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桂报告说:霍先生,有个老头儿要进来见你,模样儿很奇怪。
我问他要名片,他又拿不出,又不肯说姓名。
霍桑停了脚步,点点头道:好,请他进来。
他随手把壁炉檐上的两盏电灯也一起开了。
不一会,一个白发白须,满面皱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绸袍子的老人,低着头弯着腰蹒跚地走进来。
这老人的肩膊有相当的阔度,要是他的背不弯,高度也许超出霍桑以上。
他一走进来,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向霍桑连连拱着手,嘴里发出粗嘎的声音。
霍先生。
又回过来向我拱拱手。
包先生。
我觉得这老人的礼貌既很周到,论情,我不能不照礼回答。
我急忙站起来鞠了一个躬,正要请教他的姓名,霍桑忽也弯了弯腰,抢在我前面发话。
赵先生,请坐。
那老人的身子微微一震。
这同样的本能动作,立即影响到我的身上。
赵先生?赵伯雄吗?我的手不期然而然地伸到衣袋里去。
霍桑的眼角里显然已瞧见我的动作,忙婉声说道:包朗,慢着。
这位是赵伯雄先生——不过这只是他暂时假定的姓名。
赵先生,是不是?那老人忽而格格地笑起来了。
他不再惊异,也没有局促不安的神气。
霍先生,我不能不佩服你的眼力。
你真有能耐!他一边说,一边在书桌面前的一只沙发上坐下。
霍桑也坐了下来,冷涩地答道:那么,你这样子打扮,目的再要让我的眼睛有一个测验的机会吗?那假老头儿赵伯雄忙接嘴说:不是,霍先生,你误会了。
我老实说,我不换这个装束,不敢从丰泰里出来,怕会遭遇不必要的麻烦。
你派遣的那个尾随我的瘦子,的确很干练。
刚才直到我到了丰泰店里,才发觉有人在店门外监视着。
我很佩服他。
他一路跟随着我。
我竟完全不知不觉。
霍桑淡淡地说道:可是他到底给你卖掉了啊。
赵伯雄微笑着说:是的,但这也不能怪他。
我因着他留在店外不像样子,故而把我全身的衣裳换给乃魁。
他的身材跟我相仿,装束又完全一样,自然不容易分辨。
你的那位探伙才跟着他走开去,我才能自由自在地到这里来拜访你。
我好像进了梦境,真有些弄不明白。
赵伯雄明明是个要犯,怎么竟敢自己上门,还装着这种虚伪的礼貌?更奇怪的,霍桑怎么也以礼相待?他好久要找寻这个人,现在为什么不马上将他拘捕?我可能打一个电话给倪金寿吗?霍桑又冷冷地说:赵先生,我得提醒你一声。
你如果再细心一些,便不会说你此刻是个自由自在的人了。
赵伯雄的身子略略从椅子上挺起了些。
霍先生,这话有什么意思?你可是又打算要把我——霍桑摇摇手,说:不是这个。
你一路到这里来,也不见得怎样自由自在啊。
什么?又有人监视着我吗?对,我相信至少有一个人陪送你到这里来。
你可要见见他?……施桂,你到门外去——赵伯雄忙摇着两手,说:霍先生,不必,不必。
我真佩服你,你真是一个侦探的天才。
我想象你这样的才干,应得为国家民族担任更重大些的任务。
霍桑沉着脸儿答道:我想你此刻来见我,不单是为着要向我说几句恭维话吧?赵伯雄道:那当然不是。
不过你须明白,我这几句话实在是由衷而发的,并不是虚伪的敷衍。
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有两个:第一,是道歉;第二,是解释误会。
霍桑的手里在玩弄一把书桌面上的裁纸刀。
他的眼光有意无意地瞧在这把小刀上,淡淡地说:你要解释什么误会?赵伯雄道:霍先生,你不是认为那王丽兰是我打死的吗?霍桑的目光仍不离开他手中的那把尖头骨柄的小刀。
那么,误会的倒在你方面。
我知道你有打死丽兰的企图和计划,并且在行动上也已完全实施了你的计划。
不过真正致丽兰于死地的,却不是你,是另有一个人。
赵伯雄的身子突然间完全挺直了。
他的棱角形的眼睛也张得很大,闭紧了嘴,把惊异的目光凝注着霍桑。
霍桑用手指弹着那小刀的锋尖,叮叮作声,毫不理会他。
赵伯雄缓缓伸手到衣袋里去,摸出一块白巾来,轻轻抹着他的额角和面颊。
这一抹竟造成了返老还童的异迹。
等到他将白巾拿下来时,巾上已沾染了不少赭石色的颜色。
他脸上的皱纹霎时间已完全消灭。
赵伯雄道歉似地说:霍先生,我真惭愧得很。
我起先对于你的估量,的确还嫌过低。
现在我才明白。
你真是了不得。
你的脑子,眼力和勇敢,都足教人五体投地。
霍桑又挥一挥手。
赵先生,别说废话。
现在请你把经过的事实仔细些说一遍,省得我用假定的方式给我的朋友解释。
我相信包朗先生听你亲口叙述,一定比我间接地说明更高兴。
赵伯雄回头来向我瞧瞧,嘴唇上露出一丝微笑,接着又点点头。
可是他还没有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以前,又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岔子。
施桂忽鬼鬼祟祟地走进办公室来,走到霍桑旁边,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
霍桑点点头,说了一句:不用等,你叫康年回厅里去好了。
接着,他站起来,跟了施桂走到办公室门口,让施桂走出去后,随手把门关上。
他回到原座上时,向赵伯雄点点头,暗示他开始叙述他的故事。
赵伯雄说道:霍先生,你说的都对,我的确有处死王丽兰的企图和计划,并且也这样实行过。
不过在我叙述以前,还有一个先决问题。
霍先生,你可知道这女子的真相怎样?最近有什么行动?霍桑又把关门时放下的裁纸刀重新拿在手里,略略抬起些目光,答道:关于这一点,我虽还没有得到充分切实的材料,但我可以猜想得到。
这女子是个意志薄弱的人。
说起来也怪可怜,伊从纯朴浑厚的农村社会里出来,陷进了物质社会的洪炉,便身不由主地堕落下去。
伊已沉沦在享乐放纵的洪流中,为了金钱的目的,什么事都干得出,出卖肉体,出卖灵魂,出卖群众,甚至出卖一切!赵伯雄连连点点头说:对,对,伊正是这样一个人物。
我奉派到这里来,原有着特殊的任务。
同时我听得有一种阴谋在活动,主持的是个交际花。
我觉这也在我的使命范围以内,就着手侦查伊的行动,进一步再打消伊的企图。
我知道伊虽已退出舞场,但伊仍旧利用舞场从事伊的非法的活动,伊专找公务人员进攻。
我费了相当的工夫才得和伊接近。
这女子真是绝顶聪明,行动特别谨慎,一时不易得到伊的破绽。
不多几天,伊也已觉察到我的任务。
伊竟敢将计就计,来一个‘反累司’。
换一句说,伊竟想利用我做伊的工具了。
所以起初是我用了方法接近伊,后来伊反而想尽计策来接近我。
伊曾两次到我的寓所里去过夜。
第一次伊不曾得到什么。
第二次就是大前天十六晚上,伊乘我熟睡的当儿,要想窃取我的秘密。
伊曾检查我的皮包,衣袋和枕头,终于在我的枕头套里面,偷了一张密电码去。
赵伯雄停顿了,重新把白巾摸出来,反折了一下,又抹试他的面颊。
霍桑利用这个时间,又淡淡地说了一句。
你也太疏忽了。
你既然担任了重要的任务,怎么竟敢真个跟这样的女子勾搭,让伊在你的房间里过夜?你的要件又不小心妥藏,睡时又这样懵懂。
你大概已当真陷进了伊的圈套,给伊迷住了!这几句话的声调,严冷得真像一个上司当面申斥他的下属。
赵伯雄瞧见了霍桑那种铁一般冷的面容,脸上浮出一重红色,也禁不住有些羞愧。
他低沉了头,缓声答道:霍先生,我真该死!我不敢抵赖,这一着的确是错误的。
不过那被盗窃的电码已经失了时效,原是没有价值的。
那有效的一张,我藏在呢帽里面的皮圈里,伊并没有发觉。
所以伊的行动,我在下一天还没有发觉,直到昨天早晨,我才知道枕头套里的那张过时电码已被伊偷去。
这一来才证实伊的确是一个危险组织中的中心人物。
我就决意采取紧急的行动制裁伊。
昨天傍晚,我到伊寓里去找伊,没有找着,知道伊和姓陆的出去了。
我料想他们总在什么餐馆里,果然在白梅酒家里给我找着。
霍桑忽淡淡地插了一句:那时你的举动也太莽撞,你竟会推开那密室的活络门。
你怎么忘了这种活络门只有半截,你的下半身是毫无掩护的?这种行动也不像是一个担任秘密任务的人应当采取的啊!赵伯雄把舌子伸出来,微微舐了舐上嘴唇,两只眼睛似笑非笑地显出一种尴尬的神气。
霍先生,你已完全知道了吗?我的举动真是太慌张了些,那时丽兰已经瞧见我,但我马上避开,那姓陆的却不曾见我。
霍桑又道:他也见你的,不过是在九点钟光景,他们离开白梅的时候。
后来你跟他们进上海戏剧院里去,你的行动比较地谨慎得多。
赵伯雄用着惊异而佩服的声调说二霍先生,你竟已完全知道。
那么,我也用不着说得过分累赘。
我等到电影终了以后,就跟他们回青蒲路去。
那时雨下得很大,我为着小心起见,不敢就在伊家门外停车。
但我曾瞧见丽兰在门口下车,那姓陆的却不曾进去。
等到我叫汽车退回过来,在离伊寓里三四家门面停下来时,我忽见有一个身材短小穿雨衣的人,走进伊家里去。
我下了车,就悄悄地伏在伊寓所门外的短墙边,瞧里面的动静。
霍先生,你总也想得到:那个短小穿雨衣的人,就是伊的雇主。
那时窗帘虽下着,但隐约中我还瞧见他们在里面喝着酒,吸着烟,谈谈笑笑,非常高兴。
可惜他们的举动,我不曾完全瞧见。
因为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个岔子。
霍桑问道:可是因着那看门的老毛从大同路转角上回来,你不能不到西面空地上去进一避吗?赵伯雄点头说:正是,我等他进了门房,才重新回到短墙外面去。
这时我忽然想证实老毛告诉我的说话,禁不住插口问了一句。
老毛进了大门,可曾进正屋里去,还是一直进他的门房里去的?赵伯雄向我瞧瞧,答道:他直接进门房里去的。
怎么样?霍桑接嘴代替我答道:没有什么。
包朗兄还想证明地板上的皮鞋印子。
其实这印子跟老毛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一种巧合。
赵先生,请说下去。
赵伯雄继续说道:我在短墙外面又耽搁了好一会时候,王丽兰好像竭力奉承那雨衣客,态度上很狎亵。
不过我已说过,最重要的一幕我不曾瞧见。
我料想那张失效的电码,也许伊就在这个时候向伊的雇主缴卷的。
但我还仿佛瞧见那人临走时拿出些东西来给伊,接着我见他退出来了。
我本来的目的,要想处置这无耻的女子,但到了那个时候,又临时变计。
我打算先瞧瞧这个雨衣客的真面目,如果可能,我还想查明他的踪迹。
因此,当他退出来时,我仍避在西面隔壁的空地上,我才瞧见那人的年纪还不大,上嘴唇上留着些短须,一出门便向东往大同路转角上去。
霍桑忽拿着那把裁纸刀举一举,说道:且慢,我们半时有一个疑点不容易解释。
伊既然那么趋奉那个雨衣客,论情也许要送出来,事实上却不曾。
我知道你在等那雨衣客出门以后,又向那会客室中瞧过一瞧。
我想你总可以给我们解释这个伊所以不送客的疑团吧?那个少年老人点点头,说:是的,当时我也料想伊要送出来,但结果只见他一个人出来;因此,我有些诧异,才重新瞧一瞧。
原来那时候室中另外有一个客,事实上伊不能送伊的雇主出来了。
我又不禁诧异地说:另外有一个客?怎样去的?可是从后门里——霍桑忽抬头瞧着我,说:包朗,不是。
这个客本来在屋子里,用不着前门或后门里进去。
赵伯雄连连点头说:对,对。
我在一瞥之间,瞧见丽兰的姑夫李芝范,衔着纸烟,已走进会客室。
丽兰正在开窗拉开帘子。
我才明白伊所以不送出来的原因。
我为着要想追踪那穿雨衣的人,急忙回到汽车上去,赶紧开车转弯。
进入大同路时,那人的汽车已经开远,追了两条马路,又停顿了一下,结果便终失望。
我只得重新回青蒲路去。
将车停在原处。
那时雨点已小得多。
我再到短墙外面去一瞧,客室中电灯依旧明亮,富也开着,丽兰坐在书桌后面,那老头儿似乎已不在室中。
我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轻纵的好机会,就瞄准伊的心口开了一枪。
接着我便悄悄回上汽车,驶回亚东去。
霍桑抬头瞧着他,唇角上浮出一丝微笑,问道:你开枪的时候,分明认为伊还是活着的。
对不对?赵伯雄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
他的舌尖又露到嘴唇外面来。
他不自在地说:是的,这是我的粗莽,其实也是我过度兴奋的缘故。
不过这一个错误,我一回上汽车,立刻感觉到。
因有伊中枪以后,非但不曾叫喊,我仿佛记得,连牵动的动作都没有。
我就疑心伊也许已先被人谋死,我只打中了一个死人!霍桑唇角上的微笑更扩大了些,不过那笑容一刹那便消灭不见。
他冷冷地说:你的错误发觉得真很迅速,同时你对于你自己的发枪技术,也有很高的估价。
赵伯雄的眼睛又张大了。
霍先生,请你容许我说一句放肆的话。
我的手枪射击,在十码以内,成绩可以有百分之九九。
他说这话时,他的神气和声调,都有一种洋洋自得的表示。
我暗忖他的夸张的话,幸亏还留着一分。
亚东旅馆电话间木壁上的一弹,大概就是他的美中不足的余下的一分了。
他又补充说:其实就是我的手枪不曾打中,伊如果是个活人,也应当有喊叫和站起来的动作。
我的觉悟到自己的错误原是很自然的。
我回旅馆以后,唯一的打算,就是这件事情揭发出来时,我为着我的任务的缘故,决不能被牵连在里面。
因此,我暂时换了一个房间。
今天早晨化了装,重新到七楼去绕一周,瞧瞧有没有人疑心到我。
我恰巧瞧见了两位先生正在向七十一号阿根调查。
我有些儿害怕,因为我知道这件事经了霍先生的手,而且又已注意到我的身上,我的被牵连的危险简直已没法逃避。
他忽皱紧了眉毛,两只手交握着,表示出一种深切的懊悔。
他继续说:霍先生,我现在回想,我那时真是太愚蠢了。
我想不到用坦白的态度向你说明原委,却一时昏愦,竟采用了那种笨拙的警告方式。
霍先生,这是我十二分抱歉的。
他的歉意当然是指电话间中的那粒枪弹。
他的说话的神气,倒也相当诚恳。
霍桑似也领会到他的诚意,便点了点头。
他说道:你想用这样的方式警告我,叫我不要干涉这一件事,那不能不说你的估量错误;同时也显见你太漠视了我的历史。
不过我也承认,当时你的确只想警告,还没有恶意。
那假老头子忽然从沙发上直跳起来,大声说:霍先生,你宽恕我了吗?你的脑力眼力,真不能不使人佩服。
真的,我完全没有恶意。
我开枪的时候,瞄过了你的高度,你竟也领会到。
霍先生——霍桑缓缓地接口说:是的,我瞧过那木壁上的弹孔,超出我的高度半时。
不过你那时如果真想打中我,那么,你的举动的敏捷性,似乎也还差一些儿。
我听了这两个人针锋相对的谈话,精神上引起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兴奋。
这赵伯雄确是个厉害的人物。
可是孙悟空的一个触斗,终于逃不出释迦牟尼的手掌!霍桑又继续说道:赵先生,请坐下来。
你再把刚才大同路上李芝范的事说一说。
赵伯雄收摄了惊异的情绪坐下来,定一定神,方才答话。
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
事实也很简单,因为我经过了一度推想,觉得杀死王丽兰的,也许就是李芝范。
因为当我要追踪那穿雨衣的人离开二十七号时,伊的会客室中只有丽兰和那老头儿两个人。
等我失望了再回到伊门外去时,屋内屋外并无异状,时间的相隔,前后最多不过十分钟,丽兰却就在这时间中死去。
所以除了这李芝范外,的确没有第二个可疑的人。
今天午后,我在警厅里得到了剖验的消息,知道丽兰是因刀伤致命,我的枪弹碰巧也打在同一的伤口里。
我的推想既然证实,便想去瞧瞧李芝范,问问他为什么要杀死丽兰。
我走到大同路时,忽见李芝范刚从大同路的北面迎面过来。
他的后面还跟着两个人。
我以为很巧,正想穿过了青蒲路去招呼他。
不料正在这个当儿,我瞧见他后面的两个人,忽而蹿前来拦阻他,好像要向他要索什么。
三个人就扭做一团。
接着,砰砰两声枪响,李芝范便倒在大同路的转角。
那两个人也就回身向大同路的北端飞奔。
我想不到有这个意外的岔子,也就旋转身子,向大同路南端退回去。
我不曾料到你已派便衣探员在那里监守着。
我为谨慎起见,也曾绕了几个圈子,才回到黄河路去。
不料那个瘦子非常机警,我一路上曾好几次回头,不曾见他的影踪。
不过这个人对于我也有用处。
如果在这件事上,你对于我有什么怀疑,我想他可以给我做一个证人。
我暗忖李芝范的被人袭击,他果真完全没有关系吗?他的话如果不虚,这件事还有相当的麻烦。
打李芝范的是谁?据赵伯雄说,另外有两个人。
这两个是什么样人?眼前我们还没有头绪啊。
霍桑沉着脸说道:赵伯雄,这一回事,你在法律上,应受相当处分。
不过这女子是一个社会的害物,国家的罪人,若就你的职务上说,那当然应当别论。
不过就说你的职务,你的行动失检,也不能不受相当的处分。
赵伯雄又立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低声说:霍先生,你的训话我都领受。
我自己也知道我的错误。
现在你给我任何处分,我都准备接受。
霍桑也站起身来,把在手中玩的那把小刀向书桌上一丢,随意地说:处分的权不在我的手里。
这是我的见解,又是我对于你的一个警告。
你去吧,你应有怎样的处分,我想你不久自然会知道。
那赵伯雄又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霍先生,我对于你的感激和佩服,不知道用什么话才能形容。
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结束这案子的时候,如果能给我些地步,让我有一个自新的机会,那我一定终身不忘。
他又弯一弯腰,向室门口走去,在门口时又停了脚步,回头来说:霍先生,包先生,再会。
……唉,我还得说一句,丽兰虽死,伊还有几个同党,内中一个女子叫鲍玉美,也是主要分子。
你如果给我一个自赎的机会,让我完成这未了的任务,那我一定尽着全力去干。
霍桑点点头说:好,你去问问老毛,也许可以得到些关于这姓鲍的消息。
但我想那姜安娜跟余甘棠,不像会有同党关系吧?赵伯雄摇摇头。
不是,连那姓陆的也不知道伊干这样的事。
接着他旋转身子,依旧装着老态弯腰曲背地走出办公室的门。
霍桑也只在门口点一点头,并不送出去。
这时苏妈已将我们的晚餐送进来。
霍桑伸了一个懒腰,好像很乏力的样子,但他的面容已不像先前那么紧张。
他不等我开口,就向我说:包朗,我知道你照例要有不少问句。
不过夜饭会冷掉。
吃了夜饭再谈,你终可以耐得住吧?我当然不便提出什么异议,但因着脑子里充塞了种种疑团,连带地影响我的胃纳,两碗饭的老例,竟打了一个对折。
霍桑却和午膳时的情形不同,他的胃口已恢复了常度,显见这案子已达到了结束的终点,他的紧张的神经也因而松弛了。
晚饭过后,霍桑照例烧着了他的纸烟,坐到那只沙发上去。
他舒适地躺在沙发上,两条腿也挺得很直。
我在烧着了一只纸烟以后,就遵照他的约定,开始发问。
霍桑,这件案子竟会这样子结束,真凶不是赵伯雄,我倒有些料想不到!霍桑喷出了一口烟,突然剪住我道:什么?这是一件双重谋杀案,你自己也早已知道的。
怎么说料想不到?我呆了一呆,一时回答不出。
我瞧瞧霍桑的脸,也不像在开玩笑,或故意讥讽我。
霍桑接续说:你怎么这样呆瞪?当我们在今天清晨一瞧见王丽兰的尸体,你不是就发表过一个正确的见解吗?你曾说好像是刀伤。
是的,那是刀伤。
那伤痕的宽度,便是个显明的铁证。
还有枪弹穿背面出时,背孔缩小,并没有多量的血,也可见不是枪弹致命。
这原没有什么疑问。
你自己发表过的见解,怎么忘记了?我应道:是的,我在一瞥之间就得到刀伤的印象,不过倪金寿马上纠正我,说是枪伤;同时他说明屋中人都听得枪声,还有一粒从墙壁上钳出来的枪弹,的确是穿过了王丽兰的胸膛,而且再巧没有,又是在同一的创口里穿过的。
因此,才使我模糊起来,不敢再坚持我的成见。
霍桑点头说:是啊,这案子的复杂性,就在这一点上——就在这双重谋杀点上。
其实若说是单纯的枪杀,那么王丽兰身上的饰物的失窃,便没法解释。
事前行劫既不可能,因为伊不曾叫喊;伊势不会把伊所心爱的首饰,毫无抵抗地让人家拿去。
事后劫取,又为时间所不许,我们早晨已经讨论过了。
所以这明明是件双重谋杀案,一经推想,便可知劫取饰物势必在行刺的当儿,而在打枪之先。
你的见解显然有着实际的证据,不是凭空产生,你本用不着自己怀疑。
这样说,你也早就相信王丽兰是因刀致死的了。
是的——我还假定那真正的凶手,也许就在那屋子里。
不过因着那‘甲组’皮鞋印子的关系,使我有些儿犹豫,一时还不敢决定。
那么,你怎么不爽快些就向屋中的几个人着手?却反而虚费功夫在外面绕圈子?霍桑笑了一笑,说道:什么?绕圈子?虚费功夫?包朗,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你岂不知道这案子的表面现象。
手枪问题更重于刀刺问题吗?并且那打枪的人虽不能真个打死丽兰,却同样有谋杀的企图。
打枪的人又是从外面来的,牵涉的人很多,关系又很复杂。
我怎能不急其所急,先把外围肃清一下,将那个第二重谋杀的主角找出来呢?我静默了一下,呼了两口烟,又说道:你当初既然就疑心用刀刺死这舞后的就是屋子里的人,可就知道行凶的人就是那个老头儿李芝范吗?霍桑忽攒着眉峰缓缓吐吸了两口烟,摇头说:不,我不敢凭空断定。
因为我起初所得到的材料不够,还不能充分知道他有什么动机。
我当然不能单凭想象就下结论。
我又道:那么,你根据着什么,才假定行刺的是属于屋中人?霍桑道:那有几个根据:第一,王丽兰的死,分明是安坐在书桌面前椅子上的时候。
伊并没有挣扎状态,但伊的眼睛里却留着惊骇之色。
可见那行刺的人,似和死者极相熟而不提防的,决不是突如其来的外客,或是本来和伊有什么怨嫌的。
故而那人突然行刺,伊就来不及抵抗;不过伊在临死的一刹那,眼睛里仍不能不露出惊异。
第二,就是那地板上奇怪的皮鞋印子。
我们知道那印子除了死者自己的不算,共有甲乙两组。
那乙组印子进去时深而出外时浅,并且一进一出也并不怎样整齐。
现在我们已知道这乙组印子,就是那雨衣客留下的。
那人在会客室中盘桓了好久,他的皮鞋经过地毯的磨擦,所以出外时浅淡得几乎看不出了。
那甲印却就大大的不同,一进一出,都很清楚,而且进出的两行,整齐不乱,并没有互相交叠的痕迹。
这不像是一个从外面进去的人,在室中耽搁了一回然后出来;却像是有一个人从外面进去,走进客室,到地毯的边际站了一站,马上就退出来。
这固然是一个可能的假定,但实际上还不很健全和合理,因为那进出的两行,分别得太清楚了。
更合理的假定,像是有一个人,故意留着这一进一出的足印,要人家相信有一个人从外面进去,后来又从里面出来。
为什么呢?那自然的结论,就是那个人本来在屋子里,他干了犯法的勾当,却想把嫌疑让渡给外来的人吧。
不过我既然有了第一个虽然不很合理的假定,那我不能不先肃清外围的疑点。
我必须把外面的几个嫌疑人都证实不曾进过屋子里去,然后我的第二个假定才能成立。
不幸得很,这甲印的皮鞋,又牵涉了陆健笙和老毛,关系更见复杂,所以,我不能不先把一切可能的嫌疑完全解释清楚。
后来案情的真相逐步发展,在可能进屋子里去的人,一个个都经过证实和排除,我又把屋子里的几个人逐一加以精密的估量。
安娜又告诉我丽兰和李守琦有过婚约的事。
这样一来,我的眼光便转移到李芝范身上去。
因为单就动机方面说,除了单纯的金钱目的以外,又加上了儿子毁婚的怨嫌,我就开始推想他的行动上的可能性了。
霍桑说明了这一番复杂的关系和他的思想上的历程,好像有些儿疲乏。
他连连吸吐了几口纸烟,又闭上了眼睛,又像养神,又像在整理他的思绪。
我就乘空表示我的意见。
这个老头儿在表面上很像一个道学先生,想不到竟会施展出这种狠毒的手段。
霍桑张开了眼睛向我瞧瞧,感叹似地说:这无疑地是金钱的魔力引诱了他。
不过他也只是个假道学,他的修养,一定还不充分。
否则,孟老夫子说过的‘富贵不能淫’,这区区的钻镯和戒指耳环,决不能就迷住他的心窍。
我和他接谈时,也给他的假面具所蒙蔽。
相信他是一个旧式的君子人,因此他在行凶时因时间匆促而遗留在书桌边上的那枚假象牙烟嘴,竟也相信他真是在晚饭后阅报时遗留的。
包朗,这是我的失着,我竟受了他的骗。
其实我从那枚香烟嘴上测度他的个性,除了纸烟吸到尽根表示他过度节俭以外,烟嘴的保持完整,又显见他是个细心谨慎的人。
可是他在谈话终了走出客室时,又故意忘掉那枚烟嘴,又显示他是个粗心健忘的人。
这举动明明和先前的推断完全相反,我当时竟不曾立即想到,可见我的脑子的灵敏性,确是跟着年龄而逐渐衰退了!他连带着叹息了一声。
我道:这也难怪你。
他的矫饰工夫的确很高明。
譬如据金梅说,他在发案后首先主张报告警署;他对于王丽兰的生平又好像表示伊有些自作自受,对于伊的死又像莫名究竟,又并不自谋卸罪地举出其他嫌疑人。
总之他的行动,态度,言语,的确都不易教人生疑。
霍桑摇头道:不,他在谈话之间,好像他是很清高的,不满意丽兰的行为。
其实我后来仔细一想,他的清高也出于虚伪。
你想他在前年秋天来过一次,既然不满意丽兰的生活行动,又认为上海是个恶浊的都市,那么,他这一次为什么再来?而且又为什么仍旧寄住在他所不满的内侄女的屋子里?我点点头。
那么,他在实际行刺的动作方面,你有过怎样的假定?霍桑道:他的行动的步骤,我想你等一回可以听他自己说,用不着我间接地说明,因为我说起来多少会有些隔膜。
不过我的眼光所以集中到他身上,然后又断定是他,关键还在那个甲印上。
我想起我曾瞧见客室中有一双陆健笙留着的拖鞋,因此料想也许还有一双皮鞋留在屋子里,给李芝范利用。
刚才我单独到警厅里去时,叫你先到丽兰家去找李芝范谈话,我的目的就要你设法羁留他在楼下,以便我可以悄悄地到他房间里去搜索陆健笙的皮鞋。
后来你也瞧见的,我在丽兰房间里果真搜出了那双黑皮鞋,你又告诉我李守琦强奸不遂的事,我的推想便完全证实了。
这时,我又把第二个重要疑问提出来。
那么,此刻李芝范自己又被什么人打中的呢?霍桑忽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随手把烟尾抛了,摇头说到:这又是一页新书,我还没有把握。
不过——他顿住了不说下去,随即立起身来在室中踱着。
我也把烟尾抛入灰盆,继续问道:霍桑,为什么不说?不过什么?霍桑低沉了头,缓缓说道:我有一个推想,不过太空洞些。
他又顿了一顿,变了语气说:我相信这一着不会有多大困难。
这屋子外面,我早就叫倪金寿派两个人来监守着,一个叫松泉,一个叫荷生。
在四点钟光景,我再到丽兰家去时,只瞧见荷生一个人在外边,那松泉分明已尾随着李芝范去了。
如果松泉不曾溺职,他应当瞧见一切的经过情形。
刚才我们已知道松泉也有消息到厅里去。
我想打一个电话问问倪金寿,这一页新书,总也可以解释明白的。
霍桑正走到电话机旁去时,那电话的铃声忽先响起来。
霍桑顺手拿起话筒来一听,那是公安医院来的,打电话的正是倪金寿,不过霍桑已没有机会问到松泉的报告,因为据倪金寿说,李芝范在钳取子弹以后,伤势起了变化,此刻已在弥留之际,叫我们立刻就去。
霍桑答道:好,走罢,我陪你回警厅去。
那余甘棠受了十个钟头以上的拘禁,也足够给他一种相当的刺激,此刻我应当去把他释放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