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葬礼当天是个阴天。
云层低垂,天空仿佛就要掉到头顶上。
宫永聪家离京叶线海滨幕张车站约五分钟车程。
那天是周末,到处都是前往幕张展览中心参加活动的年轻人。
没有阳光,但气温还是很高,年轻人都身穿鲜艳的衬衫或外套。
点缀其中着丧服的,都是前往宫永家吊唁的。
由于得等警方完成尸体解剖和侦讯,碰巧又遇上友引日,从聪自杀到今天葬礼举行,已经过了四天。
这四天,对某些人来说,虽然冲击渐渐平复下来,但伤痛却无法平复,反而更加严重了,就像跌打损伤慢慢变成淤青一样。
稻村慎司跟着父亲一起走出车站,他的脸上也浮现出这种淤青。
稻村父子俩夹在欢声笑语的情侣和年轻人之间,只有他们脸上没有光彩。
我们约好在车站前见面,但我一看到他们父子俩的脸,就后悔当初答应他们要一起来。
’慎司穿着制服,立领最上面的扣子扣得紧紧的,上面一张憔悴得像月亮般苍白的脸,脸颊很粗糙,感觉刺刺的。
应该没睡好吧。
我看,你们还是别去了吧。
我对向我点头示意的稻村德雄说道。
慎司低着头,我看着他的眼睛。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和你没关系。
都怪我不好,我应该向警方检举他们。
是我判断错误。
慎司默默摇摇头。
慎司的父亲说:高坂先生,不能这样光从结果看问题。
除了结果,还有什么好说的?慎司必须负责。
稻村德雄依然不改平静的语气,不管你怎么看,我的看法都不会改变。
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会带着慎司参加这个葬礼。
我们走吧。
慎司踉跄地走向出租车站。
我抓住走在他身后的父亲的手,说:你儿子只有十六岁,还只是个孩子。
但他不是普通的孩子。
稻村德雄义正辞严地说,接着看着我,我们走吧。
无论哪户人家,举行葬礼时总显得很拥挤。
可能是一下子涌进了一般情况下不可能出现的人,如果用富有诗意的话来形容,可以说成――连房子都为了哀悼死者而缩着身体。
宫永聪的葬礼完全没有诗意,只有满眼的白花,络绎不绝的吊客以及年轻往生者的遗照,还有就是悲愤。
坐在灵堂前的死者家属中,有一名中年妇女始终低着头趴在地上,仿如在用某种不为人知的特殊仪式祈祷着。
从旁人的窃窃私语中,我得知那个人是聪的母亲。
我看到另一个承受悲痛打击的母亲。
望月大辅的母亲和宫永聪的母亲,这两个死去的孩子,不知道为何而死。
没有人知道他们踏上黄泉路的原因。
除了我和慎司,除了极少数人,没有人知道。
望月大辅掉入不知被谁打开的井盖而死。
宫永聪则突然自杀身亡。
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从圣桥上一跃而下。
我听参加葬礼的人轻声嘀咕着,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错。
他既没留下遗书,也没告诉家人自杀的理由。
这四天,我查了他死前及死后的情况。
他死前什么也没说。
同时,我还试着和垣田俊平联络,却徒劳无功。
我张大眼睛四处寻找,也不见垣田俊平的身影。
他站在这些吊客之间,应该会高出一个头,但我找不到他。
诵经声震撼着我的内心。
无论是那个七岁孩子的死,还是这个二十一岁的未来画家的死,仿佛都是我的责任。
稻村慎司和他父亲并肩站着,与我有段距离。
他们身旁,一个年轻女子大声哭泣。
另一个看起来像是她朋友的女孩子流着泪搂着她的肩膀,轻轻抚着她的背。
我想慎司一定是刻意站在她们身旁,听着她们哭泣,让自己陷入深深的自责。
宫永家不是新房子,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扩建,房子旁边有一间看起来很新的、附铁卷门的车库。
铁卷门一直关着,但在烧香时,稍微打开了一下,两个戴着臂章、看起来像是葬仪社的男人勉强弯腰钻了进去,我在那时候看到了汽车轮胎。
我弯下身,探头望了一眼,黑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红色保时捷的车体。
我想起在井盖事件发生后,一个对汽车很熟的同事对我说,保时捷既任性又神经质,引擎发动和行驶的状况,每次都不一样。
他还说保时捷是有生命的。
车子依然在,驾驶的人却死了。
在那两个戴着臂章的男人走出来、铁卷门重新拉下之前,我一直想象着在台风中疾驶的红色车体;想象着在草丛中翻滚的黄色雨伞。
有人从后面拍了我一下,回头一看,垣田俊平消瘦的下巴出现在教面前。
如果当时我在旁边,就能阻止他了。
他一开口就这么说,似乎不是对我,而是对挂在远处的好友的遗照说。
他拉着我准备离开参加葬礼的人群,慎司发现了我们,脸色大变走了过来。
我还没开口,垣田便缓缓摇着头,意思是说你别过来。
慎司呆在那里,一直盯着我们,这时他父亲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离出殡还有点时间,我们走一走吧。
我对垣田说。
我就是想远离这里,并没有特殊的理由。
我知道,只要慎司想,即使看不到我们,也可以听到我们的交谈。
那个孩子,垣田低沉的声音轻轻说道,是不是看到我们做了什么?他一定是看到了,所以才会追到‘回力球’来。
我们来到距离宫永家两个街口的地方,渐渐放慢了脚步。
路旁的电线杆上,贴着往宫永家去的路标。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没错。
我决定让他认为就是这么回事。
但事后决定怎么做的是我,并不是他。
垣田像醉汉一样踉跄地走着。
是你们干的吧?就像他说的那样,你们不想让车子的引擎泡水,才打开井盖,让水流下去……他默默点点头,然后木然地看着天空,小声地问:你们为什么不报警?我没有回答。
不管我怎么回答,都像是在辩解。
既然这样,不如就让他觉得是他想的那样好了。
垣田说:你是不是同情我们?同情……对。
我们干了蠢事,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一定觉得我们蠢到了极点,要是你们去报警,我们就太可怜了。
你一定以为,即使不报警,我们也会去自首,对不对?我是这么想的。
他说:这一点我很清楚。
我一直在想,既然你给了我们自首的机会,我们应该有所行动。
宫永这么说的吗?垣田没有回答。
我们看了《亚罗》的报道,他说,我对聪说:‘我们去自首吧!’我说:‘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不知道是不是风向的问题,即使离这么远,仍然闻得到线香的味道。
宫永聪会不会也跟着我们来了――我突然想到。
你真平静,我说,你真的很平静。
即使你揍我,骂我为什么要这么凌迟你们,我也无话可说。
垣田冷笑一下,从他的嘴角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咬牙切齿。
即使这么做,聪也不能活过来了。
说完,他慢慢眨了眨眼,然后用手背抹了抹下巴。
我发现他的手在颤抖。
是我把聪逼上这条绝路的。
我说要去自首,他说:‘难道你想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吗?’聪很害怕,他担心对警方说了实话,就当不成画家了,他担心一切都完了。
所以,是我让他左右为难的。
根据目击者的证词,宫永聪在跳河之前,一直靠着栏杆,望着神田川。
他就像突然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发狂似的坠入死亡的深渊。
他说他要去买画‘柠檬’的颜料,就出了门。
他说画下一幅作品时,一定要用柠檬黄的颜料。
说完,他又看着半空中。
他并不是在看眼前房子的门、墙壁或是路旁的招牌,而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如果当时和他一起去,如果帮他买颜料……那时候,是聪说要把井盖打开的。
他淡淡地解释着。
虽然我说:‘打不开吧?’但试了以后,真的打开了,用撬棒、千斤顶做杠杆。
我们还笑着说,这比想象中容易多了。
当时我们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掉下去。
那里有一点下凹,形成一个大水洼,我们还觉得把井盖打开比较安全咧。
住在附近的人也会很高兴的。
但聪说,谁会相信我们的话。
垣田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他说,不可能的,警方才不会相信我们说的,我们一定会被当成罪犯。
他真的吓死了。
我停下脚步,他终于看着我。
他还说:‘只要我们不说,没人会知道的。
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他甚至还说,我去干掉他们,这样的话,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他是当真的吗?我的脑海里闪过那辆跟踪我的灰色国产车。
虽然我只瞥到对方的后脑勺,但开车的是男人。
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
然而垣田好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摇着头。
他只是说说而已.不可能做这种事的。
所以他才选择走上绝路。
没错――事实上他已经自杀了。
垣田俊平似乎好几天都没睡了。
由于疲劳,他的脚步很沉重,但没得选择,今天是好友下葬的日子。
垣田像是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拼命吞着口水。
我们很合得来。
他努力挤出声音,继续说道,虽然我们是长大以后才成的朋友,但感觉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聪说过,我们的老妈一定是喂我们一样的奶粉,给我们用一样的纸尿布,一样的爽身粉。
我们很合得来――他不断重复着,又低声补充道:这一次,是我们第一次意见相左。
我想去自首,聪却不想。
他说,他绝对不去。
我们第一次意见不同。
虽然很合得来,但意见相左。
我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对了,稻村慎司和织田直也也是这样。
等聪的葬礼结束,我就去自首。
垣田俊平看着自己的脚说道。
大家都想不通聪为什么自杀,但他家里的人已经对警察说了,最近他不太对劲。
他的自杀太突然了,警察也觉得奇怪。
再这样下去,警方一定会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我不想让警方找上门。
他转头看着宫永家的方向,畏光似的眯起眼睛。
聪死了,我也没什么可辩解的。
我不想让别人乱猜。
只要我去自首,说出真相,警方应该不会像对待其他犯人一样,至少会稍微相信我吧?对。
我说。
所以,拜托你,可不可以把我们曾经见过面――那天在‘回力球’的事忘了?可不可以当作是我――我们自动向警方投案的?可以吗?我点点头说:但是――但是什么7我在想,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就应该说服宫永,在他自杀之前就向警方自首,那该有多好。
垣田立刻移开视线,我继续说:当然,我也必须反省,如果我早一点督促你们就好了,不应该放任你们不管。
你来说服的话,我们更会躲得远远的,或许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这件事请你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
尽管我听了之后心情并没有变轻松,但却明白了,我已经不需要再为他做什么了。
我会告诉那个孩子,我要去自首。
垣田开始往回走。
我会告诉他,不要再放在心上。
回到宫永家,我远远地看着他这么做了。
即使他什么都不说,慎司也能知道――如果我跟生驹这么说,他一定又会说你太投入了。
垣田抓起慎司的手,紧紧地握着。
虽然眼前的情景让人感动,但我觉得还是不太对劲,慎司脸上毫无表情。
垣田握着他的右手,他却像黏土娃娃一样毫无表情,定定看着垣田。
我之所以感到不对劲,是因为垣田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起那个死去的孩子。
即使在他说我们闯了祸的时候,听起来也不像是因为那个孩子死了,而是因为自己触犯了法律――他才说我们闯了祸。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这副德性吧。
出殡时,慎司被挤到前面,他穿着学生制服,别人还以为他是家属,递给他一朵白菊花:请你放进棺木里。
慎司显得有点困惑,但还是照做了。
他似乎明白丢花的意义,丢时用了左手。
灵柩车离开后,人群三三两两散去,稻村德雄悄声问慎司:你从他身上读到什么了吗?慎司漠然看着他父亲和我,只回了一句什么也没有,便径自走到前面去了。
我告诉稻村德雄,可以给慎司引见一位值得倚重的退休警官。
当然,这必须征得慎司的同意。
真是太感谢了,慎司的父亲说道,真希望他能对慎司有帮助。
你不要抱太大期待,否则会给我带来压力的。
我也还不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人。
我现在就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稻村德雄露出无奈的笑容.谁叫我们遇上了。
慎司小小的背影独自走在前面,一个人走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
垣田俊平信守了他的诺言。
葬礼后三天,他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
据一位对刑法知之甚详的同事说,他的刑罚应该不会太重。
他们之前并没有想到打开井盖会造成有人掉落死亡,虽然这种行为很白痴,但他顶多被判过失致死,应该可以交二十万元罚金抵罪吧。
虽然法律制裁不重,但还是会受到社会舆论的指责,不过,这也很难说,现代人都很健忘。
好不容易处理完一件事,又有另一件烦心事上门了,完全不让我有喘息的机会。
这天下午,我又收到信了。
已经是第八封了。
这次,写了一个怒字。
这三天,在主编偶尔也做点事的命令下,我把慎司和直也的事都束之高阁了。
只要关键时刻比别人勤奋点儿,其他时候你稍稍放松一下,我也不会管你。
主编这么一说,我立刻忙得不可开交。
已经快截稿了,才叫我赶出十页的特辑报道,忙得晕头转向,我根本无暇为这封烦人的信操心,收到信后几乎没多看一眼,就用橡皮圈和其他七封绑在一起,依旧放到最下面抽屉的一角,水野佳菜子看到我这样,送了我一个责备的眼神,我一句话也没说。
那之后,我没再接到电话,装在电话旁的录音机还没开张就歇业了,上面积满了灰尘。
生驹时不时给川崎明男打电话询问情况,但那边也毫无动静。
我家里也没再出现用红色油漆写的警告。
这三天,我整天东奔西跑,并没发现有人跟踪我。
第二天晚上,我和三村七惠通了电话。
准确地说,是请她敲话筒,只能谈一些简单的事。
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No。
织田有没有和你联络?No。
如果他给你打电话,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害他的。
没有回答。
不行吗?还是沉默。
三村小姐,你该不会以为织田不会再和你联络了吧?Yes。
为什么?他难道想躲起来吗?过了几秒钟,她才回答Yes。
稻村慎司也没有直也的消息。
慎司想找他出来,应该是拼命呼唤他,但仍然没有响应,这表示直也不想响应。
要不就是根本没有向天空呼唤这回事。
到底什么事可能,什么事不可能,我都被搞糊涂了。
咚、咚,电话的那端响了。
这应该是喂?喂?的意思吧。
三村小姐,对不起。
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试着呼唤过织田?当你想和他联络时,有没有试着在脑海里呼唤他?七惠没有回答。
当我握着话筒等待她回答时,在带着微微杂音的沉默中,又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声音很轻,但和我第一次打电话给她时听到的声音一样。
要是我问她这是什么声音,恐怕要耗掉一晚上,她才说得清楚吧。
真是让人着急。
然而七惠从前就活在这种感觉中。
现在、以后也将活在这种令人心急的感觉中。
不久,我听到她指尖缓慢敲打了话筒两次。
Yes。
我说了句谢谢便挂上电话。
2我对着鼻子前的球鞋说:太危险了,赶快下来吧。
球鞋的主人是稻村慎司,他爬上了绿叶茂盛的法国梧桐树,跨坐在一根较粗的树枝上,脚不停地晃动。
不用担心,我不会掉下去的。
他不以为然地说。
这是他和直也见面或是想冷静下来时喜欢待的小型儿童公园。
正如慎司所说,虽是秋高气爽的午后,但公园里却空荡荡的。
由于上方架设了高速公路,这里几乎见不到太阳。
我把手搭在一旁的秋千架上,那种感觉凉凉的。
我不知道你喜欢爬树。
你小时候没爬过吗?我家附近只有柿子树。
柿子树不能爬吗?树枝很松脆。
是吗?我没听过。
时代不同,生活也不一样吧!他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梧桐树的绿叶映在他脸上,他看起来有点脸色发青,但从上头传来的声音却很有精神。
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警官的事吗?他说了。
你想见他吗?两三片枯黄的叶子飘下来,慎司用力点点头说:很想。
好,那我来安排。
要采访吗?他坐直身子往下看,两只脚摇来摇去的,眼神却很认真。
你要把我的事登在《亚罗》上吗?你希望我写吗?我也不知道。
那我也无可奉告。
真狡猾。
不过很好玩。
如果我不同意,你就不写吗?不会这样吧?无可奉告。
他哈哈笑起来,你真像那些政客。
我很久没来公园这种地方了。
没有可以和我手牵手的女朋友,也没有可以牵着的小孩子,公园已经变成一个和我无缘的地方。
你说过,既然天生具备这种能力,希望能为别人做点事。
停顿片刻之后,他嗯了一声。
如果这位退休警官为你开辟出这条路,肯定会想尽办法不让世人知道你的存在。
是吗?那当然。
一旦被发现是特异功能神探那就不稀奇了,而且一定会像艺人一样,整天被狗仔队紧盯不放。
特异功能神探?慎司喃喃地说,晃着脚。
很酷吧?一点也不酷,大逊了。
我又不是菲利普・马罗。
慎司已经很久没问你相信我吗这句话了,可能他也累了。
谢谢你来找我。
但不知为什么,我爸妈每次看到你就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好像黑道找上门一样。
那是因为只要一见到我,他们就会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已经不能再把慎司――慎司的能力藏在家里了。
我以后不会让你烦恼了。
我可没担心你啊!是吗?你很紧张,我看得出来。
他的腿停止了晃动。
啊,对了,是不是有其他事让你操心?我伸手拉拉他的裤脚:你还是下来吧,我从刚才就提心吊胆的,树枝都吱吱发出哀号了。
慎司一动不动,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静静地说:如果掉下去可以一命呜呼,那倒也省事。
傍晚的风吹来,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看台风?我抬头看着他:去看台风?对。
那天晚上,我不是因为骑自行车旅行才被台风困住,我一开始就是去看暴风雨的。
奇怪的兴趣。
树枝又发出吱吱声。
看到这种――大自然的力量,可以让我放松下来,让我明白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我可以知道别人所有的事。
我觉得自己是万中选一的。
其实我很不喜欢自己这样。
最后一句话,充满了痛苦的自我嫌恶。
直也,我呼唤他,但他没回应我。
是吗?可能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
他总是说这种能力不可能对别人有帮助的。
我想起了三村七惠,说:那倒不一定。
他说,如果真有这种想法,就不能借助别人的力量,就好像在井盖事件中,我借助了你的力量那样。
他说,如果没有自己一肩挑起的决心,就别去干涉别人的事。
不知道织田直也经历过怎样的失败,才得出这样的结论。
难道是看到母亲和奶奶整日争吵,父亲失去人生目标整日沉迷于喝酒,看到他们内心的苦恼、梦想和希望,自己却无能为力,才决定独善其身的吗?我有点糊涂了,慎司小声说,当我觉得直也说的有道理时,我就很迷茫。
正当我想说直也有你不了解的一面时,一个不祥的声响传来,树枝哗地断开来。
啊!慎司大叫着,屁股朝下从半空中摔下来。
我立刻奔过去接住他,梧桐树的叶片雨点般纷纷落下。
树枝并没完全断裂,但连接树干的部分已经撕开了,露出白色的内里。
在我的搀扶下慎司站起来,拍了拍长裤。
哇,真把我吓坏了。
这可是毁坏公物呀,我闯祸了。
当我的手抽离时,他侧着头,面带微笑地说:你在为一个女人担心吧?什么?我刚才看到了。
对不起,我偷看了一下。
他把手放在背后,意思是说不会再看了。
这是我的坏习惯。
但是,这个人好像不错。
你怎么知道?因为很温暖。
我摸到的‘记忆’很温暖,和上次那个‘小枝子’不一样,完全不同。
他这么一说,我更不能说这个女人就是直也的女朋友了。
你这家伙真讨厌。
我数落了他一句,他笑了。
我也觉得自己挺讨厌――但是,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看到了原矿。
他说。
是藏在心里的许多原矿,是组成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原矿。
但有了这些还不够,必须把它们时常拿出来研磨。
上次我扫描到‘小枝子’这个人时,还以为你一直因为这位‘小枝子小姐’痛苦。
看来我错了,现在我才知道,你早已把那块原矿收起来,再也不会拿出来研磨它了。
我想起当时慎司正经八百向我道歉,我反而忐忑不安的情景――难道我对小枝子就那么眷恋不舍吗?现在,我明白了,不分青红皂白跟当事人提起过去的事,反而会让对方陷入迷茫。
慎司露出一个感染旁人的轻松笑容,好久没看到他这么笑了。
虽然我只是看了一下,但很温暖,感觉很舒服。
这个女人应该很适合你。
最后,我还是没向他提三村七惠的事。
3学友社的教育杂志《未来》占据了位于神田须田町共同大厦的一整层楼,但仍然乱成一团。
喂,这里、这里。
清水正纪向我们招手,但我们必须跨过两大捆堆在地上的杂志,才能到他那里。
我轻巧地跨了过去,生驹却出了糗。
哈,柏林墙也会倒嘛。
他笑着跟坐在旁边桌子前校对的女编辑搭讪,对方拿着手上的红笔做势要刺他肚子。
所以我说,你们不用特地跑一趟嘛。
那怎么行,我最喜欢丑闻了。
清水是我调到《亚罗》后结识的朋友,在《未来》杂志担任副总编。
他的耳朵就像装了天线的顺风耳,表面上通过中规中矩的杂志帮助全国各地的家长们教育下一代,其实熟知教育界的内幕。
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实在太小了。
清水随手拉了两张椅子让我们坐下,他说:如果你们想知道‘洋明学园’的情况,看看我们杂志的特辑就够了。
洋明学园就是小枝子的丈夫川崎明男担任副理事长的名校。
我们想要了解隐私,无法报道出来的内容。
怎么讲?川崎副理事长的风流韵事。
清水大笑,拿下原本夹在耳朵上的烟――不,是戒烟用的假烟。
你戒了吗?正在努力,有可能成功哟。
他一脸得意地扭扭鼻子,耳垂也跟着动起来,看来他的耳朵上装了天线可不是说说而已。
连编辑也戒烟,这个世界快完蛋了。
生驹一脸不屑。
如果我得肺癌死了,会耽误日本好多孩子的未来――哈,开玩笑,我老婆生了,所以我才下定决心。
都是你这种人把父亲的权威搞得荡然无存,才需要这些教育杂志。
生驹面带笑容地反唇相讥。
对了,你们想知道副理事长的风流事?对。
只要是丑闻,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清水跷起二郎腿,直截了当地说:他和秘书有一腿。
生驹斜眼看了我一眼。
三宅令子吗?对。
你们见过?很漂亮吧。
他用手指了指脑袋说,这里也很管用。
他太太知道这件事吗?生驹问道。
应该不知道吧。
虽然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但没有人笨到去向他太太告密。
我们可不能破坏人家的家庭,更何况我们也不是靠丑闻赚钱的,又不能当饭吃。
他们在一起多久了?清水偏着头:在我当上副总编时就已经开始了。
真是令人震惊。
清水是在四年前接任《未来》副总编的,从此之后,他就像停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的游艇一样,丝毫没有动过。
这么说,在川崎结婚之前就开始了?对。
川崎原本想娶三宅令子,但他父亲,也就是理事长极力反对,他不得已才放弃三宅的。
理事长为什么反对?出身不同。
清水说完,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可不是电视剧,而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故事。
上流社会里还是有这种事的。
三宅令子出生于埒玉县草加市,在当地县立高中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后,即进入洋明学园行政部门工作,两年后,成为前任副理事长的秘书。
三年前,当时的副理事长退休后,川崎担任副理事长。
她并没有调动,直到现在,仍是川崎的直属秘书。
她人品没问题,但只有高中学历,家境也不富裕。
她父亲只有初中学历,在老家经营文具店。
听说她还有一个哥哥,是卡车司机。
虽然我觉得这种事不重要,但豪门大户可不这么认为。
明男的太太也不过是他们学校老师的女儿。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没错,但女方的父母都是大学学历,她父亲还是一位优秀的教师,好像姓相马。
他已经退休了,以前可是以严格出了名的,也是校长这边的人,所以川崎家才会接纳他女儿。
这是理事长亲自安排的婚事。
生驹使劲儿眨着眼睛说:我听说是明男对他太太一见钟情。
表面上当然要这么说啦。
清水猛摆手。
嘿,我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被表面功夫给骗了的一年级新生。
但毕竟领域不同吧。
即使是高手,拿着打大象的枪去南极,也不可能捕到鲸鱼。
生驹被这么一反驳,一脸气鼓鼓的样子。
清水向刚好经过的女孩子说了声喂,去倒三杯咖啡来,接着便探出身子。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听说他们有秘密协议。
秘密协议?对,理事长和副理事长父子之间有一个秘密协议,川崎不能和三宅令子结婚。
如果和她结婚,就会被逐出家门,但如果与他父亲挑选的女人结婚,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理事长宝座的下个主人……清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而且,即使在台面下继续和令子之间的关系,他父亲也不会干涉。
一阵错愕沉默之后,生驹吼道:哪有这种父亲?对啊。
要是我,绝不会让女儿嫁给这种人的儿子。
他父亲为什么那么讨厌三宅令子?我问怒气冲冲的生驹。
这所高中以考入东大的高升学率为噱头,如果理事长夫人只是高中毕业,那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就好像说学历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人品和能力,即使进不了东大,也可以有美好的未来。
就是这么回事。
清水点头说道。
其实,川崎明男对他父亲整天东大东大的做法持反对意见,然而他缺乏足够的勇气,无法放弃理事长这个职位,才会屈服。
可见理事长这个宝座魅力多大。
听说明男快当理事长了?十之八九。
可能就在年底前交棒。
清水抬头看了看日子所剩不多的日历。
今年春天,现任理事长脑溢血病倒了,不过不严重,只住了几天院,但目前差不多引退了,现在是明男代理理事长的工作。
不过,他父亲还有一大票手下,即使明男当了理事长,也不见得轻松。
简直难以置信。
他们不是父子吗?哪有父子之间还这么耍心机的?生驹瞪大眼睛。
这是常有的事。
别以为学校很单纯,把学校当成法人看,就容易接受了。
每所学校都有内斗,许多人觉得自己的心腹比不听话的第二代更可靠。
刚才的女孩端来咖啡,清水很有礼貌地道了谢,然后碰碰她的胳膊,转过头来看着我,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他是我朋友,还是单身呢。
接着又补了一句:对不对?还是已经有对象了?女孩丢下一句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便转身离开了。
理事长也像你刚才那样多管了儿子的闲事。
没错。
但是他握有实权,并不是单纯地征询川崎明男的意见,而是要求他必须照做。
他太太怎么会答应这种婚事?听说叫小枝子吧,她应该还很年轻。
生驹问道,清水点点头。
对。
好像才二十四五岁,人长得也很漂亮。
像涉世未深的小家碧玉,她一定也是听了她父亲的安排。
还有一件事,我还不确定,所以也不太敢声张……他进一步探出身子说道,听说小枝子夫人以前也有过什么事,好像是在婚礼举行前突然解除婚约了,也是三四年前的事,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这件事给她留下了阴影,所以,能攀上副理事长,她当然求之不得,也就满口答应了。
如果我告诉皱着脸的清水那个人就是我,他可能会从椅子上跌下来。
生驹也笑了起来,他可能和我想的一样。
哈哈,你也有不知道的事?那当然。
再说,川崎太太的八卦没什么价值。
那就告诉我们有价值的八卦吧。
川崎明男是因为和小枝子结了婚,没有违背父亲的意志,才当上理事长的吗?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
不过,等川崎明男正式上任,洋明应该会有所改变吧。
可以说,他是为了筹措改革的资金,才对目前这种只追求升学率的教育方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就我个人来说,对他的改革还是充满期待。
清水说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店,硬拉着我们去了那家小酒店。
那里似乎是《未来》工作人员的据点。
人越聚越多,一直找不到开溜的机会,结果,快到十一点,我和生驹才离开。
没想到教育杂志的编辑这么能喝。
生驹大声地打了一个饱嗝,日本的未来一片光明。
至少政府不用担心收不到酒税。
我们走向杳无人迹的靖国大道,夜风吹来,感觉有点冷。
你还真清醒呢!没喝醉吧?嗯。
你在想什么?我怎么算都不对。
那就用计算器算啊。
我珠算很厉害,计算器根本派不上用场。
你是怎么算的?我想,会不会是三宅令子……我一抬头,发现生驹涨红了脸。
我说的是那些恐吓信。
怎么会这么想?你不觉得那种做法太小家子气了吗?那根本就不是恐吓,如果真想吓得我发抖,应该用像样一点的方法。
突然来个炸弹什么的?生驹笑笑,然后一脸正色地说,言之有理。
那次跟踪也是半途而废。
用红色油漆写字也一样,对方可是特地拿着油漆到我家哟!对于一个心中有恨想要报复的人来说,你不觉得太可爱了吗?想想还真是这样呢!对方可能还是穿着吊带裤去你家的呢。
我们来到靖国大道,旁边就是地铁站,只有那里灯火通明。
我觉得对方在做假动作。
假动作?对,假装恐吓我,其实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寄那些恐吓信,假装要报复我,然后把小枝子扯进来,这样的话,我迟早会和她联络。
按常理说来,我肯定会这么做,毕竟还是会在意嘛。
那当然。
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我一说完,生驹立刻停下脚步。
啊?什么意思?我上次不也说了吗?当我提起这件事时,她老公一定会不高兴,明知道错不在我,他还是会不高兴。
这就是目的,对方的目的就是要惹恼川崎明男,利用我来煽风点火。
当我们走下楼梯时,我发现自己的说话声太大了,急忙降低音量。
我很清楚自己已经和她毫无瓜葛了,听到小枝子的名字,只觉得不可思议。
但我这么跟川崎明男说,他会相信吗?他其实恨死我了,而且还想还以颜色,但我竟然对他说‘你最好多注意一下小枝子’。
你认为川崎明男会只想着‘真奇怪,为什么到现在还提我老婆’吗?’’生驹用力拍了一下手:不,他肯定会怀疑这家伙会不会和我老婆还藕断丝连?没错。
就算他怀疑,我也无话可说,因为这样才合乎情理。
我们来到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只闻到油和金属的味道。
我们担心,才觉得有必要和小枝子说一下,但对方却防得滴水不漏,最后变成单独和川崎谈了。
他反应太平淡了,照理说,不应该这样的。
对对,你说得对。
假如我们私下和小枝子谈这件事,她应该不会这么平静。
她会感到害怕,迟早会把这件事告诉川崎,或是川崎自己发现她的反常。
如此一来,事情才会被搞复杂。
生驹像演戏一样用假声说道:川崎会问她:‘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小枝子回答:‘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心。
’于是川崎就会胡思乱想。
这么一来,获利的就是三宅令子。
虽然跟踪我的人是个男的,但这花钱就能搞定,电话也可以变声……只有情妇对破坏夫妻感情乐在其中。
可不是吗?既然她是这种动机,做法应该更大胆些,根本不需要用返些手段。
毕竟川崎早就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说起来,她在川崎明男面前最有发言权。
昨天,寄来了第八封信,只写了个‘怒’字,从战术角度来说,不是反而退缩了吗?最近都没打过电话,也没跟踪,或是用油漆写字,我原以为对方认为这些招术效果不如预期。
这么说来……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对。
要重新分析。
电车轰隆隆滑进站台。
如果就这么打道回府,就等于一整天没进办公室,所以我特地跑回编辑部,但似乎没这个必要。
桌上连一张留言条也没有,也没有信件。
我想,等我安排好慎司和那位退休警官见面,在找到直也之前,就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
东京调查会继续寻找织田直也,毕竟办事要靠内行。
至于其他的事,等找到他之后再操心也来得及。
该来的总是会来,对此我喜忧参半。
无论如何,这是自己喜欢的工作。
我整理桌子时,发现书本的位置和昨天不一样了。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直觉,就算自己把东西随便乱放,但只要别人动过,我就能察觉出来。
这种习性简直就和到处撒尿的野狗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的是我后来买的有关特异功能的书。
位置不一样了。
几个记者拉了椅子在办公室一角看电视,试图从中寻找报道题材。
我探出身子问他们:有没有人动过我桌上的书?没有人动过。
森尾扯着嗓子回答我。
虽然那些书挺有意思,但没人随便动你桌上的东西。
我后来买的都是一些很通俗的书,其中还包括《一百位灵验的灵感占卜师》。
什么东西找不到了?不,没有。
算了,正当我这么想、拉好椅子转过头时,发现水野佳菜子就站在我面前。
你回来了?我吓了一跳。
我根本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你怎么像猫一样?还不回去啊?我有事找你,一直在等你。
她双手放在身后,一副别别扭扭的表情。
她没正眼看我,斜眼看着桌角,我觉得苗头不太对。
不好意思,什么事?森尾转头看着我们,苦笑着。
到底什么事?佳菜子一副生闷气的样子,嘟起了嘴。
有人来找过你。
找我?对。
五点半左右来的,等了你很久,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
虽然我告诉她你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但她还是一直等。
佳菜子在说一直的时候特别用力。
到底是谁?那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森尾一脸开朗却认真地插了话。
佳菜子,不要影响别人的工作。
赶快说吧。
是女人。
佳菜子说,她仍然瞪着桌角。
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也不回答。
这也难怪,她好像是个哑巴。
是七惠。
佳菜子抬头看我的眼神犹如利箭。
看来,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哼!对,对啊。
她等到几点?你还真关心她。
她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别闹了。
原来她那么重要。
哼!佳菜子!森尾生气了。
你真是个笨蛋,快别闹了,赶快把她寄放在你那儿的东西拿出来。
这是工作。
你这女人,你可是领薪水的。
森尾先生,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她交给你什么东西了?佳菜子抬起下巴:如果你不告诉我她是谁,我就不给你。
森尾一下子冲过来,绕到佳菜子身后,抢走她手上的棕色信封,递给我。
笨蛋,这里可不是你耍脾气的地方。
佳菜子看了我一眼,说:那个女孩子好像不能说话。
她用写的方式告诉我,只要把这个交给你,你就明白了。
她七点左右才离开。
谢谢。
我打开信封,看到便条纸上七惠那熟悉的笔迹。
我又看到那辆灰色车子了。
昨天晚上,他在监视我住的这幢公寓,我拍下了照片。
我去快冲店把照片洗出来了,底片也放在里面。
三村照片共有六张。
好像连续拍照一样,场景十分连贯。
没错,就是那辆灰色国产车。
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就是上次那个人。
第一二张时,他还偏着头,第三张则正对镜头,第四张拍摄时手有点抖,画面模糊,第五六张是开车离开的画面。
这些照片是在晚上拍的,七惠用了闪光灯,对方肯定是在发现有人拍他之后才逃走的。
难道七惠没想过,被拍的人会冲进来威胁她吗?第二日出庄七惠的房间没有亮着灯。
我敲了几下门,没有响应。
不久,隔壁邻居探出头来。
是个年长的女人。
三村小姐好像不在家。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不太清楚……她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呵欠。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从阳台上探头看一下,看看三村小姐在不在。
对方打量了我半天才说:请你等一下。
她很快就跑了回来,似乎被吓醒了,睡意全无。
窗户开着。
七惠应该不会这么不小心。
我急忙跑到房子后面,从两幢房子之间的窄道走向窗户。
一楼的其他房间也都一片漆黑,借着隔壁公寓的光线,只见七惠的房间并没有关防雨窗,落地窗也半开着。
锁孔的旁边有个圆洞。
我探头张望着房里,看到桌子四脚朝天、衣柜的抽屉被拉了出来.整个房像是忙翻了的洗衣店。
我脱下鞋子,用手帕包住手,进了房间,打开灯,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了。
七惠不在。
我找不到她。
接着,我在脚边的榻榻米上看到两滴血。
这时我才真正觉得毛骨悚然。
请你帮忙报警。
我拜托在门口张望的邻居,她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一下子就不见了。
不知她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巨大的声响。
榻榻米上的血已经干了。
我四处走动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血迹,发现盥洗室的地上也有一滴。
我的脑海也像这间房间一样整个被翻了过来――一片空白。
我已经报警了!邻居跑回来,大声叫着。
你知道三村小姐工作地方的电话吗?好像是在附近吧?对,绿叶幼儿园。
但这么晚了,应该没有……说到一半,邻居突然停了下来,看着走廊的方向,啊地叫了出来。
她回来了。
七惠惊恐地瞪大眼睛,出现在门口。
4没有少什么东西吗?火速赶来的警官侧着头问道。
七惠用力点点头。
现金没少,存折也没丢。
警官笑了起来。
看来,只是个笨手笨脚的小偷,进来时还割破了自己的手。
事情就是这样,玻璃上也有血迹。
雷声大,雨点小,虚惊一场,原来只是笨贼一个。
小姐,请问你都把贵重物品放在哪里?听到警官的问话,七惠带他来到厨房,指了指一个小瓮。
米糠桶吗?七惠点点头,又指了指米糠桶。
警官笑笑说:很好。
我把包括照片在内的事向警官作了说明。
噢,警官环视屋内,我看过很多现场,但这看起来像是在演戏。
正是这样。
我和他想的一样。
一开始我看到桌子四脚朝天时的确胆战心惊,但七惠安然无恙,现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对方如果是找照片,根本不需要把没有抽屉的桌子掀翻。
再说,小偷都十分警觉,尽量轻拿轻放,以免被邻居察觉。
可见这都是在演戏。
进来的人装成找照片的样子。
如果不是七惠今晚参加了朋友的结婚派对晚回来,事情就不是这样了。
如果对方真的想拿回照片,可以躲在房间里等七惠回来。
这种方法直接多了。
但他这么歇斯底里地把房间搞得一塌糊涂,可见并不是冲着照片来的。
所以,跟踪的人脸有没有被拍到并不重要。
但他想让我们觉得被拍下照片他很在意,要我们以为这件事很严重。
为什么?这就难办了。
警官虽然显得一筹莫展,语气却很轻松。
即使对方监视过这里,也不容易查到是什么人。
你是媒体人,应该有一些头绪吧。
但那和三村小姐无关。
我更在意昨天晚上对方监视三村小姐的事,而不是今天找照片这场戏码。
你不是经常来这里吗?警官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对方可能觉得你会来,才在这里等你。
即使我回答不是,那位警官恐怕也不会相信。
总之,我们会加强巡逻。
明天也会再来看看。
警察离开后,隔壁的女人对七惠说:七惠,我想你在这里也睡不着,今晚就睡我家吧。
我去帮你铺被子。
邻居走后,只剩我们两人。
我坐在唯一幸免于难的沙发上,七惠拉了拉裙子坐在地上,显得很无助。
这人真鲁莽!我苦笑着说。
七惠一脸疲惫地看着我。
以后即使被别人跟踪,也不能随便拍照。
七惠四处张望着,应该是在找白板。
但白板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我掏出笔记本和笔,递给她。
我以为是你的竞争对手在监视你。
我们才不做这种事。
七惠夸张地做出一个是吗的表情。
为什么对方监视你、跟踪你?我也不知道。
没有线索吗?完全没有。
那天晚上,织田说你经常遇上这种事,还说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有人监视你。
他误会了。
织田绝对不会误会。
他可以透视人心。
她说得直截了当,我不禁看着她。
她坚定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也是。
他借由空气感受到那个人,知道他在监视你,才通过我来告诉你的。
我噢了一声,七惠用不悦的眼神看着我。
请你告诉我,他有没有说什么人在监视我?他说那个人只是无聊。
哦?这样啊。
那我今晚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真的。
他对我说,虽然并不危险,但总觉得不太舒服,才叫我告诉你。
写完这句话,她把笔记本还给我,那动作似乎在向我示威。
我慢条斯理地说:看来,你很相信他。
她使劲点点头。
我从七惠手上接过笔记本,重新看了一遍她写的话。
借由空气感受到那个人。
慎司说直也时时刻刻都处于几近危险的开放状态。
在开放状态下.或许可以像听醉汉呢喃一样,听到空无一人的停车场跟踪者的想法。
如果真有特异功能。
七惠靠过来,在我手上的笔记本上写道:你不是知道织田的能力吗?知道。
但我不相信。
七惠似乎很惊讶,为什么?因为我没有亲眼见过,况且,他可没告诉我他有这种能力,他还否认了。
因为他很害怕。
为什么?七惠静思片刻,写道:你知道一眼国的故事吗?一眼国的故事是说有个人去寻找只有一只眼的人所在的国度,想要把一眼人抓回来供大家观赏,结果反而被一眼人抓走,成为被观赏的对象。
我知道。
七惠抬头看着我,意思是说就是这样。
我是因为得了盲肠炎才认识他的。
盲肠炎?有一天半夜,我突然肚子痛,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他来敲门,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吃了一惊。
后来,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便告诉了我。
她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好像在确认自己写的内容。
我小时候,家附近的化学工厂发生爆炸,导致我嗓子坏了。
还有几个人和我一样,因为含有药物的烟破坏了喉咙。
但我们还算幸运.保住了性命。
你家人呢?我父亲是工厂的技师,在那次意外中过世了。
母亲也因为那次意外切除了半个肺,卧病不起,现在和我大哥大嫂住在一起。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东京?在乡下很难找到工作。
好不容易在这里找到了工作,就来东京了。
我总不能让大哥养我一辈子。
你在幼儿园当老师吗?七惠点点头,我教聋哑孩子手语。
绿叶幼儿园很难得,让这些孩子和健全的孩子一起接受教育。
健全这字眼还真令人讨厌,即使是一肚子坏水的人,只要四肢健全,就会被归为健全的人。
当织田告诉我他的事时,我很吃惊。
我失去了应有的能力,活得很辛苦;而他是因为具有额外的能力过得很辛苦。
她停顿片刻,接着写道,从那之后,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有了些改变。
他最近和你联络过吗?七惠摇摇头。
一次也没有吗?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即使我叫他也没有回应。
但他可能来过附近。
是因为担心你吗?我想应该是。
他很善良。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佳菜子那么沉不住气。
七惠化着淡妆,穿着得体,头发整齐地绑在脑后。
这身装扮很适合她。
织田和我,七惠写到这里停了下来。
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
我觉得她仿佛在告诉我,他们之间的信赖关系无法简单地一言概括。
她握着笔,侧对着我,一直思索着。
如果慎司在这里,透视到我的心理状态,一定会说你在嫉妒。
我把笔记本放在一旁,猛地抓住七惠的手,把她拉向自己,用力地把双唇压在她的唇上。
七惠手上的笔掉了下来,滚落一旁。
七惠惊慌地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推开我。
我的嘴里感受到淡淡的葡萄酒的味道。
在彼此的双唇分开后,我仍然不想放开她,紧紧地抱着她。
七惠顺从地将头倚在我的肩上。
她的身体没有抗拒。
正当我们想要重新换个姿势拥抱时,响起了敲门声,七惠立刻跳开了。
七惠,我已经帮你铺好被子了。
结果,我第二天早晨才离开第二日出庄。
我靠在公寓入口的门上,百无聊赖地抽着烟,看着渐渐泛白的天空。
那辆灰色车子,开车的男人,尽管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但我并不害怕。
不过在不能确定今天晚上没人打扰七惠之前,我无法放心地离开。
病得可不轻啊!慎司或许会这么笑我。
5你最近好像很不顺啊。
等你的人才刚走。
我回到办公室,坐在我前面的同事对我这么说。
那是在第二日出庄事件几天后,临近傍晚的时候。
谁啊?上次是美女,这次是个可爱的小弟弟。
刚才还在这儿。
他指了指我的椅子说:坐着等了你半天,三十分钟前走的。
他说他叫稻村。
果然是他。
他看起来怎么样?有气无力的,好像精神不太好。
昨天出版的某杂志刊登了垣田俊平的手记。
在痛苦的懊悔――为吾友祈祷的标题下,垣田描述了整个事件以及宫永聪自杀的经过。
文章里完全没提到慎司和我,这篇手记应该不是他本人写的,只是记者将采访内容整理后加以报道,但看完之后,仍然让人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我完全搞不懂那本杂志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篇报道似乎在揶揄这两个人愚蠢到连基本常识也没有,又像在赞颂他们的友情。
生驹斜眼看完整篇报道后,骂了一句垃圾。
最让我忍无可忍的是,整篇报道完全没有考虑望月大辅父母的心情,还刊登了几幅垣田的作品,一位年轻的美术评论家称赞他具有敏锐的眼光。
刊登这篇报道的是一本非主流杂志,并不是那种有钱打广告的大型杂志,我心存侥幸――说不定慎司不会注意到――我希望他最好没注意到,但事情终究没那么顺遂。
慎司一副没有精神的模样,表示他又在苦心焦虑了。
我中间离开了一阵子,不是很清楚,但他好像和佳菜子聊得很热络。
你去问问佳菜子。
佳菜子不在。
同事说她提前走了。
咦?她是和那个可爱的小弟弟一起走的吗?他们两人头靠着头,可亲密呢。
他们两个不可能一下子变成好朋友吧?最近佳菜子似乎在生我的气,绝不拿正眼看我,更不主动找我说话。
虽说有点尴尬,但这种事只能顺其自然,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前天晚上,她深夜回家时搭乘的出租车发生了车祸,昨天请了一天假。
虽然她声称没有受伤,但今天早晨看到她时,她脸色铁青,连主编都被吓到了,赶忙把她叫过去了解情况。
可能她身体不太舒服吧。
我看了一下时钟,打电话到慎司家里,他家人说他还没回家。
我问稻村德雄,他说慎司的确很在意那篇手记。
慎司气得跳脚。
虽然我告诉他,叫他别再管这件事了。
看来他很生气。
对,他嘟着嘴说太过分了。
他好像无精打采的。
可能他的情绪不太稳定吧,听说你和上次提到的那位警官约下星期见面?对。
日子是慎司决定的,原因可爱得很,有学生的味道――我要考试了,可不可以安排在考试之后?那样的话,可以专心备考。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由此可见,他很认真地过着正常的生活。
等他回来,我叫他给你回电话。
可能他想找你聊一聊吧,不好意思,又打扰你工作了。
请别这么客气。
今天晚上,我会在办公室加班到很晚,我等会儿再打。
我正在写一篇关于车祸肇事逃逸的报道。
虽然车祸事故在不断增加.但肇事逃逸增加得快多了。
主编认为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车祸问题了。
讨论报导方针,每次都是从编辑部转移到会议室,最后转战到这家常来的餐厅。
正当我洗耳恭听没有驾照的主编和大学时靠送货赚取学费的车迷记者热烈讨论时,有人叫我接电话。
是慎司打来的。
编辑部的人要我打到这里试试看。
他的声音很轻。
我看了一下时钟,已经十点多了。
你在家?对。
我刚回来。
怎么这么晚?有点事。
他真的很没精神。
别在意垣田俊平的手记。
上次我们不是谈过这件事吗?即使你对他的所作所为再生气,也于事无补。
这我知道。
但是,我……他含糊了一下,又闭口不语了。
你不是快考试了吗?别想这些了。
慎司突然问:高坂先生,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什么?有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我的脑子里闪现出恐吓信,什么意思?嗯……算了,没什么。
到底什么事?没事,真的没事。
对了,下星期就能见到那位警官了吧。
到时候再说.晚安。
他逃避般挂了电话。
一小时后,又有电话找我。
这个人的开场白和慎司一样。
他们叫我打到这里看看。
就是那个来路不明的人。
喂?喂?你听到了吗?我在听。
我的同事在包厢里各持己见。
主编提高了分贝,和他争辩的同事也不甘示弱。
电话那端的声音快要被他们的噪音淹没了。
喂,喂,你那里很热闹嘛。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还不知道吗?不知道。
一下子跟踪,一下子用红油漆写字,这种事到底有什么乐趣?对方出声地笑了,上次栽了跟头,没想到竟然会被拍照。
不过,这种事无所谓,反正我是个隐形人。
高坂先生,如果你想不起来,就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了。
你有没有搜肠刮肚地好好想呢?毕竟是你干的好事。
很遗憾,我没时间想这种空穴来风的恐吓。
你还挺嘴硬的嘛。
万一发生了什么事,可别怪我。
我告诉自己要镇定。
我不记得我做过什么。
要是你那么恨我,不妨说说看,我到底做了什么,只要你愿意说,我随时听候指教。
坐在远处的主编可能发现了我神色不对,用力拍了拍一旁说得吐洙横飞的记者的肩膀,示意他闭嘴。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我偏不。
即使你想破脑袋,也要给我用力地想!主编推开其他人,走到我旁边。
我用眼神告诉他,就是上次那个人,他耳朵贴了过来。
你见过小枝子小姐了吗?他用充满戏谑的口吻问道。
她身体好吗?听说她过得很幸福。
真可怜,如果不是和你有牵扯,就不必担心了。
我和她已经没关系了,你为什么老是提到她?那是我的自由。
我想要选谁,谁就倒霉。
我想要选谁,谁就倒霉。
自由个屁――我再给你一星期的时间,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你在这个星期好好想想,如果还是想不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喂!对方挂了电话。
我用力放下听筒。
主编脸红脖子粗地转头看着我,眼神十分锐利。
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知道的话,我就不跟他在这里耗了。
如果你瞒着我,我可饶不了你。
你饶了我吧。
最烦的人是我。
主编皱着两道粗眉说:对方是玩真的。
玩真的――他已经给了你期限,这是最后通牒。
他已经打算采取行动了。
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如果一星期后什么都没发生,那就可以一笑了之。
他提到的小枝子就是那个小枝子吧?有没有和她联络?有。
已经说明情况了,同时也拜托她周围的人多加提防。
其他呢?会不会连累到谁?除了家人,还有没有其他人?还是小心为妙。
到底有没有?除了七惠,别无他人。
6她在家。
虽然还没睡觉,但她一脸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的表情。
然后她随即露出花朵绽放般的开朗表情,双手拼命在身体前比画着,用纳闷的眼神看着我,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急忙到里面拿了白板跑回来:很遗憾。
我还没找到织田。
七惠垂下手,毫不掩饰她的失望。
我来,是为了拜托你一件事。
她纳闷地偏着头,比了个请说的手势。
我在脱鞋子的时候,挂在厨房的小鸟时钟里跑出一只小鸟,报告已经午夜十二点。
房间整理得千干净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井然有序。
落地窗换成了装有铁条的玻璃。
公寓的入口处也装了锁,每位住户都有一把钥匙,每天晚上十二点就会锁门。
我今天刚好在锁门前赶到。
你可不可以去朋友家住一星期,不要住在家里?或者考虑搬家?我可以帮你找房子。
七惠背对着我,将水壶装满水,放在煤气灶上。
她在做这一连串的动作时似乎也在思索着。
等她转过身走向桌子时,立刻写道:我想。
你应该不是因为上次的事提出这个要求,如果你不告诉我原因,我无法回答你。
你可不可以不要问?不行。
上次,我应该也提过希望你搬家。
你可能忘了,我这种人要租房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抛来一个抱怨的眼神。
许多房东都不想租房子给我,很难找到这样的房东。
说来十分汗颜,我真的没想到这点。
七惠是个爱干净、安分的女孩,也有正当的工作,只因为她语言上的障碍,就被拒于门外。
许多房东都跟我说对不起,他们怕一旦破了例,就会后患无穷。
她写完后向我频频点头,催促我回答她的问题。
于是,我和盘托出。
七惠从头到尾没眨一次眼。
中途只站起来一次,关掉煤气灶,把热水倒进茶壶而已。
看她这么冷静,我觉得自己正在告诉她的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事情就是这样。
我摊开双手。
我不是在开玩笑。
七惠微笑着写道:我没觉得你在开玩笑。
可不可以请你去其他安全的地方?只要一个星期。
对方知道这里,也曾经闯进来过。
因为照片的事吗?谁知道呢。
她轻轻咬着嘴唇,用笔敲着白板,陷入了思考。
你自己呢?难道不会有危险吗?我觉得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我也不知道。
如果是冲着我来倒还好,但看那个人的样子,应该不会直接找上我,而是把目标放在我身边的人身上。
老实说,这才更可怕。
冤有头,债有主,冲着我来,我还能接受。
如果连累别人,我反而会提心吊胆。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七惠缓缓点点头。
你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恐吓你吗?不知道。
这句话我已经说了一百万次了。
但也可能是我忘了。
你要在这个星期里想吗?对,拼了命地想。
七惠把手放在桌上,看着白板,托着腮思索,始终一言不发。
然后,她又开始写起来,织田。
我急忙大声澄清和他没有关系,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七惠停下笔,抬头看看我,轻轻摇摇头,继续写道:叫我不要和你有来往。
他叫你不要把他的事告诉我,是吗?不光是这样,他还说,和你扯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看了两遍她的话,抬眼问她: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七惠慢慢擦掉刚才写的字。
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渐渐消失了。
他跟你说的吗?七惠没回答。
房里一片沉默。
她轻轻把白板移到身旁,写道:我会留在这里。
但是――就算能平安度过这一星期,这件事也不一定会结束,何况你并不知道对方会不会遵守约定,我会注意自己的安全。
你不害怕吗?这次可不像上次那么简单。
那你呢?她一脸哀戚,好像在同情我。
害怕。
我回答。
你不用担心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威胁你的人要找上我。
我凝视着她的脸:你真的不知道吗?七惠垂下双眼,继续写着,然后把白板塞给我,径自站起来,走去流理台前。
白板上写着:你知道吗?她背对着我,踮着脚,从碗柜上方拿出招待客人的茶具,然后关上了碗柜的门。
七惠走动时,地板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她并没有停下。
我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她这才停下手。
她绑起的头发,垂到肩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水龙头答地滴下一滴水。
七惠在我的臂膀中轻轻转过身来,抬起脸。
她凝视着我的双眼,极力想要从中寻找到什么。
你找到答案了吗?我问她。
你可以一直找到你满意为止。
她的眼角突然放松下来,然后无力地将额头靠在我的胸前,安心地叹了口气。
我手臂稍稍用力,七惠也拥抱着我。
我低下头,她柔软的脸颊和耳垂刚好贴在我的脸颊上。
我抱起七惠,关上了灯,房里一片黑暗。
在这片黑暗中,既没有危险,也不需要思考。
只要让黑夜完全占据脑海就好。
五十音都有吗?我的肩膀感觉到七惠点了点头,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们并肩躺着,仰望着天花板,真觉得天下太平。
七惠枕在我手上,紧贴着我。
她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让我可以看得更清楚。
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纤细的手就像空中的手影画。
她慢慢比画出手语的五十音。
就像《第三类接触》。
我举起右手,和她一起比画。
‘你’要怎么比?七惠用一根手指指着我。
‘我’呢?她指着自己的胸口。
.这几个还比较容易……要多久才能学会?七惠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我想学。
她微偏着头,比出一根手指。
一个月?不是,她摇着手。
一个星期?这次,她轻轻捶我的胸口。
一年?要那么久?七惠用力点点头。
太久了……我暗自想。
还要费好大的功夫才能和七惠轻松地交谈。
虽然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麻烦。
织田直也就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了。
如果我也有特异功能……我喃喃地说,七惠的肩膀动了一下。
她趴在床上,托着腮,慢慢摇着头。
不好吗?她用力点着头,似乎是说绝对不好。
我也用手托着头,侧对着她。
告诉我,他都做过些什么事?七惠翻身下床,捡起掉在床边的衬衫穿上,去厨房拿来白板。
我打开床边的台灯。
七惠把白板放在枕头上,眯起眼睛写了起来。
他说,我在想什么,他都知道。
是吗?不需要手语和白板也可以交谈?他在我旁边的话就可以。
听稻村慎司说,他可以移位。
七惠瞪大眼睛。
意念移动?对。
她摇摇头,表示我从没见过,然后戳戳我的脑门,手指在嘴前啪’’地张开,作出形容其人是大嘴巴时所做的动作。
他可以直接――对人的大脑说话?七惠点点头。
我听说他可以和慎司交流。
不是,她摇摇头,然后指着自己的胸口。
和你?他直接对你的大脑说话?他可以。
她写道。
我笑着说:你该不会也有特异功能吧?七惠笑了,意思是说怎么可能。
和没有特异功能的人交流很辛苦,所以织田只和我试过一次。
是他很辛苦吗?都很辛苦。
七惠写道。
她像在回忆似的把脸皱成一团。
虽然只说了两三句话,可我的头整整痛了一天,什么也不能做。
有这种可能吗?我不禁纳闷起来。
七惠也一副你一定无法相信的表情。
没过多久,她又写道:如果我有特异功能,或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现在这样就够了。
我一边说一边把垂在她脸上的头发拨到她脑后,她作了一个用手切东西的动作。
谢谢?对,她点点头,像小孩子一样托着腮,又拿起笔,思索良久才开始写。
织田,她写到这里,瞥了我一眼。
嗯。
以前常说一句话。
说什么?要帮我,写到这里,她又想了一下,找个适合的人。
我看着七惠写的字思索着。
他觉得自己不合适吗?她抿起嘴,好像在看很细的刻度一样眯起眼睛。
应该说,我配不上他。
怎么说?织田在身边我很安心,她写到这里,表情严肃起来,但这样只是方便了我而已。
这话让我觉得心虚。
织田直也可以看到。
正因为可以看到……我想到了加油站的麻子。
那个无忧无虑、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女孩。
直也和她很谈得来。
或许是因为麻子表里如一的缘故。
虽然很多人觉得她轻浮,但也许正是她的轻浮让直也感到放心。
我很喜欢织田,七惠写完,抬头看着我,我默默伸手抚摸她的头发,他很害怕这个世界,也很可怜!他很痛苦是吗?七惠又在白板上写起来:因为他可以看到一切,所以很难相信别人。
他还这么对我说过,别人是不值得依赖的。
比如……我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歪着头,他会说你很信赖的人或是朋友,心里想的并非你一厢情愿认为的那样。
七惠用力点点头。
不知道我被他看穿了多少――这么一想,直觉得全身发毛。
直也到底是根据哪一点向七惠提出忠告,说和我在一起不会有好事?他看到了什么?这个住在一眼国里独一无二的双眼人。
七惠也随着我疑惑的表情忐忑起来。
为了消除她的不安,我挤出笑容,她也心领神会地冲我微笑,然后突然表情严肃地坐了起来,指指我,又用双手作出掏心的动作。
什么意思?,七惠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你……我从她的表情猜到了意思,让我很担心?对,她点点头。
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有问题的。
这次她始终没露出笑容。
7要调查你这家伙的过去还真不容易。
不需要生驹提醒,我自己也有切身体会。
我早就学会了调查他人的方法,但套用在自己身上,却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就好像自己反而看不清自己鼻尖上的东西一样。
生驹发挥了不输中世纪审判邪说的法官一丝不苟、不屈不挠的精神,三天后,他终于面露疲态。
你给我从实招来。
他说得倒简单。
我已经连胃袋都翻给你看了。
我们家由美子整天为便秘烦恼,她哪个牌子的便秘药都吃了,已经拉得肚子都瘪下去了,还整天嚷嚷‘好像还没有拉干净’。
只要没有连肠子一起拉出来,她都会觉得还没干净。
你要不要也试试?你只会说风凉话。
那当然。
要不是做了太多亏心事,就不至于这么累了。
他嘴上这么说,但当我问他到底有哪几桩时,他却侧着头想了半天。
好像也没什么。
对了,就是上次我跟你提起的特异功能热潮时自杀的那个孩子,算是我的心结。
但是,我不是给自己找台阶下,那又不是我~个人干的。
干我们这行的,虽然老是做些惹人厌的事,但这又不是我们个人的事,我们是扛着杂志社和报社的招牌才干那些勾当的。
仿佛要好好反省反省似的,他用一双大手抱着自己的头。
其实,我也有一两件感觉心虚的事。
一件是四年前采访的民事案件,那是常见的土地纠纷,又扯上继承权问题,双方互揭疮疤,闹上了法庭。
当时刚好八王子地价飙涨,所以我在有关土地问题的特辑中曾提及这件事。
听说你采访原告时,被告一方的男主人冲进来就要揍人?对。
他喝得酩酊大醉,手上还拿着金属棒球棍。
可能是喝闷酒越喝越气吧。
有没有大打出手?算是吧,但很快就平息了。
不过把他手上的球棒抢走后,他还拼命吼着:‘你给我记住!’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又调查起这件事,发现当事人已经死了。
官司缠讼至今还悬而未决,不过双方都已筋疲力尽,目前正在讨论和解事宜。
另一桩则与一个有被害妄想症的女人有关。
这件事,一开始还真让我吓出一身冷汗。
市区某宾馆发生火灾,记者赶去拍摄火灾现场的照片。
照片刊登后,有个女子说她刚好被拍到了,因此暴露了她和上司的不伦之恋,导致她被迫离职。
但调查后发现,她其实是自动离职,公司里也没有和她发生不伦之恋的上司,一切都是她凭空捏造的。
搞什么,根本是信口雌黄嘛。
但当事人很认真,泪眼汪汪紧咬着我不放,对细节也交待得很清楚。
那算是很有条理的妄想症。
但该找的不是当时去拍照的摄影师吗?她跑到分社来的时候,刚好是我接待的。
果然倒霉。
有什么办法?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她一口咬定是我,最后差点告我强暴呢!你笑什么?不可能,不可能。
生驹笑岔了气。
我还真想知道,在分社办公室里,当着十几个人的面,怎么个强暴法。
你也太神了吧。
后来她父母还跑来报社,她父亲气得怒发冲冠,差点没把我扭送到警察局。
看来你的人生也是波澜起伏啊。
如果那个父亲至今仍然相信他女儿,认为我行为不轨,或许会对我怀恨在心。
不会吧。
那也太离谱了。
生驹说得没错。
我打电话到分社,请他们调查,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那个女人后来看了医生,早已康复,已经结婚了。
同事说她还曾来分社道歉。
你根本就没和人结怨嘛,生驹身子后仰,看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喂,高坂,如果你曾把哪个女孩子骗到手性侵害,又杀掉埋在山里了,就趁现在招供吧。
我一脚踹开旁边的椅子。
我和川崎家联系得很频繁。
每次接电话的不是川崎明男就是三宅令子,两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之后完全没有任何异常。
不仅如此,令子还笑了出来。
你真辛苦。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只能呆呆地回答是啊。
但还是请你多留意。
我知道。
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提到这一阵子和我关系密切的人,当然不能把稻村慎司排除在外,但我不想造成他的混乱,所以只把大致情况告诉了他父亲。
他吓得心惊胆战。
怎么会这样?你还好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可能只是虚惊一场。
不过,还是小心为妙。
我想要选谁,谁就倒霉――只有这句话让我汗毛直竖。
我会提醒他多注意,请你不要担心。
这阵子,慎司为了准备考试,一放学就马上回来了。
他真用功。
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满脑子都是功课,他很少和我们说话。
其实我倒觉得不需要那么拼命用功的。
偶尔他也会一个人出去溜达溜达,通常在天黑以前就回来了,所以你不用担心他。
他说得斩钉截铁。
生驹皱着眉头说:最让人担心的就是你了。
我没什么关系,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那当然。
你在大学时是田径运动员,跑起来一定像飞毛腿。
我可是长跑运动员。
那正好。
如果有人攻击你,你就一直跑到箱根,顺便刷新一下纪录。
我们能够把这成当成笑话来说,是因为实在没有丝毫紧迫感。
虽然我很在意一星期的期限,但无论对方如何出言恐吓,我还是不知道所为何来,至今仍然觉得没什么好惊慌的。
笨蛋,好心被当成恶意才是最可怕的。
主编气急败坏地说,只有他最当回事。
不过,他也不忘提醒我等事情结束后,可以写一篇独家报道,可见他早有打算。
我和七惠常常见面。
准确地说,是我每天晚上都去找她。
只有实在抽不出时间时,才打电话联络。
我和她几乎算是同居了。
有什么好害羞的,陪在她旁边才是最能安心的。
生驹一脸严肃地说。
第四天晚上,他竟然说也介绍我认识一下,就跟着我去了第二日出庄。
生驹的冷笑话让七惠笑弯了腰。
由于她无法发出声音,我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担心她笑过头了,反而对身体不好。
当七惠笑得站在厨房边擦泪时,生驹很认真地夸她是个好女孩。
你中头奖了,真希望自己可以年轻十岁。
七惠也说生驹人很好,还问我:你们两个人经常这样一唱一和地开玩笑吗?七惠和我在一起时,从没露出害怕的样子,但有时候会突然看一下电话,或是看着窗外。
是他吗?我问她时,她点点头。
他会和你联络吗?不知道,她摇摇头。
只有这种时候,她的脸上写满孤寂。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离期限越来越近了。
还剩下一天,第六天下午.正好是约好将慎司引见给那位退休警官的日子。
8村田熏身上散发出铁汉的味道。
他古铜色的皮肤,半白的粗发剪成平头。
以他那个年纪的人来说,他的个子算是相当高,肩膀也很厚实。
彼此寒暄时,他身上的深灰色羊毛西装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
我很久没来东京了。
他用略微沙哑的男低音泰然地说道,东京永远是个让人搞不清方向的城市。
你迷路了吗?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下午三点,会议室内,村田熏背对着窗,靠在椅子上,佳菜子端茶上来时,他轻声道了谢。
慎司说三十分钟后赶到。
阳光灿烂,开着一条细缝的窗户外,是薪桥街道的喧嚣声。
宽敞的桌子上,只有我事先准备的一台小型录音机。
村田先生什么都没带,他说不需要带任何东西。
我不是科学家,只要和他谈一下就行了。
退休刑警双手放在桌上,歪着嘴角,不带任何感情的黑眼珠注视着我。
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不知会有多少犯人不由自主地招供――对不起,是我干的。
他眼神锐利,只有优秀刑警或是泯灭良心的罪犯、疯子才能用毫不透露内心世界的眼神看人。
那么,他静静地问,现在情况怎么样?你相信他――不,有两个人,应该是他们,你相信他们吗?我看着桌子。
老实说,我也搞不清楚。
当我回答时,我发现自己很紧张,好像是在面试。
虽然我很想相信他们。
这样不太好。
村田不改之前的语调,动也不动地说:这样最糟糕。
为什么?生驹问。
当你对自己内心的情感,不知该如何判断时,就会出现空隙。
你可以持保留意见,但绝对不能迟疑。
会有空隙――对。
骗子会利用这种空隙乘虚而入,加以操控,就像演傀儡戏一样。
所以,如果你被他们骗了,那是因为你让他们看到了这种空隙。
你想要相信他们,这是你善意的想法――但换个角度来看,也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想法。
不是这样的……我正想反驳,村田轻轻举起手来阻止了我,他继续往下说:‘我很想相信他们’,这是一种逃避的想法,你不可以逃避。
你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在为自己准备后路,真的上了当,就可以保全面子,找台阶下,辩解说我本来就觉得他们有问题。
这样就不会栽跟头。
但这样不行。
要么相信,要么不信,或是完全中立地搜集资料,抛弃成见和私人感情。
你必须作出选择。
没想到被他一语破的:在和他们相处时,能够做到这样吗?做不到。
他干脆地自问自答道,然后露出微笑。
应该做不到,才会发生这种事。
生驹忍俊不禁,点头如捣蒜。
那个叫稻村慎司的少年真有特异功能的话,他一定察觉得到你内心这种明哲保身的情感。
他之所以常常要求你相信他,就是因为他希望你可以抛开这种情感,认同他,然而你却无法理解他。
如果他是奸诈的骗子,也会察觉到你内心的这种情感,利用这种情感牵着你的鼻子走。
无论他有没有特异功能,对你都不好。
虽然我想展开猛烈的反驳,但却无计可施。
这恐怕就是所谓的哑口无言吧。
我明白了。
生驹嬉皮笑脸地对我说,你至少也说句话吧。
村田笑了,他的笑容很平静,我也犯过同样的错误。
并不是只有你才有这种想法。
你认识几个有这种特异功能的人?村田侧着头,摸着自己的脖子说:嗯……在我当警察的三十五年里……自称有特异功能的有五六个,再加上自己没察觉到的,应该不下十个。
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吗?而且当事人怎么可能没察觉到?当然可能。
他点点头。
他们的能力有限,而且是在偶然的情况下表现出来的。
说不定,你们两个也有。
我不禁和生驹互看了一眼,他说:我没有,我老婆可能有。
我什么事都瞒不了她。
这是两回事。
村田笑道。
家人生活在一起,会在无意间交换许多信息,比如,以什么样的姿态坐在椅子上,是怎么脱鞋子的,洗完澡之后光着身体凉快多久才穿上衣服。
彼此都很了解的生活细节,其实就是信息。
所以,当你某天坐在椅子上跷脚的方式和平时不同时,你太太就会狐疑:‘咦,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村田的声音很低沉,但非常清晰,用字遣词也很简洁明快。
想要骗过家人轻而易举,方法实在不胜枚举。
不要以为和家人紧密地生活在一起,耍诈会立刻被发现。
不是有一种魔术叫‘桌子戏法’吗?魔术师当着你的面把硬币或扑克牌一下子变出来,一下子又变没了。
如果你不知道其中的玄机,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
这两者的道理是一样的。
父母往往认为对自己的孩子了如指掌,其实有很多事情他们不了解。
他拿起茶杯,慢慢喝了口茶,注视着桌子一角,继续说道:听了你们之前的介绍,我认为等一下要见的少年,具备的不是那种可以说出密封信封内信纸上的内容,或是遮住睛也知道黑板上写了什么那种无需见证人的特异功能。
要分辨他是不是骗子很简单。
他抬头看着我。
把你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丢给他。
告诉他你也不了解的事,问他可以读取到什么,事后再验证他所说的话。
但整个过程必须保密,并且需要不断重复这样的测试。
一两次不够。
要不厌其烦地不断重复。
这么一来,骗子就撑不下去了剩下的当然是真的有特异功能的人。
村田呼地吐了口气。
但这种测试进行起来比想象中困难得多。
要找一件目前完全不清楚、但只要花工夫就可以找到答案的事,并不容易。
你们有没有这类事?生驹抢先道:那封信怎么样?我也这么想,我喃喃地说,但这个问题太大了。
我没告诉生驹,不过最近我想过要问慎司这事。
但是我很害怕,万一重蹈井盖事件的覆辙,就会深深伤害到慎司。
我不想在试探他的同时,又利用他,这是我最不乐见的事。
没这回事。
这要比调查这张桌子、椅子的来历简单多了。
生驹振奋起来。
如果解决了这个问题,也算是帮了大忙。
绝对值得一试。
况且又不会让慎司卷入危险。
我不想这么做。
找其他的事来试好不好?不要掺杂私人感情,这才是最糟糕的。
村田默不作声地听着我们说话,静静插问:有目标了吗?有。
生驹斩钉截铁地说。
那好,你们也不用告诉我。
你们直接把这件事告诉他,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出面,到时候你们再告诉我。
好严密的验证。
真希望慎司不会感到害怕。
听说你借由有透视能力的人破了一桩女子失踪的案子?生驹探出身子,把椅子摇得咯吱作响。
对。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当时,神奈川县连续发生了四起十八到二十五岁的女子突然行踪不明的案子。
县警局赌上警方的威信,展开了大规模搜索,但仍没有任何线索,破案的希望十分渺茫。
当时,我从调查主力中被撤了下来,村田说,我注意到其中一位失踪女子的朋友关系复杂,便从这点入手展开调查。
就那个案子而言,凶手不可能是熟人,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作了调查。
你怎么认识那位有透视能力的人的?她――我们不妨称她明子,明子是其中一位被害人的朋友。
我是在查访时认识她的。
当时明子主动提出自己或许可以帮上一点忙。
一开始,我并不相信,我觉得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但明子很热心.也很坚持,而且……我有些被她打动了,觉得反正也没什么大碍,就答应了。
她为什么要主动帮你?村田笑着对我说:她觉得我值得信赖。
她说,和我说话时,看到我内心有一本管理得十分严谨的剪贴簿,所以她觉得我口风很紧,而且――我不会被吓到。
生驹瞥了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村田继续侃侃而谈:我带明子到她朋友最后出现的地方。
那是一家保龄球馆的停车场。
她和男朋友一起去那里打保龄球,回家时,她男朋友说忘了东西,让她在原地等。
五分钟后,当男朋友回来时,她就没了踪影。
其他失踪案的情况也十分相似,完全没有线索。
明子在那里――看到了带车篷的卡车。
村田微微皱着脸,好像在回忆当初的情景。
绿色的车篷上,用黄油漆画着翅膀。
我很失望,就调侃她为什么没看到车牌。
明子没回答,然后要求我带她去其他几个女人失踪的地方。
在另外两个现场,明子看到了相同的卡车,另一个现场,她看到了一个男人大步离去的背影,男人的背上有一个大鸟展翅的图案。
她说有一种奇怪的臭味,好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还可以看到黏稠的黑色的水,好像是池塘,四周堆了很多垃圾,还有旧轮胎和自行车轮子……我觉得是汽车废弃厂,于是试着找周围有池塘、河流,总之是有水的地方,以及工作服上有鸟的图案的公司。
找到了吗?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在乌山的山里找到了,那是一家已经破产的小型货运公司。
有一个找不到工作的员工死也不肯搬出员工宿舍,仍住在那里。
宿舍的后方有一个小型污水池。
当我从难以想象有人住的、兵营一样的宿舍窗户中,窥见背上有鸟图案的夹克时,我腿都软了。
一阵沉默之后,我问:那个人是凶手?村田点点头说:四个女人的尸体都沉在污水池底。
生驹抱着手,低低叹了一声。
沉尸地点是后来才查到的。
我一个人根本做不到。
幸好调查小组发现失踪现场都留有相同的轮胎痕,根据轮胎痕找出了车型。
我以这个为借口和他见了面,我看到了绿色车篷的卡车,黄油漆已经脱落了。
那车是那家已经破产的公司的,他把名字涂掉后,擅自开着四处跑。
我对他虚晃一招,问他:‘卡车后面有女生的头发,是你女朋友的吗?’他脸色铁青拔腿就跑,就这么破了案。
他轻轻晃晃肩,后来,其他刑警问我:‘虽然这家伙的确很奇怪,但看起来很老实,我还以为他是清白的。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无法说实话,因为我和明子有约在先。
她不想让世人知道她的存在,只想为朋友报仇。
但是之后――没错,我不时借助她的力量,有成功也有失败。
久而久之,就瞒不了其他同事了。
我带她见过我们的搜查科长,但我们并没有对外公开她。
现在呢?她现在过得很幸福,结婚了,也生了孩子,她是费了好大功夫才走到这一步。
她以前曾向我哀叹:‘知道太多别人的事,就无法谈恋爱了。
’其实,明子在三十岁时自杀过。
从那之后我就不去麻烦她了。
我明白,对她来说,我要她做的太残酷了。
我觉得……我能理解。
村田看似坚强的表情初次露出缓和,就像杯子里的冰块融化了。
以前明子曾对我说:世上只有一个村田先生,也只有一个我。
我们能做的太有限了。
她在遇到我之前,就已经具备了这种特殊能力,她说大概是从少女时代开始的,那时候,她就看过太多可怕的东西。
在超市排队结账时,她后面的家庭主妇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杀死婆婆而免遭怀疑;晚上回家时,擦身而过的车子里,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正准备物色合适的女人下手……生驹表情畏缩地摸着自己的额头。
她说,她看得一清二楚,她也知道,这样下去,这些人肯定会付诸行动,然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我无能为力,即使我追上他们,告诉他们别干这种事,也无法改变将要发生的事情。
我只能默默看着他们,这让我觉得比死还难受。
’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想起了慎司的话――直也说,如果无法自己解决问题,就不要干涉别人的事。
然而,我却要她帮我重建那些已经发生的惨剧,这对她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
她每次都和被害人一起渐渐走向死亡,是我加速了她的衰老。
幸好――真的是幸好,随着年龄的增加,她的这种能力渐渐衰退了,或者是她的控制能力变强了。
她三十二岁时,我们断绝了合作关系。
之后只在每年过年时,互寄一张贺卡而已。
我觉得这样最好。
他点点头,似乎在确认自己这种做法。
我和她的事在警局十分出名,特异功能正热时还上了报,拜她所赐,之后也有缘结识了另外几位特异功能人士,但是这些人的能力都不及她。
等一下要见的少年,如果真有特异功能,那么,他就是继明子之后,我再度遇到的和明子具有相同能力的特异功能者。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隔着走廊的编辑部里,传来嘈杂的电话铃声。
对面和这里的气氛迥然不同,仿佛象征着具有这种能力的人和不具有这种能力的人之间的差异。
你们要不要看看我的护身符?村田再度恢复了开朗的语气。
他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颗粒。
上面穿了根绳子,可以挂在脖子上。
白色颗粒有半个指头那么大,不知道是用象牙还是用塑料做的――形状十分奇特。
像是动物的牙齿,前端呈圆弧状,根部有个洞。
绳子从那个洞里穿过。
你们觉得这是什么?生驹想了想说:不知道。
看起来像是粗呢料大衣上的装饰扣。
我猜道。
应该吧。
有人掉的。
村田笑道,四年前,我还当警察时,带着六岁的孙子在附近的神社捡到的。
据说那个神社的神明以前是住在附近池塘里的龙,所以,当孙子问我‘爷爷,这是什么呀’时,我告诉他:‘是龙的牙齿。
’龙的牙齿――对。
我孙子觉得不可思议,问我龙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很可怕。
我说:‘不可怕。
’我不想让孙子吓着,所以又加了旬‘只要带着它,它就会保护你的’。
结果我孙子说:‘还是爷爷带着吧,这样就能保护爷爷不被坏人打伤了。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带在身上。
村田小心地把护身符握在手上:有时候我想……或许我们身体里真的有一条龙。
这条龙很不可思议,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它时而沉睡,时而苏醒,时而乱发脾气,时而病恹恹的。
我静默不语看着村田的脸,生驹也一样。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这条龙,默默地祈祷它保护我们,让我们好好地活下去,避免可怕的灾难降临到我们身上。
当这条龙觉醒时,我们只能用力抓住它,不要被它甩掉,因为你根本不可能驾驭它,只能听命于它。
老刑警注视着自己的手,仿佛手上映照出他一路走来的过去。
如果这位少年具有特异功能,他体内的这条龙或许已经醒了,他正试图驾驭这条龙。
至少,他希望龙头可以朝向他希望的方向。
这我可以协助他,但在紧要关头,只有他自己可以救自己。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接着他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真希望可以早点儿见到他。
然而,慎司却没有出现。
三个小时后,我接到他被送进医院的消息。
9他被送进佐仓市内的急诊医院。
尽管我立刻赶了过去,但一开始仍然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回事。
慎司的父母也惊慌失措,答非所问。
我们接到警方的电话――这里的警局吗?对。
傍晚五点半左右,路人看到慎司倒卧在工业社区附近的仓库后面。
警察从学生证上得知他的身份。
十一月中旬下午五点半左右,太阳早就下山了。
他去那儿干什么?不知道。
稻村德雄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浑身颤抖着。
我完全没有头绪。
我打电话到学校,学校说他今天请了假――但早上出门时,他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佐仓工业社区在井盖事件现场附近。
即使我再怎么不愿意,仍然不得不想起那件事。
难道那件事还没结束吗?・与此同时,恐吓信闪过我的脑海。
难道对方盯上了慎司?别慌,今天才第六天,还剩一天。
生驹拍拍我的肩膀,但我无法赞同他的说法。
盗未必有道。
没有理由找上孩子。
根本不需要理由――别争了,你先静下来,去外而深呼吸几次。
医生一开始说并无大碍,但随着进一步的详细检查,情况越来越不妙。
医生说慎司是被人痛殴了一顿。
脑震荡,全身都有挫伤。
而且发现他的现场是一个堤坡坡底,坡道旁有一道狭窄的楼梯,他好像是从那里滚下来的,他左腿大腿骨的骨折应该也是那时候造成的。
还有救吗?慎司的父亲急切地问。
他还年轻,肌肉很柔软,心脏也很健康,没问题。
我担心的是他头部受到撞击,必须等过了危险期才能作进一步的详细检查。
警方有没有问你们情况?问了,但我们根本……听说你儿子在救护车里一直说胡话。
稻村德雄抓紧妻子的手,战战兢兢地看着我。
他说什么?会被他干掉。
他说了两次。
可能是他遇到了可怕的事……手术室和加护病房位于走廊尽头。
我们没办法进去,只能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等待。
根据警方的说法,慎司身上的物品并没有被翻动的迹象。
现场没有目击者,那里平时就少有人出入。
发现慎司的人一开始还以为他是昏睡的醉汉。
会被他干掉。
我思索着这句话,觉得有人慢慢掐住了我的脖子。
晚上十点左右,医生走出来。
稻村夫妻急忙迎上去。
暂时转到加护病房,但还不能进去看他。
你们要不先回去休息?这时走廊的另一端响起一阵不规则的脚步声,渐渐向我们靠近。
我和生驹面面相觑,转过头去。
昏暗的白色走廊上,一步一步靠近的,是七惠和……是谁?生驹眯着眼睛问我。
我觉得难以置信,却又有一种期待已久的感觉。
他就是织田直也。
他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穿着衬衫和褪色的牛仔裤,在七惠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他拖着左脚,整张脸疼痛欲裂般扭曲成一团。
仿佛――他正体会着躺在走廊另一端的慎司的痛苦。
就像镜子一样,宛如一对双胞胎。
只要其中一个人受伤,另一个人的相同部位也会淌血。
我呆若木鸡地站着,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过来。
由于他比七惠高出许多,所以被搭着肩膀的七惠步履有点儿不稳。
我回过神来,跑过去,想伸手扶他。
直也的双眼始终看着走廊尽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其他东西,这时他才稍微转动了一下眼睛。
嗨。
他用沙哑的声音向我打声招呼,好像胸口深处的血都冲了上来。
可以了。
他对七惠说,谢谢,你可以放手了。
七惠没有立刻放手。
她的脸色也十分苍白,倒像是她依靠在直也身上似的。
没关系。
直也的眼角淡淡微笑着,他将手放在七惠的手上,然后轻轻抽离,手扶着墙,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我想伸手扶他,他闭着眼睛摇摇头。
没关系,不要碰我,我没关系。
我去找医生来。
生驹正准备转身,直也再度拒绝:不用了。
我没受伤,真的没关系。
他倚在墙上,摇摇晃晃地举起手,指着走廊另一端问我:慎司在那儿吗?我点点头:但不能见人,他受了重伤。
我知道。
我只是想尽量靠近他。
直也缓缓跨出脚步:我要听他说话。
七惠泫然欲泣地伸出手,直也轻轻拨开了。
他扶着墙慢慢走过去,在通往手术室的地方停下来,将头靠在墙上。
他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稻村夫妇紧偎着看着眼前这一幕。
发生了什么事?我小声问七惠,她只是默默摇头,不久,才如梦初醒般用手指在医院的白墙上写道:傍晚,他突然来找我。
他去找你的时候就这样了?七惠点点头,有好一阵子,他根本站不起来。
她用在墙上写的字、身体的动作和手势,以及我稍微看得懂的手语,说明了当时的情况。
当他可以站起来时,就告诉我这家医院,叫我带他过来。
他说他一个人没办法走路。
他怎么知道这里?生驹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
此刻,直也蜷缩着身体,无力地坐到长椅上。
他垂着头,只能看见他那瘦骨嶙峋的背。
他似乎害怕别人走近他,将自己深深封闭起来。
七惠靠过去,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他背上,他没有抬起头,身体也一动不动。
这时,我感到空气渐渐沉重起来。
一定是我的错觉――我心想。
然而我确实感到肩膀、手臂好像承受着带有负电的空气。
一个看不到的环在渐渐缩小,好像在医院的这个角落里失去重力了。
生驹扯着领带问我你是不是觉得透不过气来时,我还无法回答他。
有一种巨大的,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在空中穿梭。
直也蜷缩的背正承受着这一切――就像抛物线形天线一样。
穿梭交流……慎司,你的大脑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东西。
我感到它们就在我身边通过。
对不起,我还是无法控制。
稻村夫妇仍然紧偎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直也。
将手放在直也背上的七惠,突然害怕地将手抽回。
她一直后退着,撞到了站在墙边的我的肩膀时,又跳了起来。
我用力抱住她,她这才转过身来靠着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生驹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过了十几分钟,直也慢慢坐直身体。
几乎就在同时,走廊尽头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
现在父母可以进去了。
你们一定很想看看他吧?他还在昏睡,不能说话,只能隔着玻璃看,他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稻村夫妇疾步走进去。
其他人都站在门旁。
直也缓缓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生驹叫住他,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回家。
他回答道。
慎司已经没事了。
他的脚步仍然不稳,拖着左腿,扶着墙,吃力地走着。
你一个人怎么回家?先留在这里。
没关系。
他稍稍朝我转过头来。
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我没听懂他的话,你说什么?慎司的事和你没关系,不是你引起的。
慎司这家伙失手了,就是这么回事。
我听到他轻声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喃喃自语地说不听我的劝告。
他的……正义感……太强了。
双手抱在胸前的七惠朝他走去,直也笑了笑,你不用担心。
我没事。
谢谢你帮我这么多。
他轻轻伸出手,抓着七惠的胳膊。
你别一脸难过的样子好不好?我抬起头,发现直也正看着站在七惠背后的我。
他的眼睛清澈如镜,任何事都瞒不过这双眼睛。
直也的视线回到七惠身上。
他温柔地拍拍她的胳膊,转身离去。
七惠回过神来想去追他,他用力地转过身说:别过来。
七惠双手掩着嘴,他凝视了她良久才说:再见了。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远去。
我虽然很想追上他,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我和生驹都无法动弹。
半开的门无声无息地合上。
我追了出去。
喂!生驹仿佛从梦中惊醒般喊道。
我推开走廊尽头的门,那是救护车专用道,水泥地上响起我和生驹的脚步声。
空旷的灰色水泥地上,急诊病房的灯光投射在直也的背上,瘦削的黑影像领路人一样投射在他的前方。
直也正一步一步地离开。
他步履蹒跚,肩膀无力地垂着。
我正想叫住他,他停了下来,接着……他的身影从脚开始消失。
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语言形容――黑夜像一块无形的橡皮擦,擦去了他的身影……大学毕业前,我作了最后一次游学旅行,去中国敦煌玩了一个月。
当我偏离观光路线时,发现一片绵延不绝的黄色沙漠。
我在那里遇到了沙暴,当时,连站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的人也会从眼前消失……此刻,就和当时一样。
消失了。
但直也并不是变透明了,而是从脚开始,逐渐变成肉眼无法看到的细微颗粒,随夜风而逝。
这一切在瞬间发生了,只够心脏跳动一次的瞬间。
当我亲眼目睹他消失时,我发现自己停止了呼吸。
在直也原本站立的前方,一个红灯闪烁着。
由于刚才他站在那里,我无法看到。
现在看到了。
但直也不见了。
我看不到他的身影。
在无处可藏的空旷停车场内,身后是医院的灯光。
在急诊专用入口的招牌灯照亮的铁栏杆外,也不见他的身影。
怎么回事?耳边传来生驹喘着粗气的声音。
他四处张望着。
我不用看也知道,直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消失了。
你说什么?你不是也看到了,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消失。
然后去他想去的地方。
在紧急出口的绿色灯光下,生驹面如死灰。
你疯了吗?对,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可能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