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5-03-30 06:19:27

我跨出电梯,开始步向走道。

熟悉的环境使我回想起第一次我来到这条走道的境遇。

那一次我是来求职。

在那时, 门上漆的字是柯氏私家侦探社 。

现在——1944年,门上漆的是柯赖二氏私家侦探社。

左下方又漆着较小的柯氏,右下方则是赖唐诺。

柯氏代表柯白莎。

她是我合伙人,不愿漆上全名,为的是免得解释女人做这一行的许多问题。

至于我的名字仍在门上,更使我确定回来是绝对值得的。

我推开门进去。

卜爱茜正在敲打打字机的键盘。

她转头自肩向上望,训练有素的微笑挂到脸上,任何一位来找私家侦探紧张的顾客,都会因为这种欢迎的态度安下心来。

她看到我,表情突然消失,两只眼睛突然睁大。

唐诺!哈罗,爱茜。

唐诺,老天,真高兴见你。

哪里回来?南太平洋,还有许多许多其他地方。

你可以留——你什么时候还要走?不回去了。

真的不再回去了?她问。

可能不需要了。

六个月之后我还需要做次体检。

出了什么事?昆虫——热带昆虫。

休息一回也不错。

回到清凉的气候,不必整天紧张。

白莎在里面?我把头向里面门上一比,门的玻璃上漆着柯氏,私人办公室。

爱茜点点头。

混得怎么样。

老样子。

体重呢?仍旧保持165磅,还像一捆带刺的铁丝网。

有钱赚吗?有一阵子。

但是后来她变得墨守成规,最近一阵都不太好。

你最好是自己问她。

我离开这段时间,你一直坐在这里打字吗?她笑道:没有,当然没有。

什么意思?每天只做8小时。

看来也是墨守成规。

我还以为你会辞职去兵工厂工作报国。

我的信收到了吗?信上没有说还替我门工作呀。

我认为不必提这件事。

为什么?她避开我眼睛:我也不知道,说是对战争的贡献吧。

忠于职守?忠于职位倒不见得。

她说:守——到是有一点,唐诺,你在外面打仗,我希望做点事‘守住’你的事业呀!内办公室呼叫铃声响起。

爱茜把桌上话机拿起,压下通白莎办公室的按钮,说道:什么吩咐,柯太太?白莎发怒的声音可以把电线烧熔。

连我坐的地方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电话机发出的声音说:爱茜,我告诉你过多少次,和客户讲话,只要弄清楚他们想要什么,立刻由我接见。

一切的细节都由我来说明。

这不是客户呀,柯太太。

是什么人?一个朋友。

白莎的声音一下升高了八度:老天!我付你薪水是为了让你在办公室开联谊晚会呀?老天!一个朋友……一个……你看着,我马上给他好看!白莎那边把话机摔下的声音,不经话机,从关着的办公室门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听到两个快步的声音,办公室门突然拉开,白莎已站在门槛上,发光的两只小眼充满怒意,她的大下巴向前戳出。

她匆忙地向我所在方位看了一下,慢慢的向我迈步,有如一艘战舰准备对付一只潜水艇。

走到一半,她的眼睛终于通知了她气疯了的头脑。

嘎!是你这个小混蛋!她说,两只脚冻住在地上。

这一刻她是真心十分喜欢看到我的。

但是她立即控制自己,她不要任何人知道她心意。

她转向爱茜说:什么混蛋理由你不通知我?爱茜严肃地说:我正要告诉你,柯太太,可是你把电话挂了。

我要告诉你——嘿!白莎用鼻子发音使她停止说下去。

然后转向我说:你回来也不先送个电报。

我用唯一能使她产生反应的理由辩白:电报要花钱。

即使这样还是没有打动她的心:你可以送个交际电报呀,那种电报文字固定,收费低廉。

像这样突然撞回来——柯白莎突然把话煞住,眼睛盯在通走道门的磨砂玻璃上。

一位女性的头和肩的影子映在玻璃上,时髦,娇瘦,一看即知年轻。

也许是因为她站立的位置,也许是习惯的格调,她的头稍稍侧向一侧,看起来更为俏丽。

白莎轻轻前咕着:岂有此理!顾客每次来时我都在外面一间,看起来那末不正经,好像我们生意很差似的。

她一把攫起爱茜桌上一堆打好字的纸,装做公事很忙的样子,翻动着。

但是门外的人没有进来。

足足有几秒钟的时间影子映在磨砂玻璃上,对我们说来时间停留了好像几分钟。

突然影子决定不进来向走道后端走下去。

白莎把那堆纸重重摔回桌上。

就是这样。

她说:最近我们的生意就是这样。

这个可恶的小娼妇可能去下面环美侦探社吐她的苦水去了。

我说:乐观点,白莎。

她可能紧张了一点,等一下会回来的。

好吧。

白莎轻蔑地说:这地方风水不合她的口味。

本来要进来,又不进来了。

完全因为听起来不像一个办公室。

爱茜,你回去打你的字。

唐诺,你到里面来。

爱茜,你给我记住,要是她送来,她会很紧张。

这种典型的顾客不会等候,她会突然说忘了什么东西,站起来就走。

那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记住她在头发的一侧带了一顶小帽子,她——她影子我看得非常清楚。

爱茜说。

好,她一进来立即通知我。

不要耽搁。

立即用电话。

要知道我总不能像宝斗里一样在门口招顾客。

再想想也实在怪,要想做件事,为什么不就去做呢?反反复复,像那女人一样。

其实我又何尝不这样,我应该开门拉她进来的。

唐诺,我们进去,好让爱茜打字。

卜爱茜很愉快地给我一个微笑,颇有风趣的样子。

回去就开始机关枪式的打字。

柯白莎把她大而健壮的手放在我臂弯中说:走,告诉白莎当兵什么味道。

我们进了白莎私人办公室。

白莎绕过大的办公桌,把自己一下塞在那只会吱咯叫的回转椅中。

我坐在一只沙发高背椅的把手上。

白莎仔细看我一遍说:你强健多了。

我有一段时间比现在更要强健。

现在多重?135磅。

好像高了一点。

没有,只是他们使我站的方法改变了。

静寂了一阵。

白莎一只耳朵注意着外间有无声息。

卜爱茜打字的声音没有暂停的样子。

生意不太好?我问。

差极了。

白莎咕噜着。

什么原因?我怎么知道。

你来这里之前,我有不少琐屑无足轻重的案子可以虚度时光。

小的跟踪案子,离婚案子这一类的,大多是家庭不和,别的公司不要的案件。

而后‘你’来了。

一下子你给我大大的改变——更多的钱,更多的冒险,更多的兴趣,更多顾客——而后你自己要去海军当什么兵,有一阵子我维持得还可以。

然后不知怎么了,我已有一年没有值得一顾的案子了。

什么原因?顾客都不来了吗?他们有来的。

白莎说:但是我不够说动他们。

他们不肯听我的方法,我又不会你的方法。

我是个四不像。

什么意思,你不会我的方法?看那只你坐着的椅子,她说;就是个好例子。

什么意思?你做了我的合伙人之后,你狠得下心花125 元买这张椅子。

你的理论是客人坐立不安时,不可能赢得他们信心。

而他们不舒服的话,也不能告诉你实况。

你让客户坐在那只舒服的沙发椅里,让他们自以为在世界屋脊上睡在一只羽毛床上。

他们向后一躺就开始说话。

倒是真的,他们会有信心和开口。

对你很灵,轮到我来就不灵了。

也许你没能使他们感到舒服。

白莎生气地说。

我还要怎样使他们舒服?我已经付了125 元买只椅子给他们舒服、假如你想我浪费125元,另外还要——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下。

我静听,什么也听不到。

突然明白,爱茜不在打字。

一会儿之后,白莎桌上电话响起。

白莎把话机抢起,小心地说:嗯。

而后轻轻地说:是那个女人……是的?她姓什么?……好,请她送来。

白莎挂上电话,对我说:离开这张椅子,她来了。

什么人?她的名字许娇雅。

马上进来。

她——卜爱茜开门,用特别通融的语气说:柯太太即刻可以见你。

许娇雅大概114 磅,并不像从门上影子估计那末年轻,应该是三十一二岁,头也没有侧向一边。

门上影子看到头弯的原因,一定是因为她在门外侧听。

柯白莎对她微笑,用滴得出蜜糖的声音说:许小姐请坐。

许小姐看看我。

她有深而有感情的眼珠,厚唇,高额,光滑橄榄色皮肤,非常深色的头发。

她看我的样子,就像要立即转向逃跑。

白莎急急地说:这是赖唐诺,我的合伙人。

许小姐说:喔!进来,白莎邀请着:许小姐,你可以坐那张椅子。

她犹豫着。

我深深的打了一个呵欠,一点也没有意思要掩饰,自口袋拿出一本记事本来,随意地说道:那我就去做刚才我们讨论的事,要不然——我好像突然想起,转向许小姐加上一句:也许许小姐要我也在这里听你的事?我尽量使声音有厌倦的样子,好像多一件案子就加多一件杂务。

我听到白莎噎气的声音,好像要开口,但是许娇雅向我笑着说:我想我要你也坐下听听。

走向沙发椅,坐了下来。

白莎满脸春风:可以可以,许小姐,你说。

我要有人帮忙。

我们就是帮人家忙的。

她把皮包打玩了一会,把膝盖翘在一起,小心地把裙子弄整齐,双眼避免看白莎。

她有双美腿。

白莎热情地说:我们可以帮——娇雅急急避开她眼神。

我在记事本上写上一些字把纸撕下。

别急,她要效果,不要大块头女侦探沾糖浆。

我把撕下的纸,自桌上椎给白莎。

许娇雅看着白莎拿起这张纸,在看。

白莎脸色转红,一把捏皱纸条,抛在废纸篓中,向我怒目而视。

好,许小姐,我不在意地说:你有什么困难?许娇雅深吸一口气:我这件事不要别人批评我。

不会有人批评你。

我也不要别人说教。

不会。

她忧虑地看了白莎一眼:女人听了也许不能忍受。

白莎满脸笑容羞怯地说:喔,亲爱的。

她突然想到我给她的字条,一下靠回椅背,回到她本来的习性说:管它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到底要说什么。

老实说,许娇雅下定决心:我是个想拆散别人家庭的人。

又如何?白莎问。

你听了我做的一切之后,不可以说教。

有钞票付我们的帐单吗?白莎问。

当然,否则我那敢进来。

白莎冷冷地说:那你拆散全世界的家庭也不关我事。

你要我们做什么?找一个标准家庭给你来拆?没有问题,做得到。

许小姐神经质地笑了。

等了一下她说:我很高兴你的看法。

柯太太。

白莎说:家庭不会被人拆散,家庭是自己要散的。

许娇雅说:我和寇先生交往已几年了。

寇先生什么人?我问。

寇艾磊,寇成百叶窗公司的老板。

我听到过这公司,他结婚多久了?8个月。

我靠上椅背,点了支烟。

许娇雅说:我开始是在人事部门工作。

那时艾磊就是有太太的。

他的太太在我上班不久后死亡。

他有点惶惑。

我不知他爱她多深,但她走了他的确很孤单。

他是一个爱护家庭,忠心,热情的男人。

自己又正直,在他眼中世界上没有坏人。

她犹豫了一下,深深地叹口气继续遭:过了一阵,他自麻木中恢复,我也渐渐对他认识清楚一些。

他约你外出?白莎问。

我们一起出去吃过几次饭,是的。

看戏?是。

到你公寓去?从来没有。

去他公寓?没有,他不是那种人。

他现任太太什么时候遇到他的。

许娇雅说:公司事很忙,由于工作过度我有点不舒服,寇先生建议我应该出去度个长假,给了我一个月休息。

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结婚了。

故意把你支开的?许娇雅爆发激怒:他是受骗的。

受了一个卑鄙,龌龊,阴险,毒辣,假慈悲,故意设计好;口蜜腹剑的女人的骗。

假使这种恶劣性格还可以算是人的话。

那么是她手脚快了一点罗?完全正确。

事情怎么发生的。

一切开始在某夜艾磊开车下班。

他晚上看东西不太清楚,而那晚又下雨,路上又滑。

即使如此,我仍认为不完全是他错,虽然他后来一再说是自己不好。

他车前有个小车。

交通灯一换,小车紧急煞车。

煞车灯坏了。

当然伊玛发誓说她伸出一只手表示要停。

只要为了她自己好,她什么誓都肯发。

伊玛是那女人?是的。

后来呢?寇先生撞了她车的尾巴——对汽车来说不太重,也没多大损害。

两部车修修50元足够了。

人受伤了?脊髓神经受伤。

艾磊自车中出来,跑到前面的车去。

他看到开车的是个女人,就开口道歉,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

我敢说斐伊玛向上看到艾磊大而强壮的脸,充满同情的眼,一定马上决定要嫁给她——而她是个动作快的女人。

同情心作祟?白莎问。

很多因素凑起来的。

艾磊的太太死了,他很无聊。

他很多事情依靠我惯了,我又不在身边。

事后我在档案里找到一张电报稿,问我能否缩短假期早日回来。

不知什么原因电报没发。

要是发了,也许会改变我整个人生。

现在看来,他一定以为我没有理会他。

我看看我的表。

许小姐赶快接下去;斐伊玛表现非常良好,但说免得别人误会她是敲竹杠,她把车交给寇艾磊,只要修好就行。

艾磊认为斐伊玛非常合理,为了表示大方,他请车行把她的车子详细检修,凡是找得出来的毛病都给修理调整了。

他把车送去给伊玛,这个时候伊玛开始有头痛,她找了一个医生,医生给她照了X 光,诊断她的脊髓神经受了伤害。

但是她非常勇敢,非常温柔,尽量掩饰痛苦!伊玛让文磊知道,不工作她无法维持生活,所以艾磊给他付一切费用。

当然没人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反正我度假回来,老板度蜜月去了。

多久前?6个月。

之后有事吗?发生一连串的事,老板起初有点迷惘,尤其和我相处时有点窘。

他总觉得欠我一个解释,但是他太君子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呢?白莎问。

我太生气也受伤太重所以常和他作对。

我告诉他只要他找到人我就要辞职。

但是他找不到可以顶替我的人,他要求我留下,我就留下了。

你什么时候决定想做一个破坏家庭的人?老实说,柯太太,我不知道。

开始我觉得人生没什么希望了。

一切都垮了。

我从未了解我有多爱艾磊,但现在一切变成无法挽救了。

我知道。

白莎说:我现在要知道实况。

这些都是小事情,柯太太。

也和我要找你的事关系不大。

我要自己先说出来,因为我不要你找出来了而感到夸耀。

但是你已经决定要追寇先生了?我已经决定在他追我的路上不设什么阻碍了。

而他有追你的意思吗?他迷惘,他痛苦。

他还在雾中徘徊。

有没有开始想借重你的指望?许娇雅把眼睛看向柯白莎:我们坦白一点说,柯太太,艾磊已经明白这件事他做错了——事实上,我度假一回来他就明白了。

但是他的忠实教养使他没有反应?是的。

而你现在认为他会发动什么?他也许会。

他假如发动,你会全力帮助他。

许娇雅说:那个装腔作势,贫血的贱货把他从我手中偷去。

她在我回来之前,一步一步把他捆住,我要偷他回来。

白莎说:好,我们背景清楚了。

告诉我们你预备怎样做?有没听说过一处叫苏百利大厦的?白莎摇摇头,然后说:是——是在第7街那一个?许娇雅点点头:只是4层的房子,其实称不上大厦。

底层都是商店,第2层是办公室。

‘凌记老地方’——也就是很出名的老地方约会咖啡酒廊,在第3 层,凌先生自己的公寓和关系企业在第4层。

苏百利大厦又如何?她要艾磊为她把大厦买下来。

为什么单单看中这幢房子。

我问。

我不知道,大概和酒廊有关。

那酒廊又特别到什么程度,使整幢房子成为好投资。

我也不知道,凌弼美在本市有四五个这种地方。

我想他是唯一成功把自助午餐,转变为下午约会,吊马子的地方,而以夜总会方式卖酒的。

他把‘秀’轮流在连锁店演出,生意蛮好的。

你怎么说是个吊马子的地方?白莎问。

每天下午,她说:不少女人集中在‘老地方’,喝点鸡尾酒,跳点舞,选些新的异性朋友。

寇先生那么有钱?她回避地说:我想活动百叶窗的利润还不错。

他有钱?是的,不少。

你要我们做什么?她说:我要你们找出来,这一切后面有点什么?她是连核都烂掉了的苹果,我要你查出她在搞什么鬼。

柯白莎说:这都是要花钱的。

多少钱?先收200元。

许娇雅冷冷的像真在做生意:这200元钱可以提供我些什么服务呢,柯太太?白莎犹豫着。

我说:可提供你10天的侦查工作。

合理的化费当然实报实销。

白莎急急补充。

10天之后你能找到点什么呢?许娇雅说。

白莎干脆地说我们是侦探,不是千里眼,我怎能知道能查出什么来呢?这个答复好像答对了。

许娇雅打开皮包:我来这里的事,你们一定要保密。

柯白莎点点头,贪婪的小眼盯着她的皮包。

许娇推拿出一本支票簿。

白莎恰时递给她一支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