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不是一个会做坏事的孩子,绝不是个会做坏事的孩子。
这一点我知道,我非常清楚。
第一次遇见三木一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替他打理一切的母亲,为了大学毕业即将就职的他,备齐了从衣物、鞋子、皮包到日常生活必需品的每一项杂物,其中也包括了我。
我是个真皮的钱包。
同时我恐怕也是全世界最危险的钱包——揣着危险物证的钱包。
在我的怀里,一也犯下的四起杀人的证据,每一样都仔细地擦拭、折叠好,有些用布包着以防刮伤,好好地保存在里面。
没错——我的主人,我的小少爷,我的三木一也,是个夺走四条人命的凶手。
可是他不是个会做坏事的孩子,绝不是个会做坏事的孩子。
这一点我知道,我非常清楚。
拜托,请听我说,请听听我的一也的所作所为。
2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带着无尽的悔恨这么想,如果那个时候——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一也没有在那里遇到塚田和彦这个人的话。
那个时候,一也辞掉工作,离开从大学时代开始住了八年的东京的大厦,暂时回到老家——位在北海道札幌市,有着弧度优美的红屋顶,以及真正的壁炉的双亲的家。
我当然不晓得一也的孩提时代。
我是在一也的母亲挑选我保管他的生活费时,以及她拨空上东京,到一也的住处边打扫、做饭边聊天的时候,间接听到的。
一也在学校的成绩非常好,是个很受老师疼爱的学生。
他从来不会顶撞老师,也不会回嘴;他会主动整理教师、清理板擦、浇花。
这应该是双亲教得好吧。
一也的父亲连高中都没有毕业,但是凭着聪明和生意头脑,再加上深具洞悉时代的眼光,从一家小干货店发迹,逐渐成功,现在他已经是在北海道的主要都市拥有分店的大型超市董事长了。
父亲在札幌成立第一家大型商店的时候,母亲是提供他资金的地方银行总经理的女儿,是个出了名的美女;相较于丈夫,她有着良好的教养,现在也依然年轻漂亮,完全看不出来已经有个二十七岁的儿子了。
夫妻之间也非常恩爱。
一也是独生子,在成长的过程中独享双亲完全的爱。
而一也是个符合双亲期待,优秀且乖巧、聪明的孩子。
考大学的时候,也不见他有多努力用功,一考就考上了第一志愿东京名校的法律系,很厉害吧!一也真的是为人父母心中的理想儿子。
一也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流的贸易公司上班。
这是一家几乎无人不知的著名企业。
父亲非常高兴。
儿子——自己的儿子被对国家经济成长有举足轻重的大企业、只任用精英的企业录用,让他感到无上的欢喜。
因为这等于是除了成功的事业之外,又以另一种形式证明了父亲的人生是正确的。
也因此,一也不到半年就辞职离开那家公司时,父亲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就算一也被殴打,他或许都还不至于那么错愕。
为什么辞职?关于辞职的原因,无论对父亲或母亲一也都不肯说清楚。
没什么啊。
只是觉得我不适合那种工作。
爸不是也说,趁年轻的时候多经历一些比较好吗?我还不想就这样成了上班族。
不知道是否双亲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后来便没有再追问。
有一段时期,一也在东京的大厦平静地生活,每天尽是读书。
不,正确地说,或许该说他买了许多书才对。
他几乎每天都带着我去书店,从我怀里随手抽出万元钞票,换来沉甸甸的书本。
在他东京的大厦里,我总是被放在固定的位置,那个位置是一也的母亲说钱包跟存折要放在这里而决定的——那是寝室衣柜旁的置物箱。
所以一也回到房间,把我收进置物箱之后,我就无从得知他在做什么了,只能偶尔听到脚步声跟说话声而已。
现在想想,从没有女性来他住处找过他,就连他的女朋友也不曾来过。
这与他之后的所作所为,或许有很大的关联……一也不让女性接近他的原因——和辞掉第一份工作的原因是一样的,这一点我觉得我能理解;因为一也爱着母亲,他太爱自己的母亲了。
他认为如果对方不像母亲那么完美,就没有资格爱他。
如果不是那样的女性,就没有交往的必要。
这样的想法一点一滴地扩大,逐渐地侵蚀他、消耗他的内心。
接下来的一年半的时间里,一也三番两次地换工作,而且辞掉时所引起的骚动——与上司吵架、和同事争执——一次比一次严重。
这些我都看在眼里,然后我发现了他心里的想法。
一也想顶撞全世界,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但是如果问他为什么 ,他一定会这么说:世人全都是些笨蛋。
我哪有工夫理会?然后,他会嗤之以鼻,一副我才没有那种闲工夫去理会低等人的表情。
一也,你是对什么没有时间?一也,你在急什么?一也,你为什么没办法与人好好相处?在他的外套胸袋里、在他的牛仔裤后袋里,我常常这么问。
他没有回答。
但是,我听着他的心跳,感觉到答案从他的体内呼之欲出。
世人全都是些笨蛋。
我不一样。
没有人了解我的价值,因为我太伟大了,那些卑微的人根本看不到这一点。
一也,你不是小学生了,就算你主动去浇花,也不会有人称赞你。
有人盯着你做事,但并不是为了等着褒奖你。
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和你同样能力、智力的人到处都是,而且人数远超过你的想象。
这个社会不会像你的父母那样地称赞你,并以你为傲。
这个时期的一也,让我想起以前的一个同伴。
他是个合成皮的钞票夹,却自以为是真皮的,而他也以真皮自居:我的价格被标错了,我被误标成低价了——他总是这么声称。
可是,我曾经闪过一个念头:那个钞票夹会不会根本就很清楚自己是个合成皮?因为害怕承认这个事实,才不去认清周遭的一切,才不敢正视自己真正的价值。
一也的情况,在本质上与那个钞票夹有共通之处。
那个时期,一也有时候会看老电影。
虽然我只能听到声音,不过那是一部描写希特勒独裁者的电影。
像这样的电影很多,在大部分的电影里,那个叫希特勒的都是坏人。
一也反复地看这类的电影,连我有时候都会听到群众对希特勒的欢呼声。
独裁者——据说他是被这么称呼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不太了解人类的事。
可是,他却如此深深地吸引了一也,是有什么与他相似的地方吗?就像合成皮钱包,却自以为是真皮。
不愿认清自己真正价格的钱包。
一也是不是早就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是父母口中的优秀人才?他只要更进一步,或许就能了解自己其实与众人无异,虽然未必杰出,但也自有其意义、价值与乐趣。
可是,一也却转过身去,将自己的标价撕碎丢弃。
一也二十五岁时,不再三天两头换工作了,而是向担心地问东问西的父母说:我要念书,准备司法考试。
我听了很高兴,高兴得不得了。
一也就像带着我那样随身携带六法全书,研读论文。
我听着一也有时候与目标相同的朋友彻夜长谈,心里真的好高兴。
可是,那个时期非常短。
一也在二十五岁和二十六岁的时候,各挑战里一次司法考试,每次都在复试的时候落榜了。
听说司法考试很难考,根本就是把考生刷下来的考试。
只要稍一不小心或误解,就会被刷下来。
根据比一也落榜更多次的朋友说,复试时会将两万多名的考生刷到只剩四千人左右,考题也变得更加艰深刁钻。
一也一位自己绝不会落榜,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因为当一起落榜的朋友鼓励他明年再加油吧,有志者事竟成嘛,一也却这么反驳:开什么玩笑,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自己被刷下来了,被淘汰了。
一也第一次尝到失败。
到目前位置,再怎么换工作都不顺利,也是一也自己出了问题的关系,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等于是被淘汰。
可是当时他仍是用是我辞职不干来自欺欺人。
但是这次不同,他被淘汰了,吃了闭门羹,而且是在考试上。
一也在学校时,曾是模范生。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考试中被刷下来。
支撑一也的那个东西——尽管那是跟异常扭曲的柱子,但毕竟是支撑他的东西——在这个时候断成两半了。
我听见了它断裂的声音。
在父母半恳求、半命令下,一也回到了北海道,回到老家,回到父母的羽翼。
可是一也感受到父母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以他为傲了。
而他开始伤人了。
3此时的一也过着白天睡觉、夜里漫无目的地开车出去的生活,他的父母——尤其是母亲,并非全然不感到奇怪,只是她没有逼问一也,她觉得不能再逼迫挫败疲累的儿子,而改以温柔的对待。
一也对这样的母亲视若无睹。
这也难怪,因为他并不想要别人对他好。
他要的是尊敬和崇拜,他希望别人承认他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只是这样而已。
他一开始袭击的是沉浸在深夜约会的情侣。
这让我觉得可悲极了。
当男性身边有着不得不保护的女性时,虽然心理上会变得勇敢坚强,但实际上却处于非常不利的以防,而一也只敢攻击这样的人。
相较之下,开车冲撞静止的车子,或用铁撬打破车窗,趁对方回神开门出来之前逃之夭夭——干这种小混混的勾当时,还算是好的。
一也藉由这种暴力,发泄内心积累的支配欲和君临的欲望,也还算是好的。
可是,就像服用药物一样,不逐渐增加剂量便无法发挥药效,一也开始追求更刺激、更强烈的,满足感,同时也学会了袭击的技巧,他开始了将盯上的目标引出车外,再开车追逐的游戏。
他曾经把人从马路上撞弹出去,导致对方受重伤,也曾经假装汽油用完了,欺骗半夜独自开车回家的女性停下车子,再突然亮出刀子伤人。
不管哪一种情况,一也只要看到被害人吓得哭叫,或惊恐地无法动弹,心中就有莫大的满足感。
而且他从没有失手。
他在袭击对方时,头上会套上丝袜,并且用污泥涂抹车牌,让被害人无从辨认。
他一离开现场,再将车牌弄干净,以免被警察拦下盘问。
他攻击人,致使对方感到惊恐,满足自己的支配欲,现在更加上了即使犯罪也不会被逮捕、把警方玩弄在股掌之间的快感。
这一连串的事件也上了当地的报纸,报道中并且呼吁民众小心。
一也让毫不知情的愚昧世人为之骚动,成为话题。
所以白天时他的心情总是很愉快,甚至让父母感到放心,说他仿佛恢复了学生时代的开朗。
他们要他再休息一阵子,慢慢思考今后的出路。
可是,我知道当时的一也正处于失控的边缘,因为他追求更强烈的刺激,甚至想要弄到枪支。
他干脆就这样失控好了,这么一来,他一定会被警察逮捕,而他身边的人就会发现他生病了,需要接受治疗和救助。
但是事情却不是如此。
因为那天晚上,雪停了的深夜,在郊外的牧场附近,那个干枯的树林里瘦骨嶙峋的枝干朝夜空突出的地方,他和塚田和彦这个人相遇了。
4我事后才知道,那天晚上,塚田和彦——当然,当时他和一也并不晓得彼此的名字——正为了自己的杀人计划,前来勘察现场。
就在这个时候,一也出现了。
他看到和彦只有一个人,以为和平常的上好猎物没什么两样,于是他驶近车子。
塚田和彦将车子停在树林外,在附近走动。
他看到一个头上罩着丝袜的男人开车冲了过来,立刻跑回自己的车子。
就在塚田跳进驾驶座、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一也因为车速过猛,颠簸着撞上了塚田的车子侧边。
目测有误,错过踩刹车的时机,这是一也第一次失手。
因为轻微的脑震荡而无法动弹的一也,被眉间插着碎玻璃、流着血从车内爬出来的塚田和彦给抓住了,将他拖出了驾驶座。
他在一也的身上摸找一番,拿出我之后,找到驾照,确定一也的身份。
接着他检查车内,找到了一也袭击时使用的刀子。
塚田当时的表情——查看我的时候的表情——由于惊愕,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目的是什么?恢复意识的一也自暴自弃地说:去叫警察啊!做这种事,好玩吗?一也没有回答。
塚田蹲下来,一把揪起一也的领子:那,我去叫警察好了。
你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吧?今天早上我在饭店看到报纸了。
有人开车袭击并砍伤情侣和女人——此时,塚田和彦笑了,亲切地对着一也笑,那是那种立志要将全世界的昆虫都做成标本的人,发现了从未被捕捉的珍贵而丑恶的毒虫所露出的高兴、愉悦的笑容。
走吧!他说。
我放你一马。
你这人很有意思,交给警察太可惜了。
他的话让一也十分吃惊,一时之间,一也不知所措。
什么意思?你可能会派得上用场。
我会再联络——塚田说道,将一也的驾照放了回去,然后把我丢到一也的膝上。
过了半个月,塚田真的联络了。
塚田和彦告诉一也他的名字,以及他正在筹划的事——远大的计划。
怎么样?要不要协助我?塚田邀他。
话说回来,你要是拒绝的话,我就把你的事告诉警方,这样咱们彼此不都损失了吗?我认为,就一也来说,与其说他不想被送去警局,倒不如说他是被塚田和彦的计划所吸引,这才继续听他说。
当时塚田和彦早已计划好日后的一连串诈领保险金杀人案。
他的目标是情妇森元法子的丈夫森元隆一,以及他打算结婚的对象早苗。
早苗是他为了投保之后加以杀害而挑选的结婚对象。
塚田对她没有丝毫的感情,她只是投保时所需要的一个名字罢了。
定下这种计划,塚田却完全没有一点心痛或良心不安的感觉。
我有很多事想做,需要钱,不过也不止如此而已。
我相信自己的脑袋,想要淋漓尽致地发挥。
塚田和一也或许有相似之处,就像黑夜与黑暗有相似之处一样。
如果说一也是个没能当上独裁者的人,那么塚田和彦就是个亲切的诱惑者。
他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更进一步想将世人、社会操纵在自己手里。
我已经拟定好计划了。
但是依照目前的计划,无论如何,我都会被怀疑。
所以,我正在考虑,实际动手的必须是别人才行。
怎么样?要不要协助我——塚田这么说。
一定会很爽的。
引起社会轩然大波的案件的真凶是你、我,那些愚民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你也真是的,老是袭击情侣,做那种骚扰的事,很无聊吧?不想干更有计划、规模更大的案子吗……当然,还可以大捞一笔。
我不要钱。
一也立刻说道。
钱的话,我有。
钱不是问题。
听到这些话时,塚田和彦的脸——对,就像月亮在微笑似的;自己不会发光的、苍白的没有生命的星球。
他们就这样一起联手了。
第一个遇害的是塚田已经离婚的前妻,名叫逸子。
塚田遇到一也时正在策划怎么杀害她。
老实说,杀她是多余的。
逸子那家伙莫名其妙地憎恨我。
她之前住东京,或许会从东京的一些朋友口中听到我与早苗结婚的消息。
但是逸子知道我有个女人叫森元法子,我因为和法子搞上,才和逸子分手。
所以逸子那家伙可能会跟早苗告密,这点非常碍事。
所以塚田想收拾掉她。
而且我觉得这会是个不错的预习。
就这样,从逸子遇害开始,连续发生了四起命案。
关于命案的经过,我想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了。
尽管塚田和森元法子被警方怀疑、媒体大肆报道,成为焦点话题,但是这两个人都没有动手杀人,行凶的是一也,开始按照计划进行之后,他们并没有轻率地相互联络。
塚田和法子刻意营造出理当会被怀疑的情境,并为各自准备了其中一方的不在场证明。
这些不在场证明,会在警方侦办时浮现,或另有证人主动出面,无论如何,迟早都能还他们清白。
这样一来,塚田和法子就会变成话题人物,生活将变得刺激又有趣。
而且,法子还能从无聊的婚姻中解脱。
何况还有保险金呢!现在塚田和法子成了媒体的宠儿,电视和杂志争相采访。
想必他们一定感到很幸福、很满足吧!而一也看着四条人命的大案破不了,以致受到媒体与世人抨击的警方,而独自耽溺在支配者的喜悦当中——那种握有没有人知道的真相的快感。
如果要更就此事着墨,或许可以寄信给警方或媒体——就在最近,塚田打电话给一也,两人谈起这件事。
一也将寄出犯罪声明。
如此一来,整件事又会被炒热,真凶上场,又会让塚田与法子成为焦点。
实在太刺激、太愉快了,而且又有实惠。
媒体争相追逐塚田和法子,两人拿到的签约金和车马费直线上升。
再加上两人计划出版各自的手记,如此又会有版税收入。
据说出版社很感兴趣,认为绝对会热卖。
这些我都是透过电话间接听到的,详细情形不得而知,但是似乎他们会将这些收入分给一也。
比起这些实质的好处,一也将会闯出名号。
虽然是秘密,却也不是完全无法张扬。
如果是利用匿名信,或是只透过声音,四起保险金杀人案的真凶一样随时都能上场,成为话题。
一也终于要让世人知道他真正的价值了。
而我怀抱着他杀人的证据——战利品。
每犯下一起杀人案,一也就拿走受害者的一个东西当成纪念品;在太田逸子身上,他拿走大衣纽扣,森元隆一则是领带夹,而仿佛是为了被杀害而结婚的不幸的塚田早苗则是戒指,另一个人,森元隆一熟识的酒店小姐葛西路子则被剪去一撮头发。
这个酒店小姐是个不幸的女人,也是个没有分寸的女人。
森元隆一遇害,未亡人法子将领到一笔保险金时,她鲁莽地搭上媒体煽动法子很可疑的便车,被欲望冲昏了头,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装出一副握有法子的把柄,向她勒索,因而被杀。
法子偷偷和一也见面,举杯庆祝时,她曾经这么说:我完全不晓得那个酒店小姐知道些什么。
我想她八成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虚张声势,不过不要紧,反正只要请一也收拾掉她就好了嘛!而且收拾掉她,骚动会更大,也会更愉快不是吗?所以我稍微威胁了那个酒店小姐,让她明白我才是老大。
在掩埋酒店小姐的尸体是,一也发现在搬运尸体的途中,她的钱包不知掉到哪去了,再加上在酒店小姐的身上遍寻不着法子拜托帮她拿回来的项链,因而让情况变得有些麻烦,不过现在想想,这些意外有助于让案情变得更错综复杂,其实也是颇有趣的——法子这么说。
而被留下来的仅仅是四名死者的四样遗物——一也的战利品。
一也将这些东西慎重地交由我保管。
我揣着这些东西,随侍在他身旁。
那些遗物正是能证明他才是背后的胜利者、比警方和媒体棋高一着的证据。
我变得有如皮制的墓碑。
他不是个会做坏事的孩子,一也绝不是个会做坏事的孩子。
我知道,这一点我很清楚。
可是他杀了四个人,因为不认为那是坏事,所以便做的出来。
一切就如他的——塚田的、法子的、一也的计划,直到他们心满意足为止。
5尽管不严重,但是大约半个月前,事情的发展开始令人担忧了。
当时塚田和一也偷偷会面,考虑要以何种形式,向世人发表犯罪声明。
就在这个时候,与这些案子完全无关的人却自报姓名,宣称自己才是凶手。
这名冒充凶手的人,一开始并不是和警方接触,而是与某个私家侦探。
塚田早苗遇害之前,曾经委托这名侦探调查自己的丈夫,因此侦探才会与这一连串的案子扯上关系,也好几次接受媒体的采访,也因此才会被那名冒充凶手的人挑上作为宣传的媒介!警方也侦讯了这名自称凶手的人。
然而在尚未确定他是否涉案之前,媒体便已经蜂拥而至了。
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一也几乎每天盯着电视看新闻和八卦节目。
自称凶手的人一现身,塚田和法子便又备受瞩目,但是一也一定很不痛快,我听见他暴躁地踢飞垃圾桶的声音。
自称凶手的人一开始接触的侦探,慎重地回避他是否为真凶的问题,不过侦探也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这话或许又惹恼了一也。
凶手的现身,使得塚田比以前更加忙碌了,一也迟迟无法和他联络上。
由于无论如何都不能单独行动,这一点让一也更加暴躁。
自称凶手的人现身大约一个星期后,一也终于和塚田通上电话,他劈头就大吼大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塚田好像极力地安抚他。
一也喘气地说:这样吧!我向三大报社、联播网的新闻节目寄出犯罪声明。
然后,说的也是……就把森元隆一的领带夹当做证据一起寄过去,怎么样?那样就可以证明我才是真正的凶手,就可以一口气赶走那个冒牌货了吧?塚田好像也赞成。
因此从下个星期起,又将引发另一个风暴。
领带夹的效果非同凡响。
某家电视台在黄金时段开了特别节目,并且在摄影棚配置了五十条电话线,征求观众打电话进来,发表对事件的看法,同时呼吁凶手务必打电话到节目来。
节目尾声主持人说在不到两个小时里一共获了约二十名凶手的来电,一也一听便捧腹大笑。
他当然不会打电话去的。
一也以没有曝光的凶手身份受到媒体瞩目,爽的几乎要疯了。
他一直没有工作。
担心他状况的父母偶尔会打电话关心他,他讲电话的声音充满了生气,仿佛找到一生志业的人似的。
一想到他的父母对此刻的他感到欣慰,我就觉得无地自容。
然后,我想到被藏在我怀里的其他三名死者的纪念品。
有时候一也会从我怀里取出它们端详一番,这时他的表情就像刚完成自己的代表作的画家——一副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此似的。
然而,领带夹的冲击开始退烧时,仿佛算准了时机似的,应该早就被赶到舞台角落的那个自称凶手的人又成了焦点人物。
这似乎是一开始与他接触的那名私家侦探安排的。
侦探也成了这一波漩涡的核心人物,他是对受到媒体追逐的快感食髓知味了吗?他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自称是凶手的那个人是不是知道真凶的身份?警方对此完全不理会,但是媒体乐不可支。
侦探与自称凶手的人开始为各家媒体大肆报道。
侦探碍于职业的关系,脸部不能曝光,而自称凶手的人,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也不能公开露面。
不过,经过处理之后的画面两个人朦胧的身影,还是透过电波播送到全国。
无数观众盯着这两个人,听他们发言。
自称凶手的是在都内公寓独居的二十岁重考生。
说话的口气显得稚气,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可爱。
他受到严密的保护,但是一些热衷揭秘、不守行规的媒体,执意查到他的个人资料,并加以报道。
于是,虽然是一点一滴地,但是关于他的身份的情报逐渐被披露了。
自称凶手的人不可能认识一也。
他所说的事,以及侦探对他的发言煞有其事的解释,全都错得离谱。
一也写了好几封匿名信给媒体,指摘这一点。
一也受不了他真凶的名声,被这种方式抢走了。
结果,骚动愈演愈烈,塚田和法子又藉此捞了一笔;被真凶嫁祸、饱受冤屈的这两个人所说的话,现在世人愿意倾听了。
这场骚动没完没了地持续着,但是一个月后,也开始慢慢平息了。
一也趁这个时候联络塚田。
那个重考生的身份查不查的出来?是你的话,媒体应该会透露口风吧?问那个干嘛?塚田一定这么反问。
一也急躁地回答:杀了他啊!我在平常待的置物箱里听着他的声音,在内心玩味他的话——杀了他啊!那家伙把我搞得很不爽,还有那个侦探也是。
那家伙把我跟那个重考两年的白痴相提并论,竟然以为这事件是那个重考生的笨脑袋做得出来的,那个侦探的智商也够低了。
塚田可能说了什么,而且是极力在劝说,一也有好几次都插不上嘴,最后他吼了出来:你也真是笨,我怎么可能会出那种纰漏?杀了那个重考生,我会立刻寄出犯罪声明。
我会说,电视报道那个家伙时,虽然画面经过处理、用匿名,不过我还是靠那些线索查出他的身份。
谁会想到是由你口中问出真凶那家伙的身份的?塚田又在说什么吧。
一也笑了,他说:你太爱操心了,跟你说不要紧的。
而且这阵子我们的事也有点退烧了吧?那个重考生是个不错的猎物,这样可以再让它烧旺一点。
虽然一也搬出一大堆理由,但是我不相信他所说的。
他只是生气,想要泄恨罢了。
他无法原谅那个想要抢走自己名声的重考生。
大约十天之后,塚田有了联络,他说他从熟识的杂志记者那里问出了自称凶手的重考生的身份。
你果然跟媒体混的很熟。
一也笑道。
哎,等着瞧吧!愤怒的真凶将会制裁假凶手的。
等我杀了他之后,你跟法子又要忙翻天了,最好有心理准备啊!6一也很聪明,也很冷静,他花了许多时间,好好地准备。
当媒体不再关心,而自称凶手的重考生也脱离了这个漩涡,回到父母的身边——那是距离东京搭电车两个小时、深夜开车不到一个小时的城镇。
一也很快找到了那里,耐心地计划着。
神总是眷顾珍惜时间的人。
一也终于逮到机会了。
距离最早的逸子谋杀案已过了一年半,此时是五月已近尾声、连夜晚的空气都带着绿叶气味的季节。
这一阵子就连媒体也不再盯着重考生了,而一也从塚田那里得知警方并没有特别加以保护他。
根据塚田的说法,被警方与媒体解放之后,这名重考生似乎去看精神科医生了。
信口开河、自白明明没做的杀人罪行的他,必定被身边的人认为有严重的妄想症吧。
即使如此,他的日常生活似乎没有受到特别的限制。
这样的话,干脆佯装媒体记者,打电话给他,以采访为由把他叫出来吗——一也也和塚田讨论这件事。
但是一也观察重考生之后,发现了更简单的方法;重考生有偶尔在深夜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的习惯。
没有理由放过这个机会。
现在,一也在等着——等着重考生出门。
今晚他或许不会出门,也或许会出门,到底是会还是不会呢?着实令人期待。
至于时间,那多的是。
今晚不行的话,明天再来就好了。
他小心翼翼地更换停车的地点,留意不让附近的居民起疑:不要紧的,在机会来临之前,要等上几个晚上都可以。
我待在一也的外套内袋里,感受他兴奋的心跳。
我祈祷着——神啊,请让一也失手吧!我不想再揣着新的牺牲者的纪念品了。
请阻止他,请就此结束吧!可是,我的祈祷似乎只是徒劳。
重考生可能出现了——一也蹑手蹑脚地走出车子。
又是用刀子吗?还是其他的凶器?一也的脚步愈来愈快,呼吸变得急促。
他逐渐地靠近对方,他的手移动着,从外套的外侧口袋拿出了什么……啊,是刀子,一定是刀子。
他又要用刀子了。
但是这个时候,一也突然停住了,很突然地。
然后他转身,这个动作也非常突然,接着他想跑,却又停了下来。
你果然出现了。
一个非常低沉的嗓音说道。
是男人的声音。
这个声音我听过,曾经在哪里听过。
是那个侦探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虽然这是第一次见到你,我却觉得我们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把刀子丢掉。
另一个男人命令道。
一也的手慢慢地放下,我用全身感觉着。
让假凶手那样现身,必然会激怒高傲的你,接着你一定会在假凶手面前现身。
警方不能展开这种诱捕行动,不过我是一般老百姓,设下这样的陷阱,守株待兔并无不可。
我得先声明,你挥着刀子想要袭击的那个人,是我认识的征信社的职员。
他和重考生的年纪、外表相似,所以请他当替身。
而自称是‘凶手’的重考生,现在人在家里……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一也被包围了,他动弹不得——不管是前后还是左右。
一旦一也被捕,塚田和法子迟早也会被捕吧!他们走投无路了。
警方不能采取诱捕的行动,但是可以监视。
刚才听到的另一个男的声音这么说。
你反抗也没有用。
听到了吗?我现在要过去了。
语音甫落,一也便跑了出去。
他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
但是,他没跑几步,就被四面八方扑上来的人给粗暴地按倒在地上。
他的手被扭到背后,拷上手铐。
锵的金属撞击声在黑暗中响起。
确认他的身份。
有人这么指示,接着一只粗壮的手开始搜一也的外套和裤子。
直到了这个地步,一也才回过神似的开始大叫。
他一定是想到我了,想到了藏在我怀里的那些从无辜牺牲的人身上取得的战利品。
粗壮的手找到我,将我从口袋里拿出来。
暴露在路灯和手电筒刺眼光芒下的我,看到了朝着我看的无数张脸、脸、脸。
拿着我的是个穿着制服的巡查。
一个男人有些疲倦、有些绝望地眉头深缩,在他旁边有个个子比他小、上了年纪、表情同样严肃的男人。
这是……一开始听到的那个男人望着我的怀里这么低声说道。
是那个侦探的声音。
是逸子的大衣纽扣。
一旁的男人说。
他的声音都快哑了。
这个头发是……应该是葛西路子的,侦探回答。
他的脸似乎一下苍白了。
是她的头发。
这个呢?戒指被光线照射着。
是塚田早苗的戒指。
没错——我一直揣着这些证据。
我从穿着制服的警官手中俯视一也,他跪在地上,头顶着一旁的车门,背过脸去。
他不是个会做坏事的孩子,这一点我很清楚。
我变得就像个挖好的墓穴一般,空荡荡的,凝视着一也。
整起事件终于结束了。
尾声 再次回到刑警的钱包我在深夜被吵了起来。
首先,我听到脚步声——是我的主人的脚步声,踩着客厅的榻榻米走了过来。
主人住院一段时间之后,整个人瘦了一圈,所以这阵子,我有时候会把他的脚步声误认为是太太轻巧的脚步声。
不过,今晚没有弄错。
主人拿起外套,穿上袖子,想起一阵沙沙声,我稍微晃了一下,便理所当然地安坐在主人的胸膛。
这里是我的老位置,比我更接近主人心脏的只有主人的警察手册,我现在仍旧与他没有什么交谊,他比我更年长许多,总是很忙,或是假装很忙的样子;出于职业的关系,喜好沉默。
谁的电话?传来太太的声音,听起来很困。
主人回答:嗯,没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吗?主人的声音透露出他的担忧,尽管只有一点点。
他说:你记得小宫雅树这孩子吗?太太回答:嗯……那个案子的……对,遇害的塚田早苗的外甥。
那孩子的话,我也知道。
虽然才小学六年级,却非常精明,他早就看穿了困扰着我的主人的四起保险金杀人案的其中一个凶手——塚田和彦——的真面目。
那孩子怎么了吗?好像离家出走了。
太太嘎了一声。
母亲向警方报案了。
阿姨的死,还有整个事件,似乎让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父母留神地看着他,可是他好像趁父母睡着时,从窗户溜了出去。
他会跑去哪里呢?太太像母亲般地担忧。
那孩子的伤好了吗?骨折的复原好像很顺利,不过问题是心伤。
真可怜。
太太语带叹息,喃喃地说。
老公,你要去找那孩子吗?嗯。
我的主人起身走去。
我知道他可能会去的地方。
主人的第六感很准。
小宫雅树在半年前他的阿姨塚田早苗的遗体被发现的羽田机场附近的仓库停车场。
在这种时间散步吗?我的主人做出跨过什么的动作之后,慢慢地坐下来说道。
我在胸前的口袋里,想象着主人和小宫雅树并肩坐在水泥块或旧轮胎上的情景。
刑警先生……少年声音微弱地说。
你怎么会来这里?主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说:爸爸跟妈妈很担心你唷。
少年沉默不语。
我的主人好像从外套口袋拿出香烟,之后响起打火机的声音。
明明对心脏不好,却戒不掉。
还没有办法接受,是吗?过了一会儿,主人以平静的声音说:发生在早苗阿姨身上的是个不幸的悲剧。
你不明白为什么那么温柔美丽的阿姨非得遇到那么恐怖的事、失去性命不可。
无论如何,你都无法接受,对吧?远方传来车子来往的细微声音,夜风像是要淹没那细微声响似的发出如空洞的骨头作响的悲凄声。
我睡不着。
少年低声地说。
这样……我会做梦,梦见早苗阿姨。
梦到了什么?阿姨在哭。
总是在哭吗?嗯。
我好难过,不想做梦,所以睡不着。
平常我都忍着待在房间里,可是今天觉得连房里都待不下去了……等到注意时,我已经来到这里了。
你怎么来的?搭便车。
哦——你不怕吗?一点都不会。
少年声音平板地说。
就算遇到危险,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再怎样也不会比现在更惨。
少年轻声地说,然后又沉默了。
两个人都静默不语。
刑警先生。
什么事?那些人会被判死刑吗?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主人回答:这是法院决定的事,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
因为那是不负责任的话。
少年什么都没说。
我心想,只要他不哭就好。
不,相反的,或许哭会比较好——用泪水冲掉胸口的梗塞。
这次的时间,牵连了许多人,每个人都受到了影响。
我的主人以一贯的平淡语气说道。
雅树,你也是,而我也是。
这样的案子,我也是第一次碰到。
这么说的主人,在刚开始侦办这个案子时,还一度病倒住进了医院,之后就变成了不吃药便无法行动。
把药放在口袋的话,很容易弄丢,太太建议主人将一天的药量放在我的怀里,因为不管到哪都会带着钱包,就不会弄丢了。
许多人的人生因为这次的事件而改变了。
主人继续说道。
除了被杀害的那四个人,还有其他人也是。
少年轻声地问:那个以为自己的未婚夫被塚田和彦杀害的女人呢?她现在怎么了?雨宫杏子小姐吗?可能是在少年面前的关系,主人没有直呼她的名字。
她的话,现在人在医院。
她生病了,心里的病。
那个……发现酒店小姐尸体的人呢?做巴士导游的那个人。
她的话,精神抖擞地工作。
虽然和朋友的友谊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了,主人说道,笑了一下。
但是我听说她好像和那个事件时认识的刑警开始交往。
……这样。
少年喃喃地说。
所以也不是没有幸福的人喽!当然了。
主人说道,左手动了一下,看样子他好像搂着少年的肩膀。
你要怎么为早苗阿姨的死悲伤,或憎恨杀害阿姨的人都可以,但是不能自责没能挽救阿姨的性命。
因为那是没有道理的。
就这样,我再也没有听到两人的声音。
大大的背和小小的背依偎在一起,在夜风下并坐着。
果然在这里!另一个声音这么叫唤。
主人朝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
那个声音我也认得,就是在这个事件中和主人一起行动的侦探。
怎么,连你那里都联络啦?主人问道。
侦探一边朝这边走来,一边对小宫雅树说:警车用扩音器在你家四周呼叫,附近的人也到处在找你。
主人的左臂又动了一下。
啪的一声,或许他拍了少年的肩膀。
太好了,让他们去找好了。
今晚就在这里待到你满意为止吧!叔叔们会陪你。
侦探好像也坐了下来;两个人坐在少年的左右两边,或许是想从夜风中保护他吧。
雅树,我有样东西要还你。
听到侦探的话,已经沉默许久的少年说:还我?嗯。
其实是应该还给早苗女士,是她寄放在我这里的。
之后又沉默了一会儿。
可能是侦探在大衣或者外套口袋里翻找,传来细小的衣服摩擦声。
是这个。
他说。
这是早苗女士到我的事务所时戴的耳环。
我跟她约定,等事情解决了之后要还她。
侦探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令人遗憾。
我心想,那是什么样的耳环?少年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将它握在自己小小的手中?四周很静。
两个男人静静无语。
就算小宫雅树要哭,他也不会哭出声音来。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三个人就这样坐着。
我听着夜风鸣奏着空虚的声响。
不久,小宫雅树说:两位叔叔……可以带我回家吗?我的主人与侦探各牵着少年的手,漫步在无人的夜路。
他们走了许久,仿佛重现此一事件的开始到破案的历程一般,在漆黑的深夜里行军。
三个人踩着各自的步伐前进,回到小宫雅树家时,或许朝阳已染红了东边的天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