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织田直也告诉我,他在加油站工作,那家加油站位于大楼和国宅林立的东京东区。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辞职了。
他工作很认真。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辞职。
加油站负责人是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我一提到直也的名字,他立刻这么回答我。
他斜戴着一顶和制服同布料、有帽檐的帽子,正拿着水管仔细地冲洗洗洁精泡沫。
他什么时候辞职的?矮个子男人皱了皱眉头说:一星期以前吧。
这么说,他来找我后没多久就辞职了。
我的不安甚于扑空的失望。
怎么会这样的巧合?很明显他在逃避。
什么理由?我也想知道。
他说是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没想到这种年纪的孩子也会说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他的措辞还很婉转。
他说没说去哪里工作?没有。
想也知道。
他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也不是,差不多三个月。
你有他家的地址和电话吗?有是有……男人从下到上打量着我,你有什么急事吗?因为不得已的原因。
我哈哈笑了两声,矮个子男人抓住帽檐,重新戴了戴,这个世界上,还真是有很多不得已的事。
好吧,我告诉你。
走,到我办公室去。
我在零乱的桌角抄下织田直也履历表上的地址电话,男人两手在腹前交握着,从头到尾一直看着我,指尖还不停地动来动去。
直也的履历表只有薄薄一张纸,没有贴照片。
他的字很小,不算漂亮,完全没有改过的痕迹。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对他来说,写履历表根本就是家常便饭。
兴趣一栏里什么也没填,健康状态一栏里写着良好,家庭成员也是空无一字。
你有没有根据这个地址联络过他?矮个子男人摇摇头说:他从不迟到,也不无故跷班,工作很认真,根本没必要联络他。
你怎么这么问?我用指尖轻轻敲着履历表上的地址说:因为电话的区号和地址不一致。
真的吗?地址是足立区,但电话区号――嗯,是江户川区的。
这电话肯定有问题。
真伤脑筋。
矮个子男人从我手上拿过履历表,缩起下巴,拿得远远的看着一整排罗列的小字。
我有点儿老花眼,他解释着,又以辩解的口吻继续说,这年头,如果这种小地方也要哕唆,就找不到人了。
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可能如实填写什么资料。
我知道,我附和着,但很少有人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吧?他是怎样的年轻人?你问我……他工作不是很认真吗?对,他在工作上真是没话说。
但不怎么说话,也很少和人交往。
其他的员工有和他相熟的吗?矮个子男人动动下嘴唇,想了一下说:如果勉强来说,麻子和他最熟了。
是女孩子吗?对。
是我们加油站的亲善大使。
她也是临时打工的。
我可以见见她吗?她上晚班,傍晚才来。
你要不等六点再来,我先和她打声招呼。
我道过谢、正准备离开他办公室时,矮个子男人慌忙问道: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不是的。
那就好……他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
我默不作声,等着他往下说,他露出一副严肃得有点滑稽的表情:直也这孩子有些地人觉得不对劲,难免怀疑他是不是干了什么危险的事。
具体来说,哪些地方不对劲?矮个子男人又摸了摸帽檐说:我儿子也是高中生,不过,是个不救药的笨蛋。
他几乎不去上学,整天到处玩,有时候会来这里跟我要钱。
竟然跑来父亲工作的地方,我可没打算把他教成这样!即使没这么教他,但他还是来了,那是因为他觉得每次来都能要到钱。
还不是做父亲的对他予取予求造成的,所以应该各打五十大板。
织田在这儿打工时,有一次我儿子来要钱。
我儿子回去后,他突然说:‘应该让他戒掉。
’我吓了一跳。
你儿子在吸毒吗?矮个子男人垂下双眼说:他交上了坏朋友,我也察觉到了。
你最好劝他赶快戒掉。
我知道。
但是哪有这么简单,我儿子个头比我还大――算了,这不重要。
他很生气地哼了一声。
一般人这么看一眼,哪能知道别人吸毒成瘾?所以,织田应该也是过来人,所谓‘同病相熟’,说不定他比我儿子陷得还深呢!他一脸憔悴,看起来病恹恹的。
我儿子至少看起来还挺健康。
光看外表怎么知道他在吸毒?而且我儿子只是从他身边走过,就被他一语说中。
只从他身边走过?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绝对错不了。
我不禁想起生驹说的话。
或许你儿子让他有这种感觉,或许你儿子露出了恍惚的表情。
我试探着问了一句,矮个子男人不悦地摇了摇头。
没这回事。
按你说的,我这个做父亲的应该最先注意到才对。
光看外表怎么看得出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回到杂志社,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上午十一点。
总编和各组负责人正在会议室开策划会,办公室十分清静。
佳菜子不在。
前台的桌子上堆了许多还未整理的信件。
她平时用来盖膝盖的小毯子整齐地挂在椅背上,看来今天她请了假。
我抱起所有信件,走到自己的座位,才把信放在桌上,就听到生驹悟郎叫我。
我遍寻不着他在哪里,好不容易才在窗前绝无仅有的一台计算机前发现他的身影。
他嘴里叼着烟,拼命向我招手。
情况怎么样?他问我。
消失了。
哪一个?织田直也。
他辞掉工作,逃之夭夭了。
他在搞什么?我还想问你呢!你在搞什么?这可是高科技。
我可是参加过培训的。
他用肥胖的手指敲打屏幕,我用计算机查了从昭和四十九年开始,报纸上刊登的有关特异功能的报道,全都打印出来了,你看。
杂志总是不如报纸严谨。
你看,或许可以找几个经常发表评论的人接触看看。
谢啦!你不是说,你认识几位专家吗?对。
但是,我想起一件事。
他挠着自己的下巴,把一大截烟灰掉在键盘上,在特异功能热潮时,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老兄。
他是个警察,在一个有透视能力的人的协助下,破了一个陷入胶着状态的案子。
我不认识他,但不知道从哪里――应该是报纸上吧――看过相关报道。
我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份报纸了。
昨晚,我老婆帮我掏耳朵时,我心里还想着,但就是想不起来。
不过我记得是东京的报纸,一定能找到。
是不是很有意思?你有没有兴趣?太有兴趣了。
我站在生驹旁边,看着放在计算机主机旁的调制解调器,绿色的灯忽明忽灭。
我突然想到,其实自己对它的构造完全不清楚。
虽然计算机很方便,大家都在用,但没什么人了解它的工作原理和构造。
有什么问题时,只要联络系统中心来维修就行了。
就像黑匣子。
计算机是人制造出来的,即使自己不明白,一定有人搞得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感到安心,不去深究。
特异功能――如果真的存在――就是人类身上的黑匣子,只有具备这种能力的人才了解它的含义。
就像对计算机一无所知的人,只能对计算机的功能感到钦佩。
只具有普通五感的人,当然无法理解特异功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好,这就行。
生驹一说完,打印机发出一阵嘈杂之音,之后便开始打印。
我用离打印机最远的电话拨通了足立区区公所的电话。
织田直也在履历表的地址栏里写着足立区绫濑八丁目十六号。
教查了一下地图,绫濑只到七丁目,区公所也这么说。
挂上电话,我又拨了直也留下的那个号码。
出人意料,竟然通了。
听筒里传来铃声。
可见那个号码不是随便乱写的,但是响了十次、十五次也没人接。
响过二十次铃,我才放下电话。
NTT真是刻板,不提供从号码查询电话所在地的服务。
看来只能发挥耐心精神,多打几次,直到有人来接为止。
不如先处理稻村慎司的问题。
从他下手应该比较快。
我想见的不是稻田慎司,而是他的父母。
这种非假日时间,高中一年级的乖孩子应该上学去了。
铃声只响了两次,就传来彬彬有礼的女声。
我自报姓名后,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对方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
我想,慎司可能没向你提起过我――有、有,他说过。
她急忙说道,您是高坂先生吗?我是慎司的妈妈,多谢您照顾我们家慎司……当我说有事想和她谈谈时,她立刻叫我等一下。
这次接电话的,是我在台风那天晚上,曾用旅馆电话通过话的慎司的父亲。
按慎司的说辞,他父亲应该知道他有特异功能,而他父亲,就是第一块试金石。
于是我说:是这样的,您儿子告诉我一件很奇妙的事。
我想就这件事――慎司的父亲打断我的话,立刻问:那孩子,他说了什么?是那件非比寻常的事吗?所谓非比寻常是……我听到小小的杂音,抬头一看,生驹正用内线同时听着电话,一脸郑重其事地点着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问,慎司告诉你什么了?他说,他可以知道别人――正在想什么?我看了看正听着电话的生驹,他又点了点头。
喂?喂?我听得到。
没错,他就是这么说的。
慎司告诉我,他可以看透别人心里想什么。
不仅可以透视人,还可以透视物体,像是身旁的椅子什么的――是、是,我知道。
我觉得他为这件事很苦恼。
所以你想和我们谈谈,是吗?对,如果方便。
是否可以拨一点时间给栽7停顿了片刻,慎司的父亲回答:那好吧。
我早就知道会有……会有这么一天。
约好时间后,在挂断电话之前,慎司的父亲说:刚才电话一直有杂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是我同事的呼吸声,于是回答:对不起,我正在打印资料。
生驹放下电话后立刻说:这是常有的事,他父母也入迷了,也栽了筋斗。
你可别以为父母和他住一起,就能识破他的谎言。
看样子,你很激动。
和弯汤匙热潮时一模一样。
谁抢走了我的工作?一个声音压过生驹,显得有点恼火,是佳菜子。
她站在堆积如山的信件旁,双手又着腰。
佳菜子,怎么了?生驹摆出一张笑脸,走了过去。
别生气。
我看你今天休假,想帮你分担一点工作。
他装出分信件的样子,佳菜子更生气了。
谁要你多管闲事?说完,便把生驹推到一旁,抱起成堆的信件,回到前台。
只迟到这么一会儿就恢复了,可见问题不大。
说明她没有哭到天亮。
生驹一边说一边晃着身子走过来,突然神情严肃地压低了嗓门。
幸好我早一步发现,不然让她看到了,又要闹得满城风雨。
他递过来的还是那种信封,和之前寄来的一模一样,相同的字迹。
这是第几封了?第七封。
这一次,还是没写寄信人姓名。
打开信封,还是相同的信纸。
薄薄的一张纸。
但是……怎么了?我静静地将信纸递给生驹。
他用力抿起嘴角。
这次,信纸不是空白的,白色信纸上写了一个字――恨。
2稻村咖啡店在马路边一栋白色大楼的一楼。
门口挂着一块印有可口可乐商标的小黑板,上面写着三种当天午餐的菜色,以及免费提供坦桑尼亚咖啡。
已经是午后两点,店里仍十分热闹。
我一推开门,所有客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令我有点不寒而栗。
高坂先生吗?吧台内的中年男子连忙跟我打招呼,他身上穿着印有可口可乐商标的红色围裙。
我是慎司的父亲,这是内人。
一排整齐的玻璃弯管后,一个娇小的中年女人欠身向我致意,脸上充满忐忑的表情。
或许是因为他们夫妇俩对我这样,客人们仍然向我行注目礼,伸长耳朵听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请多指教!我走向吧台,压低嗓门说道,你好像正忙,我看还是改天再来吧。
慎司的父亲急忙走过来说:不、不,没关系。
不好意思。
他太低姿态了,在座的客人看着他们熟悉的店主竟对我点头哈腰的,似乎有点生气。
靠里面桌子的一名男客大声喊道:老板,怎么了?没事。
慎司的父亲亲切地回答。
不好意思。
慎司出什么事了吗?那名男客紧迫不放,挑衅似的上下打量我。
真的没事。
慎司的父亲挤出笑容,他拉着我的手,小声说,不好意思,我们出去谈。
他转过头,对太太交代一句我出去一下,便推开大门。
我向看起来身体不适的稻村太太点点头,半被拉着走出店外。
实在是对不起。
慎司的父亲摸了摸发线后退的饱满天庭,不停向我道歉。
那些客人仍然从窗户里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我忍不住低声说:你不要这么一直向我道歉,别人还以为我是地下钱庄来讨债的呢。
什么?噢,也对啊。
哎呀!他终于笑了,挺直身子。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紧张……父母也入迷了,也栽了跟头――生驹是这么说的。
看起来确有这种味道。
慎司父亲那种真切的紧张心情我也感受到了。
做人父母真好……我想。
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稻村德雄。
那是个晴朗的下午,我们边走边聊。
从稻村咖啡店旁的小路,一直走到荒川河畔的堤防,秋天的阳光洒满整个堤防。
我们走上阶梯,站在堤防上,右侧是河面,左侧是一片街景。
慎司小时候,我常带他来这里练习骑自行车。
稻村德雄说道。
这里环境很不错。
你老家在这儿吗?不,是从我这一代开始的。
在这里开店后,我们才住在这一带。
现在我们搬到别的地方了,但离这儿很近。
我觉得这里很像在电视上看过的风景。
原来这里的确是几部校园连续剧的外景地。
一有摄影小组来这里,慎司就跑来看热闹。
说是有漂亮的女孩子。
对了,听他说交过女朋友。
对。
好像是他同学,但我和内人都没见过。
那女孩曾打电话到家里两三次。
应该就是时下那种年轻女孩吧,我家慎司大概也差不多。
不,我觉得慎司很有礼貌,是个好孩子。
稻村德雄举起手摸着后脑勺,看着自己的脚,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一副准备谈正事的样子。
对了,你要和我谈什么――当然,我大概知道你想要谈些什么。
慎司和你谈过吗?是。
他说刮台风那天晚上,你帮了他大忙,很照顾他。
他回家后,我和内人想去拜访你,当面向你道谢,但慎司却极力阻止。
当然,他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那当然,我心想。
好吧,我告诉你。
不过,我有个请求,要是慎司没主动说,千万别向他提起我已经告诉你这件事,也请你不要骂他或逼问他,可以吗?稻村德雄用力点点头:高坂先生,我向你保证。
我和内人早说好了,对慎司的事不会再大惊小怪了。
在我告诉他从台风夜开始的一连串事件时,他始终一言不发地聆听,没插半句话,垂着双眼,慢慢走在长长的堤防上。
我开始说话时,远处有一座大桥,等我说完,我们已经走到桥畔了。
我们默默等着略微倾斜的红绿灯变为绿灯,目送几辆车经过之后,才穿过满是尘埃的柏油路。
当我们再度走上河堤时,稻村德雄开了口。
原来如此……难怪那孩子最近一直闷闷不乐。
昨天,他来找我,也是一脸憔悴。
我想,你们做父母的肯定很担心。
谢谢你,真的很感谢。
他向我鞠了一躬,又摸摸额头。
听慎司说,你们也知道他的……他的能力。
听说他姑婆也有和他一样的能力。
对,没错。
她是我父亲最小的妹妹,慎司的姑婆。
她在三年前过世了。
慎司说,当他第一次告诉你这种能力时,你带他去找这位姑婆。
对,我带他去了我姑姑那儿。
因为我相信我姑姑,也知道我姑姑的苦处。
他停下脚步,迎着秋天的凉风,看着河的那一边。
稻村先生。
听到我的叫声,他精神抖擞地回答了一句是,转过头来。
老实说,当时我还不太相信慎司所说的,毕竟这种事很难轻易相信。
我明白。
织田也来找过我,他提出有力的证据,证明慎司是费尽心思骗我的――你知道织田吧?我没见过他,他一脸遗憾地摇摇头,但慎司跟我提过他。
他说,爸爸,有个人和我一样。
当时,我吓了一跳,真的吓了一大跳。
你没叫他带回来见见面?我说了好几次,但都没成。
他说,爸爸,对不起,直也不喜欢去别人家。
我能够理解,谁都有怕生的时候,更何况是能够透视人心的人,更不会轻易和陌生人见面。
如果我和内人见到织田――即使我们不是故意的――也会在心里觉得:这孩子会不会带坏慎司?他们两个在一起时,都干些什么?真希望他赶快离开慎司。
织田肯定不愿意听到我们这些想法。
我将头仰向后面,看着万里晴空说:这么说,你完全相信他们两个说的?稻村德雄静静地回答: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对我和内人来说,事实就摆在眼前。
我不经意地看看他,他微笑着。
慎司是我和内人的儿子,他语气平静.他的问题就是我们夫妻的问题。
迄今为止,我已经见识他做出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无数次了。
真的是不计其数。
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了,更何况我之前就知道我姑姑的事。
请问,你姑姑是怎样一个人?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表达。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真的,她的人生很痛苦,但她很坚强,像钢铁一样坚强。
正因为这样,才撑到那么大的岁数。
稻村德雄使用了撑这个字眼。
她长得很漂亮。
很多人都抢着给她介绍相亲对象。
我的祖父――也就是姑姑的父亲在林场搞木材批发,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听父亲说,原来家里后院有一个仓库,里面收藏着武士刀和盔甲之类的东西,每年只有在拿出来晒的时候才能看到。
还有放在箱子里的长袖和服。
我父亲小时候曾披着和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结果被大人狠狠骂了一顿。
他颇为怀念地眯起眼睛。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所有东西都付之一炬。
那时候已经到了我父亲那一代,很遗憾,我父亲没有做生意的天赋,即使当时没发生战争,我父亲也做不出什么业绩来。
对不起,我扯远了,是要谈我姑姑的。
你说她长得很漂亮。
对,没错。
开始打仗的时候,她就嫁人了。
当时,她在山梨县那一带避难,她预言留在东京的亲戚会在大空袭那天晚上被烧死。
她婆婆并不相信,但空袭过后,果真在姑姑说的地方挖出了尸体。
她婆家的人觉得她很可怕……灾难从此开始。
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春天,战争刚结束,我姑姑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被迫离了婚。
她当时三十多岁吧,我也就七八岁的样子。
那个年纪的孩子,对大人说的话特别感兴趣,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你姑姑是因为那种……能力才离婚的吗?我想是吧。
她婆家人说,不能把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像千里眼一样的媳妇留在家里。
我父亲很生气,在那个年代,被婆家休掉是很不光彩的事。
他不由自主地扯着围裙边说道:我父亲气急败坏,我姑姑也不甘示弱。
她说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喜欢这样子。
我姑姑不仅漂亮,个性也强,本来就和婆婆处得不愉快,所以空袭那件事就成了婆家很好的借口。
又不是我喜欢这样子。
又不是我希望生下来就这样。
后来,我和姑姑重逢时,才听她说起事情的原委。
她在十四五岁时就发现自己具有与众不同的能力。
但当时的社会,对女人来说是一个很不幸的时代,无论吃饭睡觉,都必须看家里男人的脸色,活得很压抑,根本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
我姑姑只好把所有事都埋在心里,没告诉任何人。
结果,却在空袭时爆发了――毕竟关乎生死,所以忍不住就说出来了。
我记得很清楚,姑姑和我父亲大吵一架后,躲进房里大哭了一场。
不久她就离家出走了,后来完全没了消息。
直到我姑姑快六十岁,我们才重逢。
那时候我已经结了婚,内人刚好怀了慎司,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他们是在东京车站的八重洲出口重逢的。
就在我走向巴士总站时,听到人群中有人叫‘阿德’。
很少有人这么叫我,我回头一看,发现姑姑就站在不远的地方。
那时正好是现在这;,个时节,她穿着一件素雅的和服外套……我立刻认出了她。
她瘦了很多,看起来有点疲惫。
我姑姑笑了……‘果然是阿德,我刚才还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叫你。
’我也吓了一跳。
我们去了附近的咖啡店,聊了将近一个小时,我还没开口,姑姑竟然就对我说:‘你结婚了吧?你和你爸不同,很有生意头脑,一定可以成功的。
’稻村德雄笑着说:我光这么说,你听不懂吧?其实我本来在咖啡批发店工作,当时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辞掉工作,自己开店做生意。
就开了现在这家店吗?对,没错。
当时我很惊讶,立刻想起以前的事。
我问她:‘姑姑,你还是能那样吗?’姑姑笑着说:‘可以啊,一直都可以。
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我什么都没告诉她,她就说中了内人的名字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胎位不正。
当时,内人正为这件事不安呢,最后还是剖腹生产的。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稻村德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被我弄糊涂了?这也难怪。
我姑姑还说:‘阿德,你不能向那个叫石……石森的借钱,有附加条件的借款对你没好处。
即使再辛苦,宁可向银行借,最后会有好结果的。
我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才叫住你的。
’那个叫石森的是我朋友,他跟我说过,如果我要开店,他可以提供资金支援。
当时,我边走还边烦恼着要不要接受他的资金支援。
我苦笑着问:你有没有跟他借?没有。
这件事我做对了。
打那之后,稻村德雄就不时和姑姑见面。
即使我邀她来家里,她也从没来过。
只在慎司出生时,她到医院探视。
我姑姑一个人――一个人勇敢地活着。
虽然她从没详细和我谈过她的情况,但她似乎没再嫁,始终过着独居生活。
当慎司的能力开始展现时,我立刻去找姑姑,当时我没告诉内人。
我姑姑感同身受地说:‘阿德,这孩子很可怜,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稻村家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
你父亲对这件事也略知一二,可能是某个亲戚告诉他了吧。
当时他虽然很生气,但并没有太惊讶,因为这是稻村家的传统。
这种能力是会遗传的。
就像血友病一样,在某个家族的血统中以隐性基因隐藏着,当和某种显性基因结合时,就会显现出来――我曾经在书中看过这样的记述。
我姑姑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说什么深奥的话。
但她向我保证,会尽她所能,教慎司怎么活下去。
事实上,她做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摸了摸头发稀疏的头顶,耸了耸厚实的肩膀,呼出一口气。
我姑姑是在二月的某天深夜三点突然去世的。
死因是心脏功能衰竭,她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是谁发现的?慎司。
那孩子感受到了。
感应到的,是吗?应该吧。
我姑姑住在高圆寺,那时我们已经搬来这里了。
半夜,慎司突然坐起来,把我摇醒,对我说:‘爸爸,姑婆死了。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因为我知道。
’之后他就哭个不停――我们赶过去一看,结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绝对错不了。
我再次想起生驹的话,开始思索起来。
那么现在这种情况该如何解释?葬礼后,慎司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姑婆走得并没有太痛苦。
’或许你会笑我,但他这句话救了我。
我沉默不语。
我觉得自己不能说一些未经大脑思考的话。
不知不觉和你谈了这么多。
因为我姑姑的关系,我接受了慎司有这种能力的事实。
姑姑生前曾在我和内人面前,用托付的口气对我们说了一番话。
她说,阿德,你们是慎司的父母,你们仔细听好。
对那孩子来说,活下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现在和以前不同了,所以他会活得比我还辛苦。
但既然他来到这世上,就只能接受。
他所背负的重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你们做父母的帮不了他。
什么都不要说,在一旁静静地守护他就好。
如果那孩子找你们商量,你们就竭尽所能地协助他。
你们能帮他的只有这些,他拥有你们没有的能力。
不要以为你们是大人,就能够教导自己的孩子。
那个孩子有属于他自己的命运。
慎司很聪明,心地也很善良。
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我相信他是个好孩子。
万一发生什么事,你们必须和他一起承担,要有这种心理准备。
我相信姑姑的话。
稻村德雄平静地说完,抬头看着我。
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尽管这对父母来说有点悲哀,也很无奈。
有一次,内人在电视上看到赛车比赛,由于发生了事故,赛车被撞得支离破碎,烧成一团。
内人看了之后对我说:‘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走这一条路时,心里一定很痛苦,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在什么时候丧命,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地祝福他,就像我们一样。
’在这之前,我们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这一现实的。
经过不知所措的漫长时间和事实的累积,才能走到这一步。
这次的井盖事件,我也觉得是慎司错了。
他处理事情还不够成熟,把事情搞砸了。
这青涩的失败,他现在还为之烦恼。
但是,无论造成什么结果,我都准备和慎司一起承担。
他笑笑,第一次露出长辈应有的从容态度。
慎司虽然犯了错,但我觉得他作出了正确的判断,包括他选择你来协助他处理这次的事。
我……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是说真的。
如果想炒作,以你的工作环境,早就可以搞得满城风雨了。
但是,你选择了停下脚步,好好思考这件事。
所以你才来找我。
那是因为我自己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这么做,是担心自己稍有不慎可能出糗。
但如果想写,还是可以写嘛。
把东西放在天平上,在天平还没有静止之前,根本看不清准确刻度的。
稻村德雄满脸笑意地说:是吗?原来是这样。
总之,慎司在你身上看到了某些值得我们信赖的东西。
我相信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抿了一下嘴,继续说道:但你毕竟上头有老板,在工作上难免会身不由己。
这一点,我比慎司更了解。
以后怎么做,你自己全权决定。
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直到你觉得满意为止。
我和内人会在慎司身边支持他,接受所有发生的事。
你不用太介意。
我无言以对,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堤防下的马路上,一群戴着黄色帽子的小学生正手牵手、蹦蹦跳跳地走着。
这种年龄的孩子最可爱。
看着黄色帽子左摇右摆渐渐远去,稻村德雄喃喃说道。
这种年龄,会乖乖跟在父母身边,父母也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慎司不长大,那该有多好。
3第六节课快结束了,我心想,即使现在过去也不一定能遇到,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学校。
显然我没猜对,不过相反的结果反而更好。
慎司在操场上,穿着运动服,和其他学生一起上体育课。
我注意到那个膝盖被泥土弄脏的学生。
我隔着栅栏看到,老师一声令下,所有学生开始倒立,由于没人扶着,许多孩子都没法做。
但个头不高的慎司一下子就成功了。
老师大声数到三十,这期间,慎司稳稳当当的,完全没有摇晃。
听到老师喊停,他才放下双腿,轻盈地站了起来。
接着他就看见我了。
他一听到解散的命令立刻跑过来,边跑边挥手,指了指左侧的小门。
我往小门的方向走去,但中途又转过身来。
吓了我一跳。
他开口说,把胳膊架在高到胸部的铁栏杆上,探出身子。
你来很久了吗?差不多十分钟。
你挺厉害呀。
啊?倒立,你很行嘛。
噢,我是体操队的。
他笑笑。
额头上冒着汗,脸颊也特别红。
虽然还有黑眼圈,但表情开朗多了。
如果连倒立也不会,早就被踢出来了。
你不换衣服吗?不用。
一会儿还要去参加社团活动。
水泥地上掉了一地银杏的黄色落叶,一挪脚,就传来沙沙的声响。
直也不见了。
慎司轻轻抬起眼来,他似乎并不意外,倒像在问那又怎样。
他经常这样吗?他常换工作,换住的地方。
这次应该是怕你去找他。
你平常怎么和他联络?慎司举起手摸了摸散乱的头发,说:通常都是直也打电话给我,而且我们也不常见面。
你不知道他住哪儿吗?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不知道,没必要知道。
如果你想联络他,要怎么联络?慎司垂下眼睛,然后抬起头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我会呼唤他。
他听得到吗?他点点头说:高坂先生,你之前不是问我是否曾和别人交流?当时我无法明确回答你,是因为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交流。
为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当我想见直也时,他就会打电话给我,或者我觉得直也今天可能去公园,就会在公园看到他……通常都是这样。
我从来没有明确发出过‘赶快和我联络’之类的‘电波’。
但他还是可以感应到?对。
我想是因为他的能力比我强。
我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
打个比方。
慎司一脸沉思的表情:你想知道?不怕又把自己搞糊涂了?反正我已经一片混乱了。
没关系,你说吧。
他还做得到什么?慎司迟疑了一下:可以移位。
什么7意念移位。
听起来好像在瞎扯,但这是真的。
我见识过一次。
也就是说,可以……从A地移到B地吗?对。
他说这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不能随便闹着玩。
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从公园一端的长椅到另一端的秋千上。
我也想试试,但我没有那种能力。
真可惜。
我说。
我这话发自肺腑,但听起来完全没有真切的感觉。
还好你不是说,如果可以,坐电车就不用掏钱了,也不怕迟到了。
我干咳几下,掩饰自己的心虚。
你刚才说的公园,就是你每次想要冷静时去的那个儿童公园吗?对。
那里照不到太阳,周围也没什么住宅,有点阴森,很少有大人带小孩子去那里玩,平时几乎没人,我们可以完全放松。
嗯。
我把一只手插进裤兜儿里,不经意间抬头仰望天空。
可不可以再试一次?帮我把他叫到公园。
我有很多事想问他,况且他的气色也很不好,也许需要帮助。
慎司把下巴搁在铁栏杆上,喃喃说:你见过我爸了。
他的视线落在我提的纸袋上。
纸袋里放着慎司小学和初中时的相册。
稻村德雄特地回家拿了这些相片,我全数借走。
慎司和老师不太合,不知怎么就是合不来。
但有几个好朋友。
你可以找其中的一个问一问慎司的情况。
我很小心地不让慎司看到纸袋里的东西,但还是被他发现了。
你透视到的?还是看到的?透视到的。
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没礼貌。
他小声笑了笑。
你准备――调查我?是调查你们。
谢谢。
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得出足以让你道谢的结论。
知道,我知道。
他丝毫不担心的样子。
你去听巴哈了吗?我摇摇头说:我怕自己中途睡着。
是吗?即使这样,那个姐姐也不会生气。
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她喜欢你。
你最好少干这种事。
慎司有点慌了,我不是故意的。
昨天早上我去找你,一看到那个姐姐,我就察觉到了。
强烈得好像雪崩一样,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我没骗你。
也许我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我会好好反省。
她是单恋,真可怜――慎司说完,用脚尖踢着地上的落叶。
最近,你整天都竖着天线吗?你不是说只要好好控制就不会听到任何声音吗?慎司耸了耸白色运动服下的肩膀说:天线一直都竖着,而且第一次去一个地方,一定会拼命搜寻,就像宇航员走出太空舱之前,都会先派出探测器四处探测一样。
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在背面写下家里的电话,交给了他。
你见到直也,立刻打电话给我。
我不在编辑部的话就打到家里。
任何时间都没关系。
请你务必打电话,你对着天空大叫,我可听不到。
我知道。
慎司笑得连鼻子都皱起来了。
你好像比上次精神多了。
是吗?嗯,是好一点儿。
可能是天气的关系吧,这种天气真的很舒服。
他把脚跨在铁栏杆上,伸直双手,抬头仰望万里晴空。
神在天堂司宇宙,人世间平安依旧。
我哇了一声。
很奇怪吗?我现在是学生,当然会背诵。
他跳下铁栏杆,说了声拜拜,便跑远了。
我看着他的白色运动服消失在灰色校舍中,这才转身离去。
同到编揖部.主编把我叫了过去。
他冲我招招手,便穿过杂乱的办公室,大步朝复印室走去。
我追上他,说:正好,我要请年假。
主编停下脚步。
我这才发现,原来他和慎司差不多高。
但主编看起来壮实一些,或许这就是他精力充沛的原因吧。
什么事?我想请年假。
我是问你有什么事需要请年假。
我想调查一件还不知道能不能写成报道的事。
他的莲雾鼻哼了一声,问道:青少年咨询那件事吗?对。
那件事我们不是说好了,等你有结果时再告诉我。
我也打算这么做,但很可能没办法写成报道。
怎么会没办法写?你这个笨蛋!他抬起胡子刮得一干二净的下巴,报道能不能登,轮不到你决定,是由我来决定的。
但是,这段时间我来上班也写不出东西来。
连会议也不参加?我是故意不参加的。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们目前准备做什么吗?我大概知道,是不是那个不慎打死婴儿的案子?主编没有说话,他那张被佳菜子称为车轮饼的圆脸都气歪了。
我刚才看到桑原拍的照片了。
那个特辑只要两个人就可以搞定。
我知道,所以――不准请年假。
不管你说什么都不行,我不同意,你就别再说了。
这段时间,不管你干什么,我都不管你。
等你做完以后再告诉我,就这么决定了!你真大方。
只有在带着漂亮美眉去南方度假时才需要请年假。
笨蛋。
我还以为自己老干这种勾当,所以才当不上主编呢。
如果连这种勾当也没干过,就算当主编,又有什么乐趣可言?我扑哧笑出声来:主编,我看你很乐在其中啊!乐你个头,我只是中毒了。
他不以为然地说完,突然住了口,迅速看了看四周。
走廊上没半个人影。
听说又寄来第七封了?他表情很严肃,生驹告诉我的,他很担心你。
我也开始担心了,听说这次写东西了?啊,对。
听说是个‘恨’字。
对。
你真没干什么坏事?不如趁现在赶快招供。
我也很想招供,但我真的不知道。
完全不知所以吗?一点头绪都没有?被人这么一问,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任谁都一样吧。
干我们这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与人结怨,主编自言自语道,况且你在社会组工作,说不定和什么人结下了梁子。
如果是这样,应该不会等到现在才寄。
主编抱着胳膊说:谁都无法预测愤怒会在什么时候爆发。
说不定在你已经忘了这件事的时候,突然开始发酵,然后在你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时,就爆发了。
没这么夸张吧?应该只是恶作剧。
最好是。
但即使是恶作剧,也要有个理由。
你别忘了,对方可是专门寄给你哟。
一个穿着牛仔裤和夹克的记者经过,我们让开路。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
主编愤愤地叹了口气:反正最近小心点。
要像千金小姐一样,不能一个人走夜路,晚上睡觉要锁门。
说着说着,他自己先笑出来了。
我问你,你真的没欠别人钱吗?没有。
每次赊账,我都用你的名义。
还有别的事吗?没有了。
你这个浑蛋!桌上堆满了生驹帮我打印的资料,光看这些资料就要花很多时间。
生驹原本在打电话,见我坐下,他便放下了电话。
我找到上次和你提过的那位警官了,他说,我还没和他联系上,听说他已经退休,和女儿、女婿住在小田原。
我明天就去找他。
去小田原,来回差不多要一天。
你没问题吗?生驹所在的小组正在准备即将到来的十一月十二日即位大典(平成天皇即位大典)的相关连载报道。
刚好最近一阵皇室热,应该是很受读者欢迎的内容。
没关系。
我们人手多,可以搞定。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在我简单说明时,他一直歪着大大的脑袋听着。
手上当然夹着Hi Light。
不妙啊!他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位姑婆。
我挑起眉毛说:你连这一点也怀疑?当然。
不过,有没有这个人都无所谓,反正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在开始看他帮我打印的资料前,我又试着拨直也留下的电话号码,还是没人接。
我看着时钟,每隔三十分钟打一次,在第四次拨打时,电话铃声响了十声左右,第一次听到接电话的声音。
有人接了。
我话声甫落,在一旁翻着慎司相片的生驹利落地拿起旁边的电话。
喂?只听见电话那端传来一阵杂音。
像是金属吱吱叽叽、碰罐子的声音。
我喂了很多次,都没人回答。
但是我可以感觉到,电话那端有人。
喂?是织田吗?听到的话请回答……喂?我用力大叫,最后对方略带迟疑地挂上了电话。
我和生驹面面相觑。
绝对有人接了电话,可为什么不说话?会不会是小孩子?现在的小孩子,才刚学会说话,就会说‘喂、喂’了。
我又打了一次,这次没人接。
算了,以后再打吧。
不是约好六点和织田直也的女朋友见面吗?先去见她。
生驹站起来。
你也去吗?那当然。
他拉了拉皮带。
我怎么可能错过和年轻美眉见面的机会?干脆请她吃晚饭好了。
4吵着一起来的生驹,见了面却特别安静,可能是有点紧张吧。
矮个子负责人说得没错,麻子的确是个漂亮的女生,一双修长的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点儿都不怕生,很适合当亲善大使。
我想吃牛排。
得到我们的邀请后,她甚至点名要去哪家店。
那是一家位于赤坂的高级餐厅,是企业招待客人时经常光顾的名餐厅。
工作没关系吗?没事,店长很罩我。
我出去一下哟!她很有精神地高喊一声,完全不理会臭着一张脸的店长,一个人率先走了出去,向刚好经过的出租车挥动双手。
出租车!生驹瞪大眼睛扮鬼脸,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笑出来。
笑什么?生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没笑。
请问你有何感想?他哼了一声说:反正我们本来就要吃晚饭。
要用你的名义去申请经费哟,老爸。
她的全名是守口麻子,二十岁,是短期大学的学生。
我读家政科,以后会是个好太太。
生驹倾身靠向桌子,这些都不重要。
你每天都穿这么漂亮去打工吗?她穿着一件漂亮的印花套装,脚蹬七厘米的高跟鞋,套装的质料看起来不像是人造丝,鞋子也不像合成皮,脸上的妆容更是毫不马虎。
这些吗?当然不是。
我都是穿牛仔裤的.听店长说有记者要来,我立刻去买了这套衣服。
到这里来,总要穿得体面点,对不对?她很能吃,也很能喝酒,话也多。
但从头到尾都在谈自己的事,即使我们拼命打岔,她仍然可以转回:然后,我……在她说完前段日子在横滨海湾大桥上刚和大吵一架的男朋友分手后,我终于插上了嘴。
听说你和织田直也也交往过一段时间?麻子摸了摸泛红的脸颊,哼了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有还是没有?生驹不客气地问。
我讨厌灵异。
知道吗?灵异。
麻子把身子凑过来。
我读的那所小学,大门旁有一座第一任校长的铜像,听说一到晚上它就绕着校园跑!虽然我没亲眼见过,但这是真的。
或许吧。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谁?织田直也。
你们不是交往过吗?麻子拿起葡萄酒杯,端详了深红色的液体片刻,我也……不知道。
你们约会过吗?对。
他很无趣吗?倒也不是。
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颇具古典意味的横梁。
他很体贴。
可是太穷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言下之意似乎是真可怜。
很体贴?怎么个体贴法?是很了解你的想法吗?麻子啪地拍了一下手,是呀,他是那种可以谈心的对象。
我每次跟他发牢骚,他都会静静听着。
我跟前男友分手后,气得要命,那时候他常安慰我。
生驹看了一眼四周,单刀直入地问:你有没有和他上床?麻子突然挺直了身体,原以为她会生气,但她却没有。
她将身体前倾,把脸凑了过来,压低嗓子说:有啊。
不过,他不行。
什么不行?生驹很认真地反问。
麻子拼命甩着手。
就是不行嘛。
还要我怎么说呢?那是两个月前的事。
上晚班收入比较高,下班后还可以去喝酒,所以我都是从傍晚开始工作。
晚上不像白天那么忙,而且搭讪帅哥的几率也比较大。
白天就不行了,来加油的都是些开货车的或者业务员。
那天晚上,有个开蓝色宝马的男的……邀她下班后一起兜风。
他长得还可以,车上的音乐也很炫,好像是爵士乐什么的。
我觉得他还不错,可这时织田走过来对我说‘别答应’:我有点生气,他凭什么管我,于是我说:‘这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他却说:‘今晚不行,你不能跟他走。
’我吓了一跳,他那时候的表情超严肃。
我不禁感到一阵不安,蓝色的宝马尤其让我敏感。
所以,我心想,哈哈,原来织田在嫉妒。
我就对他说:‘我不想一个人回去,太无聊了。
’他却慌了,说:‘那我陪你去玩。
’后来,我们去看了电影,又去附近的餐厅吃饭,喝了点酒,我就醉了,他便送我回家。
结果就不知不觉地有了那个气氛?对。
他虽然瘦了点儿,但仔细看,长得还蛮帅的。
我觉得他很善良、很乖巧,心想,上一次床应该也没什么。
当时我和男朋友刚分手,正好是空档,觉得很寂寞。
结果他却不行。
完全不行,我觉得有点于心不忍。
我安慰他,一定是喝了酒的缘故,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很在意吗?麻子妩媚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虽然有点糗,不过我觉得他好像在为别的事紧张兮兮的。
他不时探头看看窗外,好像被人追杀一样。
生驹立刻对我使了个眼色。
你问他什么事了吗?有啊。
他说:‘我遇到点麻烦,被侦探社盯上了。
哪一家侦探社?我没问。
我睡着了,早晨醒来时,他已经走了,就这么一次。
之后我再没约过他,他不也觉得不好意思吗?所以就再也没约我了。
除此之外,我们再怎么问,她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对她来说,织田直也这个年轻人只是个搞不太清楚,很神秘的人。
她突然诗意起来,这么形容直也:这个人,感觉就像从中间开始看的小说,我对他的过去,也就是他来这家店之前的事一无所知,反而觉得蛮刺激的。
麻子喝光杯中的葡萄酒,手托着下巴,摆出偶像歌手在拍宣传照时的姿势,笑着对我们说:如果你们继续陪我,我可能会想起其他的事哟。
我们婉拒了她的邀请,把她推进出租车后,两人并肩走向地铁站。
钱包大失血!生驹愤愤不平地说,彻底被她征服了,她真是短期大学的学生吗?我脑海里一直想着蓝色宝马和爵士乐。
我为什么会那么在意这两个字眼?从她嘴里根本挖不出有价值的情报。
这个人根本不懂规矩,真是厚脸皮――虽然年轻貌美,但也不能把我们当傻子……我停下脚步,生驹跨着大步走了差不多三步才回过头来:怎么了?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蓝色宝马,还有爵士乐。
我赶上生驹,跑下地铁楼梯,查一下就知道了。
编辑部还有人,电话响个不停。
我想起来了,应该是上个月的事,于是开始找《亚罗》过期杂志。
生驹在背后问:你在找什么?我翻到那一页,递到他面前。
在头条下面,有一篇简短的报道。
标题是有四次前科的恶棍专钓看上进口车的年轻美眉。
这名歹徒是上个月在川越被逮捕的多次作案的强奸犯。
他平时都开蓝色的宝马。
到目前为止,被害人已经超过二十人。
这个男人很缠人,只要被他盯上,即使想躲开,他也会开车追上来,把女孩子强行拉上车,闯入女子家中。
你不记得了吗?而且这个歹徒是爵士乐迷。
爵士爱好者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暴跳如雷。
听说他在犯案时,都会放亚特・布雷基的Morning作为背景音乐。
生驹看完报道,抬头看着我,小声说:你的意思是,这个人就是守口麻子说的那个男人?对。
她说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事,时间上很吻合。
那家伙在东京市区到处寻找猎物下手,绝对有可能晃到那家加油站。
生驹缓缓摇了摇头,把杂志放回原处。
这种推论太牵强了。
为什么?这不是很吻合吗?吻合的只有蓝色宝马而已。
你知道全日本有多少辆蓝色宝马吗?这纯粹是巧合。
不对吧。
那爵士乐呢?那小女孩连爵士乐和进行曲都分不清楚吧?他用平静的语气断然否定。
我向他追问。
为什么偏偏是那天晚上直也约了她?他还说‘今晚不行,你不能跟他走’,这怎么解释?他想追麻子,才找这个借口。
这种借口很常见,你难道没干过这种事吗?我们两人的声音都很大,办公室的人以为我们在吵架,惊讶地看着我们。
生驹拍了拍我的肩膀,降低声调说:你想得太多了。
这叫疑心生暗鬼,当你觉得害怕时,连忘了收进来的衣服都看成是幽灵。
我惊愕地看着他那张大脸说:怎么可能?我觉得很有可能。
他耸耸厚实的肩膀。
因为,我以前投入的样子就和你现在一样。
刚好这时有人喊有电话。
是我桌上的电话。
我憋着一肚子火,一把抓起电话。
喂,我是高坂。
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喂?喂?沉默。
我脑子里闪过傍晚的那通电话,不由自主地把听筒拿在手上看了~下。
但是,那个接电话的人不可能打回来。
请问是哪位?这时,好不容易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说:你是高坂先生吗?是。
那个十分沙哑、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声音又问:你就是以前八王子分社的高坂昭吾先生吗?是,请问你有什么事?一阵刺耳的声音,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笑,随后――第七封信,不知道你看了没有?我意识到自己的脸顿时僵住了。
在一旁抽着Hi Light、一直看着我的生驹丢下烟蒂,坐直身子。
看了吗?对方又问了一遍,这次很明显,他在笑。
看了。
我慢慢回答。
生驹立刻觉出不对劲,以和他那庞大身躯不符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靠过来,把手放在旁边的电话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听筒。
你是谁?我这么一问,沙哑的声音又笑了笑说:你说呢?那些信都是你寄的?谁知道呢!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生驹用手示意我让他多说点。
我喘了口大气,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说:光是这样,我怎么知道你想干什么。
你有什么目的?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过了一会儿,对方叹了口气说:已经过了那个时机了,真是太可惜了。
听他的口气好像在为什么事感到遗憾,我立刻觉得冰凉的手指抚过我的背。
只有一根手指.就在我的背上。
你不记得了吗?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可能忘了。
我调来《亚罗》之前在八王子分社,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你的意思是,在分社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对吗?你说得这么含糊,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事呢?我在那里待了两年呢。
我原以为对方会说,那我就告诉你,但我的期待落空了。
对方只是发出嘿嘿的嘲笑声。
喂?喂!反正,你小心点就是了。
所以――不是只有你,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对,小枝子小姐吧。
我觉得她也要小心为妙。
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发出嘟、嘟声的电话,看着生驹,他也抬头看着我。
你以前听过这个声音吗?我摇摇头。
我连对方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而且那声音很奇怪,可能用了变声器。
我把听筒放回去,坐在椅子上。
虽然没有恐惧的感觉,但很生气、很焦急,我一只手托着腮,视线始终无法从电话上移开。
生驹消失了一会儿,随后拿了两杯速溶咖啡过来。
怎么样?在八王子分社时,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我正在想。
那儿也有跑地方法院和地检署的线吧?对。
你跑过那条线吗?我曾在那条线上耗了一年,没遇到什么值得写的大案子。
那,都是捡路边新闻吗?差不多吧。
生驹紧锁眉头:黑道呢?之前不是去砸过报社吗?他们找茬儿时,我刚好离开了。
我放下托着腮的手,坐直了身子。
而且这种事不像黑道干的。
那倒不一定,黑道也有阴险的家伙。
以前我作土地收购的采访时,不知道惹毛了谁,每天半夜都给我打电话。
恐吓吗?不。
放诵经的录音带给我听。
整整一个月啊,最后我也跟着一起诵经。
托他的福,我死后绝对可以去极乐世界。
我笑了出来,浑身终于放松下来。
凭我的感觉,这个人还会再打来。
生驹说道。
如果再打来,你要尽可能拖延时间,让他多说话。
现在这样乱猜也没用。
我知道了。
要把对话录下来。
应该有那种可以连接这种旧式电话的录音机。
生驹站起来,把手放在桌上,看着我说:有一件事,现在也得做。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和小枝子联络一下,对方提到了她的名字。
总之先查查她在哪里。
我叹了口气:我知道啦。
5那天晚上,没再接到骚扰电话。
十一点左右,我带着没看完的打印资料离开编辑部。
从JR线的市川车站到公寓,差不多要走十五分钟。
这一带是住宅区,附近有很多房子,小酒店、录像带店和便利商店都营业到深夜,路灯也很亮。
但在距离公寓还有十米的时候,我还是回头张望了一下。
并不是觉得有人跟踪我,而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
一对青年情侣共骑一辆自行车,摇摇晃晃地穿过前面的十字路口。
头顶上传来啪答、啪答的水声,不知道谁正在洗澡。
空气中充满了平静。
自己吓自己。
说出这句话,心里舒坦了点。
我住的那幢公寓是四层的楼房,共有十一个房间,算得上豪华公寓,但住在一楼的房东却顽固地死守着田中公寓这个俗气的名字。
我不喜欢豪华公寓这种莫名其妙的名字,如果不喜欢田中公寓这个名字,就不要租这里的房子。
这位老人家对什么事都喜欢发表一下意见,管理工作也做得一丝不苟。
他曾两次帮忙抓贼,现在门口处还挂着警局颁发的感谢状呢。
我搬来这里刚好两年,第一次来这里看房时,房东和我聊起歹徒拿着霰弹枪闯进朝日新闻分社,导致两名记者死伤的事件,还不停地说记者真是个危险的职业。
我原以为自己会被拒绝,结果大错特错。
相反,他一脸正气地说:我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
还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捍卫言论自由,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搬过来吧。
后来从房屋中介那儿听说,房东以前是剑道老师,剑道可是有段数的。
难怪他一身正气。
他虽然已经不去道场练习了,但看他在院子里拍打晒好的棉被时,腰杆仍然挺得笔直,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
虽然我放一百二十个心搬了进来,但没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给房东添麻烦。
目前恐吓电话都是在编辑部接到的,可保不准哪天会波及住家。
我根本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对我的情况到底了解多少。
回到曾被来这里住过一晚的生驹说是一无所有,反而显得宽敞的房间,直接坐在地上,只打开床边的灯,喝着罐装啤酒,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
回想起那些印象深刻的事件,在采访过程中有过摩擦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对上号的。
主编曾说谁都无法预测愤怒会在什么时候爆发、也不知道会因为什么而爆发。
说得夸张一点,即使自己根本没错,对方也会找上门。
可是,为什么如今还会提起小枝子的名字?这是让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要找她并不难,我们有共同的朋友,只要一通电话,就可以知道她的消息。
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只要坦诚说出是怎么回事,对方一定会马上告诉我的。
但我的心情仍然很沉重。
若只是一般的失恋或解除婚约,即使当时很受伤,事过境迁,也就会渐渐忘却,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然而,我和她之间发生的事,却留下了后遗症。
以前谈起这件事时,生驹曾骂小枝子是自私的笨女人,还说幸亏你没和这种女人结婚,她把别人当什么了。
当时我也这么告诉自己,然而现在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她有属于自己的坚定信念,可我无法配合她实现这一信念――就是这么回事。
如果我们当初是自由恋爱,即使日后分手,也只是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事情也不会搞得这么复杂。
我在大学学长的介绍下认识了她。
应该说是那位学长安排的相亲。
虽然我们没有事先交换照片、约在某个场合正式见面吃饭,但终究还是相亲。
当时小枝子刚大学毕业,说是在家帮忙,其实正在寻找适合的结婚对象。
她父亲和我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目前在以高升学率出名的关东地区高中担任教职。
听说他是公认的人才,但我看来,他只是个疼爱独生女的温和父亲。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不错,觉得她是个文静的女孩子。
她睑蛋漂亮,身材苗条,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更衬托出她的文静气质。
当时我也觉得差不多该成家了,所以认识她对我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学长对我说:你没有女朋友,不妨和她交往一段时间看看,不用想得太复杂。
我乖乖听从了学长的建议。
那之前,我刚和大学时便开始交往的女朋友分手。
我们的恋爱并不轰轰烈烈。
不在一起时,我也不会整天想着她。
在一起时,她带给我的那份安全感――她特有的温馨让我觉得弥足珍贵。
但有时候她也说一些很伤人的话,让我惊慌失措。
小枝子算是千金小姐,她家虽然称不上有钱的大户人家,但她让我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娇生惯养,她从小就在温室里受到百般呵护,一般人成长过程中得不到的东西,小枝子这样的金枝玉叶都可以得到。
对于我这种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得到太多关爱、又从事毫无乐趣可言的工作的男人来说,这简直充满了魔术般的吸引力。
同时,我还有一种错误的认知,我误以为自己是在保护比我年纪小、涉世未深的女人。
这让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一旦体验到这种满足感,就很难摆脱。
我一直以为,我和小枝子结婚,就等于是把她的一辈子放在自己的羽翼下,这种想法当然更令我陶醉。
交往半年,我决定和她结婚。
小枝子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双方的家长也很赞成,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订婚和婚礼的日子也确定了。
我工作的那家报社总社主编同意当我们的介绍人,巧的是,这位主编和小枝子的父亲还是同乡,在同乡会里是相识已久的朋友。
小枝子高兴地说我们是天生一对,我更是喜不自胜。
谁都没有想到,我们日后会反目成仇。
当时是我调到八王子分社的第二年,我刚调过去时,总社社会组的负责人就和我约定,两年后一定把我纳入他的旗下。
他是我跑警政线时的上司,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很谈得来。
他很赏识我的能力,而且他也有言出必行的实力。
对所有跑社会线的记者来说,总社社会组是可遇不可求的职差。
即使无法像他保证的那样,两年之内调过去,但至少已经为我开通了去往那个职差的康庄大道,我欢天喜地。
我没有丝毫不安。
完全没有。
直到婚礼前一个月,一切都变了调。
原因很简单,在健康检查时,发现我没有办法生孩子――我没有这种能力。
那又怎样?生驹气得大吼。
世界上没有小孩的夫妻有的是,但他们仍然相亲相爱。
这个女人,别的都不管,只为这件事就毁婚,亏她说得出口。
生驹的愤怒合情合理,但我觉得还是偏离了重点。
他有两个可爱的女儿,早已肩负起身为人父的责任。
总之,他只能从自己的立场看待这个问题。
对女人来说,生儿育女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如今,我冷静下来,才明白这个道理。
提出解除婚约,小枝子是这么对我说的:你有工作,当然不在意。
但我一无所有,我该怎么办?我一无所有――当她这么说时,你不可能叫她去工作,或是要求她培养自己的兴趣、爱好。
这只是转移话题,而且也等于是在侮辱那些出外工作、参与社会的女人。
这些出外工作的女人并不是因为单身、婚后没有孩子、整天无所事事,才选择出外工作。
小枝子很想建立自己的家庭,而且在她的家庭中,小孩子不可或缺。
她有自己的蓝图,完美的幼年时代,完美的青春,完美的恋爱,完美的婚姻。
所有一切都必须完美,我没有能力实现她完美的人生计划,仅此而已。
她永远都把完美的蓝图放在第一位,只要不符合这个标准,无论条件多么优秀,感情多么难以割舍,她都不会考虑。
爱情也一样。
由于深信没有生儿育女就不是真正的长大成人这种传统观念――虽然是愚蠢得毫无道理的传统观念――小枝子的完美人生就不能没有孩子,如果缺了这一项,一切就不再完美。
所以,分手吧――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样的理由,让媒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要是我另结新欢,还比较容易收场,遇到这种情况,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理。
小枝子从来没提高嗓门、激动地数落我。
她只是静静地啜泣,不断地重复着我没有信心和你一起走下去,最后甚至不愿当面谈一谈。
我曾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希望见她一面,和她冷静地沟通一下,但无功而返。
伤脑筋的是,我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她,也以为自己很爱她,以为生活中不能没有她,我用了想到的所有词汇来说服她,如果把那些话录下来,现在让我听一遍,我肯定受不了。
结果,小枝子边哭边说:你没有权利勉强我接受这种人生,你不能这么自私。
如果你真爱我,就应该放手,让我去寻找我想要的幸福。
我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大梦初醒。
勉强我接受这种人生――她是这么说的。
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我和她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爱情,也不存在所谓的信赖。
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想好好爱她,保护她,和她共度人生。
对小枝子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自己、自己、自己。
她的完美人生蓝图毫无商量的余地。
她不需要任何人保护,她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这个轮胎看起来不错,但若真用了会开上愚不可及的方向,所以请让我把这个轮胎换掉吧。
就这样结束了吗?我只问你一件事,我问她,在你决定解除婚约之前,烦心过吗?小枝子一味地哭,没有回答。
虽然事情没有发展到请律师出面解决的地步,但还是费了不少工夫才落幕。
我们必须面对的事实是,请帖已经发出去了,许多细节也已经安排好了。
荒谬的是,小枝子的父亲竟然要我付遮羞费,说什么我女儿的清白都毁在你手上了。
这位严格的父亲可能是想告诉我,自己之所以放松门禁,同意女儿晚上外出,是因为我是她的未婚夫,否则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有什么两样?第一次上床时,小枝子还是处女。
只和未婚夫上床,想必也是她蓝图的一部分,然而我却最终成为玷污这张蓝图的男人。
再怎么说也不用闹到这种地步吧――经过一番协调,遮羞费的问题总算解决了,但她父亲还是撂下狠话:我不希望这件事对我女儿的婚姻造成影响,这一点你给我记清楚!主编虽然觉得自己颜面尽失,但在那个时候,仍然保持了中立的态度。
谁也没想到,在原本要举行婚礼的日子,小枝子竟然在自己房间割腕自杀了。
伤势并不重,她只是用刮胡刀在手腕上抹了一下而已。
被抬上救护车时,意识清楚。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还以为她为这件事烦恼了很久,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才会毫无预警地寻短见。
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才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天真太可笑了。
小枝子的确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但并不是因为和我的感情结束了,而是因为从此必须背负着已经谈好的婚事就这么告吹了的过去。
所以,重要的还是她的蓝图。
朋友去探望她时,她对朋友说:我怎么会遇到这种倒霉事?一想到可能从此和幸福的婚姻无缘了,就不想活了。
原来她觉得自己很倒霉。
彼此的想法如此南辕北辙,我也只能一笑置之。
真所谓祸不单行,这件事渐渐发展成一桩丑闻。
我只是个小记者,但小枝子的父亲却是个有社会地位的人。
学校的内部斗争本来就很激烈,女儿解除婚约和自杀未遂似乎给他带来很大的杀伤力。
结果我无法如愿调到总社社会组。
主编在怒不可遏的老朋友和没什么私交的部下之间左右为难,最后还是顾全了老朋友的面子。
人事往往是这类因素决定的。
我并没有像学生那样的正义感,去驳斥这种人事决定,即使有,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曾经约好要我去他手下工作的社会组负责人是唯一为我打抱不平的人。
他对主编很气愤,也很生气自己在主编手下工作,更对已经变得毫无斗志的我感到失望。
当我在八王子分社快待不下去、周围的同事也不知道如何和我相处时,多亏他拉了我一把。
和我同时进来的宫本在《亚罗》当主编,虽然大家都说那里像姥舍山(①传说中专门丢弃老人的地方。
),社长也的确是个和死了没两样的窝囊废,但宫本可不一样。
他去那里是为了掀起一场革命。
怎么样?想不想过去和他一起干?这位宫本就是有着一张车轮饼般的圆脸、老是担心我欠债不还的主编。
这些年来《亚罗》逐渐有了改变,但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在外界看来,我被调到《亚罗》等于是降调。
如此一来,小枝子的父亲可快活了,否则收到空白恐吓信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调到《亚罗》后,大家都在议论我调职的原因。
由于总社社会组组长没有透露过,传言愈演愈烈,和事实相去甚远。
有人说,是因为我拒绝了高层给我安排好的婚事,这还算客气的:有人说,其实在婚前我被发现是个同性恋;要不就是勾搭上了上司的情妇。
总之有各种各样的说法。
不知这其中哪种说法让生驹不胜其扰,哪种说法又让年轻摄影师感到好奇。
最后大家得出结论,高坂这个男人因为女人栽了跟头。
传言这才慢慢降温。
虽然大部分人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估计要等到我结婚之后,大家才会彻底忘了这件事吧。
结婚,说起来简单,现在却更难了。
首先,必须承认,我无法让对方生儿育女。
大部分女人虽不会像小枝子那么坚持,但还是希望有自己的孩子。
有一次,我曾和文化组的女记者聊起这个话题。
她是一名资深记者,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斩钉截铁地说:女人不生孩子就不算完整的女人――这种传统观念大有问题。
现在,之所以会出现人工授精和代理孕母这种社会问题,就是因为人们即使用这种方法生孩子也在所不惜,否则就无法被认为是完整的女人。
不仅周遭的传统势力这么觉得,大部分女人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
而且,领养的还不行,非得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靠怀胎十月生下的,才算是自己的孩子。
现在还有许多人死守着这种观念。
我能够理解女人的这种想法,我说,其实,当男人的无法留下后代也会感到很悲哀。
结果,她用力拍了拍我的背,激动地说:你难道感受不到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吗?你来到这世上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吗?如果不留下子孙,你的存在就毫无意义吗?如果大家都这么想,就会倒退到在洞窟墙壁上画画的年代了。
当时,我还心胸狭窄地想:虽然这番说辞很适合安慰人,但如果自己身处其中,怎么可能这么想呢!还有另一个更大的问题,就是我变胆怯了。
我无法忍受重蹈覆辙。
心里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心思就像被封住了一样。
无论恋爱结婚,都需要一股冲动,如果一开始就畏缩,怎么可能成功?你没有权利勉强我接受这种人生。
没有孩子的人生,难道就是失败的人生?应该有许多夫妻会回答不是,可我身边就有两对恩爱夫妻表达过这怎么可以的否定态度。
我很怀疑,我能否找到一个和我一起回答不是的女人,即使内心有种种纠葛也无妨――能否找到这样一个可以理解我内心深处的失落感,彼此之间能够建立起坚定信赖的女人?这是两个人的问题,不是单靠个人努力就能解决的,只好这样一直拖着、拖着、拖着――这就是我目前的真实状态。
可是,事到如今,弄不好我得和小枝子见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现她的名字?我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答案。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过了可以给别人打电话的时间了。
我将伸直的双腿换了个姿势,看到袜子上沾满了棉絮,这才想到最近都没打扫过,虽然这里只是我每天睡觉的地方。
我懒得换睡衣,头靠着墙,准备睡觉了。
在安静的房间里,似乎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咻――的声音,我立刻睁开眼睛。
真够烦的,又来了。
不知道哪里的水管漏水了。
房东虽然管理严格,对房子的老化却无可奈何。
最近常常漏水。
通常,不是我就是我楼下那个立志当编剧的年轻人,会听到这种独特的漏水声,当其他邻居都进入梦乡时,只有我们还像夜猫子一样东摸西摸的。
这时就得爬上楼顶,关上供水槽总开关,然后在房东的门上留一张字条。
黎明时分,当房东起床时,就会把开关打开,大家早晨用完水后,再关上总开关,然后请水电工来修理。
虽然很麻烦,但如果不这么做,晚上水就会漏进某个房间的墙壁里,反而更麻烦。
咻的声音仍然持续着,听起来很清晰,很可能是我房间的哪里漏水了。
真搞不懂,难道这是个大家都来找高坂昭吾麻烦的月份吗?没办法。
熟能生巧,即使不开灯,也可以轻松搞定。
我一跃而起,走出房间,刚走上通往屋顶的外楼梯,就看到楼上有手电筒的亮光一闪一闪的。
是楼下房间的年轻人,他正站在屋顶。
你也听到了?我笑了。
我们都是劳碌命。
我们就是专门负责看水管的。
你回去吧,我会搞定的。
我去贴纸条。
噢,那就用这张吧。
外楼梯上,贴着房东用楷书写的保持楼梯肃静维持走廊清洁的纸条。
我严格遵守,轻轻走下楼梯。
我看到了。
在水泥楼梯的楼梯口,不知是用油漆还是颜料,总之是十分鲜艳的红色,写了一个字。
我回来时,还没有看到这个字。
我摸了摸,字还没干。
我跨过那个字,追到小路口。
只写下这么一个字,花不了太多时间,可路口连一只猫也没有,只有星星在眨眼。
我回到公寓,楼下的年轻人站在楼梯旁,看着自己的脚边。
看到我走过去,他说:我看到有人逃走了。
这是什么?你觉得呢?一般来说,这是……他战战兢兢地笑了笑,据我所知,这个字应该是‘死’。
上次是恨,这次是死。
夜空实在太美了,会不会是飙车族搞的鬼?没有写‘罪大恶极’就算走运了。
神在天堂司宇宙,人世间平安依旧。
怎么可能。
6警察才不会理你。
这是生驹的第一反应。
除非你被人砍、被车撞、被暴打,或者被泼硫酸――别说了,乌鸦嘴。
正端着咖啡走过来的佳菜子皱着眉头说,你们没听说过话是有能量的吗?一旦说出口就会成真。
哦,是吗?生驹夸张地点着头称是,这么说,你每天晚上都在祈祷赶快找到男朋友哕?真无聊。
难怪老头而讨人厌。
等她走了以后,我说:我可没指望警察。
那个令人震惊的涂鸦现在怎么样了?我忍不住笑起来,房东暴着脑门上的青筋和我一起擦掉了,他以为是恶作剧呢。
你没有告诉他?嗯。
但我提醒他关好房门。
他可是那种为了维护言论自由会去申请合法持有霰弹枪的老人咧。
日本就要靠这些老人家了。
对了,找到小枝子了吗?我拿出便条纸给他看。
我今天早晨打电话给介绍我和小枝子认识的那位学长,他目前在贸易公司工作。
我打过去的时候,他正准备出门,所以免去了一大堆问候。
不过,对方很不相信我,一直问我真的有急事吗?看来,我做人还真失败,他以为我要报三年前的一箭之仇呢。
那好,这不就代表对方问心有愧吗?生驹看了看纸条说,她结婚了。
川崎小枝子,这是她现在的名字,住在中央区新富町,和新桥近在咫尺。
我简直不敢相信。
她先生是干什么的?好像是学校的老师,可能是她爸的学生。
去见一见吧。
肚驹一口嘱千了咖啡。
我当然会陪你一起去.如果你一个人去,她一定会报警。
什么时候?越快越好。
明天怎么样?我来约时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亚罗》的事。
你不是要去小田原吗?他站起来,穿上上衣,电话联络就行了。
对了,你还要给织田直也打电话,一定要找到他。
他既然接过一次,只要你一直打,他肯定会感受到你的意念力的。
传达意念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整个上午,我每隔十分钟就打一次,都只听到电话铃声。
我实在打得不耐烦了,便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打去NTT。
无可奉告。
那请你至少告诉我,这个号码是不是江户川区的号码?是。
是哪一个电信局的管辖范围?无可奉告。
真是家好公司。
我从资料架上拿出江户川区的住宅电话簿,从五十音的第一个音开始,一字不漏地查,还忙着拨电话,把听筒夹在颚下,听着电话铃声,眼睛追着像蚂蚁般的数字跑,差一点变成斗鸡眼。
要不要放大镜?佳菜子走过来,伸长脖子看着。
需要帮忙吗?要是有两本,就可以帮你分担一半。
我接受了她的好意,但她一下子就受不了了。
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请说。
也可能根本没登在电话簿上。
你这么悲观,小心老得快。
你自己可比我老得快多了,最近白头发都冒出来了。
翻完整本电话簿,也没找到相符的电话号码。
有没有比这更旧的电话簿?有啊,你还要找吗?没想到你这个人很有耐心嘛。
如果新的上面没有,旧的应该也不会有。
但也可能有吧?不做就来不及了。
佳菜子一边说好吧,好吧,一边拿来一本旧电话簿。
只有一本.我对她说:谢了,我自己来就好。
要是以前,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对她说,我请你吃午饭,但现在却不能不多加思索了。
正当我犹豫的时候,佳菜子先开了口。
高坂先生,要不要请我吃午饭?好啊……太好了。
我已经决定好地点了。
她带我到银座四丁目。
她说那是一家新开的意大利餐厅。
我们避开了午餐时间,但店里仍然挤满了客人。
坐下来之前,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坐定之后,佳菜子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碰了碰桌上的玫瑰花,移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怎么知道的?上次音乐会的事,是我骗你的,其实我一开始就买了两张票。
为了约你,我想了很多借口。
但你是怎么发现的?你偷听到的吗?我不可能回答她一个有透视能力的小男孩告诉我的。
佳菜子一定会觉得她被耍了。
我老人家见多了。
听我这么一说,她立刻乐开了怀。
你还没那么老啦。
说你有白头发是骗你的,我一根都没看到。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这阵子,老觉得自己突然变老了。
谁叫你净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什么特异功能的,我不是说了吗?你不适合。
她双手放在桌上托着下巴,嘴角微微笑着说:要不要再听一件让你惊讶的事?好啊。
那天晚上,我去了。
去哪儿?你家。
我注视着佳菜子,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仍然带着笑。
你生气了?还不至于生气……我想亲眼确认一下。
你不是说已经和别人约好了吗?会不会是约会?我想看看你带什么样的女人回家。
听音乐会的时候,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最后忍不住跑去你家。
那天晚上,我和生驹去喝酒了。
他和我聊起昭和四十九年的特异功能热潮,两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
回到家都凌晨三点多了。
你几点离开的?差不多两点。
我把报纸铺在走廊上,坐着等你,好像普太郎一样。
所以她第二天才会迟到。
你一直没回来,佳菜子双手托着下巴,我心想,一定是住到别人家里去了,于是我就走了。
告诉你,我可是一路流着泪回家的。
餐点送上来了。
等服务生离开时,她说了声对不起。
虽然这些话不适合在吃饭的时候说,但如果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
我想你应该不会再带我去喝酒了。
以前我们也不曾单独出去过,每次都是和其他人一起去喝酒。
我觉得佳菜子有点不太对劲后,就没再和她一起出去过了。
这是我自作自受。
佳菜子轻轻笑着。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我姐还没睡,骂我‘是个笨蛋’,她说:‘你根本是在一个人玩相扑,如果你喜欢他,就找他单挑嘛,要讲究战术!战术!’我姐在这方面可是身经百战。
我想她对这方面这个字眼的意思没搞清楚。
这么近距离看着佳菜子的脸,发现她脸上的汗毛闪着光。
请你告诉我,她抬起头,你女朋友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果让我觉得甘拜下风,我也就死心了。
她很漂亮吗?多大?很会做菜吗?我正准备开口,她就一股脑儿丢了一大堆问题过来,接着又探出身子说:我以前也听过很多关于你的传闻。
森尾先生说你变得很谨慎,他还对我说:‘佳菜子,我劝你还是早点放弃。
高坂不适合你。
’真的吗?以前的事有那么严重吗?你受的伤那么深吗?邻桌的客人看着我们。
我用眼神向佳菜子示意,她才住了口,坐直身子。
我想了一下该怎么开口,然后说:还真是甩都甩不掉。
什么?你说我吗?不是你。
我是说‘以前的事’。
佳菜子睁大眼睛说:还没结束吗?其实结束了,只是最近我常常想起这件事。
很痛苦吗?看着她真心为我担心的神情,我不禁有些心动。
佳菜子很聪明,选择在大白天的餐厅里谈这件事。
佳菜子,你也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吧?啊?我有。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真相,也不想给另一个人添麻烦,一直没理会那些传闻。
反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也对。
我尽可能用说教的口吻说:森尾先生说得对,我真的不适合你。
佳菜子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你一定可以找到适合你的男人,可以回应你感情的人。
佳菜子直眨眼睛,之后喃喃地说:我不想和同年龄的人交往。
不要急着下定论。
最近,我有一个朋友和比她大十五岁的人结了婚,他们很幸福。
所以大一点的男人比较好。
我不禁佩服起生驹的眼力,不愧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父亲,猜得丝毫不差。
那是他们两个人,并不代表老少配都会幸福。
高坂先生,你讨厌我吗?如果你讨厌我,那我没话说,如果喜欢――这不光是喜欢或讨厌的问题。
你难道不会考虑自己的将来吗?以后怎么样都无所谓吗?对。
你不能这么作践自己。
这一次,眨眼睛已经没用了,一颗泪珠从佳菜子的脸庞滑落。
泪水流到嘴角,沿着柔嫩的嘴角渐渐扩散。
这似乎激活了她的某个开关,她的嘴唇开始颤抖。
你姐姐说的‘讲究战术’,是要你在恋爱的时候也要懂得珍惜自己。
不是什么事都一味往前冲,如果不懂得自我保护,万一对方是个坏胚子,你怎么办?高坂先生,你是坏胚子吗?男人都是坏胚子。
面对女孩子,每个男人都有可能变成坏胚子,你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佳菜子就像脸上沾到脏东西一样,用手擦着脸上的泪水,然后拿起叉子。
坏胚子也没关系,怎样才能让你变成坏胚子?我变成坏胚子,就只会想和你上床而已,你难道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不会吃亏。
虽然我知道她在逞强,说的并不是真心话,但还是有点儿不知所措。
你回去问你姐姐,你这种想法对不对。
佳菜子挑战似的抬起下巴:我可能会再去你家,你要怎么办?我可不管――我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楼梯口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字。
别开玩笑,你不能去,绝对不行。
为什么?你怎么――我说不行,是因为太危险了,我连忙补充道,那一带治安不好,年轻女孩子独自走夜路很危险。
万一被飙车族掳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l事。
听懂了吗?我叮咛了好几次,她终于说了声好,但显然很不情愿。
你的心意我了解,也很高兴。
虽然很高兴,但我不能说‘哦,是吗?’这样的话来敷衍你。
这不是小学生互相交换日记看。
每个人得知有人喜欢自己都很高兴,我想你也一样。
所以,我才叫你小心。
\'’她一直低着头不发一语。
你回去和你姐姐谈一谈,我找不到其他的话,她一定比我解释得清楚。
佳菜子轻轻擤了擤鼻子,一脸无趣地说:我姐说:‘如果你要和他谈,要找人多的地方,一定要在白天谈。
也许佳菜子的姐姐真的是身经百战。
7我不可能一整天都抱着电话打个不停。
两点零五分,我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仍然打不通,今天就不再打了。
于是,我再度拨了那个号码。
快接,王八蛋!我口出恶言,没想到竟然听到电话被拿起来的声音。
喂?喂?又是之前那种细微的金属声,我可以感觉到有人在电话的那一端。
织田吗?我是高坂。
《亚罗》的高坂。
我找你有事,你现在人在哪里?我一口气说完,对方却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织田……这时我听到轻轻的咚、咚声,好像是用手指敲话筒的声音。
喂?喂?对方持续地敲。
当我准备开口说话时,对方好像有点急了,用力地敲着话筒,意思是说,你先不要说话,先听听这个。
有人接了电话,但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敲着话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我灵光乍现。
你听不懂吗?对方敲打的速度加快了。
对不起,你可以听懂我的话?这次敲打的速度缓和下来。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恍然大悟。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不能说话?是不是没有办法发出声音?敲打的速度变快了,似乎是说:对,对,你说得没错!那这样好了。
我提问,Yes的时候,你就敲两次,No的时候,你就敲一次。
可以吗?你做得到吗?传来敲打两次的声音。
我重新报上姓名,并向对方解释,织田直也在加油站的履历表上留下了这个号码。
你是织田直也的家人吗?No。
朋友?Yes。
他住这儿吗?No。
以前住这儿吗?Yes。
这里是江户川区吗?Yes。
我把町名念出来,念到你那一町,请你敲一下电话。
是东小松川。
可以麻烦你敲出番地的数字吗?四。
四丁目吗?Yes。
之后,连续敲了很多次。
是六十番地吗?Yes。
然后是两次。
二号。
是透天厝吗?No。
公寓?犹豫了一会儿,敲出了Yes。
织田是最近才离开你那里的吗?Yes。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No。
你很担心他吧?Yes、Yes。
如果我去找你,你愿不愿意见我?我也在找他,可手上的线索不多,所以想和你谈谈。
Yes。
请你告诉我房号。
是三位数吗?No。
一位数?Yes。
然后,敲了两次。
二号房。
那我现在就去找你。
那幢公寓位于离都营新宿线船堀车站二十分钟的地方,背对着荒川,是一幢木造公寓。
墙上用油漆写着第二日出庄。
我根本不需要找二号房。
在公寓入口处,有一个穿着棉质长裤和白色夹克的年轻女子。
她怕冷似的抱着胳膊,看着马路的方向。
当我走近时,她松开了手,比画着你就是打电话来的人吗的动作。
对,没错。
请问你是……她用力点点头,绑在后脑勺的长发跟着甩动。
我想我可能找到织田直也的女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