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她的脚边放着一块儿童绘画用的小白板。
她弯下身子拿起白板,迅速写道:我叫三村七惠,是附近绿叶幼儿园的老师。
我用力点了两次头表示了解,然后问她:你以前就认识织田吗?七惠很快擦掉之前写的字,又写道:他是半年前搬来这里的。
最近三个月,我们才成为朋友。
你们关系很密切吗?她考虑了一下:可以这么说。
三村七惠可能已经习惯了这种交谈方式,再长的句子,她也可以在短时间内流畅写出,而且字写得很漂亮。
她用片假名代替笔画较多的汉字,应该是为了节省时间。
每当我问完一个问题,必须站在她旁边看她写字,然后再发问,感觉有点抓不到节奏。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我并没多想,只是看到她为了配合我连珠炮般的提问而拼命写字的样子,忍不住脱口而出。
七惠愣了一下,然后微偏着头。
你平时也用这种方式交谈吗?七惠点点头。
你会手语吗?她点点头。
要是我也会就好了。
这样的话,你也可以轻松点。
七惠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然后在白板上写道请不要介意,我已经习惯了,并对我笑笑。
她笑的时候,眼尾有细细的鱼尾纹。
她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没怎么化妆,鼻翼旁的雀斑很明显。
细长的眼睛看着像单眼皮,在她眨眼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是内双。
与人初次见面,不会有如此细微的观察,但七惠不一样。
如果不靠近她,就无法交谈。
夺走她声音的残酷命运,似乎对她也有所补偿,她看起来并不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女孩子,同时也具备端庄的气质,提醒靠近她的人,谨守必要的礼仪。
当然,这并不包括那些醉汉和小混混。
她差不多到我耳朵那么高,在女性里算是个子高的。
握着笔的手指很修长,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雕刻精细的银戒指。
看到她戴在右手上,我竟然感到松了一口气。
我不禁对自己感到莫名其妙。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七惠的回答和加油站店长所说的相符。
织田直也辞了工作,并没有回到这里。
好像是半夜离开的。
我早上起床,发现门缝下有张纸条。
可以的话,我能不能看一下那张纸条――在问她之前,我必须先确认一件事。
很冒昧地问你一个失礼的问题,你是织田的女朋友吗?七惠虽然比直也年长,但年龄不是问题。
她却扑哧笑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只是普通朋友吗?她写下没错代替点头回答,他就像我的弟弟。
他也.这么认为吗9.七惠又笑了。
她笑起来没有声音,严格说来,只能算是微笑,但她微笑时的样子实在与众不同。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可能是我表情暧昧的缘故,她又补充写道:织田是个很有礼貌的人。
我觉得她的言下之意是请你不要乱猜,我只好默默地点头。
七惠收起笑容,一脸正色,接着退后一步,似乎不想在写字的时候被我看到,然后,她中途停下来思考了一下,又写了一大段。
我读的时候,她的表情更严肃了。
织田突然消失和你有没有关系?你知道他为什么消失了吗?如果你知道,可以告诉我吗?你有什么要问我的直管问,再小的事也无妨,虽然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我读这段文字时,可以感受到七惠严肃的目光。
她的目光里透着坚定的态度。
她很明确地表示,自己站在织田直也这一边。
这一点和我至今所见过的认识织田直也的人不同。
我把白板还给她,说:他突然消失,应该和我有关。
七惠皱起眉头。
但是,我找他,是因为我担心他,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他看起来很虚弱,是不是生病了?七惠垂下双眼,点点头。
她擦掉一大段句子。
我也很担心这件事。
他有没有去看医生?她摇摇头。
果然是这样。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整理好心里想要说的话:你知不知道织田的朋友里有一个叫稻村慎司的高中生?七惠似乎吃了一惊。
她没有擦掉之前的字,直接在上面写道:你怎么知道他?其实我是通过稻村认识织田的。
我和织田只见过一次面。
既然织田直也连慎司的事都说了,可见他十分信赖三村七惠。
我总算找到可以盲截了当交谈的人了。
他好像拥有特殊的能力,你有没有发现?七惠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这种能力,似乎危害了他的健康,他因为这种能力承受着有形无形的痛苦。
这是稻村告诉我的,他也很担心织田,我还拜托他呼唤织田。
七惠移开视线,低头沉思片刻后,把白板抱在胸前,轻轻点了点头转身朝公寓入口的方向,用一只手作出请的动作,便走在前面带路。
我走进不久前织田直也住过的的老旧公寓。
水泥走廊里有四扇木门。
最前面的是一号室,三村七惠走过自己住的二号室门口(上面挂着一块写着三村的小门牌),推开放在三号宰前的红色小三轮车,站在四号室前。
这是他以前住的房间吗?七惠点点头,踮起脚尖,伸手从四号室的门框上拿出一把小钥匙。
你擅自进去,会不会被房东骂?她笑着摇摇头,打开门,用脚尖轻轻踢着门挡,将门固定后,走进房间。
我在门口等着,听到她打开窗户的声音。
七惠走回来时,用眼神告诉我可以进去了。
我走过几乎称不上是玄关的脱鞋空间,紧接着的就是厨房。
地上铺着地板,大约有四张半榻榻米大。
在隔着玻璃门的另一端,是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里头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任何住过的痕迹或气味。
窗户开着,没有挂窗帘。
有一个狭窄的阳台紧挨着隔壁的公寓,没有任何景观可言。
如果我没有搞错方向,窗户应该是朝南的,但邻近的公寓靠得太近了,采光很差。
这幢第二日出庄外观虽然不起眼,内部却很牢固。
木门厚实,门上除了单孔锁之外,还装了附链子的门栓。
窗户也是比较新的铝合金,上面装着月牙形的双重锁头。
此外还有纱门,外面还有一扇和铝合金门窗相同材质的隔音防雨窗。
阳台上有一个外置形的集中热水器,可以供应厨房和小型简易卫浴室的热水。
如果再装上冷气,舒适度绝对不比豪华公寓逊色。
整天找房子的无壳蜗牛都知道,有时候可以很幸运地挖到这种宝。
有些人第六感特别强,会找到这种房子。
织田直也应该属于这一类人。
如果真的像慎司说的那样,他有特异功能,想必会用在找房子上。
这么一来,就可以放心了――我不由自主地这么想。
放心什么?我这才发现,在我检视这间房间时,脑子里想的并不是织田直也,而是三村七惠。
我一直在想,一个年轻女孩住在这么破旧的公寓里,会不会太危险了。
我努力拉回思绪。
要是连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都忘了,可就麻烦了。
这里没有电话?我转头问道,七惠点点头。
她站在厨房的流理台旁,一只手放在水槽上。
这么说,我打的是你房间的电话,还是哪里的公用电话?七惠又开始在白板上写起来,我这才发觉自己问错话了。
这根本是一个可以用Yes或No回答的简单问题,我却问得这么复杂。
那是我房间的电话。
他也用那个号码吗?七惠微偏着头思考。
他没有用?她用力点点头。
他是不是跟你借号码,让他可以写在履历表上?七惠连续点了两次头,一副虽然听起来不太可能,但事实就是这样的表情。
如果有人打电话来找织田,你不是很伤脑筋吗?七惠写道:他告诉我,应该不会有人打来,不用担心。
但即使他这么说,也――她笑了出来,但很快便收起笑容,低头迅速写着。
当她翻过白板让我看时,尽管不明显,但她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你非得把我和织田想成情人吗?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早就住在一起了。
看完这段话,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七惠又继续写道:我们只是朋友。
虽然别人很难理解。
我明白了。
我说道。
七惠一副你怎么可能明白的表情,擦掉白板上的字。
看不出这里放过家具。
我看着平整的榻榻米说。
七惠立刻回答: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会不会不方便?他没向你提过吗?提过,不过他并没有觉得有太大的不便。
附近有投币式洗衣机,他都在外面吃饭,或是买现成的回来吃。
她想了一下,又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补充道:我偶尔也会煮给他吃。
以朋友的身份吗?我问。
七惠用力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笑出来。
她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写着:我这个人不会说谎的。
是,我知道了。
我打开壁橱看了一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躲在角落里的棉絮球。
他离开之后就没再回来过吗?七惠点点头。
有没有和你联络过?她垂下眼睛。
她真的很不善于说谎。
应该联络过吧?她迟疑了很久,只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
什么时候?他说什么?前天晚上,他说想知道我近来过得好不好。
他有没有问是不是有人来找他?有。
是不是问有没有像我这样的人来找他?对。
他是不是说,如果有人来找他就说不认识?七惠疲倦地点点头,然后转过身,把白板放在流理台旁,写了很长一段字。
织田明确告诉我,《亚罗》杂志的记者会来。
如果说出他的事就会惹来很多麻烦,他叫我什么都别说。
他就说了这么多,并没有告诉我详细情况。
是指他有特殊能力这件事吗?七惠紧闭双唇,凝视着我的脸,和我第一次提到这件事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不能回答我吗?七惠这次并不是简单地点点头以示回答,她写道:我不能说。
但你还是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并没有把我赶走,也接了电话,为什么?我担心织田。
她写道,他好像在逃避什么,但我不知道他是否需要逃避。
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帮他。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我说道。
2跟踪这种事,跟我的个性不符。
然而眼下却非这么做不可。
只要监视三村七惠,就能找到织田直也。
我从第二日出庄出来时,察看了一下四周,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公寓旁有一个露天停车场,只要把车子停在那里,就可以观察到公寓的入口。
于是我立刻打电话回杂志社,找到送稿子的兼职工作人员,请他帮我找一辆车。
一小时后,他开着一辆破旧的白色可乐娜出现了。
我让他把车子停在外来车未经许可,重罚的牌子下,便钻进了车子。
他似乎精通此道。
我加满油了,这是望远镜,还有你的晚餐。
他递上快餐店的纸袋。
要不要我帮你联络谁?生驹回去的话,告诉他我在这里。
如果他要来,请他把鞋子脱了拿在手上,悄悄地来。
明白。
那就请你加油哕。
对了,别忘了把呼叫器的音量调小,跟踪时,呼叫器的铃声大作,那可就糗毙了。
有谁干过这么没大脑的事吗?主编啊!我把身体靠在座椅上,接下来就只有等待了。
我并没有胜算,只是凭着第六感――而且几乎是一厢情愿的。
从直也前天打过电话、想知道七惠过得好不好来看,他并不打算和她断绝联络。
他很关心她。
今天晚上,他可能再打电话来,或许我的造访使七惠更加困惑,她更担心直也了,于是试图用某种方式联络他。
用某种方式。
或许她根本就是在骗我,她肯定有和直也联络的方法。
难道她和稻村慎司一样,对着天空呼唤他?总之,织田直也过来,或是七惠被叫去某个地方的几率相当高,很值得一搏。
想要比Yes、No更进一步地交谈,他必须和她碰面。
下午六点,七惠没有离开公寓。
我看到她打开门走出房间,但只是从门口的信箱拿了晚报,便立刻回去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久,她提着一个现在很少见的老式购物篮走了出来。
在天色渐暗的街道上,她身上的白夹克十分显眼,让人感觉冷飕飕的。
我走出车子,悄悄跟在她后面。
她只是去买菜而已。
几步远的地方,那条弯来拐去的商店街长得让人实在不敢恭维,她走了进去。
若是以前,一个身穿西装的大男人挤在家庭主妇和小孩摩肩接踵的商店街,会显得很突兀,但最近许多上班族都会在下班途中买菜,所以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挤在人群中,时而向鱼店老板打听价钱,时而装作打电话的样子,掩人耳目。
在街的半中间,有一家超市,七惠在那里买了许多东西。
她提着一下子变沉的购物篮,又在蔬果店停了一下,买了一堆放在店门口的柿子。
她完全用手势沟通,蔬果店的主人跟她打招呼,称她七惠妹,并没有把她当成哑巴。
这里是适合她居住的环境,至少比其他地方适合。
七惠走出蔬果店便立刻回到公寓。
购物篮变得鼓鼓的,她不时换手拎,每换一次手,露出篮子外的那一大把葱就晃个不停。
我立刻想到,一定是有客人要来。
很难想象,一个独自生活的女人.住在买东西如此方便的地方,竟然一次买那么多东西放在冰箱里。
我偶尔也会煮给他吃。
可能性一下子提高了。
有那么一刹那,我的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目的而跟踪她,我一定会走上前去,帮她把东西拿到公寓。
织田直也可能就曾这么做过,走上前去轻轻拍她的背――不,根本不需要,只要从背后很自然地拿过篮子,然后说声你好,再笑着问她有没有被吓到就行了。
我确定她走进家门后,又回到车上。
八点左右,天空开始飘雨。
蒙蒙的细雨,即使把手伸出车窗好一阵子,也不太能够感觉出正下着雨,但视线却变差了。
我摇下车窗,继续监视。
两个人一起跟踪,就可以闲聊打发时间,一个人,就必须呆坐在习I里对抗无聊和睡意。
既不能听收音机,也不能听音乐,更不要说看书了。
然而今天晚上,却不至于太无聊,因为我一直都在想七惠的事。
没有声音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生活。
光是不能打电话,已十分不便。
但她在家里装了电话,是为了接外面打来的电话吗?或者她请朋友帮忙,事先在录音带里录好一些话,以便生病或发生意外时用?发生意外时,只要按下录音机的按钮就可以求救了。
她的父母、兄弟在哪里?做什么?即使没有身体上的障碍,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生活就够令人操心的了。
难道她的家人过世了?她说她是幼儿园老师,她是如何工作的?她听力没问题,可以弹凤琴给孩子听,也可以和小朋友一起玩游戏,也许她教的是和她一样有障碍的小朋友。
三村七惠完全不让人觉得悲情,她活得很自在。
即使她内心有不安和恐惧,她也并没有退缩。
也许是因为她个性坚强,也许是她所处的环境使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想象――她还算是幸运的吧。
幸运。
不,那是应该的。
如果无法让身体有障碍的人安居乐业,那就是国家的耻辱。
遭遇车祸,生病,或者只是年纪大了,人都会变得脆弱。
想要活下去,得有很多支持才行。
像我这样,没有结婚而年岁渐大,总有一天.需要受到社会的照顾。
这并非事不关己。
这个国家可以制造出用电力打蛋汁的机器,为什么不充分运用技术.为真正需要方便的人提供便利?为什么要一味引导那些天才去埋头研发让人偷懒的用品,却对只需要一两件机械或动力辅助的残障朋友视若无睹?假设视讯电话可以早日普及化,可以为听障朋友提供多大的方便啊!我是遇到三村七惠才开始思索这些问题的。
遇到她之后,要是对她没有任何好感,想必我也不会去想这些事,肯定觉得这种事轮不到我来操心,会有人想办法的。
绵绵细雨中,只有第二日出庄的灯光微微发亮。
织田直也生活在那个屋檐下时,对七惠来说,他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如果――如果他真的有透视他人内心的能力。
七惠不需要使用手语,也不需要白板,就可以和他交谈。
他们可以真正做到自由自在地谈笑风生,理所当然地交谈。
即使有着一墙之隔,当她遇到麻烦时――哪怕是再小的事,小到打不开瓶盖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定能立刻察觉到,及时伸出援手。
深夜,当七惠不得不独自从附近的车站走回家时,不需要打电话,他就会去车站接她。
一个在遇到意外时无法大声呼救的女人,绝对比正常人更害怕走夜路。
七惠曾经很放心地倚重直也的帮助吧。
如果他真有特异功能,就可以为七惠做一切的事,可以真正地帮助七惠。
然而他并不希望大家知道他有特异功能,虽然他很担心七惠,却断然离开。
稻村慎司知道这件事吗――我开始思索起来。
如果他知道有七惠个人,或许他不会这么做。
他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帮助直也,一起寻求出口;但他们意见不合,其中的原因是织田直也还有个三村七惠……这时,第二日出庄的门口撑开了一只红色的雨伞花。
当雨伞微微倾斜时,我看到了七惠的脸。
只见她张望了一下,便迈开步子。
我坐直身子,紧盯着她,浑身僵直起来。
她径直朝停车场走来。
红色的雨伞靠近了。
或许是因为下雨,气温降低的关系,她换下薄夹克,穿上开襟外套,腋下挟着那块白板。
我曾经跟踪过别人好几次,但从来没有这么丢脸地被识破。
我靠在车窗上,干脆等她走过来。
七惠从副驾驶座的窗户看着我,轻轻向我点点头。
我伸手为她打开车门,我还没说话,她立刻弯下身体,把食指放在嘴上。
怎么了?我压低声音,她出示白板给我看。
让我上车,带我随便兜一圈。
之后,她写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你知道怎么甩开跟踪吗?她轻巧地坐上副驾驶座,看着我的脸,频频点头,似乎示意我快走啊,于是我发动车子。
离开停车场,慢慢行驶在街道上,我看了看后视镜。
在我的车后,有两个车头灯。
我试着放慢速度,把车子开到路边,让其他车超车后,再度行驶在路上。
下一个十字路口,那辆车又跟了上来。
那是一辆和我开的可乐娜差不多的国产车,灰色,车上只有一个人。
但车牌抹了泥巴,完全看不清楚。
是那辆车吗?我一发问,七惠头也不回地点点头。
那辆车一直在监视你吗?就像我一样?七惠迅速写道: 详细情况等一会儿再说。
好,那你抓紧了,我要甩掉他。
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甩掉了。
在绿灯就要变红灯时,我开了过去,第一个路口向右一转,沿着街道绕了半圈,然后把车子开进附近高架桥下的空地,便再也没看到那辆车的踪影。
我担心对方四处寻找我们,在桥下足足等了十五分钟。
只听到雨刷摆动的声音,四周一片静寂。
就算对方不是精通此道的人,也未免放弃得太快了一点。
真是扫兴。
我嘟嚷了一句,七惠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是说太好了,接着她拿起笔飞快地写道:请回我的公寓,有人找你。
我看了两遍。
谁找我?织田。
他在你家吗?七惠摇摇头,不,他到了附近,发现你在,就回去了。
他现在在别的地方,他说会打电话过来。
我叹了一口气:这么轻易就被人识破我在跟踪,看来我还是趁早洗手不千为妙。
七惠踌躇片刻,在白板上写道:织田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
然后,她宛如后悔般的急忙擦掉,又写了以下的句子,看到那行字,我的视线直无法移开。
她这么写着:那辆车并不是在监视我,而是在监视你。
3第二天。
从新桥四丁目到新富町的京桥税务署虽然有一段距离,但我和生驹刚好要交换一下情报,于是决定走路过去。
我们和川崎明另、川崎小枝子夫妇约好,下午两点在他们家见面。
其实只要把小枝子一个人叫出来,问她最近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就行了,没想到她老公也不是省油的灯,看得好紧啊!生驹挠头说道。
织田直也后来打过电话吗?生驹迈着大步边走边问。
我们超过走在前面的三个粉领后,我回答:有。
他说什么?他说我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再来找我。
就这样?他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想必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蒙蒙细雨昨晚就停了,今天是个大晴天。
快进入十一月了,天气仍然暖洋洋的,丝毫感受不到秋意。
生驹和我都脱下上衣搭在肩上。
人行道旁的树上生长着和盛夏时一样的绿叶,叶片上面积满了灰尘,似乎对不降反升的气温不知所措,不由让人联想起错过了适婚年龄的女人。
风很大,暖暖的南风像是功能不佳的电暖器里吹出来的温风,很不适合银座的街道。
风一吹,生驹就不耐烦地用手遮住脸。
我这个眼有点凸的同事很怕风,他说无论再怎么小心,灰尘都会跑进他的眼睛里。
但是他现在愁眉不展的,应该不全是风的原因。
那位小兄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撂下这句话,哼了一声。
那辆跟踪你的车呢?你有没有问他?问了。
直也只告诉我可能想要抢独家新闻吧,我怎么知道。
我只知道他在跟踪你,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告诉你。
那通电话很简短。
直也说话的音调没有起伏,他的语气完全不带任何感情,只让人感受到些微的厌烦。
我觉得他是故意装成这样的。
在挂电话前,他说的那句话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说:请你不要打扰三村小姐。
如果你要找麻烦,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我心想正合我意,我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你,既然你对我说不会善罢甘休,既然你会采取某些行动,我拍手叫好还来不及呢。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因为七惠一直用担心的眼神看着我。
她房间的格局与直也的房间一样,但很有家的味道。
屋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厨房里有淡淡的洗洁精香气,洗菜篮里放着可以随时下锅的蔬菜,上面盖着一块白布,她可能是准备煮火锅。
大概是昨晚下了雨,天气有点凉,所以她为织田直也准备了火锅,让他一进门就可以马上暖和起来。
温室橘子装在小篮子里,放在小型圆桌的中央,她拿起一个橘子,无聊地把玩着。
七惠带我进屋后,便让房门开着,并用门挡固定好。
她用手势示意我坐下,拿着白板去了走廊,一会儿才回来。
据我观察,她是去向邻居打声招呼――我家里有客人。
虽是情非得已,但让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进自己的家门,这也是当然的防范措施。
遇到这种情况,可以让她轻松开口拜托的邻居,一定是她所信任的人吧。
一想到她和织田直也共处时,绝对不会这么做,我心里便很不是滋味。
她漂亮吗?生驹出其不意地问道。
我突然被拉回现实,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
他笑起来:你在说谁?你在问谁?三村七惠啊!漂亮啊。
但不是那种大美女。
哈哈,生驹大声笑着说,偶尔也会遇到好事嘛。
我们走过昭和大道,转进东银座方向,街上也渐渐有了不同的气氛。
虽然这一带有许多高楼大厦和时髦商店,美轮美奂的歌舞伎座也在这一条街上,但拐进小路后,感觉就像一般的住宅区。
越是接近新富町,这种感觉越强烈。
这一带有许多小型、低矮的楼,夹杂在商业大楼中间的歇业门面,也不是那种在新兴住宅区里常见的国际风格,而是店门口露出半个空调机的和式温馨。
某些人称新富町和明石町为银座的高原,然而对银座这个繁华、大企业大公司林立的地方而言,这里就像在都市创业成功的人留在故乡的父母,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容貌,成为充满怀旧情愫的一角。
上次和你提到的那个警官,我已经和他联系上了,也见了面。
这个人很风趣。
生驹不时注意着附近的门牌说道。
我把那两个小兄弟的事告诉他了,他说很想见见他们。
他整天都在家,只要给他打个电话,他随时都可以来东京。
他真的在有透视能力的人的协助下破了案吗?他说确有其事。
那个有特异功能的人是个女的,现在已经结婚了,住在九州。
这么说这位仁兄完全相信特异功能这回事哕?我也吓了一跳,生驹使劲抓着脖子,他说的和稻村德雄一模一样。
他说:‘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而是事实就摆在你面前。
’我在心里玩味着这句话――事实就摆在你面前。
他以前负责神奈川一带的治安,快退休时,调到县警察局的搜查科。
虽然一辈子都只是一名普通刑警,但办事能力很强。
他今年六十二岁,脑袋很灵光。
他叫村田熏,村庄的村,田园的田,熏君(①《源氏物语》中源氏公子的儿子。
)的熏。
他说最后一个字时,我扮了个鬼脸,生驹笑了起来。
多看看古典文学,古典文学。
没看过《源氏物语》吗?出校门后,就没碰过了。
我老婆每天睡前都看。
害我只好端正衣冠、点起熏香问她‘今晚可否赏光’,还要吟几句诗。
没想到她却用一句‘初春如曙,几分哀愁’就把我打发了。
有没有搞错?而且财产完全由女人掌握也让人感到悲哀。
在那个风雅的时代,男人也不好当啊!但是可以为所欲为地拥有一大堆情妇。
我觉得那根本就是纵欲的故事嘛。
读了《源氏物语》,只记得这种事,可见你当时没好好读。
喂,把上衣穿上吧。
生驹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一幢崭新白墙的二层房子。
至少得体面点吧?就是这家了。
4我们按下门铃,应门和来开门的都是男人。
男人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穿着上了浆的白衬衫,系着领带,笔挺的长裤配一件开襟外套。
听说他是老师,还以为他会戴着眼镜呢,可惜没猜中。
我是川崎,请进。
他就是小枝子的丈夫。
我和生驹走进客厅。
客厅的装潢和布置十分讲究,打扫得一尘不染.好像和什么人比赛似的。
这也难怪,这很符合小枝子的巢的感觉。
即使和我结为连理,她也会把家里整理得窗明几净、有条有理,以便随时向客人展示。
但如果和我结婚,客厅的沙发就没办法买皮革的;墙上挂着像是美术杂志上刊登的版画,也会降格为从漂亮的画册上仔细裁下来的照片;放在完全没有脏污、也没有手印的玻璃碗柜里的刻花水晶杯,也会变成印着小酒店名字的玻璃杯。
从这个角度来看,小枝子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
眼前的男人以一家之主的威仪姿态坐在沙发上。
虽然左手上的腕表乍看之下无法得知是不是名牌,但价格绝对便宜不了。
川崎明男不是那种会洋洋得意地炫耀劳力士的俗人。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生驹一开口,川崎就高傲地挥了挥手。
没关系,刚好是课间休息时间。
他是小枝子的父亲任职的私立高中理事长的独生子,目前是副理事长,同时担任英语老师,在这几年内将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为业界最年轻的理事长。
虽然所有的私校在经营上都深受赤字之苦,但这所学校的高收益在业界堪称奇迹,业界盛传这全归功于川崎明男高超的经营手腕。
由于时间有限,能干一如生驹,也没办法打听到川崎和小枝子的结婚经过,但看来像是他追求的小枝子。
他们结婚差不多有一年半了。
他虽然把烟灰缸放到我们面前,但他自己并没有抽烟。
我发现他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还留有淡淡的粉笔灰。
他的手上戴着结婚戒指。
端坐在高级蕾丝桌巾中央的烟灰缸散发出一种如果谁敢把脏兮兮的烟蒂丢进来,就别怪我不客气的气氛,但生驹毫不以为意地拿出了Hi Light。
十分抱歉,内人不会见你们,就由我一个人和你们谈。
川崎说这话时,严肃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表情。
不好意思,内人这几天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
哦。
那还真不凑巧,生病了吗?听到生驹这么问,虽然只是一刹那,但川崎露出了明显的不安,接着回答:其实是害喜,已经三个月了。
生驹装出抽烟的样子,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还没回过神,我便很自然地说了一句:那,真是恭喜了。
这时川崎明男才放松下来。
他的嘴角露出微笑。
谢谢。
虽只是一句简短的恭喜,却也表示尽弃前嫌。
谁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但彼此无需深究。
过去已经不成问题了。
我们只需谨守各自的立场和任务,采取应有的行动就行了。
想必他也很伤脑筋。
此刻他混杂着恨意和优越感的内心,正以合格者的身份面对同一考场的落榜者。
他了解我和小枝子之间的一切――一如字面所示,所有的一切。
生驹和他联络时,他开门见山地提到了这些事,并说如果没有特别的必要,不希望和高坂先生见面,这对双方都好。
这个人真是很有君子风度。
原本只要一句她有点感冒了就可以敷衍过去的事,却特地回答成害喜,倒是显露了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这些都没关系。
坦诚是解决问题的快捷方式。
你们要谈的事,我在电话中已经听说了,川崎先开了口,大致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
谢谢你们对内人的关心。
不知道是不是工作的关系,他的用字遣词和说话方式显得有点老成。
但光是因为你收到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信中提到小枝子的名字,我不认为有必要见你们两位。
生驹瞥了我一眼后,再度看着川崎,你的意思是,你们也遇到类似的情况?川崎保持着仿佛在听学生说话的平稳表情,点了点头。
内人也收到一封空白信,但只有一封而已。
我和生驹互看了一眼。
什么时候?一个星期前。
只有那一封,之后就没再收到。
那封信呢?不好意思,他很遗憾地皱皱眉头,丢掉了。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轻轻的敲门声,一个女人从门后探出头来。
这名女子看起来像是朴实的办事员,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
她穿着灰黑色的套装,裙子长及膝盖,脸上的妆也很素雅,露出额头的短发下,银色的耳环闪着光。
她打开门,并没有立刻走进来,而是先鞠了个躬。
她的动作十分娴熟,足以胜任公司员工教育的指导人员。
她是我的秘书三宅令子。
川崎介绍后,她又轻轻鞠了个躬,便退出门外推了小推车进来,就像高级餐厅送甜点时用的那种小推车,上面放着茶壶茶杯。
她也帮我处理一些家里的事。
当家里要招待很多客人时,或是年中、年末送礼时,她和内人商量更合适,所以经常出现在这里。
那封信,也是她发现的。
仿佛事先约好似的,川崎说完,三宅令子刚好帮每个人倒完茶。
她在川崎说完后,向我和生驹点点头,轻轻把推车推到一旁,然后浅坐在旁边的矮脚圆椅上。
是的。
是我发现的,我立刻交给了副理事长。
她的声音充满威严。
身为川崎的秘书,处于听候别人指示的位置.但同时也是对人发号施令的女人。
我突然好奇起来,不知道这个女人和小枝子之间是怎样的主仆关系?不知道是谁掌握主导权?不是交给夫人,而是交给川崎先生吗?生驹问道。
对,没错。
川崎立刻探出身子补充道: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偶尔会接到一些中伤或谣言的信。
我不想内人看到这种东西,所以凡是寄到家里的信件,都尽可能先让三宅小姐检查一下。
即使是寄给内人的书信,只要没写寄件人姓名,或是看起来有问题,我都会要求三宅小姐先交给我。
虽然是夫妻,但我无法苟同这种连私人信件都要检查的做法。
可能我和生驹的脸上露出了反感的表情吧,川崎浅浅苦笑一下,拿起茶杯,说:或许你们觉得我这么做有点过分,正常情况下,我也不会这么谨慎,只是最近,刚好有一些状况。
再说,夫人怀孕了。
令子补充道。
对,内人有点情绪不稳。
说起来很丢脸,本校内部的斗争和本校的传统一样有名。
我最近要继承父亲的职位,难免有些小小的风波。
有钱和有人的地方,黑函总是阴魂不散。
生驹严肃地说道。
川崎明男第一次露齿而笑,看起来年轻了许多。
你说得一点不错。
学校虽然是身为人师聚集的地方,但真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样才真实。
圣人君子教出来的孩子,出社会后反而会被整得鼻青脸肿,学校应该培养一点学生的抗压能力。
生驹说得很轻松,用粗暴的动作大口喝着红茶。
那封信……我又回到刚才的话题,明确写着夫人的名字吗?我的意思是,不是以前的姓而是结婚后的姓吗?在川崎视线的催促下,令子回答:对。
上面写着川崎小枝子女士,地址也写得很清楚。
但里面只有一张白纸?对。
所以你就把信丢掉了?这次是川崎回答:对,虽然信是寄给内人的,觉得有点可疑,但当时根本没想到会和这种事有关。
我还以为是因我而起的恶作剧,没想到这次竟然是以内人为目标。
之后就没再寄来吗?完全没有。
有没有接过可疑的电话?提到要夫人小心点,或是提到我的名字之类的。
川崎瞪着我,很干脆地回答:没有。
我也回瞪他。
虽然只有短短的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但几乎是互瞪着对方。
川崎的眼神似乎在说,即使是再小的事,你的名字也没资格出现在小枝子的生活里。
我先移开视线,但并没有我输了的感觉,况且也没必要。
在学校和家附近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生驹平静地问道。
只有我知道,他的声音完全没有起伏,是因为他克制着不要笑出来。
有没有人在家附近徘徊?或跟踪你和夫人?或者,我补充道,有没有见过一辆灰色的国产车?不好意思,这样的线索似乎很奇怪,但昨天晚上,我被这部车跟踪了。
川崎和令子互望了一眼。
令子瞪大了眼睛,但仍然十分冷静。
这种女人很少见。
没有。
川崎回答。
完全没有。
监视或跟踪离我们太遥远了。
生驹握着的大拳头放在鼻子下,频频点头。
他想的一定和我想的一样。
所以我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看来,暂时没什么好担心的。
川崎明男松了一口气似的,表情放松下来。
我也这么认为。
但还是小心为妙。
我们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要是有什么闪失就是给府上添麻烦了,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
川崎缩起下巴,点着头。
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轮不到你来告诉我。
可不可以麻烦你去附近的派出所,告诉他们有这样的情况,请他们加强巡逻?川崎先生是名人,派出所绝对会答应的。
生驹补充道。
我明白了,我会的。
川崎说完,摸着鼻梁考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老实说,内人并不知道这件事。
几乎是反射动作,我立刻看着三宅令子:她注视着副理事长,完全没有看我一眼。
刚才我说她在休息,其实是骗你们的。
今天她要到医院检查,医院在她娘家附近,今晚她可能会住那里,所以才有机会找两位过来。
夫人很重视胎教。
令子说道。
所以不能让她为这种事担心。
这么做完全正确。
生驹笑着对她说。
你真是一位优秀的秘书。
令子第一次露出微笑,但并不是因为把生驹的话当真了,而是在她的优秀秘书手册里,有一项就是被无礼的客人称赞时的微笑方式,她只是照做而已。
小枝子怀孕后,晚上避免让她独自在家;日常生活也很有规律,以便随时发现任何变化。
了解了这些后,闲聊了几句,我和生驹便起身告辞了。
这不是久坐的地方。
穿过客厅、走向玄关时,我发现一旁的装饰柜上放着小枝子穿婚纱时的照片。
我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转头仔细看,只看到她满面春风,手上捧着一大束花。
婚礼一定很盛大。
应该有感情吧。
生驹说。
来到大路时,我们又脱下上衣,觉得心里畅快多了。
今天真是闷热得令人难以置信,走出川崎家后,再次这么觉得。
哪会有什么感情。
不,绝对有感情。
为什么?看眼神就知道了。
开什么玩笑,我把上衣搭在肩上,大错特错。
生驹瞪大眼睛说:又没有人说你对小枝子还有感情,别自作多情。
那你在说谁?秘书,那个秘书。
我停下脚步,你说三宅令子?对。
对川崎?没错。
还有其他可能吗?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你暗恋我很久了?你怎么知道?不好意思,我讨厌外遇。
路过的两名女中学生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和生驹,之后突然大笑起来。
生驹也张开大嘴笑了起来,还向她们挥手。
我们已经活得够丢脸了,走在路上时,就别再丢人现眼了。
我也有同感。
好,我们认真一点。
高坂,我告诉你,秘书都会爱上老板的。
生驹只有在训诫我时,才会叫我的姓。
如果没有感情,就没办法胜任秘书的工作。
无论老板多么浑蛋,秘书都会以某种方式爱上老板,或是爱上老板的某一部分。
可能是他工作的样子,或是他的男人味,也有的秘书喜欢老板心情愉快时的样子,反正一定会爱上老板的某一点。
三宅令子爱上川崎的全部。
那家伙各方面都很优秀,长得又帅。
这和眼下这件事有关吗?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说出来而已。
只要看到美女,我就很在意她会喜欢哪一种男人。
无论去哪里都一样,总觉得回程比去程短。
应该没感情了。
生驹说道。
这次我不再上当了。
谁?你啊。
嗯。
我早就这么觉得了。
不过你自己应该最清楚。
我之前看起来那么恋恋不舍吗?也不是。
但因为小枝子大大伤害了你的自尊心,有些人为了找回受伤的自尊心,就恋恋不舍――一直放不下,希望有机会咸鱼翻身。
我城府没那么深吧?我们在四丁目的十字路口停下,混在等红灯的人群中。
刚才,我和川崎互瞪的时候,你想笑,结果忍住了,对吧?对啊。
有什么可笑的?我心想,男人真无聊,会为这么无聊的事争面子。
我笑了。
这倒是真的。
但是,我有一点想不通。
我也有同感。
我一直在想――如果立场互换……老婆的前男友说因为他工作的关系,可能会给自己的老婆带来一些麻烦。
如果是我,理智上可以理解,但感情上一定会觉得‘这家伙怎么这么厚脸皮’,对不对?嗯。
我老婆和你已经没瓜葛了。
你说得没错。
表面上可以保持镇定,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显露出不愉快。
我也这么觉得,但川崎不是。
他像桧木板一样坐得笔挺,从头到尾没用那种你看他的无耻眼神看你。
信号灯变成绿色,人群向前移动。
看来,川崎明男这个人……我和生驹走在斑马线上,异口同声说道:很有风度。
说完,总觉得在刚刚走完的斑马线那一端,留下了某些无法用这句话囊括的东西。
当我发现生驹回头看着新富町的方向时,我很确定,他和我有着相同的想法。
不久之后,我势将再度面对当时留下的这个模糊不清的疑问。
5回到杂志社,我发现桌上有留言。
其中一个是之前采访的反对选美的妇女会代表打来的。
替我接电话的记者刚好在旁边,我便直接问他。
对方好像很满意。
他说。
她说,你没有曲解她的话,如实地写了出来。
她还说:‘这很难得,更何况是男记者。
’她要我分别向采访的人和写报道的人致谢,当我告诉她‘那是专栏,报道就是由采访的家伙写的’时,她很惊讶。
他嬉皮笑脸地说,主编经过时,狠狠地打了他的头。
对外面的人说话,怎么可以说‘家伙’呢?什么‘家伙’?那个妇女会代表如果知道我在写这篇报道时,正被一两个特异功能少年耍得团团转,根本无暇考虑其他的事,才把她的话原封不动抄上去时,应该就不会这么高兴了。
抄写这种工作,初中生就能做了。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专访。
我喃喃说着,正在杂乱无章的桌上找烟灰缸的生驹抬起头来。
怎么了?你想到什么了?如果是专访,就会有我的名字。
生驹想了一下,用力地点点头:嗯,对,会写‘文高坂昭吾’。
我一直在署名报道和结怨上兜圈子,所以才没想到这一点。
在八王子分社时,你写过专访吗?我点点头。
分社的记者就像打杂的,选举、运动、犯罪、当地教育问题,什么报道都要一肩挑起。
但数量有限。
我这个人不喜欢专访,不是一言不发地听对方滔滔不绝,就是问太多问题把对方惹恼了。
而且,想要作一篇四平八稳的专访,通常都要吹捧受访者一下,这种事我干不来。
很难想象三年前被你抬举过的受访者,事到如今才为‘你怎么可以写这种违心的报道’而愤愤不平,写恐吓信给你……生驹侧着头,怎么想也不可能。
他似乎对此没有太大的兴趣。
另外是织田直也先前待过的加油站负责人打来电话,叫我回电。
我打过去,他很快接起来。
他说他可以查到直也的去向。
我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拉了把椅子,端坐着听他说。
你看到他了?不,没有。
原来是今天中午,有人去加油站找织田直也。
他是织田半年前打工的便利商店的店长,以前开车经过我们加油站时曾看到过织田。
他以为织田还在这里工作,刚好路过,就顺便来看他。
他很惊讶地说:‘之前他突然就辞职不干了,我看到他时还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也辞掉了这里的工作。
’你有没有问那位店长在哪里工作,叫什么名字?这我倒没问。
但我问了更有用的事。
他得意地笑了。
织田辞去那家便利商店的工作半个月后,有侦探社的人去那里找他。
那个店长对我说,当时,侦探社那些人鬼鬼祟祟的,他也不想说太多,随便敷衍了几句就把他们打发了。
现在,连记者都在找他,他就不能不提防着点了。
这么说来,直也对加油站的麻子说的‘侦探社的人一直在找我,并不是胡说八道。
我打听到了那家侦探社的名字和电话。
加油站负责人心情愉快的继续说道,侦探社的人拜托店长,一有直也的消息马上和他们联络,还留了一张名片给便利商店的店长。
因为很少见到侦探社的名片,那个店长就一直留着,这才知道了侦探社的确切名称。
要不要我告诉你?便利商店的店长不愿意和这种事扯上关系,仓皇失措地逃走了,我才不在乎呢。
我拨了他告诉我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
她很爽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没错,这里是‘东京调查有限公司’,但我们不是侦探社,是专门寻找失踪人口的正派调查公司,我就是社长。
她知道我说的是哪件事,但她说目前已经停止寻找织田直也了。
社长能够立刻对具体案件作出回答,想必只是一家小型事务所。
为什么停止了?那还用说,当然是委托人要求的。
女社长用不亚于生驹的沙哑声音肯定地说。
这么说,是找到他了?找不到。
那为什么委托人停止寻找?我想你应该知道,织田直也初中毕业之后就离家出走了。
女社长没回答,这表示她知道。
你的委托人是他的家人,对不对?这点绝对错不了。
如果是他家人,无论如何我都想见一见。
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和他家人联络?女社长不悦地说:我不能告诉你委托人的身份。
我明白。
所以,才请你通融一下。
我不会拿来报道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对他也不是一无所知。
他父母在他小时候就离婚了,当时好像还为财产的事闹得很不愉快。
女社长静默了很久。
当她终于开口时,一副怕旁人听到的样子压低嗓门。
好吧,我就告诉你吧,免得你再来烦我。
但我不能把委托人的姓名和地址告诉你。
况且,即使你去找她,她也不会理你。
她?对。
委托人是织田直也的母亲。
女社长说得简明扼要。
直也的父母在他八岁时离了婚,离婚的原因有两个。
原因之一是,直也的母亲和自己的婆婆――也就是直也的奶奶――处不来。
织田家世代都在板桥的泷野川经营酒类零售商店。
直也的父亲是独生子,是第四代。
他母亲以前是酒家女,年纪比他父亲小一轮。
一开始她就和婆婆处不来,听说还动了刀子。
另一个原因是,那家零售商店后来不得不关门了。
织田的爸爸为朋友的贷款作担保,结果对方逃走了,所有的债务都落到他头上,做太太的就和他翻脸了。
分手时,的确为了钱争吵得很厉害,但为了孩子的监护权吵得更凶。
做母亲的虽然很想把那个叫直也的孩子带在身边,但最后没能如愿。
现在这位母亲想要寻找直也。
她说她一直牵挂儿子,现在手头稍有了点钱,一定要找到儿子。
那为什么又撤销委托呢?女社长很不甘心地说:被她现在的丈夫阻止了。
她已经再婚了,和现任丈夫也生了孩子。
她丈夫问她,事到如今,即使找到这个孩子,又能怎样?虽然话这么说……但直也的母亲说,等她丈夫冷静之后,会再委托他们。
女社长也保证,下次一定找到。
有没有他父亲的消息?早就死了。
是死在路上的,酒精中毒而死。
挂了电话,我舌头上留下了苦涩的味道。
直也成长的家庭到底是怎样的?又是离婚,又是争财产――有特异功能的人怎么可能在这种环境下生活?正因为这样,我更想见一见直也的母亲。
到底有没有什么方法――虽然我苦思冥想,但那个女社长口风很紧,看来还得多打几次交道。
我顺手拿起不知谁丢在一旁的晚报,想要转换一下心情。
正当我漫不经心地浏览标题时,立刻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一篇文字报道。
在报纸的角落里,只登了很小一块,不仔细看就错过了。
我为什么要看这么一则小小的报道?要是没注意到就好了。
今日中午 一男子从圣桥上跳河自杀只见小小的标题下写道:下午一点左右,有目击者看到一名年轻男子从神田川千代田区御茶之水的圣桥上跳河自杀,神田消防局的急救队员随即赶到,积极展开搜救工作――虽然立刻被打捞上岸,但年轻男子已经气绝身亡――从他身上的驾照发现,他是……宫永聪,二十一岁,私立东京国际教育大学教养系(①College of general education,综合学习各种知识的科系)二年级学生。
那对像兄弟般的未来画家其中之一。
打开井盖的两人其中之一。
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他画的信号灯。
永远的红灯。
永远的停止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