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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2025-03-30 06:19:28

下午黄昏,我才到罗秀兰所住的公寓。

她自己在公寓房门口迎接我,把她柔软的玉手放我手里。

她的眼睛像狗的舌头一样显著欢迎的样子。

她说: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要聘请你们。

我工作本来就多姿多采的。

我觉得你很容易引人信任。

谢了。

她的手仍放在我手中,用另外一只手把我迎进门厅。

她穿了人造纤维的上衣,下身穿条皮裤,更显出曲线的美妙。

胸前低剪裁的开口,使人对她橄榄色的肌肤发出不同的幻想。

她把她的手放在我手里,就站在我边上低声地说:我的朋友还在这里,你等我把她送走,我们再谈。

然后,她高声地说:请进,请进。

我走进客厅。

一个女人,抱住了一只软坠,斜靠在长沙发上,双腿蟋曲在沙发上,腿上盖了一条光亮色彩的毛毯,我看不到她脸,见到的是深的发色和侧面的面颊。

请坐,请坐。

罗秀兰说。

我的朋友有点感冒。

她受了一次很大的伤害。

珍妮,亲爱的,我要你见见唐诺。

我告诉过你的一个好朋友。

在长沙发上的身体转过来,突然她坐直她身体,盖在腿上的毛毯落到地板上。

一条非常美的大腿,自沙发上落下,脚尖落到地上。

双目怒向看着我,葛珍妮一连串带着毒意的话自嘴中吐出。

她毒我的时候,这个人也在场,多半他也有一手的。

这个人是她的朋友,不可以信任他。

我告诉你,不可以——闭嘴!罗秀兰对她说。

葛太太葛珍妮在她大叫一声下,真的闭上了嘴。

罗秀兰向我转身。

我说:我的确见过葛太太。

我正好去拜访她女儿。

葛太太在哪里吃了几块有毒药的糖。

那时我也在场。

罗秀兰把她大大深色眼睛盯着我看。

你和多娜在一起干什么?她一个一个字平声地问,有如在录音打字一样。

我在调查麦洛伯被谋杀案。

为什么?多半是为保护我自己。

警方知道尸体被发现时我和夏合利在一起。

他们最不喜欢发现尸体的私家侦探,尤其是常会发现尸体的私家侦探。

为什么找葛多娜,她有疑问?我耸耸肩。

我不是到这里来聊张家长,李家短的。

你去她那里为的是询问她?可以这样说。

她知道你去的原因吗?她至少知道我去的目的是要消息。

她知道你姓名吗?她以为我是新闻记者。

但是你怎样解释你为什么会找上她的呢?因为麦洛伯的乌鸦现在由她代管着。

凭这二点,我就有了进阶的理由了——乌鸦,你知道吗?喔。

只是一个短短的字,但是里面是有不少含意的。

她现在在笑。

她的眼光现在看我又充满了爱抚之意了。

葛珍妮开始快速地用西班牙话说话。

罗秀兰转向她、用英语说道:喔,闭嘴!你叫我倒胃口。

一看到甜的东西,你就像只猪。

你猛吃甜的,一次吃那么多,你不中毒,谁中毒。

甚至我认为你中的是糖毒,糖里根本没有旁的毒物。

葛太太说:我是真的中毒了,我倒下来,警察送我去的医院。

他们把一根粗橡皮管插进我的胃。

我真的中毒中得很深。

好吧,不过你现在好了。

别再装佯了。

我已经厌了。

你去给我们煮点菜好了。

葛太太顺从地站起来,仔细地把毛毯折叠好,静静地离开了房间。

秀兰用低声向我说:她是西班牙派。

她们有她们自己一套脾气。

你知道南美洲人。

她是一个管矿的人的太太,她先生在一次矿难中死了。

那一个矿也是遗产的一部分,我对那个矿很有兴趣。

她来这个国家多久啦?喔,她是来来去去的。

她会在这里一段时间,又回哥伦比亚一段时间。

她来这里时,她喜欢摩摩登登淑女样。

但是我知道,一回哥伦比亚,她就做下女的工作。

她辛苦工作,赚够了钱就到这里来——不过我们不去谈她的事。

我们有其他事要谈。

什么?——她向长沙发一指,她说:我有些机密事要和你说。

我跟了她走到长沙发边上坐下。

沙发上仍有因为葛珍妮坐过而留下的体温。

罗秀兰坐我边上,够亲近的。

我可以觉出她右腿透过皮裤子传出来的热力,她凑过来,握住我的手,一面抚握着,一面说:他们都说你很能干。

说嘛,随便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的。

你在我眼中非常的可靠。

我很高兴你这样认为。

到底是不是的呢?她问。

我看着她深色,罗曼蒂克的眼睛。

她腥红,像会滴下水珠的厚唇向着我,脸和我那么近、下巴微侧着。

我说:当然,我非常可靠。

她低声地笑出声来,声音来自喉部,磁性得引人心旷神始。

她把眼皮垂下。

长长的睫毛倒垂在橄榄色皮肤上,她长长嘘出一口气,又开始摸着我手指头在玩。

她说:我的合利叔是对我非常非常亲近的。

这一点我知道。

她停下,把脸向后退一些仔细看着我道:是因为我亲他,所以你知道。

也是原因之一。

但是我从小就亲他。

他像真的是我叔叔。

但是你现在长大了,大女孩子不能乱来了。

她大笑,我要吻一个人,我就吻。

我做事绝不做一半,我随便什么事都喜欢做到底。

随便什么事?没有一件事不这样的。

我不是个半吊子女郎。

这一点我看得出,绝不会有人说你半吊子。

她有点生气,你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非常简单,我不是——不是——当我做一件事,我要彻头彻尾做得非常好。

我也是这意思呀。

你可能尚有别的意思。

不要多心,我真的也是这意思。

她的手指又忙起来了——柔软,温暖,长长的有安抚作引的,她拍拍我手背,我心都会跳。

我也很冲动的。

我认为你感情很情绪化。

片刻之内可以决定喜欢或不定欢。

正是,我对友谊都是一下决定的。

我通常只一眼就决定要和他做朋友,或是根本不理他。

另外还有一种,就是我会很喜欢他。

第一眼就决定了?第一眼就决定了。

你看我如何?你喜欢我吗?她用力挤我的手,直到指甲都压进我肉里去了。

我们坐在那里一阵,什么也不说。

然后她突然说:唐诺,你怎么会知道我给过钞票给劳普?我不知道。

但是你问了。

我想知道。

她伸手送上衣口袋,拖出一张长方型的纸,把它对折了。

她交给我。

这是一张她自己签发的支票。

发票日期是一个星期以前。

领钱的人是霍劳普,支票给银行代收,而两个银行都背书,支票上盖了已付的章,退回给出票人的。

她又向我伸手,我把支票交回她。

唐诺,你为什么不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给他钱?为什么给他钱的原因,那么重要吗?他急需这些钱,而且他没其他办法——我为他难过。

起先我没有同意他。

他请求我自己向信托金每月多要1000元。

如此两位信托人一定也会多给他1000元一个月。

你反对了?是的,我不要使合利叔难过。

但是我又感到对劳普很抱歉。

所以我签了这张支票,自己拿去给了他。

算是借款?算是礼物。

自厨房里,葛珍妮高声地叫道:那只中国式茶壶放哪里去了?秀兰不客气地说:我不知道。

别打扰我们。

找不到就用别的好了。

她转向我,换回温柔的语气道:我必须要快快讲了。

珍妮是个好奇的长舌妇。

唐诺,我要你帮我忙。

做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我非常喜欢合利。

我为他担心。

担什么心?我不知道。

也许是对危险的预感。

我从内心每一根骨头感到,他有危险了。

要我做什么?我要你跟着他,保护他。

你会的,是吗?我对保护别人不是很能的。

喔,我相信你能的,你能干,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危险——我是说你可以看透每一个人。

你对人很快就能有结论。

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连?你知道为什么合利会有危险?为什么?她说:我一定要指名道姓吗?有什么不可以?还是那一个信托的关系。

她慢慢地说道:有的人,因为合利除掉了,就可以得到好处。

你是在说,麦洛伯的被杀是因为——不,不,不是的。

那么为什么怕呢?他现在死了。

那是不容置辩的。

假如合利叔再发生什么意外呢?你是说你会得到一大批的钱?我?她问,又淘气地大笑。

但是你会的,是不是?黑色大眼看到我的眼底。

是的,当然我会的。

这是不必讲的。

那么你是说霍劳普?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要保护合利叔。

这不是我的职业呀。

我会付你钱的。

我自己有自己的钱。

然而我又怎能向他解释,是你付钱雇我去——你不必解释的。

你只要简单地替他工作,他就会付你钱。

另外我也还要付你。

合利叔认为你聪明能干。

他要你和他在一起。

一天24小时在一起。

万一我发现了什么合利叔不要我知道的事,又如何?她笑道:唐诺,你知道的,你就一定要说出来吗?我说:有的时候,有的人,会有一些事不喜欢别人知道的。

我也不喜欢24小时一天,白天黑夜地和他在一起。

这样非常不方便的。

她一直在抚摸我手背的手突然停下。

我知道她在仔细想这句话。

然后,她又用平静,每个字间隔一样时间,像是在录音叫她部下打字一样地说:唐诺,请你再说一遍。

这时,葛珍妮自厨房出来,推了架饮茶用的推车。

秀兰看着她,有非常不高兴的态度,然后,她立即表现标准主人的样子,替我和她自己倒茶。

葛珍妮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不舒服,而且也不体弱了。

她似乎完全以罗秀兰的舒适为前提,也像准备接纳我做朋友了。

秀兰坐在我边上,坐得很近。

不时把长长的睫毛抬起,笑着看我。

每个人都会说她非常美丽。

尤以为甚的是她全身散发着女性的温季和活力。

和她在一起的人,绝不会只空想到要和她维持一个柏拉图式的伪君子友谊。

就像是一个人坐进了一辆全新的跑车,不会只想用35里时速在高速公路上兜一兜。

她的存在,不是只为如此的。

葛珍妮等候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她对我说;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不通人情的母亲。

为什么?想想看,我自己的女儿要对我下毒。

我说:这些与我无涉。

不,不,她诚恳地说:你这样说,只是因为你有礼貌。

我要告诉你一点我这一方的说法。

我要你知道我的感觉。

罗秀兰说:喔,算了,珍妮。

唐诺对你怎样看多娜,不会有什么兴趣。

但是他看到我失态,大骂多娜想要毒死我。

那真是笨得不得了。

我病了。

我神经。

我歇斯底里。

我走去见多娜要重新和她谈谈。

我要重建一些好一点的关系。

然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我想——其实我没有想。

我们冲动一点——我们自南面来的人。

我只是点点头。

罗秀兰说:真的没有必要,珍妮。

葛珍妮始终没有把视线离开过我的脸。

她的眼上是明亮透澈的,祈求着我要了解她。

我们这种南方说西班牙话的人,她说:相当重视家庭。

我们不像这里人种那样只追求财富。

我们追求家庭和谐,朋友友谊。

我们付出一切以求心安,这种为家庭、朋友的付出,是北美的人少有的。

我两地都住过,我知道。

我说:我只见过你女儿那一次。

而且那是公事。

那么,你不是她朋友?以前我从未见过她。

她也许曾向你提起过我?没有。

我对她无法了解,我们之间有很大的代沟。

她比较美国化,她有雄心。

她想达到她的理想,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

告诉我,西牛赖(西班牙话赖先生)。

即使能够变成一个艺术家,但是放弃了爱,又如何?爱是生活最重要的一环——爱家人,爱朋友,把这些牢牢的放在心头才是人生,没有这些,其他成就都是假的。

在我们国家,有朋友的人才是有财富的人。

比索(中南美诸国钱币名)多,朋友少是可怜人。

你清楚了吗?我说:我从来也没有到过你的国家。

我只听说过。

是如此的,这是我们的教条。

而现在,我的女儿,她背叛了我。

我被她甩在一边。

我,我是她妈妈,她信赖我吗?不,她信赖她画笔,信赖她的图画。

看到她的画,你就见到她的雄心。

雄什么心?要成功。

成功什么?嘿,狗屎!什么也不是。

放弃亲情友谊,能有什么成功?有什么可以和爱相提并论的?你说她没有朋友?我问。

没有朋友,她把他们抛向一边。

她只有雄心。

她念书,她工作,说这样可以增加智能。

但没有心肠和热诚的智能,有什么用。

成功而没有朋友,一如人在沙漠里,眼望所及的都是你的地,但无别的人类,拥有有什么用?什么人要拥有无人的荒地?棕榈泉那边很多人相当自得其乐的。

我说。

她像受了伤:你开玩笑。

秀兰说:当然,他会开玩笑,珍妮。

我们北地的人都如此的。

我们不愿表露我们内心时,我们开玩笑。

唐诺有什么不知道的。

再来点茶,唐诺?一颗糖,再来点乳——喔!装乳酪的小缸自她手中一滑,撞到推车的边缘,一下砸碎在地上。

快,珍妮,弄个拖把,拖一下。

珍妮跳起来,上下走进厨房。

再拿一缸乳酪来。

秀兰叫道。

她转向我:唐诺,真不好意思。

不必,你是故意的。

她眼睛笑了。

一种知己知彼式的微笑。

什么也逃不过你法眼,是吗,唐诺?我不吭气。

她说:要知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急需能做好。

我相信你是能办好的。

她把声音降低,快快地接下去;麦洛伯很可能有几个保管箱。

这些保管箱可能不是用他真名租的。

你能找一批人遍找这些银行——?葛珍妮自厨房出来,手里带了一块洗碗布,她把乳酪用布吸干,又把乳酪缸的碎片一片片捡起来。

秀兰说:再替赖先生弄些乳酪来。

罗秀兰等珍妮进了厨房,她说:我认为麦洛伯尚有好几个这种保管箱呢。

用来装信托金的?我不知道。

我——我也希望能知道。

你知道我会有兴趣的。

我说:找这一类资料,你也不必聘雇私家侦探社的。

有人死亡时,加州州政府就要收遗产税。

租个保管箱也许可以漏一些遗产税,州政府是非常不喜欢的。

所以州法对这件事很严格。

有很多法条、规定是专门用来对付租个保管箱,想避免死后付税的。

你在笑我,当我笨蛋——没有,只是告诉你事实,你不必担心麦洛伯的保管箱。

她倾向我,她问:你能保护合利叔吗?我不知道,我甚至不以为然。

为什么?因为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什么事?生意。

但是我愿意付你,他另外还要付你。

我知道,但是极可能我凑不出时间来。

你是拒绝做这件事?葛珍妮自厨房里叫出来,说剩下的乳酪不多了。

找个小缸拿出来就是。

秀兰不耐地说。

她是替你工作的?我问。

老天,不是!她是个朋友。

有时她真烦人。

我说:喔。

秀兰快快地接上来说:当然,你知道是如此的。

我知道,在南美,她是做女佣工作的,而我对她也就只占这一点便宜。

她比我年长,我知道她喜欢做些事帮助别人。

她一个人寂寞,喜欢找人聊天,要人了解她。

她和她女儿处得不好。

我认为是珍妮的错。

但是女儿也不是没有过错。

多娜的时间都放在事业上,都没时间来关心她妈妈——一定要知道拉丁美洲才能懂这种心情。

以珍妮言来,家庭和友谊在一切之前。

也在赚钱之前。

我现在算是怕了她,也怕了她的紧缠。

但是,另一方面,我个人喜欢她,愿意为她做随便什么事。

珍妮再次回进房来,手里捧的是另一小缸的乳酪,她也坐了下来。

我们闲聊了两三分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

然后我告诉秀兰,我一定得走了。

她又留了我一下,找出各种各样理由来。

她希望珍妮自己识相会先走,留下我们俩可以谈天。

一度我以为她会说出来对珍妮婉言逐客,但是她没有……也许她在怕我会趁机和珍妮一起溜掉。

秀兰送我到门口。

她向后看准葛珍妮仍坐在客厅,她跨出门,向走道上下看了一下。

我知道她要干什么,我稳稳站着。

她走向我,把自己抛入我怀里,像是一块铁投入吸铁石一样。

她用左臂抱着我头颈,把手指扶着我后脑的头发。

我晕淘淘的时候,她说;你真好。

一下吻在我颊上。

但立即一声不响向房里回转。

我听到门碰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