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025-03-30 06:19:35

看着三个警察的背影,杨铮站在门边,久久都不动一下。

这时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似乎沉浸在某种臆想中,又像是迷路的孩子,在黑暗中找不到回家的路。

雪后的阳光灿烂极了,杨铮却觉得有些阴影,正缓缓地生长。

他相信终有一个时候,那些阴影会吞噬掉整个城市,所有人都无路可逃。

蓦然而至的恐惧,让杨铮的身子有些轻微的颤栗。

他慢慢抬起右手,看它不受控制地抖动。

他用左手使劲抓住它,左手这时竟然也跟着颤动起来。

额头上有了汗,眼里的恐惧变成了阴影,慢慢地蔓延开来,弥散到他身体的每一处。

他重重地喘息,重重地关上门,转身踉跄前行,到楼梯边,抓住木质扶栏时,下意识地抬头,看到楼梯尽头,站着名叫杨梅的女孩。

杨梅的面孔像湖,泛不起一丝波澜。

她平静中带着些漠然,盯着楼下的男人,看他的慌张和恐惧,接着,眼里又露出那种忧伤。

——忧伤似已融入到她骨髓深处。

杨铮忽然觉得很羞愧,为女孩窥视到了自己的秘密。

他重重地一脚踏上楼梯,有些灰尘从楼板的罅隙里飘落,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中飞舞。

那抹光柱如剑,此刻正好横穿过杨铮的颈项,因而这个年轻男人身上,笼着层死亡的气息。

更多的灰尘飞舞,杨铮一步步逼近忧伤的女孩。

羞愧在阴影里变成了愤怒,那是种可以毁灭一切的力量。

更多的力量在杨铮身体里游荡,他知道自己在这时必须毁灭些什么,否则,那力量也许就要让他的整个人都爆裂开来。

杨梅仍然凝立不动,她的忧伤不具丝毫抵抗力,她像门户大开的战士,似乎任何人只要轻轻一击,便能将她击倒。

柔弱的女孩,就这样坦然面对着愤怒的男人。

最终败下阵去的,却是充满力量的男人。

杨铮在离女孩只有三层阶梯时,终于低吼一声,身形暴起,从杨梅身边急蹿而过。

杨梅缓缓转身,只看到杨铮的背影消失在一道门边。

咚咚的声音响起,杨梅不用看,便知道杨铮一定是在冲着沙袋挥动拳头。

那沙袋里的沙装得满,因而一拳过去,像击在石头上。

杨梅平静的面孔上现出一些忧虑,她知道,这个男人此刻正在经受着痛苦的煎熬。

杨铮是个病人,而且病得很严重。

没有人可以帮助他,医生也不能。

第一次见到杨铮发病,还是夏天。

那天晚上工作到很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杨梅默默地收拾着道具和服装。

她忽然觉得屋里安静极了,连自己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到男人眼睛赤红,正死死地盯着她看。

她有些慌张,杨铮那晚的模样实在可怕,就像一只刚刚脱困而出的野兽,危险而恐惧,任何接近他的人都能成为他的猎物。

不幸,此刻这幢老宅里除了杨铮自己,只有杨梅一个人。

杨铮真的向着杨梅直冲过来,他眼睛里燃烧的欲火,已经灼痛了杨梅的肌肤。

那时候,像所有身处危难之际的女人一样,杨梅除了发出一声尖叫,并且闭上眼睛,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但想象中的危难并没有真的发生,等她睁开眼时,男人已经落荒而逃,向楼上冲去。

杨梅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楼上的一个房间内悬挂着一个沙袋,杨铮用它来宣泄激荡在身体里的力量。

杨铮无疑是个可怕的男人,但他又显然不愿意伤害杨梅,或者任何人。

那次杨梅脱下鞋子,轻轻地踏着楼梯而上。

在窗边,她看到杨铮赤裸上身,颓然地倚坐在墙角。

连续不断地出拳似乎耗尽了他的体力,他无力垂在两边的手背上血迹斑斑。

更重要的是,就在杨梅窥视的目光下,他的身子慢慢倒了下去。

他蜷缩起了身子——屈膝、弯腰,双手抱脚。

那姿势任何人一眼看去,都能想到母亲子宫中的孩子。

杨梅忽然想哭,并且后来,她真的落下泪来。

那一刻,她有种冲动,走到这男人的身边,抱住他,紧紧的,像抱住自己的孩子。

但最后,她却还是转身,轻轻地下楼。

如果一个男人在他痛苦的时候,独自把自己关闭在屋里,那么,离开其实是对他最好的安慰——至少那样,你替他保留了一份自尊。

但那次杨梅并没有真的离开,她一个人坐在楼下,睁着眼睛默默流泪。

她可以理解每个人背后必定都有段不同寻常的经历,但却不能接受杨铮会有如此迥然不同的另一面。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杨铮,这个看起来有些不羁的长发男人对她说:你是美丽的。

那时她在灯光下,在闪光灯的明灭中,并没有在意这个男人在说什么。

她只是听从了这个摄影师的安排,随意地坐在地板上,执着而沉重地沉浸在自己的绝望与忧伤里。

女孩的忧伤大多来自爱情,杨梅也不例外。

忧伤的爱情里必定会有一个负心的男人,他们在拿走女孩的爱情之后,再在她们的心上深深地刺上一刀,最后绝情地离开,不给她们留下一点希望。

杨梅其实并不很恨那个男人,甚至,她还替那男人设想了种种离开的理由。

当然事实的真相是,他爱上了别的女人,那个女人美丽而优雅,杨梅即使在想象中,都会自惭形秽。

这样的故事很寻常,这城市里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但杨梅偏偏没有办法让自己摆脱绝望与忧伤。

在那男人提出与她分手之前,她一直坚信自己这一生,都与他捆绑在了一起。

生活再没有了色彩,青春与美丽也无法让她快乐。

她像风中跌落的花蕾,还未尽情绽放,便要凋谢。

这时候,她遇到了这个带着相机的男人。

那男人对她说:你是美丽的。

她相信了他的话,在她见到那些照片之后。

起初的漫不经心,很快变成了惊喜。

她甚至无法相信,那种出尘的美丽,竟然与她有关。

原来美丽一直与她形影不离,面前这个男人,原来比她更懂得她的美丽。

后来,她喜欢上了坐在闪光灯下的感觉,每一次灯光闪起,好像都能让她变得美丽几分。

所以,她留了下来,每天守在这个男人身边。

她知道,只有这个男人,才可以守护她的美丽。

但她仍然忧伤,因为她所企盼的一直没有到来,而且,她发现这个带相机的男人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没有人可以帮助他,医生也不能,因为他根本不可能将自己的疾病让别人知道。

现在,他知道杨梅发现了他的秘密,虽然两人从不提起,但它却已经成为了一道桎梏,横陈在他们之间。

杨梅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甚至,她在梦里会见到杨铮伤害了她,但她却不觉得恐惧,只有种等待终结的快乐。

梦醒了,夜还黑着,她哭了,为自己,和杨铮。

在这个警察造访的午后,杨梅回忆着往事,她依稀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了。

在过去的半年多时间里,她只是苦苦等待杨铮会走到她身边,或者在一个蓦然的时候,轻轻拥她入怀。

现在,她想要主动做些什么,去争取自己的爱情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楼梯上传来些轻微的响动。

不用回头,杨梅就知道,是杨铮回来了。

这时的杨铮,必定又恢复了平静。

他看起来,又是那个带些不羁的艺术青年了。

如果下午没什么事,我想先回去了。

杨梅背对着杨铮说。

没事,你去忙你的吧。

杨铮的声音有些闪烁。

那我走了,有人来拍片子,你打我电话。

杨梅走了,很慢,在穿越庭院时,几次肩膀微耸,似想回头,但都忍住了。

后来到门边,她终于回过头来,她捕捉到了窗边瞬间消失的目光,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

她要给杨铮留下一段调整的时候,就像野兽疗伤,不能被人打搅。

老宅里现在只剩下杨铮一个人了,他倚在窗边的墙上,很久都不动一下。

他知道杨梅已经洞悉了他的秘密,所以,他更加犹豫。

虽然从一见到杨梅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但他却怕,怕有一天他从梦中醒来,会发现睡在身边的女孩,已经血迹斑斑,香销玉殒。

他不想伤害她,所以必须和她保持距离。

他知道自己有病,精神类疾病,而且病得很重。

现在他坚持服用一种进口药,用来抑制血液中的血清。

可是,他发现自己体内已经产生了抗体,药力越来越不管用。

昨晚,当他在网上见到那段虐杀的录像后,心里立刻便生出了种渴望。

——施虐或者被虐,都是种诱惑。

他的身体不受抑制地颤栗,这是病发的前兆。

接着,他感到浑身灼热,似乎有个火球,正在他的胸腔内燃烧。

他知道这时他必须做些什么,所以,他下楼,脱光了衣服,冲到了院中。

雪花静静地飘在暗夜里,杨铮张开双臂,让身体最大限度地触碰到寒冷。

他的身体并不很强壮,如果有灯光,可以看到他的胸前和大腿上,满是刀痕。

那是他自己在极度痛苦时划下的,自残是种有效的方式,可以抑制他的冲动。

而今夜,他选择了寒冷。

雪花是纯洁的,落在这具有些狰狞的躯体上。

寒冷从骨缝里蔓延,最后似乎连血液都要凝固了。

杨铮迈动僵硬的双腿,却重重地摔倒在地。

他向门边爬去,他已经平静下来,所以,此刻,他需要温暖。

房内微弱的灯光,这时候成为他的希望。

他以为自己一定会大病一场,谁知道第二天醒来,精神却异常的好。

他也没有料到,午后警察离开后,他身体里的恶魔会再次苏醒。

现在,老宅又安静下来,只剩下他自己,也许还有潜伏在他心里的另一个人。

他感到绝望极了。

他想到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城市。

夜来了。

黑暗渗透在老宅的每一处。

杨铮在卧室里,打开电脑,连线上网。

登陆QQ,点开一个群的消息设定,将阻止该群一切消息改为接收并提示消息。

群对话窗口打开,一片空白,右侧的成员列表全都是灰色的,好像没有人在线。

杨铮凝立不动,呆呆地盯着空白的窗口。

两个月前,朋友介绍,他加入到这个群里来。

朋友说,群里都是些和他一样,有着特殊癖好的人。

群的主人网名叫面具,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也极少在群里露面。

他提供了这样一个平台,让这些身藏秘密的人,有一个发泄的机会。

大家在群里交流经验,大多是些既能满足自己的欲望,又不触犯法律的行为方式。

其中,通过网络进行虚拟施虐与被虐最受人欢迎。

具体做法,就是利用摄像头,向群里的人展示自己施虐与被虐的过程。

它可以是真实的,也可以是虚拟的——比如幻想自己正在受虐时的自残。

杨铮相信自己不是单纯的施虐或受虐症患者,所以,很长时间一直屏蔽这个群的消息。

现在,他回来了,他隐隐有种预感,昨夜在网上见到的那段视频录像,和这个群会有些关系。

也许是群里的某个参与者,精心策划了这个事件,目的只是为了与传统的道德观对峙。

施虐症与受虐症是种疾病,人们提及时往往会简单地用变态来形容。

施虐与受虐症患者,在生活里必须非常小心地隐藏自己的秘密,否则,歧视将会成为其一生的敌人。

当然不可否认,这些特殊疾病的患者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危险性,比如在施虐过程中因为分寸拿捏不当致人死亡,但大部分病症患者是无害的,即使在使用特殊方式满足自己欲望的过程中,对自己或他人有所伤害,那也都是建立在自愿的基础上。

只有极个别的患者,长期欲望得不到宣泄,加上独特的个性与经历,慢慢演变成嗜杀的凶手,小说与影视在某种程度上便是过分渲染了这一类的个体。

但必须承认,这样的人确实存在。

杀人,不是施虐受虐症患者的目的,但在这群里,却是大家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个群的名字,就叫做杀人群。

杨铮隐身在线呆到8点半,群里还是没人说话。

肚子有点饿,他出门,就在背街巷一家拉面馆吃了碗牛肉拉面,再回到老宅时,群里面已经是人声鼎沸了。

大家议论的话题,都围绕着昨晚网上出现的那段虐杀录像。

很多人猜测那个男人必定和大家有着相同的癖好,只是他有勇气将自己的行为在网上发布。

大家议论的焦点,就是录像里的虐杀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个女人是不是真的被杀死了。

但没有人知道那个戴面罩的男人究竟是谁。

大约10点半的时候,对话窗口内忽然多出了一行字:(2006-01-1822:34:06)刑官(710964)大家好。

因为大家讨论得挺热烈,这行字跳出来得太突然,又不过寥寥三个字,所以有些人根本没有发现,仍然自顾地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但是,有些人却看到了,包括杨铮。

那一刻,杨铮觉得心跳加快,手心脚心里瞬间溢出了层薄汗。

——这个网名刑官的人,是不是就是昨晚视频里那个戴面罩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