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栗坂和也又是在晚上九点过后才来。
究竟是工作太忙还是没事做也必须等到上司离去后才能下班,本间无法从他不悦的神情中判断出来。
傍晚,奉间打电话到他办公室:要跟你报告,同时还要问问你的意见。
大概是事先预告过,和也心里多少有些准备,他外套也不脱地劈头就问:你说要问我的意见,究竟是怎么回事?说出坏消息之前必须先作些心理准备。
否则若刚碰面就告之令天地变色的事,说不定他反而不会当真,也无法真诚接受。
你先坐下,我的说明很长。
找到彰子了?本间摇摇头:我先说清楚,不是好消息。
你得作好心理准备才行,可以吗?和也皱着眉头说:太夸张了,怎么回事?一点都不好笑。
我知道,你赶快说吧。
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本间早交代小智要乖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大概在玩电动游戏,房间里不时传出游戏特有的声响,厨房里的冰箱马达也很努力地转动。
在这两种声音的陪衬下,本间依序报告之前的调查经过。
关根彰子的履历表、户籍誊本和居民卡全都摊在桌子上,和也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消失了。
他像是戴着面具,只有眼睛会活动。
你在开玩笑?听完本间的说明,这是和也的第一句话。
为了说出这句话,他好像一直停止呼吸等待着,有点喘不过气来。
遗憾的是,我没有开玩笑,也没有说谎——这是事实。
可是……不出所料,和也说到这里便笑了,双手轻轻摊开,弯曲成钩状的手指对着空气舞动,太可笑了,你说彰子不是彰子,这怎么可能?本间默默地看着和也,这时候说任何话,他都听不进去。
我正打算跟她结婚,是我选择了她!言下之意,请不要随便批评我栗坂和也挑选为妻的女人。
我很完美,所以我的选择也很完美。
可是她并不是名叫关根彰子的女子。
面对着半张开嘴巴、目光茫然、视线游离的和也,本间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她是别人。
所以她完全不知道五年前个人破产的事。
所以当你拿出那张通知函质问她时,她马上脸色发青。
对她而言,那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如果和也的彰子事先知道关根彰子有过个人破产的经历,不管别人怎么劝说,她都不会申请办理信用卡。
今天我去拜访的川口市公寓里,并没有留下真的关根彰子过去宣告个人破产的证明文件。
我想应该是一开始就没有留下。
不管她用的是什么方法,如果她放在显眼的地方,当你的未婚妻借用她身份时,就应该看见而且知道她破产的事实。
也说不定真的关根彰子觉得这份文件会让她回想到痛苦的过去, 遂将它毁弃了。
如此一来,只要本人嘴里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破产之事了。
我想你一定会受到很大的刺激,但是我既然知道了这些,就没办法放下不管。
因而就算你决定从此不再过问这件事,我还是要继续追查下去。
本间说完,看着和也的眼睛。
和也还没有认清现实,尽管眼睛睁着,意识却不知道漂流到何处了。
你决定怎么样?要放手,还是要继续?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帮忙。
对你的未婚妻,你是最清楚的。
有关她的信息,你知道得最多,那是我需要的。
她是在哪里跟真的关根彰子接触的?为什么要冒用关根彰子的身份?为了调查这些真相,任何细微的线索我都需要。
经过一段颇长时间的思索,和也终于开口:我……什么都不知道。
沉静的空气中,只听得到小智的电动游戏音效声。
和也缓缓地抬起头,就像躺在路边的流浪汉投给路上行人的眼光一样,模糊的视线这时才对准了本间。
我知道了……知道什么?是彰子拜托你这么做的吧?熄灭的火焰再度燃起,和也的眼睛睁得老大,我知道了,你虽然找到了彰子,她却拜托你保持沉默,对吧?彰子要跟我分手,所以才会拜托你编出那种故事。
是不是彰子有了别的男人?是吗?所以你才会那样乱说?和也站起来,探出身子靠近本间,一不小心碰到了桌子,将烟灰缸撞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和也的嘴里飞溅出唾沫。
你说是不是?电动游戏的音效声停止了,小智的房门打开,一张小脸立刻探了出来,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盯着本间。
本间提醒自己不要看小智。
他慢慢地站起来,按住和也的手臂,说:你真的这么想?正如积木搭成的塔崩塌一般,和也跌坐在椅子里,双手抱头缩成一团。
小智悄悄滑出房门,走向走廊,半路又停下脚步。
他稍稍想了一下,然后右转往大门方向冲去。
过了一会儿,和也的后脑勺开始颤动。
本间以为他在哭,又好像不是。
不久,和也抬起头,说:你这些话我听够了!狠狠丢出这句话后,他用颤抖的手擦了一下嘴巴。
我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这种话去骗别人吧!我可没有笨到乖乖坐在这里听你鬼扯!说着,和也站起来,粗鲁地从衣架上扯下外套,没有穿上身便要夺门而出。
本间坐在那里不动声色,他想和也不会就这样回去,应该还有话要说。
果然,和也走到客厅门口便停下脚步,然后回过头,像要甩掉缠在身上的东西似的耸着肩膀,从上衣内袋掏出了钱包,随意抽出了几张钞票,说:这是到今天为止的花费,我想应该够丁。
他朝本间扔出钞票。
好几张万元大钞就这样飘然而下,懒懒地落到地上。
原来他是想到了钱,本间心想。
本间想到了和也会怒骂,和也绝不能容忍本间对他未婚妻的污蔑,但没想到会跟钱扯在一起,真不愧是在银行上班的人。
和也觉得自己的尊严遭受到了污辱。
像我栗坂和也这么优秀的人选择的女子,就凭你这种下三烂的刑警也想批评指教?根本就是无可容忍。
这恐怕就是他的想法。
她没有给你看过一张拍立得的照片?本间问。
和也叉着腿站在那里,用力呼着气。
是房子的照片。
一栋有着巧克力色外墙、漂亮的西式建筑。
她让你看过吗?那种东西——和也的声音沙哑了,我怎么可能看过?他转身离去。
玄关的大门被粗鲁地开了又关上。
接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响起, 是小智带着井坂冲进家来。
你没事口巴,爸爸?两个人都紧张地睁大了眼睛。
本间弯下腰收拾掉在地板上的钞票,说:我没事。
真的吗?有没有受伤?井坂也一脸铁青,说:我吓了一跳。
小智跑来说你有危险,结果电梯一下来,那年轻人就冲了出来——那是什么?井坂的视线落在钞票上。
说是给我的手续费。
扔出来的?真是过分!小智很愤慨,井坂却立刻笑着说:不过给得倒是不少。
大概是钱包里有多少就掏出多少吧,三万块呀!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本间也跟着一起笑道,这样收得太多了,剩下的还得还给人家,不然说不定日后他会告我。
真是过分的家伙!小智还在生气。
本间拍拍儿子的头。
不用那么生气。
他也是受了刺激,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他稍微皱了一下眉头接着说,倒是你玩游戏好像玩得太过火了吧,这个星期还剩下多少时间了?可以玩电动游戏的时间,一个星期只有七小时。
如果超过了十分钟,下个星期就要收起来不准玩。
这是本间家的第二项规矩。
还有两个小时。
小智嘟着嘴说,就这种事记得很清楚。
那是当然。
小智不高兴地回房间收拾游戏机。
剩下两人后,井坂问:看这样子,你们谈得不好。
接下来要怎么办?继续调查,总不能放手。
要找出失踪的女子?是。
本间看着窗外,整个小区都笼罩在夜色之中。
那个消失了的关根彰子也在这同样的夜色下。
即便是在这一瞬间,她的呼气也在黑暗中化成了白色,她的声音还在某处响着。
你要怎么找呢?井坂同样看着窗外询问。
我想从回溯真的关根彰子的生活开始着手,看看她过去如何生活、有过什么样的遭遇。
也许知道了这些,那个冒用她身份的女人的存在自然也会跟着浮现。
一个会破产的女人,生活应该也很乱。
你觉得调查得完吗?对于井坂的疑虑,本间报以微笑:说得也是……但是我想从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开始,或许能得知想要顶替她的女人会是怎样的人。
总之我只能从那里着手。
究竟关根彰子拥有什么样的特质,会让想冒用别人身份的女子看上了她呢?井坂突然哼起了一段诗句:火车……火车?看着一脸疑惑地回头询问的本间,井坂慢慢地继续吟咏:火车今日过我门,哀怜欲往何处去。
然后,他一张圆睑堆满笑意说:昨天晚上,我和久惠聊起个人破产的话题时,突然想起了这首诗。
这是首古诗,应该是《拾玉集》里的。
迎面驶来的火车……说不定是命运之车。
关根彰子想要下车,她已经下过一次车了。
但是现在想要顶替她的女子,不知这情形,却想要叫住火车。
她在哪里?本间对着远方的黑夜,心中问着:她在哪里?还有,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