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甘棠说到这末了几句话时,他心底里的热情又冒上了脸,不期然而然地现着一种声色俱厉的姿态,好像一个战场上的勇士,正要准备跟敌人肉搏的样子。
霍桑凝视着他,唇角上的微笑逐渐地消散,他的面容变得很严肃了。
我趁他沉默的机会,又不禁向这放浪的少年直言申斥。
我冷冷地说:好一个势不两立!好勇气!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时代?你是个青年,负着什么使命?如果你把这种勇气用来应付一切艰难的学问,人群的福利,和人生途程上的一切困难问题,那我不能不向你致敬。
现在你想想,你的勇气用在什么方面呢?这只是一种单纯的——还谈不到恋爱——色情问题,你却竟漠视了生命,名誉,父母,国家,准备耕着命去杀人自杀!我自己觉得这几句话说得不无过火,但实在是由于情不自禁。
霍桑虽不发言,却是一声长叹,分明对于我的插嘴也表示同情。
那少年的声色俱厉,一刹那间又变得声色俱怯了。
他已没有勇气瞧我,答话时的声浪也颤动得厉害。
霍先生,我现在已知道这是错误的,否则我也不会来见你。
不过我实在没有杀人。
霍先生,你到底相信我吗?霍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仍自顾自说道:你说下去。
昨夜你自己的行动,还不曾解释明白。
余甘棠答道:好,我告诉你。
昨夜我陪一个同学在金都戏院看电影,散出来后,吃了些点心,我陪送伊回去——伊?是个女同学吗?——唉,你真忙哪!好,说下去。
我们雇了一辆汽车,曾经过丽兰家的门口。
我曾瞧见赵伯雄伏在那门外的短墙外面。
霍桑又突然剪住他说:你瞧见他的?——那是什么时候?余甘棠略略踌躇了一下,答道:大概在十二点左右。
因为电影院十一点半不到就散,吃点心也耽搁不到半个钟头。
霍桑点点头。
好,你说得仔细些。
你的确瞧见赵伯雄,不会错误吗?余甘棠答道:我虽只瞧见他的背形,但决不会瞧错。
那时我就大起疑心,但因着那个女同学在旁边,雨又下得很大,故而不便停车。
我回到宿舍以后,越想越疑,实在睡不熟,因此我重新从宿舍里出来,到丽兰家去,想瞧瞧究竟有没有变故。
我到伊家里时,楼下的客室中没有灯光,但餐室中电灯依旧亮着,金梅也在楼下没有睡。
我知道已出了岔子。
我想走进去时,金梅恰从餐室中走出,瞧见了我,向我挥挥手。
我就没有进去。
霍桑向我瞧瞧,我也略略点点头,表示我对于这女仆有同样的怀疑。
他又继续问道:那时你可曾和金梅交谈?那少年道:没有,伊只在里面向我挥手。
我得了伊的暗号,觉得进去一定有什么不方便,当然更没有和伊交谈的机会。
我便又退回宿舍去,心中明知丽兰一定出了什么岔子,所以更不能合眼。
今天一清早,我就赶到昌明里我的朋友宋元麒家里去,想跟他商量一下,再定进行的办法。
元麒还没有起身,等了好久,我才能开始和他密谈。
我把经过的情形,完全告诉了他,他却劝我不要过问这件事。
他料想这件事也许会闹大,我犯不着牵连进去。
现在想想,他的忠告的确很有意思,但当时我只觉得他不够朋友,不肯帮我的忙。
我曾和他辩论了好一回,终于没有结果。
我定意再要到丽兰家去,他却竭力阻止我,又留我在他那里进了早餐。
我再三考虑,觉得无论如何,我不能袖手旁观。
所以我终于不听元麒的劝阻,又到青蒲路去。
我赶到伊家里时,丽兰的尸体,恰巧从门里抬出来。
我确曾冒险把单被揭开了瞧瞧,才知丽兰果真被人打死——已被赵伯雄打死。
余甘棠略略停顿了一下。
他的眼睛里又射出怒火的光焰,向霍桑凝视了一下,又把目光移开去,好像以下的话又有些难于出口。
霍桑似已透视到他的心事,便代替他接续下去。
霍桑道:那时你既已认定赵伯雄打死了丽兰,便决意为伊报仇;你重新去看宋元麒,坚持要向他借手枪;他仍不肯答应,竭力劝阻你,你竟像发疯似地吵起来,非借不可;他没有办法,才借给你一支没有子弹的空手枪——余甘棠仿佛触了电,突然抬起头来,把惊异的目光瞧着霍桑。
什么?他借给我的是空手枪?没有子弹的空手枪?——霍先生,当真吗?你怎么知道?他的语声中满含着怀疑的调子。
霍桑缓缓地点着头,答道:是的。
真的,不过你还不知道。
你的朋友宋元麒已完全告诉我。
他真有急智,说的话也实在。
那支手枪,刚才我在警厅里已经瞧过,那枪膛的确完全是空的。
不过你当时一心要想去找赵伯雄为难,你整个的身体,已被疯狂的感情所支配,拿着枪就走,自然想不到把枪膛察看一下。
余甘棠醒悟道:原来如此!我真想不到元麒会弄这个乖巧。
他真是个——霍桑忙接口道:真是个忠实的好朋友,目的在挽救你,对不对?你现在应当明白了啊。
余甘棠低沉了头,两只手用力地交握着。
对,是的,他是好意,要想把我从泥潭中拔出来。
不过——不过当时我委实不曾想到他会有这一着。
霍桑道:要是当时你知道了这一着,也许会跟他拚命吧?哈哈。
……好,以后你的行动,我也都已知道。
你拿了手枪,就赶到亚东七七四号去找赵伯雄;找不着,你又回到宋元麒家里去。
元麒倒是个有识见懂利害的青年。
他又再三劝你,告诉你这件事你犯不着冒险,可是你还是执迷不悟。
后来你又带了空枪,再想去找赵伯雄,可是走出昌明里口,就被倪探长捉住。
对不对?余甘棠连连点头道:是的,霍先生,现在你总可以相信我,王丽兰不是我打死的。
霍桑不答,但微微点了点头。
他又问道: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昨夜你的汽车经过丽兰家时,除了瞧见赵伯雄的背形伏在短墙外面以外,可还曾瞧见过其他的人物?余甘棠疑迟道:没有什么。
我只瞧见伊的会客室里灯光亮着。
——唉,我记得了,伊屋子的西面,好像还停着一辆汽车。
那汽车是什么颜色的?汽车里有没有人?这个我不曾留意,说不出。
那时丽兰的会客室中有什么人,你当然也不会瞧见。
我不曾瞧见,因为汽车驶得很快。
霍桑听到这里,就立起身来。
好,你去吧,别的话再谈。
那枯坐了好久的许三也站起来挺了挺腰。
余甘棠也立起身来,张大了眼睛,惊喜地说道:霍先生,你放我回去吗?霍桑摇摇头。
不,我叫你回警厅去。
余甘棠又失望了。
霍先生,你既然相信我不曾行凶,怎么还不让我自由?霍桑沉下了脸,答道:自由?有这样容易?你现在也知道自由的宝贵了吗?可是太迟了些。
你是个知识分子,竟会干得出这种荒唐,堕落,和近于自杀的勾当。
那你怎能不付代价?余甘棠哀恳道:霍先生,现在我明白了。
以后我决计好好地做一个人。
我既然没有杀人——霍桑抢着说:你至少总有杀人的企图。
他旋转来,向那探员说:许三兄,你带着他回厅里去吧。
倪探长如果准备要向赵伯雄问供,请通知我一声,我也想来听听。
许三点点头,便向余甘棠撅一撅嘴,叫他先走。
那少年便懊丧地向那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但他还没有走出门口,那许三忽抢前一步,伸出手去拦住他:霍先生,倪探长关照我通知你一声,那陆健笙已说明他昨夜不到扬子去的原因。
他在另外一个女朋友家里打牌,地点是大沽路九号,姓干,不过这事是秘密的。
他在临走的时候,再三请求倪探长恳求你不要把他的事实登在报上。
倪探长已经答应他。
霍桑点了点头,嘴唇上浮出一丝微笑。
许三就押着那少年出去。
霍桑不曾送出去。
不一会,门外的汽车声音响动,分明余甘棠已被押回去了。
我不等霍桑坐定,便忙着向霍桑质问。
我道:霍桑,那陆健笙怎么样?我听许三的口气,好像他已经走了。
霍桑慢慢地坐下来,答道:是的,那是我叫倪金寿放他走的,让他卖一个面子。
我诧异道:这个人本来没有关系吗?我想没有——在情势上,他不会打死王丽兰。
后来他说话时的声音状态,也给予我同样的印象。
但你在警厅里对付他的那种态度,却并不和你此刻所说的一致。
霍桑嘴唇上的有含意的微笑又一度显现,那是他的那副势利架子的反应。
我想煞煞他的骄气。
你总知道我生平最厌恶势利!我又道:不过他的足印又怎样解释?他的那双圆头的皮鞋,尺寸不是和地板上的甲印相同的吗?他虽说昨夜里不曾进丽兰家里去,但他的脚印怎么会留在尸屋里面?霍桑的笑容消灭了,代替的是一种凝目皱眉的苦思神态。
他顿了一顿,缓缓地说:这个问题固然还不能解释,不过暂时放他去也没有关系。
他也跑不了。
他的眼光在书桌面上停留了好一会,忽又回过来瞧着我说:包朗,你总也瞧见,那看门的老毛也穿着一双皮鞋。
那皮鞋虽已破旧,但也是圆头的,尺寸似乎也不小。
是不是?我点头道:是的。
那么,你想这个甲印是老毛留下的吗?霍桑忽然站起来,摇着头,自言自语说:我不知道。
我委实还解释不出。
他把两只手放在背后交握着,开始在办公室中低着头踱来踱去,显见他又已陷入深思状态。
室中静默了一会,霍桑仍没有什么表示。
我又有些忍耐不住。
霍桑,你在想什么?照你说,那陆健笙既然已解除了行凶的可能,余甘棠的供词假使完全可信,也不像那案中的主凶,那么,三个嫌疑人只剩赵伯雄一个人了。
现在又根据余甘棠的证实——那自然要凭他的话完全可信。
作一个先决条件——赵伯雄的嫌疑,更要加深了一层。
他实供出来,自然可以水落石出。
你怎么反而这样子踌躇不决?——霍桑,你想些什么?怎不说出来听听?霍桑的步子仍旧不停,神思惝惚地答道:我在想赵伯雄的冷笑,又在想——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他的语声打断了。
霍桑忙奔到电话机旁。
我也跟着他走过去。
好像我有一种本能的直觉,觉得这一次电话里会有什么惊人的消息。
霍桑拿起听筒接话以后,我知道对方是倪金寿。
倪金寿的声音特别响亮,我站在旁边,句句都听得清楚。
那消息果真是惊人的。
倪金寿道:霍先生,事情弄僵了——僵透了!赵伯雄已经走了!霍桑那只握听筒的手,也震了一震,张大着眼睛问道:走了?可是逃走的?不是,崔厅长放他走的。
我在家里吃过了饭,赶到厅里去,准备要向赵伯雄问话。
据说他起先写了一个纸条给厅长,后来又要求打一个电话出去。
一会,厅长就叫他进见,谈了一会,当场把他放掉。
你想这件事尴尬不尴尬?奇怪!霍桑除了这两个字以外,竟说不出别的话。
他呆住了。
我也认为这个消息太出人意外,一时非但想不出应付的步骤,连那崔厅长凭着什么理由,竟滥用权力,把这样一个最重要的嫌疑轻轻放掉,也完全捉摸不着。
不料那惊人消息又接连着从电话中传出来。
倪金寿又说:霍先生,还有呢,据秦墨斋告诉我,白医生剖验的结果,竟说王丽兰是被刀尖刺破了心房致命的,并不是被枪弹打死的。
霍先生,你想这事僵不僵?我们的这半天工夫,不是都白忙吗!霍桑一听这话,神经上好像起了剧烈的变动。
他把听筒往电话机上一搁,竟不再说话。
他在电话机旁边,静默了两三秒钟,便举起左手,看看他腕上的手表。
接着,他的脸上忽现出一丝苦笑。
包朗,你真有先见之明!我不能不佩服你!——现在已两点半了。
我觉得他的话,简直近于不伦不类。
莫非这个消息的刺激太剧烈了,他的铁一般的坚定的神经,也承受不住,竟会因此而丧失了它的常度?我还找不出安慰的语句,他忽然说出几句比较有条理的话来。
包朗,我现在马上要到警厅里去,瞧瞧那位厅长大人。
你不必跟我去。
他向我的脸瞧了一瞧,又笑着说:你放心,我决不会跟他闹翻。
我衣袋里虽有手枪,也决不会乱用。
你还不了解我,我的神经跟你一样健全——也许比你更健全些。
我所以不让你一块儿去,因为我还要你担任其他任务。
我问道:那么,你要我做什么?霍桑道:你再过半个钟头,就到王丽兰家里去,先把老毛的皮鞋量一量。
好,这个容易。
以后还有什么事?第二步,你,请那老头儿李芝范,叫他在楼下客室中陪你谈话——喂,你须记着,你跟他谈话的地点,应得在会客室里面。
还有两个条件,你得把会客室的门开着,还须把那钢窗上黄色的窗帘拉下。
我又觉得有些突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霍桑早已移动脚步向门口走去,一边答道:这个你姑且别问,我没有功夫解释。
他已迅速地走下阶沿。
我也追着随出去,喂,霍桑,我跟李芝范谈些什么?我们经过的事情,也可告诉他吗?霍桑走出了大门,已在着手开他汽车的门。
他简单地回答:你可以问问他儿子守琦的事。
他已跳上汽车,一刹那间,那车子已轧轧地开走了。
我回到霍桑的办公室中,心里感觉到搔摸不着的懊恼——对于案情的悬疑,出我意外的情报,和霍桑交托我的没有目的的任务,都是这懊恼的成因。
这时恰巧二点三十五分。
霍桑叫我再过半个钟头到王家去,那我不能不设法消磨这难捱的二十五分钟。
我坐在沙发上,烧着了一支纸烟,默默地把这案情推想一番,希望可能地找得一个答案。
霍桑一再说这案子内幕的复杂,眼前看来,那真是没有疑问的。
从这案子的逐步发展上看,不能不说这侦查因已逐渐缩小。
第一个嫌疑人当然是余甘棠,现在据余甘棠自己的供述,假使不是虚构,显见他不是主凶。
据我观察,他的声容态度和他的话,的确不像出于虚构。
那么,他应当从嫌疑圈里剔除出来了。
但霍桑为什么还要拘留他呢?第二个嫌疑人陆健笙,霍桑也认为他不会打死王丽兰。
但他的皮鞋和尸屋中的甲印相合的一点,还是一个难解之谜。
第三个嫌疑人赵伯雄,当然是最可疑了。
他的行动已有种种切实的证明,别的莫说,但瞧那一粒穿过王丽兰胸膛的子弹,还有一粒在亚东旅馆里打霍桑的子弹,都是显明的铁证。
本来我们仅可把嫌疑圈收缩到他一个人身上,再进一步,就可以宣告结束。
可是现在情势又变动了。
他已给崔厅长释放了!而且又剖明王丽兰的死不是枪伤而是刀伤!那么,崔厅长就凭着这个理由释放他吗?不过这举动究竟不合法理。
他就是不是凶手,但明明有过行凶的事实,而且他又打过霍桑,无论如何,在法理上他总有应得之罪。
他怎么可以擅自把这个人释放?我弹去些烟灰,默默地吸了几口烟,不禁叹了一口气。
我不能不承认我国的政治,有一部分的确还不曾走上正轨。
因为民治的精神,在乎人人守法。
身为官吏,一举一动,更不能随意超越法律的范围。
崔厅长平日虽没有恶劣的政声,但此番的举动,显然是违法的。
霍桑此番去见厅长;当然也着重在这一点。
他虽保证他不会跟厅长冲突,我却真有些儿为他担忧。
我又想到霍桑临走时叫我跟李芝范谈到他儿子守琦的事。
这守琦霍桑早就把他排列在嫌疑圈里,不过缺乏事实的根据,仅仅有一个理想。
刚才据安娜说明了他和丽兰还有婚约纠纷的关系,他的嫌疑自然突然间加重了。
老毛虽说他昨天一早就回到苏州去,这事实还没有证明。
他尽可能假说回苏州去,实际上却藏匿在什么地方,到了昨天夜里,冒着雨到丽兰家里去行凶。
不过这件事实我要向他的父亲李芝范去查问,一定也没有效果。
第一,这老头儿也许不知情;第二,就是知情了,他也决不会把儿子的罪行干干脆脆地告诉我。
我丢了烟尾,又推想发案的经过。
起先我们遇到的一个难题,就是枪声发作以后,时间上凶手来不及再走进去盗取丽兰身上的首饰。
现在就可以假定、那个真正的凶手,分明在打枪以前就用刀刺死丽兰;刺死以后,拿了首饰出去;那时以后,赵伯雄才站在短墙外面开枪;这样,时间上的矛盾,的确可以解除了。
不过那个用刀行刺的凶手是谁?果真是李守琦吗?还是见财起意,凶手竟是老毛?或者竟是那李芝范或金梅?但行刺时丽兰怎么没有挣扎,也不发呼救的声音?并且桌子上还有余酒,好像伊很客气地招待那凶手,这也是解释不通的。
老毛那双脚上的皮鞋,的确很像那个甲印。
如果是的,他又为什么秘密地进去?因为据他的自供,并不曾承认这一点。
那么,行凶的可会竟然是老毛?(看到包朗的作用了吧,他负责的就是把水搅混,把读者的头脑搞乱——狄仁杰注)我的手表上已指三点钟。
我便放弃了这没结果的推想,关照了一声施桂,便出发向王家去。
我坐在黄包车上,还踌躇着见了那李芝范怎样措辞。
因为我要查访李守琦的行动,也不能不小心一点,免得引起他的疑忌。
不过我这心思也是白费的,我虽构成了几种谈话的步骤,实际上竟毫无用处。
我在青蒲路二十七号门前停车的时候,瞧见大同路的转角站着一个身材瘦小穿黑衣的人。
这人一瞧见我下车,就慢慢地走开去,模样儿有些可疑。
这个人好像是派在那里监视的探伙,不过我不认识他。
我并不顾忌,就推开了那盘花的铁门走进去。
那铁门虚掩着,我推门时动作很轻,走到里面,也不见人。
客室中的黄纱窗帘密密地下着,静悄悄地没有声息。
我先向右手里老毛的门房瞧瞧,那门关着。
我就直接走到门房门口,用手指在门上弹了两响,没有回音。
我顺手把门钮一旋,也是虚掩着没有下锁。
老毛不在里面,那双污旧的黄皮鞋,却留在一只小方桌的底下。
我走进去拿起一只皮鞋一瞧,鞋底上已有一个洞,我从衣袋中摸出软尺来一量,果真是十一英寸六。
这个发现,又不能不使我感到惊喜。
原来这老毛也是有关系的!可是我刚才把皮鞋放在原处,回转身来,正要退出门房,骤然间瞧见那头发花白的老毛正站在门外,一双小而圆的鼠目,惊异地向我凝视。
他的脚上已换了一双黑哔叽蒲鞋面鞋子。
接着他张开了缺齿的嘴唇向我开口了。
先生,你——你——他分明要问我在他房里做什么,却因着有所顾忌而不敢直截地说出来。
我答道:老毛,我来找你。
找我?有什么事。
我觉得有些难于回答,我当然不愿把察验他的皮鞋故事就告诉他。
我含糊地说:你在里边做什么?老毛等了一等,答道:我在接电话。
有个鲍玉美小姐,来约王小姐叉麻雀呢——这鲍小姐也是王小姐的好朋友,伊还不知道王小姐已被人打死。
我把这消息告诉了伊。
伊说就要到这里来哩。
他顿了一顿,向我瞧瞧,似觉得我不很注意他的报告,便重新提出他先前的问句。
先生,你要找我做什么?我随意应道:我要叫你去通知一声你们的李老爷,请他下楼来跟我谈几句话。
老毛的鼠目仍盯住在我的脸上,好像觉得我的答语是随意扯出来的。
他分明怀疑我走进他的门房里去,一定有什么作用。
他摇摇头说:先生,你要见李老爷?他不在楼上了啊。
我微微一震。
不在楼上?可是出去了?是的——才出去了半个钟头光景。
到那里去的?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出去的,临走时不曾说什么。
先生,你要跟他谈什么事?你究竟要找我,还是要找他?老毛对于我的怀疑,的确很严重。
他明明要问我闯进他房里去的理由。
他为什么如此?是不是情虚的表示?我索性直截答道:是的,我也要找你说几句话。
这时我本站在门房口的水泥阶石上,因着要向他问话起见,重新走进了他的小小的门房,靠着那只小方桌旁边站住。
老毛也跟了进来。
他的瘦黄的面颊显得很紧张。
因为他已经证实他的怀疑并不是无固的。
他问我道:先生,你要问什么?我想了一想,说道:有一句话关系很重要,你要老实说才好。
老毛睁开了两粒桂圆型的眼睛。
那自然。
我不曾说过假话,我也用不着说假话。
反正王小姐不是我打死的,不关我的事,我何必说假话?他略一沉吟,又反问说:先生,你尽问。
有什么关系重要的话?我也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问道:昨夜里在枪声发作以前,你到底有没有进过这屋子里去?我随手向那正屋的方向指一指,目光仍毫不转瞬地瞧着他,可是捉不着什么破绽。
因为他的目光既不闪避,也没有恐惧的神气,只略略有些惊讶。
他惊异地反问我说: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早晨我不是已告诉你们了吗?我不曾进去过啊。
当真没有吗?——你须实说,这是我们要查明这案子里的一个疑点,你承认了也没关系。
我们决不会因着你承认了走进去过,就把你当作凶手。
老毛有些着急,但仍旧注视着我。
我当然不是凶手,但我实在不曾进去过。
我承认什么?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们,我回来以后有些头痛,所以——我摇摇手止住他,说:好,这个我已知道,你不必再重新说。
你昨夜里出外去看戏时穿的什么鞋子?老毛好像猜不透我的问句有什么含意。
他的眼睛霎了几霎,答道:这有什么意思?我穿的是那双真贡呢皮底鞋子啊。
他用手在那小窗的槛上指了一指。
窗槛上果真有一双皮底鞋,鞋底向上,还没有干透。
我出去时天没有下雨,所以穿了那双新鞋。
回来时雨大透了,这双鞋子便完全浸湿。
先生,你为什么问到我的鞋子?我并不回答,但继续我的查问。
那么,你被枪声惊醒以后,从床上起来,穿的什么鞋子?他又用手向我靠着的小方桌底下指一指。
穿的这双皮鞋。
——先生,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怎么不也说几句实话?你问我鞋子,究竟为着什么?可是——可是因着地板上的那个皮鞋印子?我被他逼得没法,只能承认说:是的。
你也瞧见的,地板上的那个清楚的脚印,跟你的皮鞋的尺寸彼此相同。
他惊愕地说:什么?相同的?奇怪!先生你怎么知道的?我向小方桌底下指一指。
你这双皮鞋,我刚才已经量过——十一英寸六,而且也同样是圆头的,和那地板上的印子完全相同。
那老头儿好像有些吃惊。
他的眼睛已不再瞧我,却在瞧桌子底下他的皮鞋,两只手忽张忽握,他的眉毛也蹙紧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奇怪,太奇怪!我实在没有进去过——他忽然抬起头来,两只小眼里居然也射出光来。
先生!我——我想起来了!这——这个——我瞧见他这种神气,也不能不感到惊异。
什么?说啊。
你想起了什么?老毛讷讷地说:这——这双皮鞋——是陆经理的,他穿旧了送给我的。
我暗忖老毛的解释如果不虚,的确可以破除一个疑团,否则那地板上的甲印,竟和陆健笙和老毛的皮鞋都相同,未免太巧。
我问道:噢,这皮鞋是陆经理送给你的吗?什么时候送你的?老毛想了一想,答道:那还是去年年底——先生,你不必疑心,这不会假。
这皮鞋不是陆经理直接给我的,是王小姐给我的。
伊给我时,金梅也瞧见的,你可以问伊。
——先生,我想——他又停顿了不说。
我催着说:你怎么不说?想什么?老毛舐着他的嘴唇,答道:我想地板上的脚印既然和这双皮鞋的尺寸相同,也许昨夜陆经理进去过的。
我低头想了一想,并不回答,再问道:昨夜里你的确不曾进去过吗?老毛直瞧着我的脸,理直气壮地说道:的确不曾。
我的话没有半句假,我可以发誓的。
我觉得他的话当真不像虚假,一时又想不出其他足以证明的问句,便点点头说:好,现在金梅可在里面?我要跟伊谈谈。
老毛应道:伊在楼上,我去叫伊。
他就回身走出门房去,在阶级上又站住了旋转头来。
叫伊到这里来吗?我摇头道:到会客室里去。
老毛走下了那水泥的阶级,便穿出了冬青的短篱,沿着那条早已干透的水泥径向正屋里进去。
我还在门房里站了一站,向这小小的斗室察看了一下。
除了一只木架子的板铺,一只小方桌和两只西式的直背椅子以外,床底下还有一只柳条的箱子。
我本想乘这机会搜索一下,万一老毛有盗窃手饰的可能,那赃物势必还来不及出门,说不定还在这箱子里。
我蹲着身子,在那柳条箱的盖上揭了一揭。
那箱子是锁着的。
我转念一想,要开这箱子,固然不难,不过我如果马上破坏他的箱子,未免太无根据。
不如跟霍桑商量一下,再动手不迟。
因此,我就站直了从门房中走出来。
我走上那条水泥小径时,见太阳光斜照着靠左手的花圃上。
花圃的泥地上,经过夜来雨水的冲洗,呈现着一种平顺匀整状态,还是清晨所见的那样子。
几朵浅红而瘦小的月季,受着阳光的煦拂,比早晨瞧见时更有些精神,仿佛一个多愁多病的美人,得到了某种慰籍,挣扎出一种勉强的苦笑,可是它的生命的终点也就在眼前了。
我走上正屋的阶级,见门口里面铺盖脚印的木板虽已移去,杂乱的脚印也增加了不少,但先前那个甲印却还不曾完全模糊,显见这地板还没有人抹过。
我走到会客室门口,把门钮旋了一旋,门已下锁。
我只得站住了等待。
不一回,老毛已领了金梅下楼,金梅向我点了点头,就用手里拿着的钥匙开会客室的门。
我向老毛说:我要跟金梅谈几句话。
你到门房里去。
我先走进了会客室,等金梅跟进来以后,我顺手把会客室的门关上。
室中的景象和清晨进来时并没有两样,只少了一个死人。
光线虽不很暗,但因着窗门的关闭,空气却很沉闷,心理上还有一种悲凄的感觉,所以当我在那圆桌旁边的皮垫椅上坐下来时,精神上很不舒适。
金梅也蹙紧了双眉,神气上也不及初见时那么镇静。
我说道:金梅,你也坐下来。
这件案子我们从各方面调查的结果,觉得非常曲折。
我们已知道造成这曲折原因的人,就是你。
那女仆向我瞧了一瞧,惊讶地说:我?——我?什么?我不懂。
我答道:换一句说,你早晨和我们谈的话,完全没有诚意,把重要的事实隐藏了起来,才使这件事弄得越发复杂了。
金梅抗辩说:先生,我并不曾隐藏什么啊。
我所知道的都已告诉你们。
若说余少爷的事,我也并不是要袒护他。
他有罪没有罪,你们总查得明白。
我的话——我阻止伊说:金梅,你别卖弄你的嘴。
你须明白,这是一件人命案子。
你如果在凶案上并没份,却因着少数金钱或其他关系,想掩护什么人,那你就会把灾祸弄到你自己身上来,我给你想想,白白地为了人家吃苦受罪,真犯不着。
金梅,这是我好意的忠告,你要明白才好。
我这几句话本来没有什么威胁的意味,可是竟产生了意外的效果。
伊向我凝视了几秒钟,伊的眼腔里有些水汪汪的样子。
伊答话时候,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伊说道:先生,我懂得,这是你的好意。
不过我因着余少爷平日待我很好,此番的事,他的行动的确有些可疑,我才——才想帮帮他的忙。
现在我可以老实说,他在昨天早晨曾在电话中跟王小姐吵嘴,昨天夜里这凶案发生以后,他也曾到大门外来探望,我曾给他一个暗号,叫他走开——我又阻截伊说:关于他的事,我们已都知道,你不必再说。
除他以外,你可还袒护着什么别的人?金梅抬起头来答道:没有啊,还有什么人?我道:譬如李老爷的儿子李守琦,前天从苏州来,在这里住过一夜,你也绝不曾说起。
伊忽张大了含着泪珠的眼睛,惊骇地说:唉——他——伊略顿一顿,继续说:先生,关于他的事,你们自己不曾问过我啊。
我为什么要帮他?我跟他本来是不相识的,你们不曾提起他,我为着李老爷的面子起见,自然也不敢乱说。
因为这回事关系很大。
我当然不愿意把是非找上自己身上来。
先生,你别误会,我决不是故意袒护他。
我心中暗暗欢喜,听金梅的语气,料想关于这李守琦的故事,一定也有些动人的成分;并且在现在的局势之下,要伊说出这番我急于要知道的故事,也一定不会有多大的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