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梅花开了。
花下的人是杨梅。
杨铮远远看着,想走过去,到花下,或者杨梅的身边。
雪停了,天很蓝,却冷。
花下的杨梅,穿件白色紧身小袄,领口与下摆露出兔灰色的毛边,长发垂在白衣上,黑得晶莹。
她弯腰拣起雪地上的一朵花,捏在手里把玩,白皙的脸上露出些忧伤——那些花儿,尚未开得娇艳,便已凋谢。
杨铮想起几个月前,杨梅第一次来这里,跟另外一个女孩。
那天她们在半道上遭了场雨,所以进来时衣服全湿了,她们俩躲在帘子后面换衣服。
雨停了,杨铮打开门,就来了阵风,风把帘子吹开一个角。
他看到那个女孩已经把自己扒了个精光,而杨梅却仍然穿着湿衣裳,盘腿坐在地上,手捧着脸颊,长发从两侧垂下来,一副很忧伤的样子。
那时的忧伤又出现在杨梅的脸上,门边的杨铮有了些冲动——每当看到杨梅的忧伤,他都想把它们留在方寸之间。
他真的转身去影室里取出相机,回到门边时,却看到那风景已如花般凋谢了——女孩的身边站着一个男人。
铮亮的制服在雪地里格外刺目,不用问,又是那个户籍警察。
杨铮心里叹息,知道这个上午又要变得漫长而无趣。
那边的户籍警眼睛盯着杨梅,好像很紧张,说:你们老板在吗,我是他哥们。
杨梅眼睛往杨铮这边扫了一下,目光正好与杨铮的相遇,旋即便垂了下去。
杨铮再叹息一声,一只脚迈到门外,大声与那户籍警打招呼。
户籍警白了他一眼,非常无奈地舍了杨梅,往这边来。
快到门边了,还不忘回头。
大清早就过来报到,把我这儿当派出所了吧。
杨铮没好气地道。
派出所哪有你这儿吸引力大。
户籍警居然听不出杨铮的讥诮,身子还往杨铮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跟多神秘似地道,我们所里一共俩女人,一个快退休了,另一个倒是年轻,可模样不是一般的困难,简直就是癞蛤蟆裹块烤山芋皮,不管黑天白天看着都吓人。
杨铮瞪他一眼:这话你敢当人面说吗?户籍警连连摇头:我哪敢啊,人家打小就闻鸡起舞,出名的铁拳霸王花。
看到杨铮手上的机器,户籍警主动伸出手来:你这照相机得不少钱吧,一看那块头就知道。
你别躲,给我瞅瞅,放心,我肯定摔不了。
杨铮没办法,只能把机器给他。
他的眼睛凑到取景孔上,慢慢转悠一圈后,就对准了院子里的杨梅。
杨梅手上捏着几枝花,正不停地沿着那棵树绕圈子,地上已经被她踏出了整齐划一的圆圈。
平时店里就你们两人,你们都怎么打发时间?户籍警没话找话说。
这两天下雪,换了平时,我这里肯定比你们派出所热闹。
杨铮琢磨怎么能把这警察给打发了,快到年根了,派出所里又关了不少人吧,你们警察肯定忙坏了。
那是,每年这会儿都是案发高峰时期,贼也想年底多偷点权当年终奖。
那这会儿就没个大事小事的等着你去处理?放心,这条街我熟,家家户户我都发了警民联系卡,真要有什么事,人民群众会打电话给我的。
户籍警手中的相机还在围着杨梅转,我在你这儿,也叫深入群众,年底要评先进了,你抽空给我写封表扬信吧。
杨铮半天没吱声,不知道这位是真傻还是装糊涂。
说着话的工夫,外头进来俩小姑娘,皮装长靴、红发蛮腰,户籍警的镜头立刻调转方向迎上去。
杨铮挺无奈的,这小警察瞅着像刚进青春期,又像刚从大牢里放出来。
俩小姑娘来拍片子,那边杨梅陪她们进来,坐下先聊了会儿,谈好了价钱。
按常规,现在轮到杨铮过去跟她们交流一下,根据她们的审美趣向,来决定适合她们的拍摄方案。
杨铮跟俩小姑娘说着话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眼神老往小警察那儿飘。
小警察跟杨梅都坐在边上,杨梅瞅都不瞅小警察一眼,小警察老咽唾沫、还舔嘴唇,就是不知道说什么。
接下来杨梅替那俩小姑娘化妆。
所谓三分照,七分妆,片子要漂亮,一多半都妆的功劳。
外头影楼里流行一句话,叫不怕丑就怕胖,再丑的人,经过化妆师的手,再加上后期PS,就算是窝瓜都能整成美女,只是这美女一般熟人都不认识。
杨梅的妆淡,甚至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就像她自己的脸,看起来素面朝天,其实杨铮知道,她每次出门前,一定都经过精雕细琢。
杨铮的影室在老宅里无所不在,任何一个角落都是背景,因而那户籍警可以观摩整个拍片过程。
人穿得臃肿,肯定什么效果都出不来,所有的摄影师,几乎都会让模特儿穿得单薄点,不知道的人,就往别处想,以为摄影师想借机揩油。
可能因为有个警察边上站着,杨铮心里有点发虚,拍片前特意对小警察表白了一通。
小警察其实巴不得模特儿都脱光了才好,所以连连点头,跟多明白似的。
杨铮拍片投入,今天来这俩小姑娘模样儿不错,身材也好,关键是愿意配合。
杨铮指哪打哪儿,开始的时候还有点冷,一圈拍下来,拍人的被拍的,额头上都出了汗,小姑娘身上的布料便越来越少。
拍摄间隙,杨铮偷看小警察,他跟个木头人似的盯着人家的身子,嘴巴微张,好像随时都能有口水流下来。
居然还有这样没出息的警察,杨铮想,现在的警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们想要女人,比一般老百姓容易得多,也安全得多。
拍得兴起,就忘了时间。
俩小姑娘全拍完,已经到中午了。
杨梅送俩小姑娘出门,杨铮倒在沙发上,低头盯着相机的显示屏回放照片,没留神小警察脑袋凑了过来:抽空替我跟杨梅说说。
说什么?杨铮头也没抬随口问。
我托你的事你全忘了?这才多大会儿工夫啊。
小警察口气有点夸张。
杨铮怔一下,目光这才落他脸上去,慢慢点头:成,这事儿我记下了。
这种事,得找合适的机会。
人家小姑娘脸皮薄,你冷不丁一说,人家没个思想准备,再加上老见你穿这身警服这儿晃悠,兴许就能给吓跑了。
我明白,这事儿听你的。
小警察连连点头,态度极其诚恳。
中午得吃饭,户籍警这回一定要拉杨铮下馆子,杨铮死活没同意。
吃人嘴短,这道理杨铮明白。
这小警察也是犟脾气,两人那儿拉拉扯扯的工夫,杨梅挎着小包从楼上下来,冷冷地甩过来一句话,走了。
杨梅走了,小警察精神头就全没了,一屁股坐沙发上,显得意兴阑珊。
你这老板就不能管人家顿午饭?他说。
瞧你真把她当媳妇了,这会儿就开始心疼了。
杨铮没好气地说。
这时候,他忽然觉得这小警察其实挺逗的,脑袋里好像少跟筋。
那迟早的事。
户籍警咧开嘴傻笑,就跟真能把杨梅拿下一样。
杨铮不说话,户籍警就还躺沙发上,不知瞎琢磨什么,好像他今天不打算干别的了,铁定心要泡杨铮这里。
杨铮到楼上去了一趟,回来坐到户籍警对面,想说什么,神情却有些犹豫。
干嘛,有事瞒着我?小警察这回看出来了。
还真有件事,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杨梅有男朋友了?小警察哧溜一下坐起来,那脸就板住了,异常紧张。
这事跟杨梅没关系,瞧你那点出息。
杨铮说话也不客气,你现在是不是满脑子就杨梅没别的事。
你别吓我,只要杨梅没男朋友,别的事你尽管说。
户籍警松了口气。
杨铮想了想,站起来,说声等会儿,又到楼上去了,下来的时候,手上拿着笔记本电脑。
开机,打开桌面上的一个影音文件,realplayer开始播放一段画面。
头上缠着绷带的女人被绑在椅子上,头戴面罩的男人用一把刀割开她的喉咙。
画面正是昨晚杨铮在网上看到的。
户籍警看得津津有味,杨铮也不打扰他,直到画面停止。
户籍警不住点头:还是笔记本好,到哪儿带上都能有小电影看。
过完年我也买一个,你跟我一块儿去,替我长长眼。
杨铮有点晕,这小警察看来不是一般的浑。
咱们不说笔记本,说说刚才那段画面。
那是我昨晚从网上下载的,刚开始我也没觉得有什么,网上这类东西太多了。
可到最后,那戴面罩的男人解开女人头上的绷带,我依稀觉得那女人有点眼熟。
想了一晚上,也没想起来,就刚才上楼那会儿,我忽然想到了,那女人曾到我这里来拍过照片。
什么意思?户籍警还一脸茫然。
你脑袋瓜子进水了还是压根就没脑袋?杨铮气不打一处来,如果那女人真来我这里拍过照片,那说明这录像就是在这城市拍的。
现在这女人死了,你说什么意思?凶杀?户籍警身子一震,懒洋洋的神情一扫而光。
是不是凶杀那得你们警察说了算,我这就当是向你汇报点情况。
我琢磨你肯定也不想一辈子当个户籍警,兴许这对你来说是个机会。
户籍警眼睛直直盯着一个地方,显然正在使劲想。
半天,他一拍脑门,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你反应的情况很重要,我这就回去向所里汇报。
他起身,大踏步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道:事情完了我再回来。
杨铮刚吁了口气,心说终于把这家伙给打发了,听到他这句话,差点没摔那儿。
有句俗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盯着,现在杨铮觉得宁愿被贼盯上,也比被个警察盯上强。
屋里现在就剩杨铮一个人,安静极了。
杨铮再把电脑里那段录像看一遍,最后将画面静止,他盯着女人的面孔,愈发坚信自己真的曾经见过这女人。
女人算不上很漂亮,但很年轻。
现在她已经死去,灵魂正在途中,去往天堂或者地狱。
此刻的杨铮就如早晨花树下的杨梅,他的心上,被些淡淡的忧伤笼罩,不知是因为死去的女人,还是因为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