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丸之内线方南町车站徒步约十五分钟,就会看到一幢最新流行的小巧建筑,外观像是积木堆成的公寓,外面有着突出的八角窗。
这是和也未婚妻居住的地方。
一楼的一O三室,靠东南方向的边间,窗外的空地已成为公寓住户的自行车停放处。
时间刚过八点。
本间在公寓前下车,和也为了不打扰附近居民,决定把车开到路边找好停车位再回来。
和也开车到水元接本间前往彰子家调查,是一开始就说好的。
但是,因为本间不肯在路上报告今天的调查结果,和也一脸的不愉快,车子也随便乱开。
本来今天该加班的,我却六点就赶来了。
跟我说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和也一边将手伸进后裤袋掏钥匙,一边嘟着嘴抱怨。
我想你还不至于没用到拒绝加班就让主管对你的印象分数不好吧?本间靠在门廊的柱子上,故意说,找不到钥匙吗?彰子将公寓房间的钥匙交给和也是在半年前。
和也把钥匙收在钱包里,他表示要是跟自己家里的钥匙放在一起,会被他妈妈发现并责怪。
找到了。
和也仍板着睑,拿出钥匙,粗鲁地打开门,继续抱怨,我也很吃惊,不是吗?上班时你突然打电话来,要求一大堆事情。
我希望你稍微说明一下也是应该的吧?本间推开他,率先进了玄关。
灯的开关在哪里?和也在背后按下开关,天花板上的电灯泡跟着亮了。
两人脱下鞋,踏上短短的走廊。
离开沟口律师的事务所后,本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到和也的办公室。
奉间先是打呼机通知他有急事,然后再利用咖啡厅的电话进入正题。
你知道关根彰子户籍上登记的地址是哪里吗?本间劈头就这么问,电话那头的和也有点吃惊地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你知道吗?知……道,我知道,在方南町的公寓,她之前一直都住在那里。
真的?当然。
因为分区议会议员选举时,她收到了通知投票的明信片。
那种选举人的通知单,必须是户籍登记在该地区的人才收得到吧?和也说得没错。
她去参加选举了,以关根彰子的身份进行公开的活动。
就像墨水的污渍逐渐晕开一样,本间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深了。
我想要她的户籍誊本。
你在外面跑业务,应该有时间去申请吧?为什么需要那种东西?我无法说明理由。
你是她未婚夫,只要说是她委托你来办的,我想区公所的人应该不会拒绝。
记得带证明身份的证件过去。
如果被拒绝也没办法,但请你尽可能圆滑地说服对方。
嗯,我试试看。
交代完这些后,本间先回了一趟家。
在回程的电车里,他头痛难忍,现在仍在持续。
七点左右和也到水元来接他时,本间家的一颗小炸弹爆发了。
是小智,他听说爸爸打算晚上出门,便大发脾气。
本间当然知道小智是在担心他,小智自己也很害怕。
自从妈妈出车祸身故以来,他就是这样——一想到如果连父亲也没有了,他就会害怕得不得了。
所以他一点也不希望本间冒任何危险,出任何勉为其难的任务。
本间安抚了一下小智,但今晚他大概会一直生气。
本间离开家时,小智一个人窝在房间里。
本间一坐进车里,和也便说:对不起,没拿到户籍誊本。
一瞬间,本间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没拿到?是不是因为你说她户籍登记在方南町是错误的?才不是,是被拒绝了。
说什么没有证据能证明我是她的未婚夫,没有委托书就不能申请。
本间一阵错愕,说:是这样。
是,不然你以为是怎样?原来是遇上了不通情理的工作人员,那也没办法……她没有室友吗?和也握着方向盘,像是欣赏珍奇动物似的转头看着本间,说:你是说她跟谁一起住?开什么玩笑。
你见过公寓的房东吗?打过招呼,房东也住在附近。
彰子经常在路边和他聊天。
那么住到一半换人的可能性便消失了。
关根彰子一开始就是以关根彰子的身份住进方南町的公寓,和房东处得不错,她登记了户籍,也参加了选举。
冒名顶替的人敢这样肆无忌惮,恐怕是因为知道不管自己做什么,真正的关根彰子都不会出面抗议。
本间首先想到的是户籍的转卖。
是不是个人破产之后,一时无法正常生活的关根彰子将户籍转卖给了需要户籍的同龄女子?或是说,往更坏的方面想,真正的关根彰子说不定已经死了,但既没有提出死亡的除籍登记,遗体也还没有被发现。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开口说明的。
所以在剩下的行程中,本间保持沉默,随着车身摇晃,和也也只好黑着睑任意加速驾驶。
现在两人走进了曾经与和也有过婚约的女子以前住过的房间。
房间里的空气和本间的心情一样,凉到了谷底。
短短的走廊左边是一体成形的浴厕间,右边则是狭窄的厨房,墙边有冰箱、餐具柜和电炉,只留下可让一个人转身的空间。
到处都整理得井井有条。
不锈钢制的洗涤槽刷洗得一尘不染,用手指触碰便能感觉光滑洁净。
三角架底下则随意堆放着空啤酒罐,应该是上次和也来时干的好事。
没有厨余的气味,整体而言给人干净的感觉。
大概是门口吹来了凤,抽风扇缓缓地转了两圈便停了,扇叶闪闪发光。
本间走出了厨房。
起居室也一样干净整齐,大概有八叠大,是个横倒的长方形房间。
右边尽头摆着一张床,整个床罩拉到枕头上面,床务整理无可挑剔。
床头部分设计成一个小书架,上面放着一盏圆形灯罩的台灯和两本文库版的书——《一个人游北美》和《最新欧洲购物信息》。
两本书都跟旅行有关,内容则令人有对照之感。
其中封面被读到卷曲的是《一个人游北美》。
床边有一个圆垃圾筒,摆在窗户底下,里面也干干净净。
房间里除了一个固定的衣橱,还有一个较大的衣物棉被收纳柜和 组合式书架,以及一个有轮子的小抽屉柜,上面摆着无线电话。
地板上铺着地毯——就触感而言,材质是棉混纺的。
上面放着一张柏木制 的圆桌和两把配对的椅子,桌脚旁边有一个玉米叶编织的大型篮子,篮子里是织到一半的毛衣和几颗毛线球,上面插着棒针。
本间拿了起来,和也赶紧小声解释:她说是帮我织的,我们本来下个月要去滑雪。
她有滑雪用具吗?和也点头道:收在阳台的置物柜里。
本间推开落地窗来到阳台,原本与隔壁房间的隔板处是不能摆置东西的,现在却放着一个在邮购目录上常见的置物柜。
打开一看,里面有全新的滑雪板和装着滑雪靴的大型鞋袋。
两者都包着防尘的塑料袋,并用胶带粘得密不透风。
什么时候开始滑雪的?本间背对着和也询问。
和也立刻答道:彰子是从前年,在认识我之后才开始的。
我则从学生时代就开始玩。
她什么时候买了这些用具?也是从前年。
一开始她是买滑雪服,然后用去年夏季和冬季的奖金买齐了滑雪板和滑雪靴。
我跟她一起去买的,所以记得很清楚。
和也接着又以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轻声补充,她都是用现金一次付清,虽然店员也劝她可以刷卡分期付款。
奉间听了一语不发,心想告诉和也个人破产的人不是他所认识的关根彰子固然容易,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滑雪板的晶牌是罗西那 (金鸡),滑雪靴则是所罗门。
这些是高级货吗?和也轻轻摸了一下滑雪靴的鞋袋,说:倒不是什么很高级的东西,尤其又是前一季的商品。
如果是新一季的设计,整套买下来很可观,只有一件一件补齐。
这些牌子对初学者而言算是很合适。
我记得她的滑雪服应该是‘克雷松’的。
看来彰子并没有太过浪费。
本间推了一下鞋袋,在角落里发现一个盖子上印有家庭木匠工具组的箱子,旁边有一瓶密封的罐子和破抹布。
他刚拿起,一股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
什么东西?和也凑上前来询问。
汽油。
本间将罐子放回原位。
站在外面才五分钟,手指已经开始冰冷。
阳台紧邻着隔壁大楼的墙壁,大概是为了保护隐私,阳台四周围有用来间隔兼阻挡视线的护栏。
怎么看都觉得日晒光线不足。
她都怎么洗衣服?阳台上看不到任何晒衣架。
都是去自助洗衣店。
和也回答,她说这屋子里没有放洗衣机的空间,也没有晒衣服的地方。
加上住在一楼,晒内衣裤什么的很麻烦。
回到室内,本间拉把椅子坐下,重新环视四周。
家具和窗帘也都不是很高级的货色,倒是那衣橱很可能是榆木的材质,应该价值不菲。
或许是因为对于长期要用的家具,多少愿意花点钱用好的东西。
有没有听说这里房租多少?和也摊开织到一半的毛衣——躯干的部分已经完成——凝神注视的表情显得有些茫然。
本间又问了一遍。
噢……好像说是一个月六万p巴。
很便宜。
房间很小,光线又不好,也不是高级公寓,但至少是在东京都内,而且还算很新。
听说房东为节省遗产税才盖了这幢公寓,不能赚太多钱。
彰子还很得意地说自己很会找这种捡便宜的好事。
说完,和也满眼诧异,仿佛在说:你问这些干什么?本间正在观察那衣橱。
之前没有发现,刚才从旁边检查时,他看见在正面把手附近有一大块颜色不一样的污渍。
或许因此能要求折价。
看来这房间的主人拥有颇合理的购物理念。
你知道她从这屋子里带走了些什么吗?和也坐在床上,缓缓地转动脑袋看着衣橱,说:少许衣服和平常出门用的旅行袋不见了。
另外就是存折和印章。
确定?没错。
彰子总是将这类贵重物品装在空饼干盒里,藏在床铺底下。
和也弯下身子,将手伸进床下,拉出一个二十厘米见方的盒子,是银座高级西饼店的饼干盒。
和也打开盖子,里面几乎是空的,只有一个便宜的木头印章,上面刻着关根。
本间想,她大概要将关根这个姓也抛弃在这里了。
想要找的东西有三样。
哦?首先是她的相簿。
就在书架上。
接着是她学生时代的毕业纪念册。
和也眨了一下眼睛,说:为什么要看这种东西?她让你看过?和也突然退缩了,就好像被人告知鼻子上有脏东西一样。
看过吗?和也慢慢地摇头,说:没有。
她说过不想12起故乡的过去,我想这就是原因吧。
可一般人都会带着才对,还是说她另租了储藏室?没有,没有必要吧。
彰子一个人住,又没什么钱。
你不是去过今井事务机公司吗?彰子光靠那里的薪水生活,哪有闲钱让她乱花。
嗯。
总之就是毕业纪念册之类的东西。
第三样呢?和也看起来有些不安,就像闭着眼睛走路的人用手摸索着墙壁,因为不清楚本间的目的,他不知自己将被带往何处,有点防备的样子。
我想她之前破产时,曾经从沟口律师和法院那里收到过什么文件资料。
麻烦你找找看有没有剩下些什么。
和也的嘴角动了一下,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两个人默默地各自检查了约三十分钟。
毕竟房间不大,可收纳的空间也很有限。
而且她又是个爱干净的女子,衣橱内整理得井井有条,一如和也所说,抽走衣物的空间都留有缝隙。
结果和也只找到了一开始就知道位置的相簿,本间则在书架上的空格里找到了小香水瓶。
打开瓶盖,飘出一股浓郁的香气。
假如她在今井事务机公司里喷这种香水,想必社长和小蜜会大吃一惊。
她平常用这种香水吗?本间递出香水瓶询问。
和也皱着眉头说:她不用气味这么冲的,而是更清淡的古龙水。
她总是用小型的喷雾香水瓶,放在皮包里带着。
本间将香水瓶放回书架,浏览架上收藏的书。
文库版的书比较多,多半是女作家的小说。
说不定在这些书后面还会藏有香水瓶,就像女学生会将香皂放进收拾内衣裤的抽屉里一样。
干净清爽,看起来很舒服的房间。
如果现在有女子要住进来,几乎可以直接将房间交出,因为这里没有留下前人的味道。
本间不禁再次认为:她消失了。
突然间,脑海里浮现出破坏旧巢痕迹然后另觅新居的蜘蛛。
真是不好的联想。
我们走吧。
本间对和也说,她的相簿可以借给我吗?用完后还给你。
干什么用?不告诉你每项用途你会死吗?和也抱着相簿,视线避开本间,说:这可是我未婚妻的照片。
是目前行踪不明的未婚妻,而你不正要找到她吗?用力叹了一口怒气之后,和也上前交出了相簿。
对了,我听今井的老板说,她把你送她的订婚戒指也带走了。
和也不悦地点点头。
离开之前,他终于以忍受不住的口吻质问道:本间先生,为什么你始终都不叫彰子的名字?为什么都是用‘她、她、她’呢?哦?究竟你是为了什么目的要来调查这个房间?本间没有回答,默默地关上了房门。
和也的质问随着灯光被留在房间里,那些被弃置的桌椅、床铺、书架里的书代替它们的女主人听着这个疑问。
或许它们也很想知道本间的答案,为了什么目的要调查这里?但也说不定它们早知道了答案,它们知道本间真正想知道的答案。
这个房间的女主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