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黄昏,我才到罗秀兰所住的公寓。
她自己在公寓房门口迎接我,把她柔软的玉手放我手里。
她的眼睛像狗的舌头一样显著欢迎的样子。
她说: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要聘请你们。
我工作本来就多姿多采的。
我觉得你很容易引人信任。
谢了。
她的手仍放在我手中,用另外一只手把我迎进门厅。
她穿了人造纤维的上衣,下身穿条皮裤,更显出曲线的美妙。
胸前低剪裁的开口,使人对她橄榄色的肌肤发出不同的幻想。
她把她的手放在我手里,就站在我边上低声地说:我的朋友还在这里,你等我把她送走,我们再谈。
然后,她高声地说:请进,请进。
我走进客厅。
一个女人,抱住了一只软坠,斜靠在长沙发上,双腿蟋曲在沙发上,腿上盖了一条光亮色彩的毛毯,我看不到她脸,见到的是深的发色和侧面的面颊。
请坐,请坐。
罗秀兰说。
我的朋友有点感冒。
她受了一次很大的伤害。
珍妮,亲爱的,我要你见见唐诺。
我告诉过你的一个好朋友。
在长沙发上的身体转过来,突然她坐直她身体,盖在腿上的毛毯落到地板上。
一条非常美的大腿,自沙发上落下,脚尖落到地上。
双目怒向看着我,葛珍妮一连串带着毒意的话自嘴中吐出。
她毒我的时候,这个人也在场,多半他也有一手的。
这个人是她的朋友,不可以信任他。
我告诉你,不可以——闭嘴!罗秀兰对她说。
葛太太葛珍妮在她大叫一声下,真的闭上了嘴。
罗秀兰向我转身。
我说:我的确见过葛太太。
我正好去拜访她女儿。
葛太太在哪里吃了几块有毒药的糖。
那时我也在场。
罗秀兰把她大大深色眼睛盯着我看。
你和多娜在一起干什么?她一个一个字平声地问,有如在录音打字一样。
我在调查麦洛伯被谋杀案。
为什么?多半是为保护我自己。
警方知道尸体被发现时我和夏合利在一起。
他们最不喜欢发现尸体的私家侦探,尤其是常会发现尸体的私家侦探。
为什么找葛多娜,她有疑问?我耸耸肩。
我不是到这里来聊张家长,李家短的。
你去她那里为的是询问她?可以这样说。
她知道你去的原因吗?她至少知道我去的目的是要消息。
她知道你姓名吗?她以为我是新闻记者。
但是你怎样解释你为什么会找上她的呢?因为麦洛伯的乌鸦现在由她代管着。
凭这二点,我就有了进阶的理由了——乌鸦,你知道吗?喔。
只是一个短短的字,但是里面是有不少含意的。
她现在在笑。
她的眼光现在看我又充满了爱抚之意了。
葛珍妮开始快速地用西班牙话说话。
罗秀兰转向她、用英语说道:喔,闭嘴!你叫我倒胃口。
一看到甜的东西,你就像只猪。
你猛吃甜的,一次吃那么多,你不中毒,谁中毒。
甚至我认为你中的是糖毒,糖里根本没有旁的毒物。
葛太太说:我是真的中毒了,我倒下来,警察送我去的医院。
他们把一根粗橡皮管插进我的胃。
我真的中毒中得很深。
好吧,不过你现在好了。
别再装佯了。
我已经厌了。
你去给我们煮点菜好了。
葛太太顺从地站起来,仔细地把毛毯折叠好,静静地离开了房间。
秀兰用低声向我说:她是西班牙派。
她们有她们自己一套脾气。
你知道南美洲人。
她是一个管矿的人的太太,她先生在一次矿难中死了。
那一个矿也是遗产的一部分,我对那个矿很有兴趣。
她来这个国家多久啦?喔,她是来来去去的。
她会在这里一段时间,又回哥伦比亚一段时间。
她来这里时,她喜欢摩摩登登淑女样。
但是我知道,一回哥伦比亚,她就做下女的工作。
她辛苦工作,赚够了钱就到这里来——不过我们不去谈她的事。
我们有其他事要谈。
什么?——她向长沙发一指,她说:我有些机密事要和你说。
我跟了她走到长沙发边上坐下。
沙发上仍有因为葛珍妮坐过而留下的体温。
罗秀兰坐我边上,够亲近的。
我可以觉出她右腿透过皮裤子传出来的热力,她凑过来,握住我的手,一面抚握着,一面说:他们都说你很能干。
说嘛,随便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的。
你在我眼中非常的可靠。
我很高兴你这样认为。
到底是不是的呢?她问。
我看着她深色,罗曼蒂克的眼睛。
她腥红,像会滴下水珠的厚唇向着我,脸和我那么近、下巴微侧着。
我说:当然,我非常可靠。
她低声地笑出声来,声音来自喉部,磁性得引人心旷神始。
她把眼皮垂下。
长长的睫毛倒垂在橄榄色皮肤上,她长长嘘出一口气,又开始摸着我手指头在玩。
她说:我的合利叔是对我非常非常亲近的。
这一点我知道。
她停下,把脸向后退一些仔细看着我道:是因为我亲他,所以你知道。
也是原因之一。
但是我从小就亲他。
他像真的是我叔叔。
但是你现在长大了,大女孩子不能乱来了。
她大笑,我要吻一个人,我就吻。
我做事绝不做一半,我随便什么事都喜欢做到底。
随便什么事?没有一件事不这样的。
我不是个半吊子女郎。
这一点我看得出,绝不会有人说你半吊子。
她有点生气,你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非常简单,我不是——不是——当我做一件事,我要彻头彻尾做得非常好。
我也是这意思呀。
你可能尚有别的意思。
不要多心,我真的也是这意思。
她的手指又忙起来了——柔软,温暖,长长的有安抚作引的,她拍拍我手背,我心都会跳。
我也很冲动的。
我认为你感情很情绪化。
片刻之内可以决定喜欢或不定欢。
正是,我对友谊都是一下决定的。
我通常只一眼就决定要和他做朋友,或是根本不理他。
另外还有一种,就是我会很喜欢他。
第一眼就决定了?第一眼就决定了。
你看我如何?你喜欢我吗?她用力挤我的手,直到指甲都压进我肉里去了。
我们坐在那里一阵,什么也不说。
然后她突然说:唐诺,你怎么会知道我给过钞票给劳普?我不知道。
但是你问了。
我想知道。
她伸手送上衣口袋,拖出一张长方型的纸,把它对折了。
她交给我。
这是一张她自己签发的支票。
发票日期是一个星期以前。
领钱的人是霍劳普,支票给银行代收,而两个银行都背书,支票上盖了已付的章,退回给出票人的。
她又向我伸手,我把支票交回她。
唐诺,你为什么不说话。
有什么好说的?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给他钱?为什么给他钱的原因,那么重要吗?他急需这些钱,而且他没其他办法——我为他难过。
起先我没有同意他。
他请求我自己向信托金每月多要1000元。
如此两位信托人一定也会多给他1000元一个月。
你反对了?是的,我不要使合利叔难过。
但是我又感到对劳普很抱歉。
所以我签了这张支票,自己拿去给了他。
算是借款?算是礼物。
自厨房里,葛珍妮高声地叫道:那只中国式茶壶放哪里去了?秀兰不客气地说:我不知道。
别打扰我们。
找不到就用别的好了。
她转向我,换回温柔的语气道:我必须要快快讲了。
珍妮是个好奇的长舌妇。
唐诺,我要你帮我忙。
做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我非常喜欢合利。
我为他担心。
担什么心?我不知道。
也许是对危险的预感。
我从内心每一根骨头感到,他有危险了。
要我做什么?我要你跟着他,保护他。
你会的,是吗?我对保护别人不是很能的。
喔,我相信你能的,你能干,你知道什么地方有危险——我是说你可以看透每一个人。
你对人很快就能有结论。
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连?你知道为什么合利会有危险?为什么?她说:我一定要指名道姓吗?有什么不可以?还是那一个信托的关系。
她慢慢地说道:有的人,因为合利除掉了,就可以得到好处。
你是在说,麦洛伯的被杀是因为——不,不,不是的。
那么为什么怕呢?他现在死了。
那是不容置辩的。
假如合利叔再发生什么意外呢?你是说你会得到一大批的钱?我?她问,又淘气地大笑。
但是你会的,是不是?黑色大眼看到我的眼底。
是的,当然我会的。
这是不必讲的。
那么你是说霍劳普?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要保护合利叔。
这不是我的职业呀。
我会付你钱的。
我自己有自己的钱。
然而我又怎能向他解释,是你付钱雇我去——你不必解释的。
你只要简单地替他工作,他就会付你钱。
另外我也还要付你。
合利叔认为你聪明能干。
他要你和他在一起。
一天24小时在一起。
万一我发现了什么合利叔不要我知道的事,又如何?她笑道:唐诺,你知道的,你就一定要说出来吗?我说:有的时候,有的人,会有一些事不喜欢别人知道的。
我也不喜欢24小时一天,白天黑夜地和他在一起。
这样非常不方便的。
她一直在抚摸我手背的手突然停下。
我知道她在仔细想这句话。
然后,她又用平静,每个字间隔一样时间,像是在录音叫她部下打字一样地说:唐诺,请你再说一遍。
这时,葛珍妮自厨房出来,推了架饮茶用的推车。
秀兰看着她,有非常不高兴的态度,然后,她立即表现标准主人的样子,替我和她自己倒茶。
葛珍妮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不舒服,而且也不体弱了。
她似乎完全以罗秀兰的舒适为前提,也像准备接纳我做朋友了。
秀兰坐在我边上,坐得很近。
不时把长长的睫毛抬起,笑着看我。
每个人都会说她非常美丽。
尤以为甚的是她全身散发着女性的温季和活力。
和她在一起的人,绝不会只空想到要和她维持一个柏拉图式的伪君子友谊。
就像是一个人坐进了一辆全新的跑车,不会只想用35里时速在高速公路上兜一兜。
她的存在,不是只为如此的。
葛珍妮等候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她对我说;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不通人情的母亲。
为什么?想想看,我自己的女儿要对我下毒。
我说:这些与我无涉。
不,不,她诚恳地说:你这样说,只是因为你有礼貌。
我要告诉你一点我这一方的说法。
我要你知道我的感觉。
罗秀兰说:喔,算了,珍妮。
唐诺对你怎样看多娜,不会有什么兴趣。
但是他看到我失态,大骂多娜想要毒死我。
那真是笨得不得了。
我病了。
我神经。
我歇斯底里。
我走去见多娜要重新和她谈谈。
我要重建一些好一点的关系。
然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我想——其实我没有想。
我们冲动一点——我们自南面来的人。
我只是点点头。
罗秀兰说:真的没有必要,珍妮。
葛珍妮始终没有把视线离开过我的脸。
她的眼上是明亮透澈的,祈求着我要了解她。
我们这种南方说西班牙话的人,她说:相当重视家庭。
我们不像这里人种那样只追求财富。
我们追求家庭和谐,朋友友谊。
我们付出一切以求心安,这种为家庭、朋友的付出,是北美的人少有的。
我两地都住过,我知道。
我说:我只见过你女儿那一次。
而且那是公事。
那么,你不是她朋友?以前我从未见过她。
她也许曾向你提起过我?没有。
我对她无法了解,我们之间有很大的代沟。
她比较美国化,她有雄心。
她想达到她的理想,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
告诉我,西牛赖(西班牙话赖先生)。
即使能够变成一个艺术家,但是放弃了爱,又如何?爱是生活最重要的一环——爱家人,爱朋友,把这些牢牢的放在心头才是人生,没有这些,其他成就都是假的。
在我们国家,有朋友的人才是有财富的人。
比索(中南美诸国钱币名)多,朋友少是可怜人。
你清楚了吗?我说:我从来也没有到过你的国家。
我只听说过。
是如此的,这是我们的教条。
而现在,我的女儿,她背叛了我。
我被她甩在一边。
我,我是她妈妈,她信赖我吗?不,她信赖她画笔,信赖她的图画。
看到她的画,你就见到她的雄心。
雄什么心?要成功。
成功什么?嘿,狗屎!什么也不是。
放弃亲情友谊,能有什么成功?有什么可以和爱相提并论的?你说她没有朋友?我问。
没有朋友,她把他们抛向一边。
她只有雄心。
她念书,她工作,说这样可以增加智能。
但没有心肠和热诚的智能,有什么用。
成功而没有朋友,一如人在沙漠里,眼望所及的都是你的地,但无别的人类,拥有有什么用?什么人要拥有无人的荒地?棕榈泉那边很多人相当自得其乐的。
我说。
她像受了伤:你开玩笑。
秀兰说:当然,他会开玩笑,珍妮。
我们北地的人都如此的。
我们不愿表露我们内心时,我们开玩笑。
唐诺有什么不知道的。
再来点茶,唐诺?一颗糖,再来点乳——喔!装乳酪的小缸自她手中一滑,撞到推车的边缘,一下砸碎在地上。
快,珍妮,弄个拖把,拖一下。
珍妮跳起来,上下走进厨房。
再拿一缸乳酪来。
秀兰叫道。
她转向我:唐诺,真不好意思。
不必,你是故意的。
她眼睛笑了。
一种知己知彼式的微笑。
什么也逃不过你法眼,是吗,唐诺?我不吭气。
她说:要知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急需能做好。
我相信你是能办好的。
她把声音降低,快快地接下去;麦洛伯很可能有几个保管箱。
这些保管箱可能不是用他真名租的。
你能找一批人遍找这些银行——?葛珍妮自厨房出来,手里带了一块洗碗布,她把乳酪用布吸干,又把乳酪缸的碎片一片片捡起来。
秀兰说:再替赖先生弄些乳酪来。
罗秀兰等珍妮进了厨房,她说:我认为麦洛伯尚有好几个这种保管箱呢。
用来装信托金的?我不知道。
我——我也希望能知道。
你知道我会有兴趣的。
我说:找这一类资料,你也不必聘雇私家侦探社的。
有人死亡时,加州州政府就要收遗产税。
租个保管箱也许可以漏一些遗产税,州政府是非常不喜欢的。
所以州法对这件事很严格。
有很多法条、规定是专门用来对付租个保管箱,想避免死后付税的。
你在笑我,当我笨蛋——没有,只是告诉你事实,你不必担心麦洛伯的保管箱。
她倾向我,她问:你能保护合利叔吗?我不知道,我甚至不以为然。
为什么?因为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什么事?生意。
但是我愿意付你,他另外还要付你。
我知道,但是极可能我凑不出时间来。
你是拒绝做这件事?葛珍妮自厨房里叫出来,说剩下的乳酪不多了。
找个小缸拿出来就是。
秀兰不耐地说。
她是替你工作的?我问。
老天,不是!她是个朋友。
有时她真烦人。
我说:喔。
秀兰快快地接上来说:当然,你知道是如此的。
我知道,在南美,她是做女佣工作的,而我对她也就只占这一点便宜。
她比我年长,我知道她喜欢做些事帮助别人。
她一个人寂寞,喜欢找人聊天,要人了解她。
她和她女儿处得不好。
我认为是珍妮的错。
但是女儿也不是没有过错。
多娜的时间都放在事业上,都没时间来关心她妈妈——一定要知道拉丁美洲才能懂这种心情。
以珍妮言来,家庭和友谊在一切之前。
也在赚钱之前。
我现在算是怕了她,也怕了她的紧缠。
但是,另一方面,我个人喜欢她,愿意为她做随便什么事。
珍妮再次回进房来,手里捧的是另一小缸的乳酪,她也坐了下来。
我们闲聊了两三分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
然后我告诉秀兰,我一定得走了。
她又留了我一下,找出各种各样理由来。
她希望珍妮自己识相会先走,留下我们俩可以谈天。
一度我以为她会说出来对珍妮婉言逐客,但是她没有……也许她在怕我会趁机和珍妮一起溜掉。
秀兰送我到门口。
她向后看准葛珍妮仍坐在客厅,她跨出门,向走道上下看了一下。
我知道她要干什么,我稳稳站着。
她走向我,把自己抛入我怀里,像是一块铁投入吸铁石一样。
她用左臂抱着我头颈,把手指扶着我后脑的头发。
我晕淘淘的时候,她说;你真好。
一下吻在我颊上。
但立即一声不响向房里回转。
我听到门碰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