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汽车早已进入昌明路。
我向着车厢外面探望着,不要错过了昌明里一弄。
不料汽车将近驶近一弄口时,有一个穿豆沙色黑条纹西装的人,正从那弄里走出来。
我仔细一瞧,正是那余甘棠!这意外的发见,当然使我突然紧张起来。
我急忙把左臂的肘骨抵着倪金寿的手臂,低低地惊呼。
真是他——余甘棠。
倪金寿也紧张地离了座位,发出一声停车的命令。
汽车还没有十分煞住,他早已开了车厢的门,跳下车去。
我也跟下车去,瞧见余甘棠正站在人行道边,举起了右手远远地在招呼马路对面的一辆黄包车。
倪金寿毫不迟疑,一直走到他的面前,突然招呼他。
余甘棠,哪里去?那少年的身子震了一震,慌忙旋转头来,脸上满显着惊恐。
他的目光只向倪金寿的脸上一闪,那只高举的右手突然降落下来,好象要伸到右手的衣袋里去。
别动!倪金寿的手枪早已出了皮壳,枪口已抵住在余甘棠的腹部;他的左手同时伸进余甘棠的短褂的右边袋里,一霎那间,果真摸出了一支旧式镀镍转轮小手枪。
我的手本也把握在衣袋中的枪机钮上,这时已没有拿出来的必要。
那余甘棠起初有些惊惶,等到他的手枪被倪金寿搜出以后,神气上反而宁静起来。
他问道:做什么?你们是谁?倪金寿一边把搜得手枪放在衣袋中,一边答道:没有什么。
你用不着雇黄包车了。
这里有现成的汽车。
他疑迟地说:可是要绑我?他的眼光瞧到我的身上,又露出一些惊讶之色,仿佛他刚才在电梯上所得到的印象,还没有消灭。
你们是不是公务员?倪金寿答道:你真聪明。
走罢。
他仍站住了不动。
拘票呢?我暗忖他当真是个知识分子,显然了解到法律的顺序。
可是一个知识青年,竟堕落到这般地步,不能不勾起我一种不可名状的慨叹。
倪金寿答道,拘票?还没有。
此刻还在侦查时期,请你到警厅里去问几句话。
他冷笑似地说:请我?用手枪请?倪金寿说:这是自卫。
你袋里搜出来的什么东西?他把左手在自己的玄色细呢夹袍子的衣袋外面而拍了一拍。
快走罢。
他又沉吟了一下,便点点头,向着那辆停着汽车走去。
那汽车门本没有关上,倪金寿抢在他前面,先走上车去。
我跟在余甘棠后面。
他在车厢中的座位,就隔在我们俩的中间。
汽车开动以后,我们三个人都保持静默。
过了二三分钟,他似乎经过了审慎的考虑,才构成了一句简短的问句。
你们凭着什么拘我?倪金寿似乎不愿在车厢中作答,等了一等,才同样简短地回答。
你自己干的什么事,你总知道。
余甘棠不再回答,但他的眼睛凝视着前面司机人的背,好像在竭力思索。
我坐在他贴身,觉得那发膏的香味和汗臭交杂的气息,刺鼻难受。
我暗忖他是个大学生,在一般人看来,他是个知识分子,也是个未来的社会领袖。
但他的精神时间,既然大部分消耗在化妆科,跳舞科,和异性交际科上,他的成绩一定也可想而知。
这样的青年,当真可以做社会的领导者吗?唉!在汽车进行的途程中,除了他和倪金寿的短短的一问一答以外,竟没有别的话。
汽车到了警署门前,倪金寿仍最先下车,照样把他隔在中间,一直走进警署的大门。
其实他的态度倒很从容,并没有逃走的倾向。
我们三个人进了倪金寿的那间面积宽大而布置简单的办公室,先把门关上,然后移过一把椅子靠近他的书桌面前,叫余甘棠坐下。
他也并不谦逊,安闲地坐下。
我也坐在一只皮垫的软椅上。
我有一种惊异的感觉。
我瞧余甘棠的神气非常宁静,竟没有什么恐惧的表示。
论他的年纪,不像有过吃官司的经验,那么,他这种神气的来由,分明也不是出于老练。
倪金寿在书桌后面坐下,从衣袋摸出那支刚才搜得的镀镍小手枪,约略瞧了一瞧,随手放在书桌面上。
他先向余甘棠瞧瞧,定了定神,便开始说话。
余甘棠,你是个大学生,也懂得法律的顺序。
我想我们用不着其他废话,你还是坦白地自己说罢。
他抬起头来向倪金寿瞧着,问道:我说什么?当然是你自己干的事啊。
我干了什么事?倪金寿又把目光回瞧在他脸上。
这还问我?你莫非还想狡赖?余甘棠疑迟了一下,好像一时间不知怎样回答。
接着,他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干过什么事。
倪金寿苦笑了一声。
好口才!好,我看我不能不说得明白些了。
你杀了一个人!那少年一听这话,他的身子禁不住震了一震,眼睛里也开始漏射些骇光。
杀了谁?王丽兰——那位舞国皇后。
倪金寿的惊人的答话,却只换得这少年的一阵冷笑。
他向倪金寿又盯了一眼,又开始静默了。
倪金寿倒反而有些窘态。
因为这一阵冷笑,的确也出于我的意外。
倪金寿低头顿了一顿,忽从衣袋中摸出那本记事册来。
他一边翻着那记事册,一边说道:你可是以为我凭空冤枉你吗?你听着,我姑且举几个证据给你听:你和王丽兰的关系已有相当时间,常趁着陆健笙不在的当儿,在伊家里过夜——伊家里是在青蒲路二十七号。
倪金寿的目光从他的记事簿上移到余甘棠脸上,余甘棠的视线却再没有勇气和他接触,只低沉到他自己的皮鞋尖上。
这时我也注视到他的皮鞋。
那鞋是黄色纹皮的,鞋头是尖形的,和我刚才在尸屋中所钩摹的那两个男皮鞋的印迹,似乎不同。
因为那两个印,尺寸虽各不同,却都是圆形式的:倪金寿继续瞧着记事册,说:最近,王丽兰又有一个新相好赵伯雄。
这种浪漫女子弃旧恋新,原不足为奇。
你却认真起来,便开始恨伊。
在十一日那天,你和赵伯雄碰了面,彼此就冲突起来。
那时王丽兰袒护着伊的新欢,公开地排斥你。
你因此便越发恨伊,引起了谋杀的心。
这就是你杀人的动机。
这少年已不再像先前那么安静了。
他虽依旧默默地低着头,但我瞧得见他的面颊上已没有一丝血色。
倪金寿又说道:这可是冤枉你吗?……好,你再听:你在十六日黄昏,曾到伊家里去,向那老妈子偷偷地查问伊和赵伯雄的行动。
在十七日晚上,你又曾到亚东旅馆七楼七七四号去调查,知道王丽兰在上一夜曾在那里过夜——这七七四号,就是那赵伯雄的住所。
余甘棠的神情更不安了。
他在咬着自己的嘴唇,他的头好像重得厉害,再也撑不起来。
这神态给予倪金寿一种兴奋,他继续申说这少年的罪状。
现在我再告诉你,你行凶的事实:王丽兰是在十八日夜里十二点一刻光景被人打死的。
你在十八日早晨,打过一个电话给王丽兰,分明申斥十六日夜里伊到亚东旅馆去的事。
你当时还曾表示你准备谋杀伊。
是不是?余甘棠照例没有答复,但他的身子不住地牵动,模样儿更瑟缩不安了。
倪金寿接续着说:到了昨天——十八日——傍晚七点钟光景,你又到伊家里去问看门人探听伊的行踪。
那时王丽兰已出去了。
你大概守到半夜伊回来的时候,你才动手。
因为你回宿舍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半钟相近,并且重新又出外一次。
这半夜你当然不曾睡稳。
到了今天——十九日——早晨,你又到青蒲路去,分明要瞧瞧你昨夜的行动有没有得到圆满的成功。
那时王丽兰的尸体恰巧被抬上载尸车,你把掩覆尸体的单被揭开了,看了一看,知道你的目地已经达到,便急急逃走。
至于刚才你又到亚东去找赵伯雄,分明是一不做,二不体,再要打死你的情敌。
是不是?余甘棠的神态大变了!他略略抬起头来,嘴唇有些颤动,好像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接着他的头又低沉下去,他的两只手撑住了椅子的边,像要站起来,却又始终站不起来。
倪金寿瞧着那少年的神态,又冷笑着说:我可是冤枉你?这些事都是虚构的吗?你说啊。
那少年仿佛鼓足了勇气,挺直他的脊骨,把他的沉重的头撑了起来。
他向倪金寿瞧了一瞧,脸上浮出一种又像惊,又像怒,又像怨恨,简直不可描摹的神态。
一霎那间,他的头又沉下了,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我见了他种种状态,忽然引起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怜悯。
一个明明是聪敏有为的少年,何苦自己投进这阴暗的阶坑中去?倪金寿又冷笑了一声,说:你到底不肯说吗?那么——这时候办公室的门上忽然有咯咯的声音,接着,不等倪金寿的回音,那门已推开了,走进一个穿一身藏青西装,戴黑呢软胎帽的人来。
那人脸上戴着一副阔边墨晶眼镜,上嘴唇留着黑色的短须,他进了门便直立着,连帽子都没有除去。
倪金寿立起身来,两手撑着书桌,向那来客问道:哪一位?有什么事?那人仍僵立着不答。
我觉得有些突兀。
这是公务员的办公处,这个人怎么能随便闯进来?我的视线一集中,便不禁惊呼起来。
霍桑!他果真是霍桑,不过我细瞧他左右面颊上,却不见有什么伤痕。
倪金寿倒呆了一呆。
霍桑一边除去他的黑帽和黑眼镜,一边好像懊恼地说话。
唉,我太胆小了!一个人上了年纪,做事往往会比少年谨慎。
可是有时候就坏在大谨慎上!倪金寿笑着说:霍先生,这话什么意思?我摸不着头脑——你的化装术真不错。
霍桑又将嘴唇上黏着的假须轻轻揭了下来。
不错,可是给包朗瞧破了。
这也算不得化装,只是一种临时的急救罢了。
那余甘棠忽又从椅子上挺直了身子。
他的眼光在霍桑和我二人的脸上往来打转。
霍桑也注意到这少年。
他用手指着那少年向倪金寿发问:这一位是谁?他的语调中带着轻率,分明他故意装做不认识而问的。
倪金寿答道:余甘棠——江南大学的高材生。
霍桑旋转头去,庄重地向那少年鞠了一个躬。
唉,失敬了!余先生,你是个时代青年,知识分子,未来社会的领导者,我真是失敬了!他恭敬地鞠了个躬,顿了一顿,接续说。
很可惜的,你到了这里,也许要耽误你的功课。
那少年的头又低沉下去,仍不答话,但我还瞧得见他的惨白的脸上泛上了一阵红晕。
他在咬自己的嘴唇。
倪金寿忽代替着回答:我相信他的读书,也许只是挂一个幌子,只是忙玩舞女,争风吃醋,甚至干出杀人勾当,功课也许压根儿不在他心上。
霍桑不答,但冷笑了一声,把轻视的眼光向那少年瞥了一瞥,又低头瞧瞧他的皮鞋,便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随手将呢帽搁在旁边的茶几上。
倪金寿也回复了原座,把手指在书桌边上弹着鼓声。
我已把我们所查明的,关于他的动机和行动都说明了。
他却僵迸着不肯说话。
霍桑把他的眼睛和假须都放进衣袋里去。
他忽瞧见了书桌面上的那支镀镍手枪,便站起来拿枪瞧了一瞧,重新放下,回到他的原座。
他缓缓地答道:不肯说话?那你也用不着性急。
他终有肯说话的时候。
倪金寿似乎有些儿失望。
他好像自己问不出供,希望霍桑来代劳,却不料霍桑竟这样轻描淡写。
霍桑从衣袋中摸出一只烟盒来。
他说:金寿兄,我想最好的办法,还是先让余先生有一个反省的机会。
等他自己觉得要说话时,我们再跟他谈。
倪金寿不答,但用手在书桌旁边的电铃钮上捺了一捺,一个当差的应声进来,倪金寿用手向余甘棠指了一指。
把他带出去,押起来!那少年想要抗拒,但经过了一刹那的考虑,便突然立起身来,跟随那穿制服的当差走出去。
那办公室的门又照样关上。
倪金寿向霍桑身上打量了一下:霍先生,我很为你着急。
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伤在那里?霍桑已烧着一支纸烟,摇了摇头。
没有——我先问你,那秦墨斋可曾有报告?倪金寿道:还没有,听说白医官还不曾回来。
那么,你总已到亚东去过一趟罢?是的,他们不认识你,只说有一个人中枪,打在面颊上。
霍桑点点头。
那粒枪弹你可曾钳出来?——那就是在电话机旁边的木壁上。
你总已瞧见,那电话间是两面玻璃,一面水泥墙,那装机的一面就是木壁。
倪金寿带着尴尬的神气说:我不曾细瞧,那枪弹还没有拿出来。
他顿了一顿,解释似地说:那时我有些心慌,只想到找寻你的踪迹,便赶紧打电话到你寓里去——霍桑不等他说完,又连连点头说:我很抱歉,害你焦急。
可是我也没法通知你。
他吐了一口烟,瞧着我说:包朗,我想你一定也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
其实我的突然失踪,对于你不能说完全没有通知。
我诧异地答道:通知?谁通知我?霍桑道:通知是有的,不过方式新颖些,只怪你的观察力还差些。
我摸不着头绪。
奇怪!你莫非在什么地方留过信号?霍桑点头道:对,你如果研究过童子军的行军技术,总知道有沿路留记号指示方向的一法。
那电话间的玻璃不是已碎了一块吗?你如果看见了,想一想,便可以知道我的不别而行,一定有不得已的因素。
我局促地答道:我倒不曾留意。
那时我急于要跟余甘棠出去,所以连玻璃的有没有,也不曾注意到。
就为这个,我说你观察力差些了啊。
好啦,别说空话。
你的经过情形究竟怎样?霍桑把右腿搁在他的左膝上,身子靠着椅背,又吐出了一口烟。
他缓缓说道:我的经历,如果要加上什么考语,那可以说又险,又巧,又失败。
我不耐地说:你不要没头没脑,说得清楚些。
倪金寿也在那里暗暗点头,分明对于我斥责霍桑的话表示极端的同意。
霍桑微微笑了一笑,就开始说:好,我就有头有脑地说。
当你跟着余甘棠追进电梯以后,我仍继续和金寿兄接谈,约有两三分钟,这乱子便发生了——包朗,这件事你也要负些儿责任。
你为着要听我的谈话,不是把电话间的玻璃门开着吗?因此,我的谈话声音才传到外面。
我在无意中忽然瞧见一个人,在那甬道中突然把身子一蹲,迅速地把右手举近他的胸口——包朗,你总知道这是开手枪最准确的姿势啊。
——倪金寿着急地问道:那么,你看见他开枪的吗?霍桑摇摇头。
不,我只看见那人这一种姿势,来不及看清楚他。
我急忙把两膝一弯,身子直向下蹲。
乒乓一声,枪弹已穿过玻璃进来。
我手中的电话筒也当然脱手。
那枪声只有一响,他大概料想我已被打中。
其实他的瞄准要是低半英寸,或是我那时的动作迟缓半秒钟,大概我此刻也要到那个不大有趣的地点去,陪着那位舞后等候白医官了!我见倪金寿一眼不霎地瞧着霍桑。
他脸上的肌肉好像都贯串着铁丝。
我自己虽没有镜子,神情上也一定和倪金寿相差不远。
但霍桑却仍安闲如常,好像他讲的话,并不是他自己的经历,只是什么齐东野语式的故事。
我催促着说:你瞧见那开枪的人吗?谁?霍桑又吐出一长条烟丝。
别心急哪。
这就是险。
现在说到巧了。
这巧字上又分两点:第一,那开枪的人也是在无意中遇见的。
包朗,你可记得我们在亚东七楼跟那个七十上号茶房谈话时,有个戴眼镜大模大样官僚典型的家伙,从甬道东端走近我们吗?我应道:很清楚。
那家伙个子很高,穿一件深蓝色的长袍,戴一项棕色的呢帽,嘴唇上还有些短须。
霍桑点点头:你的记忆力倒还没有随着年龄而衰退。
开枪的就是这个人。
倪金寿问道:你可认识这个人?霍桑皱着眉峰,不,我简直不曾看见他的正面。
我的失败的考语,就指这一点。
……唉!太谨慎真会坏事。
他随手把烟尾丢在烟灰盆里。
我说道:喂!你说下去啊。
开枪以后怎么样?霍桑道:那就要说到巧的第二点了。
这一点你也可以将功抵罪,那电话间的玻璃门下半截是木板的,因为那门开着,我的身子虽然蹲倒,仍瞧得见开枪人的一部分。
我见那人旋转身子,向着那南面的大门走出去,脚步很从容,分明是个老手。
我连忙也站起来,把电话筒搁好,用白巾掩着面颊,从电话间里走出来。
这时,我已将大衣卸下,挟在左腋间。
我走出电话间以后,早已有几个闲人和那旅馆里的职员围拢来。
我随便敷衍着,声称自己投医院去。
那旅馆职员分明也为着怕事,让我从前门走出去。
这时前门口出进的人不少。
我走到门口,仍把手巾掩着脸,向左右了望,看见那人正在右首转角上走上汽车。
那汽车恰巧停在我的汽车的后面。
他以为我已中枪,故而态度上绝对从容,更不防我会尾随他出去。
因着他的从容,门口虽有不少人因枪声而惊异,也绝不怀疑到他。
我的态度自然也须保持从容,等到他的汽车开动以后,我才放开脚步,走到我的汽车面前,开了车门跳上去。
我的汽车开动的时候,前面那辆汽车已驶得相当远,但没有脱离我的视线。
那是一辆绿色汽车!倪金寿忽举起了一只手,表示他要插一句话。
是出差汽车吗?霍桑点点头。
是的,是强生公司的车子,号码是八零八四四。
那容易了。
我们立刻可以查明白。
倪金寿说时,又在他的记事册上写了几笔。
霍桑继续说:我将汽车加增些速率,追到和前一辆车十码光景的距离,便照着前面的速率,远远地跟着。
那汽车经过贵州路,西藏路,又向西进行,一直到徐汇路,一路上并不停顿。
在徐汇路将近终点,忽而突然掉头过来。
这时我幸亏眼快,忙向支路上转弯,避过他的视线。
你们猜一猜,他把车子向东回驶,到什么地方停顿?我答道:可是仍回到亚东旅馆吗?霍桑忽向我瞅了一眼,点点头。
对,包朗,你的推理力的确不错。
他仍旧住在亚东里啊。
那么,你已知道了他的房间号数吗?霍桑忽皱着眉峰,微微发出一声叹息。
没有,这就是我所说的失败点了。
因为他的汽车在亚东的西面的侧门口停住,就下车走进亚东里去。
我当然也跟下来。
那时我在车子里已经过一度临时的化装,外衣也丢在车厢里。
当他走进西部的电梯间时,我本来也赶得着进去。
可是我因着过分谨慎,怕被他瞧破真相,不敢跟他同乘那一次电梯。
我没有办法,只得在电话间门前等着。
等到电梯回下来时,我急忙进去问那司机,那司机对于先前一次的客人虽约略有些印象,但不很清楚。
他说那个有须的人,似乎在五楼下梯的。
我相信这个人真住在五楼,至少总也在亚东里。
所以我打算回来跟金寿兄商量一下,再去查问他实在的号数。
倪金寿作怀疑声道:他不会从一面电梯上去,又从另一面电梯下去,用蛇脱壳的方法甩掉你吗?霍桑摇摇头道:不会,我在汽车中追随他时,非常小心,绝不曾引起他的疑心;就说他瞧见了我,要甩掉我,在汽车兜圈子的时候,尽可找别的机会。
为什么重新回到亚东里去?你总知道罪犯们常遵守着一句格言:犯罪场所是个最好的隐避所。
‘他一定以为这个地点很安全呢。
你相信他再不会搬走吗?不会,他既相信我已中枪又不知道我曾追随他,况且我退出旅馆时,那辆八零八四四汽车也开走了。
我料想他一时也许还不会离开旅馆。
我又问道:那么,你从亚东出来以后,就直接到这里来的吗?霍桑道:不,我要知道你尾随那余甘棠的成绩怎样,又料想你一定会疑惑我的突然失踪,所以我曾回我的寓所里去。
施桂把你们的经过情形告诉了我,所以我又赶到昌明里去,见过那个宋元麒。
我道:宋元麒?那个瘦长个子穿一件淡蓝白条纹西装衬衫的家伙吗?霍桑应道:真是他。
他是余甘棠的朋友,曾告诉我不少关于余甘棠的话。
不过他竭力给余甘棠辩白,说他在凶案上没有关系。
倪金寿忙问道:你也相信吗?他如果和这件凶案没有关系,怎么一句话都不肯说?霍桑答道:我当然不会完全接受那宋元麒的话。
若说余甘棠不肯说话,那并不成什么问题。
不过眼前最急切的,就是怎样把这个开枪的人找得来。
我忽然有一种突然想起的见解。
霍桑,你想这开枪打你的人,会不会就是赵伯雄?他的个子也很高。
霍桑把两只手抱住了他的右膝,眼睛瞧着地板,缓缓地答道:这的确是可能的。
可惜我始终没有细瞧他的正面的机会。
我正恨我自己太谨慎了。
倪余寿道:如果就是他,事情倒简单些:否则另外又多了一个人出来,那就更麻烦了。
霍桑道:我猜想那决不是另生的枝节。
开枪的即使不是赵伯雄本人,一定也是属于他这一条线。
你用不着过虑的。
倪金寿道:那么,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去找这赵伯雄?霍桑攒着眉毛,答道:这不能不借重你们官厅的力。
第一步,你须凭着公务员的名义,跟那旅馆里的负责人去接洽一下,然后才能向各部分的茶房仔细调查。
如果事情还有曲折,我们一时不能下手,第二步你还须派几个得力的探员,装扮了茶房,在那边小心守候。
倪金寿连连点头,应道:这个都容易。
要不要马上就办——?倪金寿的话没有说完,他的右手已伸到书桌旁边的电铃钮上,正待按铃叫外面的听差进来。
不料办公室的门上又有咯咯两下,有一个穿制服的听差已自动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张名片。
倪金寿接了名片一瞧,嘴里念着:陆健笙。
他抬头向霍桑瞧瞧,似在询问要不要接见。
霍桑想了一想,便点点头。
倪金寿也把同样的动作,引渡给那个听差。
一分钟后,那个昂着头,挺着大肚子的陆健笙踱进来了。
他的个子相当高大,圆胖的脸儿,又白又嫩。
他的头发虽已有些秃顶,看去总有五十开外的年纪,却并没有衰老的样子。
他有一个平扁的大鼻子,两条稀疏的淡眉,一双灵活的眼睛,似乎很工心计。
其实这一副眼睛真是他的唯一的法宝,发威,献媚,随机应变,他一定都能运用自如。
当他踱进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似乎正安排在发威的机钮上。
他身上穿一件淡灰薄花呢的袍子,脚上穿一双漆黑发光的皮鞋。
我一瞧见他这双皮鞋,心头不觉跳了一跳,它的尺寸相当大,而且是圆头式的。
当他走进来时,倪金寿已很恭敬地站了起来,招呼了一声陆先生请坐。
陆健笙却只点了点头。
这点头的动作,那头的前后的距离,至多不过二英寸,而且依旧是昂着的。
他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支雪茄,顺手扬了一扬,便在我们对面那只白布套的沙发上坐下来。
霍桑只把眼角向那人瞥了一瞥,仍抱着右膝坐着,我也不曾起立。
陆健笙也不跟我们招呼,好像只有人家招呼他,他是照例不先招呼人家的。
他干咳了一声,开始向倪金寿说:怎么样?凶手找到了没有?倪金寿呆了一呆,才坐下来答道:陆先生,这案子很复杂,我还不知道谁是凶手——陆健笙那双发威的眼睛又增加了些威。
什么?还不知道谁是凶手?你们忙了半天,干些什么事?我觉得你们的字样,好像把我和霍桑也包括在里面。
我心中有些儿着恼。
霍桑却让眼睛半开半闭地,好像在养神,绝没有什么表示,倪金寿有些尴尬了。
他向霍桑瞅了一眼,又回过去瞧陆健笙。
这时有个听差托着盘送四杯茶进来,分别放在四个人的面前,重新走出去,总算把这紧张的空气减弱了一下。
倪金寿说道:陆先生,这案子里牵涉的人不止一个。
我和霍先生和包先生——唉,我来介绍一下,这一位是霍桑先生,这一位是包朗先生——陆健笙的眼光移到霍桑和我两人的身上。
霍桑的眼睛不但半闭,竟完全闭拢了,我也觉得这家伙盛气难堪,故意把视线移开去,等我回过来时,瞧见不但倪金寿发窘,连那陆健笙也像有些难于下场。
陆健笙说:霍桑,像是一个私家侦探。
是不是?那么,这笔费用我可以担任,只要你们赶快破案。
霍桑忽慢慢地张开眼睛。
陆健笙!你打算出多少费用?这个——这个——你总有一定的数目。
你说多少,我照给就是了。
这倒不巧,我还不曾定固定的费用数目。
平日我给人家侦查案子,向来是不受报酬的—一喂,你这个华大银行是独资的,还是公司性质的?这——这话什么意思?他的语气里有些着恼。
霍桑仍缓声说道:我告诉你,假使你的银行是股份性质的,你只当一个经理,那你就不配说那句大话。
如果是独资的,那我先得问问你,你一箍脑儿有多少资产?因为你既然要仗着钱的力量来驱使人,那我不能不先查一查你的钱够不够付给我的酬报。
陆健笙的眼光里的威力有些变动了。
他好像要发作,可是给霍桑那种冷静的神气所镇压,又像发作不出。
他举起右手,把那支已经熄灭了的雪茄送到嘴里,用力吸了几口。
他瞧瞧倪金寿。
倪金寿低倒了头,分明不知道怎样应付。
陆健笙呐呐地说:这——这算什么?开我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