致近乎夸张。

他的解释又句句恰中清理。

我实在没活可辩。

霍桑继续道。

除了这一层,还有三个辅佐的疑迹,助我构成那假定:一个是绳子的绳结,显然是他自己用牙齿咬着打的;其二,足印也只有他一个人的,故而我知道没有别的人;其三,我料想那地板上的血迹,不是人血,而是什么动物的血。

你想他的腿部的伤口只有一寸多长,又不很深,那里会有这许多血?我点头道:是,说破了果然都非常明显。

当晚你是跟了李四一同大的吗?正是。

那晚上我料他必要往团员们的约会所去。

九点四十分时,我就出去,匿伏在旅馆外面;等到十点半时,果然看见李四出去,我便跟在他的后面,一直到念佛寺里。

假使那晚上不雇杨凡通有护功的心,这回事早就可以结束了。

第二次破获东台寺的机关,你仍旧靠着李四做引线。

是不是?是。

不过这一次我是主动,不是乘机。

我知道第一次的机会是偶然的,不容易再得。

我就想仿照他们的秘密,假作一次通信,约他去聚会、他若使中了计去,我又可以得顶顶洞的新地点了。

那假通信你怎样投寄的?这就是个困难点。

我本来不知道那秘信怎样寄法,也不知道约会的日期怎样表明。

因此我从多方面探伺,一面又注意他所交接的人。

一号的傍晚,有一个乡人装束的人来访李四,交谈了几句,那个人匆匆便去。

我料这个人是同党,特地属随他去。

不意到了惠民桥相近,那人忽然不见。

我失望回来,但已料到新迁的机关大概在惠民桥近边。

这样过了两天,我再没有别的机会。

我很着急,因为我瞧李四的情状有些流懈,似乎将要离去了。

直到昨天三日的清早,李四偶然出去。

我悄悄地开了他的房门进击搜查,果然按得两个邮寄的信封,封面上都写着:‘本埠江口,中华旅馆,徐守桐收,却没有房间的号数,又没有寄信人的名姓;左边各写了一个日期,一封是六月二十六,一片是六月二十九。

我更瞧邮局的印章,却是二十五日和二十八日,都是先发一日。

我才知道这封面的日期不是发信日期,而是约会的日期;又知道他们是用改名寄送的方法,以保持秘密。

原来旅馆中的常例,凡信件上不写房间号数,或不知姓名,他们必照例插花收信袋里,以便本人看见了自取。

徐守桐三字,旅馆中人既不知道是谁,又没有房间号数,势必也放在袋里。

李四看见了,自然可以乘机取下。

这方法使人不知不觉,岂不是再妥密没有?我连连点头,应遵:正是,真巧妙。

情面上写日期原是应有的事:虽然日期和邮印相差,但不注意的人自然不会去细细地比较。

况且信内又是秘密的隐语,即使被人收得了,也不会被瞧出破绽;就算瞧出来了,李四也并不直接负责。

唉,这方法实在是万无一失!霍桑道:是啊。

当时我看见了那两个信封,便把字迹摹下来,仍旧悄悄地关好房门出来。

不使他生疑。

随后我立即买了几张白话报,寻出了一节新闻。

依样葫芦地约他本日(三日)晚上十点钟到会。

但是我还不知道他中计不中计,所以我临行的时候,请你相助。

一面我去跟他,一面请你等到相当时候,去Ilq警察。

幸而他并不疑心,一直领我到东台寺去。

我见他进寺以后,好久不出来,以为同党们也许就寄顿在寺中,所以我就奔到惠民桥去取媛。

谁知徐守桐到了寺里,不看见同党,就从别条路退出来,再到王牌楼——这地点本是我最初的目标——一樊百平那里去报告。

樊百平觉悟到出了岔子,才到东台寺去自首。

以后的事,都是你亲身目击的,我不必细说了、后来我明白了案情,所以急急赶回来,就防再连累了他。

不料他很乖觉,至今不回来。

我想他再也不回来了。

我笑道:徐守桐这个人真好笑。

他特地来侦伺你,却被你一再利用。

你还说他乖觉呢!霍桑道:你别轻视他,但看他在这里,你始终没有怀疑他,就是他胜过你处。

并且他在我接包件的时候,一看见我的签名,便能够摹仿下来;后来他就利用这签名来骗你,你也瞧不出假,也可见他的技能并不平庸。

那本第一次他们的机关被破露之后。

他为什么再来这里给你做引线?那就因为那时樊百平所预定的第三案还没有完毕,他们对我还放心不下,不得不再派他来。

况且我第一次虽则失败,我的手段却非常缜密,他自然想不到我已经着穿他的机密。

所以平心而论,徐守桐的干才委实也不是寻常人所能及的。

他停一停,看看天空,叹口气。

可惜的是他对于我抱着一种偏见,才造成这样的后果!我问道:什么偏见?我不明白。

樊百平说,他在二十八日傍晚来看过我,因为徐守桐的劝阻,才没有再来。

徐守桐认为我和他们一定处于对立的地位,剖识相见太危险。

他分明误解了我的态度和旨趣。

要不然我当然不会给这种劣绅奔走,樊百平也不致做法网中的牺牲品。

我想樊百平求仁得仁,不会有什么怨恨。

是的。

不过说句原情略迹的话,这样一个热血有为的青年就此牺牲掉,社会间减少一分活力,国家损失一分元气,我不能不惋惜1从正义的基点上说,这惋惜我有一致的同情。

可是事实如此,也只有徒唤奈何。

我又把话题拖回来。

我说:霍桑,我看这徐守桐虽不能了解你,但他给予你的助力却不小。

假使此番没有徐守桐来这里,你进行这案子怕也不能这样子顺手——霍桑忽止住我道:包朗,这话太无意识。

你总知道侦探家的手段本不是一成不变的,要在相机而行。

假使这案中没有这一个徐守桐,又安知没有另一个徐守桐?我相信只要我的脑子不停滞,总可以寻得人手的线索。

你得知道深案不怕没有线索,只怕有了线索白白地放过它。

包朗,你想你的话是不是应得修正一下?我赔笑道:不错,不错。

我本是说笑话,你不太认真。

现在我再要问一句。

那晚上你和我被禁在念佛寺里以后,那释放我们的人究竟是什么人?霍桑忽立起身来,把烟尾丢了。

他的脸沉下了,又显出怀疑和诧异的眼光。

他道:‘包朗,我也不知道。

这一个疑团,我至今还不曾打破。

刚才我听樊百平的口气,以为是我们自己走脱的、我真觉得惭愧。

明天我去看他的时候,再要问一个仔细。

时候不早了,我们应得安息哩。

第二天早晨,霍桑将搜得的断指和包纸等物一起毁灭了,但留下卫某的一指,预备带到警厅去销案。

午膳时分,霍桑从警厅里回来,秦厅长告诉他,樊古平已经照实供了一遍。

但据上峰的意见,南京城里的士绅阶级最近正感到某种恐怖,有些人人自危,这件事如果宣布出来,势必更要引起一般人的恐慌,所以清鲢桑严守秘密,只算是寻常的盗案。

霍桑叹息道:这样神圣的牺牲,却用一个‘盗’字来诬蔑他!你道可怜不可怜?‘我也很抱不平,可惜爱莫能助,只得彼此叹了几口气。

事情大体上都有了结束,只有那个开了科室的门释放我们的人究竟是谁,霍桑虽去问过樊百平,仍旧没有端倪。

这天午膳里后,邮局里忽然来了一封信。

这疑问才算有了着落。

那信说:霍桑先生;你前次破了假江南燕,替我洗刷了难受的五名,我很感激你。

那天晚上,我从这里经,会见了几个断指团团员,然听得你被他们拿住在念佛寺里。

我知道他们不过想拘禁你时,本没有害你的心。

因此我悄悄地起来,把你们放了,做个现成人情。

现在我有些勾当,马上要离开这里,改日再回相见。

祝你健康。

江南乡上。

这封传引起的反应,是使霍桑沉下了脸,低垂着头,好久没有说话。

一会他才缓缓地说。

唉,包朗,这一回事实在太出我的意外!我应遵:解放我们的人竟是这个人,真叫人索解不得!你想他有什么用说!霍桑道:谁知道?照眼前看,这举动不能不说是他的好意,不过在我们未免有些难堪。

他说现在他有些勾当,或者我们又有什么事要干哩、你的身体既然已经复原,天气又渐渐地热起来了,不便再游山。

我们不如早些回上海,做一个准备才是。

过了一天我们便动身回上海。

那天朱雄在车站来送别。

泰厅长也特地差人送了一只金表给霍桑,因为霍桑不受他的酬金,厅长无奈,只赔偿了他在格斗时打碎的手表。

七月十五那天,朱雄从南京到上海来,带给我们一个秘密的情报,说南京的地方监狱中最近盛传着一件达监事件,逃走的是一个新近进监的少年盗犯。

有个营监的法曾一起失踪,是否得钱卖放,或是出于同情,传说得不清楚。

因为这件事不曾公开宣布,详情自然无从知道。

朱雄很感激这逃犯就是樊百个,我也但愿是他。

霍桑也高兴地说:要是果真是他,我想不久我们总可以得到他的消息的。

正文 断指余波更新时间:2008-4-8 11:25:11 本章字数:9027一、不可思议这一幕小小的活剧,当时曾给予我一种恐怖和憎恶的刺激。

这刺激残留的印象并不因时间的间隔而淡漠。

这时我握笔记叙,我的周身的肌肉还禁不住粒粒地起栗。

事情发生在我和佩芹结婚那年的秋季。

婚后,我已和霍桑分居,但我在从事著作的余暇,仍不时和霍桑往来。

有时候霍桑逢着疑难案件,常特地约我去相助,我也仍旧跟着他往来奔波,直到案事了结,才重新回复我的文字生活。

那天下午,我因着我佩芹的弟弟—小名叫铭文的——高佩雄,在我家里吃饭,我陪他多喝了几杯酒,脑子里有些儿昏沉沉,就定意搁一搁笔,休息半天,乘空去瞧瞧霍桑。

我离家时,佩雄还和他的姊姊在楼上谈话,没有回医校里去。

我的新寓在西门,换了两部电车,约摸费了三十分钟光景,才到爱文路我们的旧寓。

霍桑不在寓中。

据施桂说,他不久就要回来,就开了办事室门,让我进去。

办事室中的景况还是老样子。

书桌上的书报依然不大整齐。

一只胆瓶中插着一枝白蜀葵,旁边的一只瓷盆中嗨有半段切好的荡藕。

我取起来嚼了几片,又从烟罐中抽出一支白金龙,走到窗口的一只藤椅边坐下来,烧着了烟,缓缓地吐吸。

这时我虽然作客,但楼上还有我的床榻,我不时也住在这里,差不多还有一部分主人的资格,故而丝毫没有客气和顾忌。

窗槛上摊着一本书,是一种研究人类血液的著作。

我取过来读了几行,觉得没有小说那么有兴味,就丢过一旁。

我默默地吸烟养神,约摸吸到半支,正自有些不耐,猛听得门铃声响。

我忙从藤椅上立起来。

霍桑回来了吗?不是。

我记得我进来时没有下闩,若是霍桑自己,何必按铃?脚步声非常急促,越发不像霍桑。

砰的一声,室门开了。

走进一个人来,果真不是霍桑,却是我的妻弟高佩雄。

佩雄那年刚十九岁,在上海医专二年级。

他的身材不十分高,穿一套灰色哗叽西装,白衬衫,蓝领带。

他的略带苍黑的脸上有一双活泼的眼睛,面貌挺秀不凡。

那时他将草帽拿在手中,两目大张,嘴唇也开而不合,呈现以种惊慌的颜色。

我怔一怔,急忙问道:铭文,你还没有回学校里去?他摇了摇头,不开口。

我愈觉惊疑。

我记得我离家时他还在楼上。

此刻他为了什么事赶来?又为什么有这种状态?莫非佩芹有什么急病?或是有其他的变故?我又问道:佩雄,为什么这样子?可是我家里出了什么岔子?佩雄忽走近我些,低声答道:不是,不是……我——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真奇怪!……真是不可思议!我瞧着他的脸,答道:哼!你又要来闹玩?佩雄忙挥挥手,正色抢着说:姊夫,……别弄错。

这不是闹玩的事。

你瞧,这是什么?他急忙从他的外褂袋中摸出一样东西,承在手掌中,送到我的眼睛面前。

我不由不倒退一步,骤然间感到恐怖和憎恶。

那是一枚从人手上割下来的指头!断指的颜色非黄非黑,我真描写不出,只可说是一种刺目的死色。

那断割的一端又另有一种黝黑的猪肝似的颜色,更觉得可憎可怕。

我皱着眉峰,问道:这东西你哪里来的?莫非——佩雄把断指放在书桌上,接嘴道:姊夫,别心急,我说给你听。

刚才你出来以后,我和姊姊谈了几句,我也就回校里去。

我坐的是第五路电车,到南京路口下车,预备换三路电车往肋板厂桥。

谁知我第二次上车以后,买了票子,把手插在这袋里,忽觉得袋中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触我的手指。

我摸出来一瞧,就是这一枚可怖的断指。

姊夫,你想我怎能不惊奇?故而我急急地赶来看你,请你或霍先生解释一下。

他摸出一块白巾来抹他的额汗,又向室的四隅瞧瞧。

霍先生呢?是不是出去了?我不即回答,又仔细瞧瞧他的脸。

他的颜色果然非常庄肃,还有一种急于求解的神气。

我沉吟了一下,答道:铭文,别慌。

我看这东西一定是你的同学们偷偷地放在你的袋里的,目的无非和你开开玩笑。

你们不是正在实习解剖吗?高佩雄连连摇头道:不是。

我起先也这样想。

但是我还没有回到校里,这理解当然不能成立。

怎知道不是你在早晨离校以前,他们已经把这东西偷放在你的袋里?只是你自己没有觉察罢了。

也不是。

我在你家里吃午饭时,曾把这件外褂脱下来。

那时我怕袋中有东西掉落,曾在袋里摸过一摸,并没有什么。

不但如此,我从你家里出来,上了五路电车,也曾将车票塞在这袋里,也明明没有这个东西。

他的语气很坚决。

他瞧瞧桌上的断指,又瞧瞧我,呼吸似乎很短促。

我仍保持着镇静,企图找出一个头绪。

我说:铭文,你姑且坐下来。

慌张没有用。

他果然坐在一张藤椅上,又用白巾抹他的鼻子和嘴唇。

我问道:你的确记得你的第一次的车票是塞在你的右手的袋里的?佩雄道:是,就是这同一的衣袋。

你想这冷冰冰的东西如果早已在我的袋里,我怎么会不觉察?你在电车上可曾遇见熟识的人?没有,一个都没有,这就是最奇怪的一点。

我低头寻思,又道:这东西一定是有人放进去的,不足为奇。

奇怪的是那人把这断指放在你的袋中,究竞有什么作用?开玩笑?还是要恐吓你?或是——我说到这里,顿住了说不下去。

我的妻弟接口说:姊夫,还有什么?你可是说——我仰起头来,问道:你有什么意见?佩雄疑滞似地说:晤——这个——这是我个人的私见,对不对,不知道。

你姑且说出来听听。

姊夫,好几年前,你和霍先生不是破过一个叫做断指团的秘密党的吗?我应道:是。

那虽是一个秘密党,不过他们的宗旨并不和一般的匪党相同。

不错,我看过你写的那本《断指团》,团党中不设首领,组织上也别开生面。

是的。

但是自从那年破获以后,这班人至今没有消息。

你难道说他们复活了不成?复活不复活,我不知道。

但你想他们会不会因著前次的失败,特地来复仇——我忙摇头答道:不会。

我们当时曾对他们表示过相当的同情。

那个执行人樊百平虽给霍桑捉住,但是那是他自投的,后来他好像曾逃出来——佩雄忙着说:对了,他既然越狱逃出来,自然要来报复。

不。

他曾和我们俩握过手,并没有恶感。

这也难说。

无论如何,他们的团体究竞是被你们俩破的。

这一来已尽够有报复的可能。

我继续反辩。

即使照你的话,他们应当在我和霍桑身上报复,怎么会寻到你身上来?话虽不错,但他们谅必知道我是你的亲戚。

也许有什么人本要难为你,故而守伏在你家门外。

我既然从你家里出来,那人料知必和你有关系,所以就在我身上先下一个警告,你想对不对?我仍疑惑地说:如果如此,我先走出来,他们应当先注意我啊。

天气虽不算热。

但困惑给予我的烦躁,仿佛加重了我的为酒力所困的脑子的迷糊。

我觉得我的额角上有些汗,伸手进白帆布西装的衣袋里去,想取一块手巾。

奇怪!有一种冷冰冰湿滋滋的东西接触我的手指。

我仔细一摸,不由不直跳起来。

我的衣袋里也有一枚手指!二、也是一枚断指惊异吗?自然。

我甚至有些恐怖。

我强制着把那东西从衣袋里取出来,向桌子上一丢。

真的,是一枚断指!这一枚比佩雄的一枚略为长些,那可憎的颜色是彼此相同的。

佩雄眩目道:哎哟!越发奇怪了!姊夫,你想我说的党徒们报复的话不是更加近情了吗?我不回答,坐下来作迅速的追想。

这东西什么时候进我的衣袋的?我从我家里出门时,记得曾摸出这块手巾来用过;上了电车又不曾遇见相识的人。

真是太不可思议!佩雄喘息道:姊夫,你也是坐电车来的吗?你坐哪一路电车?我应道:我先坐第五路,到了南京路口又改乘第二路。

雄连连点点头道:对,对。

我也坐过五路电车。

一定在这一路车上,有什么人暗中和我们为难。

又沉吟着不答。

办事室中便静寂无声。

果真有党徒们报复吗?这难道就算一种警告?我迫想在电车时的情形。

车中很挤轧,有两个人曾贴紧地坐在我的右旁。

若说有人乘间把这可憎的东西塞在我的袋里,事实上原是可能的。

但这报复的见解究竟太空洞。

断指团复活,我怎么事前一些没有风闻?霍桑可已有什么消息?莫非这断指团始终不曾解散,不过在别处活动,我们不知道,现在他们到了上海来,怕我们干涉,又先发制人地向我们警告吗?砰!前门开动了,又有响亮的皮鞋声音阁阁地直闯进来。

是霍桑。

唉,我可以省绞些无谓的脑力了。

霍桑进了办事室的门口,立定向我和佩雄打量,似乎我们俩一起在他的室中是出于他的意外的。

他点点头,含笑道:什么风把你们俩吹到这里来的?真难得。

我笑不出,只微微点了点头,依旧坐着。

佩雄也扮着鬼脸,静默地瞧他。

霍桑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

他低声问道:什么事呀?你们俩一块儿来——佩雄抢口道:不,我们不是一起来的。

霍先生,我们——我们有一件奇怪的事,要等你解决。

霍桑仍站着。

他的锐利的眼光瞧瞧佩雄,又回转来瞧我,一时似也莫名其妙。

他的唇吻张动,好像要发问,可是不说出来。

忽而他的眼光射到书桌上面,他也不由不失惊诧。

唉,这两枚断指哪里来的?他奔到桌子前,疾忙将两枚手指收起来,丝毫没有怕肮脏的样子。

我乘势答道:我们正为着这两枚东西要等你来解释。

霍桑将断指承在他的左掌中,右手早已从他的背后的一只裤袋中摸出一面放大镜来,仔细将断指察验。

他的眼光在灼灼地转动,又点点头,分明他已经找出了什么。

他喃喃自语地说:一枚是食指,一枚是小指。

断割的时候血运已经凝结,显见那个人已经死了。

哦,指皮枯黯,指甲中留着垢腻,可以推测那人的生前是个苦力。

奇怪,包朗,这东西你们到底哪里来的?他把断指和放大镜都放在书桌上,沉着地坐下来。

我便把佩雄的经历和我们谈论的话一五一十地向霍桑说了一遍。

霍桑敛神倾听,术岔口答话。

等我说完了,他低垂了头,眼睛凝视在地席上。

一回,他才仰起头来,从衣袋中摸出纸烟,擦火烧吸着。

室中又一度静默。

佩雄目不转瞬地注视着霍桑。

我也不例外。

他的有规则的吐烟动作告诉我他的思想机构又在那里工作,而且似乎已有些头绪。

他忽把纸烟从嘴里取下,向我们说:你们所拟想的这动作出于断指团的报复,的确有几分近情。

我这几天得到一种情报,这一班党徒果真有死灰复燃的风闻。

唉,真的?我有些吃惊。

佩雄也抢着问道:霍先生,这班党徒真有复活的消息?霍桑点点头。

真的。

不过我只听得他们企图复活,却想不到竟会来向你们寻仇。

我说:他们既然要恢复活动,报复的事就算不得希罕。

那末我们也应当有个相当的防范。

霍桑道:那自然。

我总有办法。

现在我要问一问。

你们对于那个把断指放在你们袋里的人可有些端倪?佩雄摇头道:我一些没有觉察。

我也说:这一着真难说。

因为我在电车中的时候,除了两个人紧贴在我的右边以外,还有好几个人和我摩肩而过。

霍桑道:那末我们姑且假定,这两枚断指,你们都是在五路电车上得到的。

佩雄点点头。

我答道:我们起先也这样子推想。

霍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可更进一步推想。

你们俩既然先后出来,虽同样坐过五路电车,但并不是同一部车,这就可知这两枚断指决不是一个人投的。

对,很合理。

我应一句。

霍桑继续说:不过据我观察,那两枚断指似乎是从一个人手上割下来的。

这一点倒有些费解。

他斜过目光瞧佩雄,佩雄呆瞪瞪不答。

我说:我看这不见得难解释。

这两枚断指也许真始从一个人手上割下来的,却分派给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党徒,以便乘机投放。

那两个人势必伏在我家门外,看见我和佩雄先后走出来,他们也就分了两起,跟在我们的后面。

等到上了电车,车中乘客拥挤,党人们自然有机可乘了。

霍桑暗暗点头,似乎赞同我的解释。

他又瞧瞧我的妻弟。

佩雄还是那么沉默,霍桑又道:你的理解如果不错,就有一个连带的疑问。

假使那复仇的党人果真像你所说的不止一个,或有两个以上,那末他们决不会放弃了我,单单和你们两个为难。

我觉得我的寓所门前,不见有什么可疑的人,并且刚才我也坐过电车,我的袋里怎么没——他说到这里,他的右手不期然而然地伸到他的青哗叽的衣袋中去。

一刹那问,他的手突然抽出来,向上一扬,便有什么东西落在书桌上面。

他得身体也禁不住直立起来。

霍桑摸出来的竟然也是一枚断指!三、依样葫芦这发见太惊人!我诧异得说不出话,连霍桑的不易动摇的定力也几乎保不住。

自然,佩雄更感到惊怪。

他的静默破坏了,也直立起来。

他的惊诧的眼光和霍桑的互相接触了一下,高声喊起来。

哎哟!霍先生,你——你这一枚哪里来的?霍桑不答,楼着身子看那摸出来的手指。

那是一枚大拇指,颜色微白,又有些浮肿的样子,和我们俩的两枚不同。

霍桑细瞧了一会,忽低声向我们说话。

这件事弄大哩。

你们轻声些。

我记得了。

当我下电车的时候,果真有个人跟我下车。

现在想起来,那个人的确很可疑。

你们等一等,我出去瞧一瞧,外面有没有人埋伏着。

他蹑足走出去。

我和佩雄面面相觑地站着。

我看见佩雄的脸色越发惨变,额上的汗在蒸发,连嘴唇上的血色都完全退尽。

他的嘴唇忽微微颤动,好像要和我说话,但是终于开不出口。

我觉得他怪可怜,可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慰藉的话。

一会,霍桑又轻轻地回进办事室来。

他喘息说:这屋于外面左边第三棵树和右边第二棵树的背后,各有一个人伏着。

若不是今天你们来警告我,我险些儿遭他们的暗算。

我回答道:这两个人是断指团团员?当然。

他们有什么目的?那是很显明的。

他们第一步既已把断指做了警告信,第二步自然要我们的性命;佩雄忽失声道:什么?他们要害我们的性命?霍桑作简语道:那是必然的步骤。

我看见这孩子着急得厉害,忙辩解道:这也未必一定如此。

铭文,你尽放心。

他们如果要伤我们的性命,早就可以下手,何必把这断指来玩什么把戏?姊夫,你——你想他们要怎样对付我们?我料他们的用意至多想恫吓我们,叫我们不要再和他们作对,以便他们可以在上海重新活动。

霍桑摇头道:包朗,你别打如意算盘。

他们所以用断指做警告信,无非要显示他们的态度光明,要叫我们知道伤害我们的是断指团,不是别人,使我们死一个明白!哎哟!霍先生,现在怎么办?佩雄的声浪也颤动霍桑仍镇静地说:那也不用害怕。

他们既敢寻上门来,我也决不退缩,少不得要给他们知道些厉害。

我——砰!……砰!……两响枪声从窗口里传进来,引起了佩雄的带着哭声的锐呼。

霍桑忙喝令道:别响!你们快把身子蹲下来!别乱动,也不要声张!我慌了,向裤袋中一摸,没有带手枪。

霍桑却早已摸出一把手枪,曲着身子,探头向窗外晾望。

佩雄蹲伏在一只沙发背后。

砰!……窗外的枪声又一响。

霍桑举起手枪,奔出办事室去。

显然要进击那行刺的匪徒。

我正想跟霍桑同出,预备助他一臂,忽被佩雄一把拉住。

他喊道:姑夫,你不要去!这件事怎么——怎么会弄假成真?我停了脚步,问道:哦?弄假成真?你这话什么意思?佩雄向书桌上指一指。

这——这两枚手指原是我——我和你开开玩笑的——我惊怪道:什么?开玩笑?你——佩雄扭捏地说:真的。

我告诉你。

这两枚东西本是我从校里带出来,乘间把一枚偷放在你的衣袋底里,想和你玩一下子。

唉!你这么年纪还是这样子顽皮!昨天晚上有一个叫毕行素的同学,从一个被解剖的尸体上割下了两枚指头,偷放在我的被窝里吓我。

我动了好奇心,想跟你和霍先生玩玩。

谁知道事情会这么凑巧,竟会弄假成真!但是我今天一定要回学校去的。

现在这样子,我怎样出去?姊夫,你想我怎么——霍桑踉跄地回进来,手枪仍拿在他的手里。

我忙问道:怎么样?他说:匪徒已经逃走了,你们姑且定一定神。

你可曾瞧见那发枪的人?瞧见的。

我明明看见两个人向东西两面飞奔过去。

我防别的树背后也许另有埋伏,我故而不敢深追。

他忽回头瞧高佩雄。

铭文弟,你不是说要回学校去吗?佩雄应道:是。

稳妥些,你不如在这里住一夜,等明天再走。

不能。

我明天一早就有课。

霍桑略一思索,点点头。

那末不如趁早就走。

否则他们如果再来,你出门去,就很危险。

佩雄疑迟道:现在就走不会有危险吗?霍桑皱皱眉头,答道:这也难说。

晤!我有一个法子。

你若是能改装一下,也许可以避免危险。

怎么样改装?那只有委屈你一下。

晤?把你身上的一套漂亮的西装脱下来,我可以叫施桂借一件旧竹布长衫给你,装做我的仆人模样,他们就不会和你为难。

俗语说,‘冤有头,债有主。

’他们要向我报复,决不会寻到仆人们身上去。

佩雄向我瞧瞧,似乎还犹豫不决。

我没有表示,心中在责他无事生事,自寻烦恼,但也不便当场斥责他。

霍桑又说:铭文弟,你如果愿意屈一屈身分,尽管放心出去,我担保你没有危险。

但是你得立刻就行,再迟我也保不住。

局势压迫佩雄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心虽不愿,却势在必行。

五分钟后,他穿上了施挂的一件褪了色的旧竹布长衫,偷偷掩掩地走出去。

霍桑目送他走出了大门、回到室中,重新烧了一只纸烟,默默地坐着吸烟,似乎他正在寻思什么抵敌的方法。

我想起了佩雄所说的弄假成真的话。

我说:霍桑,这件事真可算得再凑巧没有。

你还不知道我和佩雄袋中的两枚断指就是他——霍桑突然大声道:包朗,你今天喝了多少酒?可是还没有醒透?我怔了一怔,呆瞧着他,一时竟不知怎样回答。

霍桑继续道:你自己上了这孩子的当,难道想连我也睡在鼓中?我惊喜道:喔,你早已瞧破了他的把戏?霍桑吐一口烟。

自然。

你想他的故事既然如此诡诞不经,说话时的状态又明明带着假面,他又是个善于和人家开玩笑的孩子。

你实在太糊涂哩!我涨红了脸,答道:我起先本也有些疑心,可是他的表演工夫真不坏,不知怎的,我竞被他诱进了迷阵。

霍桑笑一笑。

晤,我知道的。

你的观察力虽不见得十二分高妙,但今天你若不是多喝几杯酒,那也决不会轻轻地被他瞒过。

那末你在什么时候才瞧破的?当他进这里来时,我恰巧回来,就在他的后面。

我见了他的鬼鬼祟祟的状态,就不禁引起疑心。

后来你和他的谈话,我完全听得。

我知道他的玩笑的对象不单是你,连我也在内。

所以我就利用他的方法,依样葫芦地和他了一下子。

谁知他太不中用,不耐玩,几乎要哭出哩。

我坐直了些,张目道:什么?后来的事是你假意播弄的?霍桑努力呼吸了几口烟,点点头。

包朗,你真太老实哩。

你看见了我刚才的说话和举动,难道还辨不出真假?我的颊上有些发热,答道:虽然,但是你的衣袋中的那枚手指,还有窗外的三次枪声——霍桑忽把书桌上的小铃按一按。

施桂应声走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手中执着两支打火药纸的假手枪,走过来把枪放在书桌上。

霍桑含笑说:施桂,今天你扮演一个配角,着实玩得不错。

……喂,你把桌上的一枚大拇指重新放到化验室的仿墨林瓶里去。

这是我们那年从南京带回来的纪念品,不能失掉。

……慢,还有两枚手指,你也一起保存了,免得丢在外面,再引起人家的惊疑。

施桂答应了,取了三枚断指退出去。

他正走到门口,霍桑又叫住他。

施桂,等一会你把这一身衣服送到肋板广桥上海医专去。

施桂退出去后,霍桑丢了烟尾,开了抽屉,取出一套信笺信封。

他先开了信封,又在信笺上写了几句。

他向我说:这孩子虽喜欢胡闹,胆子究竟还小。

要是我不马上说明白,他今夜里一定睡不着。

如果让尊夫人知道了,伊疼惜弟弟,不免要说我恶作剧了。

他格格地笑了一笑,随手将写好的信笺递给我。

我接过来默念。

那短信道:小孩子:今天的事大概足够给你上一课吧?你若要打破这小小的疑团,不妨就问问这送衣的人。

< 全文完>正文 古钢表更新时间:2008-4-8 11:25:35 本章字数:11342一、酒能误事在一般人的眼中,霍桑的性情要被看做是相当古怪的。

他最厌憎无聊的应酬。

他常说我国的有闲阶级里面,有一种专门应酬不作别用的人才。

他们靠着祖先的余荫,无所事事,生活的方式只限于今天李家请客,后天张家答席;或是王某三十大庆应当去应酬几副扑克,赵家如夫人开吊,又得去敷衍几圈麻将。

不作无益事,怎遣有涯生?便是他们的人生哲学。

结果影响了那些意志薄弱的后辈,弄得社会的风尚奢靡好闲,正当的社交反不容易推行开来。

所以凡是什么具庆、弥月一类的会集,霍桑不顾人家的矫情古怪的批评,总是一概谢绝。

但是那一天他和我一同到仓桥路米振愚家里去赴他们的水晶婚宴,情形却彼此不同。

米振愚是我们的中华大学时的老同学。

他服务于教育界,所结交的都是些美术家、著作家和有新知识的商人们。

那天他请的客人只限于少数知己朋友。

他拿出了几册:他亲自摄取的照片簿和几本图画的册页,给来客们欣赏消遣了好久。

家中的布置也比众不同,不但那些繁文缛节一概免除,就是坐席的时候只听客人们的自由,彼此选择相识的人同席。

有不相识的,主人才按照来客的职业和年龄,介绍他们合在一起,绝没有一毫假谦让虚恭敬的麻烦。

他在席间的谈话也是非常坦直率真而不用客套的。

他把霍桑介绍来宾们时,着实称颂过几句,说他不但思想敏锐,而且正直无私,极富责任心,在同辈中实在少见。

霍桑本来不喜欢人家当面谈赞,但此刻都是几个知识分子,主人所下的评语又不虚不滥,比不得那些虚伪的恭维或笼统的誉扬,所以他也觉得十分开怀。

人类的心理,凡有一技一艺的长处,对于知音的赏识,除了少数矫俗逃名的高士,总是愿意接受的。

霍桑既不是矫俗的高士,当然不能例外。

在那许多赏识的人中间,有一个人的天真无邪的称赏,霍桑最喜欢领受。

这人就是主人米振愚的公子,名唤慧生。

这孩子生得面清目秀,活泼伶俐,穿一套灰布学生装,今年才十五岁,在中学二年级读书。

慧生在空闲的时候,最喜欢读我所纪述的霍桑探案,所以当众人从人的行为转到纪录的作品一致称赞霍桑的时候,慧生也随声附和。

他笑着说:霍叔叔,你真是了不得:霍桑也笑着问道:慧生,你也懂得我的好处?我的好处在刀口里?慧生应道:霍叔叔的探案的好处是思想周密,绝没有疏漏的地方。

是不是?霍桑的嘴角上露着微笑,向我瞧了一眼;似乎说这孩子会有这样的批评,有些出乎意外。

他又向慧生说:慧生,你是自己瞧出来的?还是——慧生忙答道:不,这是我爸爸说的。

爸爸常说侦探小说,应当选择思想镇密可以助长想象和养成精细的观察力的读。

我起先只喜读惊奇的东西,但听了爸爸的话以后,果然渐渐地觉得惊奇的东西有头无尾,远不及霍叔叔的探案有趣味。

霍桑不禁连连点头,向振愚说:这孩子真是不凡,我很愿意认他做一个小朋友。

我也笑道:他将来长成的时候,也许可以传你的衣钵罢?那晚上因着谈得投机,大家不觉多饮了几杯,我和霍桑都有些醉意。

酒席罢后,主人又留住谈天,有些唱歌弹琴,有些拍球游戏,因而又耽搁了几个钟头。

等到众客散时,天忽然下起雨来。

米振愚因说我们的寓所在爱文路,距离最远,不如就在他家里权宿一宵,免得冒雨夜行。

霍桑踌躇了一下,便应允了。

他就打了一个电话给施桂,叫他不要等候。

于是我们就在楼下的左厢房里设榻安宿。

那时正交五月,天气已有些热。

米振愚上楼之后,卸了他的外褂,重新下楼来和我们闲谈,直到时钟打了一下,彼此才道别安睡。

这一晚我睡得很熟,一则夜深,二则有些醉意,所以头一着枕,便呼呼地睡去。

睡梦中恍榴有一种怪物压在我的胸口,耳朵中又听得荷荷的怪声。

我进了一口气,把身子一挣,张开眼来,忽然看见慧生立在我的榻前。

这时候天已破晓,淡淡的曙光,随着清凉的晓风,从窗口中悄然地透进来。

我看见慧生的面色惊慌,不觉大吃一惊。

慧生开口道:包叔叔,你醒了?很好!很好!我方才叫霍叔叔不醒,叫你又不答应。

我正是着急呢!我从榻上坐起来,问道:你为什么要叫醒我们?慧生低声道:包叔叔,轻声些。

我家已出了盗案!当真?盗失了什么?我有些惊异。

一只表——一只古表。

晤?那是我爸爸的表,价值很贵。

这件事现在还没有让仆人们知道。

爸爸的意思,叫我来请两位先生上楼去看一看。

事情正凑巧。

昨晚我们正谈论探案,不料今天果真发生了盗案,霍桑又有工作做了。

但是他今天怎么会这样子酣睡?难道昨晚的酒力实在太厉害,至今还控制着他,就使他的官觉的敏锐失了常度?我略一转念,正待喊他,忽然看见霍桑已经从床上直坐起来。

他骇异地问道:可不是发生了盗案吗?我才知道他的官觉的敏锐到底不曾减失,忙应道:是。

振愚兄在楼上等我们,不如先上去瞧一下子。

霍桑问慧生道:你不是说被盗的是一只古表?是。

在哪里盗去的?就在我们的卧房里。

霍桑点了点头,急忙套了一件衬衫,又穿上了国产白哔叽的裤子,立起来揩一揩眼睛,预备上楼。

我也不穿外褂,一同跟着慧生上去。

慧生是和他的父母同房间的,就在右厢的楼上。

我们进房的时候,米振愚的夫人已避往中楼的米老太房里去,振愚自己早候在卧室门口。

他一见我们,便低着声音说:二位请见谅。

我这样惊扰你们的清梦,很不安。

但这件事既然不幸突然发生,二位又恰巧在舍间,不得不烦劳一下。

霍桑笑道:振愚兄,何必客气?我们进房后再说。

这卧房本是侧厢连次间,非常宽敞。

房的东南向都有窗子——南向的窗临街,东向的窗就是天井,这时候都开着。

米振愚夫妇的铜床向南而设,位置在次间的尽端。

近床放着一只红木镜台。

台上摆列着一封银质花瓶,一只小瓷钟,几种化妆品和一副珠耳环。

靠南窗的东向另有一张—小铁床,就是那孩子慧生睡的。

米振愚指着那临街的南窗,说:这窗本来是关着的。

因为我们为谨慎起见,睡时只开东窗,把南窗关住。

方才慧生起来小遗,忽然看见南窗开着。

他觉得有异,急忙向镜台上一瞧,那只我所最心爱的古式钢表果然已经不翼而飞了。

霍桑道:是一只钢表吗?是。

表壳虽是钢质的,机器却是瑞士的手工做的,非常准确坚固。

我当初向一个朋友买来,出价一百五十元,用了九年,从不曾修理过一次,因此我非常心爱它。

除了这表以外,可还有什么别的损失?米振愚摇头道:没有。

我们已约略查过,镜台和抽屉中都一切如旧。

霍桑沉吟了一下,才说:这样还好,幸亏只有百多元的损失。

米振愚着急道:霍桑兄。

这不是钱的问题。

表的价值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一刻不离的心爱东西,总望你费一些心。

霍桑向四周瞧了一瞧,目光终于停住在镜台面上,问道:那末你可是确实把表放在镜台上的?是。

白天我总带在身上,晚上睡时才取出来放在镜台上,天天如此。

昨天也是如此?当然。

你可记得昨晚放表的时候,在客散之前,还是在客散之后?米振愚低头想了一想,答道:大概在客散以后。

霍桑点点头,就走向南窗口去。

我也跟着去视察。

窗外就是静修路,夜间当然是很冷静的。

窗口离街面约有一丈多高,街边的墙跟还长着细草和蒲公英一类的野花。

我又细察窗口,果然见窗槛上有些泥迹。

霍桑回头问道:振愚兄,这窗是有栓子的。

你每晚开窗,是不是一定下栓?米振愚疑迟道:昨晚我多喝了几杯,有些模糊。

我平日开窗的时候,总是顺手下栓的。

昨晚上楼时。

似乎窗已经关好,我不曾动手。

慧生忽从旁插嘴道:昨晚的窗是我开的,但是不曾落栓。

霍桑应道:那就对了。

否则宙栓若然扣着。

玻璃又没有移动的痕迹,外面是开不开的。

他向慧生点点头。

小朋友,你是个聪明不过的人。

又读过许多探案。

此番你自己家里出了这件意外的事,你也可以出马练习一下了啊。

慧生的眼睛霎了几霎,瞧瞧霍桑,又瞧瞧他的父亲,却不说话。

霍桑又问道:小朋友,你对于这回事可有什么见解?慧生低垂了头,手指在捻一件灰布学生装的袋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振愚用力搔他的头皮,好象焦急不耐,对于霍桑这种好整以暇的态度有些不满。

他说:霍桑兄,这孩子只会淘气,懂得什么?你看究竟怎么样把表追回来?霍桑仍自顾自地问慧生,说:你说说看。

我要试试你的眼光。

慧生才仰面答道:霍叔叔,像我这样年纪,那里真会侦探?霍桑笑道:别客气了。

无论你所见的是否合理,尽不妨直说出来。

我很有意思把你收做一个小门徒呢。

他又笑一笑。

慧生略略踌躇,果然答道:据我看,表的遗失一定是有人从窗口里进来取去的。

否则房门上有外国锁,睡时天天下锁,又从那里可以进身?霍桑连连点头道:对。

不过你所说的窗,是南窗还是东窗?他俯身向东窗口上瞧一下。

慧生说:东窗只通天井。

我想大概是南窗罢?霍桑道:那末你的意思是指外来的人?慧生点点头。

霍桑也点一点头,又向他笑一笑,似乎称赞他的说话果真有些见地。

他看见旁边的米振愚又要耐不住地插口,才回头问话。

他问:振愚兄,你的房门上的钥匙,平日放在什么地方?米振愚道:总是在桌子上或抽屉里面。

那末这房里总有仆人们出进。

他们可有看见房门钥匙的机会?出进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小女的乳娘苏妈,一个是小使女采芹。

他们俩瞧见钥匙的机会固然不能保没有,不过我不相信这两个人会偷东西。

霍桑兄,你的意思是不是以为这表就是屋内人窃的?霍桑摸着下领,说:我没有什么成见。

这不过是侦察上应有的问句。

慧生正立在南窗近处,似乎在那里视察泥迹,忽的回过头来。

他问道:霍叔叔,你看这案子容易破吗?那钢表是不是还有追还的希望?振愚附和道:对,这才是眼前最切当的问句。

我觉得这问句有些尴尬,霍桑很不容易回答。

因为如果真有外来的贼,那末霍桑对于追捕小窃的任务是不擅长的,失表的珠还当然也没有把握。

但是霍桑仍慢条斯理地毫不着急。

他再看一看房门上的锁,向振愚摇摇头。

霍桑缓缓地答道:振愚兄,你不用如此着急,急也没有用。

你这问句,我必须细细地考虑一下,才能答复。

他向慧生点点头。

小朋友,你也得助我一臂,想一个进行方法。

现在我要下楼去漱洗,少停再来听你的计划。

他回身出房,一个人匆匆下楼去。

我慢走一步,乘机问道:振愚兄,你睡时房门上是不是天天下锁?振愚道:是的,昨晚也照常下锁。

我还记得是我亲手锁的。

直到刚才慧生唤醒我时,我起来瞧房门,门还是好好地锁着。

那末昨晚这房门既锁之后,除非有人另有钥匙,当然没有人可以进来。

是。

但当房门未锁以前,可有什么人进来过?振愚寻思说:我记得昨晚和你们两位谈罢登楼的时候,乳娘苏妈刚在房里。

我又问:那时你的表是不是已经取出来放在台上?振愚皱眉说:这个——这个我已记不清楚。

那末你的表本来放在那一件衣袋里的?在这套灰色西装的半臂袋里。

他拍一拍他身上的半臂的空袋。

我记起了上晚的事,又说:我记得你昨晚重新下楼的时候,你的外褂虽已卸去,这件半臂还穿在身上。

米振愚又有些犹豫不决。

虽然,但我第一次登楼脱外褂时,有没有顺手将表取出,或是直到第二次临房时方才取出来,现在已经记不清楚。

我道:这一点很有关系,可惜你记不得。

米振愚又搔搔头皮,抱歉似地说:酒能误事,这句话今天果真应验了!不然一夜工夫,我何致于这样健忘?他略顿一顿。

这样罢,我不妨问问内人。

伊也许瞧见我卸外褂时有没有顺手把表拿出来。

我道:好。

我下楼去洗脸,回头再谈。

就也回身下楼。

二、听觉测验我回到我们下榻的左厢房的门口,刚要跨进门去,忽听得霍桑在里面高声喊叫,似乎有什么意外惊喜的事。

我走进去一看,他正丢了烟尾,从椅子上直跳起来,身上的衣裳既没有穿好,漱洗的水也仍好端端地放在桌上,没有用过。

我问道:霍桑,什么事?还没有洗脸?霍桑似乎不听得,瞧着我道:包朗,我正要找你!你在楼上做什么?我帮你察查。

当真?你可曾发见什么?虽没有什么发见,但你所遗漏的一个要点,我已经给你问过一下。

霍桑张大了双目。

我遗漏的一个要点?请原谅,我还莫名其妙!我答道:我看这案子的唯一疑点,就在那扇南窗。

但南窗虽开着,槛上也有些泥迹,可是我看见窗的下面野花细草还是奸端端的。

不见有什么迹象,不能就算做有人从外面进来的证据。

你难道没有瞧见?霍桑弯弯腰,作谦逊态道:瞧是瞧见的,可是没有像你那么精细。

你的意见怎么样?我说:窗上的疑迹既然不足完全凭信,那就不得不另寻—个通道一就是那房门。

因为房门如果有做通道的可能,那末这屋子里仆人们——霍桑忽更深地弯着腰,又作恭维状道:费心,费心!你真是周到极了!我正要把和米振愚问答的经过情形说给他听,但看见了他那种故意做作的恭维的状态和一味敷衍的语气,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哼!他不是在听我的报告,实是在那里匿笑戏弄我呢!我涨红了脸,微怒道:霍桑,你好狡猾!这案子你不是已经有了成竹,却还在戏弄我吗?霍桑也笑出声来。

谁戏弄你?你分明在怪我不仔细。

我受了责备,自然只有惟命是听!我所有的只是一种理解。

你既然有了成竹,觉得我的理解不对,也应当早些说明,怎么故意藏在心里,不宣布出来?那不是戏弄我是什么?霍桑摇摇手,笑道:你别这样蛮横。

你说我胸有成竹。

不错,这是事实。

但你不但没有问过我一句,并且也不容我有自述的机会。

你仔细想一想,到底谁的不是?我经他一说,回想我一进门来,就说他遗漏一个要点,果然也有些卤莽。

我的怒气不觉平了一半。

霍桑又婉声说:好了,闲话休讲,言归正传。

你帮助我侦察,你的好意,我是领受的。

不过你刚才看见了我的态度就应明白,这件事用不到多费心思。

老实告诉你,这案子太简单,已经完全破获了。

我惊异道:真的?那失去的古表怎么样?当然也没有问题。

什么意思?这表也有了着落?霍桑点点头。

这一件事实的真相我早巳知道,但因着古表的所在一时还没有把握,所以才下楼来思索。

直到你方才进门的当儿,我无意中发见了古表的所在,这才算大功告成。

我急忙道:那末表在那里?窃表的人是谁?霍桑不即回答,忽的拉了我的手,走到他刚才坐的一张椅子边,叫我坐下来。

他说:你坐着。

我们应静寂五分钟。

做什么?我要考一考你的听觉。

来。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只得依着他的话坐下来。

我静听了一回,一些听不出什么。

我不耐地说:霍桑,你还要把哑谜给人家猜?到底是什么一回事?霍桑问道:你真听不出一些声音?我摇头道:没有。

你要我听什么声音?霍桑不答,伸手从他的皮包中取出一卷绳尺来,从我所坐的椅子量起,一直量到那挂衣的衣架为止。

我愕异地摸不着头绪。

他惊讶地说:唉,这中间的距离竟有五十七英寸!我疑惑地问道:什么意思?他仍自顾自地说:美国的童子军创办人西登有过一个官能测验。

他测验听觉时,他用的是一只标准的二号表,受测的是三百五十七个童子军。

他的结论是:常人的听觉能够达四十英寸以外的,已算是优越;若能听到六十英寸的距离,那人听觉已可像枭一样的敏锐,因为枭的听觉在动物中算是最灵敏的。

现在这里面既然有这样远的距离,莫怪你听不出。

我仍惶惑地问道:霍桑,你到底捣什么鬼?我要测验你的听觉。

结果呢?我知道你的听觉实在不及我。

你要我听什么?表的声音。

什么表?自然就是振愚失去的那只钢表。

表在那里?就在你的外褂袋里!我惊疑道:当真?你又开玩笑?霍桑正色道:你自己去瞧罢。

他用手指一指。

你的法蓝绒外褂不就挂在那距离你五十七英寸的衣架上吗?事情太突冗,我还是半信半疑,但是无论真假,到衣袋里去模一下子,也不见得怎样费事。

我立起身来,走近衣架,伸手向那白法蓝绒外褂的两只外面袋里摸了一回,却并没有表。

衣架上只有我的一件外褂。

霍桑的外褂挂在他的榻栏杆上,距离很远,似乎不会误会,况且霍桑明明指明我的法蓝绒外褂。

现在外褂的袋里空空,不是他又在那里闹笑话吗?我正待回身发作,霍桑又大声说话。

包朗,你的耳朵在那里?距离这么样近,难道还听不出?我经他一提醒,敛神一听,果然有叮叮叮的表机声音非常清楚。

我更不疑迟,又伸手向里襟袋中一摸,当真摸出一只古式楼刻的大钢表来。

太奇怪!表怎会得到我的衣袋里去?我问道:霍桑,表果然在这里。

但窃表的又是谁?霍桑含笑道:你还问我?真赃实据,还容得你辩?我道:你还说笑话?快告诉我,谁弄这把戏?我呆看着手中的表。

你且猜一下子,到底是谁?那当然是屋内的人。

对,很对。

经过情形怎么样?可是有什么仆役从房门里或者竟是东窗口里进去,偷窃了这表,现在觉得我们已经着手侦察,恐防查出真相,便悄悄地把表放在我的袋里,为卸罪地步?不对,不对,而且你的话还矛盾哩。

晤?矛盾在那里?我们现在侦察,仆人们未必知道;即使知道,我们茫无头绪,还不曾疑心他们,他们何必先自己心虚地把表呕出来?我说:他们也许震于你的大名。

那人知道你是一个百无一失的大侦探——霍桑摇手笑道:慢!这就是你的矛盾点了。

这个人假使果真震于我的虚名,那就应早早知趣,断不敢多此一举!我负气道:那末你自己说罢,我被你玩弄的够了!霍桑仿佛叹一口气,走近桌子边去,开始洗脸。

他一壁说:你说我玩弄你?那真是冤枉。

我自己才被人家玩弄呢!那个玩弄你?就是那位小朋友米慧生!我一听这话,恍然领悟说:失表的事莫非就是慧生玩弄的把戏?霍桑点点头。

可不是吗?这孩子真是不凡。

他久闻我的虚名,此番相见,便来试我一试。

我险些儿失败在他的手里!唉!他不但戏弄你,而且也连带地戏弄我。

他取表之后,竟把它藏在我的袋里,你想可恶不可恶?是啊,就在这一着上,我险些儿失败。

因为当慧生进来叫你的时候,我就惊醒。

他告诉你,他叫我不醒,方才叫你。

这明明是他说谎。

因为他进来藏表的时候,我虽没有觉察,但他第一声叫你,我便醒来。

他实在不曾先叫过我。

他所以不敢直接叫你,大概知道你的本领强过我多,怕你瞧出破绽来的缘故。

也许如此,但这就是他的弱点。

他若使直接叫我,我也许反而不容易怀疑他。

你可是因着他的说谎,就注意到他?不,这一着只给我一丝疑痕。

我经过一度观察,又运用一下推理,略一推想,才料定是慧生作弄。

有根据吗?自然有。

那是什么?霍桑用干巾擦着脸,一壁说:多着呢。

第一,南窗虽然开着,却寻不出有人上落的迹象,你也早已见到了。

第二,如果有人盗窃,镜台上还有银瓶瓷钟和别的饰物,怎么不一起偷去,单单偷这一只钢表?因为这表的外观并不像是值钱的东西。

第三,据振愚说,这案子是慧生发现的。

他发现时第一关心的就是镜台上的钢表。

偏偏单不见了这表。

岂不太奇怪?第四,房门上是耶尔锁。

并无挖撬痕迹。

第五,窗槛上有伪装的泥迹,也不是无智的仆人们布置得出。

此外我更把慧生叫呼时的谎话做—个印证,便一切显然了。

当时你就知道慧生在弄把戏?是。

不过我还没有知道他把表藏在什么地方,若使当场指实出来,他必不肯承认,我也不免要被他汕笑。

我曾刺探他的口气,这孩子真狡黠,绝不透露什么。

我也就不露声色走下楼来,打算想个方法到楼上去搜索一下。

我默想一会,忽然在静寂中听得衣架方面有表机走动的声音。

我看见你的手表留在桌子上,以外又没有别的表,料想这一定就是那只遗失的钢表。

哑谜揭发了,我才知道我们俩都受那小孩子的戏弄。

我再也按捺不住,拿了那钢表,一口气奔上楼去。

三、圈套我把慧生从楼上拖下来时,霍桑正在穿衣,自顾自地结领带,扣皮鞋,并不理会。

我叫慧生坐下了,自己也开始漱洗。

慧生带着诧异的神气,问道:包叔叔,你不是说这件小小的案子已经查明了吗?我点点头。

是,完全明白了。

喔?这是怎么一回事?表是谁拿的?谁拿的?不,慧生,你应得说谁‘偷’的!那孩子顿了一顿,又说:唉。

那末谁偷的?我吐出一口漱洗水,答道:我告诉你,有一个人因着垂涎这表的重价而偷去的。

慧生笑嘻嘻地问道:果真?这个人是谁?那是一个本屋于内的人。

他偷了以后,就把表交给一个同党,所以这一件案子内一共有两个人。

唱?有两个人?包叔叔,这两个人你都已查明白?自然。

慧生好像要笑出来似的,但仍忍住着,问道:那末,请你说出来罢。

偷表的人是谁,同党又是谁?并且那表现在又在什么地方?我道:偷表的人的姓名,我们姑且隐一隐,同党可不是别人。

很不幸,他就是我的朋友!包叔叔的朋友?是,也是霍叔叔的朋友——是我们的小朋友!慧生有些踌躇。

他——他是谁?我说:他叫米慧生:慧生怔一怔,牵牵嘴,笑道:我是同党?我瞧着他,反问道:难道我说错了?你有什么证据?我说过的,那偷表人取表以后,把表交给同党。

现在表还在你的身上,难道还算不得证据?慧生仍笑着说:那里有这一回事?包叔叔,你不是闹笑话?我道:你还要强辩?你姑且伸手到你的衣袋里去摸一摸再说。

慧生不由不呆了一呆。

他的手伸进他的灰布学生装的袋里去一摸,不禁惊怪地直立起来。

他的面色一白,立即又涨得通红。

我一壁用木梳理发,一壁偷眼看他,看见了他这种羞窘状态,不禁暗暗地发生一种愉快的感觉。

这里面也许含着些报复得遂的意味。

慧生果然摸出一只表来,向我道:唉,包叔叔,这表是你放在我的袋里的。

你设下了圈套,特地把我圈在里面罢了!这时候霍桑已整装完毕,也微笑着说:小朋友,你说的不错。

这果然是包叔叔给你设下的圈套。

但是你自己怎么样?可也曾设什么圈套给我们钻?慧生又红了一阵脸,笑道:我设什么圈套?霍桑道:有两个。

晤?你的第一个圈套,取了表谎报失窃。

这倒并没有什么难处,在我们眼里,当然可以一瞧就破。

譬如你在窗槛上擦些泥迹,目的要我们疑心有外来的人。

可惜你还欠精细些,反而留下了破绽。

昨晚上曾经下过雨,泥土是湿的。

你却只把干鞋底上的干泥擦了一些,并且擦泥时只擦在窗槛的中心,槛的边口上却反而没有。

你下楼报告的时候,又不敢叫我,却叫包叔叔,又当我睡着了撒谎。

这都是你的圈套上的弱点。

慧生呆住了,脸上忽红忽白,但那不自然的微笑还不曾消灭。

霍桑装做没有瞧见,自顾自继续下去。

你的第二个藏表的圈套可厉害多了。

若不是我的感觉敏捷些,我还疑心你把表藏在楼上,要到楼上去找。

那就不免真要落进你的圈套,让你大笑一笑了!慧生面上的神色又经过一度的改变,从轻笑的变而为钦佩的。

他只是暗暗地点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霍桑又说:小朋友,你这一次的举动,我并不怪怨你。

你虽然久闻我的虚名,却还不曾目睹,就想亲自实试一下,究竟怎么样。

是不是?这原是一种凭证求真的科学态度,动机是可取的。

当昨晚上我们在席间谈论的时候,你也许就起意设置这一出把戏,要测验我们一下——慧生忽插口道:霍叔叔,请你原谅。

我这一次的举动,只想开开玩笑。

你说我要测验你们两位,我实在不敢。

这事的起意也是出于偶然的。

我今天清早起来小遗的时候,忽然看见南窗开着,大概因昨晚上没有下栓,下雨时被风所吹开的。

那时候我忽然想跟包叔叔玩一玩,便不知不觉地做出这件勾当来。

现在我真是后悔莫及!……包叔叔,请你原谅。

我笑道:好,我去向你的爸爸算帐:慧生一听这句,两只手捧住了那表,不由不目瞪口呆,分明十二分惊惧。

霍桑忙解围道:慧生,别着急。

我知道你干这件事,你爸爸并不知情。

我们若要追究,你当然是要受责备的。

现在你放心,回头我会向你的爸爸解说,决不教你吃苦。

慧生颤声说:霍叔叔,谢谢你!……包叔叔,请你饶恕我!我笑道:我也跟你说说笑话啊。

霍桑拍拍那孩子的肩。

慧生,你听我说,你的动机虽可取,但所用的方法却并不正当。

这样的游戏可一不可再,否则不但无益,也许有害。

你得牢记我这一句话。

少年的行动应当趋向正当的轨道。

慧生忽一声欢呼,奔到霍桑面前,展着两臂,像依人小鸟般地扑在他的怀中。

;全文完;正文 怪房客更新时间:2008-4-8 11:26:00 本章字数:11921一 种种疑点那头发花白的老妇刚才在霍桑书室中的那只专供来客的安乐椅上坐定,忽又跳起身来。

伊举起了两只干瘪皱皮的手,在空中画符似地乱摇了一会,又气息琳琳地说话。

先生,我怕极了!——我当家的在纱厂里做工;一天不做,一天不活,实在担不起风险!万一闹出事来,我们一家门都活不成哩!——先生,我委实怕极了!——先生,总要你想想法子!这几句话,我原是按着伊的语意,经过整理归纳而约略记述的——以后伊的说话我也照样节录。

我若把伊当时说话的层次完全照录下来,那至少要占一页以上的篇幅。

伊的唠唠叨叨的说话毫无次序,又因着气息口吃,又加上了不少惊叹声音,更觉得杂乱而重复。

这妇人自称姓马,住在闸北宝通路大庆里。

伊的年纪在五十五六以上,身上穿一件直色洋绸的棉袄,前襟上染着几个油渍。

可见伊这件衣服原负着两种使命,家居出外,通融穿着的。

伊的下身没有系裙,穿条蓝色旧缎子的棉裤。

但瞧伊的打扮,不消伊自己说明,我们便早知道伊是一个劳动阶级的妇人。

伊一进门来,便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话。

那些话有几句说了再说,有几句无头无尾,如果不留神听,竟会莫名其妙。

霍桑平日最怕和年老的妇人谈话,就因和他们说话,时间最不经济;并且必须提足了精神,才能听出一两句有意思的话来。

那天他接待这一位平民阶级的主顾,本来是很高兴的,并且也耐着性地听伊,并没有厌俗的表示。

不过那老妇说话时口沫横飞,霍桑的脸上竟一再地溅着了好几点,未免使他有些地不能效劳。

他一边取出白巾,抹他面颊上的涎沫,一边扶着那老妇坐在一只圈手挎中。

可是那老妇竟像有弹簧的皮人一般,好容易扶着伊坐下了,一放手又立直了身子,发出那上一节我记着的第二次高论。

霍桑看到要使伊宁静下来,大概不会有什么有效的办法,只得退后一步,和伊略略隔得远些。

他显然不敢再领教伊的口齿间的雨点。

我见了这状,不禁暗暗地好笑,同时发生一种滑稽的意念。

拉妇人假使轻着二十年的年纪,装饰上也变换得摩登些儿,那末伊说话时即使有口沫飞出,在一般色情狂的少年们见了,说不定将认做美人香唾,也许要领受不退呢!马夫人,你且定一定神。

无论有什么话,总得坐下来讲。

现在你听着,我来代替你说一遍。

……你家住在大庆里七号,租的一上一下的房子,一共有四家租户。

你是二房东,自己住在楼下的客堂背后。

你的后楼上新近租给一个姓叶的男客。

你说这个人非常可怪,因而有些怕他。

是不是?那老妇人的两手还是自己控制不住,又忽上忽下地活动起来。

伊且挥且说:何止‘有些’呢?我委实怕极了!你得知道,我当家的是做工的,早出夜归,家里的事完全不问。

我又是个女流,对于这些事,委实怕透了!先生,近来捉住了绑匪强盗,不是要连累二房东吃官司的吗?先生,我实在怕吃官司啊!但这个房客若不是绑匪,一定是个杀人行动的强盗!我真总得没法可想!幸亏前接的名先生指点找到这从来,请求你先生I给我想一个法子。

不过我是个穷人,出不起钱。

先生,我求求你做一回好事罢!霍桑等伊说完了,又让伊定了定神,才缓缓答道:这件事情创容易办啊,你既然疑心这个人不是善类,恐怕连果你,就叫他迁移好了。

妇人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这个法子我也想得出。

可是他搬进来还不过十天。

他已先付了一个月的租金——那是五元。

我若使叫他搬出去,不但要把原税还他,照规矩还得赔偿他一个月的租金。

这样一出一进,就得破费十元。

这笔钱我又从哪里来?那末,你可以去报告警厅,叫他们来拥迁,就不必你破费了。

这个也不行。

我虽然疑心他,究竟还不曾眼见他杀人行动。

并且平空去惊动警厅里的老爷们,我又哪里有这个胆子?那不是一样得花钱吗?先生,这件事只有请你老人家做个好事,想一个两全的方法才行。

‘霍桑坡了皱眉,走到书桌旁边,抽取了一支白金龙纸烟。

他一边缓缓烧着,一边点头说话。

既然如此,你且说说着,这个人究竟怎样奇怪。

那老妇又浪费了不少日涎,说了一大堆空话,方才言归正传她说到本题。

这个人是北边口音,自称是做教员的。

但我看他的模样委实不像教员。

他身上穿一件花级的棉袍,却已烂旧不堪,上面罩着一件油光光的直贡呢马褂,尺寸也不合伙的身体。

他每天总要题到十二点钟起来,一出去后,又得到半夜才回。

你想当教员教书,怎么会教到半夜时分?这也不足为奇、现在的夜学校很多。

不是,不是。

我家前楼的毛先生,也是当教员的。

他校里也有夜深,但每晚至迟十点钟总已回家。

这个姓叶的怪客,却不过十二点不回来、并且毛先生以为他是同道,曾和他接谈过几次,问起他的校名,地点,他党支吾着答不出来。

毛先生又从壁缝中窥看他宣中的情形,据说他桌子上只有几本小版的旧书,绝没有一本学校里的书。

这就可见他实在不是做教员的。

霍桑点头道:那末他也许是假托做教员的。

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姓马的老妇得到了这句同意的话,似乎加增了些希望,精神越发振作了,口沫的喷发,也增加了密点和扩展了幅度。

伊答道:多着呢!他出外时从来不和人招呼。

他迁进来的第三天,我看见他出门的时候,好意地问他一声往哪里去。

他却向我眨了一个白眼,绝不理会。

以后他总是闭口无言地出去,从来不和人交谈。

这还不算。

他出进时总挟着一个长方形的小包。

有一次住在灶被楼上的一个九岁的孩子根福,在那包上摸了一下,他竟大发脾气,凶狠狠地向根福咒骂。

仿佛他这东西是触摸不得的!先生,你想可怪不可怪?各人的脾气不同。

他也许怪腐些罢了。

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唔,先生,你还以为不可怪吗?好,可任期事尽多哩!三天以前,他在半夜后回家。

他的房中,忽而叮叮悄悄地有敲银圆的声音,连续着一个多钟头,竟使前楼的毛先生不能安睡。

他分明忽而得到了不少银圆,一个人在察验银圆的好歹。

先生,你想一个钟头还不曾数完那钱的数目——不是至少总有一千多元罢?先生,你想像他这样的人,哪里来这许多钱?霍桑听到这里,似乎已引起了几分注意。

他沉着目光,把纸烟灰弹去了些,才缓缓发问。

这敲银圆的声音,只有前楼的毛先生一个人听得吗?不,我也听得的。

不过我那时非常要睡,在翻身的时候,听得有人敲银圆声音,一时想不到是他;随即又模模糊糊地睡去。

但毛先生只和他隔着一层板壁,自然要听得睡不着了。

霍桑点点头,又问:此外还有别的可疑处吗?老妇的双手又乱舞了一会,唾沫又似雨点般地飞着,眼睛里也满显着惊恐神气。

还有,还有!前天夜里,他忽把板壁上的降缝和孔洞,完全用黑布糊没,分明防什么人暗中窥探。

先生,你想他若不干犯法虚心的事,为什么要这样子呢?——还有一点,最可怪了!昨天下午,我们的灶间里,忽而失去了一把切菜的小尖刀。

我们四处搜寻,终找不到。

在烧晚饭的时候,我又在灶间里搜寻了好一会,仍旧不知去向。

那时候那姓叶的怪人已经出去了。

住在被侵楼上的王嫂子说,在日间十二点半,姓叶的出门以前,这刀还在桌子上见过;并且这姓叶的临出门时,似乎曾向灶间中溜过一趟。

因此我们料想那刀是他偷出去的。

这原是我们当时的猜想。

到了今天早晨,这事竟证实了。

那把尖刀忽而又重新在灶间中出现了!霍桑也丢了烟尾,振作精神地问道:你既说他偷刀,他事后怎么又还出来?老妇答道:他不是要偷,只要借用罢了!我料想他借了我家的刀,一定出去干杀人行凶的勾当。

他万一失败被警察们捉住了,凶器却是我家的东西。

那岂不危险?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借用的?有凭证的。

这把对我用了好久,因着家中没有磨砖,用得已很钝了。

现在却磨得非常锋利,尽以做杀人的东西。

我不知道这把刀,他昨天是不是已经闯过祸。

我正是怕得很呢;那老妇说到这几句话,语声有些颤动,脸色也灰白无血,那两只干瘪的手舞动时也欠自然,可见伊心中委实恐惧已极。

霍桑作安慰声道:马夫人,你不用害怕。

我已经明白了。

你这个后楼的房客,确实有些怪异之处。

不过你也不必这样子自寻烦恼。

我劝你姑且回去,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

因为你若抱着这疑心的成见,自然处处觉得可疑,结果也许会因误会而自讨苦吃。

假使他再有更可异的动作。

你再来报告我,我一定给你想法。

先生,你现在还不能想法子吗——还不能够叫他搬出去吗?当然还不能够。

不过我可以给你暗中侦查,查明了他的行径再说。

那末,你也得快些儿了。

我怕他也许就要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哩!你放心。

万一他闹出事来,我也可以代你向警厅中人说话,决不致连累你。

二 侦查的结果那老妇离去以后,霍桑立起来伸一伸腰,打了一个呵欠。

他笑着向我说:包朗,你今天总要称赞我一句了。

我平日最怕和这种人接谈,但今天却耐起性地,费了一个半钟头的时间,换得了这一个小小的问题,总算还值得罢?我知道霍桑的旨趣,原是为工作而工作的。

所以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当然不是在经济报酬上着眼。

我答道:你以为这个问题有值得注意的价值吗?霍桑说:我觉得这里面确有几点使人费解。

第一,他为什么要冒充教员?第二,他既只租住人家的后楼,经济力也就可想而知,哪里来这许多钱?第三,最奇怪的一点,就是他的借刀的问题。

他真要干行凶的事吗?他既然有钱,岂不能自备一把?若说他并不曾偷用,那刀也遗失得奇怪;并且怎么又给磨过一磨?唔,真是很奇怪的。

不过我以为这刀也许是别的房客偷用的,他只是受了那老妇的冤枉罢了。

我也这样子想。

现在你正闲着,何不就到宝通路去走一趟?借此消遣一下也好。

好,这究竟是一件小问题,实在也用不到你亲自出马。

我准定给你代劳。

霍桑笑了一笑,这件事就暂时告一个段落。

这天午膳过后,我就一个人往定通路去。

那大庆里是一条狭小的弄子,住户都是中等以下的人家。

地上污水满积,几乎有不能下足之势。

石库门的墙上,又淋漓地晒满了衣裳,人也嘈杂不堪。

我找到第七家对,忽见那刚才来报告的马姓老妇,正在门口和别一个邻居的老妇鬼鬼祟祟地谈着。

伊一见我走近,慌忙招呼。

伊低声向我说:这个怪人还没有起身哩。

先生,你可要见见他?我忙摇手道:不必,你不要惊动他。

我印度要见见他的面,也只能暗中窥视。

现在我先要瞧瞧那把尖刀。

今天你们可曾用过?用过的。

这把刀更是我的东西,却差不多是公共的。

除了这一个怪客以外,我们三家人家今天都曾用过。

找一听这话,暗忖我先前的推想已经不成立了。

因为这刀平目既是公开共用的东西,别的房客势不致再有私下偷用的必要。

我又问道:你们可曾在刀上仔细瞧瞧?有没有可疑的迹象?老妇忽反问我道:先生,你可是说刀上有血迹吗?我们瞧过的,这却没有。

你现在可以到里面处间里夫。

我给你亲自瞧瞧。

我跟着老妇走到后面的处问。

伊从桌子上取起一把尖刀来给我瞧。

那刀是木柄的,约摸连柄七寸长,锋口已磨蚀了一半,此刻却磨得非常锐利。

但论刀的价值,卖到旧货堆上去,至多不出二十个铜元,故而偷窃的问题,实在太觉滑稽。

我低声问道:你想可会有别的人借用这刀?老妇摇头道:不。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我们平日上半天大家都用着这刀,用过后总放在这只桌子上。

昨天下午明明不见,直到我归房睡时,这桌子上还是空的。

今天我一清早起来,这刀忽又在桌子上变出来了!夜中别的人都是早题的,只有他在半夜时方才回来。

并且这里还有一个泥鞋的足印,我刚才竟忘怀了没有告诉你们。

伊说着便把手指在水门汀上。

我低头一瞧,果真有一个模糊的足印,似已被人践踏过了。

那老妇又说:昨夜里下过雨的。

分明他回来后直接走到灶间里来,把这把刀还在桌上。

先生,这一定是没有疑惑的——老妇正说到这里,忽顿住了不说,眼睛中也陡然露出骇光。

我也听得楼梯上有脚步声音,好似有一个人在那里缓缓地走下来。

那老妇忙向我演个手势,仿佛告诉我道:他在下来哩!我把身子一闪,避在灶间的门后,微微探着头瞧视。

一会,那人的脚步声音已走下了楼梯,回身向前门走去。

我在一瞥之间,瞧见那姓叶的房客身材短小,脸上焦黄而枯皱,两只小而黑色的眼睛却敏活有光,嘴唇上有几根疏稀的黄须。

他的年纪不知是三十还是四十,一时实不容易辨别。

他身上的打扮,和那居停主妇所说的相同。

我见他走向前门去时,摇摇摆摆,踱着一种酸秀才的方步,形状很觉滑稽可笑。

我见那人走出了门外,又低声向老妇说:你回来以后,可有什么举动使他怀疑?老妇道:完全没有。

他天天总是这个时候出去的,但回来时必在半夜。

我不再多问,也急急走出前门,打算跟随他,瞧瞧他究竟往什么地方去。

我到了弄口,果见他在马路旁边的人行道上缓缓地踱着。

他的腋下果真挟着一个长方形的小包,外面用一块半黑半白的手巾包着,里面却像是一种木匣之类的东西。

我一直跟他走过了铁轨,将近宝通路口。

那里有几爿烟纸店和彩票店——那时变相的彩票,所谓慈善奖券,和救济奖券等等还是很流行。

那人忽站住了仰面观望,似乎在瞧视彩票店的招牌的样子。

这时忽有一辆送货的大型汽车,从我的对面驶来,我为避让的缘故,急忙站住在一旁。

等到那汽车过时,瞧瞧前面,那怪客忽已不见。

我急急走前几步,向那几爿彩票店里瞧了一瞧,完全没有。

他莫非闪进了那一条合德里弄里去了?但他既不知道背后有人跟踪,势不至于临时闪避。

我追到弄里去。

弄里也有不少一上一上的石库门,但不见怪客的影踪。

我失望之余,暗忖我来只打算证明那失刀的问题,他的行径如何,不妨回去和霍桑商量了再说。

我回到寓里,霍桑也已出外。

据施桂说,他在我离寓以后不到十分钟功夫,也就换了衣服出去,没有说明往哪里去。

到了三点钟光景,他方才回来。

我就把侦查的情形报告他。

我说:据我观察,那把刀确实是他偷过的。

霍桑皱眉道:你相信确实如此?那是最费解的一点。

我本来料想这一点是出于误会的。

我反问道:何以见得?我从各方面印证,觉得这个姓叶的并不像是一个危险人物。

那老妇完全是出于误会的。

我惊异道:什么!你自己也已在这件事上侦查过吗?霍桑点点头。

正是。

我觉得这虽是一件小事,但那老妇既然诚意来请托我,我也不能不亲自走一下子,以便查明了那人的真相,给伊解决这一个难题。

故而你出去以后,我就打定主意,预备和你一块地调查。

现在这个人的真相我已经完全查明白了。

怪了,你怎样查明的?我怎么没有看见你?我赶到宝通路时,看见你正远远地跟在那人的背后。

那人的装束,既和老妇所说的相同,自然一望可以辨别。

本过我在那人的前面,你却在他的背后,故而不便和你招呼。

后来他在彩票店门前站定,我已守在合德里的弄口。

不料他也走进弄去,向着弄里第三个石库门里进去。

我知道那一家是私吸鸦片的燕子莫,因就跟着进去,假装吸烟,乘间刺探这人的真相。

这是那燕子集里的老主顾。

我只化了几毛钱,便把他的真相完全探出来了。

我高兴地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没有看见你。

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人物?为什么有这种奇怪的行径?霍桑缓缓答道:你不要性急。

我一节一节解释给你听。

这人叫做叶时仙,他的行业是一个摆地摊走茶馆的喊着‘闸门流年运道生意对气’的测字先生。

这种生涯,上半天自然淇有事做。

他每夜在各茶楼收市以后,还要到燕子案里去过一回癌,所以回寓时总要在半夜以后了。

这样说,他的假托教员无非要顾全面子。

是不是?原是啊。

他所以假称教员,这有一个来由。

他从前也开过私塾,坐过几年冷板凳。

他觉得测字的虽也称先生‘,这先生’未免太‘起码’,所以就揭出他的老本行来了。

因这一点,又可以解释别的疑窦。

他手里挟着的那只方形匣子,是他的吃饭家伙,内中就是字卷和笔砚等东西。

他既隐秘着他的行业,自然也不愿人触动他的用具了。

还有他出外的时候,总是冷冰冰不和人接谈,那也是这班走江湖吃空心饭的传统的迷信。

他们在做生意以前,最恨和人家空谈。

但是那马姓老妇既不知他的真相,莫怪处处都觉得可疑了。

还有呢。

他为什么把房间的隙孔糊没?并且又哪里来的许多钱?这一点我虽然还没查明,但也可推想而得。

你刚才不见他走过源利彩票店时,他曾站立过一会吗?也许他平日是喜欢买彩票的,这一次竟被他侥幸地买中了。

那钱的来路谅必就是彩票的彩金。

若说他把板壁上的空隙糊没,无非伯人家窥探。

须知穷人们一旦有钱,便会觉得人人都是盗贼,做出种种不需要的防备。

这原也是普通的心理,说破了不值一笑。

我不禁含笑说:霍桑,我真佩服你。

你的机会太好,费了几毛钱,就探明了这一件小小的疑案,委实再便直没有。

不过还有那刀的问题,还没有解破。

你想他家意为了什么缘故,起先输取了那刀,后来又送还原处?这里面有什么作用?霍桑对于这三个疑问,竟也解释不出。

他皱着眉峰,沉吟了一会。

才缓缓答话。

他说:我以为这定是误会的,那刀也许始终没有被人偷过,或是偷刀的并不是他。

……明天我定意亲自去见他一见。

这疑问一定就可以明白。

三 他已杀了人凡表面上平淡无奇的案子,案情的发展往往会出乎意料之外。

这种事我们经历得已多。

这马姓老妇的案子,据霍桑的解释,已很明显,似乎更没有什么玄秘的存在了。

不料下一天的早晨,我还没有起身,忽见施桂奔进我的卧室中来,惊惶地把我唤醒。

下面有一个老妇,急得什么似的,要求见先生。

我一听得是一个老妇,便想起了上一天的事情。

这妇人你可认识?就是昨天早上来过的一个。

我立即知道那案子一定又起了变端。

我又问道:霍先生呢?施桂道:他已照常出去散步了。

我见伊急得没法,才来唤醒你。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忙从床上跳起身来,一边穿好衣服,一边把面巾抹了抹眼睛,慌忙赶下楼来。

我走进会客室时,果见那妇人颤巍巍地站在那里。

伊的面色苍白,两眼大张,头发也象乱蓬一般;那种惊悸不宁的状态,比昨天更觉厉害。

我向伊招呼道:什么事呀?请坐下来讲。

伊颤声答道:先生,这件事不得了!我实在坐不住了!我觉得昨天伊的腿骨上仿佛还只装的弹簧,今天大概已变换了铁条,当然没有法子再叫伊坐下。

我问道:究竟怎样?你且说出来。

老妇道:他已杀了人哩!什么?我实在怕吃官司,求先生救救我!我不禁暗暗吃惊,但外表上仍不得不保持着镇静的态度。

你不要慌,说得明白些。

究竟是谁杀谁呀?就是那叶姓的房客,杀死了一个不知谁何的人!‘有这事?他在哪里行凶?就在他住的后楼上。

唉!既然如此,你把这事情详细些说一遍给我听。

老妇因颤声说:昨天深夜他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人同来。

那时我已睡熟,没有瞧见是什么样人。

但听得他们在楼上互相谈着。

那另一人的声音很低,不知道是男是女。

我就觉得有些诧异。

但我既把屋子租给了他,自有他的主权。

他多住一个人,我也不便干涉。

况且又在深夜,我也就听他们自然。

今天清早,我的当家的往厂里去的时候,忽而碰见弄回的一家邻居,问他我家后楼上的房客,是不是已经搬场。

我当家的呆了一呆,回答没有。

那邻居才说天明时他瞧见那怪客据了一个铺盖似的大包走出去,因而疑心那个人已迁去了。

我当家的也不禁惊疑起来。

他常听得我说这姓叶的房客,每天总要到午膳时方才起身,怎么会一清早出去。

他回进来告诉我。

在这时候,我在房中也已发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

我们卧床的帐子顶上,有好几滴血点,仔细一瞧,是从楼板缝中漏下来的!我正自惊慌无措,忽见我当家的回进来告诉我邻居的话。

后来他一瞧见帐上的血迹,也大吃一惊,忙奔到楼上去叩那后楼的门。

不料门上已下了锁,这怪客当真已经出去了。

同时我到灶间中去找那一把刀,竟又不知去向!我们才知道这怪客一定已干了杀人勾当。

又据前楼毛先生说,昨夜里他也听得有两个人在后楼谈话;在将近天明的时候,又仿佛听得一种呼叫的声音。

从种种方面看来,料想那怪客昨夜把什么人骗到了楼上,后来又借着我们的刀,把那人杀死,到了天明,他就把尸体包裹了移送出去。

这种事既然关系人命,我们实在怕吃连累的官司。

现在我丈夫已往警厅里去报告了,我特地赶来,求先生们给我们出一出面,证实一下。

我们对于这件事,实在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啊。

这一番说话,当然也是经过我的整理归纳的。

我回想起霍桑昨日的见解,未免太觉轻忽。

他对于那刀的问题原设有解释明白,却不料竟会酿成一件命案。

现在他还没回来,这老妇又是十二分俊急,我势不能不再代他走一趟。

于是我用五分钟的工夫,结束我的梳洗事务,又向施桂说明了一句,就匆匆跟着老妇同去:我们赶到宝通路大庆里时,那第七家马姓的老妇们前,已围集了好几个人,正在三三两两地谈论。

我到了里面,才知警厅里已派了人来搜查。

我认识那个搜查的侦探,叫夏炳生,彼此招呼了一句,便先到老妇房间里去察看血迹。

卧床上一顶帐子是半新旧的,却新近洗过。

白布的帐顶上面,果真有好几点血迹,凝集在一起,足有银币般大。

我依着那血迹的直线,向上瞧视,楼板缝中,当真还有干结的余血。

夏炳生在帐顶的血迹上摸了一摸,点头说:是的,明明是楼板缝中摘下来的。

这血迹还很新鲜。

我们赶到楼上。

那后接的门上果真有一把廉价的西式小锁。

我在板壁的隙缝中向内瞧视,里面都糊着黑布,完全瞧不出什么。

那锁本是一种最劣等的东西,夏炳生略一用力,便把那锁扭开。

室门打开了,我也跟着他进去。

室中有一只小床,床上也挂着帐子,不过帐子的颜色,已从白的变成灰色。

床上的被褥杂乱,似睡后不曾整理。

床底下有一只破旧的皮箱,还有些纸匣、帽笼,和一只煤油箱改造的小箱,却已锈旧不堪。

靠床有一只半桌,两只椅子,桌子上除了一叠旧书,和一个方形的纸包以外,还有一种东西,赫然触我们的眼帘,就是我昨天见过的那把尖刀!那侦探似也觉得这一种东西最有吸引他的视线的能力,忙走近去将刀拿起来,凑到近光处去瞧了一瞧。

他忽惊呼说:唉,刀上还有血呢!他虽曾抹过,却不曾抹得干净。

包先生,你瞧,这锋刃上不是还留着一丝丝的血痕吗?我接过那刀一瞧,觉得侦探的话完全不错,凑近鼻子嗅了一嗅,还有很触鼻的血腥。

夏炳生又惊呼道:包先生,你再来瞧瞧。

这里另有一种显明的证据。

我回头瞧时,见地俯着身子,正在察验地板。

我也接着身子细瞧。

我答道:不错。

这里也有血迹。

下面帐顶上的血,确是从这里流下去的。

这一点已丝毫没有疑问。

探员从床足边拾起了一个纸团,大声说:还有呢。

这纸团就是他抹血用的——这时我忽听得下面一阵子呼叫声音,仔钢一听,那姓马的妇人正在欢呼。

捉住了!捉住了!那警厅的夏探员似已会意,便向我说:好了,这件事大概已没有什么周折。

不久就可以水落石出哩。

、我们刚才有两个人到这里来的。

我的伙伴曹胜标在弄口守候,以便等这怪客回来。

现在你听下面的声音,一定已经把那个人捉住了。

我说:但这叶时仙既然干了这样的凶案,为什么竟会重新回来自投罗网呢?夏炳生答道:我料他还想不到我们已发觉他的阴谋。

现在他既已把尸体移去,自然仍安然无事地回来了。

我还没有答话,下面又发生一种杂乱的脚声。

我向下面一瞧,看见上楼的竟是霍桑。

我忙问道:你也赶来了?这案子竟闹大了!霍桑似乎没有听得。

他到了楼上,态度上仍安闲如常。

他向夏炳生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

我即刻见过你的同伴曹胜标。

他竟性急得很,已经把叶时仙带进厅里去了。

我接嘴道:你打算怎么样?怎么说曹胜标性急?霍桑答道:我觉得他若使听我的话,一同到这里来搜索一下,也许可以证实叶时仙的说话。

现在你们可曾搜出了什么?夏炳生忙把桌子上取得的尖刀授给霍桑。

霍桑把刀瞧了一瞧,嘴里喃喃地说:这把刀确是一种最绞人脑筋的东西。

但现在我所要搜集的,还有别的东西。

夏炳生又指着地板说:这里有血;这纸团是抹血用的。

霍桑接过了纸团,轻轻地展开,忽而见纸团中夹着一小片白色的羽毛。

霍桑忽点头道:哈!第一步已经证实了。

接着他的眼光在桌子上一瞥,忽问我道:包朗,你把那桌子上华新书局包皮纸的纸包打开来,瞧瞧里面是不是一部符咒大全?我依言将那纸包展开,果真如霍桑所料,心中暗暗诧异,不知霍桑怎么竟有透视的眼光。

并且他这种奇怪的搜查,也使人莫名其妙。

霍桑饰着身子,从床底下把那一只煤油箱改造的小箱子拉出来,随手开了箱盖,忽而从箱中取出一只死的白雄鸡!霍桑嘴里发了一声惊喜的呼声,仍旧把死鸡丢下。

他回转头来,从我手中抢了那部符咒大全,先翻开了目录一瞧。

随即把第三本书翻开。

翻到一页,便指给我瞧。

炳生兄,这就是全案的关键。

包朗,你也来瞧瞧。

这也可以增长些常识。

这是什么一回事?我越发如坠入五里雾中,我看见霍桑指着的一行,印着道:求财得彩法。

……先时斋戒茹蔬三日,于黄道吉日之破晓前,四目不见:杀公鸡一,蘸血书后列之符一通。

书符时,应念咒如次,藏此符于身,凡摸彩摇会,定可得中。

这两行字后,又附着一道符形,和四句不可解释的咒语。

我和县炳生二人,正自面面相觑,霍桑又向夏炳生说话。

炳生兄,现在你总明白了。

这叶时仙实在没有杀人,只杀了这一只公鸡。

他所以要杀鸡的缘故,就因为他要发财,便想入非非,画了符去买彩票。

你现在赶紧回厅去,在他身上搜一下子,一定可搜得到这一道相同的符也许还有一张彩票!我这时才恍然明白。

原来是这样一出滑稽的把戏。

我既梦想不到,竟也认假作真。

我问霍桑道:这一出戏真是不可思议的。

但你又怎样知道的?霍桑答道:我刚才听了施挂的话赶来,也是和你一样吃过一回虚惊的。

但我赶到这弄口的时候,曹胜标恰正把他捕住。

他听说他已蒙了杀人的嫌疑,吓得失了魂魄,急忙把这事的真相和盘托出。

我一听便深信不疑,但曹胜标却以为他完全说谎。

炳生兄,现在这些东西都是你眼见的。

你就回厅里去,把这件事弄个明白,免得再误会下去。

不过他们在释放叶时仙以前,应得限他在短期中迁居。

否则这位马姓的二房东疑心生暗鬼,也许真个会闹出乱子来。

夏炳生似乎还有些半信半疑的样子,问霍桑道:那末,还有那个昨夜里和他同住的人可也有着落没有?霍桑答道:那是他的朋友。

昨夜里那朋友再三向他商量,他才留了他一夜。

今天一早,他捐了铺盖,送他上火车去的。

他还说今天天明以前当他独自画符的时候,他的朋友忽在帐子里梦魔呼叫,几乎坏了他的大事。

他说这朋友是往无锡去的。

你们若要证明这句,也不是办不到的。

霍桑说完了,向我招呼了一声,先行下楼。

我也就跟着同下。

他又向那姓马的老妇解释了几句,才同我一块儿出来。

我们到了外面,霍桑才向我说:这一出把戏,就围着叶时仙借了些小费,自己闹出来的。

我说:我不明白你的说话。

他惜什么小费?霍桑说:他以为杀一只鸡,用不着特地去买刀,就打算把二房东的尖刀借用一回:他又过分周到,先把那刀取出去磨了一磨。

这事既然是秘密的,他自然不便告人,因此才闹成满天星斗。

否则,他如果悄悄地买一把刀,岂不是完全没有这一回事了吗?那叶时仙在警厅里供明以后,又剖明了几则较小的疑点。

他身上果真有一道鸡血画的符,并且他送了他的朋友上火车以后,已顺路买了五块钱彩票。

他所以有这发财的妄想,就因他见报纸上登着的符咒广告,说得天花乱坠,引动人心。

三天前,他又偶然买中了十元的彩洋,他便定意利用符咒,大买一买,满望发一注横财。

至于那晚上他玩弄了好久的银圆,实际上他只是盘弄着那得彩的十块钱罢了。

这一件看似滑稽而含有社会问题的案子,既已完全揭露,不禁引起了我的慨叹。

我叹息说:彩票足以引起人们的侥幸心和贪心,容易使人起不劳而获的妄念!实在是最害人的东西!霍桑也哽咽地说:是啊,不过这里面还有根本的问题。

这几年来,时乱年荒,一般人的生计很难,便容易想入非非。

几千年的迷信的势力,至今还笼罩着整个的社会,那些画符念诀作法斗宝的神怪小说又在推波助澜。

教育这样低落,一般人的常识,又非常缺乏,才会演出这种荒谬可笑的把戏!唉!我不知道这种可笑而又可怜的事实,到几时才能绝迹于我们的社会!唉!可怜!正文 海船客更新时间:2008-4-8 11:26:22 本章字数:11712一、奇怪的报告那是一个深秋天气的星期六下午。

春江轮船已定在这晚上一点钟驶往香港。

到了黄昏十点钟光景,船上热闹异常,男男女女的乘客都陆续地上船,舱面上挤满了乘客,船员,送客的人,和许多搬运行李的脚夫。

这些送客的人们即使不是新婚夫妇或是相知的密友,可是都照例地临别依依,不到开船的时刻,谁也不肯早一刻分手。

但是那无情的汽笛不时发出那吁吁刺耳又刺心的锐声,一再地警告这些送客者们:船将开了,快分手罢。

同时它又似乎残酷地故意要扰乱这班送客者们喝喝的谈话。

下层的货舱中和舱门口,脚夫们的声音更是喧闹。

原来开船的时间将到,码头上还堆积着许多货物,时间既是很短促了,脚夫们便不得不拚命地搬运。

坐舱买办吴子秀早已上了船,正在账房中忙着查核帐目。

吴子秀在春江船上已经做了七年买办,手里已着实有些积蓄。

他的年纪虽还三十二岁,经验倒很丰富,办事也非常谨慎精细。

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五官不很匀整,面色略带黝黑,看起来会超过他的年龄;这就是海上生活的特别标识。

他有一个啥好,就是无论在办公或休息的时间,嘴里始终衔着一支雪茄,习惯久了,就是和人家谈话,他的那只高价的蜜蜡镶金的雪茄烟嘴,也绝不例外地要失在齿缝之中,不肯仍然放下。

这时候他正和一个营货舱的人前南地谈着。

舱门口忽有一个容立色花级夹饱和直贡呢马褂的男人,站住了向里面张望。

这人戴着一副眼镜,嘴唇上留着些短须,躯干高大,年纪约在四十左右,手中还执着一项黑呢的铜盆帽子。

那人向舱内接连望了几里,态度上显然有些异样。

吴子若仍和那肯般的谈着,还没有注意,但船中另有一个专任伺候买办的茶房胡四,却已一眼瞧见。

他急忙走到舱门口来,向着这个穿黑衣的人仔细端相。

那人倒先发问:这里可是账房?胡四靠着买办臂膀下的势力,态度上素来是傲慢惯的。

他就冷冷地答话。

你要找谁?黑衣人道:我要见见你们的买办。

胡四又挺着胸膛,反问道:什么事?这黑衣人似乎受了胡四的传染,气派倒也不弱。

他也大声回答。

我找他自然有事,用不到你管。

你去请他出来就是!都市社会里的佣仆,都有一种精灵知趣的适应本领。

胡四当然也不会缺乏这种本领。

他一见这来客的势头不大对路,早把自己的气焰压低了几分;这对他眼见对方的喉咙一响,他的挺硬的腰价也马上会软化下来。

他正待回身通报,但来客的语声早已惊动了舱里面的吴子秀。

日升便从舱中发问:什么事?胡四乘势答道:有一位先生要见你。

那黑衣人已自动地跨进舱来,走到吴子秀的近前,微微点了一点头,便摸出一张名片来。

吴于秀接过一瞧,片上印着恒裕庄经理唐宝楚字样。

吴子秀分明不认识他,他抬起头来向那来客上下打量了一会。

唐先生,有什么见教?他问这句话时,那支装在蜜蜡烟嘴里的雪茄仍照例衔着,神态上似乎随意得很。

但这个叫唐宝楚的来客却容色严重,好像正要开什么重要的谈判的样子。

他答道:我有一句话要和你密谈。

这里可方便?他的眼光向着旁边的茶房和一个管舱的瞧了一瞧。

这管舱的非常知趣,不待吴子秀的吩咐,便自己退了出去。

只有胡四仍旧留着。

吴子秀不禁改容说:唐先生,你到底有什么事?这是我心腹的仆人,你有话尽说不妨。

唐宝楚虽还镇静,但脸上的肌肉也明明紧张。

他点了点头,便把右手伸到衣袋里去。

一会儿他的手伸出来了,那只手忽已握着拳头,拳头中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吴子秀愕异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事?那来客摇摇头,答道: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仔细一想,觉得不能不让你知道。

他把握着的拳头张开,掌心中便显出一个小小的纸团。

吴子秀仿佛受了直觉的冲动,突然现出疑愕的态度。

他忽缩住了手,不敢接受,他的身子也好像退后了些。

唐宝楚扬一扬右手,又略略颤动地说:我现在告诉你这纸团的来历。

它的内容如何,你不妨自己去瞧。

约摸在一刻钟前,我提了皮包上船,梯头上上落的人非常拥挤。

我忽觉有个人在我的右手的手掌中一塞,我自然而然地把手握拢了,就握着了这个纸团。

我回头瞧时,但见人头济济。

已辨不出是什么人授给我的。

唐宝楚略顿一顿,又向吴子秀瞧瞧。

吴子秀脸上诧异的神气的确又有了进步,他的一双小眼扩张得几乎要破裂了。

唐宝楚继续道:这一着当然很使我诧异。

我起初还以为有什么熟识的人和我开玩笑,但到了舱里,把这纸团展开来一瞧,才觉这不是玩笑的事。

我本来已经定了舱位,但为谨慎起见,已决定改乘下一班部动身。

我的行李已叫跟来的人重新搬下船去,准备就往轮船公司里去退票。

不过这个纸团却关系全船的安危,我觉得不应当默默地带着回去。

他又把他的右手举一举。

现在我特地把这东西交给你,我的责任也可以算告卸了。

这件事究竟如何处理,请你自己斟酌一下罢。

他走前一步,就把掌中的那个纸团放在帐房舱中的小桌子上,乘势点了点头,回身退出舱去。

这一篇演辞式的报告,竟使这位坐舱买办听得发呆。

他的脸上的血色已完全消失,他的手依旧缩着,身子有些发抖,两只眼睛睁睁地瞧着帐桌上的纸团,仿佛这小小弹丸似的东西,竟像一个猛烈的炸弹,动一动就会有性命的危险。

那茶房胡四仍站在旁边,好久要想卖力,却找不到机会。

这时他想要走近前去,像要自告奋勇地取视这个纸团。

可是他一伸手,给子秀的眼角一瞥,又终于缩住了,似乎他也不敢鲁莽。

一会儿,吴子秀定了定神,便放大胆子,伸出一只右手,迅疾地取起那个纸团,用足气力地把它展开来。

他的眼光瞧瞧纸上,又瞧瞧舱板,末后又瞧到纸上。

忽而他的牙齿一松,那只润泽而黄熟的蜜蜡雪茄烟嘴,连着半支烧着的雪茄,突的落在船板上面。

清脆地一声,那烟嘴已碎做两段!可是吴子秀似乎仍不觉得。

他的呆木的眼光已。

被那一张团给的神秘纸儿所吸住,再也不能够移动。

这种景状吓坏了旁边的胡四。

他疑心他的主人已经发疯哩!二 警号这一件案子,我当时也曾亲身经历的,我为着略略变更我记叙的体裁起见,故而顺序上稍有移动。

这件事的发生在我结婚以后,所以我已经和霍桑分居。

这天傍晚,我因闲着无事,特地到霍桑寓里去找他闲谈,不料他不在寓中。

据他的旧仆施桂说,他是往警察总署汪银林探长那边去的。

他临行时曾关照过,如果有人找他,可以用电话通知,他马上就能回来,我就打了一个电话给他,接着我点着了一支纸烟,坐在他的办公室中等他。

我的纸烟刚才吸了两口,电话忽又响动。

我接了一听,却是太平轮船公司里打来的,据说有一件万分紧急的事,请霍桑立刻到黄浦码头春江轮船上去,和吴子秀买办接洽。

那打电话的人还再三叮嘱,不可有一分钟的耽搁,只是不肯说明事情的内容。

事情真是太凑巧,我这一次造访,恰巧又遭遇这一个尴尬的难题。

因为那边的事情显然是非常紧急的,霍桑却一时又不能回来,真有些左右两难。

施桂从旁建议,不如我先替他去接洽一下,等他一回来后再赶去。

我想了一想,接受了施桂的主意,便急急出门,赶向黄浦码头去。

我走上春江轮船的时候,已近十一点钟,船上正十二分喧闹。

但这样的喧闹原是轮船将开时应有的景况,并不见有什么特殊的现象。

我找到了买办的舱中,看见吴子秀已急得不成样子,他的眼球的神经仿佛已失了活动的可能,瞧人时呆瞪瞪地非常可怕。

当我踏进去时,他正在舱中乱走,两只手忽而在背后反握,忽而搔头摸耳,骤然间看见了他,也许要把他当做一个疯人。

这时舱中另有一个紫色方脸的年老人,正襟危坐地等候着,神气上还比较镇静些。

他见我走了进去,忙立起身来招呼。

唉,你就是霍桑先生?他随手小心地关上了舱门。

我一壁取出自己的名片,一壁答道:鄙人是包朗,是霍桑先生的同伴。

霍先生不在家,我特地来代表他的。

我已经吩咐他的仆人,等地一回寓,立刻就赶来。

……访问有什么见教?那年老的也给我一张名片,唤做戈明寿,是太平轮船公司的副经理。

戈明寿转身向吴子秀招招手,说道:子秀兄,我们坐下来谈。

这位包朗先生是和霍桑先生齐名的一个大侦探。

他一定也能够给我们解决这个难题。

我自忖我何曾是侦探?加上了那大字的形容,更是太滑稽,使我有些儿汗毛凛凛。

但在这紧急的关头,我当然不便分辩或是说什么谦逊的废话,只余默认了。

我们既已坐定,吴子秀便把先前得到那一个纸团的情形说给我听,那就是我在上一节所纪的事实。

接着他很郑重地开了一张小帐桌的抽屉,将那张纸递给我瞧。

纸上的字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很小。

我把纸地凑在电灯光中细瞧。

纸上写着道:准在大钱口发动,两枪为号,到中舱面集合。

纸本并不具名,纸的左下角上只有两个交叉的乘法符号。

我仔细瞧了一遍,抬起头来瞧那吴子秀和戈明寿。

他们都一眼不霎地注视着我发怔,尤其是吴子秀惊惶得嘴唇都变了青黑。

我把纸小心地放在小帐桌上。

那成了两段的蜜蜡雪茄烟嘴,还躺在桌子上面,在电灯光下霎眼。

我缓缓地说道:这一张纸果真很奇怪。

猜测它的语气,好像是什么海盗的秘密通信。

他们的目的像是要设计劫船。

你们的见解可也相同?吴子秀颤栗地应道:正是,正是——一这样明白的口气,除了这个秘谋以外,还有什么?戈明寿也接口说:包先生,你总也知道。

近来这班海盗非常猖獗,劫船案层出不穷。

上星期五,广新船方才脱险回来,损失竟在一百万以上。

你想可怕不可怕?我点点头。

这确是事实。

那时候劫船的案子果真连二接三地不时发生,并且一经发作,不但损失可惊,有时船客们还有被架或性命的危险。

莫怪这两个负责人急得丧了魂魄一般。

我又说:这件事假使实在,的确非常严重。

但我们第一步必须查明这秘密的纸团怎么会落到那个唐宝楚的手中去。

这唐宝楚的来历,也得先查一个明白才是。

吴子秀应道:这一着我倒推想得出。

我看这一定是出于投信人的错误。

这纸团所以误落在唐宝楚手里,定是那个通消息的党徒一时慌张,在人群中偶然误认;或是唐宝楚的衣服和他们的同党相像,或是那真的同党恰在唐宝楚的身旁,那通消息的党徒匆匆忙忙,就塞错了一只手。

我道:这设想确有可能。

但唐宝楚是什么样人,你们也已查明白吗?吴子秀道:我们刚才已经打过电话到恒裕庄去,他确是这钱庄的经理。

据伙友们说,他当真定意今夜趁我们的船往香港去,所以这个人的来历已不用怀疑。

那末现在最急切的,就是怎样设法破获这一班党匪。

是不是?是啊。

此刻已是十一点过了,再隔两个钟头就要开船。

船期是不能延误的,所以这件事必须在开船以前解决妥当…。

包先生,总要请你想一个法子才好。

我寻思了一下,反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报告警署,立刻派人上船来搜一搜?吴子秀连连摇着头。

不行,不行,这法子我们也早想到,但有许多问题。

什么问题?第一,请了警探们上船搜查,未免大动干戈。

这消息传了出去,对于本船的营业和信用都有关系。

第二,老实说,我们也怕结怨仇。

所以最好想一个打草惊蛇的方法,以便两不损害。

那老头儿戈明寿也接嘴说:还有一层,这件事究竟还不能说定是实在的。

万一并无其事,或是出于误会,我们却这样子郑重其事,也会闹笑话。

吴子秀又接着说:对,对,这还会影响我的位子。

包先生,你要明白,我因着这种种缘故,只和戈先生一个人谈起,还不敢贸贸然把这消息报告船主们。

这几层理由果然都是很充分的,但对于我却是一个十足的难题。

我在一时之间,实在也想不出任何两全的方法。

我竟被他们难住了!略停一停,我才说:既然如此,有一条路还可以走得。

吴子秀忙着问道:晤,什么路?我说:那送信的同党既然因着唐宝楚的装束而误认,那末我们但须拣那些穿黑袍褂的人查究一下,也许就可以破获这班党徒。

年老的戈明寿忽在旁边点头,似很赞成我的计划。

可是吴子秀却仍摇头皱眉地表示不赞成。

不,这方法不妥。

今夜天气热,舱里面热得更厉害,乘客们上船以后,大半都是卸去了外衣的。

这样,我们又怎么能凭着农饰去找寻?我经他一辩,觉得确有理由,一时党再没有话说。

我在窘迫之余想起了霍桑。

我本来是暂时代表霍桑的,这事尽可让他来解决,我何必虚费脑力?我道:这问题既然如此困难,不如等霍先生来了再说。

现在我下船去打一个电话,问问他曾否回寓。

我料想在半点钟内,他一到这里,这件事总有办法。

那两个买办在无可奈何中,只有接受我的建议。

我就上岸回电话。

我嘴里虽向他们俩说了这几句宽心的话,心中实在也没有什么把握,因为他们所说的两全方法确实很难。

霍桑虽是智力过人,这件事是否能在一两个钟点内解决妥当,我也不能给他保证。

我接过了电话以后,霍桑恰巧刚才回寓。

他先问我有什么事情,我就把吴子秀的谈话向他说了一遍。

他顿了一顿,也认为局势十分严重。

他便从电话中指示我一种方法,叫我立即进行,以免坐失时机。

他自己先要去探探那个唐宝楚,一查明白立刻就来。

三 海盗是我十分钟后我又回到船上,那戈吴二人在关好舱门以后,都抢着发问。

怎么样?霍先生已经回离了没有?回离了。

我已经把这件事和地说明白,他答应立刻就来。

他还告诉我一种计划,最好立即就进行。

吴子秀道:晤?什么计划?我低声道:他说这件事是否实在,还没有确证,故而也和你抱着同样的见解,不宜先行张皇。

现在时可既追,开船又不能耽误,即使真要搜查,事实上也办不到。

因此,他有一个虚张声势的方法。

虚张声势?吴子秀的语调有些疑讶。

我点头道:你可以召集水手跟茶房们,只说今夜有一种特别缘故,要提早开船,故而叫那些送客们赶紧下船。

一方面派人往各舱中去验票,按着每一个乘客,叫他们自已说明有几件行李,随在行李主编号,粘贴标签,同时录在簿子上。

装做一种准备要逐件仔细搜查的暗示。

吴子秀迟疑道:这有什么用意?我答道:这就是俗语说的‘打草惊蛇’。

假使当真有图劫的匪徒混迹在船上,他们的行李中势必藏有火器。

他们一觉得将要有搜查的举动,不免要恐慌逃走。

这时你可以暗暗地派人在轮船的各处出口上守伺。

如果有人重新带了行李下船,不妨就拦住了搜检一下。

倘使这消息宣布以后,行李的检点并无可异,便可见这劫船的事一定是出于误会。

你们两位可赞成这个方法?年老的戈明寿摸摸他的秃顶,拍掌赞成道:好啊!这个方法再妥善没有,恰合我的意思。

吴子秀仍踌躇地说:也好————但我的意思还要变通一些。

怎样变通?我以为这班匪徒们为避免人家怀疑起见,往往都住在上层的头等舱里。

我们不如先从头等舱着手,凡上层和出口的所在,都派人暗暗地把守。

等到第一层查问完毕,再查下层舱不迟。

好在这种手续不比搜查的麻烦,大概一会儿就可以有分晓。

这变通的办法很有理由,我自然立刻赞同。

吴子秀奔出舱会发令指挥,我仍留在舱中。

那到买办也陪我坐着。

我因乘此问起吴子秀平日的行为怎样,是否有人和他过不去。

戈用寿说:他办事很谨慎用到,从来不得罪人。

据我想,不致于有人故意害他,更不会有人和地开这样的玩笑。

我寻思过:这如果是玩笑的举动,那真是太恶作剧了。

不过这秘密信的来由,实在大觉离奇、你想这东西如果是盗党的重要口号,论情,那传信的人势必要郑重其事,怎么竟会得弄错?戈用寿道:话虽不错,但天下的事往往有生于意外的。

或者果真那人一时粗心,弄出这个岔子,也未可知。

我对于这个见解总有些不以为然,觉得那个报告的唐宝楚不无可疑。

霍桑所以先要调查这个人,可见他也注重在这一点上。

约摸过了一刻多钟,吴子秀已匆匆回进舱来。

我看见他的神情很慌张,坐立不定。

他分明因着不知前途的是吉是凶,心中正像辎转般地起落不停。

他惶惶然问我说:霍先生还没有来?我答道:他说他先要去调查那个唐宝楚。

他此刻还不来,也许那边已发现了什么线索。

但你的计划实行了没有?吴子秀点点头。

他们已在那里着手了。

如果头等舱中果有匪类,不久总可以明白。

他摇搔头皮。

哎哟!真急死人!最好立刻就有分晓。

这样的惊恐,我实在受不住哩!我找不到安慰的话说,大家便暂时静默。

自然这静默是十分难堪的。

不料不多一会,舱门开了,我忽见一个船役领着一个西装少年走进来。

吴子秀一见,怒目瞧着来客,默默地向他打量,现出一种又惊异又疑讶的状态。

那船役先开口说:这位先生独坐在大餐室里,没有船票,又不肯照补。

他说他跟吴买办认识的。

吴子秀仍盯住着来客,忽连连摇着头。

我不认识啊,我不认识啊。

他说时,更露出一种惊骇的样子,又把身子靠住了帐桌,似乎他的两条腿又在那里发抖,没有支撑已站立不住。

我瞧那少年穿一身笔挺的浅咖啡色花呢的西装,淡蓝缎子的领带上缀着一枚钻石扣针,头上戴一顶灰色呢帽,服装确很漂亮。

他的面貌很美秀,但神色上有些惊慌,并且有一种欲言不吐的样子。

幸亏他的两只手完全空着,我才不防他有什么意外的举动。

他期期然答道:吴先生,我本来认识你的。

你怎么忘掉了?吴子秀忙道:就算你认识我,怎么乘船不买票子?你到底有什么目的?那少年忽涨红了脸,张口结舌地说:我——我——我看见了他这种状态,更引起疑心。

我正待插口向他问话,忽见又有一个人提着一只皮包,急匆匆奔进舱来。

那是一个船上的职员,一进舱后,把皮包放下了,就向吴子秀报告。

我在楼梯口发现这皮包,不知道是什么人放在那里的,问了一会,也没有人认领。

故而我把它拿来,请你发落。

吴子秀起先本全神贯注地瞧在少年的身上,一见了这只皮包,他的注意力移转了。

他先向戈明寿瞧瞧,又回头来瞧我。

我要想表示意见,可是已来不及。

吴子秀忽然欢呼道:唉,我们的计划大概已成功了!这皮包里面一定就是党徒们所丢弃的证物。

他瞧着那个领少年进来的船役。

桂荣,你去叫一个机匠来,快把这皮包打开!我走近一步,接着身子在皮包的机钮上用手按了一按,那皮包已应手而开。

吴子秀又大喜道:唉,桂荣,慢!你不必叫机匠了…,包先生,你瞧瞧,这里面有多少军器。

他说时他的身子忽而退后些,好像怕这皮包会突然爆发。

戈老头儿也明哲保身地采取同样行动。

我却并没有这不必要的戒备,弯着腰把皮包开了。

顺手将包中的东西一件一件取出来。

但皮包中除了几件寻常的衣服以外,只有一只鸡心形的紫统匣子,却绝不见有什么手枪或别的凶器,炸弹更是神经过敏。

可是在这个当儿,有一种奇怪的情景发生了。

那吴子秀戈明寿二人看见皮包中并无异物,正在凑近来失声惊讶。

不料那个暂时被丢弃在一旁的西装少年,忽而从吴子旁的背后直冲过来。

他涨红了脸,张大了两眼,疯狂似地猛力伸出手来。

他一手把那只绒匣子抢起来,嘴里连声呼喊。

唉!对!对!这真是我的东西?——一这真是我的东西!莫名其妙?是的,这确是我当时的感觉。

我正自惊讶着,忽见这少年且说且把那只绒匣急急地塞在自己的袋里,仿佛防人家夺去的样子。

其实这是过虑的,这时候大家都呆住了,绝没有人和他争夺。

他这种出人意外的举动,委实带几分疯气。

我先开口道:这东西是你的吗?少年只顾点着头,却不答话。

我又说:那你应得说明这回事的原因啊。

少年抹了抹他头上的额汗,又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

不过第一着,你们先听我一句话。

他的声浪提高了,神气似也比先前镇静了些。

我道:你有什么话说?你们不是要搜查海盗吗?晤——是的。

那末——你们——你们应把这搜查的举动立刻停止。

为什么?因为——因为——这——件事完全是没有的。

他的呼吸还是瑞得厉害。

唉,对不起,抱歉得很!海盗——海盗就是我——可是——可是我实在不是海盗!他不会是个疯子?我这感觉并不是孤独的,因为那戈老头儿又在抚摸他的秃顶,吴买办也张开了小眼向我发愣。

我们都不接口,仍让这少年说下去。

我———我只因为失掉了这个东西,才利用这条计策。

哎哟,真正对不起!这一着要请你们千万原谅!他穿着西方服装,竟行起东方的礼节来——他不住地拱手作揖。

四 巧计那少年的解释委实都出我们意料之外。

原来我们无意中都做了他的傀儡,成全了他的某种目的!他的解释却很有趣。

他姓金,名叫咏秋,是华新银行里的一个出纳主任。

他新近为着订婚,特地购了一朵珠花。

不料在三天前,珠花忽而失窃。

后来他查明那珠花是被他家里的一个叫朱翠妹的女仆和一个叫阿福的车夫通同了偷出去的。

他本已报了警局,但四处探访,总找不到这一男一女的踪迹。

直到这天的晚膳以后,那车夫阿福忽而自己回去见金咏秋,声言他受了那军妹的迷惑,帮助伊窃取了那朵珠花,一同藏匿在一爿小旅馆里。

翠妹说伊有方法销赃,故而把珠花藏在伊的身上。

谁知一连两天,毫无出卖的消息。

阿福才知上了翠妹的当,因而他懊悔起来,特地向主人自首告发。

据阿福说,这翠妹另外有一个姘头的男子。

上夜里他听得翠妹起来开后门。

阿福也悄悄地起来。

听见伊和一个男人在门外谈话。

他仿佛听说这东西在本地不妥,又听得香港和春江轮船的活儿。

他当时还不大明白。

等到早晨起来,翠妹叫他陪着伊一同往浦东乡间伊的亲戚家里去。

陪到了那里,又问起那朵珠花。

伊仍一味游移推倭。

他才醒悟过来,他知道中了这女仆的角谋,做了伊的工具。

他就独自赶回上海,到主人家里来认罪合发。

金咏秋解释到这里,又继续说道:我得到了这个消息,当然喜出望外,料想那朵珠花因着不能在上海销售,故而翠妹叫另一个人悄悄运往香港去出卖。

我查得春江轮船果真在今夜里开往香港,但那翠妹既已安心往乡间去,可见并不同往,阿福又不曾和朱翠妹的另一个相好会过,故而那运珠花的人虽在船上,我也没法指认出来。

这时时候既晚,我已来不及把那翠妹报来指引。

就算报告了警署,一时也必没法可施。

但这珠花不但价值在二万元以上,而且我费了不少心思四处拣选,才购得一百二十二颗粒粒精圆的珍珠。

我委实告不得失掉。

我也知道如果要在轮船上搜查,一定最办不到的。

于是情急智生,我才想出这——这一个空城计来。

唉,先生们,抱歉得很,我要使你们代我搜查一下,等到搜查以后,我打算再设法查明有没有发现这朵珠花。

如果有的,当然就不能破获。

因此之故,我模仿着党徒通信的口气,利用着一个上流乘客给我做一个报信的人。

我老实说,这样的纸团,我本已预备了两三个,以防有什么粗心的人,或不肯多管闲事,随手把它丢了,这计划也许不灵、不料我把第一个纸团塞进了那个高个子的黑衣人的手中,事情便成功。

那人一走进舱中,将纸团展开来瞧了一瞧,就给我实行这小小的计划。

我那时本暗暗地监视他的举动,后来我见他亲自到这里来见你;才知我的计划已一部分成功。

这一个问葫芦总算打破了!那个报告的唐宝楚显然也被动地做了他的傀儡。

但霍桑此刻还没有来,不是也走进了歧路,还在那里调查这个唐宝楚吗?这玩意儿竟教人家如此劳师动众,未免有些可恶。

吴子秀很恨地作抱怨声道:你的计划固然很巧,却累人吓碎了胆!金咏秋又连连作揖,重新伸手入袋,把那紫色绒匣子取出来。

是的,吴先生,对不起。

不过我这举动委实也是万不得已。

我真是一百个对不起你们。

现在这东西既已追回,你们要我怎样报酬,我都听命。

不过那个偷运珠花的同党,谅必已侥幸地逃走了。

他随手把那绒区上的一个金属小或用指爪抵了一抵,绒匣的盖立即开了,匣中果真是一朵白光耀眼的珍珠菊花。

他又欢喜声道:你们瞧,这珠子的光彩多么好,并且——他说时已把那珠花取在手中,忽而眼睛一定,顿时住口。

他作惊讶声道:怪了,怎么竟变得这样轻?——哎哟!不好!这珠子已经变成假的了!这又是一个意外的警报!我们三个人又都为着他暗暗吃惊。

这一出滑稽性的把戏将要闭幕,却不料还有这一个变端。

谁又想得到?金咏秋又失望声道:唉,这恶汉委实厉害!他已把真的取去,却留下这条假的做脱身工具!哎哟!不得了!现在还有什么方法追回来呢?他最后的一句声音,哽咽而阻塞,几乎要哭出来了。

还好,你总算还有运气。

别哭!你的真珠花已有了着落哩。

奇怪!这时候竟另有一个人从舱窗外面接他的口。

我回头一瞧,才知说这话的人就是我的老友霍桑。

他显然已在舱门口听了好一会,我们却听得出神,没有注意,直等这紧要的关头,他接了一句口,才推开了舱门笑眯眯地踱进舱来。

金咏秋张大了眼睛,忍住了呼吸,向霍桑瞧着,都开不出口。

我高声介绍道:这就是霍桑先生。

舱中两个所谓买办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集注在霍桑的身上。

霍桑仍带着笑容点点头,随即向金咏秋说话。

你的故事怪有趣。

不过你是受过教育的,怎么这样子自私?你这种举动,分明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岂不是太冒失?太无理性?你今晚虽没有耽误这轮船的开行时刻,但叫这船上的一班职员们吃了这一番虚惊,你又打算怎样报偿?那少年气息淋淋地答道:我——我知道的。

霍先生,我实在该死!我已经说过,只要我的珠花追得回来,无论怎样罚办,我都听命。

——但是——霍先生——你——一你不是说我的珠花已经有着落吗?霍桑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很好。

此刻难童教养院正在募集基金,你应用这吴子秀先生的名义,捐助一万元。

明天你可凭着捐款的收据,到警察总署里去换你的那朵珠花。

金咏秋大声道:霍先生,当真吗?如果真的,我一定道命。

霍桑道:谁和你开玩笑?你为着失掉珠花的事,不是已和侦探长江银林接治过一次吗?他和几个弟兄今夜里也曾为了你忙过一回,明天你不妨就向他去交换。

你也应当谢谢他们呢。

五 偶然的机缘这幕小小的喜剧———一幕不平凡的喜剧,现在已到了闭幕时间了。

但霍桑怎样揭幕,怎样破获那朵珠花,当然也需要有一番解释的。

他当初接了我的电话,立即通知江银林,约几个探伙一同到船上来探查。

接着他另外打一个电话到恒裕庄去探问,那经理唐宝楚果真有上船后重新返回的事实、他觉得这人既有着落,还没有急切侦查的必要,就会同了汪银林等赶到轮船上来。

他们到了码头,霍桑便留心观察,料想搜查的计划实施以后,如果真有什么海盗党徒,势必要避免逃下。

那时霍桑果然看见有一个服装华贵的男人急匆匆地下船,神情上非常慌张,霍桑觉得他形迹可疑,忙指给汪银林瞧。

汪银林恰巧认识他的,这个人是一个拆白骗子,名叫马金生——绰号叫小马———一从前已犯过案子,受过警察局的拘禁。

霍桑便上前将他拦住。

那人越发惊恐,夺身要逃,就给旁边的探伙捕住。

接着他就从那骗子身上搜出了那朵珠花。

不过当时他还不曾想到这珠花案和劫船的疑案有关。

他就叫汪银林将珠花藏好,又派一个探伙把那马金生先带回答局里去。

他让银林等在码头上守伺,自己上轮船来瞧,方才明白了这案子的真相。

霍桑在事后笑着说:这案子虽说是我破获的,但实际上完全是出于偶然的侥幸。

第二天马金生在法庭上吐供,承认他本和金咏秋的女仆翠妹姘头。

他听得伊的主人新购一朵重价的珠花,就主使那女仆行窃。

到手以后,他觉一时没法销售,便定意带往香港去脱货。

但他为谨慎起见,恐防路上有什么阻碍,或是漏了风声,被人留难,或者另外有同道们嫉妒劫夺,因此他又特地备了一朵假的珠花藏在皮包中,那朵真的却藏在身上,以备在危险时借此脱身。

那晚上他要避人注目,乘的是头等舱。

他躺在舱里,忽听说要把行李编号。

他觉得不妙,因此就提了皮包下船。

不料他正要下梯,看见楼梯口有人监守,局势的确尴尬。

他寻思真的珠花既然在他自己身上,为避免不必要的嫌疑计,便丢了皮包下船,但想不到他下船时仍被霍桑拦住,到底逃不出法网。

这案子结束以后,难童教养院果真收到一注吴子秀名义的一万元捐款。

马金生和翠妹都判了监禁的罪,阿福却从宽免究,但丢了饭碗。

汪银林因着这个骗子的被捕,珠花案又破,上海社会上少了一个害物,当然又很感激霍桑的帮助和指引。

正文 舞后的归宿更新时间:2008-4-8 11:28:10 本章字数:1277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