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倪金寿鼓足勇气抬起头来。
唉,唉,别说笑话,我们谈正事。
陆健笙忿怒地站起来。
崔厅长在那里——我要见厅长!他的语声中散放着充分的威胁。
霍桑也突然把他的右膝放下。
慢着!你既来了,在我们侦查完毕以前,我相信倪探长还不能让你出去。
他说完了,也从椅子上立起身来,一双严肃的眼睛看着对方。
唉,局势真僵透了!陆健笙怔了一怔,反问道:侦查?……侦查谁?霍桑厉声道:侦查你!——你就是嫌疑凶手的一个!陆健笙的那股盛气忽然动摇起来。
他的眼睛在倪金寿和霍桑脸上溜来溜去,最后停住在霍桑脸上。
这当然不是发威了,可是也不是恐惧,只是一种呆木和糊涂。
他仿佛陷进了一种奇怪的梦境,一时不知道他所听得的话是真是假。
他分明在怀疑他所遭遇的是什么一种局势。
倪金寿也站了起来,瞧着霍桑发怔。
他举起右手来,张开了嘴,好像要排解,却说不出话。
陆健笙顿了一顿,才吞吐地说:奇怪!——我有凶手的嫌疑?笑话!霍桑仍凛然说道:谁耐跟你谈笑话——坐下!我有话问你。
你总知道在法律上没有任何阶级。
你有钱,也不能购买一条法律的条文。
坐下!霍桑的命令发生了一箭双雕的效能,倪金寿跟陆健笙都坐下来了。
霍桑自己也回了原座。
陆健笙说:你怎么说我有凶手的处分?你有什么证据?——霍桑道:我没有说你有凶手的处分。
有没有处分,须看事实的证明。
我说你有凶手的嫌疑。
就法律的立场上说,有了嫌疑,任何人都不能不受侦查。
陆健笙的盛气果然退了,可是他仍旧没有慑服。
他冷笑了一声,答道:你要侦查我?好,你说,我的嫌疑有什么根据?霍桑又把左腿搁上了他的右膝,瞧着那肥胖的银行家说:第一步,你跟王丽兰有什么关系?这问句显然又出于陆经理的意外。
他顿了一顿,说道:这也用得着你管?霍桑道:我值得管你?这是侦查——包朗兄,请你用纸笔记一记,他一切的答话,都是将来控诉的根据——陆健笙,这第一个问题,你不回答吗?陆健笙的神态又转变了。
他开始有些儿不安。
我告诉你也不妨。
伊是我的朋友。
朋友?——朋友可以通奸?这是法律上规定的吗?陆健笙的脸色白得有些异样了。
他把那熄灭的雪茄又凑到嘴唇边,接着又放下来,他的手也有些颤动了。
他期期地说:什么——你——你讲法律?你懂得法律——霍桑仍冷冷地答道:我在法律范围内服务,当然略知一二。
有妇之夫与人通奸,在刑法的条文上应当是——呸!这也轮得到你管?就算我的行动触犯了法律,这也是一种亲告罪。
你是谁?想来吓我?是的,这是一种告诉乃论的罪,只有你的妻子可以控告你。
你既然欺骗了你的妻子,或是你妻子是个意志薄弱或没有教育的女子,受了你的金钱或其他方式的压力,放弃了做妻子的权利,纵容你胡行妄为,你当然可以随意糟踏任何女子而不受法律的处分了。
你当真是很聪明的!不过你忘记了,还有社会的制裁啊!包朗,你把这回事记下来,明天在报纸上发表,让大家瞧瞧这一位社会闻人的真面目!陆健笙窘极了。
他的头颈缩了一缩,有些恐惧的样子,好像一个橡皮球泄了气,顿时显得缩瘪。
他的发威的眼睛这时非但没有威气,而且射出了畏惧乞怜的神气。
他把那支熄灭的雪茄放在旁边茶几上,瞧瞧霍桑,又瞧瞧倪金寿,两只手相互地挂扭着。
霍桑仍冷冰冰地坐着。
倪金寿也早现出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样子。
他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用调解的语气向霍桑说话。
霍先生,这——这似乎是题外的文章。
我们谈些正经话罢。
倪金寿说话时眼光瞧着霍桑,好像希望霍桑有一种妥洽的表示,以便打开这个僵局。
陆健笙现着同样的状态,并且在暗暗点头,又像很感激倪金寿的调解。
我处于旁观的地位,见了这大腹贾的前倨后恭,也不禁暗暗地好笑。
他那副进来时的架子,往日谅必是搭惯了的,想不到今天会给人家轻轻敲破,想起来委实可笑可怜。
同时我又想起霍桑曾叫我对于社会闻人不要盲目地崇拜的话,我自己也有些儿懊恼。
霍桑说道:我本没有闲心思管他的糜烂的私生活,可是银行家我也见得多了,从不曾见过他那副臭架子。
他既不情愿说正经话,那就迫着我不能不教训他一下。
陆健笙忽变了语调,点头说:霍先生,我——我愿意说正经话。
倪探长说得对。
我们别闹玩笑,还是说正经话。
霍先生,你要我说什么话?倪金寿似乎认为情势已经缓和了些,也就暂时退出那两面交攻的夹缝,缓缓地坐了下来,不过坐得并不怎样舒适。
霍桑缓缓说道:你先把你和王丽兰结识的经过说个明白。
陆健笙又呆了一呆,答复得并不怎样爽快。
霍先生,这——这也是必需的吗?当然。
那么,我说。
我跟伊的关系已有一年多了。
最初的交识是在舞场里吗?是,在快乐舞厅里。
那时伊在舞场里很红,但我和伊相识了几个月,伊自己情愿跟我,才退出了舞场。
自己情愿?不是你诱骗的吗?陆健笙连连摇着头。
当然不是。
霍先生,你总明白,伊也不是小孩子,我怎么能骗伊?霍桑点头道:我明白,骗小孩子用糖果;骗这种虚荣而没志气的女子,用金钱。
工具虽不同,骗还是骗,对不对?陆健笙又局促不安。
他的那双穿皮鞋的脚,只在地板上不时地移动,却答不出话。
似乎因着他的脚的动作,引起了霍桑的注意。
霍桑的眼光闪动了一下,忽而举起他旁边的茶杯来呷了一口,又旋转来瞧我,接着仍将视线回到陆健笙的脚上去。
我立即领悟霍桑的暗示,便乘着陆健笙犹豫不答的机会,站了起来。
我摸出了一支纸烟,塞在嘴唇中间,绕过霍桑的椅子,走到陆健笙的面前。
他的沙发旁边有一只西式低矮的茶几,茶几上除了那一杯不曾沾唇的满满的茶以外,还有一只装着火柴盒子的烟灰盆。
我接着身子,抽出一枚火柴。
用力在火柴盒边上擦火,擦着了凑到我的纸烟上,故意将火柴吹熄;于是我重新擦第二枚火柴。
陆健笙在我擦第一枚火柴时,曾向我瞧一瞧,等我擦到第二枚时,他的目光已回到霍桑脸上,准备继续谈话。
我乘他不备,拿着那茶杯,向他的皮鞋脚下一倾,顺手将杯子落地,装做无心泼翻的样子。
砰的一声,倪金寿和陆健笙都站起来了。
陆健笙急忙把两只浸茶的脚踏前一步,脱离那倾溢的茶的范围。
我忙赔着笑脸说:抱歉得很。
陆健笙不曾发威,谦和地说:没有事。
他走到茶几那面的另一只沙发上坐下。
但他的皮鞋已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很清楚的印子。
这时霍桑又继续问道:好,现在你说下去。
伊跟从了你以后,就住到青蒲路那一宅屋子里去,直到现在,伊就不再给人家伴舞。
对不对?陆健笙道:对,不过伊虽不做舞女,但不曾绝迹不到舞场,有时也常陪我到舞场里去。
我利用着他们回答的机会,旋转身子,悄悄摸出软尺,走到那陆健笙留下的足印旁边,蹲下身子,又假装缚鞋带的模样。
我用皮尺在鞋印上量了一量,恰是十一英寸六,原来和我们在尸室门口所发见的甲印是相同的!霍桑又在那里问话:那么,开支方面,当然是由你供给的。
大概你每月供给伊多少?陆健笙道:是的。
这个我没有仔细的数目,大概几百块钱,最多也不到一千。
霍桑回过头来向我瞧瞧。
我早已拿出一张小纸,用铅笔写了十一英寸六,回头式。
同甲印几个字。
在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悄悄地授给他。
我回到自己原座位上时,见霍桑正在瞧我给他的一张小纸,倪金寿似乎已觉察到我的动作,眼光注视着霍桑。
陆健笙却一心一意地准备答复,显见不曾怀疑我。
霍桑又道:那么,你们一年以来的结合的情形怎样?陆健笙又有些疑迟的神气。
缓缓地说:起初当然很好,近来伊好像结交了一个——一个小白脸,而且浪费得厉害,不过我不曾拿到什么实际的证据。
最近伊——似乎——什么——似乎什么?似乎更不安分了。
他低头寻思了一下,嘴唇紧闭着,接着显出一种坚决的神气。
我相信伊这一次的死,也许就死在不安分上。
霍桑注意地问道:怎么一回事?你说得明白些。
陆健笙点了点头。
好,伊近来另外结识了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姓赵,是个少年,个子很高,面孔的漂亮却谈不到。
我不知道丽兰怎么会爱上他,只有年纪比我轻些。
他说时两只眼睛里又发起威来,分明他心底里那团炽烈的醋火已按捺不住。
霍桑仍淡淡地说道:年纪轻,当然是这种结合上的一个重要因素——这因素也许是你感到缺乏而抱憾的。
但你怎么知道伊和他已达到了你们所说的‘爱’的程度?那是有证据的,我决不冤枉伊。
举几个例子,好不好? 陆健笙仍气忿忿地说:最先一次,我偶然到光明舞厅去,瞧见丽兰和这个少年在跳舞。
丽兰还把他介绍给我,说是姓赵,是伊从前的邻居,偶然碰到的。
我还不疑心。
第二次,我陪一个朋友在上海电影院瞧电影,忽见我的前排座上,丽兰和一个男子坐着,还在窃窃地密谈,模样儿很难看。
我耐不住叫了一声丽兰。
伊竟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瞧我,连话都说不出。
那男的却还假装镇静,过了一会,他没有瞧完,便悄悄地溜去。
我虽在黑暗中,仍认得出那人就是姓赵的流氓。
霍桑见他顿住了不说,便催促似地说:那时你当然要责问丽兰,伊一定又照例回答他是偶然碰见的。
是不是?陆健笙沉着脸答道:是的,可是我究竟不是傻子,当然不会相信,后来果然又得到一个证据——唉,倒霉!倒什么霉?伊的行动本来是自由的,你在法律上本没有干涉伊的权利啊。
是的,可是我不能不恨。
在十七日早上,我打电话到伊家里去,伊竟一夜不归,在外面过夜——他掩不住语声中的酸气。
唔,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啊,假使你处在你的妻子的地位,仔细想一想,那你也不会这样量窄了啊,……以后怎么样呢?我马上赶得去,伊还没有回去,但不久伊也回家了。
伊见了我的面又分明是一派鬼话。
伊说上夜里在一个赌场里赌了一夜,还赢了五百块钱,因为怕我说话,故而叫仆人们隐瞒着。
霍先生,你一定想象不出,伊的口才好到怎样程度。
当时我竟会相信伊。
后来我前前后后地回想了一下,才知又受了伊的骗。
咳,我真恨伊!霍桑瞧着他的面,仍用冰冷的语调,慢吞吞地说:恨伊,那当然是很自然的结果。
不过无论你怎样不满意伊,你是不能求法律的救济的。
你如果抛弃伊,那你反得拿出赡养费出来,而且你的面子上又很难受。
对吗?所以你的最好的泄恨方法,还是干脆地把伊打死。
是不是?陆健笙忽张着眼睛,摇头说: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不会打死伊。
打死伊的人是谁,我倒知道。
倪金寿一听这话,突然转过脸来瞧着那银行家。
什么?陆先生,你知道谁打死伊的吗?那么,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们?陆健笙吞吐地说:这是你们当侦探的名分。
你们自己应当查出来——霍桑向优金寿瞧了一眼。
金寿兄,别打岔。
……凶手是谁?陆健笙答道:就是那个姓赵的家伙!霍桑对于这句加重气语的报告,似乎并不感到惊异。
他仍淡淡地问:有什么证据?陆健笙说:昨天夜里我和丽兰在白梅酒家吃夜饭。
我们坐的是单独的小室,只有我们两人。
吃到一半光景,那两扇活络的半门忽轻轻开动,丽兰的身子突然一震,几乎叫起来。
我当然也吃了一惊。
我虽不曾瞧见门隙中的人面,但那半门下面,却明明有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男子。
我忙着立起来,要追出去瞧瞧是谁。
丽兰却拉住我不放。
我当然问伊瞧见的是什么人。
伊说:是个不相识的人,大概走错了房间,没有关系。
‘因为伊的面色声音,和那种不自然的强笑,都将伊的心事漏出来了,我知道这个人就是姓赵的。
霍桑道:你既然说不曾瞧见那人的脸,难道从那条深灰色的西装裤上,你就辨认得出吗?不是,后来我还瞧见他的面。
唉,那么,这一回闯进来偷窥的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大约在八点钟敲过。
等到九点不到,我们从白梅酒家走出来时,我就瞧见这姓赵的。
霍桑似乎增加了些注意。
怎么样?那时我在等汽车开过来,丽兰却拉住了我的手臂,好像很惊慌。
伊的眼睛不时向左右探望,我自然也跟伊的视线看着。
忽而伊一声惊呼,直刺我的耳朵。
我瞧见伊的视线集中在马路对面,果真就是那个姓赵的家伙!我暗忖这故事如果确实,合着金梅所说赵伯雄昨夜吃夜饭时到王丽兰家里去时的那副凶狠的神气,情势上的确有些严重。
霍桑仍淡淡地问道:以后怎么样?这姓赵的曾瞧见你没有?陆健笙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瞧见他,也只一霎眼功夫,转瞬之间他便消灭在人群中间不见了。
我们本来是要到上海戏院去瞧‘战地莺花’的,这时丽兰忽声言不去。
我明知伊就因着那姓赵的缘故,分明有些惊慌,故而我竭力鼓励伊,伊才勉强跟我同上汽车。
霍桑问道:那时在什么时候?大约九点钟光景,因为电影是在九点一刻开映的。
你当然要问伊为什么畏惧这姓赵的。
伊有什么解答?有的,可是我不能满意。
伊说伊和这个人本来没有什么关系,因着我要伊跟这个人断绝往来,他就因此恨伊。
伊的话果然说得很冠冕,但我怕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怎见得?你所说的隐情,有什么根据?因为伊假使果真听了你的话突然和他断绝,他因妒生恨,对伊有什么威胁,那也是可能的啊。
陆健签摇头道:不,不会这样简单。
当伊在汽车中向我解释以后,我马上表示让我来对付他,只要伊把这个人的名字地址和职业告诉我,我自有法子,伊也用不着恐惧。
可是丽兰到底不肯告诉我,反而劝阻我不要和这个人为难。
伊曾向我说‘你犯不着跟他斗,太没有意思。
我也并不怕他,让他去好啦。
’这几句话明明是骗我的,伊实在很怕这个人。
因为我们到了电影院中,伊还是现着不安的样子,不时向前后了望。
霍桑道:你在电影院中可曾再瞧见他?陆健笙道:没有,我也曾瞧过一瞧,却瞧不见他。
不过我相信丽兰一定是姓赵的打死的。
……倪探长,你可曾已查出这个人?倪金寿答道:我们但知道这个人叫赵伯雄——那也许是化名的,本来住在亚东旅馆七七四号。
现在却已搬走。
他做什么职业,我们还没有知道。
霍先生的袋里还有他的一张照片。
除此以外,我们还不知道什么。
陆健笙的眼光移到霍桑的方向时,霍桑早已从胸口袋里摸出那张小照片来。
陆健笙赶紧立起来接受那照片。
他连连点头说:正是他,你们总也瞧见,这副嘴脸也说不上漂亮啊。
他把照片翻过来瞧瞧,又惊讶地说:唉,这五个‘亚东七七四’铅笔字,是丽兰的笔迹啊。
霍桑仍旧将照片收回了,点点头说:是的,请坐下。
我还有话问你。
你昨夜用汽车去接王丽兰的吗?陆笙竺重新坐下了,答道:是的,那时大约在六点半光景。
我们先到仙宫舞厅里去兜了一个圈子,然后就到白梅酒家去吃夜饭。
吃完夜饭,就到电影院去。
从电影院散出来后,又怎么样呢?我就送伊回去。
你陪伊一块儿进去的吗?没有,我不曾进去,我的汽车在门口停住,让伊一个人下车。
因为雨下得很大,我自己不曾下车。
那是什么时候?电影是在十一点半完的。
我送伊到家里,最多在十一点三刻光景。
你在门口瞧见什么人?没有——霍先生,你问那个赵伯雄吗?霍桑并不回答,仍自顾自地发问:那时你可曾瞧见伊楼下的会客室中有没有灯光?陆健笙沉着目光,好像在追想什么的样子。
接着,他摇摇头说:我不曾留意,因为我不曾下车。
你的确不曾下车吗?我想你还是说实话的好。
那当然是实话,我实在不曾下车。
那么以后你到那里去?我就回家里去——霍桑突然剪住他说:回家里去?这也是实话吗?陆健笙的身子怔了一怔,脸上浮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惊愕。
他忙着纠正说:唉!不,我忘记了。
我到扬子旅社去的。
霍桑冷笑了一声。
陆先生,你太健忘了,才隔了几个钟头的事,你就会记不得。
那大腹贾紧蹙着双眉,低沉了目光,那两只手仅在交替地搓旋。
这副窘态,真是可笑又很可怜。
他挣扎地说:霍先生,你别认真,这是我粗心失言。
我是到扬子旅社去打麻雀的,直到天亮方才回家。
我到了家里才知道丽兰被打死的消息。
霍桑斜睨着他说道:你在扬子旅社打麻雀,直到天明才回去。
是不是?几号房间?陆健笙又发窘地说:这个——四楼,四一二号。
同局的三个人是谁?这个——一个姓黄,一个姓李,还有一个——姓张。
是不是?不,不,也姓陆。
霍桑忽然把搁着的一条腿放了下来,伸起两条臂膊,又挺一挺腰,随即立起身来。
他沉着脸说:好啦,我们还有要紧的事要进行,没功夫听你的鬼话。
……倪探长,我想你不能不委屈这位贵经理一下。
在这案子侦查完毕以前,不便让他自由行动。
倪金寿张开了惊异的眼睛。
霍先生,这——这话什么意思?霍桑作简语道:你还听不懂?把他押起来!这一句话对于那位银行家足有一个霹雳似的效用。
他也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
他答辩的时候,他的嘴唇也颤动了。
他期期地说:什么?——押我?——把我押起来?霍桑道:是啊,押你!难道银行经理是押不得的吗?这不关经理不经理,你——你不能随便押人。
我是有律师的啊。
霍桑冷笑地说:有律师更好。
这里有电话,你可以马上请你的律师来。
陆健笙显然已没了主意。
他并不想打电话,只向电话机瞧一瞧,仍向着霍桑说话。
你——你有什么理由押我?霍桑向他瞅了一眼,答道:理由当然是有的,我本来还不想说,但为着倪探长执行他的职务便利起见,不妨就告诉你。
第一点,昨夜里你的行踪不明。
你在扬子旅社里的确是个老主顾,四一二号里,昨夜的确也有雀局。
不过你不曾加入雀局,并且也不曾到过旅馆。
霍桑说时两只严肃的眼睛始终盯住在那个圆胖的脸上。
不过圆胖脸上的那双灵活的眼睛,这时已不灵不活,更没有触接霍桑视线的勇气。
他只凝视着地板上还没有干透的茶渍,暗暗在咬自己的嘴唇。
他勉强回答说:你弄错了,我——的确在那边。
霍桑点点头。
也好,这一点很容易证明,现在用不着说什么废话。
第二点,昨夜里大雨以后,你明明进过王丽兰家里去,你却一再说送伊到门口,不曾下车——他不等霍桑说完,忙抢着说:笑话,我的确不曾下车。
怎么能进伊的屋里去?霍桑缓缓说道:可是伊屋子里的地板上,还留着你的足印——你的皮鞋印。
我的皮鞋印?太奇怪了!他的神气显得很惊惶,两条腿也在发抖。
霍桑仍自顾自说:我就为着这个奇怪点,要把你押起来。
金寿兄,你看凭着这两层理由,连同他自己承认的,他对于王丽兰的妒恨的动机,把他暂时押一押,准备作进一步的侦查,总不能算违法吧?倪金寿攒蹙着眉峰,举着他的右手,用力搔他的下颔,分明他认为这是一种难得遭遇的僵局,他却没有方法打开。
陆健笙又瞧着他喘息地说:倪探长,这是没有的事!我可以用我的名誉作保证,我昨夜实在不曾进伊家里去!我可以立誓,我当真不曾进去!至于丽兰的死,我更绝对没有关系!天晓得!我——我实在不曾打死伊!我正要查明这个凶手!倪探长,你应得相信我。
他不但喘息,声调也颤抖了。
倪金寿在无可奈何之中逼出了两句勉强同情的话。
陆先生,我也相信你不曾于这件事。
不过霍先生所说的两点,的确也不容易解释——他的眼光瞧到霍桑脸上,似希望霍桑能给予一个可以转圆的表示。
这时我觉得霍桑的眼睛好像向倪金寿霎了一霎,这里面明明有一种暗示,不过一时间,我解释不出它的性质。
陆健笙又回头来向霍桑拱拱手,急促地说:霍先生,你别误会。
我的确不曾打死丽兰,打死伊的人是谁,只要能查明白,我一定重重酬谢。
霍先生,你——你千万不可误会。
霍桑答语的语气已转缓了些。
那么,你须得说实话,把这两个疑点解释清楚才好。
倪金寿的紧蹙的眉毛松散了些,顺水推舟似地说:对,陆先生,只要你能把这两点解释明白,那就没有你的事。
陆健笙的目光又垂下了,一只右手在捻淡灰呢袍子的钮子。
唉,这个——这个——我不能解释——他似咽了一口唾涎,忽又仰起目光来瞧着倪金寿。
他又减低了些声浪。
唉,倪探长,那第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我总可以想法子证明白。
那——那第二点我实在没法解释。
我的确不曾下车,我——这时电话机上发出一串清脆的铃声,陆健笙的语声受了障碍,当然不能继续。
那电话机在倪金寿的书桌的一端,距离我的座位很近。
我就顺手将听筒拿起来。
我这动作本来近乎越俎代庖,可是再巧没有,实际上我竟并没越阻。
有一个人很清楚地问说:你们是警察厅吗?我要找霍先生——霍桑先生。
我觉得这声音很生疏,就含糊地应说:是的。
你是谁?我是阿根——我刚才打到你府上去,听说你也许在警察厅里——阿根?你在那里?这里是亚东,我是七十一号阿根。
霍先生,请你马上来,我有消息告诉你。
我答应了一声,不再多说,便把电话挂断,站起来走到霍桑旁边,悄悄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霍桑似早也猜到了八九分,一听我的报告,神气上突然兴奋。
他向倪金寿点了头,倪金寿就走近去。
霍桑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便向我招招手,首先向室门出去。
我跟着他走出了警察厅踏上汽车以后,霍桑用着敏捷的动作开动车轮,那紧张的状态依旧没有消逝。
他问我道:此刻你身边总带着枪了吧?我应道:是的,这是你楼上抽屉里的那支小枪。
你想那七十一号可会已瞧见了赵伯雄?大概如此。
你身上还带着现钞吗?五六十元就行。
有,是不是付给七十一号的酬报?是的,我不曾多带现钞。
这家伙就为着我的诺言而努力,当然要现开销的,支票也许不相信。
这时汽车的速率很快,几乎要超过规定的限度。
我的神经也紧张到了相当的程度。
我又问道:你想这赵伯雄可就是凶手?霍桑答道:那还难说。
但据我们已知道的事实而论,这个人确是这一出戏中的一个主要角色。
因着局势的紧张,我们都不再多说。
汽车驶到了亚东的侧门前停住。
霍桑又戴上那副墨晶眼镜,粘上了假须,重新作一次临时化装。
他走进了旅馆的门,他的右手插在藏青哗叽的短褂袋里,眼光便不时向左右流转,采取一种严重的警戒状态。
我跟在后面,当然也小心翼翼。
我们在电梯间门前站了一站。
电梯降落时,放出来六七个人,我也曾仔细观察,不见有什么可疑人物。
电梯一直升到七层楼,我们就走出来,一直到那甬道的西口,恰巧见那七十一号茶房走过来。
霍桑忙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那阿根倒反而呆了一呆,显然霍桑的化装真有些效果。
霍桑拉着他到起先我们谈话的转折处,便低声说话。
霍桑道:阿根,我就是霍桑。
你已瞧见了他吗?那七十一号向霍桑端详了一下,才点头应道:是的,霍先生。
他已改了装。
他本来是穿西装的,我刚才见他,他穿着一件深蓝的毛葛袍子,头上戴一顶棕色呢帽——霍桑不等他说完,眼睛里好像进出火花。
嘴唇上是不是还有短须?还戴着眼镜?对,霍先生,你也瞧见他了吗?霍桑不答,忽探头向转弯处望望,随即又回过来。
我心头也突突乱跳。
原来先一次,我们在这里谈话时,那个大摇大摆的人,就是赵伯雄,也就是开枪打霍桑的人。
因着这案子的发展,似乎已从复杂而趋于简单,同时也由悬疑而进入紧张阶段。
霍桑又低声问道:你在那里瞧见他?阿根也低声说道:就在这里——五层楼。
他用手指向下层指了一指。
刚才我到五层楼去找小李,忽然瞧见这个人,我起初还不在意。
不料他从我身边走过以后,又回过头来向我盯了一眼,才使我想起刚才我跟他在七七六号近边谈话时,也曾瞧见过他。
我再一回想,便认得出这个人就是住在七七四号里的姓钱的。
你从什么上认得出是他?他的下颔特别方阔,两只眼睛也有些怕人,这是我见惯的;而且他的身材也同样高大。
不过当时我还不敢就相信是他。
我找到了小李,才证明我没有瞧错——小李是五层楼的茶房,五十四号。
怎样证明?小李说他是在十八号夜里两点钟光景到旅馆的。
霍先生,我已告诉你过,他在十八号半夜以后冒雨回来,就整理了他的皮包,付了房钱,乘电梯下去。
我还以为他已离开这里,谁知他不过换到了五层楼去。
他此刻住在五层楼几号?五五六号,不过又换了一个姓,姓孙。
你在什么时候瞧见他的?——此刻快近十二点了。
还不到一刻钟。
我一瞧见他,马上赶上来,打电话到你府上去。
霍桑挥一挥手,似阻止他不必再说。
他继续问道:你在什么地点瞧见他的?在房间里面,还是外面?阿根道:外面。
他刚才从五五六号出来。
一个人吗?是的,好像是向电梯门那边去的,此刻也许不在房间里。
不过我看见他空着手出来,一定不是搬走。
霍桑不再说话,向我点点头。
我知道他要付酬报了,我便摸出皮夹,拣出十张十元的法币给霍桑。
霍桑接过,顺手向阿根的手中一塞。
那茶房自然有一番假意的推辞。
霍桑便止住他说:别客气。
现在你到下面去找你的朋友小李,问他这姓孙的有没有回来,再告诉他如果我们要开门,叫他尽放心给我们便利。
阿根连连点了点头,回身就走。
霍桑又唤住他道:且慢,你停一会瞧见了我,不必招呼。
他在不在,给我一个暗号好了。
七十一号又点点头,不发一言,就向楼梯口那面走去。
霍桑又附在我的耳朵说话。
你先跟他下去,小心些,不要太接近。
我打一个电话就来。
霍桑说完,就回身进那甬道的西口里去。
我也就跟着阿根所走的方向,从水泥的楼梯下去。
阿根走得很快,我走到第六层时,还不曾追着他,到了第五层,仍不见阿根的影踪。
我索性放慢了步子,缓缓进入甬道,找寻那五五六号房间。
这房间的地位比较曲折,我转了两个弯,方才找到。
那房门关着,门外也没有人。
我当然不便就去敲门,但把耳朵凑在门上听了一听,里面似乎没有声音。
我向左右瞧瞧,甬道中并没有人来往。
我就蹲下身子,把眼睛凑到门上的钥匙孔上,向房间里张望。
里面的光线不很充足,也瞧不见什么,我的身子站直的时候,忽听得地毯上轻微的脚声,回头一瞧,有一个女子正从西面走过来。
我若无其事地旋转身子,退回过来,和那女子擦身而过。
伊的眼光在瞧房间的号数,分明不注意我。
我回头瞧瞧,见伊走进五五四号里去。
我回到甬道口时,才瞧见七十一号的阿根,正在跟另一个身材短小的茶房密谈。
阿根也瞧见了我,却并不跟我招呼,只微微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是个赵伯雄不在里面的暗号。
那个身材短小的五十四号茶房,一定就是小李。
他也向我瞧了一眼,分明阿根已将我介绍给他了。
我回到楼梯口时,霍桑正从六层楼下来。
我也向他摇摇头。
霍桑见左右无人,便低声向我说话。
他不在房间里也好。
我想先进去瞧瞧。
不过你不必进去,最好找一个适当的地点守候着,万一他突然回来,我们两个可以内外接应。
我答应了。
霍桑就走到那两个茶房跟前。
阿根见了霍桑,照样又摇摇头,随即转身向楼梯口去。
霍桑向着那小李附耳说了一句,小李就跟着我们走。
霍桑一路瞧着房间的号数,走到第二个转折处,他向我呶一呶嘴。
我马上立定,让小李跟霍桑前进。
这地点是到五五六号的必经之路,离这转折处不远,有一个窗口,我就靠着这窗口站住。
我觉得这地点不很方便,如果我站住了不动,人家见了,很容易引起疑心,可是我又不能选择一个更妥密的地位。
一会儿那小李已回过来,他已给霍桑开了五五六号房间。
便独自退回来。
我走到转折处瞧瞧,霍桑果然已经进去,房门也关上了。
可是我再回头一瞧,远远地有一个穿中装的人从甬道的第一个转折处摇摇摆摆地过来。
这个人距离还远,我虽瞧不清楚,但估量他的轮廓,好像就是赵伯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