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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2025-03-30 06:19:30

小酒馆生意一直很清淡,到了夏天,老板便在门前的人行道上摆出几张小桌子,冰啤酒和饮料替他招揽了不少客人。

这天雨下了一整天,老板直到晚上九点多钟,看到天空的月亮从云端里露出脸来,这才确定不会再下雨,赶紧招呼伙计把桌椅搬出去,这边正忙着,忽然听到小酒馆里有人高声叫老板。

老板赶忙跑过去,见到一个二十七八岁身材削瘦的年轻人,鼻梁上还卡副墨镜。

老板心里有点发毛,在他印象里,天黑了还戴墨镜的人,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人。

而且,这年轻人的面孔白得凄惨,夜里看过去还真有点瘆得慌。

冰块。

我要冰块。

戴墨镜的年轻人说。

老板更奇怪了,店里冰块不缺,春天时刚买了台制冰机,但它们一般都是卖啤酒饮料时搭配出去的,不收钱。

奇怪的人总会做出些奇怪的事,老板心里嘀咕着,但还是打开制冰机的盖子,用小铲子把冰块铲到一个不锈钢的小盆里,端到那年轻人面前。

戴墨镜的年轻人从脚下的一个塑料袋里取出一块深褐色的毛毯,铺在边上的一张桌子上,然后,将不锈钢小盆里的冰块全部倒在上面。

不锈钢小盆又递回到老板面前:我要很多。

老板抬头盯着这年轻人看,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但还是转身从制冰机的冰盒里往外铲冰块。

他这边正嘀咕,忽然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一股大力已经将他推到了一边,手中的不锈钢小盆也落到了那年轻人的手中。

你想干什么?老板壮着胆子喝问一声。

那年轻人理都不理他,径自将小盆伸进冰盒,装了满满一盆冰块出来,转身倒到那块毛毯上。

如此重复几次,毛毯上的冰块已经堆了尖,他将手中的盆随手一丢,将毛毯几个角拢到一块儿,然后拎在手中。

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店老板,将一张百元的纸币拍在桌上。

够了吗?他的声音如同他手中的冰块,泛着股寒意。

够了够了。

老板一迭声地说。

本来以为碰上了疯子,但这个疯子出手却挺大方,虽然行事粗鲁了些,老板还是希望这样的疯子每天能多光顾几个。

戴墨镜的年轻人很快出了小酒馆,老板跟到外面,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头。

城北估衣巷的一所老宅里,戴墨镜的年轻人取下了墨镜,露出他青蓝颜色的瞳孔,那张煞白的脸上,也流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在卫生间里,他把自己脱得赤条条地站在镜子前,他注视着镜子里的人,紧锁的眉头显示他内心的焦虑。

在他的腰际,缠着一圈纱布,纱布慢慢被解开,露出左腰间溃烂的伤处。

伤口泛着淡淡的腥臭,有些黄脓不时渗出来。

虽然他在事后自己对伤口进行了处理,但还是感染了。

雷宇的身手出乎他的意料,竟然能在一瞬间刺伤他。

当然,这也跟他的判断失误有关,他绝没有想到雷宇的手中会有一把刀。

当刀锋刺进他的腰际,他只觉得有个硬物扎进了他的身体里,他本能地身子后撤,然后,手摸到流出的血液,这才想到自己又受了伤。

受伤对他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从他出生起,他的身体几乎每天都要添些新的伤口。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母亲第一次发现他身上的异常,是看到他在嚼自己的舌头,血不停地从他嘴里流出来,他居然能冲着母亲笑,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接着,他在树林里跟一群同龄的孩子玩耍,回家后,母亲发现一根尖利的树枝刺进了他的右腿,鲜血滴落在他走过的道路上,但他却神情自若,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了伤。

母亲用手掐他,用针刺他,他只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母亲,不知道母亲这一刻为什么会如此悲伤。

母亲到后来终于放弃了尝试,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感觉不到疼痛的人,他这一生注定要承受太多身体上的折磨。

后来,当他长大成人,已经可以独自在一些城市生活,他去了中国最大的医院,找了最资深的医生,但没有人可以治愈他身上的顽疾。

医生告诉他,在正常人的皮肤表面分布着各种类型的感受器,痛、温、触、压各司其职,痛觉感受器就是其中之一,有些游离神经末梢本身就是痛觉感受器。

各种感觉都必须通过感觉神经传入大脑,中间还要经过数次中转。

传导到大脑皮质特定区域的信息,经过高级中枢的分析,我们不但能够知道这是一种痛刺激,而且可以精确定位,产生防御性的反射动作,避免伤害。

但是,如果这条通路的任何部位出现损害,我们就无法感知到痛,就没有办法有效地保护自己。

医生还向他举了个例子,比如当我们拿起一块灼热的铁块,痛的感觉可以让我们本能地做出反应,瞬间丢掉铁块。

但我们如果感觉不到痛的刺激,我们还会继续把它捏在手中,让它毫无阻挡地烫伤我们。

从那时起,每次受伤之后,他都觉得异常痛苦——他的痛苦是他可以看到伤处,但却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幸而,他皮肤表面的感觉神经并没有完全丧失,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冷暖。

毛毯里的冰块完全倾倒在了卫生间的地板上,他缓缓趴了下来,让自己的伤口、自己的胸膛,最大限度地压在冰块上。

他的身体起了阵痉挛,那可是异常真实的感觉,寒气穿透肌肤渗入到他身体里,这样,他才感觉到自己身上还残留着生命的气息。

他需要冰块,就像吸毒者需要毒品。

当他感受着冰块给他带来的真实感觉,总会有些想落泪的欲望。

在他的记忆里,还曾经有过另外一种感觉,那就是被父母抱在怀里时的温暖。

记忆已经很遥远了,他的父母现在都在另一个国度,他们是否还在为这个不知道疼痛的儿子担忧?幼小的他目睹了父母的死亡过程,刀锋刺进胸膛,飞溅而出的鲜血让他的眼前笼罩了一片浓浓的血色。

他那时没有落泪,仇恨让他知道了自己长大之后将要做的事。

父母都是自杀而死的,但他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仇人。

就在父母死后的第三天,他这一生最尊重的一个男人把他带到父母的墓前,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尊严的黄帝,不仅是神国最高的统治者,他也统治鬼国,他的佐臣土神就是鬼国的王。

那些游荡在人间的鬼,黄帝就叫神荼和郁垒俩兄弟去统领。

每天早晨,当扶桑树上的玉鸡鸣叫的时候,神荼和郁垒兄弟俩就在大桃树边上的鬼门关下,检查那些在人间游荡的各类孤魂野鬼。

如果他们发现哪个野鬼在人间残害生灵做了坏事,马上就会毫不客气地用绳子把它拴起来,牵到山上去喂老虎。

天下的孤魂野鬼因为畏惧神荼和郁垒兄弟俩,所以才不敢在人间任意胡为。

后来,人们在大年三十这天,就用桃木刻了神荼和郁垒两兄弟的模样,希望用他们来震慑那些恶鬼。

再后来为了方便,人们便将他们的画像贴在门上,他们从此就成了人间的门神。

听完故事,他青蓝色的瞳孔里从此有了一种超越他年龄的冷峻。

从那一天起,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郁垒。

那一年,他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