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坂和也到达时已近九点。
雪一直下着。
马路上、屋顶上已经积了约五厘米厚。
暮色低垂的时候刮起了北风,隔着窗户玻璃可以看见,被隔绝在外的寒气中飘着无数白色斜线。
晚上六点过后,本间就开始猜和也今晚不会来了,因为在那之后他没有来电话联系。
根据电视新闻和迟到的晚报社会版报道,交通运输恐怕会受到大雪的影响。
当看见七点的NHK新闻报道外围的山手线和中央线、总武线都停了,本间想他应该是没办法来了。
和也家在西船桥。
本间很久以前曾经去过一次,记忆十分模糊了,印象中从车站还得坐二十分钟以上的公交车才能到。
在这种天气,又是晚上,还要绕远路到位于靠近堉玉县的葛饰区这附近,然后再搭车回家,想想都觉得辛苦。
就算是好天气,光是换乘和等车,少说也要花上一个半小时。
不过反过来说,如果和也今晚不辞辛劳地前来拜访,不就证明了他所谓的急事的确非同小可?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和小智吃完晚餐后,奉间刚这么想着,门铃响了。
和也的脸庞比记忆中要瘦许多。
冬天时,人会显得矮小些,因为天气冷,人会自然地缩起脖子。
但脸形是会改变的。
和也的脸颊憔悴消瘦应该不是下雪和寒冷所致。
看来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听到和也表示己用过晚饭,小智便为本间与和也冲了咖啡,自己则赶紧去洗澡。
未经许可不准加入大人的谈话,这是本间家的规矩,小智早就铭记在心。
加上他跟和也本也不是很亲密,现在只是因为称呼方便才叫一声哥哥。
小智二十岁以后,还会不会这么叫人就很难说了。
面对面站在狭小的客厅里,本间不得不惊讶于青年身材的高大。
本间也属于身材魁梧的人,但和也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
你多大了?看着脱下外套、准备坐下的和也,本间问。
二十九。
青年微笑着回答,大概和本间先生有七年没见了。
自从上次收到千鹤子姑妈送来祝贺我工作的礼物之后就没再见过。
哦,有这回事?本间茫然地想起,当时千鹤子还在为该送给在银行上班的人什么礼物好而烦恼呢,听到本间建议说送红包,还笑骂他无趣。
现在还在神田分行做事吗?和也任职的银行名字已不记得了,是第一劝业还是三和呢?不过本间印象中和也刚开始被分配的单位应该是神田分行。
早就调单位了。
神田、押上,现在是在四谷分行。
今年大概又要变动了。
真是辛苦。
没办法,金融机构就是这样,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我本来就不讨厌在外面跑业务,觉得这工作很适合自己,也就不觉得苦了。
跑业务,就是拜访客户?本间一副明白的神态,点头称是,他还是找不到机会问是在哪家银行工作。
本间先生您不也是经常调动单位吗?啊,糟了。
青年端正的脸忽然蒙上一层阴影。
本间想,好戏准备正式揭幕了吧。
我还没向您表达悼念之意呢。
已经过了三年,果然是还没致意。
和也低头凝视着胸口那条看起来像是手工织成的进口领带,低声说:千鹤子姑妈的事真是太遗憾了。
我没办法参加她的守灵和葬礼,实在对不起。
唉,毕竟也不是什么喜事。
若是喜事,就希望大家都能来。
姑妈一向都小心驾驶,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
马路上总是有别人。
就算我们什么都没做,也有可能被撞上。
和也一睑愧疚地急忙起身,道:对了,能不能让我先上个香?这事应该先做才对。
可在佛龛前双手合十拜祭后,他便不再提起车祸的事。
是因为顾虑到本间的心情,还是担心自己的问题,虽不可知,但对本间而言这样反而更好。
今天来是……看见和也在椅子上坐好后,本间开门见山地问,说有要事找我,是什么事呢?这种天还专程跑来,想来应该不是普通小事。
我就直接问了。
和也的视线又低垂下去,嘴角抖动了一下。
看起来就像是硬生生吞回说到一半的话语,那话语像是生物一样,只留下一根尾巴在嘴边跳动。
好不容易,他低着头开口了:我一直没办法下决心,才会拖到今天。
本间沉默地搅动咖啡。
从浴室那边传来防水收音机的声音。
这孩子洗澡时还要听音乐的习惯,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之后和也不再说话。
总不能两个人永远沉默,于是本间问:你说的决心,是下决心来找我?和也点点头,总算仰起了睑。
我担心这拜托会很唐突失礼,所以犹豫不决。
只是本间先生是这方面的专家,平常工作繁忙,刚好听我妈说您现在停职……本间不禁皱起了眉头。
想要拜托停职中的刑警(因为是那方面的专家)帮忙,可想而知都是些什么事情了。
是跟黑道搞上了,还是朋友交给你保管的东西是赃物?或是说发现自己遗失的车子被人换了车牌变卖了?是这类事情吗?不,不是。
那是怎么一回事?和也吞了一下口水,答道:我订婚了。
他的表情太过认真,本间不敢笑出来。
那该恭喜你喽。
可是一点都不值得恭喜。
和也表情严肃地继续说,因为我的未婚妻不见了,我想找人也是本间先生的工作之一,您知道怎么找。
比起我独自手足无措地乱找,奉间先生必能很快找到。
所以我来拜托您帮我找她。
看着和也趴在桌子上几乎是哀求的姿势,本间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沉吟着将视线移向窗外。
大雪依然下着。
不知道前后发生了什么情况——奉间才说到这里,和也猛然插话说:我会好好说明。
本间举起手制止:等一下,先听我把话说完。
是。
和也重新坐好,态度依然十分严肃认真。
你的未婚妻不见了,换句话说,失踪了?是。
你希望把她找出来。
是。
就算是我,也不能随随便便答应你这种事。
这一点你也应该很清楚吧?和也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停住了,只是紧闭着嘴点了点头。
你先把事情经过对我说清楚,好吗?我并不是答应你帮忙找人,而是觉得这件事非比寻常,不能漠不关心。
这样你懂吗?看起来和也应该也是想找个人倾诉,他毫不迟疑地点头。
那么在说之前,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打开那个小抽屉拿出纸和笔给我?没错……就是那个,谢谢。
本间借用小智的计算纸当作笔记本。
圆珠笔上印有文具店的名字。
呃……该从哪里说起呢?好笑的是,本间一准备聆听,和也反而不知如何说起,显得有些为难。
那就由我来发问好了。
她叫什么名字?和也松了一口气,答道:关根彰子。
本间递出圆珠笔,请他写下汉字。
年龄?二十八岁。
你们是因同事关系而恋爱的?不,她是我客户的员工,不,应该说之前是。
失踪后,公司那边也等于辞职了。
什么公司?今井事务机公司,是批发收款机的,最近也开始提供办公用品的租赁服务。
他们公司只有两名员工,规模很小。
她曾经是那里的员工喽?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和也思索了一下,说:嗯……前年,平成二年吧。
十月份左右,不,九月长假之前,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
本间记下一九九O年九月。
自从改了年号,他便试着学习改用公历。
现在是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日,那么他们已经认识一年零四个月。
不过像这样就订婚,应该不算太快,还算是标准的恋爱时间。
你们订婚了?是的,在去年圣诞夜。
和也不禁露出了微笑,毕竟那是个浪漫的举动。
举行正式的纳聘仪式了吗?和也结结巴巴地说:没,不过我们交换了戒指。
本间抓着笔,抬头看着他。
和也迟缓地点点头。
你的父母还是她的?没有。
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约定因为父母反对吗?是我父母。
彰子几乎是孤家寡人一个。
哦。
才二十八岁,倒是少见。
她是独生女。
小学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好像是因为生病。
大概是因为回忆起来太难过,她没有跟我说过详情。
两年前她的母亲也过世了。
也是病逝?不,是因为意外。
本间在关根彰子的名字下写道:父母双亡。
那她是一个人生活?问过,她说是宇都宫市。
只是刚才也说过了,因为她父亲过世很早,她从小很贫困,又被亲戚冷淡对待,似乎没留下什么好的回忆。
她说过再也不想回去,也几乎从来不提故乡。
那她和亲戚之间有什么往来吗?几乎没有。
彰子完全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
提到对方孤苦无依时,直呼其名的彰子二字听起来分外响亮,仿佛是在强调自己是她唯一的亲人一样。
你知道她过去的经历吗?和也的表情又变得很没有自信。
我只知道她从宇都宫的高中毕业后便直接到东京来了……接着又强词夺理地分辩说,可是和姑娘恋爱,哪有空间人那么多关于学历和工作经历的问题。
哦?本间一脸严肃地反问,要是你说完全都没想到过,我反而觉得像是在说谎。
他慢慢地想起来了。
以前曾经听千鹤子说过,和也的爸爸,即她堂兄的一家人在亲戚之间很自以为是,以在乎学历、职业而闻名。
千鹤子要和本间结婚时,还被他们批评道:虽说是警官,如果不是好单位,恐怕也没什么未来可言!听说她堂兄从名牌大学毕业后就进入一流企业工作,在上司的撮合下,和有生意往来的公司的高级主管的千金结婚,总之从头到尾就是令人看不惯的那种人。
他太太想来也有着同样的人生观。
和也是那种父母的儿子,照理说应该也受到了影响。
本间盯着和也,和也感觉不太自在,避开了本间的视线,伸手端起咖啡杯。
咖啡已经凉了,表面浮着一层牛奶的薄膜。
我和我爸妈的想法不一样。
放下杯子后,和也语气有些愤怒地表明,只要是好女孩,能和我一起生活,我觉得学历、工作什么的都很无聊,根本没有意义。
一点也不无聊。
本间冷静地说,这么说,的确是我言重了。
但是从别的意义上来说,那是错误的。
小智大概是洗完澡了,已听不见收音机的音乐声。
安静的客厅里,本间的声音显得分外响亮。
这么说来,就你父母的想法而言,彰子小姐不是合适的对象?对。
有没有让他们见过面?只有一次,去年秋天。
感觉怎么样?我觉得柬埔寨和平会议的气氛还更好一点。
本间笑了。
和也依然气愤地继续说道:所以我自行决定跟彰子订婚,也打算不顾一切地结婚。
反正没有必要拘泥于外在仪式,现在有很多人都是这样。
这事若让你上司知道了不太好吧?这时和也头一次笑了,笑得很自傲。
因为这种事让上司对我的印象不好,我还不至于那么没用。
实际上他应该是个反应很快、行动力也不错的青年,从他的外观举止就观察得出来。
本间做了二十几年与人相处的工作,这点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就像刀具店老板不用试也能分辨刀的好坏一样。
能让这个青年这般着迷,关根彰子应该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子,头脑肯定也不错。
那么年轻就成为天涯孤女,却没有误入风尘,而是选择平淡、朴实的生活自给自足,可见得很有个性。
可是——结果她还是无法忍受跟你父母之间的摩擦,才决定让自己消失。
如果用以前的说法形容,就是选择退出。
本间本来要这么说,临了还是换了个词。
和也的眼神霎时暗沉下来。
人说眼睛是灵魂之窗,有时就像是无光的地窖一样,看起来一片深沉的漆黑。
你知道她失踪的理由吗?和也沉默了好一阵子都不说话。
小智肩膀上搭着浴巾,探出脑袋张望,本间使眼色叫他不要出来。
小智点点头便缩了回去。
我很确定……她失踪的理由绝对和《茶花女》的女主角不一样。
和也正视着本间,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
那你是知道明确的理由了?她写过信给你吗?和也摇摇头,说:她什么都没留给我。
我只是靠推测,但也不够完全。
究竟是怎么回事?和也叹了口气,道:新年假期时,我们两人去买东西。
因为我可以住进公司的宿舍,便决定把那里当作我们的新房,所以一起去买些家具、窗帘。
哦。
买了许多东西后,顺便也去看了衣服。
她买了一件毛衣,但要付钱时,才发现没有什么现金了。
大概很难过,和也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天花板。
钱是我付的。
我本来就打算买给她,所以一点也不在意。
当时我第一次听彰子说她没有信用卡,觉得很吃惊。
我们银行底下有信用卡公司,员工也有信用卡申办配额,只是我不喜欢公私不分,所以不仅女朋友,连亲近的朋友我都没有拜托他们办我们的信用卡。
这样还能被上司认同为有能力的业务人员,可见他相当会要求朋友亲戚以外的客户配合。
一想到这里,奉间心里不禁苦笑一下。
那天我们便商量了一下。
为了准备今后的结婚,还必须买很多东西,但是不见得每次我都能陪她一起去买。
如果让彰子一个人带着现金出去有些危险,所以趁此机会我劝她办张信用卡。
等结了婚,只要提出姓名变更申请就好了,现在彰子的账户就当作生活费的账户使用。
我也需要有一个自己可以方便使用的账户。
这就是当下年轻夫妇的想法。
和也就算是有了家庭,也不打算放弃掌控家庭财政的大权。
听我这么说,彰子也答应了。
于是第二天我们见面时,我交给她我们信用卡公司的申请表格,当场要她填好,并带回分行处理。
和也将申请表格交给了负责人员,请其送交给同一银行旗下的信用卡公司受理。
通常核一张卡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不过我认识信用卡公司的人——您可能也很清楚,银行有很多退休的管理阶层和所谓的窗边族,以及因为各种因素而被外派到旗下信用卡公司任职的人。
其中一位外派的员工叫田中,正好跟我是同期进的公司。
和也皱着眉,语气有些辩解的意味,田中其实很优秀,只是生了点病。
大概就是因为头脑太好了,精神状况出了点问题。
所以暂时被外派到信用卡公司。
奉间点点头,问:他怎么了?我请田中早点将彰子的卡片核出来,田中也答应了。
可是上星期一他却打电话来……星期一,就是十三号。
本间用眼角偷偷瞄了一下月历。
他抱歉地说,彰子的卡核不出来。
和也的嘴角又开始抖动了,他还说我若要跟她结婚,最好再等一下,调查清楚再说。
理由是什么?和也深深吐了一口气,像是在鼓励自己,肩膀上下动了一番后回答:因为关根彰子这个名字上了银行体系和信用卡公司体系共享的信息网络的黑名单。
申请信用卡或分期付款购物时,每个人都会被信用信息机构确认身份,看过去是否有过滞缴或未缴费等就算有也不是很严重的情况。
这一点本间倒是知道的,不过他仍然纳闷。
银行体系和信用卡公司体系——不是同一个东西吗?不,其实有区别,分为银行体系、信用卡公司体系和个人融资体系。
东京和大阪的组织也不同。
不过彼此间有信息交流,所以只要用过信用卡或贷过款,就算只有一次记录也能查出此人的缴费状况。
所以才能够当作身份担保。
被列入黑名单就表示被认为是‘缴费状况不良,需要被注意的人。
于是不能办信用卡,也不能跟银行贷款了吗?是。
我当然大吃一惊。
因为彰子说她以前没有申请过信用卡,像她这种人怎么可能被列入黑名单呢?会不会是弄错人了?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可能口气不太和缓,惹得田中也不高兴。
他气冲冲地说他才不会出这种错!因为太过兴奋,和也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说不可能弄错,还说在告诉我之前,他仔细确认过。
最后,田中要和也去向彰子本人确认,和也听了脸色发青。
可是我也认为一定是弄错人了。
登录在信用信息机构的数据,不就只是些姓名、生日、职业和住址之类的吗?又没有登录户籍所在地,一旦搬了家,住址便靠不住了。
职业也可能因跳槽而改变。
光凭姓名和生日,偶尔难免会出现相同的情况。
和也继续道。
这倒是真的。
事实上,本间的同事就曾经接过毫无关系的信用卡公司打电话过来确认贷款的个人资料,同事大吃一惊赶紧调查,发现根本就是一起姓名相同、连电话号码也只是区号不同的巧合。
这点我懂。
然后呢?我没有让彰子知道这件不愉快的事,因为根本就是操作上的疏失。
我又打电话给田中向他道歉,并拜托他再仔细调查一下信息来源和证据。
我想只要查出这些,就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本间眉头微皱。
有那么简单?嗯。
不……和也话说到一半便改了口,其实无法立刻做到。
对于这种疏失提出申诉,必须要本人才行。
也就是说,必须要彰子去要求信用信息机构公开登录的信息。
在这种情形下,为了确认本人身份,必须经过许多繁琐的程序。
你是说因为事出紧急,这些手续都免了?和也耸耸肩:我以为我有权代替彰子出面提出申诉,而且以田中的地位应该也能立刻获得这些信息。
但看来实际调查的结果和预想的出入很大。
和也脸颊的线条紧张起来,道:实际上并没有花太多工夫。
田中表示有事实根据,坚持自己没认错人,他手上有证据。
什么证据?和也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纸,看起来像是感热纸。
这本来是邮寄给一家大型信用卡公司——我不能说出名字——顾客管理部长的信件。
田中经由信用信息中心取得这封信,然后传真给我。
本间接过那张纸。
那是封B4大小、用文字处理机打出的竖版信件。
敬启者敝人受东京都墨田区江东桥4-2-2城堡公寓锦系町四O五室关根彰子之委任寄出此信。
关根女士于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取得信用卡,之后用于日常购物、现金融资等,因缺乏计划与对利率的无知,从昭和五十九年(一九八四年)夏天起逐渐出现每月清偿费用滞纳的情况。
为解决此一情况,该女士拟增加收入而开始兼职,结果身体健康反而因此受损,为筹措生活费用而不得不增加借贷,又为每月清偿费用而向地下钱庄借贷。
以债养债的结果, 目前拥有债权人三十名, 负债总额约一千万元。
关根女士名下无任何资产,不得已乃于今日向东京地方法院申告破产。
是以烦请各债权人体察关根女士的窘境,协助其办理破产续:此外,部分融资业者至今仍以激烈手段催讨债务,如今后继续该种行为者,将立即诉诸民事、刑事等法律手段处理,敬理解。
昭和六十二年(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五日东京都中央区银座9-2-6三和大楼八楼 沟口·高田律师事务所关根彰子代理人律师 沟口悟郎本间抬起眼睛看着和也。
她宣告个人破产了。
和也说。
看过这个,你后来怎么做呢?和也低声道:我去问了彰子。
她承认了?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十五号那天。
那时你还觉得有可能是弄错人了吗?是,不,应该说我希望是。
和也痛苦地摇摇头,所以我也给彰子看了这封信。
本间的视线再次落在书信上面。
于是她就这样消失了?和也点点头。
你给她看信的时候,她没有否认吗?她只是脸色猛地发青了。
不只是嘴角,和也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可不可以帮我找她出来呢?他低声说,我只能拜托奉间先生了。
如果去找侦探事务所,很可能会被父母发现,因为我现在还跟他们住在一起。
而且电话打到办公室里也不太好。
侦探……所以是亲戚就可以了吗?而且还是正在停职、闲得发慌的刑警。
我和彰子谈过。
我给她看这封信时,她表示因为很多因素造成这种状况,但一时无法明说,必须给她一些时间。
我答应了,因为我相信她。
可第二天她便消失了,不在公寓里,也没有去公司上班。
和也每说一句话就摇一次头,仿佛关根彰子就在他眼前一样,他正努力地对她倾诉衷情。
没有辩解,连吵架也没有。
这太过分了,我希望她亲口对我说清整个事情经过。
我希望跟她谈,我并不是要责怪她,真的只是这样希望。
可是我的力量不够,不能帮她什么。
彰子没有留下通讯簿之类的东西,我也几乎不知道她的交友情况,根本无从找起。
可是本间先生应该有办法吧?拜托您,帮我找到她。
和也一口气吐露出感情,将该说的话都说完之后,下巴依然颤动着,像是发条玩具车一样,车身倒了,车轮因为惯性还在转动。
他的上、下颚碰触的时候发出声响,听起来像是牙齿在打战。
本间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脑子里两个不同方向的念头在挣扎着。
这两种念头并没有激烈地交战,而是因彼此顾忌对方如何出招而静观以待。
一个念头是单纯的好奇心,或许也可以说是他的职业病。
年轻女性的失踪,这事本身并不稀奇,就像马路边的垃圾筒盖失窃一样常见。
但是年轻女性的单独失踪与个人破产扯上关系,倒是少有听闻。
一家人趁夜逃逸的情形可以想象,但一个女人不是为了躲男人,而是为了躲债而逃就很稀奇了。
不对,本间重新思考。
关根彰子是宣告个人破产,并不表示她的债务从此消失。
还是说,即便破产了,她欠的债还是留存在那里?另一个念头则隐藏在好奇心下面,一种痛苦的不快。
千鹤子生前十分疼爱和也,可是他却以工作忙为由,连葬礼都未出席,三年来也从未致电问候过。
现在他竟然为了自己的需求,顶风冒雪赶来,实在是个过分的家伙!由于本间沉默不语,和也只敢偷偷抬起眼睛观察。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处事方式和本间目前所处的状态,他终于能设身处地以诚惶诚恐的语气询问:奉间先生,我知道您身体不太好,无法到处活动……哪里……本间尽可能客气简短地回应。
和也则难为情地低着头道:听我妈说,您受了枪伤……你妈妈倒是知道得不少。
事件本身并不很大,媒体报道也不多。
那是专门以深夜营业的咖啡店、酒吧为抢劫目标的下三烂强盗——虽然他用刀威胁,实际上却没有伤过人——而且只有一个人。
可就是这种胆小的强盗为了自保,还是偷偷在怀里藏了一把粗制滥造的改造手枪。
结果这个强盗对着要逮捕自己的两名刑警开了枪。
事后他说:我不想开枪,而是一不小心扣了扳机。
看见子弹真的飞出去,我也吓了一跳。
因为太过惊吓,不知不觉又开了一枪。
总之是个乌龙事件。
因为劫匪不小心扣扳机而膝盖中弹的刑警本间也觉得这的确是件乌龙事件。
但是事后听说这个胆小的强盗连开两枪后,他的改造手枪也跟主人一样乌龙,居然爆炸了,把他的右手指头也炸掉了。
本间看着自己裹着石膏的左腿,担心是否会有后遗症的同时,不禁觉得好笑。
坦白说,在复原期间接受比现在还要痛苦的复健医疗时,本间不知道后悔过多少次,早知道那时就应该用力捧腹大笑才对。
和也咬着嘴唇。
对不起,我只顾着自己的情况,没有考虑到您的伤势。
我……奉间依然沉默地看着结巴的和也,但同时也发现自己有些过于兴奋。
奉间之所以毅然决定停职,一如和也所说,是因为考虑到以现在自己的状态,会给同事们带来工作上的负担。
既然无法全力工作,一开始就不要被当作一份人力计算更好。
不想成为艰难的雪山登山队里的伤员,这是他和周遭的人都很清楚的共识。
然而,今天在回家的电车上所感受到的焦躁和不安,是无法以上述理由解释的。
那是另外的反应。
或许能帮你一些忙……本间尚未下定决心,但已不觉说出这些话。
和也赶紧抬起头来。
只是如果你期望太高,对我也是一种困扰。
我并非答应帮你将她找出来。
因为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总之先看看在这种情况下能做些什么,我们试试看。
这样你能接受吗?和也紧张的神情稍微和缓了一些,说:这样就够了,拜托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