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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025-03-30 06:19:30

楚雁的家在六层,不算很大,但却舒适。

父亲把我送到上海之前,已经替我在这里安排好了一切。

楚雁说,只可惜,我从现在算起来,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了。

马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四处打量一番过后,被沙发对面电视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吸引。

他站起来走到跟前,立刻就知道上面的人是谁了。

那是张黑白照片,上面分成两排站着七个孩子。

第一眼看过去,马南先从中发现了自己——马南显然是这拨孩子中年龄最大的,因而他的改变也最小。

接着,很自然的,马南从中找到了楚雁,她还是个辫子上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

对于其它人的印象,马南已经很模糊了,但他还是逐一仔细端详。

他从中看到了另外一个女孩,比楚雁稍大一些,她的手搭在楚雁的肩上,但目光却并没有注视前方的镜头——她在看着另外一个少年,那少年就是马南。

马南心中轰然巨响,面对这女孩时,他的呼吸都渐渐急促起来。

虽然女孩在成长过程中变化很大,但是,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马南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时,竟再也移不动分毫。

许多零散的记忆这时翩然而至,马南这时甚至都能感觉到鼻间飘荡着一股奇异的芳香——那正是他发誓要寻找的女人,他本来以为她一定在远山远水之间,却没想到在这个不经意的时候,竟会轻易发现她的踪迹。

她叫什么名字?马南颤声道。

楚雁尽管已经知道马南失忆的事,但此刻,脸上仍然流露出那么多的同情与悲伤。

看到一个连自己的爱人都不记得的男人,你一定也会像楚雁一样难过。

她叫红棉,我们都叫她红姐。

楚雁的眼睛湿润了,她真的有了想为马南痛哭一场的冲动。

红棉。

马南口中低低念叨着,红棉,红棉。

泪水终于不可抑制地夺眶而出,楚雁从后面抱住了马南:大哥,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你当年那场车祸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没有了红姐,这么些年,你究竟是怎么过来的?红姐呢,红姐现在在哪里,难道连你都不知道她的下落?这一连串的问题好像巨锤样落在马南的心里,他沉默着,并且重重地喘息。

这时他已经感觉到了有张网正在他的周围张开,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是偶然,包括他多年前的那场车祸。

那场车祸过后,红棉神奇地从他生活里消失了,还带着他的女儿——晓彤。

如果这一切都是有人暗中策划,那么,这人也实在够沉着,多年前布下的局,居然直到今天才开始发动。

虽然他不知道红棉母女现在究竟在哪里,但是毫无疑问,她们现在成了策划这一切的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马南知道,如果他们用红棉母女来要挟他,他连一刻都不会犹豫,无论他们提出什么样的条件,他都会答应。

可是,他到底能为那些人做什么呢?那个皮肤苍白的杀手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接着,马南心思一动,飞快地在剩下的四名男孩中寻找。

他很快又从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天晚上,进入怡景花园的一套居室,发现了一个咽喉处插着木棍,木棍一端立在地上,恰好可以支撑起身子不倒的男人,他的名字叫雷鸣。

雷鸣赫然也在这张照片里。

这样,即使楚雁什么都不说,马南也已经想通了很多事情。

学校新宿舍楼墙壁上五个血腥的符号,天空中陨落的五颗星辰将指引你的方向,它们这时都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除了马南和红棉,照片上剩下的五个人,雷鸣已经死去,楚雁也险些葬身水底,那么,其余三人也一定处在危险之中。

他们五个合在一块儿,就是那杀手所谓的五颗陨落的星辰,马南只有在目睹他们的死亡之后,才能到传说中的归墟之地,找到红棉母女。

这一定就是戴面具的杀手为马南设计好的步骤,寻找到红棉母女付出的代价,竟然就是另外五名亲人的生命——那杀手究竟是什么人,他跟马南兄弟几人究竟有多大的仇恨,竟然会设计出这样歹毒的计划?马南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要把雷鸣的死讯告诉楚雁。

他后来怅然地坐到沙发上,面色沉凝地盯着楚雁,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咽了回去:好了,雁子,现在,我需要听你跟我讲过去的事情了。

楚雁坐到他的对面,脸上此刻也有了深深的忧戚。

她是个聪慧的女孩,适才在会所的泳馆里遇险,她已经预感到危险正悄然降临在她的身边。

也许不仅是她,还有另外几座城市的哥哥们,此刻也许亦是身处险境。

父亲在将她跟几位哥哥们分别送到不同的城市之前,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心情沉重,他那紧锁的眉宇和目光落在孩子们身上时的忧虑,显示他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矛盾抉择。

有一天晚上,他把兄弟姊妹七个叫到他的房间,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们。

但是,那一晚,他只是对着七个孩子呆呆出了一会儿神,便挥手让他们回去了。

就在那之后的第三天,他把七个孩子分别送到了不同的城市。

是不是那时父亲便已经意识到了危险的临近?如果马南不是失去记忆,他一定会想通这其中的疑团。

楚雁想,那会儿兄弟姊妹们生活在一块儿,马南不仅年龄最大,而且,他的聪明才智,也是六个弟弟妹妹不能比的。

从哪儿说起呢?楚雁看着马南略显落魄的眼神,心疼地将他的手握在手里。

就从见到父亲的那天开始吧,楚雁想。

那一年,楚雁9岁,她头发蓬乱,满脸污秽,神情萎靡地跟在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后面,出现在西北地区的一个小县城里,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跟楚雁年纪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小县城实在太小了,满街都是那种土黄色的平房,他们只用了半天时间就熟悉了县城里主要几条道路。

于是,那中年男人就在人稍微多些的路口摆开了场子。

9岁的楚雁在秋天,只穿一条短裤和一件小背心,那精瘦的男人当着围观的那么多人,用一些极细的钢丝勒在了她的身上。

那时,楚雁在别人眼中就是个怪物,她的四肢还有小腹上,钢丝已经勒进了肉里,她尽管眼中满含泪珠,但却一声不吭。

那小男孩的情形不比楚雁好多少,精瘦的男人用刀子,在他满是伤痕的胳膊上,又割开了几道口子,鲜血滴落下来,人群中有些人脸上已经露出极其凄惨的表情。

那男孩与楚雁一样,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但却不发出一点声音。

精瘦的男人这时捧着一个大海碗,在人群里穿梭,向每一个扔钱到碗里的人露出卑微的笑容。

也许是那天要到的钱少,男人回到场中央时,脸色阴沉得厉害。

他的刀子又从小男孩的肚皮上划过,小男孩这回没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精瘦的男人嘴里怒斥一声,抬脚踹在小男孩的小腹上,小男孩倒在地上,捂着小腹满地打滚,竟然已经站不起来了。

各位乡亲父老,可怜可怜这俩没爹没妈的孩子吧。

精瘦的男人冲四周喊道。

当有人指责他这样对待两个孩子简直就是灭绝人性时,他的眼中迸射出些恶毒的光芒。

他用一根长些的钢丝勒在了楚雁的脖子上,厉声道:没有钱,这俩孩子迟早都得饿死,我还不如现在就让他们得到解脱。

说着话,他手上使劲,钢丝已经勒得楚雁喘不过气来。

这时她再顾不了许多,嘶声痛叫起来。

零星的硬币落在了场中央,精瘦的男人显然还不满意,他再加大力道,九岁的小女孩这回已经叫不出声了,她张大了嘴巴,眼球向外凸起,舌头都伸了出来。

虽然那时只有九岁,但楚雁永远忘不了那种与死亡近在咫尺的感觉。

那一回,在小县城里,她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去了,事实上,那时她的眼前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只有白乎乎的一片。

她的耳中,也只有嘈杂的嗡嗡声。

这个世界离她越来越远,那些激荡在胸腔内的力量,就要让她的整个人都爆裂开来。

然后是黑暗来临,她进入了一个无知无息的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长时间,也许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当她呻吟着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

——那就是父亲,那个拯救我出苦海的老人,我需要用一辈子来感恩。

父亲救了我。

那时,他温柔地将我抱在怀里,然后,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只要能离开那个精瘦的男人,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会义无反顾地扑过去。

何况,那老人是如此慈祥,他的目光那时让我的心里落满阳光。

我拼命地点头,只怕他改变主意。

那精瘦的男人是个江湖客,他当然不会看着自己的赚钱工具被人带走。

但父亲自有他的办法,他只不过将一叠钞票递到那江湖客的手中,他便眉开眼笑地像一条只会摇尾巴的狗了。

父亲抱着我离开人群,替我换了衣服,还给我叫了碗热腾腾的宽面。

他在我狼吞虎咽的时候,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对我说,他要带我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五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在等着我。

后来,我跟着这位满头银发的老人走了很久,坐了火车,又坐了汽车,我又困又累,不知不觉中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睡在了一张小床上,在我的床边,我看到了六个比我大些的孩子。

楚雁将马南的手握得紧了些:那些孩子就是你和其它几位哥哥们,还有红姐。

从此以后,我成了你们最小的妹妹,我也开始跟你们一样,管那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叫父亲。

父亲。

马南重重地道,已经能感觉到老人身上那火热的气息。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你们几个也都和我一样,是父亲从不同地方带回来的孤儿。

父亲其实不是我们的父亲,应该算是我们的养父,但我们却觉得如果这世上有一个词,能表达出我们对那个老人的感激和尊敬,那么,这个词一定就是——父亲。

父亲。

马南在心里不住地念叨,很多影子轻飘飘地涌上心头。

那些曾经失去的记忆,此刻,它们如同波涛涌向沙滩,缓慢但却不停息地向他靠近。

现在,马南闭上眼,几乎已经能够回忆起父亲的模样了——他脸上的皱纹还不是很多,那满头的银发如霜,肃穆之中透着慈祥。

马南走进记忆凝视着父亲的银发,另外一些画面很快就占据了他的脑海——根根银发化做了满天的飞雪,整个城市都被飞雪笼上了一层银装。

已经是深夜了,街道上罕有人迹,一个衣着单薄的小孩蜷缩在临街搭建的小棚子里,绝望而恐惧地盯着漫天的飞雪。

他的身子在不住地颤抖,他的肚子里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又冷又饿。

他不知道是否能平安度过这个夜晚,但明天对于他来说,仍然是走不完的黑夜。

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流浪的,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现在究竟在哪里,他是个孤独的小孩,没有人怜悯他,也没有人愿意在这寒冷的雪夜里,给他一方小小的空间以避寒冷。

身子已变得僵硬,他甚至已经无力再伸手拂去飘落在他身上的雪花。

雪花轻柔地覆上他的睫毛,瞬间融化成水,又在极短时间凝结成冰。

整个世界在他眼里,便也像冰样寒冷。

街道上还亮着微黄的灯光,而这个世界却在那小孩的眼中渐渐隐入到黑暗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黑暗里涌现出一道光亮,它们罩在一个老人的身上。

小孩想睁大眼睛,他想把这个走到他身边的老人看得清楚些。

但他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下了脑袋,任那老人将他抱起。

温暖的感觉已经是久远的往事了,甚至在他的意识里,也早已经淡忘了温暖的滋味。

接下来的记忆是一张床,有着柔软的被褥和久违的温暖。

这回,他看清那个老人了,满头的银丝,慈祥的微笑。

你愿意成为我的孩子吗?那老人说。

小孩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骤来的幸福了,他飞快地连连点头,泪水都溅到了老人的身上。

他那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停地抽泣。

所有的苦楚到这里都成为终点,因为他碰到了他这一生最大的福音。

那老人从天国来,带他脱离尘世的苦海——这是许多年之后,那个小男孩回忆遇到老人之后最真实的感受。

那小孩就是马南,他是父亲收养的第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