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夜短,才五点多钟,天就大亮了。
所有城市火车站都差不多,出站口外面是一个广场,印象中这里永远人流熙攘,旅客中混迹着形形色色的身影。
他们向你兜售假车票、拉你住小旅馆、偷偷把手伸进你的口袋,或者查看你的身份证。
虽然是早晨,但上海站前却已经是人头攒动,出站口外面,一群人虎视眈眈,待旅客出门,立刻围上来,如附骨之蛆。
马南和秦歌混在出站的旅客中,刚一出门,秦歌便看到拉客的人群后面,有人举着一块硬纸板,上面写着马南两个字。
那家伙替你想得挺周到,瞧瞧,还派人来接站了。
秦歌说。
马南这时也看到了那牌子,眉头微皱,但还是跟秦歌一前一后往牌子方向去。
半道上摆脱开像苍蝇样围着他们转的男人和女人,看到那牌子在一个年轻女子手中。
那女子模样儿一般,穿着打扮有点像刚进城的农民,她一只手举着硬纸板,一只手攥着把瓜子,一颗颗丢到嘴里,嘴唇儿一翻,两片完整的瓜子壳便吐了出来。
我就是马南。
马南站到了她的面前。
青年女子手里的纸板和瓜子立刻全丢了,掸掸手,从绷得紧紧的裤兜里抽出一张卡来:这是你的房卡,离这儿不远,打车20分钟就到。
马南伸手要接,但青年女子很快又缩回了手,干脆地说道:给钱。
给什么钱?马南一愣,要给钱我就自己找地方住了。
青年女子急了: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刚才那位大哥说了,只要我把这房卡给你,你就得给我一百块钱。
你们别是合计好了来骗人吧。
那你说说刚才那位大哥是谁,长什么模样。
秦歌凑上来道。
这青年女子说话带着很浓的安徽口音,虽然涂脂抹粉,但还带着些稚气。
那位大哥个不高,皮肤挺白的,天没亮眼睛上还卡副墨镜。
青年女子回忆道,他问我愿不愿意赚点小钱,把房卡交给2525次车上的一个人。
我想反正我天天在这一带转悠,就顺带着帮他这个忙,也不费什么事。
她眼睛一瞪,做出副凶恶的表情:你们大男人别想欺负女人,我也不是好惹的……马南和秦歌离开广场的时候,那张房卡就攥在马南的手中。
房卡上有宾馆的名字和详细地址,那青年女子临走的时候挺高兴,告诉他们要是不打车的话还可以坐公交车。
最后,她身子贴着马南脸上露出暧昧的表情,但还没张嘴,一眼先瞥见了秦歌从兜里掏出的警官证。
对付这些人,你就得用最直截了当的方法。
秦歌嘿嘿笑道。
广场出去就是一个天桥,走到天桥中央的时候,秦歌看马南沉着脸不说话,便拉他一把:那家伙对你这么好,安的什么心?眼前这事我怎么瞅着有点眼熟,以前在武侠小说里见过,到哪儿都有人接待,好吃好喝伺候着,就是不让你知道他想干什么。
马南摇头苦笑:你说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如果他想对我不利,好像根本用不着费这些事。
既然他不想要我的小命,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就不担心这里面有什么阴谋?但凡搞阴谋的人必有所图,我实在想不明白,他能图我什么。
马南再苦笑,他杀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却偏偏要把我带到案发现场,难道他有这样的怪癖,杀了人还得找个人来见证一下?但他怎么会知道我的过去,要不是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和女儿。
为了找到她们,也为了找回我失去的记忆,我不能放过任何一点线索,所以,现在无论那凶手让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办的。
秦歌沉默不语,心里觉得矛盾极了。
警察的职责让他必须尽快抓到凶手,阻止接下来将要发生的谋杀,但作为马南的朋友,他却不想让他失望。
而且,他现在对这件事也充满了好奇,那凶手行事怪异,谋杀竟似不是他的最终目的,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下了天桥,就是天目西路,马南指着路边一幢大厦道:这里面有家图书公司,出过我两本书,我跟那儿的一个女编辑挺熟,晚上如果有空,把她约出来一块儿吃饭吧。
秦歌疑惑了一下,不知道马南这会儿怎么会想到那女编辑,就没搭话。
马南也不解释,站路边等了辆车,跟司机说了那宾馆的名字,车子载着他们很快就汇入到车流中。
上海的马路普遍比较窄,车又特别多,坐在车里,四处都是高楼,感觉特别压抑。
虽然只是早上六点多钟,但大都市的的繁华与匆忙已经初露端倪。
路两边随处可见行色匆匆的行人,出租车与公交车在街道上一字排开,连空气里似乎都飘荡着紧张的气息。
马南与秦歌在车里简单交流了一下对上海的看法,因为都不是第一次来,所以对上海都不陌生。
两人感觉这时竟出奇地相似,都为自己没有生活在大城市感到庆幸。
秦歌说起了去年一次办案来上海,晚上跟朋友去酒吧,巴掌大的地方挤满了人,衣着光鲜但神情萎靡的年轻人,三三两两聚作一团,手里攥瓶喜力或者蓝带,半天抿一口,一泡就是大半宿。
与其说他们来酒吧喝酒,倒不如说他们纯粹就是为了打发时间。
在上海生活感受最大的就是压力,乍一看每月赚个万儿八千的觉得不少了,但这点钱扣除生活费,也就够算计着隔三差五娱乐一回,根本干不了正经事。
秦歌道,我真闹不明白那些泡在酒吧的年轻人,一晚上喝两瓶酒,不到下半夜睁不开眼了不想回家。
我觉得与其说他们在娱乐,倒不如说是在逃避。
熬得筋疲力尽头挨枕头就睡,这样就不用去想那些烦恼的事。
按说这些人也挺可怜的,离开家乡混在这大都市,这辈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心里才能真正踏实下来。
马南感觉上海这样的城市其实是少数人的天堂,少数人的另一种说法就是有钱人。
如果你有花不完的金钱,那么,你就一定要生活在上海、深圳这样的大城市,否则,你最好离它远远的。
如果你冲着大城市的机遇多满腔豪情而来,那么,除了要做好铩羽而归的准备,你还得牺牲生活的乐趣作为代价。
我宁愿生活在小城市,那种悠闲舒缓的生活节奏让人觉得踏实。
秦歌说,当然,如果这辈子不能见识一下大城市的繁华和喧嚣似乎是种遗憾,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可以把这些大都市当作自己的后花园,隔上一段时间来享受一下。
秦歌的话让马南听了会心一笑,在他心里,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当然,现在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只要跟我爱的女人和我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在什么样的城市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呢?车子很快停下,宾馆肃穆森严的大门在向人昭示着它的尊贵与品位。
房间在八楼,房卡插入,房门应声而开。
秦歌伸手拦住马南,警觉地先聆听一下,然后抢先进门。
房间里没有人,秦歌查看了卫生间壁橱,这才放下心来。
马南进来左右环顾,苦笑道:那人显然对我不错,如果我自己来上海,肯定不会住这么好的房间。
秦歌一屁股先坐床上去:那我是托你的福,我那点办案经费,只够住小旅馆的。
马南很认真地在房间里巡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角落。
那人为我买了车票,还预订了房间,除了这样可以随时掌握我的行踪,还方便他随时向我传递信息。
我想,这房间里一定有他留下的东西,那东西可以告诉我下一步要怎么做。
马南说。
秦歌立刻点头,也站起来四处查看。
房间并不大,里面的东西也有限,所以没过多久,马南就听到秦歌叫一声,他回头时,看到秦歌正站在小冰箱前,将一个塑料瓶抓在手中。
马南凑过去,和秦歌一道仔细端详那瓶子。
塑料瓶显然是个饮料瓶,但外面栏腰处包装已被撕去,换了一张白纸粘在上面,那纸上还有钢笔画出的图案。
稍微旋转,便能看到那图案又是一幅中国传统图案,乍一看跟怡景花园凶案现场那张拓片上的图案有点像,上面都有一个鸟身人面的天神,只是这瓶子上的天神长着一对大翅膀,耳朵上挂着两条小蛇,足下踏的也是两条小蛇。
风神禺强。
马南脱口而出。
秦歌愣了一下,面上现出些挺无奈的表情:上回出现的是木神,这回又跑出来一风神,我怎么听着就头晕。
这到底是现实社会,还是神话世界了。
马南凝眉,显然也猜度不透凶手想通过这些神话人物告诉他些什么。
你上回给我列出来五帝和他们的佐臣,我记得里头好像没这个什么风神。
秦歌回忆,然后肯定地说,五帝的佐臣是金神木神水神火神和土神。
马南点头,目光还停留在那风神图案上:禺强就是水神,他还有个名字叫做玄冥,水神玄冥其实就是风神兼海神的禺强。
秦歌哈哈一声:原来那会儿就有兼职了。
这禺强是黄帝的嫡孙,当他以风神的面目出现时,就是这样一个人面鸟身的模样,生着一对大翅,耳朵上挂着两条青蛇,脚下也踩着两条青蛇。
传说当他扇动翅膀的时候,便会刮起巨风,风里面带着大量的疫疠和病毒,人被这巨风刮到,便会生疮害病,甚至会失去生命。
当这禺强以海神的面目出现时,他的样子就变得和善许多,就像鲮鱼那样,是鱼的身子,有手有足,驾了两条龙。
为什么会是鱼的身子?秦歌随口问。
因为他本来就是北方大海里的一条鱼,叫做‘鲲’,其实就是鲸鱼。
庄子《逍遥游》里说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马南接着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这条叫做鲲的鲸鱼实在太大了,简直就不知道大到好几千里。
忽而他摇身一变,变成了鸟,鸟名就叫做‘鹏’,这大鹏大到什么程度呢,单拿它的背来说,就不知道有几千里长。
他愤怒起来,朝天一飞,两只黑色的翅膀,就好像垂在天边的乌云。
秦歌听着有趣,自语道:原来那大鹏鸟就是这位风神兼海神的禺强。
马南这时将瓶子拿过来,很快发现瓶子里并不是空的,里面还塞着一个小纸卷。
旋开瓶盖,将纸卷倒出来。
展开后,不仅秦歌,就连马南看了都有点头晕。
那小纸条上是一组英语字母:PCWDOJQQCOTC马南并不惧怕这些密码游戏,如果换作平时,他一定还会对此兴致盈然。
但现在身在异地,即将面对另一桩谋杀,偏偏那凶手在这时还要跟他玩密码游戏,着实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他把纸条拿在手中,冲着秦歌露出非常无奈的神情。
看来,这个房间不是那么容易住的。
他说。
秦歌仰面朝天把自己摔到床上去:这种事别找我,找我也没用,还是你自己琢磨去吧。
马南也仰面躺到床上,把那张纸条举在眼前,上面的字母让他有点无法下手,但他知道,解开这段密文,肯定就能知道另一起凶杀案的具体发生地。
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由他来发现凶杀案,也不知道那些凶杀案跟他要找的人有什么关系,但是,他却知道,自己必须顺着这些凶杀案走下去——天空中陨落的五颗星辰将指引你的方向,去往归墟寻找失落的贷舆与员峤——想到也许在某一天的早晨,他只要轻轻推开一扇门,就能见到美丽的女人和可爱的孩子。
她们从曾经失落的世界中来,带着他这一生最大的福音。
马南眼睛渐渐湿润了,他期盼那样一天的到来,甚至在现在想起时,都忍不住要心跳加快。
但现在,他必须把精神集中到面前的这张纸片上,上面的字母是把钥匙,虽然这把钥匙打开的门背后,或者还有很多道门,但是,进入这道门,至少,他便离他要找的人近了一步。
蓦然间,他心思一动,想到了那四句话的前面两句。
他立刻坐了起来,转头看边上一动不动的秦歌,眼睛里瞬间涌上些光亮来。
他知道自己或许已经找到了这段密文的密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