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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仿犯》第18章(2)

2025-03-30 06:19:40

在与HBS对话的电话中,和之后那个打给有马义男的电话中也有明显的声音很轻的机器声。

经分析对比,被鉴定为电暖气的声音。

电暖气。

木制房屋。

也就是说有两种房屋符合这个条件——小木屋或是别墅。

从赤井市到山北面的冰川湖是北关东的别墅区。

完全符合这两个条件。

武上把报告书合订在一起,贴上了标签。

秋津抬起头,看着武上说:那两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两个’吧。

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嘛。

武上和秋津会心地笑了。

这就叫‘天罚’吧。

不过,后备箱里的那个男性尸体还没弄清楚呢。

是啊……在罪犯与HBS特别节目对话的时候,似乎提到过,不是吗?是啊。

罪犯曾经说过,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对男性下手的话,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罪行吧。

他们自己想不到会在抛尸的途中遭遇车祸吧。

武上说:这个事故看起来不像是人为引起的交通事故。

是啊。

事故分析结果还没出来吧,据说事故车的性能也没有问题。

可是,是车内先起的火呀。

看来是栗桥浩美抽烟引起车内起火,加上那段路又是有名的事故多发地段才出的事故。

秋津笑着说,这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

该走了吧?秋津看了看表,站了起来。

武上等他走后就开始整理报告书。

武上一边整理着文件一边在想,如果赤井市的那两个就是我们要抓的罪犯,他们都死了,一起死了,在搬运尸体的半路上,因为一个人抽烟引起车里起了火,一时慌了神儿,驾驶失误翻到山下去了,两个人肩并肩地被结果了性命。

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吗?武上凭着多年的经验和现有的材料,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两个人高井和栗桥就是罪犯。

这是武上从警多年来从没有遇到过的事情。

——这是天意。

下午过得很慢,武上在等着秋津带回搜查的结果。

时针一秒一秒地走着,武上专心地在做着他的案头工作,条崎敲会议室的门时,武上竟然没有注意到。

门开了,条崎走了进来,几步走到会议桌前,兴奋地眨巴着眼睛。

怎么样了?武上问。

不安和兴奋的心情交织在一起,武上的心跳得特别厉害。

他等不及似地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样了?条崎没说话,他绕过会议桌,走到武上的身旁,对着武上大声说:是空气清新器。

〖JP3〗武上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条崎继续说:是秋津在栗桥浩美自己居住的公寓里发现空气清新器的。

这可能就是罪犯打电话时的背景声。

〖JP〗武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会议室的窗户打开了,回身冲条崎说:还够咱们忙一阵子的呢。

各路消息不断传到总部,神崎警部在武上他们忙碌中朝他走了过来。

骨架已经找到了,只缺右手,是在栗桥浩美的房间里发现的。

1996年11月6日,下午六点二十分。

所有电视台都中断了正常的节目,开始播送临时插播的特别新闻。

连续诱拐杀人事件已经侦破,罪犯是两个人。

这个时候,有马义男正在自己的豆腐店里忙着,眼前的顾客正是一位和鞠子一样年轻的女孩子。

前烟滋子在家里。

桌子上的书稿正写着塚田真一和大川公园垃圾箱前发生的一幕。

塚田真一正在送水野久美去地铁车站。

水野久美是特意到他做临时工的店里来找他玩儿的。

两人一路走一路有说有笑。

新闻在人们耳边流传。

罪犯是两个人,都死了,是死着被逮捕的。

在这个无神的国度里,在这一瞬间,人们仿佛都听到了神的铁锤敲下的审判的声音。

日本畅销推理小说:模仿犯(第一部下)作者:宫部美幸模仿犯 第一部(下)PART1模仿犯 第一部(下)1(1)栗桥浩美的第一次杀人,是在他年满十周岁生日的时候。

那时候,豌豆就在他身旁,是豌豆教他杀人的。

豌豆是小学四年级那年,他家从岛根县的松江市搬到东京练马区的时候,转学到栗桥他们学校来的。

从那个学期开始,他和栗桥浩美就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在同一个班,而且还是同桌。

他俩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不久两人就制造了第一起杀人案。

栗桥浩美出生于1967年5月10日。

豌豆是同年4月30日出生的,比栗桥大一点儿。

栗桥浩美的家就在练马区,他和父母一起生活,从小一步也没离开过父母身边。

豌豆可就不同了,据他自己说,从婴儿时代起他家就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在日本各地搬来搬去。

栗桥浩美非常崇拜豌豆有一个经常调动工作的父亲,因而也认为豌豆很了不起。

在那个时代,父亲的工作对于孩子,特别是对于男孩子的价值观的影响是很大的。

栗桥浩美的父亲是一家小药店的老板,母亲是父亲的帮手,夫妇二人过着安稳的日子。

家业是从祖辈继承下来的。

父母经营的小药店被称作街区药房,是一家深受周围居民欢迎的便民小药房。

上年纪的老人拄着拐杖来买个膏药,在附近进行道路施工的工人就近来买瓶饮料喝,还有夜里附近公寓里谁家的孩子发烧了,买个冰袋什么的,都到这个小药店来。

在栗桥浩美上中学之前,一家人一直住在这个有着三十多年历史的木制构造的两层小楼里,其中的一部分就是店铺。

房子已经很旧了,到处都看得出班驳的伤痕。

栗桥浩美虽然没有见过他的祖父母,但是他们用过的各种用具,装衣服用的箱子什么的家里还有不少。

这些东西塞得到处都是,不管你怎么收拾,房间也整洁不了。

栗桥浩美曾经试着把这些旧东西扔掉,可是每当这时候,就会受到父母的训斥。

尽管如此,他还是偷偷地扔过一些。

特别是他到豌豆家住的公寓去玩儿过以后,觉得家里是又破又乱。

他对家里堆放的颜色发黄的旧纸箱厌恶到简直难以容忍的地步,甚至想一把火把它们全给烧了。

我家怎么就不能像豌豆家那样呢?为什么我家就没有沙发呢?为什么我家没有插鲜花的花瓶?我家的墙上怎么不挂绘画?干嘛把印着制药公司名称的俗不可耐的挂历挂在屋里?为什么总在客厅的角落里摞那么多纸箱子?为什么家里的厕所不是洋式的?豌豆的父亲很忙,栗桥浩美星期六下午或星期日去他家玩儿的时候,他父亲总是不在家。

许多时候都是去打高尔夫球了。

豌豆的母亲总是穿长筒袜,长裙下露出脚脖子在你眼前一晃一晃的,她的上身穿着颜色漂亮的上衣或毛衣,总是微笑着招呼你。

她拿出来请你吃的点心,一看就知道是在有名的店里买来的。

还不止这些,豌豆家里到处都井井有条,桌子上铺着漂亮的桌布,柜子里摆着高价的洋酒,盘子里放着新鲜的水果。

栗桥浩美的小学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这三年期间都是和豌豆同班。

在这期间,豌豆总是在说他的父亲可能马上又要调动工作,他也许会在别的地方上中学。

那样,咱们就要分开了。

这些话总引得栗桥浩美胡思乱想,他会不会去大阪呀?他是不是去福冈呀?要不就是去札幌吧?豌豆要是搬了家,以后我还能去外地找他玩儿呢。

豌豆的母亲也对栗桥浩美说过,浩美君和我家豌豆这么要好,我们如果搬了家一定要来玩儿呀。

这些话总是使栗桥浩美的心里产生一种向往。

栗桥浩美甚至想象在他去外地拜访豌豆家的时候,东京突然发生大地震,他的父母都在地震中死亡了。

那样的话,就剩下他一个人,豌豆家一定会接纳他,让他成为豌豆的兄弟。

那样该多幸福啊,栗桥浩美心里想。

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有另一个家,有另一种境遇,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了。

现实并不像栗桥浩美想象的那样。

豌豆和浩美进了同一所中学,是当地的一所公立中学。

两人不是同班,但教室是挨着的。

在他们上中学的这年的春天,浩美听豌豆说,他父亲调工作的事好像有了转机,他家以后不用再搬家了,可以在东京定居下来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豌豆很自豪,可是栗桥浩美却感到失望,他感到自己无望成为豌豆家的一员了,除非自己是个孤儿……这又让他想起早就忘记了的杀人案,是他和豌豆两个人在十岁时干的杀人案。

那件事对于栗桥浩美来说真的是具有杀人意义的。

那天,栗桥浩美对豌豆说,要是我父母都死了就好了。

豌豆听了吃惊地问:要是你父母都死了,你可怎么办呀?那有什么关系呀?当然有关系了。

让你的亲戚来领养你吗?还有更糟糕的呢,没准儿你还得进孤儿院呢。

什么?没有监护人的孩子就得进孤儿院,知道吗?栗桥浩美吓得说:这么说还不能杀了他们。

听他这么一说,豌豆倒认真起来。

一边仔细地看着栗桥浩美一边笑着说。

你忘了小时候的事儿啦?栗桥浩美点点头,他知道豌豆指的是什么。

咳,那次不是谁也没有真的死吗。

你别瞎打比方啊。

豌豆微笑着,他的笑容很可爱,极像他的母亲,加上他原本就溜儿圆的脑袋,活脱脱一粒大黄豆,这也是他豌豆这个绰号的由来。

我不跟你开玩笑。

那天夜里,栗桥浩美又做了个梦。

自从十岁的时候杀人以来,从没有做过的梦。

那个小女孩儿又出现在噩梦里,她来到浩美的枕边,拼命掰开浩美的嘴,想进入浩美的体内。

女孩子的手很小,冰冷柔软。

她用手把浩美的嘴掰开,力气很大,比大人的劲儿还大。

浩美嘴里说着是梦,是做梦,可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在她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回去,回到我的身体里去。

这不是你的身体,是我的。

栗桥浩美大叫着从床上跳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被吓得尿了床。

又恐惧又羞愧的他,只能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梦里的那个女孩儿是谁呢,栗桥浩美心里清楚。

梦里的女孩子和栗桥浩美的长像极为相似。

浩美的父母也知道那个女孩儿是谁,为了她,母亲至今还常常掉眼泪。

女孩子是栗桥浩美的姐姐,是栗桥家的长女,出生刚一个月就死了。

两年后栗桥浩美出生了,父母把死去的姐姐的名字给了他,只是把名字中的字变了变,就是现在的栗桥浩美。

栗桥浩美的出世是栗桥夫妇的大事儿,是栗桥药房的大事儿。

但是在家庭内,他的背后总是有个叫同样名字的死去的姐姐。

他就是这么长大的。

把那个也叫同样名字的姐姐杀死,就是豌豆教给他的,而且很成功。

但是,现在这个同名的姐姐又回来了,还要在他的生活里伴随着他。

他本想把他的梦告诉豌豆,但是怎么也开不了口,他怕豌豆会嘲笑他有病。

这时,栗桥家的房子要重新翻盖了,这事儿栗桥浩美的父母已经筹划很久了。

早就非常厌恶旧房子的栗桥浩美,对盖房的事儿喜出望外。

他觉得做不成豌豆家的一员,能过上和豌豆家一样的生活也不错呀。

这一年里,房子总算重新翻盖好了,店铺也焕然一新了。

但是,当栗桥浩美跟着父母从临时住处搬回新家的时候,他知道一切都没有变。

祖父母的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大部分都原封不动地放进了新橱柜里,家里仍旧到处是装商品的箱子呀,库存的货物啦,堆得到处都是。

栗桥药店新开张了,光顾这家小药铺的当然还是原来的那些老顾客。

栗桥浩美上初中二年级那年的暑假,发生了一件事。

因为父母外出办事儿,替父母在店里值班的栗桥浩美打伤了一位老婆婆。

老婆婆的两颗门牙被打断了,倒在店里的水泥地上,致使腰椎骨折。

在父母面前,在警察面前,栗桥浩美始终不开口,就是不说为什么打人。

老婆婆八十七岁,已经相当糊涂了,要想从她那弄清楚被殴打的理由也十分困难。

这种局面倒是对栗桥浩美有利。

商店街区的干部,区议会的议员,超市的老板都站在药店一方。

那个老婆婆曾在药店附近的一家超市里拿走商品而不付账,被认为是个有问题的老人。

商店街的其他商店也都曾和她发生过纠纷。

所幸老婆婆一方没有提出什么要求,最后这件事被判定为老婆婆在店内自己摔倒了受的伤。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栗桥浩美心里比谁都清楚。

老婆婆接连几天来买浣肠药,他见她身上又脏又臭,实在不顺眼,就无缘无故地殴打老人,心里还想能打死她才好呢。

当时的真实心情,栗桥浩美只告诉了豌豆。

或者说,只有豌豆能看透他的动机。

豌豆问过栗桥浩美,那个老婆婆的事儿决不是什么事故吧?是你打的,对不对?栗桥浩美不回答。

豌豆笑嘻嘻地看着他,说道:说吧,有什么关系呀。

我也挺讨厌那个老太婆的。

浩美,你就是想干点什么坏事儿吧?这个时候,栗桥浩美觉得豌豆并不是指责他,而是在鼓励他。

豌豆也从这件事儿上感觉到自己和栗桥浩美是同路人。

他们继续着亲密的关系,因为豌豆一直比栗桥浩美的成绩好得多,他们分别进了不同的高中和大学。

虽然见面的机会少了,但却一直保持着联系。

两人的命运就好像注定要被粘在一起似的,分也分不开。

不过,真正使两人分不开的是新的杀人事件。

这次可不是什么咒语,被杀死的死者也不能复活,是真正的杀人。

1994年3月1日。

练马区春日町七丁目的日本荞麦面馆长寿庵的店门前,并排摆放的社区商店街工会和赞助人等为祝贺新装修的面馆重新开张送来的花篮。

这一天,还是店老板高井伸胜的五十八岁生日。

因为忙生意,高井老板从来都不记得给自己过生日,只有今天,他觉得自己的生日和新店开张在同一天,实在非同寻常,从心里高兴。

长寿庵是高井伸胜三十岁那年,租了当时在这块地上建造的木造房屋的一部分开起的店铺。

现在终于通过社区信用工会的融资改装了店面,成为独立的店铺了。

这个时候,春日町一带正在开始大规模宅地化,商业前景一片光明。

为长寿庵出资的人大多并不是预见长寿庵有发展才投资的,而主要是因为高井伸胜的人缘好,愿意帮他一把。

伸胜不善言谈,但干活特别认真,深得周围年长者的信任。

伸胜平日虽然不多说话,但是因为他待人亲和,也深受女孩子的青睐。

不过伸胜也有不如意的时候。

伸胜的荞麦面手艺是在名叫胜寿庵的小夫妻店学到的,店老板夫妇一心想让伸胜做他们的女婿,可偏偏他们的女儿看不上伸胜。

店老板夫妇只好死了这份心。

伸胜嘴上没说什么,可是内心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伸胜因此辞了在胜寿庵的工作,这一年他二十八岁。

尽管他已经具备了独立开一家荞麦面馆的能力,但是由于缺乏资金,只能在胜寿庵老板介绍的赤坂的一家荞麦面馆打工。

这个店里有一位常客,是个在练马区一带拥有许多房地产的很有实力的老人。

他很看重伸胜的能力,伸胜终于在他的资助下自己开业了。

他给自己的面馆取名叫长寿庵。

铁皮屋顶的长寿庵开张不久,赤坂的那家小荞麦面馆的老板就给伸胜介绍了一个女孩子。

伸胜认识这个女孩子,以前也在那家小面馆里和伸胜一起打过工,名叫文子。

不久两人就结了婚。

婚后,小两口继续打理着他们的面馆。

很快,他们的长子和明就出生了,三年后又有了长女由美子。

人口增加了,生活也更不容易了。

伸胜和文子勤勤恳恳地干活,总算使长寿庵越来越红火了。

就这样长寿庵迎来了开业十周年。

又是在那位有实力的房地产老板的鼓动下,伸胜下决心买下面馆的土地和房产,他借了一大笔贷款,又拿出自己的积蓄,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动产。

那位老人也很高兴,对伸胜说,下一步的目标应该是翻建房屋了。

可是不久,老人就因为在家里摔倒而住进了医院。

半个月后,老人就溘然长逝了。

从此,伸胜夫妇就把翻建房屋的事儿作为目标,他们决心要把面馆经营好。

就在长寿庵的经营一帆风顺的时候,地价高涨的泡沫经济时期开始了。

原来资助过伸胜的那位老人的继承人,把和长寿庵相邻的地皮卖给了一家大开发公司。

从买方,也就是开发公司的角度来看,在这块地皮的一个角儿上残留着一个破旧的荞麦面馆儿,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儿。

虽然开发公司很想把这一小块儿地皮也弄到手,但是伸胜丝毫不肯妥协,他不想从这块土地上搬走,因而和开发公司之间一直处于对立的状态。

终于,经济泡沫破灭了,地价一下子从高峰滑到低谷,开发公司对荞麦面馆儿这块地皮也不再感兴趣了。

从老人的继承人那里买来的地皮上的大型公寓建设计划也搁置了。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伸胜的翻建计划终于完成,重新开了业。

新建的小楼是一座三层钢筋混凝土建筑,一层是店铺,二层和三层是住房,小楼就取名为长寿庵。

本来女儿由美子主张取一个更漂亮点儿的楼名,但是在伸胜坚持下还是用了长寿庵这个名字。

这一天对于伸胜本人甚至对于高井一家来说都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一家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就连酷似父亲的,平日少言寡语的和明都是喜笑颜开的。

从中学毕业后就开始在父亲身边学艺的和明,现在已经逐渐可以独立支撑这个店铺了。

毫无疑问,长寿庵和高井家的未来都寄托在高井和明的身上了。

哥哥,电话。

由美子站在收银机旁,手里拿着粉红色的话筒,冲着厨房喊着:是栗桥打来的。

和明一边擦着湿手,一边绕过柜台,急忙跑过来接电话。

白色的帽子边缘都被汗水浸湿了,额头上汗珠亮晶晶的。

因为是翻修后的重新开业,操作间里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收拾好,和明和母亲两人正在忙着搬东西,由美子也跟着忙得团团转。

看见哥哥走过来,由美子把手里的话筒递给他,低声说道:喂,要是邀你出去可不行啊。

和明点着头答应着。

我可是预先提醒你了,哥哥,耳根子别那么软。

由美子说完这些话,才把话筒交给和明。

由美子并不是开玩笑,的确是因为今天是一个特别高兴的日子,她不想让那家伙给搅和了。

由美子知道打电话来的是和明小学时代的朋友栗桥浩美,她对他没有好感,准确地说,是很讨厌他。

她不想让哥哥和他接近。

因为是哥哥的幼年时期的朋友,所以,由美子从小就认识栗桥。

她知道,栗桥浩美是栗桥药店老板的独生子。

药店离她家很近,就在沿着长寿庵门前的道路一直往北的商店街上。

因为都是店老板的关系,她们的父母之间也都相识。

小的时候,由美子经常跟着哥哥和栗桥一起玩儿。

坦白地说,那时候的由美子很喜欢比哥哥机灵得多的栗桥。

栗桥跑得快,擅长体育运动,而和明的运动神经似乎很迟钝,连棒球队都进不了,只能可怜巴巴地坐在草地边上为别人捡捡球什么的。

在学习成绩方面,和背九九表都困难的和明相比,栗桥浩美当然要优秀得多了。

他的成绩在班级里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就是在年级里也是在前一百名之内的。

由美子很早就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直到现在,一直没有间断过,而且每本日记都完好地保存着。

这次因为房屋翻建,在整理东西时把放在箱子里的小学时代的日记本都翻了出来,看着自己幼稚的文章和词句,由美子边看边笑。

其中还有小学五年级第一学期时写的有关栗桥浩美的一段话。

要是哥哥的体育和学习都能像栗桥哥哥那么棒该多好呀。

我觉得我很喜欢栗桥哥哥。

我的哥哥要是换成栗桥就好了。

那时候的栗桥俨然是由美子心中的偶像。

翻着发黄的日记,由美子回忆起儿时的许多往事。

现在看到这些文字,由美子觉得自己那时是很伤哥哥的心的,现在读起来都觉得不好意思。

她曾想到要把这些日记本都处理掉,但是,最后还是因为舍不得而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

那天晚上,她毫不隐瞒地对告诉和明 ,我在日记里写了好多哥哥的坏话,而和明却毫不在意地说:我本来就挺笨的嘛。

实际上,和明在小学和中学的成绩的确是不怎么样。

他并不是个懒惰的孩子,性格十分耿直,只要是老师留的预习作业,他一定会完成,从来没有过忘记写作业的时候。

和明的运动能力和学业一样,在同年级的学生当中一直处于劣势状态。

特别是进了中学以后,学校的体育活动项目增加了,和明的这种劣势就更加明显了。

因为这种状况,和明的母亲还为此生过气。

在和明上初一的那年春天,他参加了学校的软式网球队,可是,第二学期刚一开学就收到了教练劝他退队的通知,教练说他反应太迟钝,影响其他同学的训练。

他只好哭着退出了网球队。

这一下可激怒了一向性情温顺的文子,她跑去找校长理论,但是,即使这样也没能使和明在同学面前硬气起来,和明反正已经退出了球队,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由美子看着自己当时写在日记里的话,脸上直发烧,满篇日记都是对哥哥的不满,嫌哥哥太笨了,现在再看觉得很对不起哥哥。

栗桥浩美当时同样也是学校软式网球队的成员,由美子的日记里也写了栗桥君没有被通知退出网球队。

但是,当时有几名队员因为反对教练的做法,与和明一起退出了网球队,而作为哥哥的朋友的栗桥却始终装做不知道这件事。

离开网球队的和明后来又参加了学校的游泳队,游泳队的教练是个很和善的老师。

在游泳队里,甚至还有很怕水的、一点儿也不会游泳而需要从零开始学习的队员。

在这个队里,和明没有了自卑感,也不会像在网球队里那样遭到别人的白眼,他一点儿一点儿地学会了游泳。

学校游泳队的教练是柿崎老师,三十多岁,小个子,是个运动型身材的老师。

在和明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柿崎老师为了拜访和明的父母来到长寿庵。

伸胜和文子对老师的到来感到很吃惊,忙着接待。

而柿崎老师说的话则更让他们吃惊。

老师说,和明的学业成绩和运动能力上不去,不是他的能力问题,是因为他的视力问题。

老师认为和明有视觉障碍。

关于这件事儿,由美子在日记里也写了。

由于柿崎老师的来访,总算让和明摆脱了愚钝的帽子,也让由美子改变了对哥哥的看法。

由美子一直在店里忙前忙后的,和明却一直在打着电话。

由美子一脸不高兴地看着和明。

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事儿,说了这么半天还说不完。

这部粉红色的电话机,是长寿庵接受顾客订餐用的电话机。

和明也很清楚,知道不能长时间占用这部电话。

他想快点儿结束通话,栗桥浩美那边却没完没了。

由美子生气地走到哥哥身边,故意对着话筒大声说:哥哥,现在是店里生意最忙的时候了,快点把电话挂了吧。

和明眼睛看着由美子,对着电话小心翼翼地说:我现在正在干活呢,不能再和你聊了。

由美子看着他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就生气。

和明终于挂上了电话,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

真受不了。

和明冲由美子笑着说,栗桥总是这么我行我素的,一点儿都不替别人着想。

由美子却挖苦和明说:那叫什么我行我素呀,那叫只顾自己不顾别人。

咳,就算是吧……和明拖着悠闲的腔调,慢吞吞地回操作间里去了。

由美子还在生气地唠叨着,电话铃又响了,这回是外卖的订餐电话。

此后的一小时,店里忙得要命,外卖的订餐特别多,电话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负责送外卖的小伙子一刻不停地跑出跑进,由美子看他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只好时不时地自己也去帮忙送餐。

正当她送完一个外卖往操作间里走的时候,看见大门口又有人进来了,她条件反射似地大声招呼道:欢迎光临。

回头一看才看清,进来的是栗桥浩美。

啊,是栗桥君呀!正在收拾角落里的一张桌子的文子,马上招呼道。

晚上好。

伯母。

栗桥笑着点头,对文子打着招呼。

身上穿着春季薄面料的夹克和没有熨烫过的半短裤,右手腕上带着一个像潜水员用的大号手表,一身装扮就像是从男士流行时装杂志上复制下来的。

店面更漂亮了嘛。

谢谢。

文子满脸堆笑地应酬着。

虽然,有时侯文子并不太喜欢栗桥浩美,但是不管怎么说,栗桥浩美毕竟是儿子从小到大的伙伴儿,她是看着儿子和栗桥浩美是一起长大的。

在操作间里的和明已经看见栗桥来了。

由美子看见和明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但是,并没有那种见到朋友之后的喜悦。

文子笑着说:今天可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了。

由美子从操作间的柱子后面看着栗桥,只见他站在那儿,脸上带着微笑,没有丝毫发憷的样子。

我买了点礼物,我是来祝贺你们的新店开张的。

他用拇指指着外面说:东西在车上,马上就搬下来。

是吗?那太感谢了。

栗桥说着又转身走出门去。

这时正好有三个公司职员模样的人一起进店来,就在这三位客人刚坐下来还没有点菜的工夫,栗桥又回来了。

只见他用手捧着一盆盆栽花卉——蝴蝶兰。

花卉上扎着的缎带上写着恭贺开张大吉。

哇,真好看。

文子称赞着,太漂亮了。

栗桥正在把蝴蝶兰交给文子的时候,由美子从操作间里出来了。

啊,由美子,好久没见了。

栗桥满脸堆笑,用亲切的目光看着由美子说:这回你家的店面装修得不错嘛。

由美子没有答话,她从母亲手里接过蝴蝶兰大花盆,然后抬起头说:这么贵的东西,你买它干什么!说着把花盆朝栗桥的怀里递过去,栗桥笑着摆着手说:别这样。

一边看着文子说:伯母,请收下吧。

文子为难地说:好是好,真的是太贵了点儿。

这有什么不好,祝贺新开张嘛,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栗桥的目光有意从由美子生气的脸上避开了。

和明在里面吧?我找他说句话。

就耽误他五分钟。

文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栗桥已经钻进操作间里去了,由美子站在他身后直咋舌。

文子看见由美子的脸色,责怪地说:你别尽说些怪话……妈,你总得想个办法呀,哥哥对那个人言听计从的,您知道吗?不能让哥哥总跟他黏在一起。

他们从小就这样。

文子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他们两人合得来,你就别瞎操心了。

再说,你不是从小就认识栗桥君的吗?由美子还要再说什么,被母亲制止了。

这时,由美子才注意到,店里的客人都向她们母女俩投来好奇的目光。

她只好把大蝴蝶兰花盆放在粉红色的电话机旁边,转身进厨房里去了。

栗桥把和明叫到操作间的一角,不停地和他说着什么。

由美子从哥哥的侧脸看不出他们在谈什么。

她正要上前去打断他们,突然听见父亲在喊她。

由美子,角田大楼的外卖,人手不够了,你还不帮忙去送一下。

听声音父亲有点儿生气了。

没办法,只好照办。

由美子一边答应着父亲,一边又朝哥哥那边看了一眼,栗桥和和明还在脸对脸地说着。

由美子心想: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呢?由美子,快点儿!高井伸胜又在催了,只见他正忙着在已经做好的大碗盖饭上配着菜,看脸色是真生气了。

伸胜的喊声把由美子叫了回来,同时,也把栗桥和和明吓了一跳。

栗桥朝伸胜那边看了看,他的视线正好和由美子的视线碰到了一起。

不过,这时他的目光完全没有了刚才送蝴蝶兰时的亲切。

由美子遵从父亲的吩咐急忙做着去送外卖的准备。

她正端着大碗往食盒里放的时候,背后传来栗桥故意提高了嗓门儿的声音和明,那么,就拜托了。

栗桥说完转身又冲着在操作间大声说道:伯父,您忙吧,不打搅了,我走啦。

高井伸胜没有停下手里活儿,只是朝栗桥点了点头说:谢谢,慢走。

栗桥穿过店堂往外走去,由美子也急忙从操作间的出口出了店门,她想着能在正门口碰上栗桥。

栗桥的车停在店门口正前方的路边上,驾驶座的门开着,车里有人。

这是一辆双座的红色跑车,看上去是辆新车,车身到处都锃光瓦亮的。

也许是栗桥带来的,在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小姐。

这个女孩儿梳着一头披肩长发,身上红色衣服的颜色和轿车车身的颜色一样。

一看见由美子出来,正要上车的栗桥站在车门口转过身来,车里女孩儿也跟着他的视线转过头,看着由美子。

栗桥满脸带笑,说:由美子也打工呢?由美子两手抱着食盒站在离栗桥两米远的地方,问道:你来找我哥哥说什么事儿?我想,你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你别老缠着我哥哥。

我哥哥的耳根子软,我讨厌你总缠着他。

你是说和明和我吗?栗桥说,干吗这么说呀?我们两人从小就总是在一起,不是吗?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你就别再给我哥找麻烦了。

是吗?你们的事儿我全知道由美子大声说道,你曾经把我哥哥叫出去替你付打麻将的钱。

你每次叫我哥哥出去的时候,喝酒都让我哥哥掏钱。

你的这些事儿我全知道。

栗桥转过身朝着副驾驶座上的女孩儿,用眼角儿瞥了由美子一眼,说:由美子,我和你哥哥之间的事儿用不着你来管。

栗桥倚着车门,嬉皮笑脸地说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和明倒也一点儿也没变。

不过,要挨你这么个厉害妹妹的骂,真是可怜呀!我知道我哥哥就是受你欺负。

我怎么欺负和明啦?我和他是从小就在一起玩儿的,由美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叽里呱啦地数落我们?栗桥指着由美子跟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孩儿说:她还给我写过情书呢。

听栗桥这么一说,由美子觉得脸上直发烧,脱口说道:你瞎说什么呢?喂,你的脸红红的真可爱啊。

栗桥和那个女孩儿都笑了起来。

由美子看见女孩儿转过身去的时候那种轻蔑的眼神,不由得怒火中烧。

我才没给你写过什么情书呢。

喂,由美子,你怎么变成这样啦?怪怪的。

怪怪的不是我,我看你才怪怪的呢。

栗桥使劲儿耸了耸肩膀。

哇,看你这样子可真够凶的呀。

由美子气鼓鼓地站在那儿,手里紧紧地抱着食盒。

栗桥,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利用我哥哥。

你干的事儿我都清楚,你别想蒙我。

你刚才不是说什么情书吗?你还记得你上初中二年级暑假的事儿吗?由美子的突然反问,让栗桥冷不防吃了一惊。

倚着车门的身体不由得站直了。

由美子,别用这么可怕的声音……从那个时候起,由美子打断了栗桥的话,接着说道,我既不相信你也不喜欢你,而且,我根本不认为我们从小是朋友。

我太了解你了,你就是剥削我哥哥。

其实,我哥哥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他就是太老实了,总是受你的摆布。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孩儿娇声娇气地说;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发疯了吧?由美子没有接她的话茬儿,接着对栗桥说:你也不用送什么花卉盆景的,那是白费心思。

你蒙得了我父母蒙不了我,你以后离我哥哥远点,听见了吗?由美子一个人说得起劲儿的时候,栗桥钻进了车里,把车子发动了。

没等由美子把话说完就开着车走了。

只剩下由美子,抱着食盒一个人愤怒地站在寒风里。

激动的情绪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又勾了出来。

那是一个夏天,是和明上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柿崎老师……柿崎老师的突然家访在长寿庵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慌乱。

此时正值午后停止营业的时间,店铺仍关着门。

伸胜和文子很晚才吃午饭,和明的老师在这时候来了。

柿崎老师在狭窄的里屋坐下并为自己的突然来访道歉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谈谈和明的事。

此时和明已领着由美子到区里的游泳馆去了,并不在家里。

学习成绩、运动能力、朋友交往,老师对和明的事,有说不完的担心。

文子绝望地心想,在她心目中这么可爱的儿子,难道老师又要责备他了吗?虽然转到游泳部才将近一年,但与在软式网球部的时候截然不同,和明不仅对俱乐部的活动感到愉快,而且有时说起来,和明都跟母亲说,柿崎老师可是一位好老师。

然而儿子这么信任的老师是不是又来告状,不想要他了呢?文子一味地苦思冥想,不等老师把话说完,便嘀咕道:老师,和明是不是在游泳部呆不下去了?或许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柿崎老师愣了一下,然后那张由于整天与水和阳光打交道而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摇摇头说:对不起,也许我特意跑来家访,让你们受惊了吧?但我今天不是为什么事才来的。

和明是个好孩子,又努力又老实,我觉得真是一个好学生。

听了这一席话,文子放心了,同时又忍不住眼泪汪汪的了。

以往从未有人,有哪位老师这样评价过和明。

一直光听他们说麻烦啦,能力差啦,影响别的孩子啦,听到的尽是不好的话。

可是这孩子在学校里好像还是拖大家的后腿……文子一面把眼泪咽到肚子里,一面说。

柿崎老师未等她说完,继续说:所以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你们一直观察和明的日常生活,有没有觉得过他的眼睛有什么毛病?文子和伸胜面面相觑,少言寡语的伸胜默默地望着妻子,歪着头。

文子说:如果说是近视什么的话,我想没有。

检查视力,一向都很好,而且听说也没有散光什么的。

老师点了点头,说:是,这些我也知道。

但你们看和明,本来应该视力很好,可他却读不好写在复写板、黑板上的文章,而且是不是他也不擅长计算?文子有点伤心地点了点头,说:在小学的时候,就总是记不住九九等于几。

可他并不是偷懒,而是做事非常努力。

的确如此,伸胜第一次回答说,他做作业很认真,很努力。

问题就在这里,柿崎老师往前探探身子,说,这让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看他在游泳部的活动,我觉得和明的智力一点也不低。

他能听懂别人的意见,而且能够针对别人的意见提出自己的意见,比方说,清扫游泳池和修理一些工具,他会想出一些有效的分担办法,能够让大家一起分工去做。

我觉得他不仅不是智力低下,而且他的判断力和想象力在一般人之上。

文子抬起脸又望了一眼丈夫,伸胜则盯着老师的脸。

他的缄默不单是少言寡语,而且整个表情都是缄默的,但现在那张板着的脸下面,似乎有了一些活动的迹象。

我有一位当医生的朋友,柿崎老师继续说,上大学的时候,我和他在一个兴趣小组,但不久他就去美国搞研究了。

上个月他回国后,我们才见着面。

他现在不是临床医生,而是一名研究员,现在在东都医大八王子校舍的研究室,专业是视觉障碍。

视觉障碍?对。

简单地说,就是研究眼睛的异常。

所以呢,我们东拉西扯的时候,他就开始谈起了非常稀奇的事,准确地说应该是在日本非常稀奇,而在美国则被看作出色的视觉障碍,甚至为此设立了专门的治疗机构的一些病例。

据说,他的主要目标就是研究这种病例。

是……看着高井夫妻俩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柿崎老师微微笑了笑,说:我们不谈高深的专业用语了,因为我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用得准确。

简单地说,这种病例就是双眼视力都高于平常人或平均值,但眼睛就是看不清,准确地说,就是不能正确地看东西。

刚才我也说过,在美国二十多年前就承认存在这种病例,而且一直对它进行研究。

虽然现在患者大多是孩子,但这并不是说大人就没有这种病例。

兴许是因为大半即使有也没被发觉,甚至连本人也未注意到的情况下长大成人了。

总之,从历史上来讲,人们最近才发现了这种功能障碍。

文子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那么,这是一种什么眼病呢?不是一种病,因为视力并没有异常。

应该说,是一种‘功能异常’。

功能异常?对。

您知道我们都有两个眼球,对吧?对,两个……而且我们用两个眼球看东西。

可是据说有一种极罕见的现象,有些人明明两个眼球都很健康,却只能用其中的一只看东西。

也就是说,有一只眼睛天生就没有用过,根本不起作用。

那是……伸胜故意咳嗽了一声说,是不是得了针眼什么的,带眼罩?不,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听说这种情况是,有一只眼球的视神经和控制它的那部分大脑完全停止发挥功能了,比起单是用眼罩之类的东西遮住视线的状态,会产生更加复杂的不好影响。

柿崎老师抬起手,屈指计算起来。

最为严重的是,有这种疾病的人认不好字的形状。

比如,同样的字,他们看见的与我们看见的却不一样。

他们看见的文字和数字的形状与我们所看到的不一样,所以他们记不住,也记不下来,即使记下来了,也不‘正确’。

有这等混账事吗?文子欲言又止,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所以有这种病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往往字都写得非常不工整。

听说,和明字写得不好经常挨老师训斥,是吗?文子赶忙点了点头:甚至他妹妹由美子都比他写得好。

笔记什么的,连我这当妈的看都根本不知道他写的什么是什么东西。

你们父母小时候怎么样?是不是像和明一样字写得不工整?我也字写得不太好。

但并不像和明那种程度吧?文子说,所以我总是觉得奇怪。

就是和明怎么说呢,字差得出奇。

柿崎老师点了点头。

还有,刚才说过的,和明算术和数学不好的事。

这也是有现在说的那种眼病的人的一个特征。

他们看见的数字的排列和形状与我们所看到的排列和形状不一样,所以他们自己认真地按要求去做,可结果却不一样。

然而一般人很难知道,他所看到的东西和周围的人看到的东西不一样。

就连有这种疾病的本人也不明白这一点。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对他来说,他认为自己所看到的是现实的东西。

自己看见的字与旁边座位上的同学看见的字完全形状不一样,排列方法也不一样,他当然想都不会想到,所以有这种疾病的人,尤其是学龄期的儿童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倒霉地被认为是智能低下。

文子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盯着柿崎老师容光焕发的脸,她终于领会到了老师的意思。

那老师的意思是,和明也是这种症状?是,我想有这种可能,老师干脆地点了点头说,我跟我的朋友谈起这种情况,他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想是不是把和明带到他的大学研究室接受一次检查看看。

听说检查,高井夫妇突然露出一种害怕的神色。

老师见状慌忙说:虽说是检查,一点不用做什么难的事情,就是给和明看各种各样的东西,问他看见的是什么样子,让他写下来,获得一些数据。

还有,我反复讲,这不是一种病。

我的朋友也说得很清楚,并不是病,不用吃药、做手术加以治疗。

所需要的只是一些‘训练’,使他的双眼能真正地发挥作用。

文子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希望的光,她忍不住热泪盈眶了。

还有,为了慎重起见,我先声明一下,柿崎老师继续说,这种功能障碍为什么会发生,到底是什么原因,据说现在还不清楚。

只是听说基本上能够确定它不是遗传性的,而且也不是因为小时候养育得不好引起的,所以即使和明有这种功能障碍,父母也没有什么可耻的,而且也没有责任。

文子听了这些消除顾虑的话,心情放松下来,似乎得救了一样。

伸胜默默地微微点着头。

老师,有没有跟和明谈过……还没有认真谈过。

只是跟他讲过,老师并不觉得你能力有问题,学习不好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并不是你的责任。

还跟他说过,为这件事我可能要去见一次你的父母。

老师又说,如果你们能理解我刚才的话,最好先由家长跟和明谈一谈。

而且如果他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你们就说,我会什么都跟他谈的。

还有,是不是再跟家长一起商量一下,再决定是否去接受检查?我的朋友说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接待,用不着客气。

高井伸胜对大学附属医院、研究室之类权威的地方本能地感到有点害怕,缩着脖子说:去这种地方总觉得有点害怕……眼科大夫不行吗?柿崎老师笑了:很遗憾,我想这种情况,城里的医生不会管的。

要治疗的话,还是要去正规的地方,文子坚强地说,不管远不远,怕不怕,都应该去。

然后,柿崎老师一面与伸胜夫妇交谈,一面等待和明回家。

但此时正是夏天午后最热的时候,孩子泡在游泳池里轻易不会回来的。

老师等了片刻,便说反正明天游泳部训练,再联系,说完就回去了。

由于傍晚五点开始营业,文子一边忙着准备,一边想着刚才的事。

她感觉有了希望,心里流过一股暖流。

她并不是对自己的孩子偏心眼,但她一直就觉得再没有孩子像她的孩子那样认真老实的人,所以以前无论学校说他怎样,她都能够忍受。

果然她没有错。

原来和明是有不为人知的障碍,而并不是这孩子不好。

就在她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在厨房里准备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救护车的警报声,并且越来越近。

伸胜停住手里的活,抬起脸说:出了什么事?好像就在附近。

文子从店里出来走到大街上,只见一辆救护车从长寿庵前的马路上向商业街的方向急驰而去。

刺耳的警报声即使完全与己无关,也令人感到一种不祥的感觉。

救护车开远以后,文子正要回店里,却见和明正从前面的胡同拐弯回来,脸上晒得与柿崎老师一般黑。

而由美子也一样晒得像个娇小的、咖啡色的公主,与哥哥一边一个劲地、飞快地说着什么,一边回家。

文子突然涌起一股对孩子的爱,大声地招呼道:回来啦?两个孩子看见了文子。

由美子跑过来,而和明则放大嗓门,回答说:我们回来啦。

这个时候,又传来了警车的警报声。

警车一边闪着红灯,一边向着刚才的救护车一样的方向急驰而去。

和明和由美子停住脚步,睁大了眼睛。

文子走到两个孩子的身边,一起目送着警车远去。

是商业街方向吧?和明说,脸上似乎有些不安,一副担心的样子。

这种表情与伸胜刚才在厨房里听见救护车的警报声越来越近,停住干活,嘟哝说好像就在附近的时候的表情非常相似。

谁受伤了呢?谁倒了呢?哪儿起火了?谁在求助呢?这些是大人的反应。

就像头顶上某处遥远的高空闪过猛禽的身影,领头的大雁最先听见其翅膀划过天空的声音一样,大人会伸长脖子倾听,看准敌人和危险在何方,并挺直脊梁保护软弱的孩子和老人。

文子这时第一次发觉,这孩子身上有些地方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成得多。

一般像和明这么大的男孩子看见救护车、警车从街上急驰而去的时候,即使有些好奇,爱跟着起哄,也不会心里感到不安的。

即使他们追赶救护车、警车,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会驻足路旁,露出一副担心的目光,目送警报灯远去的。

实际上,文子考虑这些的时候,由美子说:哥,去看警车吧。

和明笑着摇摇头说:危险,不行的。

没意思。

文子并不是现在才想起来的,她以前常常觉得和明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每次她都给自己解释说,这只能表示和明比别人差,迟钝,几乎已经习惯了。

可今天不同了,因为听了柿崎老师讲的话,文子心里已经在以前别人强加给她并已习惯了的和明的印象上添加了另一种光环。

她这才发觉,以前单纯解释为迟钝,柔弱的孩子而别人不屑一顾的地方正是他的老成之处。

父母糊涂,这么一想,她心里充满了歉疚。

她想,以前光在意老师说什么了,而从未听过孩子本身的想法。

进屋吧,文子说着牵起由美子的手,两个人都饿了吧?商业街发生的事传到长寿庵的人耳朵里是在当天晚上店铺关门的时候。

商业街上最大的诚屋超市的老板,同时又是区议会议员的高桥经理为此事直接来找伸胜。

伸胜和文子都对高桥经理的来访感到非常意外。

文子心想,今天这一天光碰着意外的事了。

老实说他给他们带来了麻烦,因为她本来想,店铺关门以后,与伸胜两个人把白天柿崎老师讲的话跟和明慢慢地谈一谈的,今晚她压根儿也不想让外人来打扰。

事情有些复杂,打电话不太方便,所以我想等你们店铺关门以后再来也许比较合适。

啊,什么事?伸胜也有些困惑不解地问。

其实呢,今天商业街上发生了一场纠纷。

警车来了,你们听见了吗?知道……那件事真的让我很头疼,所以想跟你们谈一谈。

可以坐下来吗?关门后的店铺安静下来,高井夫妇和高桥经理隔着一张茶几相对而坐。

虽然高桥经理只比伸胜年长五岁,但头顶已经秃得很干净。

也许是因为性子急吧,他的头上总是淌着汗,油光发亮。

他的态度,看起来磊落大方,坦率正直,可总令人感到有些下流之嫌。

但总归人家是生意兴隆的诚屋超市的经理,而且担任区里的议会议员现在也是第二任了,所以声望大抵还是有的。

长寿庵在商业街的外面,所以与商业街的活动并无直接的关系,但商业街的老板们有一个集会叫做蓝会,他也加入了。

高桥经理当过蓝会的会长,而且现在实质上仍是他在负责管理。

由于这种关系,伸胜当然与高桥经理见过面,而且还一起参加过慰劳旅行,又在宴会上曾同席过。

可是他与蓝会还不至于密切到来跟他商量商业街上发生的事的那种程度,大家也还不至于依靠他。

既然如此又是什么事呢?夫妇俩感觉有些不妙。

就在高井夫妇感到不安的时候,高桥经理一面夸张地皱了皱眉头,似乎表示其实他也不愿意谈这件事,一面开始解释道:药店的栗桥先生,你们认识吧?商业街最北侧的那个。

认识。

大概栗桥的儿子和你家儿子是同学吧?伸胜看了看文子的脸,好像要她确认似的。

文子点了点头。

对,栗桥家的浩美和咱家的和明是好朋友,因为从小学的时候两个人就在一起。

是这样吧,因为那边也这么说。

那边指的是栗桥药店吧?那么我们就言归正转了。

今天下午的纠纷就是栗桥的儿子引起来的。

文子往前探了探身子,问:是浩美干的?他干什么了?高桥经理的表情好像吃着了什么酸东西似的,说:殴打顾客了。

伸胜慢慢地抱起胳搏,长长地出了口气。

是不是浩美看柜台了?就是呀。

老妈老爸都出去了。

那么是一个人?对呀,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老太婆来了。

老太婆是谁?你们家没有受过害,所以不知道吧?你们听说过那个扫帚星老太婆的事吗?长寿庵谁都一无所知。

不,其实呢,也许不该叫她老太婆的,但是我们太生气了。

这个老太太将近九十岁了,可是没有一个照顾她的亲人,独自住在车站西侧东京都经营的住宅里面。

她呢,到我们这边来买东西,可其实经常小偷小摸。

小偷小摸?对呀。

我想她本人并不是有意识地去偷,也许是因为痴呆伤心,变糊涂了。

但真的很麻烦。

在我们超市,有时顺手牵羊,有时当场就把面包、火腿什么的随便拆开来乱吃。

牛奶、果汁之类的,也打开了就喝,实在没法处理。

你提醒她几次,她也只是发愣,一脸无辜的样子。

我们忍无可忍,发火了,她便害怕得惊叫起来或者号啕大哭,不知情的人看见了,以为我们在欺负一个软弱无力的老太太,真拿她没办法。

结果也只好让她拿着乱弄的商品,只支付那部分赖不掉的商品的钱,即使这样她也不给你支付全部的货款。

我们现在只能忍气吞声。

这么一说,文子想起来,有一次听见那家她买蔬菜的蔬菜店的老板娘说过这种事,记得好像听说那家蔬菜店也受害过几次。

文子说起这件事,经理大声肯定说:对!对!八百德吧?那一家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

是四月份吧?老太婆在店头剥了桔子就吃,让她付了钱再吃,她装着没听见的样子想要逃走。

以前八百德已经遇到过几次这种事,正憋着一肚子火呢,追上老太婆,一下子把她抓住了。

结果老太婆一边嘴里胡言乱语,一边在摆着萝卜、胡萝卜的门前尿起裤子来了。

这件事闹得人人皆知了。

大概八百德损失不小。

她尽是惹事,我们现金出纳员主任说,那个老太婆压根儿就不痴呆,只是装着痴呆的样子,白吃白拿,所以气势汹汹地威胁她,我们都给你记着账呢。

那今天栗桥那儿挨打的就是那位老太太吗?听文子这么一问,高桥经理好像才想起来今天的正事,他使劲一拍手,说:正是。

一下子脸色又严肃起来。

是四点左右的时候吧。

栗桥药店的旁边有一家洋货店,对吧?村田开的。

对,对,村田服张店。

经理说得唾沫四溅,把服装店说成了服张店。

那位村田服装店的老板娘听见栗桥药店里什么东西重重地倒地似的声音,然后听见什么人在惊叫,便三步两步赶忙跑过去。

只见那个老太太倒在地上,在呜呜地哭,头上流着血,样子很吓人。

商品的陈列架横倒在地上,胃药、膏药什么的撒了一地,栗桥家的儿子呢,脸色惨白地站在老太太的旁边。

村田服装店的老板娘问栗桥浩美,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浩美没有理睬,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不顾一切地捏紧拳头,要扑向倒在地上的老太婆。

老太婆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惊叫着从地上爬着逃了出去。

村田的老板娘你们认识吧,很胖,块头特别大,眼看不妙,连忙用身体挡住,拦住栗桥家的小家伙。

可小家伙还是气势汹汹地胡来,连村田的老板娘都差点被撞出去,她只好大声呼救。

附近的人都跑来,与老板娘一起拦住小家伙,把老太太救起来了。

栗桥的小家伙可能相当恼火吧,看着那些大人放走了老太太,抓住自己,又要打那些大人,结果对面装订厂的老板挨了打。

就在闹得不可开交的这个时候有人报了警,叫了救护车。

文子想起了栗桥药店的浩美的样子。

虽说他是和明的朋友,小的时候由美子也经常和他一起玩,照理是一个活泼好学的好孩子,不会做出那么鲁莽的事。

浩美现在怎么样了?高桥经理摆了摆那双拘谨的大手,说:在家呢。

虽说是警车也不能带走才上初中的孩子呀。

可是确实有人受了伤,所以警察也不能不管,询问了半天情况。

栗桥夫妻在警车来的时候回到家,母亲大哭大闹,又上演了一场好戏。

警察要把浩美带走的话,我就要死了什么的,寻死觅活的。

他们就跑到我这里来商量,让我设法把这件事平息下来,想办法了结这件事。

我想呢,孩子嘛,训斥一顿,负担老太太的医疗费也就行了。

这样老板娘也不会多说什么的吧。

让我说的话,对于商业街来讲,我倒想要求政府对那位老太太想个处理的办法。

那是。

……但这件事与长寿庵有什么瓜葛呢?文子的脸上和伸胜的脸上都一脸疑惑。

高桥经理点了点头,用手很快地摸了摸秃头。

那么,情况就是这样。

说完,眼睛看了看高井夫妇的脸。

警车走了以后,我们也被叫到了栗桥药店。

那个小家伙叫什么来着?浩美。

对,对,是浩美。

我们跟小家伙询问了一下情况。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因为对方是那个老太婆,所以我们也没有劈头盖脸地训斥浩美。

我跟他讲,你的心情,我们完全能够理解。

他说,栗桥浩美一开始什么也不说,像个石头似的一声不吭,眼睛瞪着地上。

他太固执了,我也有点上火了。

我跟他说要讲道理,不能使用暴力。

这么一说,那个小家伙,啊不,浩美说,不是我打的。

可你想要打的时候,被拦住了,对不?可我说的是,一开始动手打的不是我。

文子慢慢地眨眨眼睛,盯着经理的脸。

您是说,另外有别人在一起的吗?文子问了以后,经理停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是这样。

文子这时才恍然大悟,后面的话不说也可想而知了。

经理似乎有些歉意地摸着秃头,说:听说那正是你家的儿子。

他说,高井到他家来玩,两个人一起站柜台,于是高井就打了那个老太太,打完了就逃走了。

后来他也很吃惊,吵闹起来,事情发生以后他感到莫明其妙,心里直害怕就乱来了。

现在只是一个劲地道歉,耷拉着个脑袋。

文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徒然地用指尖在空中比划着。

一直沉默不语的伸胜轻声开口说:我们孩子今天下午去游泳池了。

就是。

这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是孩子的声音。

文子急忙回头,看见厨房里面由美子和和明正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我们去游泳池了,由美子重复道,双眼瞪得圆圆的。

好像他们两个人在偷听大人的话。

也许他们知道高桥经理的来访与白天的警车有关,就像所有孩子一样心里感到好奇吧?由美子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睁大着眼睛,而从文子来看,和明明显有些害怕。

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刚刚听说他的朋友向大人偷偷告状,自己今天在根本没在的地方做了压根儿没干的事。

伸胜这时少有地抢在文子前面开了口,训斥了孩子们:别躲在那种地方,出来!呀,你们好,突然打扰你们,对不起啦。

高桥经理也满脸堆笑地说。

他的视线盯在和明的脸上。

而被盯视的和明则似乎不安地缓慢地转动眼珠,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但他的眼睛遇到文子的眼睛,便默默地有些厌烦地摇了摇头,大概就是表示,我今天根本没有去过栗桥药店,我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这一点文子也非常明白。

正因为如此,尽管文子内心里有些可怜胆战心惊的和明,但有一个短暂的瞬间还是感到着急。

既然什么坏事也没有做,就该态度更干脆一些,为何那么懦弱呢?到这边来。

文子招呼道。

高桥经理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样不合适。

但文子并不想避开和明继续谈下去。

到这儿坐下来。

刚才的话都听见了吧?文子问道,和明提心吊胆地低着头。

由美子轻快地往椅子上一坐,满不在乎地答了声嗯,并且非常担心地看了看周围的大人。

栗桥说和明打了老太太,是真的吗?文子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她知道,对由美子来说,栗桥浩美不只是哥哥的同学。

虽说现在不了,但和明和栗桥浩美上小学的时候,由美子也一直跟着他们,所以并不只是和明和栗桥浩美是童年的朋友,而是他们三个人是竹马之交。

而且以前小时候由美子对什么事都干得很出色的栗桥浩美比有些迟钝的哥哥还要亲近。

也许这种依恋现在仍留在心里吧,由美子歪着脸,似乎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困惑不解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栗桥为什么会打客人呢?而且为什么会说是哥哥干的呢?高桥经理打断她说:还未必是栗桥干的呢。

由美子马上回敬道:是吗?可我哥也不会干的呀。

我哥和我今天都没有见着栗桥。

上午我们在做作业,两点钟店铺关门以后,我们去了游泳池。

是吗?你说的游泳池是学校的游泳池吗?不,区里的游泳池,若叶镇的。

是吗?那么是坐汽车去的吧?是这样?高桥一边随着由美子的调子点点头,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和明的样子。

栗桥浩美是如何说服高桥经理的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很明显,那就是经理并非只是想把他的话传给和明家,而是隐藏着疑心来的。

这样的话,是栗桥误会了吧,你觉得怎样?叫什么来着?和明。

女儿叫由美子。

文子说。

是吗?叫和明呀,高桥经理对着和明笑容满面地说,你怎么想呢?和明宽下巴的脸颊微微颤抖着,垂着头。

经理似乎想要观察他的脸,他却仿佛要逃避似的,把头埋得更低了。

文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说:对不起,和明有些认生。

啊!上初中二年级了,而且做生意人家的孩子,这可少见。

高桥经理好像对和明没有什么好印象。

文子捏了一把汗,心想这种活动、外向的人与反应迟钝、表达不清的孩子肯定不会投缘,尤其是这孩子是男孩子,更是这样。

在游泳池见着哪位其他朋友了吗?由美子回答说:我遇着了。

遇着谁了?小能。

田中实。

一个班的。

是由美子与哥哥在一起的时候见着的吗?不,因为当时哥哥在大人的游泳池,我们在孩子的游泳池。

高桥经理斜眼瞥了一下和明,这时和明看着地下。

是吗?和明是在大人的游泳池?是啊,因为哥哥游得比我好。

哥哥今天还教我仰泳了呢。

是吧,哥?和明听了妹妹的问话,半天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眼睛仍然看着下面。

所以,栗桥真奇怪,我们今天根本就没见着他。

由美子,别说了,伸胜说,然后不无气恼地说,本来我就知道,栗桥的孩子胡说八道。

高桥经理看了看伸胜的脸色,暧昧地笑笑说:高井,你先别发火。

我并没有发火。

因为人家既然委托我处理这件事,我就得把事情搞清楚。

有关人员的意见都得逐个地听一听。

那位挨打受伤的老太太说什么呢?文子问。

问她,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挨谁打的,老太太应该知道吧,因为她是当事人。

经理夸张地摇摇手,说:不行,因为老太太有痴呆症。

那不问问看,哪里知道呢?问了,可她啥也不懂。

光会哇哇地说些莫明其妙的话。

然后,用强迫命令式的口吻补充道:所以我不是才这么辛苦地跑到这里来了吗?那交给警察好了。

文子也怒火填膺地冲他说道。

于是高桥经理夸张地瞪大眼睛说:你说得轻巧,这是哪里的话?让警察来管的话,不就影响整个商业街的形象了吗?文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什么形象呀,太夸张了吧?又不是什么百货商场。

反正警车来了,事情已经闹得附近都知道了。

事到如今即使隐瞒也没用。

硬要息事宁人的原因并不在商业街,只是在栗桥药店和浩美身上罢了。

啊,无论是哪一个,反正是孩子干的事。

我想息事宁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让我来处理好了。

长寿庵的人谁也没有委托,高桥经理却擅自承包了,说完一拍膝盖站起身来说:那,就这样。

什么叫就这样?无论是哪一方到底是哪一个和哪一个?这件事本来就莫明其妙,加上这些令人生气的话,文子反而一时语塞,眼看着高桥拂袖而去,她也没有说出送客的话。

不仅是文子,全家人谁也没有跟经理说客套话。

伸胜默默地抱着粗壮的肩膀,咧着嘴。

由美子也略微地噘着嘴巴,不安地环视着大家的脸。

和明仍然看着下面。

店里没有了客人,只有一家四口,为什么会这么压抑呢,文子对此也感到很生气。

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压抑呢?今天晚上本来应该谈一谈对家里,对和明来说,都很重要的话,可为什么却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突然,抱着肩膀、坐得定住了似地伸胜招呼道:和明。

垂着头的和明战战兢兢地抬起脸,慌慌张张地眨眨眼睛,仰视着父亲。

伸胜与儿子双目对视,然后缓慢地粗声问道:你是不是跟栗桥吵架了?和明睁大眼睛,微微张着口,用力摇了摇头。

好好回答我!和明惊慌失措地看着文子。

母亲没有给他解围,一言不发地盯着儿子,只是用眼神说:跟爸爸好好说。

和明憋了半天,才回答道:没,没有吵架。

那你和栗桥是朋友吧?和明摇了摇头,然后好像慌忙重新想了想,补充道:对,朋友。

到底是不是?和明的神色非常张皇失措的样子,就好像大人听见孩子问真的有神仙吗、人死了去哪里呢的时候浮现的那种表情,似乎在说其实我也不大知道,但又不好不装出一副知道的样子,也许只是用话说不清楚,其实可能还是知道的,但我自己也不大明白。

过了片刻,和明仍然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回答:朋友,我觉得是。

伸胜放下肩膀,将那双硬邦邦的却白得吓人的大手重新放在两膝上,叹了口气。

那样的话,栗桥为什么会把一件你没做的事赖到你头上呢?就是奇怪嘛,由美子插嘴说,这件事就是奇怪,太荒唐了。

你别说话!由美子绷着脸闭上嘴。

和明,你今天是为了教由美子学仰泳,一起去的区里的游泳池,对吧?和明点点头说:是,去了。

没有去栗桥药店,对吧?没去。

也没有见着浩美,对吧?没有。

那么,不会打去药店的老太太了,对吧?和明用力地点点头,然后第一次挺直身子,抬起头来,答道:我没有打老太太。

伸胜也用力点了点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爸爸也觉得,你不会做那种事,而且今天更不会做那种事。

也就是说呢,栗桥在撒谎。

可为什么你的朋友会撒谎冤枉你呢?这句话的意思你明白吧?和明正在犹豫的时候,由美子飞快地插嘴说:栗桥不会撒慌。

由美子!文子责备道。

可由美子气鼓鼓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哥哥,说:栗桥不是撒谎的人。

伸胜没有生气,也没有露出可怕的脸色,而是微笑了一下,问由美子:可听了刚才的话,只能认为栗桥在撒谎。

由美子对这件事怎么看呢?或者你觉得不是栗桥而是哥哥在撒谎?由美子好像心里很焦急似地吧嗒吧嗒碰着脚:我没有这么说呀。

哥哥跟由美子一起去的游泳池嘛。

一起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警车从我家前面向着商业街方向开过去了。

那么,哥哥说的是真话。

栗桥就是在撒谎。

不对。

什么不对。

栗桥不是撒谎的那种人。

所以我不是一开始就说这件事蹊跷嘛。

什么蹊跷呢?这件事蹊跷。

栗桥不该说出那样的话,而且首先他不会殴打老人的,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莫明其妙。

由美子拼命地努力为栗桥辩解,而文子则在一旁看着和明的表情。

妹妹说栗桥不是撒谎的那种人的瞬间,和明惊讶地睁大眼睛,瞥了一眼由美子。

当时看上去好像他的内心深处什么东西骤然枯萎了。

终究虽然和明个头挺大,而且略微有点肥胖,但他身体里的灵魂还非常幼小,只不过是在他那高高大大的身体这个巢里缩着翅膀的小鸟罢了。

文子觉得,听见由美子袒护栗桥浩美的话以后,那个小鸟变得更小了,似乎想要躲进巢的深处。

由美子呢,觉得栗桥是一个好人,由美子对着父亲热烈地辩解说,说是打了老太太,真的有这种事吗?我总觉得有点怪。

由美子觉得蹊跷就在这个地方。

由美子跟高桥经理说话的时候,一直说我,坚持自己的主张,而跟父母说话的时候却好像撒娇似的,开始称自己由美子。

尽管如此,她无疑还是在认真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这时,文子似乎恍然大悟,注意到是不是正因为由美子喜欢和相信青梅竹马的栗桥浩美,所以和明不好说什么,一直保持着沉默呢?刚才伸胜问他栗桥是你的朋友吗的时候,和明起初摇了摇头,但之后又慌忙补充说对,朋友。

也许那也是考虑到由美子的心情才那么说的。

和明和栗桥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一言难尽的、别扭的事呢?或许他们并不是大人所想的那种朋友,可能有什么歪曲的地方,否则为什么栗桥要冤枉和明呢?坐在拼命袒护栗桥浩美的由美子旁边,眼看着和明笨拙地、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一种怜爱之情袭上文子的心头。

她想起今晚本来一家人并不是想要谈这件事的。

由美子,别说了,文子打断了由美子的话,你睡觉吧。

可是妈——睡觉去!由美子求助似地看着父亲的脸,但伸胜紧紧地抱着粗壮的肩膀,一副可怕的表情,瞪着地上。

由美子只好似乎不满地站起身来。

只剩下三个人,文子便开始谈起今天柿崎老师家访的事,而且把和明可能有视觉障碍的事告诉了他。

和明起初垂着头,但慢慢地抬起脸,张着大嘴,热心地听着母亲的话,遇着听不懂的地方便提出反问。

那就是说,并不是我不好?那种表情就好像揭开了魔术的秘密似的。

文子说,详细的情况明天再谈。

说完后和明去睡觉,文子便去洗澡了。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文子不知道为什么禁不住哭起来,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

她不喜欢看见自己哭泣,所以眼睛离开浴室的镜子,胡乱地把水泼溅在自己的脸上。

在由美子的记忆中,在自己被赶出谈话的地方以后,过了一个多小时哥哥才上楼来。

只有自己被排斥,她感到很没趣,所以好几次走到楼梯中间竖着耳朵想听听他们在谈什么事,但只能听到母亲叽叽咕咕的声音,不知道谈话的内容。

我也不是孩子了。

而且比起无论什么时候都慢慢吞吞、呆头呆脑的哥哥来,什么事我都比他明白得多。

由美子对哥哥和明有着一种复杂的感情,那种感情由美子还不能表达出来,按她的理解能力自己也很难把握和认识。

和明是一个不行的哥哥,任何时候都是那么笨,那么蠢,那么令人泄气,紧要关头注定似的会失败。

不知多少次,她一直想,这样的哥哥还不如没有的好。

如果有人问她,我们不会怪你的,你老实说,你喜欢你哥吗?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喜欢,而且也许还会说:没这个哥才爽呢。

但是这真是她实际的想法吗?幼小的由美子还搞不懂。

这样让人焦急的哥哥,在业余棒球比赛中,击球从来不中,跑得慢吞吞的,仍然被垒绊倒了,引得不光对手一边的观众,连自己一边的观众也都哄然大笑,而且明明自己挨人嘲笑,却一副迟钝的表情,一边摸摸头,一边和别人一起笑起来。

然而如果真的顶讨厌这样的一位哥哥的话,为什么每当看见哥哥独自对着书桌做作业的背影的时候,总会感到难过呢?而且看到哥哥给顾客找错了钱,挨骂的时候,她总会生那位顾客的气呢?为何不能打心眼里瞧不起哥哥呢?对了,问题就是这个。

明明觉得不如没有的好,可为什么像今天这样,人家赖哥哥干了压根儿没干的事的时候,会生气呢?也许心里还是放不下哥哥的事吧?由美子难以入睡,便穿着睡衣坐到书桌前开始写日记。

她把漫无头绪的心情顺其自然地胡乱写在日记上,过了一会儿便听见上楼梯的脚步声。

她急忙打开门,正好看见了和明。

哥,怎样?由美子冷淡地问,栗桥的事怎样啦?和明抬起发红的脸看着由美子,那双小眼睛好像大象似地眨巴着,毫无睡意的样子。

由美子,他们说你哥眼睛有毛病,和明用异常急切地口气说,说眼睛有毛病。

什么呀?!我没问这个。

哥哥和栗桥的事……说是眼睛有毛病。

和明重复地嘟囔了一句,进了自己的房间。

傻瓜!由美子骂了一句,伸头看了看楼梯下面,心想是不是再下楼,把自己的意见告诉父母。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楼下的灯熄灭了,只听见浴室那扇开关不严的拉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由美子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此后一星期内,就一直没有听说有关栗桥药店发生的事件和栗桥浩美从那以后怎么样了的消息,由美子整天如坐针毡。

药店关着门,不知道是浩美不在家,还是在家闭门不出,反正连影子也见不着。

高桥经理也不来告诉事件的进展,长寿庵仍然照常营业,由美子不得已又回到以往一样的暑假生活中。

她想了解事件的情况,又担心栗桥浩美,还想知道为什么那个栗桥要栽赃哥哥。

然后谁都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每当母亲问她去游泳吗?,或者父亲问她吃冰淇淋吗,她恨不能大喊一声人家有心情吗。

另一方面,和明却很忙碌,似乎每天都去学校——不是游泳部训练的日子也照样——回来的时候总是兴高采烈的样子。

还有的时候柿崎老师打来电话,都是文子先接电话,再交给和明,然后电话又回到文子手里,没完没了地交谈。

是吗。

检查……啊,研究室放暑假……是, 那真是太感谢了。

和明也似乎很高兴, 好像得救了一样……电话里都说些令人费解的话。

其实这件事也引起了由美子一种难以理解的不满。

父母和哥哥谁也不跟她仔细地解释。

哥,眼睛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由美子问和明的时候,和明解释得汗流浃背,但仍然不得要领,丝毫也说不明白。

你说一只眼睛看不见,可是什么意思呢?那样说,纯粹撒谎!你想,给你蒙上一只眼睛不是也照样走路吗?没办法,跑去问母亲,母亲也不直截了当地给她解释。

其实呢,这件事比较难,你妈也弄不大明白。

文子说,只是那张脸很快活,让人感觉好像在充分享受什么似的,充满了希望。

事情含含糊糊的,我不想告诉你。

在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之前,我先不说给你听。

不过,这不是一件坏事,对哥哥来说是一件极好的事。

伸胜一如既往,仍然只是说:问你妈去。

似乎问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由美子对此非常不满,以前从来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三个人玩捉人游戏,成员一向是父母和由美子三个人。

这三个人一直在担心和明学习不好、行动迟钝、被朋友看不起,商量怎么办。

她不能容忍父母和和明三个人玩捉人游戏,首先他们在商量什么事呢?对哥哥来说极好的事又是什么事呢?一整天由美子都在家里发牢骚、发脾气、说任性的话,结果让父母训斥了一顿,心情就越发别扭了。

那天,对,就是药店事件以后第一次看见栗桥浩美是在8月15日,当时正逢盂兰盆节。

长寿庵也13日、14日、15日连休三天,前两天一家人去大洗海岸玩了一趟,并住了一个晚上。

最后一天大家放松一下,伸胜曾说明天开始又要忙了,今天睡个午觉,一早起就无所事事。

文子去买东西,和明也上午就出去了,说到朋友家做作业。

由美子心情非常郁闷,既没有心情找朋友玩,也不想跟父亲呆在家里。

其实在全家去旅行的大洗海岸也因为一件琐碎的事跟和明找碴,终于在回家的电车里被伸胜狠狠训斥了一顿。

由美子关系好的朋友都不在家,有些全家回家乡去了,有些旅行去了。

这个时候这么没精打采的,更没有心思找那些不太亲近的朋友玩了。

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还是骑自行车去图书馆。

那里有空调,凉快,而且暑假里书架阅读角和阅览室都挤满了人,但现在应该空空荡荡的了吧。

不出所料,图书馆的存车棚里只停放着平时十分之一的自行车。

由美子提着装有作业习题和铅笔盒的学习袋,轻手轻脚地走进图书馆。

平常挤满看杂志、看报的大人的大厅也空荡荡的,松软的沙发座位都空着。

由美子跑过去,坐在那里。

由美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电影杂志,翻了翻有些恐怖却似乎蛮有趣的侦探小说。

她脱了鞋把脚放在沙发上,图书馆的管理员也没有走来责备,气氛很轻松悠闲。

就在由美子阅读第二本电影杂志的最新动画片那一页的时候,只听呯的一声,吓得她跳了起来。

她吃惊地抬起眼睛。

图书馆的管理员也从柜台探出了身子。

他们都朝阅览室的门看,所以由美子也望向那边。

那里有一个人正是栗桥浩美。

他站在阅览室门前,并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与一位跟他身量差不多的、她不认识的少年在一起。

而且从状况来看,刚才那么大的声音好像就是栗桥浩美或者他的同伴猛地关门的时候发出的。

柜台最边上的男管理员向着两个少年说:你们两个关门安静一点。

由美子以为栗桥浩美他们理所当然会说声对不起或者抱歉,但两个人对管理员的话毫不理睬,径直向书架阅读角走过去。

柜台的男管理员做了一个苦相,与旁边的女管理员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又往阅览室的门瞪了一眼,回去继续自己的工作。

由美子坐在大厅沙发中,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怦怦乱跳。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栗桥浩美那样的态度。

确实由美子对上初中以后的栗桥浩美不甚了解,但是以前一起玩的时候,她可是对他什么都熟悉的。

温柔、聪明、体育好,而且长着一双漂亮的双眼皮的大眼睛,令由美子这样的女孩子异常羡慕。

连她的母亲都夸奖说:栗桥长大了,会很英俊的。

由美子穿上木凉鞋,向着书架阅读角走过去。

只见这里也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显得空空荡荡的。

她不用找,便马上发现了栗桥浩美和另一位少年。

两个人背对着由美子,站在书架阅读角的顶里面。

由美子看了看挂在书架上的号码牌和分领域的目录,他们站的书架是法律书架。

栗桥浩美正在看另一位少年手里拿着打开的、像辞典一样厚的书。

那本书似乎很难读得懂,但两个人却在蔫不唧地笑着。

由美子停住了脚步,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靠近他们,怎么靠近他们才是。

这时候,栗桥浩美的同伴似乎有了警惕,忽然抬起了头,那双眼睛看见了由美子。

他小声跟栗桥浩美说了句什么,于是栗桥浩美也从那本辞典一般的书上抬起眼睛,发现了由美子。

由美子惊呆了,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得面红耳赤。

两个人好久没有见面了,是否该先向他问好呢?两个少年在书架前面很快地商量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栗桥浩美便向由美子走近了一步。

不是由美子吗?和明也一起来了吧?栗桥浩美的声音听起来远比由美子记忆中的声音老成,就好像大人一样。

由美子急忙摇了摇头。

咦?少见呢。

因为和明一个人的话哪儿也去不了,总要跟着个妹妹的哩。

栗桥浩美这句话并不是对由美子,而是对他的同伴说的,带着轻蔑的口气,明显不怀好意。

你好!由美子低头向他问好后,便想离开图书馆。

她突然想要逃出去了,她不喜欢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栗桥浩美。

等等哪,由美!栗桥浩美叫住由美子,说,和明在干什么?由美子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

栗桥浩美正要离开法律的书架,向着由美子走过来。

他背叛我,在干什么勾当,哎?栗桥浩美的同伴在他的旁边一边嗤笑,一边将手上拿的辞典一样的大书啪的一声合上。

由美子往四周看了看,但开架式的书架之间她的左右和身后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本来这个法律、旁边的化学、后面的人文·社会附近的书架总是没人光顾的。

栗桥浩美鲁莽地向由美子走过来。

由于地上铺着地毯——虽然一些粗鲁的人把它弄得有些地方褪色了,有些地方破了,但还完全能用——没有一点脚步声。

他无声无息地、好像从书架之间挤过去一样,走到由美子身边。

这个瞬间,由美子几乎突然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妄想,一种大人看来会一笑了之的奇怪错觉。

栗桥已经死了。

肯定是这样。

现在眼前看见的是栗桥的幽灵,所以才没有脚步声,所以才脸色这样可怕,我害怕得要命。

不然为什么我会害怕栗桥呢?栗桥浩美的幽灵俯视着由美子,挡住了她的去路,然后揪住她夏服连衣裙的领口用力扭上去。

和明在干什么勾当,那个迟钝的胖小子?哎?回答我!栗桥浩美比由美子要高大约30厘米,所以被他这样往上提着,领口勒得由美子喘不过气来,由美子连声音都喊不出来了。

由美子为了松口气,能够呼吸得轻松一些,使劲地跷起脚来。

在她双脚乱蹬的时候,一只木凉鞋掉了,因此身体更加失去了平衡,脖子勒得更紧了。

哥,哥——由美子终于说出话来。

这并非要回答栗桥浩美的问题,而是极端恐怖和难受,情不自禁地顺口说出的话。

哥?栗桥浩美摇晃着由美子的身体。

由美子的后脑勺呯地一声,沉重地撞在了书架的钢架上。

哥哥怎么啦?低能儿,却敢不听我的,臭美!我绝饶不了他!你跟和明说,就说我这么说的,听见了吗?一边说,一边又用力摇晃由美子的头,往书架上撞去。

由美子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这一次发出的声音更大,眼睛里迸出了火花。

由美子睁开眼睛,眼泪夺眶而出。

她的嘴唇颤抖着,眼泪顺着脸流下来,流到了嘴边。

这时,从通道方向传来了一声尖厉的责问:你们在干什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栗桥浩美一下子松开抓住领口的手,一把将由美子推开。

那双眼睛已经不再盯着由美子,而是看着传来声音的方向。

泪水模糊的由美子眼睛里看见了栗桥浩美的侧脸,转眼间就不见了。

他逃出去了,书本啪地掉在铺着地毯的地上。

喂,你等等!女人的声音叫喊道,但并不像要追赶逃出去的栗桥浩美,而是马上走向了由美子。

没事儿吗?由美子抬起眼睛,看见刚才坐在柜台后面的女管理员的脸。

由美子本想回答没事,但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

栗桥浩美和那位看似他朋友的另一个男孩子早已没了踪影。

那两个男孩子威胁你了吗?抢你的钱了吗?由美子摇了摇头,然后终于说出话来:没,没有。

他们是初中生吧?你不认识他们吗?其实并非如此,但由美子还是点了点头。

女管理员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由美子哭哭啼啼的脸之后,便浮现出了大人劝解吵架孩子的时候那种表情——对方不好,但你也不对。

本来吵架本身就是不好。

没受伤吗?没有什么地方疼吗?没有。

其实头一跳一跳地疼,但由美子又撒了一句谎。

因为从那个女人的口气和表情来看,她的言外之意是,受伤了的话,我可讨厌。

你还是小学生吧?一个人来的图书馆吗?我想还是回家的好。

是,我回家。

由美子点了点低着的头。

刚才掉了的那只木凉鞋恐怕是栗桥浩美逃出去的时候踢飞的吧,滚落到了他们最初站立的法律书架下面。

它的旁边封底朝上掉着一本辞典一样厚的书。

女管理员也注意到了,她弯腰捡起由美子的木凉鞋,送到她的脚下,并说了声:谢谢!然后,她捡起那本辞典一样的书,查了一下背面的标题和藏书号,把那本书塞进了法律书架第五层的最边上,便走回了柜台。

由美子心脏仍在怦怦乱跳,膝盖也在发抖。

为了振作一下自己,她试着做了一次深呼吸,但那个气息也好像害怕似地发出微弱的声音。

为了消除脸上的泪痕,她咯哧咯哧地擦了擦脸。

她不愿意回到家,让家里人看出她在图书馆哭的事。

因为如果他们问起为什么哭了的话,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上一次那样,那样地拼命袒护栗桥,今天却说他的坏话,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她觉得那样做不对。

不,即使对,父母大概也不会这么想的。

也许他们只觉得由美子在胡说八道。

在图书馆厕所里洗了脸再回去吧,由美子这样想,便迈了步子。

头很疼,疼得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从那个地方走开两三步,她好像要再确认一次已经逃脱了可怕的事,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法律书架。

她凝视着,于是看见了刚才女管理员捡起整理的那本书、栗桥浩美的那位朋友手上拿着的、像辞典一样厚的那本书,正放在书架里,书背朝着她。

是什么书呢?她读了读标题,是六法全书。

幸好,白天哭的事和害怕的事隐瞒过了父母尖锐的眼睛。

晚饭的时候父母也兴致勃勃,热烈地谈论着昨天玩得有意思,明年要住两宿、三宿去海水浴之类的话。

尤其是母亲文子这段时间一直——柿崎老师来访以后——似乎很愉快的样子,脸色很明朗,就像少了一件操心的事一样,这一点看起来甚至有点忘乎所以了,所以由美子心想即使自己样子不正常,她也几乎不会觉察到的。

回家以后偷偷检查的时候,头的后面有一个地方用手指一碰疼得让她跳了起来。

她还觉得那地方肿了。

整个头都很沉重,虽然伤在后头部,但有的时候一直到鬓角都一跳一跳地疼。

即使如此,由美子对父母什么也没有说。

如果他们发觉了,就辩解说骑自行车摔的,或者看旁边的时候头撞在了电线杆上,不过她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去。

如果在辩解的时候伤心得哭起来的话,父母也许会觉得奇怪的吧。

然而她甚至害怕说出是栗桥浩美伤害了她。

一旦说出口,那就成了真的了。

栗桥怎么能成为那个样子呢?只要由美子默默忘记这件事,它便会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晚上八点以后,由美子正在自己的房间发呆,听见文子招呼她去洗澡的声音。

现在哥哥洗完了,快点!我今天不洗澡了。

说什么?不是浑身是汗吗?不能不洗澡!只是冲个淋浴也行。

由美子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用手摸了头的后面。

刚碰到肿起的地方,便跳疼了一下。

她想,能洗澡吗?洗了澡也许头会疼得更厉害。

正在犹豫的时候,楼下又传来了文子催促的声音。

虽说放假了大家应该放松才是,但她的母亲本性是个严厉的人,无缘无故地磨磨蹭蹭不听话,她马上就会大发雷霆。

没办法,由美子走出了房间。

她听见往上爬楼梯的声音。

是和明。

他头上蒙着浴巾,打开半袖睡衣的前面扇着。

昨天一天又晒得更黑了,走进楼梯和走廊的暗处,便好像只看见他的一排牙齿了。

由美子想一言不发地把哥哥让过去,但是和明上完楼梯后站住了,略微歪着头看着由美子。

躲开呀,由美子说,我要去洗澡。

和明没有动。

他好像很困惑的样子,嘴巴咕哝半天,才终于说出话来:由美子,你今天哭了吧?由美子紧张地抬起头。

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哭了吗?你凭什么这么说呀?由美子噘起嘴来说,你是不是傻瓜呀,哥?但这一次和明没有被妹妹问住。

可我看见了,就在图书馆前面那条路上的信号灯那儿。

你摸着头后面,抽抽嗒嗒地哭。

由美子吃惊地问:哥,你在吗?对呀,因为秦野的公寓就在图书馆那边。

秦野就是和明今天去一起玩的朋友。

是不是与人家吵架,头挨人家打了?看着挺疼的。

跟妈好好说一说,让妈上点药。

由美子完全慌了神,什么也说不出来。

确实头的伤很疼,而且过了这么久疼痛丝毫也没有消失,所以她正在担心呢。

她的头脑里一下子冒出了许多话,你管不着啦,人家的事你别随便看啦。

还有一个方法,就是毫不理睬地走过去。

还想骂他,哥哥傻瓜废物,我最讨厌了。

可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与脑子里所有的想法、辩解、谩骂、瞎编乱造都不一样。

哥,由美子问道,你背叛栗桥了?哥,你对栗桥干了什么事?栗桥可生气可生气的了。

所以,我才挨打的。

说到这里眼泪又止不住唰唰地流了下来。

结果那天晚上由美子没有洗澡,因为和明把由美子带到了楼下,招呼父母说:有件事要商量一下。

他这样好好地领着妹妹,这在高井家还是前所未有的事。

由美子与白天遇着栗桥浩美的时候一样觉得很吃惊。

后来想起来,由美子也理解这是因为哥哥得知长期以来一直折磨自己的自卑感有可能元凶是视觉障碍之后,在短暂的时间内便建立了自信,但无论如何当时还什么也不明白,因此她甚至怀疑这个哥哥是长相跟哥哥一样的生化电子人。

天哪,栗桥浩美的幽灵和高井和明的生化电子人!由美子想到了害怕的事情,便又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

和明好像由美子的代言人一样,拼命地解释白天发生的事。

父母吃惊地瞪着眼睛,听完他的话,便问了由美子刚刚向哥哥提出的同一个问题:栗桥说的你背叛了他,是怎么回事?和明一下子有点语塞,眨巴着那双小眼睛,鼻子下面渗出了汗珠。

尽管他感觉脱胎换骨了一样,但不善自我表达、不善言辞方面与以往仍然没有变化。

他现在牵着蒙住双眼的人的手,领着那双手,让他抚摸眼前形状复杂的东西,猜这个形状复杂的东西是什么。

如果不按正确的顺序,领向正确的方向,就得不到正确的答案,所以他感到很紧张。

为什么呢?因为和明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确切地需要这个答案,因为他一个人无法解开这个谜,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形状复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个……和明开口说。

他好像在寻找需要的词,舌头在嘴里卷了片刻以后才说:我呢,瞧,很笨,所以……你不笨!文子马上打断他说。

是,是,我知道。

我知道,但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笨,对吧?文子勉强答应地点了点头。

所以呢,我的朋友非常少。

栗桥呢,非常……怎么说呢,是非常重要的朋友,对于我来说。

对,对。

伸胜附和道,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什么话都谈。

比如我问过栗桥,我为什么这么笨,老师的话一句也听不懂?文子慢慢地眨眨眼睛,问道:栗桥说什么?他说,天生的,没办法。

文子的眼睛愤怒地瞪着。

但他也说,你这样挺可怜的,我照顾你。

因此我总是跟着栗桥,对吧?这一点和明说得对。

我觉得好像没有栗桥,自己啥也干不了,所以一直想,栗桥讨厌我了的话,就不好办了。

和明耸了耸圆乎乎的胖肩膀,缩起身体和脖子。

所以我想栗桥说什么,我都得听。

文子忽然明白了。

以前和明一直都是这个姿态、这个表情、这个样子,家里的人甚至都早已习以为常了。

这就是这孩子的风格,就是这个孩子的生活,就是认定自己必须对一样大的孩子惟命是从的那种生活。

伸胜一直沉默着,这时开口问道:那具体是怎么回事呢?你说什么都听栗桥的。

见父亲以提问的方式引导他说下去,和明好像放了心。

他瞥了一眼父亲的脸,肯定那张脸没有生气以后,说道:比如,栗桥忘了带东西了吧,特别是小学的时候不是经常要从家里带些无用的东西吗?这时似乎觉得该自己说台词了,由美子赶紧说:你是说用来做手工的牛奶包装袋、空罐什么的,是吗?对对。

栗桥忘了带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就让我把带的给他,所以一直我就常常准备两份儿带到学校。

那你就什么也不说就把东西给他吗?是。

因为不然就要挨打挨欺负,是吗?这种事也有过,和明老实地点了点头,但也经常不拿我怎么样。

可我也害怕他不拿我怎么样。

文子对丈夫说:所以这就是刚才这孩子说的嘛,除了栗桥以外他没有朋友。

伸胜一声不响地抱着肩膀,深深地垂下头,下颚几乎贴到了胸脯。

和明见状又缩了缩身子。

他想父亲在为他感到羞耻,觉得他没出息。

我知道了,和明,文子鼓励说,你和栗桥一直是这样的一种朋友关系,对吧?这时伸胜冷不防地吐出一句话来,说:这种关系哪里是什么朋友,是奴隶嘛。

你,文子劝住伸胜,现在听他说,并不是为了训斥这孩子。

然后又朝向和明,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轻轻摇了摇。

我都知道了。

你一直这样对栗桥言听计从。

这样的话,栗桥做了什么恶作剧你都替他背着,替栗桥挨老师的责骂,对吧?和明点了点头,眼睛匆忙地眨了眨,偷偷看着父亲的表情。

一直这样。

文子自言自语地重复说,似乎让自己理解这个事实。

一直这样交往。

但这次情况不同了。

栗桥打了药店的顾客,闹出了事,要挨大人们训的时候,他撒谎说不是我,是高井和明干的,可你这一次不想替他背黑锅了。

是这样吗?和明蜷缩着点了点头。

你不用这样畏缩嘛!你并没有做坏事应该道歉,所以这一次你没有听栗桥的。

这多了不起呀!但正因为如此,栗桥那么生气,由美子说,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嘀咕道,甚至打我。

对!所以他说你哥是叛徒!文子说,声音里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

但为什么呢?文子凝视着和明的脸,说,为什么这一次没有听栗桥的?为什么能有这样的勇气,那么做呢?是不是因为柿崎老师的帮助?或者因为你知道了自己成绩差,可能是因为眼睛不好,而不是你不好……和明抬起脸,连忙摇了摇头。

不对。

听你说我可能眼睛不好是在栗桥打顾客的事情以后的事了不是嘛!文子想:啊,是嘛。

按顺序想起来,的确是这样。

哎哟!你哥比妈记性还好了!文子莞尔一笑,因为这件事真的令她很得意。

但和明只是孱弱地回敬地笑了一下,便把视线投向了别处。

然后继续道:话还得回到前面说起……好啊,你说吧。

我和栗桥就像刚才说的那样,一直是朋友。

但关系并非总是那么亲密。

因为栗桥另外还有朋友。

嗯,可以理解。

特别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个家伙有了一个比我关系更好——关系好,或者说经常在一起……嗯,话的意思我明白。

明白?栗桥交了一个那,那样的新朋友。

是一个转学的。

什么样的孩子?和明马上回答:豌豆。

哎?豌豆。

和明将手指放在两个嘴角,然后一拉,做出一副微笑状。

就是豌豆标志的那个豌豆。

同学说他的脸就像那个标志,所以就叫他这个诨名。

听说在以前学校的时候,就这样叫他。

叫什么名字?和明说出了豌豆的全名,但无论是名还是姓,文子都闻所未闻。

因为是生意人家,无论怎样孩子都往往感到寂寞。

正因为如此,文子下决心热心参加学校的活动,积极担任家长会负责人之类的职务。

尽管如此,文子也想不起来这个名字。

你有没有和那个孩子同过班?只有小学的时候。

但豌豆既不与我交往,也没来过我家。

上初中以后三个人各奔东西了。

不过明年三年级换班不知道会怎么样。

所以,我想不起来呢。

豌豆虽然成绩特别好,但那时候常常请假,和明咕哝说,什么功课都挺好的,可是……他的语气似乎要说太可惜了,弄得文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豌豆那孩子比栗桥学习还好吗?和明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学习全年级第一名。

考试以后,名单贴出来,所以马上就知道。

栗桥虽然肯定进前十名,但从没有得过第一。

这么说,栗桥也要对那个豌豆高看一眼了,是吧?哪里,我看着简直是尊敬,一直沉默不语的伸胜用少有的讥讽口气说,真让人看不惯。

你比他迟钝,他就瞧不起。

对比他强的人,就低三下四。

是吗?和明好像自己挨批评了似地吃了一惊,但他还是对父亲的话战战兢兢地提出了异议。

栗桥也并不是对豌豆低三下四,只是觉得豌豆很了不起……好像很向往。

因为豌豆家非常有钱。

有钱就那么了不起吗?孩子他爸,你别跟和明纠缠了,文子对丈夫生起气来,就别说那些废话了。

本来以为伸胜会发火,他却突然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上厕所!门重重地关上了。

呯地一声,把屋里的三个人吓了一跳。

对不起,把谈话弄成这样。

和明默默地摇了摇头,但实际上他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说,一脸困惑的神情。

栗桥很向往豌豆,文子说,说到这儿了。

对,对。

我看起来是这样。

嗯,后来呢?突然由美子插嘴道:那个叫豌豆的人今天在图书馆时和栗桥在一起。

真的?嗯。

他看着我挨打了。

那个人肯定是这样。

和明也点了点头。

两个人在图书馆的话,一定是这样。

我也在图书馆看见过他俩。

然后,他又小声补充一句说,所以我不怎么去图书馆。

这么一说,那个人确实像豌豆标志。

是圆脸吗?不是。

不那么圆。

要说起来的话,脸还是挺漂亮的。

那为什么叫他豌豆呢?妈妈你见着了也就明白了,和明说,他的脸就是那样的。

是好孩子吗?和明低头不语。

由美子摸着后脑勺说:他眼看着我挨栗桥欺负,却一言不发。

能是好孩子吗?!文子叹了口气,和明也被感染了似的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后来呢?哥哥往下讲呀。

有了豌豆以后,栗桥不再像以前一样欺负、瞧不起哥哥了。

但也很少理你了。

是这样吗?是。

和明小声说。

正如文子所说的那样,这是小声的肯定,让人觉得他想让你知道背后还有许多许多事情,意味深长。

所以你也决定不再对栗桥言听计从了。

这样这一次栗桥撒了谎,你不想再与他统一口径。

是这样吗?什么叫口径?由美子你别说话!过了片刻以后,和明又回答是。

声音越发小了。

所以文子等着他,觉得他还会说下去。

但是和明沉默下来,闭着嘴巴,呆呆地望着自己眼前的空中。

没办法,文子道:也就是说,哥哥能做到这一步,说明他也成为大人了。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好像家庭剧一样,自己的话有点像最后陈腐的台词。

但是和明并没有反对。

是。

声音更小了。

似乎回答的声音每小一点,和明和文子的问答之间就更加疏远。

他的回答越来越含糊不清,所以文子这时心想,如果这孩子现在所看的东西,现在这孩子眼睛里浮现的东西,我也能看见的话,哪怕少活几年也愿意。

终究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她说道:爸爸不回来了吧?是不是在厨房喝啤酒呢?此后过了几天,高桥经理又来了一趟长寿庵。

但这一次很简单,只是来通知一声栗桥药店发生的事警察定性成了事故。

老太太的家人终于找着了,两个不孝的夫妇。

经理一边不断地用挂在脖子上的手巾擦着汗,一边不无得意地说:对方也后悔把痴呆的老太太弃下不管,让她一个人生活,所以也不好说出什么强硬的话来。

这一点我们也明白,所以既然是孩子做出来的事,他们认真地说要打官司的话,我们也会表示我们也有说法。

这样的话,他们也就软下来了。

很容易就谈妥了。

那么,栗桥呢?今天老实地呆在家里呢。

说完,经理似乎刚刚想了起来,故意装出一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轻松口气,补充道:说是你儿子打的人,那是他撒谎,他正在反省。

栗桥夫妇也说,这几天过来道歉。

但是这句话并没有兑现。

栗桥夫妇和浩美谁也没有来长寿庵。

暑假结束,第二学期开始以后,和明上学回来,文子问:你见着栗桥了吗?栗桥说什么了没有?和明听了,似乎觉得现在还谈这件事干吗?干脆地说:什么也不会说的。

见是见着了,但仅此而已。

那……栗桥不会向我道歉的。

他不是那种人。

你不后悔吗?没什么。

习惯了。

我倒更在乎检查的情况。

终于约好第二个星期日的下午,去柿崎老师介绍的大学研究室。

对了,妈妈也是。

其他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吧。

反正与栗桥不交往好了。

对这句话,和明没有回答,只是做了答应的样子,便马上背过身去。

文子凭着母亲的直觉又感到,和明和栗桥之间还有许多许多隐瞒的事、秘密、瓜葛。

在和明回答母亲的话的背后肯定有文子还读不懂的故事。

可是……这个孩子也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能打屁股让他坦白。

剩下的事除了看情况,等他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别无他法。

那时候文子没有想到,十五年后她会对自己选择了这条稳妥的方法,没有抓住自己的孩子打他摇他逼他让他吐出实情而后悔不已。

1994年3月1日。

对于栗桥浩美来说,这一天是极平凡的日子。

至少这天晚上八点多,准确地说晚上八点十六分四十五秒那个瞬间之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无聊的日子,而且本来就应该那样结束一天的。

中午起床以后,母亲告诉他,他才想起来,这一天是长寿庵新装修开业的日子。

你要给高井家送贺礼。

母亲说这句话的口气俨然在说:你要把死猫埋到院子里。

而且那种口气好像是说,我连看都不愿看死猫,更甭提碰它了,你去吧。

浩美,你给我买些花送过去。

她命令道。

浩美用一副刚起床的表情看着母亲。

尽管栗桥寿美子只有五十三岁,外表看起来却好像超过了七十岁,这都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患有的腰腿、肩膀、肘部关节痛的折磨,使得矮小枯瘦的整个身体奇妙地扭曲了的缘故。

她本人称之为风湿病,跟与她亲密的人、并非那么亲密的人、连初次见面的客人,甚至对她那种不自然的姿势投以同情一瞥的人都会说:这种病就像活活地被拆散了一样疼痛难受。

而一旦对方可怜她,她便会开始细致入微地讲述早晨起床的时候,越来越不中用的脊梁骨如何发出吱吱嘎嘎的郁闷的声音,想到楼上取库存的胃药,每爬一层楼梯,这两个可怜的膝盖会疼得多么厉害。

过一会儿,她的听众开始皱起眉头,一脸严肃地歪着嘴角。

但这并不是因为同情寿美子,而是因为不知道怎样才能快点逃离这儿而感到困惑。

寿美子丝毫也注意不到这些,她仍然一边逼近突然一不小心掉入她絮絮叨叨的陷阱的对方,一边继续诉说风湿病是如何痛苦地夺去人类的尊严。

然而,栗桥浩美非常了解,寿美子至今一次没有到医院看过自己的风湿病,也没有找过专门的医生。

而且他在心灵的某个角落,总是想着会不会有治疗风湿病方面日本最好的医生偶然出现在这个有些肮脏的药店前面。

医生一眼看到寿美子,这么说:你是日本第一的风湿病患者,到我的医院来吧。

这样的话,无论母亲如何不想去,用尽全力抵抗,他也会把绳子系在她的脖子上,把她拉过去,一直到那家医院,到那个医生的诊察室。

然后,蹲守在诊察室门前,在医生给寿美子治疗的时候,一边袖手旁观地嘲笑,一边听着她的哀嚎:大夫!我不是风湿病!如果风湿病的治疗这么痛苦的话,我就不是风湿病!寿美子不断地喊叫的时候,他会顶住诊察室的门,不让她逃出来。

在栗桥浩美看来,母亲确实有病,但不是身体的疾病,而是头脑不正常。

我今天出去。

栗桥浩美说道。

母子俩隔着厨房的小餐桌相对而坐,母亲坐在椅子上削着苹果皮。

好像父亲在站柜台。

所以,我去不了长寿庵。

寿美子一边沙沙地削着苹果皮,一边往上翻眼珠看了一眼儿子。

又和那个女孩子出去吗?女孩子,哪个女孩子?长发的女孩呀。

上次不是在店前面转来转去的吗?我的女朋友可不转来转去的。

她有正儿巴经的名字,你叫她名字好了。

你一个接一个地骗女人,我哪里有空记住她们的名字。

说着,将削完的苹果用水果刀喀哧一声切开。

她不用切菜板,而是直接用刀在盘子上切,所以发出了栗桥浩美最讨厌的金属声音。

栗桥浩美默默地俯视着母亲的头顶。

为什么要削苹果呢?为什么这些家伙吃东西呢?为什么他们总是活着呢?这么一说,他想起了自己没钱。

昨天被明美缠着,给她买了手镯,搞得他身无分文了。

那丫头说:你会为了我把钱一下子用光吗?让男人为了我掏光腰包那可是我的梦想哩。

不管怎样吧,我还是到和明那儿去一趟。

栗桥浩美朝着母亲的头顶说道。

母亲的后脑勺已经脱发了,头发很稀疏,能够看得见头皮,好像不是人一样。

他觉得从头发的缝隙看得见头皮的生物实在不像样。

那答应买花喽?寿美子把苹果切成四份,剜掉核,盛在盘子里。

一边盛,一边拿了一片放在嘴里,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回答:买漂亮一点的。

是让买漂亮一点的吧?钱在哪儿?寿美子一边嚼着苹果一边看了他一看,然后把水果刀放在桌子上,将手伸到旁边碗柜抽屉里。

浩美知道,钱包放在那里边。

从他小时候起,放钱包的地方就一直放在那里,从未变过。

不久他就常常地从那个钱包里把钱拿走,寿美子即使发觉了,钱包的地方也没有动过,就好像默许了似的。

但那个时候——对,是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好像突然睡醒了一样,栗桥浩美恍然明白了。

母亲不改变放钱包的地方既不是因为爱他,也不是因为想对他好,同样也不是因为想娇惯他,而是因为害怕他。

那天晚上,栗桥浩美第一次打了寿美子。

由于不再有所顾忌,所以堂而皇之地打了一顿。

母亲哭了,但并没有生气。

父亲则视而不见,当时正在洗澡。

那天晚上傍晚的时候他已经洗过澡了,但见事不妙又慌忙进去洗了一次。

放钱包的地方不会变。

现在只有栗桥浩美才有改变它的权限。

正因为如此,看着母亲从那里拿出钱来交给他,他感到很愉快。

一张?一盆漂亮的盆花没有两万下不来。

用不着那么贵的。

还是小气!栗桥浩美把一万日元折叠小了,像夹香烟、铅笔似的,夹在左耳上。

因为还穿着睡衣,所以只有这样做。

出去的时候我会去一趟长寿庵的,他说道,尽量买个大的花盆给他。

然后,今天从和明那里再敲诈他五万日元,他想。

因为我拿着一万日元的花盆去,而且长寿庵也许生意不错。

寿美子没说话,正好削完了第二个苹果,接着把它切了,剜掉核,又盛在盘子里。

一边盛,一边又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然后拿着盘子站起来,蹒跚着向药店走去。

把苹果削了与老头儿两个人吃。

但把盘子端给老头儿之前先自己把甜度最大的部分吃了。

就是这样的夫妇,这样的父母。

而且两个人都头脑不正常。

栗桥浩美去化妆室洗脸,一边哼着歌曲。

头脑不正常。

爸爸妈妈都是。

差不多一样头脑不正常。

栗桥浩美发觉这一点是在十七岁的时候。

因为那年春天,给他出生以前、甚至父母结婚以前就死去了的母亲的母亲作了一次法事。

从浩美看,就是外祖母的法事。

寿美子出生于千叶县东金附近的一个村子。

家里一半农业,一半杂货店,两者都经营不善,只有贫穷是确定无疑的。

寿美子是次女,初中毕业后集体就业来到了东京。

二十岁的时候相亲结婚以后,几乎没有回过娘家。

娘家由长子继承,不再干农活,把杂货店改成了超市,好歹勉强糊口。

法事由她的娘家张罗,在东金站附近的一个便宜的仪式厅的一个房间里举行。

栗桥浩美的父母都父母早丧,所以浩美从不知道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存在。

尽管如此,则雄由于从他的父亲继承了房子和药店的生意,所以有时还谈起祖父母的事,身边也留有他们的相片。

但外祖父母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这么多年来连提都没有提起过,而且他也并不觉得不谈他们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所以突然间冒出个法事——虽然是三十年忌日,或三十三年忌日,年数相当长的法事——他觉得被硬拉去参加别人的葬礼似的,极不愉快。

寿美子却格外认真,觉得终于能正儿八经地做母亲的法事了,因而感到非常高兴,而且正因为如此才拽着浩美也去出席。

浩美去了以后被一群虽说是亲戚却都很陌生的面孔团团围住,也只好一声不吭。

如果他坚持绝对不想去的话,想必也是可以不出席的。

当时浩美已经有了能打母亲的权限,在家中称霸,所以只要给寿美子一拳头,打碎她的下巴,应该星期天就可以不去东金那么偏僻的地方了。

但是他却没有这样做。

它既不想与母亲方面的亲戚伙伴会面,也并不想跟他们打招呼,只是因为这个法事引起了他一点点兴趣罢了。

为了商量法事,这一个月来寿美子给娘家打了好几次电话,娘家也打来了电话,一打就没完没了地长谈。

每次打电话,则雄都牢骚满腹:郊区电话,让那边打过来!你们娘家的法事,我没有理由付昂贵的电话费。

寿美子瞒着则雄仍在电话里长谈。

浩美从这些长谈中有意无意地听到一星半点的片断。

好像在破烂儿堆里发现了闪闪发光的宝石一样,从母亲的乱七八糟的谈话中,听到了一个闪光一样的词。

情死。

到了十七岁,已经懂得情死这个词的意思。

寿美子的母亲、浩美的连面也没有见过的外祖母似乎是殉情而死的。

寿美子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压低嗓门、怕人听见的那种低声已经说明了这个词的不祥。

那么外祖母是与丈夫以外的男人一起死的吗?那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浩美突然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就像屁股被火烤了一样。

他用少有的温柔的声音——不过在那种声音的背后,充满了威吓,如果不回答得让他称心如意的话就要打她——问寿美子:你的母亲是殉情自杀的吗?寿美子的话不得要领,好像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

仔细一审问,也难怪,寿美子的母亲死的时候寿美子才十二岁。

听说在一个以前曾是杂货店主顾的男人家里被缢死的。

就丈夫和孩子所知,据说寿美子的母亲在那天那个时间本来不应该在那个男人家里,而且也没有什么理由非去他家不可。

那个男人在屋檐下上吊死了。

什么遗书也没有,但肯定不是偷东西,而且我妈也就是你外祖母死后脸也是干净的。

加之,两个人死了以后,村庄里的人——当时杂货店的周围还是个村子——之间开始议论这两个人以前关系暧昧的话。

结果,人们都觉得像情死,事情就这样平息下来。

听说那个男人是地主的亲戚,似乎本来是关西出身的,但复员回来以后家里人都在空袭中死了,房子也烧了,无家可归,只好投靠地主,来了东金,然后就一直住下来了。

……听说比你外祖母小四岁。

复员是怎么回事?浩美问。

寿美子不悦地说:就是战争以后回来嘛。

什么战争?太平洋战争哪,在学校该学过吧?学校教战争,但学生并不好好听。

然而,学校里并不教的情死却非常熟悉。

既然是这样的话,学校还有什么意义呢?寿美子只是讲到这个程度,所以栗桥浩美参加了外祖母的法事。

他想知道,想让人告诉他,被男人缢死的外祖母长什么样?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法事本身非常无聊。

念经乏味得让人打瞌睡。

第一次见面的舅舅、舅妈、表兄妹都是一副愚笨的样子,却和蔼可亲地微笑着,简直就像高井和明一样。

迟钝的和明。

打他踢他,他仍笑着跟在屁股后面。

终于能正儿八经地给母亲吊丧了。

大姨也如是说。

死法归死法,听说外祖母死的当时连葬礼都难以举行。

外祖母年龄大些,而且对方的男人是地主的亲戚,所以都说是外祖母诱惑才发生了那样的事。

似乎那时候并非没有闲言的压力,但尽管如此寿美子的娘家没有搬出村庄,杂货店也没有关闭。

只是因为没有举行正经的葬礼,才像缩着头躲过小阵雨一样度过了这三十多年。

也许是因为村里的人对抱着三个孩子、被抛下来的可怜的浩美的外祖父都心怀恻隐之心吧。

靠人家同情生活,这是浩美最为不屑的事,但无论如何正因为外祖父这样养大了寿美子,才有了今天的栗桥浩美。

而且此时浩美正兴奋不已。

外祖母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操纵男人,让他神魂颠倒,并下决心一起去死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呢?他的身上是不是也流有这种女人的血呢?无论如何,他想要确认这件事。

他想看看外祖母的脸。

外祖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法事结束后,所有的人都向寿美子的娘家、现在的舅舅家移动,在那里围坐在摆着简单饭菜的小饭桌周围。

大人们马上开始喝起酒来,令人吃惊的是寿美子也有些醉了,露出了平常在家里没见过的酒鬼的真面目。

浩美心想,也许老头子知道她其实嗜酒如命,喝了酒就丑态百出,讨厌看她这样子,所以才没有出席这次法事呢?后来他知道了,这个推测猜对了一半。

眼看粗野的酒宴进行着,浩美耐心忍受着,但终于没有让他白等。

大家开始热烈地谈起往事,不久便拿出了影集、装订成册的纪念照片。

大家闹闹嚷嚷地开始逐个地介绍照片,时而欢叫一声真让人怀念,让浩美几乎头都疼了。

这是你妈七五三节的照片啦,你才一岁的时候,就那一次回来在这边住了一宿,那时候照的照片啦,一张张地翻给他看,而这些事对浩美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

不久寿美子便这样说道:可是真遗憾呢,母亲的照片连一张遗照也没有留下来。

听说死了以后,父亲全部扔了,烧了。

舅妈点了点头说。

浩美一下泄气了。

原来没有留下外祖母的照片。

我之所以这样一直忍受着这种无聊的亲戚聚会,听这群傻瓜吵吵嚷嚷,就是为了看一眼外祖母的脸,竟然……然而,舅舅忽然蔫不唧地笑了起来。

舅舅的嘴巴大得出奇,整个脸呈扁平的形状,因此从第一眼看见的时候浩美就想像蛤蟆嘴。

这张蛤蟆嘴的脸这时满意地舒展开来,有些高兴地笑起来,说道:这件事,我跟你们说,我弄到了一张照片。

于是又引起了一场吵嚷。

哪儿弄到的?,什么时候的照片?,谁拿着的?之类的话乱成一片,这时舅舅悠悠地站起身来,从里屋拿着一张陈旧的照片回来。

是寿美子开学典礼的时候的照片。

妈妈穿着和服,寿美子背着书包,一起照的。

那样的照片还留着?是从田崎家借来的。

寿美子,你还记得吗?你以前和田崎家的富美关系好,这张照片里面富美也一起并排照的。

本来就是在富美家照的照片。

她们家以前就有钱,寿美子一边频频点头,一边说,有照相机。

对了对了,所以给我们照的。

我们那时候要特意去千叶的照相馆,但那家在自己家里就能照相。

远看也能看清楚照片已经发黄了。

那是一张快相。

栗桥浩美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从大家的手里传来传去。

照片的背面留有玻璃胶纸带的痕迹,好像是从影集剥落了,或者被从影集剥下来的。

相片的边破了,还留有用浆糊修补过的痕迹。

瞧,浩美!这就是你的外祖母。

终于寿美子这样说,把快相递到栗桥浩美的眼前。

他把它拿到手里。

手掌因兴奋和紧张而冒了汗。

栗桥浩美看见了照片。

屏住呼吸。

眨巴眼睛。

吐出屏住的气息。

寿美子笑道:瞧,浩美!你这副表情这么认真……栗桥浩美眨了眨眼睛,反复地眨了又眨。

然而那张照片上映着的人还是没有变化。

黑白照片,整个呈深棕色,从正面看,用浆糊粘贴的痕迹比从背面看的时候看得更加清楚,说明修复的家伙笨拙马虎。

本来这样的照片也丝毫没有修复的必要!栗桥浩美咬着下嘴唇。

——简直是像头猪一样的女人。

和服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褂。

照片上的女人五短身材,脑袋很大。

穿着短小的连衣裙,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牵着背着书包的女孩子的手。

这就是寿美子吧。

现在脸上还有小时候的面影。

从小时候就长着一副混蛋脸。

在穿着和服的女人右侧还有一位身穿白领子连衣裙,同样背着书包的女孩子,这无疑便是照片的主人田崎的富美小姐。

说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从照片来看却与寿美子相差无几。

一副非常穷酸的样子。

而最重要的问题是穿着和服的女人。

栗桥浩美凝视照片,问道:这就是你妈吗?!寿美子不悦地回答:是啊。

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大脸。

惨白的脸蛋。

厚嘴唇。

一双小眼睛的形状宛如橡皮屑。

笨拙的鼻子端坐在脸的中间,让人总觉得鼻息很重。

这家伙跟男人情死了?寿美子听了浩美的问题,一边笑一边碰了他一下。

让人讨厌了,不是?不行的,称自己的外祖母叫这家伙。

平常的话,浩美不会被寿美子碰一下就不说话的。

也许他会动手打他妈的,才不管是在亲戚面前呢。

因为父母脑筋都差,所以每次有什么事,不这样教训教训他们在家里我浩美才是最了不起的,他们马上就会忘记的。

然而现在他没有这个心情。

说这个猪一样的女人、这么丑陋的生物是我的外祖母?而且她和男人情死,她的存在长期以来在一族人之间被视为禁忌之物?太好笑了!这家伙与男人情死,我不相信。

栗桥浩美一边将照片扔到寿美子膝上,一边说道。

说这家伙把男人逮住吃掉了,我倒会相信。

大家鸦雀无声。

那些嘴脸在栗桥浩美看来也都好像家畜的脸。

从法事回来后的一星期左右,栗桥浩美没有跟父母说过一句话。

外祖母的照片、死的方式、母亲一族人对这件事的评价对于他来说都只是令人讨厌的代名词。

什么终于能够正经地做母亲的法事了呀?当时他觉得自己必须知道。

然而,既然知道了,就必须与其妥协,加以解释,为此就需要把它深深地埋在心里头。

他也不再想上学了。

不仅如此,他好几天装着上学的样子,到热闹的地方和游戏厅到处游荡,消磨时间,甚至还有一次差点老师要辅导他,他慌忙逃出来了。

现在他想说话的惟一一个人,想听听他的意见的人,就只有豌豆。

但这个豌豆却不在。

打电话他不在家里。

无奈跟熟人打听,听说跟学校联系说,亲戚出了事什么的请了几天假。

真是雪上加霜。

为什么在我糟糕的时候,他要请假呢?在我如此需要他的时候。

为了排遣内心的烦躁,他也想过是不是到长寿庵拿和明开玩笑。

实际上他去了两次他家,但两次都扑了空,和明不在。

这位竹马之交的高井和明初中毕业后没上高中,开始帮助打点家业,不再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抓到了,而且高井家不太欢迎栗桥浩美。

和明的父母虽然因为是小时候的朋友还能给陪个笑脸,但内心里对浩美却敬而远之,这一点一目了然。

而和明的妹妹由美子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小时候爱慕浩美一直跟随他,可现在见了面也只是露出怒目而视的眼神。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栗桥浩美时常想。

他感觉小时候,自己的父母、朋友的父母还有朋友都会给他好脸色,待他更热情,从何时开始关系变得这样生硬的呢?栗桥浩美以前爱撒谎,但他与许多撒谎的人不同,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是个撒谎的人。

不仅如此,他会常常忘记自己撒过的谎。

所以他甚至觉察不到,长寿庵的人不再用好脸色欢迎他是因为初二的暑假里站柜台的时候发生的那件事,当时他想要栽赃到高井和明身上。

他只感觉,长寿庵的高井家一下子毫无道理、毫无意义地对他变冷淡了。

他对此非常不满。

如果栗桥浩美果真聪明的话——就像平常在家中他对父母大吹大擂那样,你是最了不起的话,他应该能够想一想,高井家的人变冷淡了,为什么只有和明一如既往地继续和他交往呢?而且他应该注意到有必要想一想,从小就被他狠狠地欺负、敲诈、骂得一钱不值的高井和明为什么明知父母和妹妹讨厌栗桥浩美,却一直呆在他身边没有离他而去。

然而实际上栗桥浩美对这些一无所知,既没有想过,也没有发觉过。

他一直深信撒谎反正也不用交税。

和明不会发觉他撒谎。

和明永远可以利用。

不过偶尔不在家说明他最近有些狂妄起来了,得勒一勒他了。

看着高井文子用笑脸告诉他和明不在,浩美一边还以同样和气的一笑一边想道。

就这样找不到人说话的一周之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趁着寿美子洗澡的时候,父亲完全好像遮她耳目似地悄声招呼了他一声。

当时他们在餐室里,电视里正播放着音乐节目,浩美斜着眼似看非看,一边剪着脚指甲。

寿美子总是让他不要晚上天黑了再剪指甲,但浩美却回嘴说白天没空干这事。

于是有时候寿美子说道:你学习的时候,妈妈给你剪。

浩美乐得照办。

一边朝着书桌,一边将赤脚伸向蹲在脚下的寿美子。

这样他感到非常舒服,但第三次或者第四次的时候,他看着寿美子给他剪指甲的那副认真的表情,突然生起气来,想对着她的眼睛踢一脚。

于是就在她向下蜷身的时候,猛地踢了一脚,大拇趾正好踢中了寿美子的眼睛。

寿美子哇地一声逃了出去,连续十天去眼科医生那里治疗眼睛。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给他剪指甲了。

没办法,他又开始自己剪指甲了,但寿美子也不再管是傍晚还是夜里了。

你参加法事回来以后,闷闷不乐的。

父亲跟他说道。

栗桥浩美拿着指甲刀,抬起脸来。

他第一次发觉,父亲脸色发青,不太健康,看起来有些浮肿。

老爸,你哪儿身体不好吗?他问。

不用担心,我一直吃着肝药呢。

父亲回答。

而栗桥浩美并非因为担心才问的。

父母哪儿怎么不好,这与他无关。

只是如果卧床不起的话,他会不方便的,所以才这么问。

父亲又瞥了一眼洗澡间,似乎他要谈的话非常不想让寿美子听见。

我并没有怎么闷闷不乐啊。

只是有些要感冒。

浩美撒了句谎。

他没有说,与男人情死的外祖母长着家畜一般的嘴脸和身材,一想到自己身上流着那种女人的血就感到恶心。

即使说了,这与老头子也没有关系,所以没办法。

外祖母年轻时候的事听说了吧?父亲小声问道。

听说了。

所以照片也没有留下来。

可能吧,当然的了。

父亲说完,忽然视线离开浩美,盯着电视屏幕。

一位身穿迷你短裙的偶像歌星正在演唱。

本来我不想让你知道的。

他咕哝着说。

我无所谓呀,以前的事嘛。

栗桥浩美撒了谎,因为他想现在这样说父亲才好开口。

老头子想说什么呢?对不起,父亲说,我至今还愤愤不平。

什么事?我与你妈相亲结婚的时候,媒人、对方的家人谁都没有告诉我,寿美子家曾经有人情死过。

知道这样,谁会娶一个母亲与男人情死的那样的女人呢?是吧?栗桥浩美没有说话。

我活活丢死人了,父亲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我一生的失败。

你也要对女人非常注意才好。

说完,父亲慢吞吞地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发出打开冰箱门的声音。

然后关上的声音。

也许是喝啤酒什么的吧?浩美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等着。

可父亲没有回到房间来。

浩美等得不耐烦,便站起来,去看了看厨房。

父亲在那里。

他抓着水池子的边缘正蜷着身子。

老爸?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看了一下他的脸,于是看见了一张哭泣的脸。

父亲在哭,一边流着眼泪和鼻涕,一边抽泣着。

他们骗了我,父亲呻吟似地说,骗我,把寿美子硬推给我。

寿美子家不知有多幸灾乐祸呢。

长期瞒着我,要我参加法事。

轻视我到什么时候才甘心呢?父亲呜呜地哭起来。

栗桥浩美呆立着,听着他的哭声。

在厨房里能够清楚地听见浴室的水声。

寿美子一边哗啦哗啦地泼着水,一边哼唱着刚才电视里歌星唱的歌。

在她娘家,寿美子也喝酒了吧?父亲一边抽鼻涕,一边问道,平时隐藏着,其实那家伙是个大酒鬼。

我非常了解。

我受骗了。

父亲一边没完没了地叹气,一边蜷缩起身子,似乎要自己保护自己一样。

但是他如此倾诉自己和自己不幸的对象却是他和那位女人之间生的儿子。

栗桥浩美仍然赤着脚,厨房的地面让他感到了寒意。

父亲痛哭流涕,母亲起劲地唱着姑娘的情怀。

那家畜一样的祖母情死了,谁都知道她的死一点也不干净。

这个家简直一塌糊涂!那天夜里,栗桥浩美又做了一个噩梦。

仍是那个小女孩子的梦。

在梦中浓雾弥漫的陌生地方,女孩子追着他。

不知逃了多久,还是追着他。

一边不断地叫喊着:还我身体。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雾中,栗桥浩美拼命地逃跑,而女孩子的叫声在背后紧追不舍。

他气喘吁吁地不停地逃跑,心想终于甩掉女孩子的声音了,便放心地停了脚步。

于是他听见女孩子的声音就在他的身旁。

栗桥浩美好像被射出去一样,翻身便跑,不能被她抓住。

抓住了就要被劫持了。

另外那个女孩子的娇嫩却倔强的手指会按住栗桥浩美的下巴,掰开他的嘴。

女孩子想要从头钻入栗桥浩美的身体,所以他喉咙堵得出不了气。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浓雾弥漫,也看不见去向。

然而女孩子却的的确确在追赶着浩美,以为逃脱了,她却绕到了前面。

为什么雾不把我隐藏起来呢?为什么那个女孩子知道我在哪里呢?还我的身体!声音就在附近叫喊。

浩美板着面孔逃跑。

这时,脚下绊着了什么东西,一双手往前一扑,摔倒了。

没有疼痛,但摔在地上时指尖碰着了什么东西。

他匍匐着爬向手碰过的东西。

是什么呢?在这样漫天的浓雾中,他还是第一次碰到有实体的东西。

这该是什么呢?他狠下心来使劲一伸胳膊,抓着了它,然后往面前一拉,那东西便哧溜一下滑到了他的眼前,几乎碰到了他的鼻子。

那是一具女尸。

是照片上见到的外祖母的尸体。

仰面朝天,头耷拉着向右歪着。

脖子上勒着一根粗绳,翻着白眼,半张的嘴中伸着膨胀僵硬的舌头。

栗桥浩美惊叫一声跳了起来。

正要逃离这里的时候,尸体的胳膊飞快地动了一下,抓住了他的右脚踝。

栗桥浩美一边吃惊地惊叫,一边想要挣脱外祖母的尸体。

但是死人的力量大得惊人,他的手指像捕兽夹子一般牢牢地抓住他的脚脖子不放。

栗桥浩美拼命想拉开外祖母的手指。

陷入脚脖子的手指力量大得让他觉得右脚尖麻木了。

外祖母的手指像虎钳一样勒得越来越紧,快要把右脚脖子揪下来了。

栗桥浩美大喊救命,喊得嗓子发疼了。

于是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雾海分裂成两半,那个女孩子一边狞笑一边站在雾海的中央。

栗桥浩美哭喊起来。

还我身体!女孩子满脸狞笑地说道。

与此同时,女孩子的脸变形了,脸颊浮肿了一样鼓起来,眼睛像要冒出来似的,发黑的舌头从狞笑的嘴角蜷曲着伸出来。

然后女孩子的脸变成了外祖母的脸。

他吃惊地看了看脚下,看了一眼刚才被外祖母抓住的右脚踝。

他的母亲在那里,蹲在他的脚下,双手抓着抱住他的右脚。

而且左脚被父亲抓住,他也双手搂住栗桥浩美的左脚。

父亲一边流着鼻涕一边眼珠朝上看着他。

为什么要从我身边逃走?母亲说。

把寿美子硬推给我,光你自己逃走,你想得美!父亲说,你不能光自己逃走,那样不公平。

栗桥浩美无计可施,只是不断地叫喊着:救命!谁来救救我!我要你还我的身体!女孩子说着,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两眼发光,向栗桥浩美猛扑过来。

她的手指掰开了他的嘴唇,黑硬的头发用力往他的喉咙里挤进去,堵住了他的呼吸,让他无法叫喊。

这时他醒了。

正如文字形容的那样,从床上一跃而起。

这时眼前是一张母亲的脸。

栗桥浩美又惊叫了一声。

什么呀,睡迷糊了吗?镇静一点!她的手按着被窝的一端,向栗桥浩美探过身来,说道。

厌烦地皱着眉。

栗桥浩美一边直发抖,一边眨着眼睛。

全身冒出了冷汗。

手颤抖不已。

气喘吁吁。

好像刚刚拼命奔跑了一样。

——对,我奔跑着,从梦中逃出来了。

那是一个梦。

被噩梦魇住了大声叫喊,所以我不放心来看一看。

寿美子一边用手压着蓬乱的头发,一边说道。

别随便进他人的房间!栗桥浩美说,声音嘶哑。

我是他人吗?我是你的母亲!栗桥浩美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的脸。

他感觉母亲面颊的线条越来越走样,嘴裂开,舌头肿胀发黑,变成了外祖母的脸。

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寿美子仍是那种不高兴的脸色。

不该生男孩。

寿美子嘟囔着骂了一声,一边站起身来。

连养育之恩都忘了,称呼母亲他人。

你也不是自己随便就能长大的,你懂吗?一边随便抱怨着,一边走出了房间。

然后好像最后一击似地狠狠说道:本来想要女孩子的。

如果弘美活着就好了。

说完,呯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剩下一个人,栗桥浩美用双手揉了揉脸。

手掌因出汗滑溜溜的。

洗个脸吧。

他慢慢站起身来,终于挪动颤抖的双膝,走到了楼下的化妆室。

他开灯看了一眼脸盆前面的镜子。

他看见了那个女孩子。

浩美前面的弘美,他夭折的姐姐。

栗桥浩美吓得说不话来,向后退了一步。

镜子里照着他的脸。

虽然脸色苍白、眼睛浮肿,但肯定就是他的脸。

刚才是眼睛看花了。

他咯哧咯哧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镜子。

确实镜子里的人就是他自己。

但他心里渐渐地涌起了一种不安。

积在心底的淤泥在感情波浪的翻弄下飞舞起来,理应清澈见底的心灵的水开始变得像浑浊的泥水一样。

然后,从那泥水里,冒出了那个女孩子,身上一边滴着淤泥,一边说:我在这儿。

我在你的身体里面。

对了,在那个梦的最后,那个女孩子终于进入了我身体里面。

刚才危急的时候打败她了,但现在她已经进入我身体里面了。

我在你的身体里面。

我要你还我的身体!我总会把这个身体劫持了。

因为这个身体本来就应该是我的。

栗桥浩美举起双手,自己掐住自己的喉咙,慢慢用力,掐自己的脖子。

呼吸难受起来,他觉得鼻子像要爆炸了一样。

眼角渗出了眼泪。

他一下子没有了力气,双手垂在身体两侧。

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落在铺着冰冷的树脂薄板的化妆室地面上,落在他左右脚之间。

在这个家呆下去,我会头脑不正常的,栗桥浩美心想。

这个家彻底地不正常。

妈妈不正常。

老爷子也不正常。

夭折的姐姐也不正常。

我是被这个家抓住的囚犯,不逃出去会变得越来越不正常的。

栗桥浩美一味地这样想着,真正不正常的在他自己身体里面,还是在外面,他甚至连这个也无法理解了。

头脑不正常了。

洗完脸,仔细整理好头发,栗桥浩美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要买一个大花盆送过去,所以必须开车去。

十七岁时那场噩梦以后,有一段时间他害怕照镜子,甚至不敢走近化妆室,也不梳头,也不刷牙,打扮得就像一个流浪儿。

他一边嘲笑自己这种恐惧感太傻,一边又胡乱地忠实于这种恐惧感,就在这两种相反的力量相互角逐中,栗桥浩美度过了少年时期。

他没有把纠缠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噩梦告诉大人。

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老师、他的亲戚。

他能吐露秘密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豌豆。

那场噩梦以后,他终于跟从亲戚家回来了的豌豆取得了联系,见着了他,向他倾诉了自己的心里话,请他帮自己出出主意。

要不受头脑不正常的父母的影响,我究竟怎样做才好呢?豌豆一副平静的表情,呆呆地凝视着栗桥浩美的脚下,然后嘟囔说:那就只有早点成为大人吧?大人?而且要抓住真正的人生。

千万别继承家业!靠自己开拓自己的人生。

这我明白。

那绝对不能继承家业。

我要远走高飞。

上了大学以后才行。

现在还不行。

因为即使不上高中逃出家门,结果也干不成什么大事。

你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工作的目标。

……那,怎么办呢?学习,进好的大学。

然后寄宿就行了。

然后进一流企业。

那样的话,就可以不管父母,自己谋生,只为自己而生活了,不是吗?一流企业?栗桥浩美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就像你的老爸那样,是吧?栗桥浩美说的是心里话。

虽然他并没有见过,只是谈话里听说过豌豆的父亲,但他对他的父亲充满了尊敬和向往。

因为正是由于有这个人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的支持,豌豆才会有现在享受的生活。

但是豌豆没有笑,没有高兴,也并不是害羞。

那双眼睛变得更加暗淡,声音也低了下来,眼睛盯着地下。

我的话你不要忘了。

浩美的人生是属于浩美的,千万别放弃。

把父母姑且当作生财的门路好了。

能掠取多少就掠取多少,没用了扔掉就行了。

反正父母做事也是随心所欲。

最后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栗桥浩美把豌豆的劝告当作金科玉律,高中生活以后,高考也取得了成功,进入了社会上称为一流的大学。

一切都如愿以偿。

然后就只是享受大学生活,争取进入一流企业。

——然而,栗桥浩美此时却在这样的地方。

如今已经二十六岁了,仍无职业,住在栗桥药店的父母家里,依然照着十七岁时曾经充满恐惧和厌恶的镜子,整理头发。

本来不至于这样的。

是什么阴差阳错了呢?在哪里拐错了?豌豆!栗桥浩美大声喊道。

可镜子里也不会有回答。

栗桥浩美走出了化妆室。

正当他要从停车场把车开出来的时候,手机响了。

栗桥浩美急忙拿起电话。

浩美?现在忙吗?是岸田明美的声音。

口齿不清的尖声。

虽然是开始交往还不到一个月的女朋友,却非常主动地经常来接近他。

就像寿美子挖苦的那样,来栗桥药店找栗桥浩美,说他不在,也在附近徘徊着等他回来,或者在附近的咖啡馆等着他。

电话也一天打来好几次。

明美是个美人,出手也阔绰,所以虽然觉得不好,但忙的时候确实忙。

买的东西太多,不知道怎么办了。

哎,过来接我一下吗?我在新宿的伊势丹。

岸田明美是什么样的女人,详细的情况栗桥浩美还不了解。

据她说,年龄二十岁,在上东京的女子大学,但学校的名称没有告诉浩美。

我太矮了,连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本人说,我想找工作肯定麻烦。

据说老家在埼玉县川越市内。

岸田明美好像与家里人关系也处得不好,从相识的时候,她就没有隐瞒这一点。

两个人初次见面是大约一个月前的事。

栗桥浩美的大学朋友、一位叫神野的年轻插图画家在银座举办个人画展。

栗桥浩美应邀参加时,接待处坐着一位长相俊俏、姿势优美的女孩子。

那便是岸田明美。

神野从大学的时候开始立志当一名插图画家,但他是一位古怪的人,至今也没有跟谁学过画,一味地想自成一派。

因为上大学的时候也是与栗桥浩美同属于经济系。

当然在绘画上富有个性、有才能的话另当别论,但遗憾的是,神野这两者一样也不具备。

说老实话,他信手乱涂的漫画都不过是外行爱好而已,虽说不是太糟糕,但还不至于达到能够买卖的水平。

这样的神野二十六岁时突然举办个人画展,这让内心一直轻视他的栗桥浩美变得有些心神不宁,他怀着侦察而不是祝福的心情去出席了这次画展。

所以起初接待处美女的笑脸只是让他感到更加不快,因为神野的成功对于栗桥浩美来说,一点也不值得祝贺。

画廊洁白的墙壁上被过分花哨地展示的神野的作品,与大学时代一样手法拙劣、毫无妙趣,尽是些平庸之作。

至少栗桥浩美这样看。

陈设的作品只能让人心里嘀咕:为什么这样的家伙能举办个人画展呢?然而,寄出邀请函的本人却满面春风,一副以当红的插图画家自居的神气,跟客人应酬着。

好像许多地方还送来了祝贺的鲜花。

这就越发令人觉得难以理解。

那天是个人画展的开幕式,傍晚开始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晚餐会。

虽然栗桥浩美丝毫无意祝贺神野,但他无论如何也想确认他的成功是不是货真价实,所以也参加了这次晚餐会。

神野非常高兴,安排在晚餐会的中间由几名客人致辞,也提出让栗桥说几句,回忆一下大学时代便可以了。

栗桥浩美答应了,但一旦到了致辞的时候,神野向着晚会的客人们介绍说:这位是我的朋友栗桥浩美先生。

现在是众所周知的一色证券公司年轻有为的业务员时,他还是吃了一惊。

确实,一色证券是最大的证券公司,用众所周知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而且栗桥浩美过去在那里就过职。

那是他大学毕业以后,最初就职的一家公司。

不过只呆了三个月。

公司方面所说的试用期结束时便马上辞职不干了。

神野不知道此事。

不过,这也难怪。

毕业以后,他们两人的关系也只是互寄贺年卡而已。

栗桥浩美恭维神野说:我的工作确是一件有价值的工作,但是泡沫经济以后证券公司全都趋于萧条,社会上对它的评价每况愈下,相当辛苦。

讲得添枝加叶,令人觉得滑稽有趣。

然后又抬举说:而且,无论怎样积极工作,我终究只是一名职员,而神野先生却是一位独立的创作者,我非常羡慕。

神野像孩子一样信以为真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致辞结束以后,栗桥浩美离开麦克风前面,接过服务员新上的一杯葡萄酒,走到房间的一角。

这时,接待处的那位可爱的女孩子一边微笑一边走过来,用有点含糊不清的大声自我介绍说:我叫岸田明美。

接着便开始交谈起来:在证券公司工作,真了不起!栗桥浩美看着女孩子娇小、俊俏的脸蛋。

化妆也很得体,一头长发像镜子一样光泽发亮。

她自称是女子大学的学生,栗桥问她的专业是什么,她回答说:英国文学。

但不要问我什么难的问题,因为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说着举起红色的葡萄酒杯,似躲非躲的样子,哧哧笑道:像我这样的人脑袋真的很笨,可既然考上了你不上都不行。

像栗桥先生这样真正聪明的精英看起来肯定会笑话我的吧?栗桥浩美不傻,他知道,这种自称脑袋笨的女人实际上都非常自信,而且他也知道她之所以这样主动接近,是因为她以为自己真是一色证券年轻有为的业务员。

所以他像女人所期待的那样,笑容可掬地问:您是神野的朋友?或许你也想做一名插图画家?岸田明美优美地甩动她的长发,摇了摇头。

我只是工读,来做接待。

这里的老板和我爸有点交情。

然后又莞尔一笑,向栗桥浩美靠近一步,悄声说道:这个画廊的老板是个女的,她是神野的后台。

栗桥浩美又看了一眼。

然后瞥了一眼正在致辞的客人前面满面春风的神野。

接着又盯着岸田明美的脸,只见她眨了眨眼睛。

瞧!不用全说出来,你也该明白吧?那双眼睛似乎在说。

啊……栗桥浩美微笑道,那么说,神野抓住了一个好的资助商?就是啊。

岸田浩美笑道,露出了洁白的门牙。

栗桥浩美想,至少有五颗是假牙。

有可能是小时候牙质就非常不好,否则就是曾经有一段时期想当模特或者演员。

没有资助商的话,想必他举办不了这样气派的个人画展。

岸田明美继续说。

声音很小,但口气非常坦率。

我是神野的朋友,所以倒是愿意相信他的才能。

哟!是吗?岸田明美打量着栗桥浩美的脸。

栗桥浩美心想,他看到在她怪相的背后有一丝恶意。

他喜欢她。

说谎呢,他坦白说,今天我来也是想,为什么神野能举办个人画展了呢?是不是什么搞错了?对吧?我早就看出来了,岸田明美亲密地说,你的脸上写着呢。

所以我才把什么都告诉你。

你的眼睛真尖。

别这么说,行吗?我很笨的。

岸田明美一边说,一边扭捏了一下。

头发碰着了他的肩膀,发出浓浓的香水味。

那一周内,栗桥浩美又去了一趟神野的个人画展。

这一次是为了约岸田明美。

好像她也在等着他的约会,而且觉得他来约她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天两个人一起吃了饭,然后去了栗桥浩美常去的爵士乐音乐厅。

虽说是常去,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女人才去的。

那个店里光是现场演奏布鲁士。

每次他都会说,要想听真正的布鲁士音乐的话,在东京独此一家。

女人大体上都会流露出佩服之意。

然而,她们内心里并不觉得这个店和这里演奏的音乐有什么意思,这一点从她们的表情一目了然。

栗桥浩美实际上也丝毫不喜欢布鲁士,因此成功地让女人对他满怀钦佩之后,最多再到这个店里来两三次。

如果是摇滚乐、爵士乐、古典音乐的话,有可能女人真正爱好那种类型的音乐,或者搞不好比他懂得多,而布鲁士则这种危险非常少,所以任何时候他都能得手。

下一次约会似乎理所当然地到远郊去,顺理成章地睡了觉。

岸田明美很主动,好像与他的关系令她无比快乐。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以为他是一色证券的职员,而他也尽量让她这么以为。

远郊的约会也故意选择了平日。

我的工作没有周六、周日,轮上补假才能休息,明美听了马上痛快地领会了,并且感到很钦佩。

所以电话也是故意选择白天她以为他在上班的时间用手机打给她。

现在在两个会议中间,终于喘口气,从公司的屋顶上打呢。

当然钱是挥金如土。

虽然真正的栗桥浩美现在没有职业,但像栗桥药店这样的生意人家并不缺少每天的进款,而且他在家中大权独揽,所以能够随意地挥霍。

让栗桥浩美漠然地实现他不负责任地想象的一色证券的职员手头充裕的奢侈愿望,并不难。

这并不是第一次。

栗桥浩美有这种爱好。

这种爱好就是,在凑近自己的女人面前,装扮成那个女人梦想的那种理想的杰出人物,看着实现梦想沉浸在喜悦中的女人,偷偷地大笑。

目的并不是钱。

确实女人在他身上投资,但他也掏腰包。

把女人的钱卷走,栗桥浩美连想都没有想过。

那么,要问目的是女人的身体吗的话,他也不能无条件地点头。

健康、有常识的男人遇到健康、有常识的女人的时候,会梦想什么时候能与这个女人睡觉呢?这是极其理所当然的事,而且栗桥浩美也有这种理所当然的热情,但仅此而已。

他有一种特别的欲望。

那就是,他想要在内心里嘲笑、大笑特笑那些错把他当作理想的杰出人物而靠近的女人们那种放纵而的愚蠢的幸福感。

大多数时候,他都着实巧妙地欺骗了女人。

在他自己希望暴露真相之前被女人识破真相的事绝无仅有。

女人一旦陷入他的花招以后,她自己便不知不觉地成了他的帮凶,开始自己欺骗自己,编织梦想。

栗桥浩美会心地凝视着,时而弥补一下她的梦想,一边等待着时机成熟。

等待着让这个梦想破灭足以给他带来快感。

这时暴露出真面目,女人一下子不会相信。

因为女人完全陷入了梦想,所以看不见现实。

他抓住女人摇晃,从温水中拉出来,扇她的耳光,让她清醒地看他真正的面目:只是一个游手好闲、靠勒索勉强经营小药店的父母而生活的二十六岁的男人。

这样,女人心中什么重要的东西粉碎了,他会竖起耳朵去听那种声音。

那种声音如此甜美,所以栗桥浩美的耳朵里听不见女人谩骂、蔑视他的声音。

而且即使他听见了这种声音,那也丝毫不会伤害他。

为什么呢,因为栗桥浩美知道,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按他希望的形式,成为真正的社会精英——他的理想的生存形式:诸如剧本作家、记者、计算机系统工程师、从事个人进口的室内装潢公司的年轻总裁、律师,根据时间和地点,拥有各式各样的形象和职业。

栗桥浩美什么都扮演过。

总之就是人们会觉得他是特别人物、社会上认为处在社会上流的一切角色。

而且当他成为这样的人物之时,应该找到真正适合他的女人,与她一起生活。

然而现在为时尚早。

所以他在跟心比天高、接近他的垃圾一般的女人厮混,粉碎她们将来的幻想,以此来消磨时光。

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消遣方式,栗桥浩美觉得这种经验一定会成为他的一种财富。

栗桥浩美很聪明,他理解为了这种目的欺骗女人的时候,不能过分虚荣。

所以他无论冒充什么样的人物欺骗女人的时候,并不隐瞒自己出生于一个经营小药店的家庭,父母基本上是没有教养、没有思想的人。

而且他总给女人一种印象,栗桥浩美正因为这样的出身,所以要往上爬,往上发展。

这种方法比起为了欺骗普通的女人而吹嘘自己是资本家的儿子、企业家的继承人,效果远远可靠得多。

这种国家是自由的,人人都有机会。

我就是范本。

而且我是开辟你的人生的希望,是你的白马王子。

栗桥浩美对着手机的话筒,尽量发出温柔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休假的呢?岸田明美撒娇似地笑道:但是你不是说了吗?下次补假在家里慢慢歇一歇。

不过为了我你会出来接一趟吧?然后稍隔片刻后温柔地说:那我想见你嘛。

这时他做出一副热恋她的样子,而她现在扮演着跟他撒娇、任意支使他的可爱的恋人。

为什么呢?因为他这样说过:与她两个人一起,就能只想她,而忘掉工作的疲劳。

啊,行哪。

栗桥浩美笑道,真拿你没办法。

挂断电话以后,他仍笑了一会儿。

不久的将来,粉碎岸田明美的美梦的时候,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在新宿站东口把岸田明美接上车后,栗桥浩美把车向青山方向开去。

明美在杂志上发现的一家漂亮的饭馆在青山二条。

他想午饭有些晚了,就在那里吃吧。

岸田明美提着五个纸袋子,上面都印着百货商场和名牌商店的名字。

上车以后,一边笑一边说道:我是喜欢浪费,你别生气。

因为不光是我的东西,也有赠送给浩美的东西呢。

听说她在川越的家很富裕。

父亲广泛地经营房地产业,在当地的金融界也有相当大的影响。

所以明美至今似乎完全没有手头拮据过。

现在家里仍汇寄足够的生活补贴,她要求栗桥浩美阔绰,同时她自己花钱也很大方。

真没办法,明美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他也用笑脸应答道,与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工薪阶层交往,真的行吗?又说这个。

这是两个人之间经常发生的舌战。

当然,岸田明美一点也不认为栗桥浩美是微不足道的工薪阶层。

无论多有钱,自己的父亲不过是乡下的房地产商罢了,而她心目中的栗桥浩美却是一流大学毕业的一色证券的职员。

这种交锋俨然已经成了语言的游戏。

栗桥浩美在这种无聊的舌战中感到双重喜悦。

一个是她对他的朴素的尊敬。

另一个是自己天衣无缝地把她欺骗到了这种程度。

我今天买了礼物,所以今天你要请我吃一顿豪华的晚餐。

汽车在信号灯前停了下来,岸田明美朝车窗外的行人卖弄地甩了甩漂亮的头发,傲慢地抬起下巴,一边说道。

瞧!看我们。

天生的一对。

如诗如画的伴侣。

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我们的组合与你们层次不同。

对不起了!这时栗桥浩美才想起来拿盆花去长寿庵祝贺的事。

接到明美的电话以后,把这事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终于谈到钱,所以才想起来现在他腰包里的钱是用来买盆花的钱,今天本来是想着要用盆花作为交换跟和明勒索五万日元的。

也就是说,现在的栗桥浩美已经是囊中羞涩了。

这段时间,栗桥浩美的买卖本身已经露出穷气了。

不开处方首先让客人望而止步,而且附近又开了一家大型药房连锁店,以前勉强维系的命脉也切断了。

小瓶装保健药水、消化药之类的小商品突然卖不动了。

无论怎样努力,栗桥药店也无力与大药房的廉价经商方法相抗衡,所以这已经无计可施了。

大体上现在的药店给人的印象与十年以前大不一样了。

开处方的店是药房,否则大型的都是药物和化妆品,那里的好主顾不是慢性疲劳的工薪阶层和担心孩子腹痛的母亲们,而是女学生和年轻的女职员。

栗桥药店却什么也不是。

以前比现在还能跟父母好好谈一谈的时候,浩美逐个地问过他们,为什么不开处方?父亲是药剂师,所以想干的话是能够办到的,可为什么不干呢?于是两个人都在对方不在的时候这样回答。

开处方,万一出了事故什么的,就糟糕了。

你父亲靠不住。

母亲则说。

能交给你母亲吗?发生事故的事我可不干。

然后,两个人都说:你当药剂师,重整家业好了。

但是他没有选择药物系,而进了经济系。

栗桥药店每况愈下。

尽管如此浩美还是从那里毫不留情地吸取着能够吸取的养分,可是最近越来越捉襟见肘了。

所以要靠和明。

不,靠这个词不配用在那家伙身上,因为那家伙只是为了被我利用而存在的。

虽然他也在利用面向工薪阶层的高利贷和信贷卡小额放款,但与无利息又不催债的和明这样的傻瓜钱包相比,终究不能随心所欲。

而且和明也没有用钱的地方,所以他也不会感觉为难。

任何时候,他都给他钱,而且也不怎么厌烦。

顺序搞错了。

栗桥浩美瞥了一眼坐在一旁、似乎心满意足地挺起胸脯的岸田明美,心想。

本来应该在去接明美之前经过长寿庵的,那样的话什么问题也不会有的,但为什么把盆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呢?就怪明美的电话。

就因为这家伙催他了。

想到这里,栗桥浩美不由得火冒三丈,猛地踩了一脚油门,差一点撞着走在前面的车,岸田明美吓得大叫一声,抓住了车门。

小心!危险!栗桥浩美仍然怒气未消,所以没有回答。

他盯着前面车子的车牌,把浑身的力气用在握着方向盘的手上。

他气得咬牙切齿。

如果现在手中抓的不是方向盘,而是岸日明美纤细的脖子的话,他也不会松劲,而且那样也许会惬意得多。

可是,这种愤怒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很快就过去了。

浩美最近经常出现这种情况。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而生气,在瞬间的愤怒之后又冷静下来。

而且,最近经常出现的不只是这一种情况。

他接到明美电话的时候,忘记了花的事,也忘记了没有向和明要钱手头很紧的情况,就赶快来接明美了——和突然生气相比,这样的事情更会经常发生。

这也就是说,栗桥浩美正沉浸在岸田明美对他的幻想之中,并被这种幻想所包围。

对这种情况,他自己很是担心。

他自认为自己是一色证券很能干的职员,是社会有用的人才,是一名出色的男人。

这是非常严重的自以为是,和许多药物中毒的病人一样,栗桥浩美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哎,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栗桥浩美开口说话了。

什么事?我刚才突然想起来了,今天是我好朋友家里的新店开业的日子。

也是开药店的吗?不是,是荞麦店。

啊,这挺有意思的。

虽然他不知道荞麦店有什么好笑的,但因为明美在呵呵地笑,栗桥浩美也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的好朋友是个很出色的继承人,高中都没上就去荞麦店实习了,现在,他和父亲两个人经营这家荞麦店。

真了不起。

在明美的价值观中,像荞麦店这种地方是不配用了不起这种字眼的,但她还是很大方地说了出来,就好像童话里的女王在赞美善良的劳动者的面包房一样。

我想买点东西去祝贺一下,可以吗?只是要先回我们家附近。

你、你肚子饿吗?我不太饿,好吧,那我白天就陪着你吧,如果晚饭不错的话,我就毫无怨言了。

谢谢。

虽然她很喜欢吃东西,但当你问她饿不饿的时候,她不会回答饿了。

这就是明美。

难道年轻女孩子都是这个样子吗?买什么东西好呢?还是花吗?他们把车开回了练马方向。

栗桥浩美边开车边问。

可以啊,送花很合适,也很气派。

送蝴蝶兰吗?可以,它很合适。

可是,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也接受不了的,这样反而不太好。

是吗?一万日元左右怎么样?明美笑着耸了耸肩。

不去市中心,而是去你家附近买的话,能买到这个价钱的蝴蝶兰吗?青山也不行吧。

我知道了。

栗桥浩美说,他不由得笑了。

我觉得差不多。

那个店叫什么名字?长寿庵。

长寿庵!明美有点夸张地笑了。

很古典,很有意思!好吧,就一万日元,五千日元也行呀。

日本是不是正在上映《长寿庵老板》这部电影,我想去看。

浩美的心中再次涌上来一股怒气,这一次他又紧紧地抓住了方向盘。

栗桥浩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他没有意识到,明美笑话长寿庵,其实她也是在笑话栗桥浩美本人的出身,所以他才生气的。

可是,他有怒气。

即使沉浸在幻想中,当有人笑话他的时候,他也是知道的。

可是,对于应该反击的笑话他的对方的脸,从来没有清晰地映在心情沉闷的栗桥浩美的脑海中。

和平常一样,浩美很容易地从和明那里拿到了钱。

这家伙说浩美什么时候来都行,他在店里上班的时候也是随身带着钱包的。

这样做太危险了,所以浩美都是命令他把钱存在卡上,但不管怎么做,傻瓜就是傻瓜。

还不错,在明美去花店买花的时候给和明打了个电话,今天准备要八万日元。

和明说过,他刚发了工资。

又和她在一起?他问了一句多余的话。

别罗嗦,和你有什么关系。

总是撒谎不太好。

栗桥浩美严肃地盯着和明——高井和明的脸,又圆又大的脸。

和明小时候只是一个胖子,但长大了,变成了一个油光光的胖子。

虽然他自己说,不讨厌胖,只要结实就行。

但胖子就是胖子,胖子也有很多种类。

不是我想和你说那些话的。

高井和明眨着他那双小眼睛。

我也是在担心。

你担心什么?被女孩子骗了可就不好了,浩美,你刚上班,还是应该好好工作。

和这么亲切的话语比起来,和说话时拉着他右手的和明胖胖的温暖的手比起来,和这种忠告的口气比起来,这句浩美一下子触动了浩美的心。

像你这种胖胖的废物根本没有资格叫我浩美!就像马上要喷出来的岩浆一样,一股怒气一下子就涌到了浩美的头顶。

栗桥浩美突然抖了抖肩膀,抬起右手就要向和明打去。

就在这时,他发现有人过来了。

和明急忙回过头,是妹妹由美子站在那里。

浩美的身体也一下子僵硬了。

那股怒气蒸发了,他笑了。

他刚想和由美子打招呼,长寿庵的厨房里传来叫由美子赶快过去的声音。

因为声音太大,浩美被吓了一跳,好在又把这种危险的瞬间熬过去了。

栗桥浩美非常有礼貌地问了声好,然后拍拍和明的肩膀离开了。

可是,就在他快要上车的时候,由美子追了过来。

因为他感觉到了一种痛恨的目光,所以浩美转过头去。

她目光尖锐,一身送外卖的打扮,蠢蠢地站在那里。

噢,由美子,好好干。

栗桥浩美笑着说,但由美子没有回答。

突然之间,栗桥浩美发现她在急急忙忙地往左右看。

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原来是在看他的车,和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岸田明美。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车子的颜色和明美的超短裙是一种颜色,鲜红鲜红的。

女孩子总爱观察奇怪的地方。

高井由美子气势汹汹地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你不要再接近我哥哥,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

栗桥浩美没有把她当回事。

由美子曾经给我写过情书,很久很久以前,还是孩子的时候,在我还什么都不是的时候。

听到这话,由美子生气地反驳着他,岸田明美想这么做,实在是心术不正,她把由美子当成一个神经病和傻瓜了。

栗桥浩美没有理睬由美子就开车走了。

从反光镜里还能看到捧着送外卖的盒子站在那里的由美子,当汽车拐了一个弯以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简直就像点着灯的幽灵。

哎,岸田明美说,刚才那个女孩,真是奇怪啊。

就像你说的那样,是个神经病。

我是她的初恋情人,但我从没把她当成恋人。

岸田明美认真地看着前面。

我可不想再去那个长寿庵。

啊,今天的感觉不太好。

你以前的朋友不喜欢我。

我知道。

岸田明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又看着前面小声地说:浩美,把我介绍给你大学同学或公司的朋友吧。

栗桥浩美紧紧抓住了方向盘。

从长寿庵出来之后,岸田明美一直不太高兴,就算在青山的餐馆里吃饭,还是不高兴。

栗桥浩美也很着急,他想把她扔下自己回去。

吃饭的时候,为了讨好她,浩美非常客气,问她为什么还在生气。

明美说,她讨厌像脏脏的荞麦店这样寒酸的地方。

长寿庵重新装修过,刚刚开业,决不是很脏的地方。

可是在明美的价值观中,像街道上的荞麦店无论怎么收拾一律都是寒酸的。

通过岸田明美,栗桥浩美也发现了自己内心的双重人格。

被明美瞧不起的寒酸的长寿庵也代表着他的成长环境,他非常反感她这种愚蠢的想法。

但同时,他也有同感,他也瞧不起,自己也能理解她的这种厌恶。

明美经常炫耀自己家的富裕,暗地里瞧不起在东京只不过是个乡下人的自己,为了消除这种耻辱对栗桥浩美——准确地说是她对栗桥浩美所抱的幻想,他被这两种想法包围着,被分成了两个部分。

我们很相似。

可是,明美所花的钱不是她自己挣来的,而是她那有名望的父母给的。

而支撑栗桥浩美虚荣心的资金则来自于被他和明美都瞧不起的长寿庵的高井和明。

吃着撒满了调味汁、像是用莴苣、黄瓜等做成的非常漂亮的沙拉时,栗桥浩美闭上了眼睛。

我在这里做什么?这个女孩子对我有什么用?——豌豆。

如果是豌豆,他会怎么做呢?要是豌豆,他是不是不会陷入这种境地之中?要是豌豆,他是不是一定会找一位更聪明的女孩子?要是豌豆,他是不是根本不会把自己伪装成两个人?哎,浩美。

岸田明美疲惫地一边搅着咖啡一边说。

浩美,你相信幽灵吗?栗桥浩美使劲地眨着眼睛,心不在焉地吃着菜,他的前面放着一只漂亮的咖啡杯。

他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

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呢?唉,你相信幽灵的存在和心灵的照片吗?明美又问了一遍。

她把身子往这边靠了靠,有一股香水的味道。

你说什么?栗桥浩美说。

在和岸田明美聊天的时候,有时也会像这样不知道聊天的话题。

这主要是因为栗桥浩美有一个毛病,即有时会陷入自己的沉思中,也许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听清明美在说什么。

上个星期,我有个朋友去了南纪的避暑旅馆,啊,是和代,高濑和代,你还记得吗?前两天我和她一起吃了饭。

因为自己根本没有打算记住明美朋友的名字和模样,所以浩美一点也不记得,但他还是很暧昧地点点头。

在那家旅馆,她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她要去看幽灵,去听奇怪的声音,去看灵魂到处乱跑,被铁链紧紧锁住——我吓得浑身发抖,但她却很得意忘形。

这么可怕的想法,她怎么还会得意忘形呢?啊,可能是这种灵感太强烈了吧。

明美理所当然地说。

在她的心里,灵感很强就是一种很高级的东西。

和代的话,有一半一定都是编出来的。

明美把右手放在桌子上,她那涂得红红的指甲在闪着光。

看你说得这么高兴,有什么想法吗?有什么呢?所以……明美抬起头看着栗桥浩美。

所以,浩美相信幽灵吗?你不想去看看吗?栗桥浩美拿着咖啡杯,干脆地说:我不想看。

为什么?因为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为什么?如果真的有幽灵的话,那东京应该到处都是。

我说得不对吗?在这家店门前的马路上就应该有幽灵,因为三个月前这里因交通事故死过人,我看到人行道上摆了花和线香。

明美急忙打断了他的话。

我说的不是这种情况,不是像交通事故这样很平常的情况,而是像杀人案啦、一家人的自杀啦,还有因为男女关系被杀的女人啦,像这些人的幽灵如果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不会很奇怪吧。

栗桥浩美目不转睛地看着岸田明美。

今天夜里,你准备住在哪里?明美不由得笑了。

你不想去住吗?就这样回家,约会结束?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想把我带到会出现这种幽灵的有名旅馆去,是不是?岸田明美托着腮,嘿嘿地笑了。

那当然!浩美真是太聪明了。

胡说八道。

为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我做过很多调查了。

她在手包中翻什么东西。

我有许多关于东京心灵之场的资料。

她拿出了一些剪报。

栗桥浩美冷冷地说:你所谓的心灵之场大部分都是你不喜欢的肮脏的地方?什么倒闭的废弃工厂啦,或者是自杀的简易旅馆啦。

你想去那种地方吗?我当然不会去那种地方。

明美很得意地将剪报递给浩美,好像是周刊杂志的黑白图片页。

你看看这个,这是一个名叫凶谷的地方,那里只会建综合医院和高级公寓,但因为泡沫经济的崩溃,计划都无法实施,现在只剩下地基和一些钢架。

栗桥浩美把她递过来的剪报拿了过来。

确实,整整一页,全都是由冰冷的铁架子组成的大楼的照片。

这个地方位于群马县赤井市东北部的赤井山中。

这一页的文字说明很短,有明美讲的那些事情,文章还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片人工废墟被年轻人称为凶谷并成了他们约会的好地方,另外,因为这个地方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传说着这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幽灵,还有好多人来这里参观。

文章多少带着一点讽刺的意思。

还有一张剪报,第二张剪报上是一对夫妇以黑暗为背景,站在凶谷里抱着右手拍的纪念照片。

这是一个感觉很不好的地方,但这对夫妇却很高兴,没有丝毫的恐惧。

最近,这里已经变成了首都圈内很有名的心灵之场了。

明美特地强调了首都圈三个字,这个词总是出现在她日常的言语中。

我没有能看到,听说电视上还有过这种节目。

一个有神灵能力的女性到这个地方来,她感到了一种很强烈的灵感,站都站不住,因心情很难受而倒下。

她像个自动书记员似地写下了男人的名字,并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后来经过调查,一位负责开发这里的管理人员认为开发计划的失败是自己的责任,他留下遗书在凶谷上吊自杀了。

栗桥浩美看着剪报,没有吭声。

他在看那两个脸挨脸靠在一起的那一对夫妇的脸。

简直就是傻瓜,没有一点理智,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能活着?大家为什么还会心安理得地让这种人活着?——大家——大家是谁?我无法忍受。

岸田明美又热情洋溢地说:还有呐,那位在凶谷说出分手的话的女人边哭边跑到了路上,后来被车压死了。

她没有想到会和他分别,从此以后,这里就会出现她的幽灵。

更有意思的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她以为自己是来接他的,所以她要一个一个地看来这里参观的男人的脸。

即使是夫妻两人一起来的,她也只是看那个男的脸。

像这样,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摇一摇——栗桥浩美抬起了头,正在模仿幽灵动作的明美也闭上了嘴巴。

去这种地方干什么?岸田明美看着他。

然后,她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你是不是觉得很无聊啊?像这种题目和故事,像这样因泡沫经济而使开发计划遭遇挫折的情况在日本比比皆是,全都成了不良债权。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也成为日本经济一个非常严峻的课题。

一位出色的成年人怎么会有脸说因为这个而想去看看幽灵?岸田明美还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知什么原因,她的脸变得很苍白。

我误会你了。

栗桥浩美继续说,他好像生气了。

开始的时候,他的确很生气。

在他说去这种地方干什么的时候,他真的生气了。

正因如此,他说话的语气才比较和蔼。

可是,就在他观察明美对他这种态度的反应的那一瞬间,这种怒气一下子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厚的兴趣,他反而变得很愉快了。

因为他知道,这是抓住岸田明美——让她更屈服、比以前更依靠他,让他能更完全地控制她的绝好的机会。

我误会你了。

栗桥浩美又强调了一遍。

周围桌子上的客人也都开始注意这边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不认为你是那种没有理智的女性。

是的,自杀的那位管理人员的幽灵出现是很有意思,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编出来的故事。

可是,即使它是真的,我也不会觉得有意思。

因为计划失败而自杀的那个男人太有职业人的骨气了,可是,他死得其所,但其他人实在太可怜了。

你认为呢?岸田明美的嘴唇开始颤抖,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旁边桌子上的客人也在认真地盯着她。

看见幽灵就是灵感很强吗?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感觉太好了?去见被铁链子锁着的幽灵就那么重要吗?这是不是可以证明人们感性的丰富和心地的善良呢?我可不是开玩笑,这是一个误会!岸田明美的眼泪辟辟啪啪地掉了下来。

如果你那位叫做和代的朋友以这种低级的事情而感到自豪的话,你应该清楚地告诉她,这种事情有什么价值吗?人的生命和能够活下去更加重要。

如果你能反驳朋友那些狂妄的话的话,你还会想去找什么心灵之场吗?我非常讨厌这种事情,这是人类最低级的想法。

很愤怒的样子,栗桥浩美不再说话了,只是呼呼地喘着气。

这也是他想好的内容。

他声音很响地拿起咖啡杯,一口气把咖啡喝完了。

岸田明美还在不停地抽泣,因为睫毛油已经溶化了,所以眼泪也变成黑色的了。

旁边桌子上的客人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转过头来看着她。

我,我……明美断断续续地小声说。

我——从来没有惹爸爸生过气。

她所谓的爸爸是自己的父亲呢,还是指别的男人。

栗桥浩美想问问她,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

如果问这种问题的话,那就有转移话题的危险。

现在,不能破坏栗桥浩美为岸田明美的人性而愤怒的模式,也不能改变他作为她的男朋友的这种关系。

好了……对不起,都是我的不好。

岸田明美哭着低下了头。

实在对不起,浩美说的都是对的,对不起。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她用手捂住脸哭出声来了。

栗桥浩美把杯子放回盘子里,低下头,忍不住想笑。

我们为这样的事情吵架是不是很傻?他温柔地说。

不是吵架,是我被你训了,不是吵架。

岸田明美一直都很顺从,她睁开的眼睛里有一种快要死的目光。

栗桥浩美满足了。

好了,就这样吧,别再哭了。

他说着又把目光落到了那张剪报上。

你还想去那里吗?要从她意想不到的地方进行攻击——这也是控制像岸田明美这种女孩子的必要的手段。

岸田明美猛地抬起了头,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这个嘛……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你还在生气啊?我不想去那种地方了,我不会再说带你去那里的话了。

栗桥浩美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去看看泡沫经济的痕迹,我也希望你能明白。

还有一个错误,这个废墟已经存在了——这个社会是很严峻的,我正生活在这个社会之中。

可以说一些自吹自擂的话,虽然心里不愿意,但结果却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这一手对已经被哄好的岸田明美这样的女孩子也是很有效的。

果然,她高兴地笑了。

谢谢你,浩美。

从来没有去过群马县赤井市,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地名。

他们按照地图看了看地点和路线,翻过一座山有一个小山游园地,所以还是觉得距离挺远的。

他们在青山餐馆耽搁了太长的时间,如果现在就去群马的话,天黑前恐怕赶不回来。

他们又在杂志上找了一家住宿的旅馆,并打电话进行了预约。

因为很着急,他们只能选择沿途交通比较便利的旅馆,而不太可能满足岸田明美所要求的那种高级旅馆,但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什么怨言了。

栗桥浩美没想到用这种方法说服她,并击中了她的要害,因此,在钱方面她也帮了很大的忙。

就在他用手机联系的时候,明美担心地小声问。

明天,公司不要紧吧?栗桥浩美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谎话业务实在太忙了。

今天虽然不是周末,他之所以还能从早上就和明美约会,那是他撒谎说今天是补上个周末的休息。

其实,他根本没有固定的单位也没有工作,整天无所事事,可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快要露出马脚了。

他不由得打了冷战。

没办法,明天我还要去拜访一位客户,公司中午给我打过电话。

他笑着对明美说。

那怎么办呢?那,只能撒谎了。

我无所谓的,今天晚上就不要着急去群马——突然之间,又有一股怒气涌了上来,栗桥浩美的头很热。

刚才她在说什么?你说了那些无聊的话之后就没事了?你居然不感谢我顺着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就在这时,栗桥浩美看到停在路上的一辆汽车的驾驶座上放着一张关东附近各县的路线图。

他手指用力想去拿那张地图,但地图一下子歪了。

那股怒气已经涌到指尖上了,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说。

那我们就不去了?岸田明美坐在副驾驶座上,稍稍离开了他,缩着身子靠在车窗上,低着头。

她看到了栗桥浩美那拿着地图微微颤抖的手指。

栗桥浩美又说了一遍,这一次的语气比上一次要坚决一些。

那,我们就不去了?岸田明美没有动,她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回答。

她一直就是这样——浩美生气也好,坚持也好,我就笑眯眯地坐在旁边,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栗桥浩美又问了第三遍。

只有这一遍,他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焦虑。

明美,那这样的话,我把你送回家吧?栗桥浩美的手指使劲地戳了一下地图。

比纸更坚硬的东西——也许是圆珠笔,也许是钢笔——也许是我的手指。

他的手指上有一股力量,像是能把这些东西折断。

岸田明美第一次觉得栗桥浩美的可怕。

不,对男人的这种恐惧感,这完完全全是第一次。

对她而言,男人通常是很容易控制的,很温柔,很简单,很有意思,而且还是可以利用的。

男人对女人而言是不可缺少的东西,没有男人在身边的女人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有一个可以使唤的男人在自己的身边就是她的人生目的。

因此, 她当然不会害怕男人, 可如今, 她看到了栗桥浩美的可怕——令人恐惧的另一面。

如果岸田明美以前曾经害怕过男人,体验过对男人的恐惧,她也许就能发现此时此刻坐在她身边的栗桥浩美所表现出来的恐惧和以前男人的可怕是不同的。

男人的可怕也是男人本质的一部分,因此,它和自己所喜欢的男人永远的温柔及对自己的娇宠是合而为一的。

可是,栗桥浩美对岸田明美所表现出来的可怕却和这些有着根本性的不同,这不是男人的可怕,也不是因为男人心情不好而让人产生的恐惧。

如果她是一个有经验的女孩子,也许她能感觉到这些,她会说唉,我还是回家吧。

然后回到家,边洗澡边再一次冷静地重新考虑一下这个名叫栗桥浩美的男人。

这个男人很危险,他不是一个只会生气的男人,他的确很有魅力,但也有一些很奇怪的地方,我的本能——不是一个女的本能,而是出于一个人的本能会这样想的。

这就是生存的本能。

可是,过去从来不了解男人可怕的岸田明美无法分辨栗桥浩美给她带来的恐惧和男人应该有的可怕。

在她的生存本能发现警报之前,她被这种恐惧打垮了,屈服了,如今她只想着如何去讨好对方。

嗯——,我不想回家。

她说,好不容易安排好了旅馆,我想和你在一起,走吧。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颤抖。

栗桥浩美从地图上抬起来头,看着她。

不是直接地看着她,而是从车视镜中看着她。

当她发现他在看着自己的时候,岸田明美也抬起了头。

两个人四目相对。

栗桥浩美先笑了,为了迎合他的笑,岸田明美也笑了。

就在这时,有一个女人从车前穿过。

这辆醒目的车子里有一对同样醒目的年轻人,这边自然也把她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看着岸田明美的笑脸,她突然想到。

——这个女孩是不是一直在哭啊。

有时会有这样的人的。

虽然自己在笑,看上去却像是在哭,长得虽然很漂亮,她就是这种表情。

不过也仅此而已,对这两个年轻人,她也没有想得更多。

岸田明美并没有意识会给不认识的人留下这种印象,她仍然在笑。

栗桥浩美把脸转了过去,一直在笑,直到车子发动起来。

他用态度表示好了,不要再笑了,像一条忠实的狗。

路上没有多少车,出发后两个小时左右,他们两人的车就到了进入赤井山的绿色公路的入口处。

在开车的过程中,栗桥浩美说了很多话,简直就是喋喋不休,而且还不停地反问着岸田明美。

他又说到了在青山餐馆里谈论的话题,特别是对明美的朋友和代所体验过的心灵现象,更是刨根问底。

而且在她的每一次回答中,他总是像找碴似地提出问题责问她。

——你为什么会相信和代所说的话呢?——她听到有女人在没有人的走廊上哭吗?真的没人吗?她怎么确认这一点的?——她怎么去调查那里有一名自杀的女人的?调查得来的资料可靠吗?——你相信心灵现象,也相信有灵魂,你觉得这两者是一回事吗?为什么?——你从刚才一直轻松地说着幽灵幽灵,你觉得幽灵和灵魂是同一种东西吗?岸田明美觉得很累,好几次,她都不想再说了,她不想被这样追问下去。

原来她就是一个很好强的女孩子,对方一个劲地责问她,这让她难以忍受。

但是,她虽然话说得吞吞吐吐,却还在拼命地迎合着他。

她不想再看他像刚才那样生气,那不是平常的生气。

浩美是因为我在青山餐馆里说的那些话而不愉快的,他应该生气。

可是,如果他再像刚才那要生气的话,我一定会怕得要死——说完心灵现象之后,栗桥浩美又开始谈论泡沫经济的后遗症。

他所说的大部分内容,岸田明美是不可能理解的。

她只是觉得这好像是报纸的经济专栏里说过的话。

上高中的时候,她曾在家里进行过勤工俭学。

父亲让她把报纸和杂志上的有关报道剪下来,做成一份剪报。

因为让办事员做的话会有许多错误,所以父亲就请她来做。

作为报酬,父亲给了她令人难以置信的巨额零用钱。

对岸田明美而言,劳动就是这样的。

她所收集的都是经济杂志和房地产界的报纸的相关报道,别说内容,她连标题都不理解。

而如今,在栗桥浩美的滔滔不绝中,好像也夹杂了许多她曾见过的词汇。

另外还有一些最近头条新闻以及主持人表情严肃地谈论的一些词汇——如果岸田明美是个充满现实感的女孩,这个时候,她只要听听他的演讲,就能多多少少地看出栗桥浩美的内心世界。

因为这个人,虽然很骄傲,但他所谈论的不过是在重复报纸杂志和电视上的内容。

可是,她却做不到。

她对这个现实社会的评价标准还无法识别栗桥浩美的无知,除了漂亮外表之外真正的内心世界。

在绿色公路的入口处,车子开进了一家加油站。

栗桥浩美和服务员说话的时候,明美去了洗手间。

厕所很干净,但还是有没有打扫干净的地方,可能是油污的缘故吧,洗手间的镜子模模糊糊的。

因此,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镜子里自己那模模糊糊的脸。

当她一个人走进洗手间的时候,岸田明美觉得很累。

看着自己模模糊糊的脸,她想到了回家。

不是回东京自己一个人住的公寓,而是回山越的父母家。

她心里很着急,她想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

这也是一种本能的警告。

想爸爸妈妈就说明了她还像个孩子,非常脆弱。

她是个弱者,她现在处在一种危险之中。

她的本能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栗桥浩美很危险——和那个男人,至少现在不能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我是不是应该回家呢?她在想。

如果在加油站,可以打电话叫出租车。

因为不用担心回家的路,因此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和浩美吵架。

周围还有服务员,如果他生气想打她的时候,他们一定会过来劝阻的,她就可以逃走了。

真烦人。

岸田明美想。

浩美这样威胁、责备和虐待我,我为什么必须忍受?我太失望了,没想到他是这样的男人,他为什么会如此地纠缠不休?太可怕了,现在,我可以和他说清楚之后就离开,我已经不想和你交往了——对我而言,除了你之外,对我更温柔、把我当成公主一样重要的男人到处都是!明美对着那面模糊的镜子微微一笑。

明美,一定要有自信。

她走出厕所往汽车的方向一看,栗桥浩美正靠在车子上和一位服务员说着话。

那是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她穿着一件蓝色上衣,一条超短裙和一双长筒靴,很有魅力。

明美马上进行了对比,噢——她的脚比我的脚漂亮,但脸又怎么样了?栗桥浩美也是一副很随便的样子,他的两只手插在夹克的口袋里,正笑眯眯地和女服务员说着话。

女服务员也夹杂着体态和手势,正在热情地和他说着话。

真的很高兴,那天晚上我都没睡着觉。

女服务员说。

是吗,要是换了我,我也会兴奋的。

两个人好像很谈得来。

明美就站在旁边,栗桥浩美都没有注意到她,那位女服务员也无视她的存在。

你们在说什么?明美问。

栗桥浩美斜着眼看她,那表情好像在说,你怎么也会在这里?我们在谈格莱·马奇。

这是个什么人?她想这么问,但她也知道答案一定会让她生气的。

就在明美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位女服务员插话了:他是纽约的一位画家,是现代流行艺术的第一人。

噢,是嘛。

明美只好笑了笑。

听说今年一月刚刚开馆的赤井市美术馆买过他的作品。

这位女服务员做了一个动作。

真是激动人心!我一直在欢迎他的会场外面等着,我还和他握了手。

栗桥浩美像是见到一件很可爱的东西似地看着女服务员的脸,她也脸红红地看着他。

怎么会谈起他来了?是那张宣传画。

栗桥浩美用下巴指了指加油机旁边贴着的一张宣传画。

标题是现代流行艺术——格莱·马奇的世界。

在明美看来,这张宣传画中间的那幅画,只是为了能盖住那些被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像是那位叫什么马奇的画家画的。

在这附近,很少有男人会关心这个的。

是吗?我可是格莱·马莱的崇拜者,下次美术馆开馆的时候一定来看看。

来的话,可以叫上你吗?话都不用说,浩美很亲热地笑着。

女服务员也和他挨得很近。

岸田明美生气了,这不是因为栗桥浩美而生气的,她是生这位不知羞耻地接受属于别的女人的男人的乡下姑娘的气。

快走吧,我太冷了。

她拉着栗桥浩美的右手,离开了那位女服务员。

对栗桥浩美的不满,在这颗充满对抗的心里已经暂时消失了。

最后的退路也断了,在这一瞬间,岸田明美的命运就决定了。

再往后,她只是在等待那颗已经被安装完毕的定时炸弹爆炸了。

——只听女人的一声惨叫。

芦原君惠一下子跳了起来。

因为使用的年头已经很长,她的床有些松了,床也发出了一声抗议的响声。

除此之外,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另外,还有叫她起床的闹钟的嘀哒嘀哒声。

明天有早练习,所以闹钟被定在了早上六点钟。

如果迟到的话,又要被三年级的学生盯着,那可不得了。

一定要在六点钟起床,一定不能睡过头了,她把闹钟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

发出银光的指针现在正指着午夜十二点零五分。

——梦,做了一个梦。

君惠颤抖着喘了口气,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感觉很冷,膝盖在毛毯下也在发抖。

3月1日 —— 不, 已经过了五分钟了, 是3月2日 了——但在关东北部地区还不是春天。

虽然冬天刮得很猛烈的干燥的风正在慢慢地变弱,可气温还是很低,有的时候,早上甚至还会飘起雪花。

可是,她手脚冰冷并不是天气的缘故,而是因为刚才做的那个梦。

君惠坐在床上,没有开灯,竖着耳朵在听家里各种东西的声音。

四周静悄悄的,爸爸妈妈好像都睡着了。

不知为什么,君惠有点失望,感到有点不太满意。

我的家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的同学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可爸爸妈妈却能心安理得地睡着觉,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她很不高兴,像个孩子似地噘起了嘴。

嘉浦舞衣的妈妈是昨天晚上八点多打的电话。

因为舞衣还没有回家,她很担心正在到处寻找,她想问问在不在君惠家。

接电话的是君惠的妈妈。

她说,舞衣没有来过芦原家。

舞衣的妈妈想问问君惠知不知道舞衣还能去哪里。

君惠的妈妈拿着电话,不太情愿地叫了声君惠。

当时,君惠正在客厅看电视剧。

舞衣妈妈的电话让她大吃一惊,她小声对用手捂着话筒的母亲说,我和嘉浦的关系不是不好,但也不是特别得好,因此,即使嘉浦去了别人家,我也不知道的。

君惠的妈妈对舞衣的母亲说,我家女儿不知道。

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要我说的话,妈妈不高兴地说,一个中学生,到了晚上八点还不回家到处溜达,有这样女儿的家庭一定有问题。

可是,嘉浦舞衣就是这样的女儿,嘉浦家也是这样的人家。

正因如此,连君惠也感到大吃一惊。

舞衣到了晚上八点还没有回家,她的那位妈妈还会担心地到处找她。

君惠所了解的嘉浦舞衣,是中学三年级学生——新学期开学才是三年级学生,也就是所谓的三年级新生,她十四岁,很喜欢晚上出去玩。

舞衣个子不高但打扮得很时髦,光看她的长相,像个小学生。

可是走近了仔细观察,头发染成茶色,戴着耳饰,声音有点沙哑,说话不是太清楚,总之她是个打扮很花哨的女孩。

因此,无论是校内还是校外,她都很有人缘。

因为有人缘,所以她只要稍稍用点小手腕,就会有人和她一起晚上出去玩,钱也不会成问题。

君惠曾无意中听说,她经常去比赤井山还要远的小山市玩,每个月还会去几次东京。

当然,她不是坐火车去玩的,都是她的那些大学生或高中生男朋友开车或骑车带她去玩。

她过着这样的生活,所以她上学经常迟到,或旷课。

嘉浦舞衣就是这样一个女孩。

你家里人也不生气吗?君惠曾经这么问过她。

舞衣斜着眼十分干脆地回答说:我母亲当然不会生气,因为她自己就喜欢做任性的事情。

原来如此啊。

君惠想。

可是,即使父母不关心,学校的老师们不会也是这样吧。

可在君惠看来,对舞衣的行为,好像学校也没有当成大问题。

其中的理由只能解释为舞衣太有魅力了吧。

男老师们一定也发现了舞衣的花哨,其中一定也有人对她很感兴趣,因此,通常情况下会被训斥一顿的迟到和无故旷课,发生在舞衣身上的话就是可以原谅的事情了——事实上,这是君惠想得太多了。

学校对舞衣的行为也很头疼,从她上一年级的时候就进行过家访,并多次对她进行辅导。

可是,起关键作用的家长却从来都不在家,她本人也不答应,即使开了门也只是一味地听着,什么也不说,仍然不改变自己的行为。

学校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能这样了。

嘉浦家认为义务教育嘛,只要差不多一定是可以毕业的,根本不当回事;而学校方面则认为义务教育嘛,必须收这样的学生,我们也很难受。

正因为双方的这种态度,才造成了嘉浦舞衣目前的生活状况。

舞衣不会晚上八点就回家的。

对这了如指掌的舞衣的母亲却到处打电话找女儿——实在有点奇怪。

除了惊讶以外,君惠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既然这样的话,你怎么能和这样的孩子关系不错呢?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母亲问君惠。

君惠有点慌了。

你别说了,我们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好的,可我们从一年级的时候就是同学,第二学期调换座位,她成了我的同桌,有时会说说话,或者借我的笔记看,仅此而已。

君惠也是从这个时候才知道了舞衣的生活和学习情况的,而且都是舞衣自己得意洋洋地告诉她的。

上个星期去了原宿,住在旅馆里啦;啊,对了,这是去那里买的钥匙圈,送给你的礼物。

舞衣是个很大方的女孩子,至少这也是她的一个优点。

是的,那个时候舞衣送给自己的钥匙圈,君惠都必须藏起来,免得让妈妈发现。

妈妈的盘问是很严厉的。

她母亲怎么会知道你的电话号码的?看看名单不就知道了。

君惠并没有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舞衣,她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情,也不记得她问过自己。

因为舞衣也不是喜欢交女朋友的女孩子。

也许是舞衣的母亲看名单时按照线索打电话才知道的。

可就算是这样的话,在嘉浦家,对舞衣漠不关心的家人竟如此慌张,一定是出什么事情了。

舞衣怎么了呢?出什么事了吗? 现在正是播放每周她喜欢看的电视剧的时间,可不知为什么,君惠的心情很郁闷,电视剧没有看完就走了。

如果她再长大一些的话,如果她的词汇再丰富一点的话,这个时候她的感觉——舞衣是不是出事了?这种心情可以用心惊肉跳来形容。

嘉浦舞衣不是君惠的朋友,她们是同学。

因为舞衣的生活中有许多让君惠好奇的地方,所以,从另一方面看,她也很羡慕舞衣。

可是这种羡慕必须在另一方面的前提之下。

这是因为目前生活在都市中的女中学生都非常清楚舞衣的生活方式一定会有危险的,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的话,她一定会遇到麻烦的——不,女孩子的危险不是主动的,而是被动的。

大概两个小时之后,电话又响了。

君惠已经准备睡觉了,但听到电话后,她还是跑下了楼。

这个时候,在大宫市经营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的君惠的父亲也回来了,是他接的电话。

电话还是舞衣的母亲打来的。

她说舞衣还没有回家,自己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有点惊慌失措。

莫名其妙的父亲把电话递给了母亲。

母亲很沉着地听舞衣的母亲说话。

原来舞衣不是早就出去了,而是在七点左右和母亲吵了一架,然后生气地离家出走了。

也就是说她一直是在家里的。

你们吵架的时候舞衣的父亲在家吗?君惠的母亲问。

舞衣的母亲回答说:和舞衣吵架前,我刚刚下班回来,一回家就开始吵架。

她没有提到舞衣的父亲。

因为她不说,君惠的母亲又追问了一句:舞衣的父亲怎么想的?他知道舞衣离家出走了吗?这问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君惠的母亲只是想确认一下舞衣的父亲是否知道这件事。

如果她父亲在的话,不会如此惊慌,她想和他谈谈。

舞衣的母亲因兴奋而说话太快,她无法和舞衣的母亲谈话。

可是,可能是解释了什么吧,舞衣的母亲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声嚷道:你为什么总是问我丈夫的事情?我丈夫怎么了?你对我的丈夫这么有兴趣吗?芦原君惠的母亲哑口无言。

因为是太吃惊了,她拿着电话呆呆地站在那里。

站在旁边的君惠的父亲也惊讶地看着她。

就在这时,电话里还能听到舞衣母亲的叫骂声。

我不会允许你对别人的丈夫暗送秋波的!你听到了吗?我想你也没有这个胆量!从客厅的门缝里,君惠看到父母面面相觑。

即使是君惠站的这个地方,也能听到电话里的叫骂声。

虽然叫骂的内容听不大清楚,但能够明白对方正在破口大骂。

君惠母亲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父亲什么也没说,从她手上拿过了电话。

然后,他用对待客户的那种非常客气的口气说:对不起,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再见。

他把电话挂断了。

君惠的母亲呆呆地嘀咕着:她母亲怎么会这样?虽然担心自己离家出走的女儿,可为什么要说我对她丈夫暗送秋波呢?唉,她的脑子一定有问题。

父亲安慰说。

君惠想起来了。

一年级的时候——刚刚调换座位和舞衣成为同桌,当第一次听说舞衣夜不归宿的时候,她非常吃惊,情不自禁地说:我要是这样的话,父亲一定会揍我的。

舞衣笑着说:我爸爸才不会打我的,他是我的奴隶。

爸爸很喜欢我,所以才会经常着急。

舞衣所说的爸爸指的是她的母亲。

母亲也是爸爸,而父亲则是奴隶。

是这么说的——是的,是这么说的。

她撇着嘴,像个大人似地把手放在脖子上。

我的爸爸不是真的爸爸,只是因为方便才这么叫的。

——方便。

君惠来到父母身边,她好像很害怕,想得到父母的安慰。

嘉浦曾说过我的父亲不是真正的父亲。

君惠说,怎么会——她说这话时,我觉得很奇怪。

和母亲吵架,离家出走。

舞衣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就这样,芦原君惠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呆了几个小时。

刚才噩梦里听到的那个女人的惨叫,大概就是嘉浦舞衣的惨叫声。

可是芦原家都在安静地睡着觉,从那之后再没有电话打进来。

也许舞衣冷静下来后已经回家了。

即使没有回家,那也是舞衣的事情,自己没必要如此担心。

今天舞衣母亲慌慌张张打听舞衣的下落只是因为吵架的缘故,仅此而已。

不会有什么不安的感觉,应该现实点。

她并不是和自己关系很亲密的同学?那不都是别人家的事情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可怕呢?我怎么会在梦中听到惨叫声呢?让芦原君惠害怕的是动物的一种直感,这是脆弱的孩子的一种透视力,可怕的敌人想做坏事时藏在一个可怕的地方。

无论别人怎么看,无论环境怎么不同,嘉浦舞衣和君惠都还是孩子,君惠已经预感到了发生在朋友身上的灾难。

这种预感并没有错。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离家出走的嘉浦舞衣此时此刻正在赤井山中,她正在凶谷中看着附近的一对车前灯。

好了,我得救了。

我可以坐那辆车离开这里,如果是一位热心的男司机,要的钱也不会多。

我可以和他做朋友——她在这么想着。

可是,离凶谷越来越近的那辆车里,坐的是栗桥浩美和岸田明美。

模仿犯 第一部(下)PART2——还是回家好。

当看到黑暗的前方被称作凶谷的建到一半的残骸时,岸田明美这样想着。

不应该来这里的,今天为什么总是觉得别扭呢?天很黑,没有月亮。

横穿赤井山的绿色公路是一条新铺的道路,确实很漂亮。

可是,这种新的道路铺在半途而废的赤井山中,就像在病入膏肓的病人体内安上了一根人造血管,很不和谐。

走在这条路上,给人一种十分强烈的不现实感。

这也让明美感到不安。

从能看到凶谷时候起,栗桥浩美突然不说话了。

离开加油站后,他就莫名其妙地给明美讲起了现代艺术,说格莱·马奇的绘画多么出色。

可是,现在,就像汽车换了自动档似地,他一声不吭地操纵着方向盘。

哎……浩美。

岸田明美小声地叫他。

这个地方感觉不太好,我不想下车,我们直接开过去吧。

浩美要是担心的话就好了,他要是直接通过这个阴森森的地方到旅馆和我睡觉就好了——她尽可能地用甜甜的声音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浩美根本就没有向她这边看一眼。

凶谷越来越近了。

正是因为越来越近了,岸田明美才觉得大楼在向她逼来。

建到一半的铁架子已经有四五层楼高了——不,也许还要高吧。

它们就像人的灰灰白白、细细的骨架,在阴森森的树林和大山中,还有漆黑的夜空,它们都好像在向明美逼来——在这没有月光的黑夜里,没有其他任何的灯光,可她为什么能看见这座大楼呢?为什么会看得如此清楚呢?这就是因为幽灵吧——明美想。

因为这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凶谷这个名字也不是太好听,这里就是黄泉吧。

浩美,回去吧,我想回去。

岸田明美大声叫道。

就在这时,汽车从绿色公路拐下来,开上了前往凶谷的一条窄窄的斜坡。

栗桥浩美鬼迷心窍了。

他的心情很不好。

他觉得很冷,从离开加油站时开始,他的两边太阳穴就疼得厉害。

时常折磨他的偏头疼又发作了。

如果不管它的话就会越来越疼,头就像被一根铁圈圈住一样疼得更加厉害了。

他开始大口呼气,他知道该怎么办。

他随身带着非常有效的头疼药。

可是,就在他看到凶谷的那一瞬间,头不疼了。

他好像不再关心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下子兴奋起来了。

——我知道这个地方,一定知道,大概知道吧,以前我见过好几次这里的景色。

他在开车前往凶谷的过程中一直在这么想。

虽然明美在旁边说着什么,但他根本没有理睬。

我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呢?我在哪里见过的呢?他不停地自言自语,汽车来到了大楼旁边。

当他停下车,站在凶谷的土地上的时候,栗桥浩美的身体在颤抖。

毫无疑问,他的那种漠然开始改变了。

原来如此,我知道这个地方。

在很大的露天的地基上竖着冷冰冰的铁架子。

远远看去,这个铁架子就像是人的骨架,白乎乎的。

可当你走近的时候,周围更黑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见过这种景色。

凶谷大楼的地面上,有许多来这里参观的人留下的垃圾和废弃物,非常脏,就像是赏花过后的情形。

初春的寒风把这座垃圾山吹得乱七八糟,它不时地把它们刮成一堆,又不时地把它们吹得到处都是。

带有尘土气息的夜风吹在栗桥浩美的脸上,风很大,迷了眼睛,他使劲地眨着眼睛。

就在这时,没想到有一大滴眼泪从眼角流到了脸上。

——我哭了。

栗桥浩美大吃一惊。

我为什么要哭?不一会儿,他就找到答案了。

我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见过这个地方?我为什么会知道这里呢?——这里很像我梦里见过的一个地方。

那个梦。

有一个小女孩边叫还我的身体边在后面追过来,无论他怎么跑,怎么不回头,她还是不停地追着。

梦中的栗桥浩美跑累了,脚不听使唤,摔倒在地,于是,那个女孩追上他了。

虽然她很小,可她用一种可怕的力量扳开了他的嘴,就在他吓得拼命挣扎的时候,他觉得她的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在那个梦里,栗桥浩美一直在哭。

他一边哭,一边跑,一边逃,还不停地回头看一看那个女孩是不是已经追上来了。

他哭着摔倒了地上,被她抓住了。

他哭着和她拼命地厮打,试图摆脱她。

眼泪。

这个刚才看见凶谷时流过的眼泪不知在梦里流了多少回。

这片钢铁的废墟,也是我梦里见过的地方,我知道这片废墟。

哎,浩美。

岸田明美在叫他,从他的背后不远的地方。

栗桥浩美没有回头,他一直仰起头闭着眼睛。

我很冷,咱们还是回去吧。

冷——确实如此,耳朵都快被冻掉了。

尽管如此,栗桥浩美还是一动不动,他闭着眼睛,大口地呼气和吸气。

这里就是梦里见到的那片钢铁墓地,确实有如此想象的地方。

一直缠着我的那个梦的地方。

他已经明白了,梦里那个追他的女孩就是出生没几天就死了的姐姐弘美,他已经完全清楚了。

姐姐死了之后的自己一直还活着,自己继承了姐姐的名字。

可是姐姐并不这么想。

她认为是他盗用了自己的名字,夺走了自己的人生,夺走了她的生路——不,是栗桥浩美认为姐姐会这么想的。

他沉浸在对姐姐的思念之中,父母从来没有考虑过还活着的正在成长的弟弟的内心世界,他们就是在栗桥浩美的这种想象中把他培养成人的。

——如果姐姐活着的话,她一定是个比我还要好的孩子。

——姐姐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为什么姐姐会死了呢?而我却很健康地成长着。

——别人说数死去的孩子的年纪是没有用的,可是,他还是想数,因为姐姐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无论他央求什么事,母亲总是训斥一顿并拒绝他。

那些钱放在哪里了?她会买许多女孩穿的漂亮衣服,一边看着衣服一边叹气——栗桥浩美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高高的铁架上挂着的一块塑料布在飘来飘去,就像一个小小的幽灵。

我一直是姐姐的替身——我一定是被当成不完全的替身而被抚养成人的,所以我害怕姐姐。

我一想到姐姐会不会生气就会不寒而栗,所以会在梦中看到她在追我。

而那个梦的舞台就是这片废墟,就是这片建到一半就停工的钢铁墓地。

栗桥浩美想着,慢慢他开始理解了。

可能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和这里一样的被废弃的建筑工地。

尽管否认它的存在,但它还是继续存在着,这种让人难受的地方。

而且它和我一样,我用幼小的心灵感受到了。

正因如此,梦见姐姐追我的那个地方就是这片废墟。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梦的出发点。

可这里是个实实在在的地方,这里没有一直拼命追我的那个女孩子,当然也不会有,因为这不是梦。

我找到了那个梦醒之后仍然感觉不好的地方,这样的话我一定会从噩梦中解脱出来吗?今天夜里是不是这种夜晚呢?栗桥浩美微微一笑,然后他一下子把头转了过来。

在凶谷大楼铁架子的里面——这座大楼如果能建成的话,一定会是一楼大厅的宽敞的水泥广场,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这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活动的东西好像是一个人影。

一个女孩子。

栗桥浩美下车往大楼走去的时候,岸田明美也从车里出来了。

因为太冷了,她用两只手抱住身体,她看了看周围,想找一个能挡挡风的地方。

可脚底下太黑了,而且坑洼不平的,全是垃圾。

穿着漂亮皮鞋的她一下子也动不了了,她咂了咂嘴又回到车子那儿去了。

就在车里等着吗?可是如果自己这么任性的话,那浩美一定会说是为了你才来这里的,他又会生气的。

这也是很可怕的。

汽车仪表盘的盒子里装有一个手电筒。

明美拿出来打开了,圆圆的灯光很弱,照在地面上,虽然不能指望这点灯光,但总比没有强。

明美拿着电筒又来到了大楼边。

栗桥浩美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因为他是背朝着这边的,所以,明美根本看不清楚他在看什么和他正在做什么。

她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但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岸田明美有点想哭,嘴唇在发抖。

她用手电筒照着脚下,从栗桥浩美的后面走过去,向凶谷大楼的左边走去——那里有一片树丛,好像可以挡风。

她只能在那里等着好像正在欣赏附近景色的浩美满意为止。

夜风刮起来了,有一片肮脏的纸片似的东西刮到了她穿着长筒袜的小腿上,明美急忙把这张纸片弄下去。

这是一张白底红字的小酒馆的广告,从这可以看出来这里参观的人的档次,简直太惨了。

栗桥浩美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岸田明美害怕周围的黑暗,因寒风而颤抖,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黑暗所吞没,她像抓着救命稻草似地紧紧握着手电筒。

她想去找一个能够挡风的地方,于是向着树丛走去。

可在那里,她发现地面上有一个很大的坑。

那个坑的直径大约有两米,她慢慢走过去用手电筒一照,坑里有许多瓶子、易拉罐和塑料袋,堆满了垃圾。

这里好像是一个垃圾场。

要是稍不留神滑下去可就糟了。

就在她想悄悄地改变方向离开这里的时候,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呼吸也停止了。

她屏着气,身体被冻僵了,只能睁着眼睛。

不用吧,用不着这么害怕吧!一个女孩的声音,很近,虽然只是一个黑黑的人影,但明美还是能感觉出来,那是一个比自己还要矮的人。

明美突然拿出手电筒向那个人影照去,因为晃眼,那个人影抬起手挡住了光线。

行了,你别照了,我又不是幽灵。

明美的手在颤抖。

仔细一看,确实,它既不是幽灵也不是人影,而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

穿着一件毛衣,一条短运动裤,长长的腿,穿着一双短袜,脚上穿着一双鞋底很厚的长筒靴。

你、在这里干什么?岸田明美赶紧走过去抓住她的右手。

等到了近处一看,这是一个漂亮得让人吃惊的女孩子。

长得小巧玲珑,没有一点孩子气。

头发很长,用一根发带绑着。

当头发随着风而飘动的时候,还会传来一股很廉价的香水味。

你不会想做什么事吧,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啊,这可是个垃圾坑。

她的话说得不太清楚,还带有一种独特的语气,明美很是反感。

都是女孩子,用不着这种甜甜的声音。

你是个孩子,管得倒挺宽的,我做什么用不着你来管。

女孩子傻傻地笑了。

你是来参观凶谷的?那边的车是你的吗?明美气乎乎地说:不是我的,是我男朋友的车。

啊,是吗?我可有救了,我可以搭你们的车吗?我们去哪里都行。

明美又有点像大人似地通情达理了,自己怎么看也有点像大人,而这个女孩子怎么看也还像个中学生。

在这种夜晚,只在外面溜达已经有问题了,如果再让她搭车,那就太不妥当了。

那个女孩子聪明地抢着说话,她耸了耸肩:我,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

她说,我没有带钱出来,因为以前我和我的男朋友曾经来过这里,所以我就搭便车来这里了,到了之后,我用手机给他打电话,可他好像已经睡觉了,没有接电话。

所以我想去一个好一点的地方。

你们来了,我可有救了。

没有人答应能满足她的愿望。

明美被她这种少女的轻浮吓了一跳。

我虽然是个大人,但也不能只听你说说就让你搭车,你得说清楚你的姓名和住址,这样的话我才能送你回家,否则我就把你带到派出所去。

这个女孩挑衅似地抬起头,离开了明美。

那好吧,那座楼底下站着的那个男人是不是你的他啊?我可以去求他,和你这种神经病的女人相比,男人一定会喜欢我的。

还没等生气的明美回答,那个女孩已经绕过垃圾坑向大楼走去。

她确实很熟悉这个地方,就是在这样的黑夜里,她走得很轻松,也没有被绊倒。

岸田明美没有办法,只能靠着手电筒,气乎乎地向栗桥浩美这边走过来。

当她从树丛中走出来,来到一片视线开阔的地方时,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栗桥浩美的一声惨叫。

岸田明美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对面传来的声音到底是不是栗桥浩美在叫——她的直觉告诉她是他在叫,可理智却告诉她不是这样的。

浩美为什么会惨叫呢?就在她慢慢往前走的时候,那位狂妄的少女也没了踪影。

她不小心往前迈了一步,又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腿。

手里的电筒也掉了,在地上跳了好几下就不亮了。

因为疼痛和生气,她不由得开口骂了一句,明美捡起了电筒,可能是哪里摔坏了吧,电筒怎么也亮不了了。

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栗桥浩美的声音。

明美、明美吗?从声音上听,他好像比刚才离自己更近了。

可让她惊讶的是,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在颤抖。

我在这里,你看见了吗?在一棵大树附近,太黑了,我得小心点。

不一会儿,从凶谷大楼的方向,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栗桥浩美的影子也离明美越来越近了。

好像是在拖着脚走路,脚步很犹豫。

明美的右腿也因为刚才被碰了一下而感到很疼,她护着腿向他靠过去。

黑暗。

可是这是可以分辨的黑暗。

也许是比凶谷大楼还要黑的树丛里的黑暗,也许是最黑暗的垃圾坑。

直到这时,岸田明美才发现,虽然凶谷大楼一带没有一点灯光,但绿色公路上的照明灯的灯光在某种程度上也能照到这里。

这让她想起来了,这里离绿色公路并不是太远,这让她恢复了元气,有了精神。

因为不再害怕了,她想赶快离开这种地方,这才是最正经的事情。

浩美,我们还是赶快回到车里吧,我被碰得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的。

她说着把电筒扔到了地上,明美走到栗桥浩美的影子旁边,试探着抓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冰凉冰凉的,就像这黑夜一样。

靠着绿色公路那微弱的灯光,岸田明美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发现了栗桥浩美的脸上湿乎乎的。

看到他的眼泪后,她又用了几秒钟来理解这件事。

——浩美,你哭了?怎么……回事?岸田明美抓着他的手,稍稍弯下腰,抬起头看着他。

栗桥浩美还在小声地抽泣着。

怎么了……浩美,坚强——话还没有说完,明美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就在她看着他的时候,栗桥浩美的眼睛里又流出了新的眼泪,从脸上流了下去。

开始是明美使劲抓着的他的手,现在竟成了他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

栗桥浩美也靠了过来,与其说是要抱住她,还不如说是想让她抱住自己,紧紧地抱住。

她还在追我。

他语无伦次地说,我,害怕。

明美想说点什么,结果只是吐了口气,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耳闻目睹的事情是她第一次碰到。

——简直就像个孩子。

现在的明美周围没有小孩子,她所能想象到的孩子就是自己或自己朋友小时候的样子。

而现在的栗桥浩美,和看完恐怖电影或漫画、半夜做梦哭醒了、要爸爸妈妈领着上厕所的自己一模一样。

可是有一点,栗桥浩美是个真正的大人了,是个男人。

而且就在不久前,他还是个向她耀武扬威的男人。

太可怕了……我要被抓住了。

栗桥浩美想紧紧地抱住明美,明美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把他的手松开了。

怎么回事?浩美,你在和我开玩笑吧?你为什么——哭成这样!明美放手之后,栗桥浩美的身体摇晃起来。

被放开的手一动不动地抬着,一双泪眼看着明美。

从那双眼睛里能看出他因受了伤害而走投无路,岸田明美有点毛骨悚然。

浩美,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怎么回事!你别再演戏了!你不要再逼我了!叫着叫着,她自己也快要哭出声了。

她觉得自己的腿也在颤抖。

太可怕了,快来救救我。

栗桥浩美小声说。

他又想抱着她,明美又向后退了一步,她拼命地摇着手,不想让栗桥浩美抓住。

妈妈,救救我。

栗桥浩美说。

他又一次拼命地要抓住明美,妈妈,我什么坏事也没做,你不要来抓我。

岸田明美尖叫一声:讨厌!妈妈……我怕。

讨厌!放开!浩美,放开!请你正常一些!因为被抓住了右手,岸田明美哭喊着,怕再被他抓着。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终于甩开了栗桥浩美的手。

明美逃出来了,可惊慌失措的她连周围的黑暗都看不见了。

为了能离栗桥浩美远一点,她突然跑了起来。

穿过树丛,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着。

跑着跑着——她一脚踏空了。

这里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垃圾坑——在明白这个情况之前,岸田明美的身体像是飘在空中,在那一瞬间,她的脚在动,似乎是在用意志力反抗着引力,然后就掉了下去。

掉到了垃圾坑里。

栗桥浩美还在做梦。

就在这时,栗桥浩美明白了这个由混凝土和钢铁组成的废墟很像他做噩梦的地方,他不想呆在这里。

明白过来的他成了一个现实中的人,他认为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好。

这里虽然和噩梦里的那个地方很相像,但和噩梦不同。

这是因为这里没有那个女孩——没有那个拼命追他要夺走他的身体的那个女孩子。

他的心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让那个女孩非常痛苦的自己的少年时代,女孩正在怨恨他,她固执地想夺走他的身体,自己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他就是在自己一个人和她的苦斗中成长,更残酷的是那个女孩——想得到她死去的姐姐的父母从来没有想过和他站在一起。

我必须要在与死者的战斗中才能长大,我不会有普通孩子的幸福——栗桥浩美边想边抬头看着黑暗中的凶谷大楼。

就在这时,有一个女孩出现了。

太突然了。

从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哎,你好。

甜甜的声音。

栗桥浩美吓了一跳,这不是明美的声音。

还有谁?他把身体转了过来。

在这一瞬间,不仅是他的身体,他的心也在变。

栗桥浩美看见了那个女孩,她也看见了他。

在绿色公路照明灯远远的灯光里,两个人的身影就像是光明与黑暗进行折衷后而形成的暧昧的幻觉。

这个少女就是刚才和岸田明美说话的那个口齿不清的嘉浦舞衣,中学二年级学生。

她的长相、谈吐和想法都让人感觉到她是那种把自己看得比家庭和学校都重要的女孩。

舞衣看到的是个英俊的年轻男人,不知道他的名字,个子很高,长相也还可以,如果不是这种情况和他约会会是更幸运的一件事。

可是再想想看, 在这个地方、 这个时间有一辆可以搭乘的便车, 这种好事——确实是件好事——比起平常和这家伙约会也许要好得多。

栗桥浩美看到的是一个少女,脸白白的,打扮得像个手工制品,嘴唇红红的,眼睛圆圆的,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是要说什么,从嘴唇的缝隙中还能看到她的舌头。

不是少女,对他而言,她就是那个女孩子。

在噩梦的废墟上,那个女孩子还是在等着他——嘉浦舞衣向栗桥浩美这边跑过来。

救救我!太可怕了!她伸出两手想要抱住栗桥浩美。

年轻男人经常对少女做这样的事情,而且会很高兴,因为我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少女。

对不起,我可以搭你的车回去吗?可以吧?我都快要被吓死了!舞衣撒着娇向栗桥浩美跑过来,当她碰到他的身体的时候,她的脸感觉出了他穿的这件夹克的质地相当不错。

可他却粗暴地推开了她。

舞衣跌跌撞撞地摔在了地上。

因为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她根本没有精神准备。

舞衣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尾骨疼得她都说不出话来,只是喘着粗气,抬头看着这位对她如此粗暴的男人的影子。

栗桥浩美的身体开始颤抖。

他碰到女孩的手了,她也碰到他了,那只右手绕在他的身体上像要把他捆住。

还有一股甜甜的头发味,他张大了嘴拼命地吸着,这种头发的香味。

黑暗,废墟和长得很白的女孩。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你干什么,是不是太过分了!舞衣终于能说话了,她在他的背后叫道,栗桥浩美向右转过身逃走了——垃圾坑的臭味。

岸田明美仰着头摔在里面,天上没有星星,不,可能有星星,可是她的眼睛不时地发花,根本就看不清楚。

即使这么躺在这里,她也不知道垃圾坑里有什么东西,她也看不见。

她所感觉到的就是有一个尖尖的东西戳着她的背——这是明美从空中摔下来的时候就戳到了她的背部,她的背骨断了。

这是什么东西?是金属管吗?还是木头?对于背部的疼痛,她并不感到奇怪,可能是背骨断了的缘故吧,她确实听到了卡嚓一声。

现在,她觉得手脚冰凉,而且脖子上有硬邦邦的垃圾,她只是对这些感到恶心。

——赶快来救我。

尽管她想开口叫人,可是她的嘴巴张不开,只能发出沙沙的声音。

附近有人吗?啊,是浩美。

她看到浩美正在往下看。

岸田明美想叫他,可就在这时,她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太难受了,太可怕了,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她拼命地想说出来。

她的嘴半张着,伸出了舌头,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可明美都没有意识到这些。

我要死了,快来救救我。

栗桥浩美蹲在她的旁边,摸着她的脸,然后又一下子把手拿开了。

因为他把手伸过去的时候感觉出她的脸上都是口水。

把栗桥浩美的手弄脏的明美的口水里还混有血水。

哎,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呀?明美想挣扎着挪动身体。

是刚才那个少女,是个只对少女有性欲的男人梦里的女孩。

她正在向这边走过来。

你们在做什么——啊!明美也看到了那个女孩的黑影,她也看到了下面的明美。

太不可思议了!这个人还活着?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吗?我可不会救你!救救我,救救我吧。

岸田明美流着泪在祈祷。

希望这个夜晚赶快过去吧。

可是,她听到的不是栗桥浩美在鼓励她,她甚至没有感受到栗桥浩美抱着她的右手的一丝温暖。

栗桥浩美这么说:你太可恶了。

这是在对谁说话?明美不知道。

我不会输给你的。

栗桥浩美继续说着,像是在说胡话,又像是在说梦话。

你为什么要把我赶走,我要打败你。

岸田明美睁开眼,挣扎了一下。

她听到了踏着瓦片和垃圾的声音,她还听到了少女的一声惊叫。

住手,你在干什么!惊叫和骂声慢慢也变成了一种呻吟,踩着垃圾的少女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弱了,明美所能听到的声音只有夜风的低语和有人呼呼地直喘粗气。

不久周围一片寂静,那个喘息声离明美越来越近。

栗桥浩美的脸就在眼前,他的脸贴着明美的脸。

浩美,救救我。

明美想大叫一声。

救救我,让我有点精神,你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对嘉浦舞衣而言,凶谷的大楼就像自家的院子一样,不需要灯光。

她和男朋友一起来这里的时候,也是不要灯光,而且有一种恐怖感,这让她很是高兴。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一样了。

有光是安全的,而黑暗则是危险的。

她就像个没有这两个判断标准的古代弱小的哺乳动物一样,舞衣在寻找光明的地方。

她决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但生命力却很旺盛,她很高兴能活在这个世界上。

从刚才开始,她的本能已经在告诉她目前这种状况会危及到她一直享受着的生命。

——该怎么办呢?就这样从这里离开吗?那个男人——这个怎么看都很英俊的男人,他是不行的。

太危险了,他把我推倒在地逃走时的目光。

太奇怪了,这家伙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还是不要和他有什么瓜葛吧,否则一定会倒大霉的,最好还是不要接近那个男人吧。

——那个男人和刚才那个女人,他的她。

他们到这里到底要来干什么?他们的车牌是练马的,是特地从东京来这里的,今天又不是周末,而且还在这个时间。

当然,舞衣也知道有一种来凶谷参观的观光客,可是,多数人都是周末的晚上来这里。

像这种地方,平时比墓地的人还要少。

正因如此,舞衣今天晚上才会逃到这里来的。

当然,她也不是一离开家就来到这里的,她后悔没去男朋友那里。

他毕业于舞衣的那个中学,现在是在当地的一所私立学校上高中一年级。

他有些胆小,他的名字叫佑介,所以舞衣开始叫他阿佑时,他很难受,说他的爸爸妈妈也这么叫他,你就别再叫了吧。

那该叫什么?叫佑介吧,直呼其名。

舞衣直呼其名也没问题。

佑介的父母像个魔鬼似的,整天监视着他。

他们反对他和舞衣的交往,即使舞衣去他家里,他们也不会让她进门的。

因此,今天晚上,舞衣离开家的时候也不会马上去找佑介的。

舞衣非常喜欢凶谷这种被人遗忘的氛围,当然她是喜欢这个没有人四周静悄悄的地方。

所以,即使是一个人来,她也丝毫不会害怕。

她想在这里用手机给他打电话,让他过来,借点钱给她,然后再商量一下以后怎么办。

舞衣用手机给他打了电话,让他瞒着父母来这里——可是,偏偏今天晚上佑介没有接电话,结果才会遇上你们这两个奇怪的人。

——既然这样的话,那还不如搭他们的车去小山市。

她又想起了刚离开家时搭乘的那辆小型卡车的司机。

舞衣说想去凶谷,他说反正顺路,无所谓的,可他一副很不可思议的表情。

去那里干什么?约会。

舞衣回答。

她像是一个怀春的少女似地高兴地说。

舞衣上了车,当卡车发动的时候,他的右手无意识似地碰到了她的胸部。

她装着没有发现,他斜着眼看了看又碰了一下。

那位司机,大概三十岁左右吧。

虽然他是个不错的叔叔,但想打我的主意,那还是有点不自量力了。

到了凶谷之后,舞衣下了车,他也熄了火从车上一起下来了。

他刚一下车,就松了松腰带,笑眯眯地跟在舞衣后面。

混蛋。

舞衣赶紧躲进阴影里,躲在比凶谷的夜晚还要黑的阴影里,那位司机到处乱转。

舞衣憋住笑观察着他。

他倒没有那种好色男人滑稽的样子。

对这种男人,舞衣以前见过很多,但都是一笑了之。

笑着笑着,那种恐怖也就一扫而光了。

舞衣在想,今天晚上我不该来这里。

那位流里流气的司机和这两个奇怪的人,我还是逃走吧。

可是,就在她犹豫的时候,她看见那个男人正在向黑暗中跑去。

他可是太奇怪了,那个她不要紧吧?就算两个人的脑子都有毛病,和我也没有关系。

但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呢?如果只是为了参观凶谷,那他们的样子也实在是太奇怪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能一走了之吗?至少应该偷偷看看情况,看看那个女的到底会不会出事吧?刚才对那个怪怪的男人所说的话,并不是在演戏,舞衣害怕了。

——可是,可是,那个女的。

就不管了吗?应该叫谁来救她呢?如果要是没有车从这里路过呢?就在她不知所措地站起身的时候,从那个男人消失的方向传来什么东西摔坏了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的惨叫声。

舞衣既想向绿色公路方向逃走,又想跑到发出惨叫声的地方。

哪一边更可怕呢?看看发生什么事情呢?还是什么也不管赶快逃走呢?如果逃走的话,会不会在半路被追上呢?舞衣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她明白了,那声惨叫是从垃圾坑的方向传来的。

同时,她还听到了非常微弱的抽泣声。

那不是女人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既不是笑,也不是骂,而是哭,而且还是有气无力的哭声。

舞衣下定决心了。

无论什么危险的事情,也不会这样哭啊。

她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使劲地跑着。

前面能看见那个男人的头了。

他两脚分开,坐在垃圾坑的边上,肯定就是他在哭,像个孩子似地耸着肩。

舞衣放心了。

这个哭泣的男人和她吵架了吗?就算是这样,这个态度也太奇怪了吧?舞衣有点生气了,她走到男人的背后大声说道。

哎,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差不多点,不要乱猜疑人——走近了一看,那个男人从垃圾坑的边上伸出手,身体朝着坑底。

舞衣往坑底看。

刚才那个女的还在里面。

她六岁的时候,她亲生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她住在厉木市的住宅小区,那是一座五层楼,她住在四层朝西的房间。

她最喜欢自己过生日时别人送她的一个有着一头金发的木偶娃娃,有一次,它从阳台上掉了下去。

她赶快下楼去捡,娃娃脸朝上躺在小区的院子里。

头歪了,怎么弄也弄不直。

它的右手像把钥匙,那个形状舞衣也模仿不上来。

坑底的那个女人和当时的娃娃一模一样。

不可怕吧!这个人还活着?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吗?我可不会救你!这个男的把手伸给了她,可是他把女的拉上来了吗?抱起来了吗?根本没有这些动作。

他的两只眼睛红红的,全是眼泪,脸也是湿的,他一直都在哭。

这家伙在说什么呀!舞衣心里骂着他,想跑到垃圾坑里去。

就在这时。

你太坏了。

那个男人在背后小声地说。

同时,他从后面拉住了舞衣的脖领子,把她拉了上来。

这个男人力气很大,舞衣的脚悬在空中,这个动作有点像日本舞蹈里在空中飘着的动作。

黑暗又来了,眼看着越来越浓的黑暗。

这不是因为没有灯光的缘故,而是舞衣细细的喉咙被更加有力地掐着,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这连舞衣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要被人杀了吗?舞衣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她疯了似地在问自己。

我要被人杀了?在这个地方?被一个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人?被那个路过这里的怪人?决不会有这么荒诞的事情发生的!为了不被杀死,我一直要坚持下去,就像不能被那人既像又不像自己亲生父亲的、妈妈的那个男人杀死一样。

那家伙偷偷地对我做了些什么,一直在做些什么?他曾警告过我如果对人说起一个字,就会把我杀死。

我说,以后只要不再让我这么痛苦了我就会按他说的那样去做。

我一直在忍受,因为我不想被杀死。

妈妈的那个男人一直希望我会被杀死。

虽然他都没有能杀死我,虽然我能从他身边逃出来,虽然今天晚上我能离家出走,可为什么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要杀我呢?这太不公平了——现在,她脸朝上躺在垃圾坑的边上,那个奇怪的男人骑在她的身上,眼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流,他一边大声叫着,一边用双手掐住舞衣的脖子。

你为什么要抓我,我能打败你。

就在临死的一瞬间,嘉浦舞衣看了看那个男人的眼睛。

在这生死关头,她能意识到的是这个男人的眼睛里有比这个垃圾坑还要阴暗的东西。

而且,他的眼泪直直地流下来,一直流到舞衣睁开的眼睛里。

这简直太恶心了,这比强奸她还要肮脏,嘉浦舞衣想把眼睛闭上。

想着想着,她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没有发出的声音,从坑底冲向天空,岸田明美在不停地大声叫着。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浩美?浩美!浩美你回答我!可是,她听到的只是栗桥浩美那单调的哭声。

不知道这种状况持续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一个小时。

现在,他又好像听到了那个少女的惨叫声。

同时,他也觉得这种惨叫已经停止了好长时间。

她为什么要惨叫,浩美对她做什么了?还是她对浩美做什么了?我又对浩美做什么了?已经没有痛的感觉了,手脚已经麻木了,已经不知道冷热了。

刚才还能感觉出有硬邦邦的东西戳在背上,背上流了血,但现在也已经感觉不出来了。

——啊,看见星星了。

漆黑的夜空中,有小得像针眼那么大的星光,刚才没有发现,尽管天还阴着。

慢慢地,星星越来越多了,夜空也越来越白了。

这是明美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快要不行的脑子也成了一片空白,可她在那里看到了星星。

就在明美满眼都是星星的时候,栗桥浩美再一次用手摸了摸她的脸。

这一次,他没有把手拿开,可能明美脸上的口水已经干了,血水也已经牢牢地粘在了脸上。

他的手在脸上滑过,他在摸她的下巴。

要说他想干什么,他是把她的嘴掰开了,然后把露在嘴角的舌头放回了嘴里,最后把她的嘴合上了。

咬着舌头,一定很疼吧。

他说,非常冷静的声音,就好像是在几个小时前,在加油站谈论现代艺术第一人格莱·马奇时的口气一样。

岸田明美不知道是栗桥浩美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她也没有感觉到。

她已经快要死了,他的手不过是最后再推了她一下。

明美断气之后,栗桥浩美就把手从她的脖子上拿开了。

他已经不再哭了,但脸上还有泪痕,眼角也是肿肿的。

终于杀死了。

栗桥浩美垂着两只手,呆呆地看着脚下的两具尸体。

他把脚放在垃圾坑的边上,他背后的凶谷的大楼,他头顶上的夜空,他眼前死亡的气息。

我为什么要杀了她们?以后我该怎么办呢?他在问自己,但没有答案。

栗桥浩美从小就有一个习惯,在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他总是这样做,他要寻求帮助。

——豌豆。

过了一个晚上,嘉浦舞衣还是没有回家。

第二天早上上学时听到这个消息时,芦原君惠并不感到惊讶。

那位女班主任从早上开始脸色就比较难看——大概是因为昨晚睡眠不足和安慰舞衣那位歇斯底里的母亲而消耗了精力的缘故吧。

同学们在上学的路上就谈论这件事,所以君惠马上就听到了。

教室里大家也是三五成群地议论着舞衣的情况。

——舞衣死了,被人杀了。

不管怎么说,这还是意想不到的事情。

君惠相信,昨天夜里,做梦时听到的那声惨叫,就是舞衣的声音,她就是在那个时候死了,有人让她遭受了很大的痛苦才发出那种可怕的惨叫声,她死了。

如果告诉大人的话,他们一定不会相信,会说这是想象,是妄想。

如果告诉朋友的话,他们一定会瞪大了眼睛非常有兴趣,并会害怕得发抖,嘉浦遇到这种事真是太可怜了——他们会流着泪说;然后等君惠不在的时候,他们会说芦原因为真的不喜欢舞衣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不要说丧气话了吧。

君惠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也没有很好的悟性。

可是,对于中学二年级的学生而言,她有着非常好的判断力。

这种判断力让她现在什么也不说,只是静观事态的发展。

君惠把这种信心埋藏在心里,等待着有人让她讲出来。

如果现在说的话,可能会缺少真实性吧。

另一方面,君惠这种冷静的判断力也让她问自己,嘉浦舞衣临死前的情形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我和舞衣也不是关系特别好的朋友啊,更不是亲戚关系。

大概舞衣也没有关系特别亲近的朋友,因为她是那种只交男朋友不交女朋友的女孩,而且她还是那种宁可要男朋友也不会要女朋友的女孩。

对舞衣的生活方式,自己并不抱什么好感。

像她那样,在所有的家庭里都不会有意思的。

舞衣的生活、认识这样的舞衣——还有对她不管不问的舞衣的妈妈,都是君惠想象不到的事情。

没有共鸣,没有同情,更没有兴趣。

虽然只是有点好奇心,但她并不认为舞衣有魅力。

可是,为什么,只在昨天晚上,她就会感知到舞衣的体验呢?如果君惠真的是一位有判断力的大人的话,她就可以对这些事实倒过来想,她就会否定昨天夜里听到舞衣的惨叫声这一事实。

那只不过是她想得太多了。

或者是她平时希望身边能发生有刺激性的事件,她才觉得有意思。

因此,她以舞衣离家出走的事情作为材料,随意编织了一个噩梦。

她也许会对自己哑然失笑的。

可君惠毕竟还是个少女,她十分忠实于自己所体验到的事实,十多岁的少女是不会怀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的。

所以,她就相信了,梦里的那声惨叫是真的,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然后又继续问自己,为什么我会听见舞衣的惨叫呢?为什么会是我听到的呢?半个月过去了,舞衣还是没有回来。

君惠在学校里听说,舞衣的母亲已经向当地的警察署提出找人的申请了。

她还听说了一些新的情况,舞衣的母亲是再婚,舞衣的继父和她的关系不是太好。

舞衣的亲生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因车祸去世了。

三年前她有了一位继父,但她并不喜欢他,她的母亲夹在两个人中间,很是担心。

她离家出走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呢?君惠的母亲皱着眉头说。

因为她是中学生,警察一定会尽力寻找的,可不管怎么说也不是那么回事,这孩子的行为也有问题。

事实上,在她家附近的地方和赤井市的繁华街道上,并没有贴着舞衣照片的寻人启事。

也看不出舞衣的父母在格外积极地寻找她。

渐渐的,嘉浦舞衣好像被人遗忘了。

如果是大人的话,用离家出走这种方式脱离家庭的话,那也不过是一只船离开一个港口,只有失去了回到现在所呆的港口的资格和权力。

在这之前,无论是想漂到哪里,他都必须依靠无线电波为工作、税金及社会保险等和那个叫作社会的大陆保持着联系。

可是,孩子就不一样了。

他们离开家脱离家庭后,就意味着失去了船籍,他们也就不再存在了。

嘉浦舞衣就变成了这样的一艘幽灵船只了——可是,在离家出走一个月之后,新学期开学后不久,这艘幽灵船寄来了一封信。

这可不是听别人瞎传的,而是同学们亲耳听到的。

在早自习的时候,那位女班主任表情轻松了许多,她对同学们说:嘉浦的母亲打来电话,说昨天嘉浦寄来了一封信。

教室里一下子炸了锅,有一部分同学发出了啊的声音。

大家也都听到了许多传闻,说嘉浦和她的继父关系不太好,她为此而感到非常苦恼。

可这封信里,她好像很有精神,说让父母担心非常对不起。

她的父母也稍稍放了心,大家也都放心吧。

有人问了一句:嘉浦现在在哪里?好像是在东京吧。

知道她的地址吗?这封信上没有写地址,但她说还会写信来的,到时候就会知道了。

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一个男生大声地说:那家伙只是为了出出风头而已。

老师笑着摇了摇头。

你这么说可就不太好了,你还不能理解嘉浦的心情。

你们在和父母吵架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离家出走吗?这是一个特别舒适的早自习。

嘉浦舞衣这个问题少女暂时掩盖了教室里其他的问题和纠纷。

——她来信了?芦原君惠呆住了。

——舞衣的来信?她在东京呆得好好的?这样的话,那我听到的惨叫声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是我想得太多了?这不过是个梦?不是好朋友的君惠在舞衣临死的时候是不是不应该做梦?如果她能认识到这个谜也只是她想得太多的话,问题就好解决了。

——我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因为我讨厌舞衣吗?是我认为自己很高兴会发生什么大事、而且如果舞衣被卷到这件事里,因为她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孩子而感到无所谓吗?如果嘉浦舞衣因为某件事而死去的话,自己会觉得很有意思,我是这样想的吗?芦原君惠变得很忧郁,整天闷闷不乐,她开始讨厌自己了。

平时,君惠的性格很开朗,因此,她母亲马上就发现了她的变化。

她想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她在考虑是不是要问问君惠。

可君惠的忧郁越来越严重,而且学习成绩也在直线下降。

不能再保持沉默了,君惠的母亲叫住了她。

这个时候已经是夏天了,离舞衣的来信有三个多月了。

你为什么不高兴?对这么不高明的问题,君惠没有马上回答。

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如果说得很清楚的话,说自己希望同学出事,母亲会不会看不起我?与其一个人苦恼,倒不如说出来,这样你就会轻松的。

如果你不想和妈妈说的话,也可以和朋友说一说。

听到母亲的鼓励,君惠在想,如果告诉朋友的话,他们也会看不起自己的,也许他们还会认为自己是个很可怕的人。

还是和妈妈说说吧,与其让朋友看不起,和父母谈谈还是比较适合的。

她决定之后就告诉了母亲。

母亲大吃一惊。

在舞衣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君惠居然做了那么可怕的一个梦?这个孩子实在太敏感了。

可她是个女孩子,敏感一点总比感觉迟钝要好,而且能想到离家出走这种可怕的事情也是件好事情。

君惠母亲认为像舞衣这样的情况是教育孩子失败的典型案例,因为父母抓得不紧,孩子才会变成那样。

现在想起来,她还在生气,那天晚上她母亲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简直是不通情理。

而且舞衣的母亲穿衣服很时髦,作为一个女中学生的母亲,打扮得有点过于年轻了。

说话也很傲慢,不懂礼貌。

她找了一个年轻男人,还要对他撒娇。

和母亲和妻子相比,她只是作为一个女人而活着。

这些都是道听途说,也不一定很准确,和舞衣关系不太好的继父真的很年轻吗?听说他还不到三十岁,与其说和舞衣是父女关系,看上去倒像是差不了几岁的兄妹。

听说他和舞衣的母亲是在工作单位认识结婚的,可附近的人说,那位当继父的男人好像没有工作,整天呆在家里无所事事。

父母和女儿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我们家的君惠为什么会为了这样一家人苦恼得学习成绩都下降了啊?因为很生气,她不由得想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

可是,不能这样做,君惠因为对不是正经人的同学有了不好的想象而苦恼,并讨厌自己。

真是个好人——不,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哎,君惠,对嘉浦印象不好不只是你一个人啊,妈妈也是这样想的,老师也一样,大家都会这样想的。

可是——你有时候想象力太丰富了,你是害怕她一个人离家出走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才会在梦里听到她的惨叫,这并不能说明你就希望舞衣出事。

是吗?是的。

君惠的母亲微微一笑,但妈妈很高兴,因为你是个能认真考虑问题的孩子。

君惠好像松了口气,但她的忧郁也没有马上消失。

母亲想了好多,还把这件事告诉了班主任。

她对老师说,在君惠讲出自己所做的噩梦前,她说自己真的担心舞衣,希望她能尽快回来,还希望舞衣能和家人联系,她还提出是不是可以去看看舞衣的父母。

说实在的,君惠的母亲很不乐意,她不想见到舞衣的母亲。

可君惠这么说了,她一定是想这样做了,没办法,她还是决定和君惠一起去舞衣家。

那天天气很闷热,嘉浦家的客厅里没有冷气机,只有一台电风扇吹着温温的风,君惠的母亲热得满头大汗。

泡着麦茶的玻璃杯好像没有洗干净,看上去挺脏的,她也不想伸手去拿。

开始的时候,君惠比较紧张,当看到舞衣母亲的态度比较温和时,她似乎能放心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了。

而舞衣的母亲并没有在意她这种认真的态度,在君惠说话的过程中,她站起来把舞衣寄来的那封信拿给她们看。

信封和信纸上都画着十分可爱的动物的图案,信是竖着写的手写体。

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

当看到这一行时,君惠的母亲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虽然内容都是一样的,可是,听老师说和亲眼看信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如果再来信的话,一定告诉我。

君惠和舞衣的母亲说好了。

她母亲说,如果再有联系的话,她一定会把君惠的心情转告舞衣的。

好了。

在回来的路上,君惠的妈妈搂着女儿说。

我都渴坏了,我们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君惠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母亲完全放心了,她也想不到女儿的心里又有了新的问题。

君惠又开始考虑一个新的问题。

——那封信。

君惠一边喝着东西,一边在琢磨着这个怎么也挥之不去的疑惑。

——那个字真的是舞衣写的吗?那封信真的是舞衣的信吗?确实,字是有点像,但是我们的日本文字都是很像的。

如果有范本的话,别人也会写得很像的。

还有,她更关心那个信封和信纸,动物的图案,舞衣对这些东西并没有兴趣。

我见过她的笔记本,非常了解她,舞衣不会选择那种孩子气的东西。

如果信是假的话,如果是别人写的话,那这又意味着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再往下想太可怕了,君惠一个劲地喝着东西。

这件事可不能说,对谁也不能说。

因为这是我的妄想,还是把它忘了吧,把心收回来吧,不能再想了,一定不能再想了——我要在很长时间内保守这个秘密。

——1996年9月12日。

在墨田区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发现了一只被砍断的右手——当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闻的时候,高井由美子正穿着一件长袖和服。

不,准确地说,她是正在穿长袖和服,她正在自己经常去的那家美容院里。

从长寿庵到这里,步行只要五分钟,这是一家名叫美人再来的美容院。

她经常到这家美容院剪头发或烫头发。

成人式的时候,她也是在这里被穿上长袖和服的。

为了相亲成功,就在这同一家店,高井由美子又穿上了长袖和服。

到下一个生日,她就二十六岁了。

周围的人都劝她去相次亲也没什么不好,没办法,她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在庆祝成人式的时候,当父亲伸胜把这件昂贵豪华的长袖和服递给她的时候,由美子的内心感到很难受。

美人再来是一家非常普通的美容院,它的老板是一位名叫蒲田纪子的美容师,另外还有两名见习的女孩,这是一家小而整洁的美容院。

因此,经常光顾这里的由美子和蒲田纪子关系很好,在今天相亲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有时会把自己的复杂的内心感觉讲给她听。

我还是不放心。

由美子小声说。

她站在这间只有三叠大小的房间中央,像个稻草人似地伸着两只右手。

只是见一见,不行就算了。

阿姨虽然说得轻松,可这样也不好,现实中不会这么简单的。

由美子沉着脸,蒲田纪子笑着回答说。

好了,不要想得那么复杂。

你应该这么想,就算是去宾馆的餐厅吃顿饭也不亏啊。

啪的一声,带子上的夹子开了,纪子耸了耸肩又接着说下去。

也许你见的是个很出色的人,即使不出色,也可能是个很好的人。

从照片上看,这是一个有点神经质的人,个子也不高,像个小官吏。

纪子嘿嘿地笑了。

光看照片是不行的,我丈夫从照片上看也有点神经质,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的。

纪子结婚不到十年丈夫就去世了,之后她也没有再结婚,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一个人独自抚养着孩子。

由美子看看她,笑了。

可是你丈夫人很帅啊,老师,你们是不是恋爱结婚的? 由美子一直把蒲田纪子称作老师。

蒲田老师整理着由美子衣服领子,稍稍抬了抬眉。

是的,我们谈了很长时间的恋爱,可我并不是看上了他的长相。

是吗?这可太奇怪了。

到你拒绝的时候,他会不会说,啊,由美子就是挑别人长相的?不会有这种事情的。

听你的话,就知道你是一个外表至上主义者,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的。

可是,男人——不光是男人,所有的人都不是看看就可以的,真的。

由美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突然,她觉得穿在身上的这件大红色的华丽的长袖和服,对于快到二十六岁的自己而言,颜色有点太鲜艳了。

由美子有点泄气了。

她怎么也做不到,笑眯眯地去相亲。

她呜呜地哭了。

不是还没有决定结婚嘛,你要是真的不喜欢,不同意不就行了吗,然后这件事就完了,平时的由美子可不是这么犹豫的。

美人再来美容店在营业时间总是开着收音机。

就在她们谈话过程中,收音机里说得也很来劲,还放着流行音乐,可是,今天的由美子却觉得这些全都是刺耳的噪音。

她尤其不想听那些年轻的女歌手唱一些寻找到恋人的歌曲。

因此,当节目告一段落开始新闻节目时,当她听到那位无聊的声音干巴巴的播音员所说的话的时候,她被惊呆了。

那是一条关于大川公园事件的新闻,时间是中午,所以,由美子听到的不是第一条消息,而是后续报道。

真是的,又发生这种奇怪的事情。

蒲田纪子一边满头大汗地系着带子,一边说。

都快成了动荡不安的国家了。

播音员说,目前还不知道这只右手的主人的身份,从同一个公园的另外一个垃圾箱里,还发现了寻人启事上所登的那位女性的手包。

大川公园,不是赏樱花的好地方吗?怎么会有男人在那种地方把女的给杀了并且还剁碎了。

罪犯现在不会还在大川公园里吧?不会的,当地不是也有这种情况吗?也许是随便把尸体扔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的。

这么一说,由美子想起来了,蒲田老师是喜欢电视里的那些悬念剧。

太可怜了。

蒲田纪子一边给由美子衣服上的带子打了一个结,一边皱起了眉头。

年轻女孩子嘛……被杀之后又被抛尸。

哎,由美子,有女孩为了恋爱和相亲等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死的。

所以,在这么好的天气里,你要高兴一点。

老师经常这样开导她,由美子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没有回答。

好了,弄完了。

蒲田纪子站起来,往后退了退,两手叉着腰,打量着由美子。

真不错,非常漂亮,带子不紧吧?嗯,不紧。

好不容易吃次法国菜,如果不能吃,那可太遗憾了,所以带子不能系得太紧。

但是如果带子挣开了也很麻烦,因此,坐完出租车、起来坐下或上完厕所后一定要照照镜子。

每次来穿和服的时候,她都会这么说。

由美子点了点头。

由美子给家里打了电话,母亲文子说来接她。

文子说,她不穿和服,而是穿一件素气的裙子,她还没有换好衣服。

相亲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地点在赤坂的旅馆,所以不用着急。

穿过商业街,她们两个人往长寿庵走去。

旁边熟悉的人都在开玩笑说,啊,由美子可真漂亮,这是要干什么去呀?由美子对他们笑着,赶紧往家走。

你好像不太高兴……文子说,她手里抱着一个装着衣服的包袱。

不要想得那么复杂,好不好?来,笑一笑。

虽然她有点讨好的意思,但由美子还是生气地噘起了嘴。

爸爸没有阿姨厉害,却要殃及到我,简直让人受不了。

介绍由美子这次去相亲的那位阿姨也不是她们家的什么亲戚,而是一位叫管野秀子的年近七十的老人,她是伸胜小时候照顾过他的师傅的朋友。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伸胜总好像欠着他什么似的。

这是一位喜欢说媒、精力充沛的阿姨,除了照顾自己孩子和孙子以外,她还有剩余的精力,她甚至操心起了由美子的未来。

我有责任为由美子这样的好孩子找一个好人家,你等着,一定会有一桩好姻缘的。

从由美子二十岁的时候,她就开始这么说。

高井家也不能不给她面子,但也只是当成笑话听听而已。

以前,她也曾拿过几张相亲的照片,但每次,伸胜和文子都会很客气地说:自己的爱人,还是让由美子自己去找吧。

可是,这也成了越来越难办的推辞了,由美子每长一岁,这种攻击就会更激烈一些。

自己谈恋爱也不是不好,可是去相亲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也是老传统嘛,千万不能丢了啊。

最近一两年来,这种说辞变成越来越严厉的责备了,伸胜终于坚持不住了。

阿姨都生气了,由美子,你就去一次吧。

他说。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你高兴点吧,又不是别人逼着你去相亲的。

文子说,只不过是去相亲嘛,如果对方是个不错的人,那你不也是福从天降嘛。

可是,光是看照片,就知道对方不是一个能让她享福的人。

他是一个又瘦又小的男人,身体也不是太结实,眼睛细细的,戴着一副眼镜,长着一张白白的扁平的脸。

简直就像根豆芽菜。

他一定是个有恋母情结的男人,虽然听说他是一名地方公务员,可他不会不牵着妈妈手就不去上班吧?可是,由美子知道,让她对对方如此反感还是自己这方面的原因。

正是因为知道,她才会郁闷、难受和无聊。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真正地谈过恋爱。

这一点让由美子非常自卑。

——不谈恋爱而要去相亲,更何况对方看上去还是像个鼷鼠的男人。

以前,她并不是从来都没有和人约会过,她也喜欢过别人,也有人喜欢过她。

可不知是没有缘份还是运气不好,没有一个谈成的。

互相有好感的时候,那个男人在两三次约会之后突然又去接近别的女人,那他们的关系只能结束了。

而由美子喜欢的男人不是和自己而是和自己的朋友去约会。

当然,如果是喜欢由美子的男人打电话来,她就会告诉他,我对你很失望,不想和你交往下去。

全都是这样的情况。

由美子大部分的朋友都已经结婚生子了,她了解她们的恋爱过程,也去参加了她们的结婚典礼,大家都很幸福快乐。

她真的很高兴。

可同时,当想到别人都恋爱成功,而自己却屡遭失败时,她也会很生气,心情非常郁闷。

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吗?为什么总不行呢?你虽然有哥哥,你哥哥就在你的身边,但由美子,你根本不了解男人的想法。

也有朋友这样说她,其他朋友在这种时候都会憋住了,不让自己笑出来。

由美子记得非常清楚。

她们虽然忍住了没有笑出来,但心里一定会这样说。

这么说来,由美子的哥哥也是这样的人,难怪由美子也不习惯男人,没办法。

是的,哥哥和明就是这样的人。

中学时候,他碰到了柿崎老师,知道自己患了视觉障碍,这改变了高井和明的一生。

他开始去老师推荐的大学研究室接受治疗,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学习成绩也不断提高,以前他的动作很迟钝,现在动作迅速多了,也越来越有精神了。

可这也是有限度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研究室可以医治他的视觉障碍,但不可能根治他与生俱来的性格。

和明是个既害羞又胆小的人,而且特别好哭,他是个像傻瓜似的老实人。

少年时代就没有男人的样子,就这样长成了一个青年人,现在已经二十九岁了。

由美子想,我的这位哥哥这辈子一定和恋爱无缘,就连我这个亲妹妹,也经常训斥他的迟钝,精力充沛、具有魅力的女孩子当然不可能接近他。

那位爱管闲事的阿姨说:先把由美子嫁出去,再轮到和明。

但这只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她心酸地想着这些事,但她又想到了更心酸的事情——唉,我不知道,像我这样,每次都说是非常出色的人而且有缘份,结果对方是那种像鼷鼠那样的男人,不知道到哥哥的时候,对方会是什么样的人。

快到长寿庵的时候,她看到和明正在打扫店门口的卫生。

当他看到由美子和文子的时候,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扫帚,高兴地笑了起来。

啊,由美子,太漂亮了,这件和服真的很适合你。

听到他这种毫无顾忌的赞美,由美子有点不好意思了。

当然很漂亮,可她因为不想去相亲,还在噘着嘴生气呐。

文子笑着说。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会说马上要结婚的,那可就惨了。

和明也笑着说,我可就寂寞了。

他不理解我的复杂的心情——由美子对哥哥一直是既喜欢,又不喜欢,她没有理会他。

由美子把身体转了过去,背对着他。

和明冲着她的背说:这个带子也很漂亮。

就在这时,伸胜从店里探出头来。

哎,阿姨来电话了。

噢,是吗?什么事?相亲取消了。

由美子吃了一惊,她转过身来,差点把头发都弄乱了。

怎么回事?听说对方因为工作来不了了。

文子看了看由美子那一身漂亮的打扮,不由得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打扮得这么漂亮……由美子松了口气,但另一方面,她又很失望,自己都讨厌这样的自己。

虽然是说不想去,但还是有一点希望的,也许那个人比照片上的要好得多。

高井由美子后来在别的地方见到了这位未曾谋面的男人,他是一位刑警,在负责和哥哥有关的一起杀人案的搜查本部工作。

可以撒个谎。

豌豆说,说得非常简单。

要说得尽量简单,撒谎的时候要尽可能地真诚。

栗桥浩美是在自己的家里听说大川公园发现断肢的,当时他正和母亲寿美子一起在客厅吃早饭。

他还在报道这条消息时仔细观察了母亲寿美子的表情。

栗桥浩美知道自己的父母喜欢听这种消息,像猎奇性的杀人案啦,为情而发生的杀人案啦,还有放火、绑架和强奸等等,他们特别喜欢这类消息。

因为他们认为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可以放心地谈论着别人的不幸。

寿美子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她一定也会对大川公园的案件发生兴趣的。

如果她知道了发现的只是一只右手,一定会大失所望的。

为什么不是脑袋呢?为什么不是尸体呢?栗桥浩美偷偷地嘲笑着坐在旁边的母亲。

妈妈,我虽然想说这是别人的事情,但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是别人的事情——因为是我杀了这些女人,是我把她的右手砍断扔掉的——他拼命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把这些事情都告诉她。

他自己也很兴奋,昨天晚上一夜都没睡着。

NHK的综合电视节目是从早上五点开始,所以他今天早早起了床,并打开了电视,可是这个时间没有发现任何情况,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按豌豆的估计,下午回收垃圾的时候应该能发现那只右手,因此他们必须要等待。

这是他们的约定。

尽管这样,栗桥浩美还是不想把电视关上,就这么一直地开着。

他不想错过最早的第一次报道。

因为电视台不一定只在新闻节目时间里播出,他们也许会采用临时新闻的形式用字幕播出。

或者,如果是新闻节目,他们还会紧急进行现场直播。

如果这样的话,他应该去大川公园看看。

他可以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看那帮记者手拿麦克风喋喋不休地说着。

当然,在这种时候,他是不能笑了,他必须装成很难过和很痛心的样子。

如果他能装得很像的话,记者也许还会采访他。

因为我长得很出众,记者一定会注意到我的。

然后我就回答说,在日本发生这样的事情,我觉得很不安,并为此感到气愤。

做这种事情的人,无论是什么态度还是什么样的人,都是一个精神的残暴者,对社会没有一点儿贡献,只是通过对柔弱的女性施加暴力来满足自己这种扭曲的复仇心理。

如果能抓住他的话,他一定是个胆小怕事的像只快要落入水中的老鼠的男人——他会这样说的,记者也会很佩服自己的。

他想象着,想象着自己在各种场合谈论这起案件的神情,他为此而感到高兴。

梦想中的栗桥浩美事实上长得确实很帅,看上去像个知识分子,年轻的女记者一定会在意他的,她们会很愿意听他讲话的。

栗桥浩美从早上开始,就一边沉浸在对自己的想象中,一边看着那些无聊的电视节目。

什么今年秋刀鱼又是大丰收啦,还有介绍一些新的旅游景点啦,虽然都是一些浪费时间的节目,但不知为什么,他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一个人如果居高临下的话,那所有的东西都会小得可爱。

一无所知的父母看上去也是比平常要好得多的人了,他的心里已经好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对父母有一种爱的感觉,栗桥浩美对此也大吃一惊。

人站得高了,什么就都变了。

什么东西一旦变了,人生就开始向自己靠近了。

这真是和豌豆说的一模一样。

只是这么藏着是不够的——豌豆说,这样没有什么意思,而且如果只是一味地躲着,还是有被发现的危险。

因此,不能躲,我们要让人们看我们想让他们看的那一部分。

开始的时候,栗桥浩美还不能理解豌豆的建议。

应该尽可能地躲起来,尽可能地藏起来,为什么必须过那座危险的桥?我不喜欢!豌豆认真地听着栗桥浩美的意见,他并没有笑话他是个胆小鬼。

因此,栗桥浩美也毫无顾忌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说真的,我确实很害怕,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躲起来吧。

听完栗桥浩美的想法之后,豌豆微微一笑。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种温和的笑,知识分子的笑。

接着他又说,你之所以害怕,就是因为你躲了起来,就是因为你把主动权交给了社会,如果你换个角度想的话,你就不会有丝毫的害怕的。

豌豆是对的。

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的,这一次还是依然如故。

如果掌握了主动权,就什么也不怕了。

他的心情激动起来,坐都坐不住了,而且他可以对人更亲切一些!两年前的那件事之后,把岸田明美处理了之后,把许多素不相识的少女处理了之后,在豌豆的劝说下,栗桥浩美租了一间单人公寓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他说,为了处理这些事情,为了实现以后的计划,浩美必须要有一个单独的空间。

浩美不能说不行。

从那以后,他一直是来往于父母家和自己的公寓,但从不在父母家过夜。

昨天晚上住在了父母家里,他想呆在父母的身边,他想对他们笑。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发现,什么也做不了,他既喜欢像垃圾一样的父母,又为他们感到悲哀。

最重要的是他想在今天这个瞬间,发现右手的瞬间,这场戏开幕的瞬间,他们也能在场。

他想偷偷观察他们的表情,想看一看他们对大川公园发现的这支右手的关心、厌恶和兴趣。

这件事是我干的——可我不会说出来,我虽然什么都知道,但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父亲说他最近身体不太好,早上就没有起床。

寿美子七点多起的床,当她看到栗桥浩美坐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吃了一惊。

她说,你可太早了。

他回答说,晚上睡得好,早上就想起床。

他虽然希望回收垃圾的时间早一点到来,希望这一切都赶快开始,但另一方面他又为这种等待时间的结束而感到遗憾。

今天,他希望自己一天的心情都很兴奋。

寿美子做的早饭非常好吃。

脆脆的烤面包,甜甜的草莓酱,浓香的速溶咖啡。

很好吃,和什么都不知道的寿美子一起吃早饭真的很好,居高临下,真的不错。

因为栗桥浩美吃得很香,寿美子的心情也很好,她问还要不要吃个煎荷包蛋。

过去,如果吃完面包片以后再说这样的话,那他一定会嫌她太烦人了。

可今天却不同——不,是从今天开始情况就不同了。

栗桥浩美已经变成一个出色的大人了,尽管她是个愚蠢的母亲,但他也会对她很好的。

嗯,我想吃荷包蛋,你去做吧。

就在他笑着对寿美子说话的时候,电视里有情况了,栗桥浩美突然把头转向了电视。

正好是八点钟,是早上的新闻节目时间。

平时,笑眯眯的两位男女主持人总是边向观众问好边上场,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什么昨天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啦,什么秋天到了天气凉了等等。

可是,今天早上情况却不一样了,电视上突然出现了直播画面,是大川公园。

栗桥浩美把手上的咖啡杯放到了桌子上,他的手在发抖,手心全是汗,如果不放下杯子,也许会摔到地上的。

他的头很晕,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并且还在咚咚地跳个不停,脸很热,血液也好像都涌到耳朵根了。

他想,发现了。

我——我们的好戏开始了。

不错,是在大川公园发现右手的报道。

栗桥浩美兴奋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记者站在现场,是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年轻女记者。

她的衣服正好和那一天——死在垃圾坑里的岸田明美的衣服一模一样,长得也很像。

对于这些偶然的巧合,他想放声大笑。

这位记者看上去比较紧张,说话的速度很快,但结结巴巴的,有点讨好的口气。

栗桥浩美想,这种无知的表现也很像岸田明美。

想到这里,他更高兴了。

这位不太沉着的记者还是想方设法介绍了发现这只右手的经过。

这是一位带着狗出来散步的女高中生发现的,是狗闻到了腐臭味。

说到这里,栗桥浩美想起了那只右手的腐臭味。

放在公寓的时候,栗桥浩美用了很多的防臭剂,因为公寓的房间里注意了通风,因此还不至于臭不可闻,但扔掉的时候,它已经很臭了。

啊……是个女高中生发现的,这让人也很高兴。

她是个漂亮女孩吗?她长得性感吗?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吗?如果她是个比这位女主持人聪明的女孩子,我一定会喜欢她的。

也许我还会想着去见见她。

可是,当他接着往下听的时候,女记者继续介绍说,发现右手的时候,这个女高中生并不是一个人。

栗桥浩美有点害怕了。

这可真是个不会说话的记者。

和她在一起的是个男高中生,他们好像是同学。

女记者说。

大概是早就说好了早上带着狗出来约会。

栗桥浩美咂了咂嘴。

这位男高中生事先并没有安排他的角色,但他自己主动走上了舞台。

我也想去见见他,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猛地发现,寿美子端着煎蛋的盘子站在他的旁边,她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

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里面少了许多好奇和兴趣。

好像又是一件轰动社会的案件。

栗桥浩美说着从寿美子的手上接过了盘子。

煎蛋有点糊了,蛋黄硬邦邦的。

寿美子可能是边看电视边做饭的吧。

尽管这样,他也没有生气,栗桥浩美看着母亲的脸。

她就像个饥饿的孩子看着刚刚拿出来的一片面包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

确实,寿美子也处于饥饿状态。

应该有一些她可以加以评论的事情,或者应该有一些可以从安全的地方观看的刺激的事情。

突然之间,栗桥浩美想起来了。

现在,如果我告诉妈妈,那只从垃圾箱里发现的右手是我干的,母亲会不会高兴呢?她会不会觉得这事干得好,高兴得跳起来呢?可事实上,他还是用一种很认真而又痛心的口气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有年轻女孩被杀了,一定很痛苦。

寿美子终于把目光从电视上转向了栗桥浩美。

她们之所以被卷到这起案件中,一定是有原因的。

栗桥浩美一边吃着又干又硬的煎蛋,一边心中暗自得意。

妈妈,你的反应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她大概不是一个好女孩,可能她是一个随便就能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一起走的卖淫女,然后被人杀了。

是吗?是的。

寿美子不停地眨着眼睛。

栗桥浩美知道,她在盯着他看的时候,就是她想看穿他的内心世界的时候,现在就是她打算看穿的时候。

你过去交往的那个女孩就是这个样子。

栗桥浩美装糊涂。

哪个女孩?那个长头发的女孩,两三年前吧,经常在我们家周围转悠,穿着一条像是短裤的超短裙。

寿美子说的是岸田明美,寿美子所掌握的儿子的女朋友情况也仅限于岸田明美,她只能回忆起明美的长相和打扮。

她呀?栗桥浩美微微一笑。

要是她的话,我们已经不来往了,但她也不是个坏女孩。

你看女孩的眼光可是不行。

寿美子一副不怀好意的表情。

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有女孩子追你,你一定要小心点。

知道吗?妈妈,我知道,我还知道并理解我应该知道和想象以外的事情。

例如,我还知道岸田明美的去处。

她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什么?妈妈能想象得到吗?她在地下,正在和蛆虫做伴。

不,她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她的头盖骨上只剩下眼球没有烂掉,她在地下可怜地看着天空。

如果可能的话,妈妈是不是也想和她躺在那里呢?栗桥浩美把煎蛋吃完了。

很好,大幕已经拉开,空气都是甜甜的。

随着死者的出现,他也开始脱胎换骨了。

制定计划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伙豌豆在什么时候嘲弄别人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

栗桥浩美主张当天就做,而豌豆则主张要慎重一些,他认为过几天看看情况再说。

这样的话,也许另一个垃圾箱里的手包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栗桥浩美尖声叫道。

豌豆笑了,他说,如果那只右手被人发现的话,警察会把大川公园所有的垃圾箱翻个底朝上的,你根本不要有这种担心。

可栗桥浩美还是不满意,这里是安全的,不要有任何的担心。

是不是应该趁热打铁?早一点让同伴们知道我们的存在——同伴、同伴、同伴。

在和豌豆商量这个计划的时候,同伴这个词就是一个暗号。

同伴既可以是负责调查案件的警察,也可以是报道这起案件的媒体的记者,还可以是传播这个消息的普通百姓。

演员的家人们也可以称作同伴。

是的,是演员,这也是一个暗号。

演员指的是那些死去的人们。

而豌豆和栗桥浩美则是充满智慧的这场好戏的导演。

有时也叫作女演员,豌豆有时还称作全体演员。

为了让整个事件能顺利演出,分派角色是非常重要的。

今天是1996年9月12日,好戏开幕,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可栗桥浩美并不喜欢第一个出场的那只右手的主人,因为她是个让人扫兴的女演员,他不喜欢她的长相,她的声音也不好听,就像气球爆炸的声音。

可豌豆选中了她,他说他一直在等待像她这样的女演员的出现。

身体特征比较合适,但这个女孩子的身份不太清楚,确实,这个女孩的右手上有颗小小的黑痣。

据她本人介绍,她没有家,她的父母不负责任,根本就不关心她,她离家出走后,他们也不会去找她,反而认为她离开家能省却自己的麻烦。

那个女孩很能说。

她说自己十七岁了,但说话却很幼稚,用词也不够丰富。

她一边说,豌豆一边为她纠正错误的用词,告诉她正确的表达方法。

是的,那个女孩很能说。

当他们说,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情况,开始的时候,她还不太相信。

我的身体不是你们的目标吗?你们不想和我做爱吗?真是第一次碰到你们这种奇怪的男人。

然后她又非常不安地问豌豆:我没有魅力吗?我知道自己有点胖,刚才我还吃了两块粘糕,可平时我不是这样的——栗桥浩美说,好了,我们可不是用钱买女孩的。

不知为什么,那个女孩只是和豌豆说话,有什么问题的话,她也总是问豌豆。

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过我,只是有时用眼扫我一眼。

我不高兴了,把身体靠过去和她说话,但她还是隔着我仰着头看豌豆,或是问豌豆什么问题。

——这个人说的都是真的吗?栗桥浩美想,哼,我还是比不上豌豆。

无论是多么拙劣的演员,都知道谁是导演,都知道要按导演的话去做。

可以呀,我就是豌豆,豌豆就是我,我们是一体的,是一条心。

是的,那个女孩很能说。

说到一半,自己都为自己所说的话而感到高兴。

以前,没有人像这样听我说过话,无论是父母还是学校的老师,都装作看不见我,他们也一定不会在意我到底在想什么和考虑什么。

她说父母在自己七岁时就离婚了,然后各自又很快决定了再婚的对象——决定开始新的生活。

因此,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不会吧,先不说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一定会非常关心你的吧?因为她是你的母亲,十月怀胎才生下了你。

听他们这么一说,那个女孩使劲地摇了摇头。

这都是假话,母亲关心所有孩子的任何事情,这是——这是——神、神——是神话还是传说?那、那个!神话。

我的母亲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我长得很像和她离婚的丈夫,特别是眼睛。

因此,她一看到我,就会想起她的丈夫。

我母亲的那个男人看到我当然也会想起她的丈夫。

所以,我只是一个吃闲饭的。

我爸爸那边更是不得了。

他的那个女人特别爱吃醋。

所以,每次看到我,她就会想到我是爸爸和妈妈生的孩子,她就会像发神经病似地把盘子什么的往我身上扔。

你们相信吗?所以我没有去处,当然也不会有人关心我,我不回家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所以我也不在乎了,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也很不错呀。

豌豆微微一笑,那个女孩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过去,他也笑过,但豌豆的笑是为了让那个女孩也笑起来。

然后豌豆说——你就是我们要找的女孩子,你的去处就是这里,你是我们的——女演员。

后来,那个女孩就进了垃圾箱。

还有另外一个女演员,就是那个手包的主人,栗桥浩美很喜欢她。

那个女孩不错,非常可爱,名叫古川鞠子。

她的皮肤的颜色和感觉让栗桥浩美想起了小时候自己非常喜欢的橡胶新娘的手感。

那是一个淡粉色的橡胶新娘,轻轻一扔,它就会轻轻地弹起来,可它决不会跑得很远,总是能回到他的手上,从来不会离开他。

栗桥浩美把这些话都告诉了古川鞠子,她那淡粉色的脸上顿时流满了泪水,她说,我不会逃跑的,你把这根绳子解开吧——那是晚上她走在从东中野车站通往住宅区的马路上的时候,那天晚上她确实是漫无目的地溜达着。

于是,豌豆发现了她。

后来一问,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在夜晚的马路上,她看上去很高兴,只有她的周围是明亮的。

虽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也没有和她说话,但他知道她是我们一个重要的女演员。

豌豆告诉她有一个人得了急病。

他说自己的朋友突然肚子疼得很厉害,非常痛苦,不知道附近有没有急救医院。

古川鞠子是个好姑娘。

她担心地看着躺在后面座位上装成得了急病的栗桥浩美。

然后她说——附近没有急救医院,可我们家就住在附近,我回家打电话叫救护车怎么样?我妈妈也在家,可以让这个病人在家里躺一躺。

她的家就在附近,古川鞠子想回去。

她不想登上我们的舞台,她想回家。

我们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豌豆的脑子转得很快,他同意了古川鞠子的建议。

他甚至还向她表示了感谢。

你们家在哪个方向?我可以开着车慢慢地跟着你。

豌豆是个很认真的男人,他没有突然让古川鞠子一起坐车去。

因为如果这么说的话,对方一定会有戒心的。

在这夜晚的马路上,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了。

古川鞠子用手指着说:我家就在前面拐弯的地方。

真是太天真了。

然后,她又用担心的眼光看了看车里的栗桥浩美,转过身往前走去。

豌豆抓住了这个机会。

古川鞠子都没来得及叫上一声,已经闭上眼睛的女演员就像个木偶了。

把鞠子弄上车,他们慢慢地把车开动了。

他们还故意放慢了速度看着她指的自己家的方向并开了过去。

虽然他们体会到了一种胜利感,但栗桥浩美还是紧张得浑身发抖。

古川鞠子哭得很厉害,也非常生气。

尽管这样,他还是听明白了,自己的父母吵架了,父亲已经离家出走了。

真是可怜。

豌豆说。

古川鞠子低下了头,她对豌豆非常反感,也许是不喜欢豌豆。

他之所以和鞠子在一起的时间比较短,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可是,栗桥浩美还是喜欢她的,像粉色橡胶新娘的鞠子,他在心里这么叫着她。

他觉得她就像是小时候的小伙伴。

就算是真的话,他也不会让她退场的。

他求了豌豆,他只求了豌豆这一次。

可不可以让她在我的身边多呆一段时间?豌豆说,剧本是不能改的,而且在你没有满足的时候开始下一个故事,一定会更高兴的。

没有办法。

他拒绝了。

但作为补偿,和古川鞠子有关的嘲弄别人的事情要由我来做。

豌豆放声大笑。

嘲弄人的事情全都是浩美的事情,你比我做得好,这些就交给你了。

因此,在开始捉弄人的时候,栗桥浩美也很兴奋。

为人谨慎的豌豆一个劲地劝着他。

这种事情要早一点去做,越早,火会点得越大,我有信心,要是这只右手能被人发现的话,好戏马上就会开始的。

豌豆嘿嘿地笑着,他屈服了。

我输给浩美了,确实像你所说,早一点引起大家的关注可能要好一些,我的想法可能过于慎重了吧。

还是浩美你来做吧————无论如何,我也想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说一说,这个想法不行吗?不,这个方法不错,所以我也可以去说,并不是非得哪一个人去说。

不,谁说都行,你也可以啊。

对不起,那谁去说呢?不能报出姓名来。

这样的话,那我们的意见和希望呢?哈哈,可不是这么伟大的想法,只是一点点消息。

消息……嗯,因为大川公园的死尸,今天社会上一定很轰动了。

可说是尸体,但只发现了右手。

啊,是这样的。

然后,还有那个女孩的手包。

人们会认为它是那个叫古川鞠子的女孩的东西吗? 那会是什么样的呢?这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栗桥浩美躺在座位上大声笑起来。

这是一种愉快而又兴奋的笑声。

他坐进自己的爱车,把车窗全部打开,右手支在车窗上,虽然风有点冷,但心情非常好。

他把车停在了栗桥药店附近的公园旁边。

说是公园,其实那里很小,因为没有玩具,所以里面也没有孩子。

里面只有一些树木和花坛,有一位老人牵着狗在散步。

捉弄开始的时候,应该在哪里打电话呢?豌豆告诉他,选择地点非常重要。

如果使用手机的话,几乎不用担心被人探测到。

可是打电话的时候不能让别人从电话里听到电车的声音,站前的喧闹声,孩子们的叫声,商业街的买卖声,不能选择能让人通过一些线索圈定范围的地方,一定要注意这一点。

事先,栗桥浩美到处寻找外景地。

他找了好几个地方,但还是觉得父母家附近的这个公园旁边的单行道是最佳选择。

这里很安静,而且还是禁止通行的学校区,车辆很少,不仅如此,当孩子们放学回家后,这里很少有行人通过。

在这里,他可以不被人注意,一边看着树木,一边悠闲地打电话。

好了,我有点事情想告诉你。

栗桥浩美对着左边的手机温柔地说。

大川公园里已经不会再找到任何东西了,当然,古川鞠子的尸体,那个手包是扔在了那里,可她的人被埋在了其他地方,因此,那只右手也不是她的。

喂,喂,你知道案件的详细情况吗?这家伙可能是个新闻记者吧。

栗桥浩美高兴地想着。

遇到这种情况,他也过于紧张了吧,声音都在发抖。

那只右手是谁的呢?这个可不能说,警察会去调查的。

对方紧张了。

栗桥浩美忍住了,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如果笑得太厉害,也许对方会认为自己是个轻薄的家伙。

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了,现在只能说这些了。

好了,我要把电话挂断了。

他这么一说,手机里传来对方紧张的声音,栗桥浩美抬起右手,把手指弄出了响声,并说了声拜拜,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他满脸带笑,做了一个深呼吸,干得太漂亮了,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好了,我可以撤了——他抬起头,突然,他的表情僵住了。

后视镜里有一张自己非常熟悉的大大的脸。

高井和明——是和明,和明笑眯眯地看着他。

在大川公园事件中,有许多女性成了牺牲品,而且罪犯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他居然给电视台打电话,说出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真是前所未闻的案件,也是前所未见的罪犯。

除了这些之外,他可能还要做其他的事情。

人们之所以感到恐慌,就是因为他以后一定还会做其他的事情——整个日本都是这么认为的。

这件事让人们目瞪口呆。

特别是和古川鞠子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以及她们的父母,这种恐慌已经不是其他人的事情了。

可是事实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种恐慌。

无论人们多么害怕和恐惧,如何不满警察的工作,如何分析社会规范的扭曲才会出现这种犯罪,罪犯也不可能马上就被抓到。

虽然这不是别人的事情,但和自己还有一定距离,不会马上和自己产生联系,对这种事情而感到神经紧张,也不过如此吧。

因此,在这种时候,人们往往会寻找一条退路,方法是各种各样的。

爱起哄的人虽然有好奇心,但因为这样的情况也变成了外野,让自己远离这起案件。

如果再进一步的话,他们只会装成刑警或侦探似地对案件进行分析并要追捕罪犯。

或者去议论那些在大川公园事件中还没有查清身份的、成为牺牲品的女孩们,理性地认为她们之所以会被卷进如此恐惧的事件中去是因为自己也有过错,所以自己才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还有想得更简单的,那就是忘却。

每天很忙,这些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自己没必要那么关心它。

即使是在有像由美子这样的女孩的高井家,在最初的一两天里,夫妇二人也为如此恐惧的事件而担忧。

他们说不让由美子一个人出去送外卖了,外出的时间也不能太长等等,看上去吓得有点神经质了。

要说在现实生活中如何才能反映出这种恐惧的话,那就是什么也不能做。

首先,如果限制由美子的活动的话,那将会影响高井家的家业——长寿庵的正常营业。

因为他们认为让由美子去送外卖是件危险的事情,因此要马上雇用一个能代替她的送外卖的店员——可长寿庵也不是那么富裕的。

今天,最重要的人工费达到了很高水平。

另外,如果禁止她随便外出而且规定她必须早点回家的话,虽然她是个女儿,但已经不是个孩子了,由美子当然不会答应的。

最后,他们只能一边同情着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并感到了许多恐慌,一边只能把它忘却。

他们只能不打听任何消息,也不关心任何事情。

对于热衷于做生意的高井家的人而言,连日来对这一事件进行大规模报道的白天的电视节目和他们没有太大关系,这么做也不是太困难。

由美子很敏感,她知道父母因为有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儿而不想去听或了解关于大川公园事件的情况,他们就是这样的父母。

因此,她也不提这件事,看了电视以后也不说什么。

如果在常来的客人中有人提起这件事,她也会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不和他们谈论。

可是由美子本人和普通人一样——不,比普通人还要关心这件事,她一直在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以年轻姑娘为目标的变态的罪犯——而且看上去还相当聪明——仍在东京都内横行霸道。

她不能不关心这件事,她认为自己才是最想了解事情的详细情况的。

因为她不能看电视,所以她只能通过看报纸和周刊来了解情况。

可是如果她公开看的话,父母会训她的,她必须不让别人注意。

真是费尽了心思。

就在她这么做的时候,由美子发现哥哥和明也对这件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可是很少见的。

和明最喜欢职业棒球和电视连续剧。

由美子不太懂棒球,但和明好像是弱小球队的球迷。

九月份赛季快要结束的时候,关于得不了冠军的球队的比赛情况,体育新闻只报道比赛结果,和明连这种不起眼的新闻也会用心地寻找。

而电视连续剧,由美子也很喜欢。

可就算是电视连续剧,她有时也羞于和和明谈论。

因为哥哥是个男的。

不知为什么,有时也会觉得他非常熟悉电视剧。

和明在看电视剧的时候,他不仅知道剧情的发展和演员的动向,还会用心了解一些详细的情况,例如哪个电视剧的编剧以前写过什么剧本,这个场面的外景地在哪里,这个电视剧是模仿哪个成功的电视剧的。

所以,平时和明看报纸的时候,只看电视版和体育版。

看杂志的时候,他也只看体育杂志或电视杂志。

下午休息的时候,哥哥端张凳子在厨房的后门边晒太阳边看电视杂志。

由美子已经熟悉了哥哥的这个样子,她很难会把这作为一道风景。

要问哥哥在哪里?啊,可能在后面看报纸吧。

她一般会这么说。

可是,自从大川公园事件发生以来,和明开始看报纸上的社会版了。

不仅如此,他还特地买来各种周刊和晚报。

偷偷看一看哥哥正翻看的报纸,题目都是剩下的尸体在哪里、对罪犯的推测等等。

很明显,和明是为了了解更多的关于大川公园事件的后续报道和详细情况才买来各种报纸和杂志的。

可不公平的是,和明虽然也看这些报道,但父母一句话也不说。

其中也可能是因为和明从来不说自己都看了哪些内容,父母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吧。

本来他在家里,话也不是太多,别人说话的时候,他也只是笑着听听而已。

因此,他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如果和明突然变得能言善辩的话,那家里所有的人都会怀疑他的精神状态的。

不管怎么说,平常和明的生活几乎和社会没有什么联系。

作为一家荞麦店,他虽然有打理这家店的技术,但他还是不善于和客人交流,也不说一句好听的话。

和明一个人能不能继承长寿庵?虽然父母没有说出来,但他们好像在考虑这个问题。

如果没有由美子的话——和明虽然是个认真的劳动者,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比由美子要重要得多,所以从小有点娇生惯养,到现在还像个孩子似的。

这样性格的他,只对大川公园事件感兴趣——以前,也发生过许多重大案件,也有许多年轻女性被牵连进去的猎奇案件,可和明对这些案件没有丝毫兴趣。

为什么呢?难道只有大川公园很特别吗?因为舞台是在东京吗?可整个事件都发生在练马区和墨东区的二十三个区内,这个距离并不足以让人感觉到不吉利。

还是因为这次的罪犯自己说出来了吗?因为这个爱出风头的家伙给媒体打电话了吗?有点脱离社会的和明认为这有点反常吗?哎,哥哥。

事件发生后的第十天,由美子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问哥哥。

哥,你很少如此热心地看报纸,有什么消息值得你关心吗?这是下午的休息时间。

文子出去了,说是要去银行。

伸胜觉得有点累在楼上睡觉。

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干活的父亲时常会这样做,由美子突然感到了一种冷清。

父亲的年纪还是大了。

听到由美子叫他,和明赶紧把报纸折好,回过头来。

从他的这个动作可以看出,虽然已经为时已晚,但他好像还是想把正在看的消息藏起来,由美子笑了笑。

你是不是在看什么我不能看的消息?和明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由美子抱着双手,靠在门口旁边的墙上。

你是在看有关大川公园事件的报道吗?太突然了,你才关心。

我也很关心,现在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

和明把报纸放在腿上,从白色工作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烟。

这是焦油含量只有一毫克的超轻量烟草。

由美子和朋友一起去酒吧或卡拉OK的时候,偶尔也会抽抽烟,但她都会选择稍微冲一点的牌子的烟。

可是,自从和明二十岁开始抽烟以来,他一直抽这个牌子的烟。

如果光抽这种烟的话,那还不如不抽的好。

他笨拙地把烟点着之后,就一边眨着眼睛一边吐着烟圈。

哥哥那细长的眼睛被烟一熏,更是小得可怜。

由美子觉得这简直就像是动物园里大象的眼睛。

哥,很少看你关心这种事情,不过,大川公园事件确实很少见。

和明仰着他那张大脸看着由美子。

晚上不要出去玩了,太让人担心了。

他温柔地说。

我知道。

在这件事平息下来之前,我不会出去太晚不回来,做那些让父母担心的事情。

和明点点头。

太可怕了,社会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家伙。

就是。

你要是晚上出去玩的话,那哥哥也会睡不着觉的。

由美子放声大笑起来。

要是这样的话,那哥哥晚上也不能出去玩。

和明微微一笑,低下了头。

他从嘴上把烟拿了下来,然后扔进了脚下的一个空咖啡罐里。

吱的一声,听得非常清楚。

哥哥为什么会这么说话——由美子想。

平时,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不仅要听说话的内容,还要能听到背后的各种声音。

还要注意把谈论的气氛溶入周围的环境中去。

可是,和哥哥说话时就不是这样了,非常安静。

你认为罪犯会是什么样的家伙? 现在就剩自己和哥哥两个人,她想说说大川公园的案件,因为这是眼下全日本最重要的一个话题。

你认为他是一个变态狂吗?如果你坚持认为他是一个变态狂的话,当你听说他给电视台打电话的时候,你不觉得他的脑子很聪明吗?和明歪着他那颗又圆又大的脑袋,陷入了沉思。

平常,由美子说上三句话,哥哥才会说出一句来,因此,由美子也没有太在意。

昨天发行的《邮报周刊》,有一个关于大川公园事件的特集。

上面说,日本还很少出现这样的案件,但美国却有很多类似的案件,丧失人性的罪犯能杀死三十多人,太可怕了。

日本将来也会出现相似的案件,这次的案件就是一个开始。

和明皱了皱眉。

这道又薄又宽的眉毛,说好听点,是温和,说不好听点,就是反映他迟钝的一个道具。

由美子和哥哥长得很像,但她的眉毛是又浓又硬。

父母的眉毛都很好看,可不知为什么只有哥哥长成这样?和明还是低着头,他张开了厚厚的嘴唇想说点什么,但又好像改变了主意似地掏出了烟。

我也想抽一支。

由美子像个孩子似地伸出了手。

和明知道妹妹在偷着抽烟,所以,他笑着递给她一支烟。

然后,他边给由美子点烟边说:这像一个连续剧。

由美子觉得,他给自己点烟的这一动作倒是像连续剧中的一场。

于是,她笑着回答:如果要是一场戏的话,那可得有一个英俊的男人。

和明眨眨眼睛,应了一声,和她一起笑了。

然后,自己并没有点上烟,而是把烟夹在了耳朵后面,从凳子上站起身来。

我是不是该洗东西了?我来帮你。

和明摇了摇头。

你不是要去美容院吗?今天早上起床时,头发很乱,由美子和文子说,今天休息时间去美容院收拾一下。

对由美子在家里的这些细小的地方,和明都会记得清清楚楚的。

准备相亲的事情之后,你是不是还要去蒲田老师那里去?快去吧。

那件被搁在一边的相亲,对由美子而言,是一件不愿提起的事情。

她把烟头扔进了空罐里。

你去美容院,还可以看报纸。

是的,我可以听到一些消息,蒲田老师也很喜欢讲这些事情。

由美子赶紧脱下身上的白色工作服,想上楼拿钱包去。

就在这时,和明在后面问了一句:由美子,你要去商业街吗?由美子回过头来。

我不去……不过你要是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可以顺便去一下。

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周围又是鸦雀无声。

由美子觉得哥哥的话里话外好像有点别的意思。

我要打扮得漂亮点。

听她这么一说,哥哥笑了。

他把水龙头拧开,把手伸进了那只大大的桶里面。

由美子虽然有一点异样的感觉,但她也没有多想。

她也没有去猜一猜和明是不是真的想说点什么。

(你去商业街吗?)他接下来会这么说。

(栗桥药店就在附近,不能去那里。

)临出门时,由美子又回头看了看哥哥。

和明正在默默地洗着东西。

他们最初当然不会想到有马义男这个人。

关于古川鞠子的家庭情况,因为鞠子已经讲了,所以,栗桥浩美和豌豆了解得很清楚。

在那个时候,他们认为关键人物是鞠子的父亲——古川茂。

作为栗桥浩美和豌豆设计的好戏中的出场人物,古川茂和鞠子这对父女是很有吸引力的素材,有一位年轻情人而离家出走的父亲和可怜的独生女儿。

为父母的恩怨而苦恼的女儿本身也到了对恋爱和结婚非常敏感和认真的年龄了。

她虽然不会原谅父亲,可另一方面,她作为一名多愁善感的年轻女性,对逆风而上结成的爱的关系也会产生共鸣。

鞠子本人和公司的上司也保持着不正常的恋爱关系,栗桥浩美觉得很有意思,所以他问了她许多问题——你真的喜欢那位比你年纪大的上司吗?你喜欢像你父亲那样的男人吗?你是不是在偷偷地和你那位上司交往着?没想到,古川鞠子对此付之一笑。

已经落入他们的手中,没有他们的许可,这些出场人物是没有资格这样笑的。

虽然当时豌豆也在旁边,但栗桥浩美还是一个人决定了对古川鞠子的惩罚。

从早上开始不许吃饭,也不能上厕所。

鞠子也受不了。

人嘛,不吃饭还是可以忍受的,可是不能不上厕所。

下午三点过后,鞠子怎么也受不了了,她哭着说要上厕所。

栗桥浩美把她带到了厕所里,但不许她关门。

在她上厕所前,他还把手纸从支架上拿走了。

古川鞠子就这样开着门上完了厕所,她哭着想要一点手纸。

栗桥浩美笑着把手纸扔给了她。

他还说,如果你的恋人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你们谈了一百年的恋爱,他也不会再要你了。

古川鞠子哭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地自言自语:我还没有恋人。

后来因为这件事,豌豆把栗桥浩美狠狠地训了一顿,以后不许再自作主张惩罚她们了。

在这一点上,豌豆显得很大气。

只要不犯那种将破坏整个计划的错误,无论是惩罚还是赞美,只要你愿意,随你的便。

豌豆对栗桥浩美所描绘的古川鞠子的老套故事而感到生气。

父亲找了一个年轻的情妇而破坏了家庭——她是不是为了治愈自己的心灵创伤而去找了一位和父亲年龄差不多的上司并保持着不正常的关系?这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

就算是电视连续剧,这也是不好意思拿出手的情节,说起来都很难为情。

豌豆提醒说,我们所创作的好戏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独创性,不会有从其他地方听来的故事情节。

如果这样做的话,那就丧失了全部意义。

那么,这个名叫古川鞠子的出场人物的独创性是什么呢?栗桥浩美问。

因为他不满,所以嗓门比较大。

于是,豌豆怪怪地笑着。

——茂,她的父亲。

他这么回答。

——不久,他可怜的女儿的尸体就会回家了,当面对已经完全改变了的女儿时,他会恨谁?是罪犯吗?还是他自己?他自己沉溺于恋爱中无暇照顾女儿,没有能保护好她,女儿才会有如此悲惨的结果……如果这样的话,他会责备我们吗?无论如何他都会有一种要抓住罪犯的强烈愿望吧?或者是忍受不了自责和罪恶感而发疯或自杀?豌豆说,这样是不是更有戏剧性?鞠子,只能让她扮演一个不幸的女儿,总之,她马上就会死去。

他兴趣的焦点是受到她的死这一冲击的鞠子的家人。

只有在这里上演的好戏,才真正值得大众看一看——栗桥浩美想,真是这样的吗?尽管如此,他觉得豌豆只局限于古川茂及其品行的做法还是有点守旧。

不管怎样,豌豆好像对男人的见异思迁还是很反感的。

——你不喜欢像古川茂这样的男人吗?听他这么一问,豌豆干脆地点了点头。

——是的,这样做对家庭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这种人当然应该受到惩罚。

可是,就算鞠子的手包被人从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找到,开始更大的混乱,古川茂也不想出现在媒体面前。

他既不会发表看法,也不会接受采访。

他会向公司申请长期休假,然后和情人一起藏起来,也许他还会回到自己的家中。

这样一来,对古川茂的挑衅就没有一点意义了。

豌豆也表示了不满。

这个古川茂是个什么也不敢做的男人。

栗桥浩美提出,要不就把这个男人的情妇也作为一个出场人物。

可豌豆没有同意,因为这样做虽然也可能有效果,但太危险了。

于是,为了抑制住这种焦虑情绪,豌豆在冥思苦想。

他仿佛看到了取代那位逃避责任的古川茂而作为鞠子的监护人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有马义男、鞠子的外祖父。

——一位长得很不错的老爷爷。

——也许他能成为很好的素材,比古川茂要好得多的素材。

栗桥浩美并不太赞成这个方案,他不太想把老人也牵连进来。

这并不是说他觉得老人可怜,而是他不喜欢老人。

他一直觉得那个叫古川茂的臭男人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虽然有一位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也就是说,他看着她从孩子长成少女,然后再从少女长成姑娘。

虽然他看着女儿在长大,但却找了一个和女儿差不多大的年轻姑娘的男人。

他没有什么不快感。

这只能解释成这种男人有栗桥浩美还没有体会过的硕果累累的感觉。

他想问一问:你真的想和女孩做爱吗?如果想的话,就做吧,因为鞠子和我在一起。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的话,那我也可以和鞠子做爱。

以后我会告诉你我的感觉和想法。

因此,那一天,9月23日,自始至终想抓住古川茂的栗桥浩美给古川家打了电话,可接电话的却是有马义男。

确实是个反应很快的老人。

栗桥浩美在说话的过程中已经感觉出来了。

豌豆的直觉向来都是很准的。

有马义男要求,我想知道鞠子真正在什么地方的证据。

他的反应非常冷静。

这位老爷爷一点也不傻。

栗桥浩美高兴了,他想做下一笔交易。

他开动脑筋考虑他的下一个方案。

一个很好的计划一闪而过,他决定了下一步安排。

七点去新宿的广场旅馆的柜台取一个包裹。

打完电话后他就忙上了,写了一封短信,然后又从古川鞠子的东西里挑出了一块手表。

在从她手里把东西拿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写清了名字。

作为今天这次交易的材料,这个明显能看出是女孩用的手表是最合适的,没有再比它更合适的东西了。

豌豆不在,一切都是他自己作主的。

以后再征得他的同意吧。

这样不也很好吗?不错,对方是豌豆认为是个好材料的鞠子的爷爷,他是按豌豆希望的那样说的。

有马爷爷也被引到了前台,成为一个重要的出场人物。

栗桥浩美把电话放进了夹克的口袋里,然后站了起来。

这个女孩没有名字。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不再用父母给她起的名字了。

日高千秋,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给她起名的父亲在这个孩子出生前,就把名字想好了。

当时父亲利用判断名字的方法,认为和日高这个姓最相配而且最合适的名字就是千秋了,因此,他决定不管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用这个名字。

他相信如果用这个名字的话,这个孩子一定会健康成长的。

这个女孩知道父母感情不好。

她还知道虽然父母感情不好,但他们都没有能离开这个家的理由。

父亲很爱面子,母亲没有经济来源。

两个人经常吵架,父亲生气,母亲哭着,他们自己也会问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例如为什么自己会选择这样的人生呢?等到这个女孩长到一定年龄,她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别人所取代不了的,她开始感到了一种不安。

我是为谁而活着的?谁会因为我的存在而高兴?父亲总是对自己的事情竭尽全力,而母亲则是不停地为过去发着牢骚,而且还要竭尽全力保住现有的生活,他们根本不会真正地为这个女孩着想。

母亲之所以关心她的命运,只是因为女儿是她生活的保证,而不是因为她爱这个女孩。

女孩想,如果我出车祸或得病死了的话,爸爸妈妈一定会很难过地参加我的葬礼,但马上他们就会离婚的。

为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很好的理由。

爸爸曾对公司的上司和下属这么说——如果和妻子在一起,就会想起死去的女儿,没办法,我只能责备因为她的不小心而失去了女儿,可能也会责备自己对家庭关心得不够,这样做也只能互相伤害,所以只好下定决心分手。

妈妈对周围的人这么说——如果女儿不在了,我和丈夫即使在一起,也只能因为思念而痛苦,因为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所以才失去了千秋,我会因为这件事而感到对不起他的,因此,我也不可能再和那个人生活在一起了。

爸爸妈妈都很值得同情,都是悲剧人物。

他们两人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女儿这个保证已经消失了。

这个女孩长得很可爱。

如果她难受或哭泣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在她身边的。

如果这个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的话,男孩子一定会面红耳赤,并会热情地回望着她。

她在外面的世界可以很容易地得到在家里得不到的爱情,她只需要微笑就可以了,只要笑一下就行了,只要碰一下男孩子们就行了,从开始就是这样的。

可是不久,她本人和对方就都不再满足这个样子了。

这个女孩发现自己的身体是得到爱情的最好的工具,而且她还以自己的身体而自豪。

如果和他们睡一觉的话,男孩子们都很温柔。

她答应和他们睡觉,还没有碰到一个动作粗鲁的男孩子。

大家都很看重她,都不想让她离开,他们不想只有一次,而是想和她睡好多次,因此,这些男孩子会对她更加温柔。

至少,她自己是这样想的。

她需要这种快乐、温暖和柔情。

爸爸和妈妈之间不是因为贫穷,钱不是问题。

可是,这些能给她快乐、温暖和柔情的男孩为了让她能买自己想要的东西,能让她变得更可爱更美丽,在给她钱的时候,她都没有理由拒绝。

这个女孩仍然没有名字,她自己还没有发现喜欢的名字,什么时候能成为自己想成的那种人的时候,一定会想出名字来的。

或者说,如果什么她碰到了能让自己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的男人的时候,这个男人也会为她起个名字的。

她就是这样想的。

那一天,这个女孩正在新宿车站的东出口处等人,这是一个只在电话俱乐部的电话里聊过几次的男人,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这是一个胆小鬼,女孩约了他好几次,他都不敢来。

今天,他们的谈话有了进展。

一问,原来是他找到工作了。

他想成为一名广告撰稿人,一直在广告代理商那里找工作,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生活在失望之中。

好不容易,他找到了一家事务所,雇他担任广告撰稿人,而不是杂务和销售等工作。

女孩说,祝贺你,你不想和我见面吗?这位老实的男人诚惶诚恐地说,见见面也行。

女孩高兴地说,我一直想见见你。

新宿站东出口,五点半,少女穿着制服,他手里拿着一支玫瑰。

少女笑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像是在演戏。

少女的兴致很高。

以前,对通过电话俱乐部认识的男人,还没有让她讨厌和恐惧的。

虽然朋友说,她很幸运,但这种幸运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的,但她却不这么想。

这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很特别,她一定有特别好的地方。

广告撰稿人,也许这是真的吧?如果是真的话,他长得一定不错,收入也会很高,而且还可能成为名人。

少女的心已经超越现实,变得飘飘然了。

这位少女成了这位有名的广告撰稿人的妻子,一身时髦的意大利风格的打扮,在带有一个宽敞院子的房子里接受女性杂志的采访。

她作为这位很有名气的广告撰稿人的妻子,这次准备出一本随笔专集。

丈夫的事情,自己的生活方式,还有流行的漂亮东西——一位温柔漂亮的成年女性。

是的,如果能这样的话,那我的名字——名字——(哎,你)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回头一看,一位个子高高的年轻男人正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

吓了你一跳,对不起,我只是想和你打个招呼——这个年轻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长得很端正,眼睛也很好看。

女孩看着他的眼睛也在微微地笑着。

什么?大概不到十分钟吧,日高千秋就和这位和她打招呼的年轻男人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

坐在站前大楼二楼水果茶室靠窗边的座位上,通过窗户,能看到刚才千秋一直站着等人的地方。

她刚刚在座位上坐下,点完吃的之后,往那边一看,她发现有一个穿着蓝色牛仔裤和高腰运动鞋的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在那里转来转去。

虽然看不清他更细的表情,但知道他正在东张西望地找人。

千秋不由得笑出声来。

怎么了?对面的他有点吃惊地问,正在从夹克的口袋里往外掏烟的手也停下来了。

没什么,你不必在意。

千秋缩了缩脖子说,并轻轻地抬起头看了看对方。

有朋友说过,千秋的这种眼神总是有种说不出的魅力。

她自己也有这个自信。

那个年轻的男人也在看千秋刚才看的那个地方。

那位穿着蓝色牛仔裤的矮胖子好像还是舍不得离开。

对面的男人眯着眼看着那个男人,他又回过头来看着她的脸。

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啊?千秋耸了耸肩。

这也是她很得意的一个动作,她可以做得非常可爱。

无所谓了。

以前,有一个和她只交往了半年的有志成为明星的男孩告诉她,日本人中会像好莱坞电影或美国电视连续剧里的演员那样优雅地耸耸肩的人,几乎都是1980年以后出生的年轻人。

说话时身体和手脚都在动原本是表达心理活动的词汇种类非常少的英语圈的人们的习惯。

可是,1979年以前出生的日本人,不管这个动作多么好看,但也仅仅是好看而已,不是真的东西。

因此,他们觉得一边说话一边动显得有点傻气。

在这一点上,1980年以后出生的年轻人,已经把它作为很自然的东西,甚至他们都不知道美国好看这个词的含义,他们是在美国这个英语圈的环境中长大,因此,他们会很自然地做出这个动作——这个就是那位少年的理论。

太深奥的东西,千秋也不知道。

可是,她总觉得这个动作很好看。

因此,她经常在镜子前练习边说话边碰对方的身体,或者是歪着脑袋等动作。

当她把这些动作修练得可爱、妖冶和感觉良好的时候,她就会出去进行实践。

因此,千秋的姿态和手势都是要经过学习的。

事实上,千秋可爱的动作已经对对方产生了效果。

他笑着隔着桌子把身体向千秋靠近了一点。

是因为我,你才把他扔下不管的吗?他什么也不是,真的,仅仅是朋友而已。

就在她和眼前的这个男人说话之前,她和这位有志于成为广告撰稿人的年轻人之间美好的未来的空想——妄想一下子就从千秋的脑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且,远远看去,千秋所等那个人的外表也太不好看了。

不知道他能不能真的成为一名广告撰稿人?和他相比,眼前这位男孩要帅气得多,而且气质也很高雅。

刚才我在车站前已经说过了,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事实上我是一名初出茅庐的摄影师。

对面的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要的饮料送来了。

他要的是冰咖啡,千秋要的是果肉桔子汁。

这家店很受学生和年轻人的欢迎,店里都快坐满了,到处都是情侣或一堆人说话的声音。

店里也有像千秋这样穿着校服的一群女高中生,其中一个女学生和千秋一样也在用吸管喝着桔子汁,她一直在往这边看,不时地打量着千秋和对面的他,千秋使劲瞪了她一眼,她才把头低了下去。

你说想找个模特?千秋把吸管放进嘴里,抬起头看着他,并用甜甜的声音问。

嗯……可是,刚才已经被拒绝了,再等下去也没什么用了。

我与我的前辈和演艺界没有关系,当然不会有新的时装模特。

说完,他喝了一口既没加奶又没放糖的冰咖啡,显出一副酸酸的表情。

很难喝吗?这简直就像是泥水,不过还行。

他很自然地把杯子放回了桌子上。

这个动作看上去很像个大人。

在这间浅色的酒吧里,他的存在好像有一种很不错的意义。

是的——这个人像个大人,不知为什么——觉得他像个社会人,可又不像一个职员那么做作。

我和我的老师想找的是长得像现代日本人的人,我们一直想请这样的人做模特。

你和你的老师?嗯,是的,我还没有告诉他,我不太会说话。

他挠了挠头,一头柔顺的长发。

他把前面的头发拢了拢,然后就开始讲起来了。

他说——他和他的老师都是自由摄影师,主要拍摄新闻照片。

以前也一起出过写真集,这一次,他们想出一本20世纪末日本人肖像的写真集,并和出版社联合举行摄影展览。

所以,他现在要抓紧时间创作作品。

我们已经完成百分之八十了,因为我和我的的老师以前也拍过许多照片,可是,有关人物的照片还不够,我们拍的都是一些事件的照片。

你说你们都是拍一些事件的照片?是的,新闻照片就是这样的,我第一次工作就是云仙普贤山。

虽然这么说,千秋还是不太明白,但她还是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点了点头。

真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的,以后,我还要到处跑。

他干脆地说,然后又喝了一口像泥水一样的冰咖啡,还是一副很痛苦的表情。

千秋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

她喜欢他的说话方式。

因为他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初次见面的千秋,但他还是让她感觉到了亲切和热情。

(是个好人。

)千秋的笑容也达到了最大化。

(今天碰到这个人,也许是我的超级幸运。

)你是想把我做为你的写真集的模特?是的。

我可没有那么漂亮,脚有点太胖,身材也不是那么苗条……他笑着打断了千秋的话:所以,我才会说我们不会去找明星?刚才你站在车站前的表情非常好,怎么说呢——不错,真不错,明亮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一切,但又有一些不安。

而且——而且?因为他的声音听不太清楚,这次是千秋把身体靠近了他。

而且什么?你告诉我。

他低下了头,看着窗户,好像说不出口似地咬着嘴唇。

然后,他耸了下肩看着千秋。

我要是说了,你能不能不生气?在这一瞬间,千秋已经不再相信以前交往过的有志成为明星的那个男孩子的夸夸其谈了。

眼前的他怎么看也是1980年以前出生的,可是他耸肩的动作和咬嘴唇的表情怎么看都像那么回事。

——你看上去很寂寞,很孤独,这一点很符合现代肖像的要求。

千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一个劲地盯着他。

这个盯人的动作以前也都练习过,但至少现在用不着这些花样了,她只是因为想盯着他所以才盯着他的。

对前面所说的话向她道歉。

对不起,你还是生气了?千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不,我没有生气,相反我很高兴。

高兴?嗯,我……别人经常说我很精神很快乐,但很少有人说我寂寞。

我真的很寂寞。

她的言外之意。

这一次是他不说话了。

千秋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我想成为模特,你可以拍我。

真的吗?是的!可是……我和我的老师比较穷,可能无法向你支付太多的模特费。

我不要钱,我免费工作。

这可不行,这样就不能做了。

她一个劲地责备他,不一会儿,他不像刚才那样认真了,像是松了口气似地笑了笑。

好的,谢谢你,这一定会成为一幅不错的作品的。

刚才那一群女孩子又在看千秋他们,这一次不是一个人,而是有两三个都在往这边看。

她们都是一副后悔和生气的样子。

千秋自豪地挺起了胸。

不夸张地说,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话,我们怎么办?我应该做些什么?面对精神十足的千秋,对面的他有点紧张。

今天就可以,只是我不能马上把你带到工作室去,天已经黑了,你家里的人不会担心吗?家人?他们无所谓的。

这样不好。

说着,他试探似地看着千秋。

你,和家里人的关系不太好吗?千秋耸了耸肩。

在最有效的角度,做了一个最有效的表情。

我们家里不会有人关心我的事情的。

可是他马上说了一句。

这是你的误解,怎么会有不关心自己孩子的父母呢?千秋吓了一跳。

她发现他认真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有担心,有同情,还有一点儿愤怒,她的心被刺痛了。

这个人——什么样的人?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

也许应该按他说的那样,今天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地回家去。

这样做的话,也许就不会让他生气了。

可是,她不想回家,她一直想呆在他的身边。

如果现在她走了的话,他们之间就会产生了距离。

千秋自认为自己是个坦率的女孩,她相信这是好事。

这种自认为坦率的想法和贪欲及急躁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她是一个对自己周围的社会完全不了解也没有人告诉她的女孩。

因此,为了让自己变得坦率,就算是撒谎也不在乎。

没有人……回家。

什么?家里没有人,爸爸妈妈都忙着上班,钟点工把饭做好后放在冰箱里。

对面的他又不说话了,看上去很为难,同时,他好像又在同情千秋。

同情——如果想把谁占为己有的时候,这种感情就是最好的开头。

只有同情,才是深入人心的最好的武器。

凭少女的本能和智慧,千秋明白这一点。

要不,你现在就去工作室?先试拍一张,然后要找一个最适合你拍照的地方,这个必须要听听你的意见……对面的他刚说完,又迫不及待地补充了一句。

当然,我会送你回家的。

嗯,好吧!等一下,我和我的老师联系一下。

对面的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从怀里掏出了手机向门口走去。

千秋看着他的背影,满意地笑了。

五分钟过后,他又回来了,扭着头。

没找到老师。

在工作室?不,我们商量好的,在旅馆里,西出口处的广场旅馆。

他呆呆地站着,然后拍了下腿想了想,最后小声说:到服务台取包裹……可是已经去了,我必须开车去。

车?停在哪里?南边出口处的停车场。

那你去开车吧,我和你一起去广场旅馆。

他皱了皱眉。

现在这条路是不是堵车的时间?走着去要快一些。

啊、是吗?千秋明白了。

没办法……哎,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我?是的,你可以帮我把一个包裹送到广场旅馆的服务台吗?我可以把车开到西边出口处的地下停车场,工作室在下北泽,不太方便,所以我很着急,想马上过去。

千秋点点头。

我明白!这样安排确实不错。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

这就是包裹。

如果要是怀疑的话,现在就是个机会。

可是,日高千秋丝毫没有怀疑。

哎,我觉得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什么?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你也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他笑了。

是啊,我叫中村健二。

我叫日高千秋。

他拿起桌上的发票,向收银台走去。

千秋也步履轻盈地来到门口的马路上。

这个时候又是一个机会。

收银台后面的墙上挂着这家店店长的照片。

这是一个很认真的中年男人的正面像,照片下面写着他的名字——店长中村健二。

可是,日高千秋并没有抬头看收银台后面的墙。

她所看到的已经不再是现实,而全都是梦想了。

他是不是真的摄影师,中村健二是不是假名字,他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千秋用不着知道这些。

日高千秋按他说的那样到广场旅馆的服务台捎信去了,然后她就来到了新宿站西出口处的地下停车场。

为让千秋更容易看到他,中村健二站在车外,靠在车上。

这辆车怎么看也像是摄影师这种行动派的人所开的车——始终有这个印象——大型的四轮驱动。

虽然是出租车,千秋一看汽车牌照就会明白,但她觉得很正常,因为社会派的摄影师当然不会有钱买海盗牌或切诺基。

事实也是如此,千秋看到他之后,又露出她那难得一见的笑容,向他跑过来。

她没有扭动着少女特有的身体,而是仔细地估算着这辆车。

当中村健二肯定千秋已经看到汽车牌照时,他自己就说了出来。

这车是租来的,对不起。

他笑着说,在你们这些女高中生眼里,我们应该非常有钱,可是我和我的老师都是穷人。

他说得很坦率,然后一转身坐进了车里。

但他眼睛的余光已经看清楚了千秋表情的细微变化。

这正是他所希望的。

千秋正在想——为什么是租来的车,她自己好像有点后悔了。

他所希望的正是这种反应,轻薄的物质主义和拜金主义的女高中生。

可是在这些女孩子的心里,她们还希望能碰到与自己的价值观完全相反的人。

她们对于那些不把金钱当作生活的全部的男人还存有不现实的憧憬。

因此,如果突出这一点的话,就很容易抓住她们的心。

你在服务台没有和别人说话吧?千秋瞪着大大的眼睛:别人?噢,没说什么就好。

他嘿嘿一笑,我只是想知道和我约好的那个人是不是守约了。

千秋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是怎么回事?当然是好事,以后再告诉你吧。

千秋坐进副驾驶座位上,中村健二把车开起来了。

车里很干净,没有一点儿垃圾,后面的座位上只是随便地放着几张地图。

还有几听没有动过的罐装饮料放在零件盒里。

汽车向下北泽开去。

没走出多远,在路上的某个地方,遇到了红灯,他把手伸进零件盒里,想喝罐装饮料。

这个,你的喉咙不干吗?你也来一个吗?千秋可能想喝,也可能不想喝。

这是第一个分歧点。

如果她直接说不想喝的话,他还准备了其他的办法。

日高千秋选择了罐装饮料中的乌龙茶。

事实上,她确实是感到了喉咙很干,这可能是因为天气太干燥了吧。

她喝完的那罐乌龙茶是他们常备的道具之一,在不以认真工作为苦的豌豆的手上,它是一种非常谨慎的方法。

只要把拉环拉出一个小孔把针头插进去,然后往里面注入含有安眠药的浓浓的水溶液。

其中安眠药的含量是只要把罐中的饮料喝了,就是一个大男人也会变得摇摇晃晃的。

然后再把拉环放回原处——如果要想看出这是动过手脚的话,必须特别仔细地看。

从后视镜中看到,汽车还没有开出新宿副都心的高层楼群,日高千秋已经睡着了。

她的头低垂着,身体也快要从座位上滑下去,不仅如此,她的短校服裙也都翻了上来,里面的内裤看得清清楚楚。

中村健二笑了。

虽然很滑稽,可是也没有办法。

他又成了栗桥浩美。

借用酒吧店长的名字,对他而言也是最危险的办法。

日高千秋走出那家店的时候,只要在收银台前面稍微抬抬头,就能识破他的谎言。

可是,在那种时候,他的冒险得了满分。

他给了日高千秋识破自己假名字的机会,他把自己的命运和她的命运放在了一起,他忍不住想赌一把。

社会上的人认为不会像自己所描绘的梦想那样发展下去的可怜的愚蠢的女孩,她没有抬起头看看收银台后面墙上的照片,所以落到了现在这种下场。

千秋输了。

她的守护天使没有暗示她抬起头来,而是让栗桥浩美掌握了她的命运。

还要做什么——按他的、他和豌豆的想法进行。

戏结束了,他轻松地开着车。

已经顺便把礼物送到古川家了,他们要去下北泽,还有更远的、离开东京,在一个除了栗桥浩美和豌豆之外,谁也不会知道的,一个大规模计划的舞台的后台去。

有马老人是个规规矩矩的人,他没有报告警察,而是满足了他们的所有要求。

这也是在赌博,有充分胜算把握的赌博。

如果八点给旅馆的服务台打电话,会不会有人赞美他一句?老爷爷按我们说的去做了。

还是说我太愚蠢了?按事先说好的计划,豌豆今天晚上很晚才会回到山庄。

见到千秋后,该怎么说呢?当听到栗桥浩美一个人干的这些事,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呢?开始的时候,可能会对这种自作主张的冒险行为而生气,可是从效果看,一定会满意的。

快要走到山庄的时候,他想起来豌豆曾经说过今天晚上要特别小心,不要让别人发现。

去古川家的时候,他也是把车停在很远的地方,悄悄地步行过去的。

心情不错,栗桥浩美情不自禁地小声吹起了口哨,曲名叫马克的小刀。

这是在这个计划开始实施后不久,在一天深夜里的音乐节目中,有人唱过这支歌,他非常喜欢。

他觉得把小刀这个单词加进去真是不错,他不需要知道歌词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小刀这个词不错。

事实上,豌豆和栗桥浩美都没有用过刀,今后也不想用。

如果滥用这种东西的话,那以后的清理工作会很麻烦。

尽管如此,无论他们如何小心,随着事情的进展,还是会出现一些脏东西。

在打扫这些脏东西的时候,豌豆和栗桥浩美就会互相推诿,他们两人都不喜欢打扫卫生。

——豌豆这家伙要是真能把房间改造一下就好了。

豌豆说过,如果不是为了怕装修的人产生疑心,他肯定会把一直以来关押女孩的房间全面改造一下的。

把地板下的下水道疏通一下,地板抹上水泥,中间洼一点,以便让排水通畅些。

然后再开一个排水口,通过水管就可以把水排出去,这样就可以让脏水流走了。

而且,把女孩关在这里要比把她们关在普通房间里效果明显多了,在这里呆一会儿就会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他想看看她们在这一瞬间的表情,把自己当成动物一样关押的男人以前对她们态度很亲切,而他们以前所说的话全是一派胡言。

她们知道自己被骗了。

他想看这个时候她们的表情。

啊,她们的表情一定不错。

栗桥浩美还在吹着口哨,日高千秋也在继续睡觉。

刀不是在歌里,而是在栗桥浩美的心里。

做了一个梦。

日高千秋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成了一名摄影模特。

摄影师站在她的前面,扛着一个特别大的——比照相机要大得多的和摄影机差不多大的照相机,她看不见他的脸。

千秋没有穿校服,而是穿了一件裙摆很短的连衣裙,是她最喜欢的黄色——向日葵的颜色,光着脚,脚指甲也被染得红红的。

灯光很刺眼,千秋出了一身的汗。

马上就有一位女工作人员过来给她的脸上补了点粉。

并把她的头发重新整理了一下,小声说,你长得太漂亮了。

没关系。

千秋向这位女工作人员微微一笑。

可是,为什么刚才还在这里的她突然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千秋鼻尖上的粉味。

摄影师转动着那个大大的照相机,简直就是在跳舞。

做动作摆姿势应该是模特的工作,摄影师为什么要跳舞呢?千秋觉得很奇怪,最后她笑了。

摄影师对着她的笑脸按下了快门。

卡嚓卡嚓,她听到了照相机忙碌的声音。

热,光线太刺眼,太热了,光线太强了,简直都抬不起头来。

作为模特的千秋想休息一下。

她累了,想休息一下——可拿着那架大大的照相机仍在跳舞的摄影师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千秋的话。

怎么会这么奇怪?千秋不想再拍了,拍得够多了,休息一下吧。

可是,好像有人在拽着千秋的右手,她一动也动不了。

为什么要这么使劲地拽着我?不要再拽了,太疼了。

而且为什么会这样热?这样刺眼?把灯关了吧。

我想休息一下——摄影师疯狂地跳着,他踩在地板上,地板都发出嗵嗵的声音。

——嗵!就在这时,她醒了。

日高千秋的身体在发抖,她抬起了头,额头和鼻子周围全是汗水。

虽然眼睛睁开了,但还是很模糊,看不清楚——头晕乎乎的。

胃里也很空,有点想吐。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是一间六叠到八叠大小的房间。

地板、墙壁等突然让她联想到了去年夏天她和朋友一起去游玩的轻井泽的家庭公寓的那个房间,散发着木头味道的房间。

可千秋现在呆的这个房间,和家庭公寓比起来,冷冷清清,感觉不舒服。

地板上没有铺东西,也没有任何装饰品,只是在墙边放了一张床,千秋挪到了那张床的床头。

她靠在床腿上把身体坐直了。

床对面的地上有一台十四英寸的小电视机,放在一个很便宜的台子上,什么也没有,灰色的屏幕对着千秋。

从千秋坐的地方看过去,正面的墙上有一个齐腰高的窗户,连窗帘都没挂。

这是普通的铝合金窗户,关得紧紧的。

磨花玻璃的外面装着非常结实的窗棂。

明亮的阳光从窗户外直直地照在千秋的身上,刚才她在做梦时所感觉到的那种刺眼,可能就是这个太阳光的缘故吧。

——这是什么地方?千秋使劲摇了摇头,脑子里就像装满了空气一样,她突然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也不能想任何事情。

我、在做什么?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她大吃了一惊。

校服已经被人脱掉了,只穿着内裤,鞋子也没穿。

因为出汗,她闻到了一股汗臭味。

她想无论如何也要站起来。

于是,她把伸在地板上的脚收了回来,撑起重重的身体,并把右手肘支起想站起身来。

可是当她的右手一动,她就觉得手腕很疼。

千秋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她的右手腕上拴着一根铁链子,铁链的另一头拴在床脚上,所以,千秋根本不可能从床头离开。

应该是在做梦的时候被拴上铁链子的,一边做梦一边转动着身体,然后就把手腕上拴上了铁链子。

就是这样的。

千秋觉得从头到脚,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她甚至能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了。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千秋张开嘴想大叫一声,可是她只能发出啊的嘶哑的一声。

但是,好像有人听到了这个声音并做出反应似地,不知什么地方又传来嗵的一声!千秋吓得直往后退。

窗户的左边有一扇门,这一定是进出这个房间的门。

刚才嗵的一声好像是从门外传来的,不是太近的地方。

为什么——她又觉得好像是从头顶上传来的声音。

如果要是能从床上把铁链解开的话,她还可以逃出去。

千秋想试一试。

这张床是很便宜的铁管床,看上去,好像千秋稍稍用点力就能弄开似的。

可是,无论她如何挣扎,它总是纹丝不动。

她喘着气再仔细一看,原来床是用螺丝固定在了地板上。

千秋放声大哭,外面又传来嗵的一声,千秋吓得抱着头蹲在地上。

就在这时,门开了。

千秋看到有两只脚从开着的门外进来了,穿着干净的白色的高腰运动鞋,是男人的脚。

千秋抬起了头。

啊,这个男人说,你醒了。

这个声音唤起了千秋的记忆,那位感觉很不错的青年——摄影师,中村健二,新宿的酒吧,还有他的车。

你……千秋颤抖着说出这个字。

你骗我!你撒谎,把我带到这里来!他嘿嘿地笑着。

他背着手站在门后,穿着一件天蓝色衬衣和一条白色纯棉裤子。

千秋虽然被这样绑着,流着汗,头发乱糟糟的,穿着内裤,也许他还觉得很干净利落吧。

也许他觉得很有意思才这样嘿嘿地笑着。

我自我介绍一下,我不叫中村健二,我叫栗桥浩美。

这个男人慢慢地向千秋走过来。

千秋背靠着床,坐在地上,尽可能地往后退。

不要过来! 我没想做什么呀。

栗桥浩美笑着看着千秋。

你不要自我感觉太好了,姐姐,浑身一股汗臭味,脏兮兮的,我都不想再看你第二眼。

千秋的眼前一片漆黑,她晕乎乎的。

正像栗桥浩美说的那样,她自己都讨厌自己像个动物似地蹲在地上。

可是,是谁让我如此倒霉的?我做了什么?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栗桥浩美蹲了下来,和千秋一般高。

我什么也没做,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们想干什么?他一笑就会露出白白的牙齿。

可是,你做了非常不好的事情,日高千秋小姐。

栗桥浩美站起来,把地板上的那台电视机打开了,画面在晃动,好像在放电视剧。

栗桥浩美又换了个频道,是新闻节目——是的,是新闻的直播节目。

看看,正在播呢。

为了能让千秋看清楚,栗桥浩美从电视前走开了。

主持节目的播音员正在和进行现场直播的记者说话。

记者站的地方是——站的地方是——新宿车站西出口处的广场旅馆前。

好像是在事件现场进行实况转播,可这是什么事件呢?千秋的身体像是被冰冷的东西压住了似地在不停地发抖。

也许是我的事情?也许我被骗并被关押在这里,也许是我的下落不明,已经成了轰动社会的事件了吗?可如果这样的话,大家一定会到处找我的,这种颤抖变成了一种希望。

千秋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开,抬头看着这位自称叫栗桥浩美、只知道他的长相而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男人。

栗桥浩美还是笑眯眯的,一动也不动。

他像是看穿了千秋的心思,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真是可怜,我的那些同行可不是为了你的下落不明而担心,你必须要养成认真听别人说话的习惯。

刚才我是不是说过?你做了非常不好的事情?电视画面上,那位心情沉重的播音员正在问现场的记者。

现在是不是还没有为罪犯送信的那位女高中生的身份的线索?记者摇了摇头:很遗憾,现在还没有。

如此残忍的事情居然和一名女高中生有关系,真是让人想不到。

确实如此,也许是同伙,也许只是被罪犯所利用,但现在还无法确定。

但不管怎么说,为了确定古川鞠子的安危,如果她还被关押在罪犯所呆的地方,还是应该尽快把她解救出来。

千秋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残忍的事情?罪犯送信?这是怎么回事?古川鞠子?她是谁?她是什么人?千秋想大叫一声,应该帮助的人是我!笨蛋,你是既不看报纸也不看电视,对新闻一点也不关心?栗桥浩美很了不起似地抱着右手,他把脸转向了一边,扔出了这句话。

日高千秋小姐,你不知道在墨东区的大川公园发现了一只被砍断的右手吗?你也不知道有一位叫古川鞠子的女孩下落不明吗?千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张着嘴看着这个男人的眼睛。

现在他不是在撒谎也不是在欺骗,完全是一副瞧不起她的表情。

他简直就像是在看一个深恶痛绝的仇敌似地盯着千秋,他痛痛快快地把电视上正在报道的这件事、千秋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以及她送到广场旅馆的那封信的内容全都告诉了她。

听他说话的时候,千秋想起来了。

大川公园事件——是的,妈妈好像提起过。

出了这样可怕的事情,晚上就不要再出去玩了,男人很可怕的,诸如此类的话。

那个时候我是怎么回答的?千秋问自己。

我是怎么回答妈妈的?——我可不会笨到让男人杀了。

好像是这么说的。

千秋的眼泪流了出来,嘴角在不停地抽动着,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想回家,我、想见妈妈。

栗桥浩美放声大笑。

回家?你不是说过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忙,家里没有人?钟点工只是把饭做好后放进冰箱吗?他笑着走出了房间。

他好像是为了盖住千秋的哭声吧,背着手使劲把门关上了。

之后,千秋一直被扔在那里。

那台开着的电视一直在陪着千秋。

她找不到遥控器,而且因为手被绑在床上动弹不得,她也无法走到电视机前把电视机上的开关关掉。

但是,也正是因为有了电视,她才能知道什么时间。

手表已经被他们拿走了,关押她的房间里又没有钟,没有其他的办法能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她恢复意识后看的那个节目是中午的节目。

后来她又看了同一频道的新闻、娱乐节目和五分钟的饮食节目,最后又是直播时间。

无论哪一个节目,广场旅馆的事件都是最重要的话题。

通过反复看电视上报道的一些事实,千秋完全明白了自己所处处境的危险。

现在人们还不知道千秋是大川公园案件的同伙呢?还只是被罪犯利用的清白的第三者呢?可是,从心情上讲,有人会把她当成同伙。

过去是个轻浮的女高中生,他们相信她做什么事情都不会不可思议的,而且这种人做这样的事情会有更大的刺激性。

也就是说,千秋现在和外面社会的安全场所已经分隔开来了。

其中之一是人们怀疑她是诱拐并杀害女孩的罪犯的同伙。

另一方面,社会所知道的是一个始终像个谜的女高中生,这已经不是叫日高千秋的个人了,不会有人关心日高千秋这个人并到处寻找她的。

妈妈会不会找我呢?昨天晚上一个晚上都没有回家……可是,我经常在外过夜。

因此,我一个晚上没有回家,妈妈可能也不会太担心,她也许会再看看今天的情况吧。

没有人管她,她的肚子饿了,喉咙也渴了,因为房间里一直有阳光,所以她也一直在出汗。

好在她一直没有想上厕所,可是到了下午三点,她忍不住了。

在这之前,她也叫过几声。

我想出去、有没有人?可是没人回答。

另外,电视也在不停地说着,在报道着大川公园事件和广场旅馆事件,这样还要好一点。

一个小时以后,节目内容变了,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的画面。

这让她很难受,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就是和平和安全,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现状没有丝毫改变。

电视是何等残酷的东西。

如果日高千秋是个有点想象力的女孩,她也许能明白栗桥浩美之所以把电视打开就是为了起到这个效果。

为了让她感到更孤独,让她更深切地体会到饥渴感,他们才让她接触这些消息的。

她也许能明白,虽然这是看不见的,但也是一种折磨。

最重要的是,她虽然明白,但仍然是什么也做不了。

快到四点的时候,她特别想上厕所,怎么也忍不住了。

因为人被手铐绑住了,她根本就站不起来,所以只能用两只脚在地上挣扎,急得她满头大汗。

求求你们了!我要上厕所!让我出去!现在就连大声叫喊都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尤其是在肚子空空的时候。

尽管如此,她还是痛苦地叫了好几遍。

就在这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傻。

我为什么不对着窗户叫呢?救救我!把我从这里放出去!一次又一次,她竭尽全力地喊着。

也许有人能听见她的喊声。

也许那个男人把自己扔在这里就跑掉了。

她的喉咙很疼,连口水都吐不出来了。

可那种生理上的需要也越发强烈起来。

她的喉咙虽然很干,可眼泪却流出来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千秋竖起耳朵仔细地听。

好像是上楼的声音,难道这里是二楼吗?门开了,栗桥浩美进来了,他很生气。

不要再吵了。

好像是刚睡醒觉,头发乱乱的,眼睛肿肿的。

千秋爬到了他的跟前,手一动就会钻心的疼。

可是,无论怎么痛苦,她都不在乎了。

求求你,让我上厕所吧。

栗桥浩美眨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

直播节目结束了,又开始放电视剧了。

什么?这个时间。

求求你了!他用惺忪的眼睛看着地上的千秋。

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蠢货。

求你让我上厕所吧——我们之所以没有用东西堵住你的嘴,就是因为在这里,无论你多么大声地叫喊,也不会有人听见的。

你明白吗?开始的时候看你挺安静的,我还以为你已经明白了。

我想上厕所!刚才你是不是在叫救救我吧,没有人能听到的,你明白吗?千秋放声大哭,她一分钟也忍不了了。

栗桥浩美在裤子口袋里找了半天,拿出了一把钥匙。

他用这把钥匙打开了把千秋绑在床上的铁链子,然后又把千秋的两只手腕锁住了。

厕所在走廊的最里面。

他用下巴指了指厕所的方向。

因为太急了,她的两只脚有点不听使唤了,千秋飞也似地跑出了房间。

——黑夜。

千秋又被铁链绑在了床脚上。

肚子太饿了,她的头很晕,还不时地觉得胃疼。

太阳落山了,房间越来越冷了,现在已经不再满身大汗了,可脸上还是油乎乎的。

她头靠着床坐在地上,只是觉得迷迷糊糊的,她已经不能大声说话了。

当她急急忙忙跑进厕所的时候,她的内裤已经脏了。

因为戴着手铐,她都脱不好。

自己都能闻到身上的臭味,太可怜太难受了,她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上完厕所后,栗桥浩美板着脸走过来,拽着她的头把她拉回了房间里。

因此,千秋只看到了走廊、隔着走廊对面房间的门及其走廊尽头的楼梯。

尽管这样,从房间的整个环境看,这里像栋别墅。

栗桥浩美说这里是偏僻的地方,并不是撒谎。

事实正如他所言,如果周围有人家或行人的话,他们也不可能把千秋关在这里就不管了。

他为什么要关押千秋呢?是什么目的?他们的目标是我的身体吗?——如果这样的话,能让他喜欢,也许还能逃走的。

这个想法就像一根救命稻草,她一直在反复地考虑着。

和受到威胁相比,和被看作傻瓜相比,她更担心他们把她扔在这里。

她一闭上眼睛,母亲的脸不由得就出现在眼前,她的样子好像很担心,就是平时总说千秋你为什么不听妈妈话的时候的样子。

每当看到她的这副表情,有时千秋就会想到你为什么不能把钱留下快点去死吧。

可是,现在,她特别想见妈妈。

——我想回家,嗯,回去,一定要回家。

就在她自言自语的时候,门又开了。

栗桥浩美进来了,他好像刚刚洗完澡,收拾得很干净,衣服也换了。

上穿一件白色衬衣,下穿一条很舒适的土黄色的短裤,有一股薄荷的香味,可能是洗发水的味道吧。

真臭。

他对千秋说,一副厌恶的表情。

千秋把身子缩成了一团。

栗桥浩美一只手拿着一条毛巾,右手腋下夹着一本地图,从封面看,好像是东京市区的地图。

看到千秋的目光后,栗桥浩美举起了毛巾。

这个?不是用来勒死你的。

他没有一丝笑意,就像是看一堆狗屎似地看着千秋。

我想让你回家,如果你知道了这个地方可就不好了,所以要把你的眼睛捂起来。

千秋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手铐又卡紧了手腕。

真的?你真的要让我回家?让你回去,因为你已经没有用了。

真的吗?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他笑着走到千秋身边,把手铐从床上解下来,又把千秋的两只手铐到了一起。

在这之前可以不按顺序做了,先做什么呢?洗澡还是吃饭?你可以自己选择。

千秋有点晕了。

洗澡?吃饭?有吃的东西?我、我——如果不赶紧回答——可是,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也许只是想敲诈千秋。

说是由千秋选择,可如果选了其中一样,也许他们就不会同意另一项了。

不不,也许哪一项也都是说说而已,只要能让我回家就行。

你不回答,你不需要吗?哪一项都不需要吗?千秋叫道:让我吃点东西!栗桥浩美嘿嘿一笑,快步走出了房间。

门没有关。

虽然千秋的手被铐住了,但脚是自由的,是可以走路的,是能逃走的,现在。

可是,她不能动。

即使他刚才的态度有所变化,如果我做了蠢事的话,他也可能会反悔的,那太可怕了。

他不是说要放我回家的吗? 可是,也许他说的是假话,也许全都是假话。

这样的话,现在就是机会,也许现在真的就是一次机会——如果千秋能冷静考虑一下的话,她就能明白现在这种状况也是为了敲诈她。

因为栗桥浩美已经完全知道了她会不会逃走,也知道她很犹豫,所以,他才会这样大开着门。

大约五分钟过后,栗桥浩美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快餐店的纸袋。

快吃吧。

纸袋里装着汉堡包和可乐。

汉堡包已经凉了,很硬,可乐里的冰也已经化成了水。

可尽管如此,千秋还是吃得很香。

刚开始的时候,一直没有吃东西的胃有点受不了,好几次都快吐出来了,可千秋还是把它们一扫而光。

栗桥浩美靠在门框上,心满意足地看着她吃饭。

好,你去洗澡吧。

他拉着千秋的手铐,就像牵着一条狗在散步。

千秋从关着她的那个房间来到了走廊上。

走廊很长,自己所呆的那个房间的对面还有一扇齐腰高的窗户。

遗憾的是,套窗关得紧紧的,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可是,她还是能清楚地看出这里是像木结构的别墅风格的建筑物的房间。

她又往左右看了看,走廊的右边有楼梯,栏杆是用很粗的圆木做成的。

栗桥浩美把千秋往左边带。

最里面不是门,而是一个挂着帘子的入口,里面是带有洗澡间的卫生间。

地上铺着塑料板,放着一个脱衣筐,里面有一条新的浴巾。

请吧。

他拉开洗澡间的推拉门,催促着千秋。

洗澡间墙上的架子上,摆着洗发精和浴液的瓶子。

这里好长时间没人用了,可能比较脏了,可这种时候你不会在意这些的吧?当然不会在意。

洗澡间里到处都是黑霉,满是水垢的地板,她都不会在意的。

她脱下已经弄脏了的内裤,毫无防备地站在水龙头下面,过了好长时间,她都没有意识到也许就在这种时候她会遭到侵犯的。

为什么现在要侵犯我?如果他想的话,一直都有机会。

尽管如此,当她想到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比较紧张,她没有心情再去享受洗热水澡的舒适了。

她赶紧把头发上的洗发液冲干净,慢慢地拉开门,拿过浴巾,把身体包了起来。

她走出了洗澡间,从那个帘子下面,她看到了栗桥浩美的脚。

他一直在走廊里等着她,而且还在用鼻子哼着歌,一首千秋不知道的歌。

你洗完了?他问。

听得出,他的心情不错。

是的,我正在穿衣服。

帘子撩起来了,栗桥浩美递进来一包衣服,是千秋的校服,叠得整整齐齐,一点褶都没有,还有一条新的内裤和一双袜子。

这些——是你给我的?是的。

栗桥浩美笑着说,身上都洗干净了,再穿那些脏衣服就不合适了。

千秋赶快擦干身体把衣服穿上了。

当她穿上校服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这种已经穿惯了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真的可以逃脱这种荒唐的境地了。

千秋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栗桥浩美还在用鼻子哼着歌。

他边唱边又给千秋戴上了手铐。

校服和手铐成了新的结合,她还是没有自由,完全放心还为时过早。

千秋的心就像拳击用的吊球一样摇摆不定。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安全?危险?放心?警惕?这里没有吹风机,你的头发只好让它自然干了。

他说,用手摸了摸千秋那湿漉漉的头发。

啊,这样对头发不会有损伤的,无所谓。

她又被带回了刚才的那个房间。

这样的话,他当然不会让她下楼出去的,她还很危险。

危险,怎么办?你坐在床上。

千秋按他说的做了。

虽然从学生手册上知道了你的住址,但我也不能把你送到家门口,你只能在附近下车。

晚上,什么地方没有人,最好是个公园。

你告诉我一个合适的地方。

栗桥浩美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了地图,并把它打开放在了千秋的面前。

这张地图虽然是复印的,但却是三鹰市千秋家附近一张非常详细的地图。

看来,我真的可以回家了,他真的要放我回去了。

哪儿都行,我下车后步行回家。

那可不行,我可不想让别人看见你从车上下来,这太危险了,在一个不熟悉的街道上来回乱转也不好。

也许是这样的。

千秋拼命地开动脑筋。

如果不按他说的去做,栗桥浩美说不定会改变主意的。

要是公园的话,我家附近就有一个。

公园大吗?非常大,它虽然是个儿童公园,但里面有许多的树木——在什么地方?千秋看了看地图,她一下子找到了公园所在的位置,她用手指着告诉了他。

嗯……这里?这时,千秋突然想起来了:这里面还有一个象形的滑梯,很有意思,小时候,妈妈经常带我去那里玩。

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想妈妈的缘故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都觉得很好笑。

好吧,就这样吧。

栗桥浩美似乎很高兴,真的不错,正合适。

客观地说,他的反应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千秋也很高兴。

她觉得她得到了他的赞美,这种赞美意味着在目前情况下千秋的命运更有保证了——至少千秋是这样想的。

因此,她还必须继续讨这个男人的欢心。

我非常喜欢那个大象滑梯,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皮皮那拉。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栗桥浩美干脆地说。

他又在地图上看了看千秋指给她的儿童公园的位置。

她怕他不高兴,千秋又补充说:这个名字可不是我随便起的,你看过童话《多利特尔先生的故事》吗?它是讲了一个能和动物说话的名叫多利特尔医生的故事。

其中就有一个名叫皮皮那拉的能唱歌剧的金丝雀,我很喜欢这只金丝雀,所以就把那个大象滑梯起了一个和它一样的名字。

我不喜欢,总觉得是个很奇怪的名字。

看完之后,栗桥浩美啪的一声把地图合上了。

然后又拿起了那条毛巾,他像是要看看它是不是结实似地使劲捋了捋毛巾。

栗桥浩美看着千秋。

千秋又吓得缩成了一团。

在她看来,栗桥浩美的这个动作,不是为了要蒙住她的眼睛,而是要用这条毛巾勒住她的脖子。

他嘿嘿一笑:你为什么这样害怕?他走过来,一下子就把毛巾缠到了千秋的脖子上。

我这么做,你是不是认为我会勒死你?千秋的心和身体都缩成了一团,因为她太紧张了,以致于脖子稍微一动,就会感到钻心的疼痛。

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些话,不该让这个男人生气。

这家伙喜欢这种游戏的话,我也必须给他当对手。

于是,她拼命地想说出一个很聪明的回答,可是什么也想不出来。

以前,千秋这个可爱的小脑子也不止一次地考虑过迷惑有钱的中年男人的方法,或者是分辨通过电话见面的像个大学生的青年所作的自我介绍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自己的梦想。

那个时候,藏在这个可爱的脑子里的日高千秋的智慧确实还是值得信赖的。

可是,现在千秋的脑子里没有了任何人和任何事。

因为她害怕这场灾难,她只是想赶快逃走。

千秋的眼泪流了下来。

缠在脖子上的毛巾的感觉,比想象中的任何东西都要真实,她说不出话来。

栗桥浩美不由得笑出声来了。

他把毛巾从千秋的脖子上拿了下来。

真是不中用,你是不是特别胆小啊?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我以为你会很勇敢。

他坐在了千秋的身边。

因为他的体重,床被压得吱吱作响。

然后,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并且用两只手搂住了千秋的肩膀。

千秋的身体又吓得缩成了一团。

栗桥浩美的两只手都碰到了她的脖子。

她突然出了一身冷汗,皮肤有种凉凉的感觉。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可以平安地回到家,你要相信我的话。

千秋的指甲都让泪水浸湿了,她的嘴巴像氧气不足的金鱼一张一合的。

脑子一片空白的她终于想起了一句话:……你不会杀了我吧。

她小声地说。

她一下子想起来了,中学二年级的时候,男朋友把她抛弃了,说要找她邻班的一个女孩,那天夜里,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这么说过,从此以后再没有这么做过。

而且当时她虽然让他再认真考虑一下,但那个男孩最终也没有接受她。

没有人要杀你,你不想听我说话。

这个电话不通?喂?喂?栗桥浩美开玩笑似地把千秋的耳朵当成了电话的话筒。

她的耳朵和脸上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千秋觉得心里很难受。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男人不可怕吧?我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男人吗?在酒吧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相信了这一点。

栗桥浩美在千秋的耳边小声地说,就像是对恋人窃窃私语。

如果换一个场合,不知情的人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年轻人在哄比自己年纪要小的恋人。

事实上,千秋也没有认为栗桥浩美的态度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地方。

这家伙把我骗到这里来,用手铐铐了我整整一天,而且还让别人以为自己诱拐并杀害了其他女孩,然后又做出了当初接近我时的态度。

而且,他还要让希望能保住性命的千秋拼命地迎合自己,他的心眼真是太坏了。

于是千秋哭了起来,像个撒娇的恋人。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在没有说出来之前,她问了几十遍也不明白。

是什么目的?可是她不敢这样问。

如果他说他的目的就是要杀了她,那太可怕了。

所以,她换了种说法。

如果你要和我做爱的话,没问题,随你便,我不会怪你的。

她好不容易哭着说出了这句话,可栗桥浩美只是淡淡一笑:我对少女没有兴趣。

栗桥浩美只是想左右千秋的感情,对他的这种作法,千秋难以理解。

千秋过去所接触过的男人,无论是大叔、青年、小伙子还是男孩子,他们最终的目的都是少女的肉体。

虽然里面有一些恋爱的感觉或者经济援助的成分,可即使是没有这些,这些男人也是只要得到了千秋不会厌倦的新鲜的身体,他们也认为是达到了目的。

自己很高兴,这很容易判断。

这不仅是对千秋,就连那些通过电话或在路上通过谈判而轻易地就和成年男人上床的少女而言,最重要的也是这种愉快。

金钱和身体进行物物交换,她们完全能想得通,所以也就很安心了。

男人们不会逼着少女们卖市场上还没有出现的商品,也不会要求通过商店进入她们的私人房间并把收藏在那里的日记本送来。

可栗桥浩美做的事情却是这样的,他想进入千秋的内心世界,那也是千秋命运的平衡点,他要动摇她的感情,并把它当成玩偶。

这也是千秋从来没有开过价的东西,很难想象这种东西能被开出一个价来。

即使在无意识当中,让少女们为进入她们的个人空间开出最高价的话,那她们只能出卖自己的身体了。

不要欺负我。

栗桥浩美小声地说着,并抱住了千秋。

千秋像根棍子似地撑着,她的头顶在他的下巴上。

忽然她闻到了一股汗腥味,也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还是他身上的味道?你一次都没有问过,我是不是大川公园事件的凶手?千秋揉了揉鼻子,没有说话。

她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叫,这种事情还用得着问吗?可千秋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她没有把这种强硬的反应表现出来。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栗桥浩美继续说,我把右手砍下来扔到了垃圾箱里——把装有被绑架的女孩随身物品的手包放在了很显眼的地方——他的手摸着千秋的头发。

在许多方面,这两个女孩和你不一样,虽然有一样的地方,但更多的是不一样。

两个人——栗桥浩美若无其事地说。

一个就是古川鞠子,另一个就是那只右手的主人了。

千秋看了一天的电视节目,和以前相比,她对大川公园事件了解得更详细了。

因此,她也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警察和社会上的人们还无法断定那只右手到底是不是古川鞠子的,很有可能是别人的,他们不敢肯定——可是,刚才栗桥浩美说是两个人,古川鞠子和那只右手的女主人,他杀了她们两个人,被害人是两位。

在整个日本,只有日高千秋才完全了解这件事。

不,不光是她们两个人,也许还有其他受害人。

这个可怕的推测,在千秋的脑海里闪过。

古川鞠子这个女孩已经死了吗?千秋小声地问。

栗桥浩美把头转了过去,低着头笑了。

你为什么要问这件事?为什么要这样问?你为什么不问问是不是我杀的呢?他一笑,和他的身体不相称的胸部就会颤抖。

是的,我把古川鞠子杀了。

栗桥浩美越来越使劲地抱着千秋,千秋甚至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他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千秋不知道,他的这种心跳是不是自己所希望的。

她是一个很骄傲的女孩子。

栗桥浩美用单调的声音继续说,她没有你可爱,既不哭也不坐,她只是教训我,说我做这样的事情是不对的。

他的鼻子哼了一声,好像不是在笑。

做这种事情没有任何意义,她还说我是人间的败类。

她自己看到了找了一个情妇而抛弃家庭的父亲的所作所为,所以对男人不抱任何幻想。

可是,我也告诉她,像你这样的女人,男人也不会要的。

言下之意,他是要告诉古川鞠子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

千秋有点紧张没有说话。

她第一次想明白了,无论做什么,只要他希望,他就不会杀了她,这种想法并不适用于这个男人。

还有一个人……那个只有右手的人——她是什么人?虽然千秋问的声音很小,但栗桥浩美的反应相当快。

你知道了这些事,是不是想回家和妈妈商量后一起去警察局报案?不,不会的,我决不会这样做的。

千秋使劲地摇着头,想离开栗桥浩美。

可是,他的双手死死地抱在一起,千秋越是用力,他的双手只会抱得越紧。

千秋的鼻子碰到了栗桥浩美那硬硬的喉节,她的鼻子像是被碰破了似地很疼。

但是他一点也不放松,他越来越用力了,好像非常喜欢碰到千秋鼻子软骨的感觉。

千秋都快窒息了,她只能张大了嘴,哈哈地喘着粗气。

出人意料地,栗桥浩美把她放开了,可是因为动作太猛了,千秋一下子从床上掉了下去。

不要脸的女人。

他显得很讨厌地扔下一句话,好了,游戏结束了,你回家去吧,你会成为社会上的笑料的。

明白吗?你帮助过我们,人们会在你的背后指指戳戳的,你的一生都已经毁了,知道吗?你是一个卖淫的女高中生,这样的话你还想回去吗?我想回家。

千秋丝毫没有犹豫,她不想死。

我要回家,你不是说过让我回家的吗?栗桥浩美看着千秋,就像捡起一件脏东西似地把她拎了起来。

转过身去,把眼睛蒙上。

这一次,毛巾蒙在了脸上,眼前一片漆黑。

栗桥浩美拉着她的手。

到这边来,注意脚底下。

两个人走出了房间,千秋的眼睛到处乱转,她既兴奋,又害怕,同时还有希望。

真的可以从这里出去吗?我能活着回家?真的吗?真的吗?他不会杀了我?她来到走廊上,同时也听到了刚才那扇门被关上的声音。

千秋已经没有了方向感,只是呆呆地站着。

栗桥浩美从背后推了一下。

千秋按他推的方向走过去了。

她记得前面好像有楼梯,所以走起路来自然要小心一点。

等一下,不要往前走了。

栗桥浩美从背后抓住了千秋的两个肩膀。

有楼梯。

她没有记错,这里有楼梯。

千秋抱着两只胳膊,不想让自己发抖。

就在这里,脚底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是一个很有精神而且很高兴的年轻男人的声音:怎么样?有意思吗?千秋大吃一惊,她没有想到,刚才栗桥浩美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还不错吧。

栗桥浩美越过千秋的头顶回答说,我已经认真地观察了现在女高中生的长相了。

……她长得还蛮可爱的吧。

楼下的那个人说。

千秋明白了,第二个男人在楼下,他正在楼下看着千秋他们。

——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不能让被害人看到梯子或楼梯,否则他们决不会上去或走过去的。

楼下的那个男人继续说着。

从他说话的语气上听,好像是说给千秋听的。

所以才要把她们的眼睛蒙起来。

栗桥浩美说,而且,你不看着,是不是就不太害怕了?千秋的心缩成了一团,胸口也觉得闷得慌,出了一身的冷汗。

什么叫不会害怕?我可以回家了吧?像是在讨好他们,千秋说得尽可能的沉着一些。

眼睛被蒙上了,她看不清楚栗桥浩美在哪一边。

楼下的那个男人说:我做实验的时候发出了很大的声音,你没有听到吗?很大的声音——嗵!嗵!是这个声音吗?刚才我试验了一下,用床单绑着吊下来,到正式实施的时候一定不错。

什么实验——千秋还想说得客气一些,拼命想装作很天真的样子,可是她的声音变了,变成了尖声的惨叫。

要用什么东西勒住脖子——这可不是毛巾——你真的认为自己会平安地回家去?栗桥浩美边说边往日高千秋的脖子上套了一根打了个圈的绑东西用的绳子。

绳子的另一端吊在房梁上,这是他们利用楼梯而作成的简易的绞首架。

还没等日高千秋叫出声来,栗桥浩美就用两只手从背后推了她一下。

千秋最后感觉到的有栗桥浩美手的温度、勒住脖子的绳子的感觉以及房梁吊住她的身体而发出的吱呀的声音——就在她快要咽气的时候,还能听到楼下那个男人高兴地说:浩美也是个坏人。

豌豆看着她两支晃来晃去的脚说。

如果警察对她进行尸体解剖的话,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栗桥浩美坐在楼梯的最上面。

千秋的那个吃相和认真洗澡的样子——给她吃东西了,还让她把身上洗干净了,警察一定会认为她是我们的同伙,至少会和那些单纯的被害人区别开来。

‘豌豆’,干得不错。

她可能都不会想到自己死后会被划入那一类人中去。

如果她能有这个脑子的话,那一定更有意思。

栗桥浩美真的觉得很遗憾。

虽然他很高兴能和豌豆两个人继续上演这场规模很大的好戏,但如果能有一位气味相投的女孩加入进来的话,那一定会更刺激。

可是,他还不好向豌豆提出这样的建议。

尽管如此,这还是很危险的。

豌豆皱着眉头说。

栗桥浩美一笑了之。

如果要说的话,做得也是干净利落。

虽然看不出豌豆是真的生气了,但他的脸上也没有一点笑容。

你不也是计划利用有马老头的吗?你不是说必须这样做的吗——我是说过,但不是这种形式,我希望能做得更谨慎一点。

结果不错,不就可以了吗?也许有人看见你了。

在那种地方,不会有人注意一个女高中生和一个年轻男人在一起的。

不光是这个,有马义男也许会向警察报案的,因此,警察可能会在七点前就躲在了大厅里。

如果警察在服务台抓住日高千秋的话,她也许会把他们带到你的住处来的。

那个胆小的老头不会这么做的,他不是到现在还没有报案吗?你这是结果论。

所以嘛,只要结果不错不就行了吗?回头再想想的话,确实存在豌豆所说的那些危险。

可是,在他想到要利用有马义男的时候,他就相信一点。

这个老头会按我说的去做的。

在老头看来,鞠子已经成了人质,他会听我的命令的。

在新宿车站引诱日高千秋的时候——不,在看到她无所事事等人的时候,他就更加相信这一点了。

他可以利用这个女孩子,她正合适,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真是天赐良机。

如果没有利用日高千秋的话,我打算给广场旅馆打电话,让有马义男去别的地方,可以让他绕着新宿转几圈。

可能要多花一些时间,就在这个老头在新宿乱转的时候,我会把那块手表放在他家的邮箱里。

从这个意义上讲,日高千秋是个附属品,只不过是个很不错的附属品,用完就扔掉了。

这不是很好吗?豌豆静静地听着栗桥浩美的解释,然后用他那永远都不会变的沉着的声音说:最重要的是要小心。

他只是在一刹那间,看了看栗桥浩美的眼睛。

以后,没有和我商量的话,不要再做这样荒唐的事情了,因为我们是一体的。

我明白了。

栗桥浩美回答说。

可他的脑子里同时在想,也许豌豆是嫉妒我这种新鲜的方法了。

尸体如何处理?这是我要考虑的,因为我们要尽可能地让演出更有效果。

等一会,你把你所知道的她的家庭情况慢慢地讲给我听。

我一直想这样做。

栗桥浩美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豌豆的心情也好像好了一些。

开始收拾吗?栗桥浩美站了起来,只是有点麻烦,真讨厌,不能不小心。

这家伙有可能会得一些怪病,因为她是一个随便就能和男人上床的女孩。

豌豆哈哈大笑。

是吗?就因为这个,你才没有对她下手? 对这一点,栗桥浩美一直就是很小心的。

模仿犯 第一部(下)PART3镜子里的他在笑。

这是一面很大的镜子,能照到他的上半身。

当初来看这间单身公寓的时候,带他来的那位房地产商就曾介绍过,这里的房间非常小,而镜子却很漂亮也很大,不成比例,这是因为他介绍来租房的年轻女性非常喜欢它。

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得出,他希望有一位年轻女性租住这间公寓,现在把它租给了他是对他比较客气了。

栗桥浩美决定租下这间公寓,豌豆听到这个消息时也笑得直不起腰来,他说,浩美你可真坏,真是让人讨厌。

是的,那位房地产商也是心术不正。

如果他不希望租给一个男人的话,从开始他就不应该把男客户带过去,并且应该在广告上写明只限女性。

因为他没有这么做,所以等到客人来了之后而唠叨不休,这是违反规定的。

栗桥浩美看了看镜子,笑得更厉害了。

非常漂亮的牙齿。

寿美子曾经说过,这样的牙齿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有点太小了,让人感到嘴巴太小气。

那个时候,栗桥浩美才十多岁,是个对自己长相的好坏非常敏感的年龄,所以他被母亲的话深深地刺伤了。

他翻遍了按行业分类的电话簿,然后给牙齿整形科打电话,询问拔掉一些小牙而镶一口具有男人味的假牙需要多少钱。

但所有的整形医生都说,如果只是牙齿比较小的话就算不上不正常,不需要进行矫正,因此,像他这样的情况做不了。

栗桥浩美很不满意。

可是,现在他很喜欢自己的小牙齿。

寿美子因为任何时候都瞧不起他,所以才会说他的牙齿很小气。

事实上正好相反。

正因为他的牙小,所以他微微一笑,就有一种城市男人的灵气与潇洒。

如果牙齿又大又长的话,则像个乡下人,就像一匹愚蠢的马。

事实上,镜子里的栗桥浩美看上去还是有点憔悴。

他没有想到,把日高千秋的尸体搬到象形滑梯上要费那么大的工夫,他出了一身的汗,办完事情以后没有马上换衣服,所以他得了感冒。

也正是因为感冒了,他躺在公寓里的折叠床上,被高烧烧得晕晕乎乎的,一连几天,他都在公寓里看有关发现日高千秋尸体的报道。

而且,他还咳个不停。

可能他不是单纯的感冒吧,他烧到了将近四十度。

到了第二天,栗桥浩美有点撑不住了,他想去医院看看。

因为头太晕了而且走路都走不稳,所以,他从公寓七层楼高的窗户往外寻找医院。

没费多少事,他发现在公寓南侧两个街区的地方有个医院的广告牌。

只能看到指定急救代代木几个字,底下就看不见了,如果是指定急救的话,那它一定是家医院了。

这间公寓位于从初台车站步行十多分钟的街道上,但来往于练马的父母家要多次换车,很麻烦。

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选择了这个地方。

他不想回家只需坐一趟车。

这里只是栗桥浩美一个人的城堡,尽管房租全是向父母要的。

这家医院名叫代代木诊所。

他以为这里一定是代代木八幡的医院,其实不是这样的,医院的院长名叫代代木。

这位名叫代代木的院长负责接待内科的患者,正在忙着给病人看病。

因此,给栗桥浩美看病的也是他。

他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在诊室里给病人看病。

栗桥浩美原以为他是雇来的医生,听到护士叫他院长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并非常看不起这位院长。

在栗桥浩美看来,医院的院长是不应该给得了感冒的病人看病的,他们只在有疑难病症的时候才会出现,院长应该忙于医生协会的工作和忙着接触政治家。

可是,他是因为高烧不退才来医院的,所以他连说这种话的力气都没有。

即使绷着脸,或不愿回答医生的问题,医生也不会在意,他们会认为这是因为病人生病的缘故吧。

代代木院长态度和蔼,看病也很认真。

他是一个四十五岁到五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头发已经半白了,给人非常洁净的感觉。

可是即使他脱去了白大褂,身上一定也会有股药味。

因为担心是肺炎,栗桥浩美做了胸透,还打了点滴。

在接受检查和治疗的时候,栗桥浩美有点筋疲力尽了,可他突然有点生气了,还有点失望。

这个时候,他应该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之中。

可是自己却因为发高烧和不停地咳嗽,他都无法长时间地看电视,也不能读报纸。

豌豆也很担心,劝他赶快去医院。

可是他害怕被传染上,说这一段时间不去见他了,他就没有再和他联系。

原来这间公寓离豌豆就比较远,可是他连电话都不打,栗桥浩美还是有点寂寞。

日高千秋的死让全日本都感到恐惧。

警察在寻找嫌疑犯,媒体在勾画罪犯的模样,全社会都害怕了,民众在议论的同时,又在猜测着下一个受害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这些都是豌豆和栗桥浩美的功劳。

代代木诊所分为内科、外科、儿科、眼科和口腔科。

因为这是一家很小的医院,所以,内科和儿科都在一起。

因此,候诊室里全是人,在看完病等着拿药的一个小时里,栗桥浩美必须坐在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的旁边,这个孩子正在不停地哭闹着。

孩子可能也是感冒发烧了,穿着厚厚的衣服,小脸红扑扑的。

母亲可能是一夜未睡吧,看上去很疲惫,她不停地晃着腿哄着要哭的孩子,孩子不哭的时候,她就会歇一会儿,低头打个盹,但她又会马上醒过来开始了摇晃。

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一连串的动作。

候诊室的一边放着一台小电视机,画面晃来晃去的,效果很不好。

这是一台比日高千秋所呆的那个房间里的电视还要旧的型号。

尽管如此,大多数等得不耐烦的病人还是在看着电视。

当然,这个时候的电视节目还是在播放那起案件的有关情况。

虽然候诊室里挤满了身体有病需要打针吃药的人们,但目前大家最关心的事情仍是那个被害的女高中生。

栗桥浩美忽然想笑,但他低下头忍住了。

这里的叔叔阿姨以及年轻的母亲们如果见到活着的日高千秋,他们一定会对她予以谴责的。

如果是坐在右边角落里椅子上的满脸冒油的那位大叔,他也许会花上几万日元让日高陪他一个小时的,他不会喜欢她的善良的。

这里面的任何人都不会认为日高千秋是个真正的女高中生的。

他们也许会瞧不起她这个只知道出卖自己身体的女高中生,或者会认为她没有别的能力只能出卖自己的身体,或者是投以好色的眼光,认为只要自己喜欢也没什么不好,诸如此类。

可是,她死了,被人杀了。

在这种情况下,她得到了全日本的同情,她变成了一个只会流泪的纯洁的少女。

至少在目前情况下,在她的私生活被公开之前。

电视画面上,有一位呜咽的中年妇女正在接受采访。

也许是千秋的母亲,或者是她的奶奶。

她说千秋是一个像娃娃似的可爱,是个天使般的好女孩。

这一次,栗桥浩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滑稽的笑容,不由得笑出声来了。

天使是不会不分时间地点勾引男人的。

他忽然发现旁边的那位年轻母亲不再摇晃了,孩子的眼角上还有泪痕。

那位年轻母亲好像很困惑似地看着栗桥浩美,确实是在看着他。

因为自己还在笑,栗桥浩美赶紧低下了头。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位年轻母亲怀疑的目光。

电视上正在播放千秋的同学接受采访的镜头。

大家说了很多,边说边哭。

这些了解千秋的生活情况并一定在看她越轨的少女们能站在摄像机前——不,是面对同班同学的死亡,还是称得称赞的,她们也清楚地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痛哭流涕向社会上的民众倾诉是她们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和刚才奶奶的场面一样,电视上也是一片悲叹。

栗桥浩美看到这些光想笑,旁边的那位年轻母亲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栗桥浩美直后悔自己太大意了。

他赶紧看了看周围想换个座位,但椅子上已经全都坐满了人。

没办法,他只好把头低下了。

好不容易听到叫他的名字了,他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取药。

他又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那位年轻的母亲已经不再看他了,她在用手摸孩子的额头。

栗桥浩美放心了,在走出候诊室的时候,还特地从她的身边经过。

她没有抬头,好像在和孩子说着什么。

在这一瞬间,栗桥浩美有了一个不好的念头,他希望这个孩子的高烧一个星期都不退,无论用什么药都治不好,最后只能死去。

如果这样的话,这位母亲也许就会忘记了栗桥浩美,忘记了日高千秋和连环杀人案。

栗桥浩美走出自动门,离开了代代木诊所。

当这扇已经很旧的门开关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的时候,他只是想到赶快回家睡觉。

把孩子抱在腿上的那位母亲拧着身子看着栗桥浩美的背影。

也许是药的作用吧,没过多久,栗桥浩美的高烧退了,可是关节仍然很疼,而且还是咳个不停。

关键是他可以睡着了。

在他生病的第三天,他的体温降到了三十七度,栗桥浩美坐出租车回到了练马的父母家。

因为事先打过电话,所以寿美子铺好毯子在等着他。

他并不指望母亲的照顾——事实上,寿美子也不会给他任何的护理——可栗桥家毕竟是开药店的,对病人总是要方便一些,至少有人给他做饭。

尽管这样,他还是过了一个星期才能起床,体重也减轻了,脸色很不好看,而且,咳嗽还是没有治好。

在给豌豆打电话的时候,他好几次都不得不放下电话使劲地咳上几声。

所以,虽然汇报近期的情况不需要多长时间,但他还是用了很长的时间。

住在父母家的那段日子,他天天看那铺天盖地的关于日高千秋的电视报道,他想看看有马义男会怎么做。

可这个老头并没有上电视,只有一位像服务员的一个男人在驱赶着前往豆腐店的记者们。

他想问问豌豆是不是该给这个老头打个电话,可豌豆说,如果打电话的话,那个老头就会知道他感冒了。

为什么?你不是重感冒吗?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活生生的人,而是要让他们觉得我们是无法了解真实身份的怪物,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你的咳嗽不是很厉害吗?等你的病完全治好后,就可以打电话了。

可是,当他说不行的时候,栗桥浩美更加着急了。

有马那个老头是不是在拿着鞠子的手表哭泣呢?他想听一听有马的声音。

于是,趁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他悄悄地从房间里打了一个电话。

有马义男没有哭,他好像已经完全失望了。

在打电话的时候,他又开始咳嗽,很难受,但当听到这个老头仍然说要听一听鞠子的声音时,栗桥浩美很是生气。

为什么,电视上没有报道有关这个电话的内容。

如今,这个老头的身边一定有许多警察,也许是这帮家伙不让报道的。

虽然他没有听豌豆的话,但好在他不知道这件事,可是栗桥浩美总有一种不满足的感觉。

然后栗桥浩美又给豌豆打电话,他说因为刚刚利用日高千秋上演了那场极具戏剧性的好戏,让他现在保持沉默太难受了。

如果因为我感冒不能打电话的话,那你是不是可以打个电话啊? 豌豆笑了。

如果不是必须的话,还是浩美打电话吧,我没有你会说,你说得真是不错,你把社会上正在寻找的罪犯的情况说得恰到好处,我肯定做不好。

听到豌豆称赞他,栗桥浩美心情很不错。

刚才他就在想,是的,就是我们两个人,就能做出让社会轰动的连环杀人案,这是具有创造性的行为。

当然,在一开始的时候,他是隐藏在连环杀人犯的幻觉中,他的目的是要从杀死岸田明美和嘉浦舞衣的不可改变的事实中逃出来,可现在这种想法已经改变了。

现在他非常想看着事情能做到哪一步,这个杀人犯的形象能勾画得如何精致,自己一个人能不能走下去。

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呢?栗桥浩美很兴奋,对他的问题,豌豆想了想回答说:把古川鞠子的尸体弄出来,怎么样?什么?把尸体挖出来?是的,所以我才要你好好地静养,把感冒完全治好,这种力气活,我一个人可做不了。

又累又脏的活。

知道了,我知道了。

在这种情况下,大病初愈的栗桥浩美处于准备和等待的状态。

因为他的身体状况还不能出远门,他只能在家看看生病卧床时攒下的报纸杂志,做一做剪报,整理整理女孩子的录像带和遗留物品,过得倒也悠闲。

这样做心情也不错,他好像在欣赏着自己的战果并在擦拭着勋章。

他还会站在洗脸间的那面大镜子前,看着自己的充满笑容的脸,就好像正在恋爱中的女孩只要有机会就会对着镜子或地铁的窗玻璃不停地笑,他终于能理解她们的心情了,这是一种幸福的微笑,她们是在用自己的眼睛来确认脸上的幸福。

如今的栗桥浩美的心情和她们一样,自己感到幸福和自豪。

镜子能照出人来——照出人的脸、姿态、眼睛和眼中的光芒。

这只是一种物理作用,镜子虽然能照出它们来,但镜子当然不会知道人的任何想法。

镜子是没有意识的,它是漠不关心的。

正因为这样,人们才可以在镜子面前毫无顾忌地暴露自己,检查自己,不用在意对别人的客气与谦逊,把自己完全地解放。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镜子、人们必须互相看对方的脸,只能自己观察自己生活的话,那么,人们只有比现在更加深刻地检查自己才能高兴、放心和放松,人们的生活会很困难的——栗桥浩美边想边抬头看了看时间,下午五点半了,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晒在阳台上的毛巾像一个幽灵似地飘来飘去。

栗桥浩美赶快走到窗外,想要去抓住它。

就在这时,他发现高井和明——胖胖的和明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路灯下,抬头看着这扇窗户。

1996年10月11日 居民生活谈心室通话记录通话编号:96-101228谈话员:加贺见一美来电时间:下午两点三十分通话时间:十五分钟谈话对象:二十多岁,男性,自营业者谈话内容:有关朋友关系的苦恼他觉得小时候的一个朋友和犯罪有关系,当然他本人还不能肯定,但他看到或听到了足以引起怀疑的事实。

他应该去向警察报案?还是应该先和朋友谈一谈?备注:这位谈话对象不是第一次来到谈话室,在过去的两年中,他和伊藤及折部两位谈话员已经谈过三次了。

可是,以前的三次谈话,内容都是关于他本人的问题——因为性格内向,他和周围的人无法很好的沟通,而且无法和女孩进行交往,和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关系。

这位谈话对象不愿说自己看到或听到的朋友和案件有关的情况,也不回答关于这方面的问题。

值班的谈话员的印象是这位谈话对象对自己所担心的这件事感到非常恐惧。

他的这次谈话,与其说是想征求意见,倒不如说是想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在他自己一个人说完之后,也不等谈话员提出建议就把电话挂断了。

伊藤和折部两位谈话员也就此交换过意见,从这三次的谈话内容以及谈话对象的态度分析,这位谈话对象正是像他所苦恼的那样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但他确实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不像是那些起哄的人在编些假话。

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人的意见是一致的。

因此,他们认为今后必须更加认真地对待他的谈话内容。

1996年10月16日 居民生活谈心室通话记录通话编号:96-101601谈话员:伊藤雄一来电时间:上午九点零五分通话时间:约四十分钟谈话对象:二十九岁,男性,自营业者谈话内容:有关朋友关系的苦恼这是10月11日通话编号为96-101128的谈话对象的又一次谈话,他好像一直在等着谈心电话的开通。

备注:继加贺见谈话员之后,伊藤负责的谈话对象。

这是他第三次和这位谈话对象谈话,前两次都是有关他找不到女朋友以及和女性很难交往的苦恼。

另外,虽然前两次谈话都是相隔一年或一年半的时间,可这位谈话对象能把当时的值班谈话员的声音及提出的建议记得清清楚楚的,他认为这是一个智商很高的人。

当他听完上次打完电话以后的情况时,他想说认为朋友和某起案件有关是不是这位谈话对象想得太多了。

他再三地说:他不像干这种事的人。

对方的态度很诚恳,口气也很轻松。

可是,当谈话员问及他所说的和朋友有关的案件的情况时,对方会岔开话题不做回答。

但如果要问那种严重的事情具体是哪种事情的话,对方回答说是报纸和电视都在报道的那样的案件。

他现在之所以不再怀疑朋友了,也不是因为有了确凿的证据,大概是因为性情变化的缘故吧。

怀疑朋友是不好的事情,他曾经这样批评过自己。

可是这一次,当问到对方为什么会怀疑朋友和案件有关时(上一次,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回答说:我听到了朋友打的一个很奇怪的电话。

他没有说那个奇怪的电话的内容。

1996年10月21日 居民生活谈心室通话记录通话编号:96-102103谈话员:加贺见一美来电时间:上午九点零二分通话时间:不到一分钟谈话对象:二十九岁,男性,未婚,自营业者谈话内容:有关朋友关系的苦恼备注:对方指名要找伊藤谈话员,当告诉他伊藤今天休息时,他马上就把电话挂断了。

同日,通话记录通话编号:96102118谈话员:加贺见一美来电时间:下午五点四十分通话时间:约一分钟谈话对象:二十九岁,男性,未婚,自营业者谈话内容:有关朋友关系的苦恼给伊藤谈话员的留言:希望能转告他,我看了很多内容心里很不安,还是想确定一下。

虽然值班的谈话员想和他谈一谈,但对方拒绝了,他认为和一位女谈话员是谈不好的。

1996年11月1日 居民生活谈心室谈话日报(摘录)记录员:伊藤雄一今天是月初的第一天,谈话员会议还讨论了那个称朋友和一起案件有关的谈话对象后来没有再联系的情况。

因为还不了解犯罪的性质和内容等,所以不能轻易地把他当成一个起哄的人,可这是一件值得关心其经过的案件。

我和各位负责谈话的谈话员商量了一下这位谈话对象再打来电话时的应对办法。

——可是,从此以后,居民生活谈心室再也没有接到这位谈话对象打来的电话,负责和他谈话的伊藤和加贺见两位谈话员也没有办法搞清楚这位谈话对象的身份、他所说内容的真假以及他的担心是否正确。

设在警视厅墨东警察署的连环绑架杀人抛尸案的联合搜查本部连日来也掌握了许多情况。

只在从大川公园案件发生的9月12日到10月30日,他们大约收到的通过电话或写信报告情况的约为两千件。

电话·男性四十五岁·姓名不详·公司职员——啊,我说的是我们家斜对面的公寓,住在那里的住户,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头发长长的,整天喝啤酒,吵个不停,经常还能听到从那家伙的房间里传来女人的惨叫声。

啊?每晚都是这样的,是的,我感到很为难,因为那是很凄惨的叫声。

请你们调查一下吧,拜托了。

电话·女性五十二岁·希望不公开姓名·家庭主妇是的,我有很多烦恼,可只有这一件是最大的烦恼,我还是说出来吧。

是的,是的,是这样的。

我说的是我的女婿,因为是自己家里的丑事,所以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女儿为什么会找那样的男人——唉,我们作父母的能说什么呢,她从小学习就不错,长得也很好,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子。

上大学时——她的指导老师劝她一定要留下来成为一名专家,可是女孩子即使是戴上了博士帽也没有用,我们家里比较传统,在这方面的态度比较坚决。

另外,因为不需要她工作,所以她只要学一学如何做新娘就可以了,而且不需要她到社会上去实践,她只在父亲的公司里做了三个月的秘书工作,在这期间,她认识了我的女婿。

啊?是的,我的女婿很怪异,我——啊?根据?当然有,像证据之类的东西——那是警察应该做的事情吧?可是我的女婿虽然没有学历,但花起钱来却是大手大脚的——来信·匿名·性别不详我不想当杀人犯,可是我已经做了,请让我找到归宿吧。

来信·匿名·在像是用密码写成的文章中,只有一处是这样写的:警察是笨蛋。

电话·女性三十八岁·姓名住址明确是的,可能是6月1日或者6月2日吧,那是我这个月的第一次加班。

我家离古川鞠子家大概有五百米吧,是的,我和家人住在一起,我的父母,这些话我父母也知道,我们商量之后决定给你们打电话。

什么?是的,我们看见警察来调查情况了,但时间我忘了,真的,我是在看许多报道时想起来的,是的,是这样的。

从车站到我家,步行大约需要二十分钟,我一直是骑自行车的,可正好在那段时间里,我的右脚脖被崴了,因为不能骑车了,我只能步行回家。

大概是半夜十一点多吧。

有人向我问路,是两个年轻的男人,其中一个人说得了阑尾炎,肚子突然疼得厉害,想问问哪里有急救医院。

我告诉他附近有一家中野外科医院。

对方说了句谢谢,让人觉得他们是很有礼貌的男人。

可是后来再细细一想,他真的得了急病了吗?因为我没有感觉到他们的紧张。

而且走夜路的时候,总觉得后面有车在跟着自己,感觉很不好,好像他们是在等着我似的。

危险?不,没有感觉出来。

刚才我不是说了嘛,他是个有绅士风度的男人,像是学校的老师。

车子的颜色吗?记不清楚了,但汽车是很流行的四轮驱动。

如果你们想综合情况的话,我可以帮助你们。

电话·男性六十三岁·不希望公开姓名·自营业者如果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偷税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样的罪犯都抓不到,你们在做什么?闻名世界的日本警察到底在干什么?我们为什么还要为你们支付薪水?完全没有必要了!来信·姓名地址清楚·男性·教师——作为一名教师,怀疑自己的学生是让人难以忍受的,这几天以来,我一直夜不成眠,很是犹豫,可我又希望你们能尽快破案,所以还是决定向你们提供一些情况。

我所怀疑的人是我三年前曾经当过他班主任的男学生,上学期间,在他身上就发生过两起伤害事件,其中一件学校已经处理不了了,后来当地的警察也介入了。

他从一入学时就行为很粗暴,可是从一年级的下学期开始他就和几个同伙组成了一个团伙在学校里横行霸道。

在这起凶残的案件中,让我怀疑他的直接理由是他在上学时写的一篇作文中明确地表示要对女性实施暴力行为。

要把所有像老板一样的女人关进牢房里杀死,这虽然是极其幼稚的想法,可把它放到国语课上所写的作文中,是想看看老师的反应。

他的这种嗜好和这起案件的罪犯有异曲同工之处。

下面请你们记一下这个学生的详细情况和现在的住址及联系方法,你们如果要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请不要说你们是警察局的。

电话·男性·姓名年龄不详·说话的声音非常小,听得不太清楚。

——我虽然不是非常清楚……可是,朋友在打……打那个奇怪的电话时我正好碰上了,后来在看新闻前没有发现什么,可这个会不会就是打给古川鞠子爷爷的电话呢……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警察真的是很难探测到手提电话的吗?这个……我该怎么做呢?我只是怀疑……这是不行的,是不是应该搞清楚?——说到这里,负责记录的警察询问他的朋友的名字。

不……也许是我搞错了——我不能说,对不起。

电话·女性·三十岁·家庭主妇我知道一个人下落不明,那是我在上大学时勤工俭学时教过的一个女孩子,现在应该有二十岁了。

是的,是的,她的右手上有一颗小痣……花生米大小的一颗痣。

当我听到大川公园案件中被砍断的右手上有颗痣的时候,我就一直很担心,因为右手上有颗痣,这也是很少见的。

她的名字叫浅井缘。

现在的住址?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虽然知道她过去的住址,但从几年前,寄往那里的贺年卡就全都退了回来,她的父母好像离婚了。

从我做家庭教师的时候起,她的家就不是一个和睦的家庭……电话·男性·姓名年龄不详警察会不会就是罪犯?所以才藏了起来,是不是?1996年10月11日。

高井由美子是从电视的新闻快报中得知古川鞠子的尸体被发现的消息的。

9月底,日高千秋的尸体被人发现了,虽然可以确认她已经被人杀死了,但还不能断言她是一个完全的受害人,刚刚引起了社会的轰动。

可是,古川鞠子却不同,她不仅是个真正的受害人,而且她的爷爷有马义男也被罪犯耍弄了,让人觉得很难受。

正好是中午,长寿庵一天中最忙的时候。

店里西墙角的架子上的那台十四英寸的彩电正在播放临时新闻的时候,由美子在为刚刚进来的一位很熟的公司职员点菜。

我要一份炸肉排和清汤荞面条。

鸡丝面。

还和以前一样。

由美子,你还记得吗?当然记得,我已经很熟练了。

是吗?那我是多余了——啊,出来了。

眼前的这位客人突然叫了起来,他绕过由美子看着后面,由美子也猛地回过头,她以为他又在逗她玩。

出来了!这位公司职员经常说些奇怪的话吓唬由美子,他像个孩子似地很有意思,以前,他曾经把一条用塑料做成的蛇放在她的工作服的口袋里,或者是从裙子下面拿出手镜来。

另外他的部下、年轻的OL(office lady)们也是这里的常客,她们告诉由美子他在公司里也经常这样捉弄她们。

这根本不是起哄,简直太过分了。

也有的女职员气愤得不得了。

可是这一次的情况却不同。

突然回过头的由美子看到店里所有的客人都不约而同的放下了筷子,停住了正在用毛巾擦脸的手,端着凉水的手悬在空中,一起抬头看着墙角的电视。

那个时候的电视上正播放着古川鞠子的脸部照片。

——这个人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了。

出来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由美子也明白了。

无论哪里的荞麦店中午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可来来往往的客人百分之八十都是常客,即使不是很熟,互相也都脸熟。

因为公司的职员们经常在这里吃午饭,所以有许多常客都把这里称作长寿庵是我们公司的第二食堂,因此,中午店里的气氛是很热闹与和谐的。

因为临时新闻的出现,这种气氛更明显了,所有的客人都成为一体了,大家都在说着什么,讨论着什么。

终于找到了、真可怜、还是很早以前就被杀死了、看这次罪犯会说些什么、是在哪里发现的?、由美子,别看民间播放了,看看NHK吧,遥控器在哪里?在这一瞬间,由美子也忘记了工作,抬起头看着电视画面。

那位性急的顾客已经用遥控器把频道换到了NHK,直播间的主持人表情既严肃又紧张,正在和进行现场转播的主持人交流着意见。

据他们介绍,古川鞠子已经变成白骨的尸体被装在一个纸袋里,今天早上被扔在东京市区内运输公司的门口。

另外,罪犯好像又给电视台打了电话,让他们赶快去发现那个纸袋。

于是,有客人说:HBS会怎么做呢?换个频道看看吧。

电视画面又在变换着。

HBS也在进行现场转播,新闻报道记者的旁边站着那位接听罪犯电话的记者,两人正在重现和罪犯对话的过程。

那位新闻报道记者的手里拿着发现纸袋前后的写着时间的一览表,根据这些东西,可以知道纸袋是在今天早上很早的时候就被放到后来被发现的那个地方的。

由美子,不太好吧,能给我倒杯凉水吗?旁边桌上的客人在叫她,由美子吓了一跳,目光也离开了电视画面。

不行,不行,我不能和客人一起着迷。

对不起。

她急忙回到了服务台。

父亲没有看别的地方,只是在开水锅前忙碌着,母亲正在越过服务台关注着电视,她的表情既有同情,也有放心,更有不安。

自从这一系列的连环杀人案开始以来,由美子就听到了各种立场和各个年龄层的客人关于这件事的看法,总之,大家都非常想讲这件事,大家也都在说着这件事。

她去送外卖的时候,在等着拿餐具和钱的时候,客人家里的阿姨经常会说一个人送外卖,不害怕吗?我家女儿正在上高中,我很担心等等。

通过接触这些人,由美子也明白了一点。

只要是有和被害女孩子差不多大的女儿或孙女的人们在谈论这件事的时候,都毫无例外地表现出恐惧的心情。

现在的母亲也正是如此。

这大概是同情和庆幸不是自己的妹妹、女儿和孙女的心情混合在一起的缘故吧。

在这种复杂的心情中,多多少少还多了另外一种感情,那就是出现了这样的罪犯,即使他们一定是要杀人的,但他们只是对被杀的人有罪,我的妹妹、女儿和孙女不要紧。

可是,如果这种心情表现在外面是不能道歉的,所以最后就变成了恐惧的表情。

有些和被害人年龄差不多大的女性确实可能会成为目标,她们当然会表现出强烈的不安、痛苦与愤怒,可她们有时也会徒劳地、不客气地起劲地谈论着这件事。

她们嘲笑罪犯是变态,而且还会不恰当地谴责那些被害的女性——因为她们对不认识的男人也是笑眯眯的。

——也许她们终于可以放心了。

由美子也能理解这种心情,大家都太害怕了,这件事太恐怖了。

而男人们——由美子认为他们什么时候都是很客观的,看不出来是真的同情,紧张,愤怒和心情不好。

当然,他们对这件事也会有很浓厚的兴趣,可真正有兴趣的只是那些有和被害人相同年纪的女儿的父亲们。

由美子突然想到了一个很根本又很简单的问题。

为什么男人要杀死女人?杀死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杀死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而且就是因为是个女人,什么时候都会成为被杀的对象。

男人好像有一种特别的权力,可以杀死女人——她把凉水放进盆里,一动不动地抬着头。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站在厨房门口的哥哥。

由美子手里的盆动了一下,装着凉水的玻璃杯掉到了地板上,发出了很响亮的声音。

啊,对不起。

由美子赶快蹲下身开始捡碎片,母亲忙向客人道歉,连声说着对不起。

正在聚精会神看电视的客人们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

由美子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她捡起了碎片,洗洗手,又重新倒了一杯凉水——在这个过程中,她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了,可有一个事实她是无法忘记的,那就是看到哥哥的表情吓了一跳。

——哥哥。

——为什么表情会如此恐怖?平常高井和明的表情不是太丰富,他总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很可爱,可这也不太明显,除此之外,和明的表情是很匮乏的。

大家既不讨厌也不会责怪,自己也无所谓,所以就一直这么笑眯眯的。

可就是这样一位哥哥,在看到发现古川鞠子尸体的新闻时,那种表情就像突然被人打了一棍子似的。

由美子以前从来没有看过哥哥有过这种表情。

虽然人们都会有假面具,可是在高井和明的内心世界不会有这样的假面具的。

由美子已经明显地感觉到,高井和明对连环绑架杀人案的报道有着浓厚的兴趣,他着迷地看报纸和周刊杂志,而且还一条不漏地看电视报道。

虽然这对于哥哥而言是很少见的事情,但听他一说也能理解。

因为和明有由美子这样的一个妹妹,想一想也确实如此。

因为有由美子,所以和明就不得不关注这一事件的所有进展情况。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刚才他的表情为什么会如此僵硬呢?和明为什么会受到如此大的打击呢?虽然很残酷,可大家还是推测那位叫古川鞠子的女性已经被杀了。

日本所有的人首先想到的是她活不成了。

或者,如果她还活着,即使是被罪犯关押起来了,倒不如被杀了,省得受罪——因此,虽然是让人难受的事实,可当发现她的尸体——已经变成一堆白骨的尸体时,在某种意义上是件好事。

因为这样一来,她也不用被罪犯威逼了,也不用再受更多的罪了。

她终于回到家人的身边,可以安心地睡去了。

和店里的客人一样,得知这个消息的人们之所以能公开地议论,也是因为这不是有其他女性又被害的消息,而是终于得知已经完全没有希望的古川鞠子的下落了。

这虽然是个很不幸的消息,但在悲愤之余,人们也就放心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人们当然都会同情与哀悼鞠子,同时也会谴责罪犯,可同时他们不会再受到什么打击了。

可哥哥——是怎么回事呢?你睡了吗?那天晚上的十点多,由美子敲哥哥房间的门。

房间里传来电视的声音,好像是新闻节目,主持人正在介绍发现古川鞠子尸体的过程。

和明睡眼惺忪地开了门,由美子看了看他的脸。

他不是故意装出来的,好像刚才是在睡觉。

啊,对不起,你已经睡了?可哥哥你还没洗澡呢?嗯,和明含糊其辞地回答了一句,他就这么站着,似乎不想让由美子进屋。

由美子很长时间没有进过哥哥的房间了。

但问你睡了吗再敲门,这是第一次。

尽管这样,他没有大声问有什么事吗什么,而是站在那里既不生气也不吃惊地说怎么了,倒是像和明的作派。

我想和你说点悄悄话,能进去吗?和明眨了眨那双小眼睛,点点头把门打开了。

哥哥的房间比想象的要整齐得多,垃圾箱里没有堆满垃圾,换洗的衣服也没有扔得到处都是。

床罩虽然是皱巴巴的,可那是因为和明刚才一直在床上睡觉的缘故。

哇,哥哥很喜欢干净啊。

由美子走到房间中央,一下子坐到了床上。

因为太用劲了,床弹了起来,由美子摔了下去,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不由得笑了。

你怎么回事?和明笑了。

由美子,你喝啤酒了吗?什么?你像是喝醉了酒,像个孩子似的。

我就是个孩子嘛。

和明盘着腿坐在了榻榻米上,他看了看周围。

床边有一个画有可口可乐图案的金属小盆,里面装着烟灰缸、烟盒和打火机。

和明把盆拉到了跟前,点着了一根烟。

是克斯特·迈尔牌,他以前抽的是云雀牌香烟——由美子呆呆地想。

你应该买个更好的盆。

由美子看着那个画有可口可乐图案的盆说。

这个正好用。

哥,你一天能抽多少支烟?十支左右吧。

是嘛?骗人,你要抽一包吧。

不会吧?是的,最近你抽烟比以前多了。

说到这里,由美子一下子想起来了。

这么说,哥哥的烟抽得越来越凶,是从关心连环杀人案的时候开始的。

她虽然没有马上说出来,但和明抽着烟看着由美子,好像知道她想说什么。

旁边的一台小电视正在播放着新闻节目,一张发现古川鞠子尸体的中野区坂崎搬家公司附近的地图铺满了整个画面。

和明稍微把头侧了侧看着电视,由美子则看着他的脸。

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她很难问得出口,说你白天看新闻的时候为什么那么恐惧?我很关心这个,没办法。

问完以后怎么办?因为和明的性格很温柔,他非常同情古川鞠子——最后可能就是这些,那又该怎么往下问呢?太反常了,你为什么会如此关心这件事?也许和明还没有睡醒,他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揉着眼睛打呵欠。

不管怎么看,他的样子看上去都很悠闲,这和白天受到刺激后的那种表情简直是判若两人。

由美子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是不是像个傻兮兮的单人相扑?是不是只是因为我自己想得太多了?即使没有这一连串的事情,最近一个月来,由美子的心情也不太平静。

因为对方的原因取消见面后,管野阿姨又跑到家里来,表示道歉,虽然没有必要,但她还是要安慰由美子,上演了很热闹的一幕。

阿姨说,为了怕由美子先入为主,她只是说对方是地方公务员,而没有介绍其他详细的情况,其实和她相亲的那个人是墨东警察署的一名刑警,自从大川公园案件之后,他忙得不可开交。

阿姨还说,对方看了由美子的照片很喜欢,还怕她嫌弃自己是一名警察。

父亲打断了她的话,说对方在忙着这起案件的时候是无法相亲的。

这位认真的阿姨没过十天又来谈下次见面的事情了。

上次拿来的照片和简历还在由美子那里,她只是随便地看了看,没有想得太多。

因为她认为只能靠相亲才能谈恋爱的自己很可怜也很不完美,而且她要见面的这个人看上去惟一的优点就是比较老实。

她觉得不知在什么地方落入素不相识的男人的手里,然后被杀掉,并被像扔垃圾一样被扔掉的古川鞠子太可怜了。

可同时她也在想,正在通过报纸电视看降临在古川鞠子身上的灾难的自己又是什么呢?如果自己的人生也会因为像古川鞠子这样的事情而突然中断的话,那有人会难过吗?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除了父母和哥哥以外,还有人会因此而受到刺激吗?没有,没有,完全没有。

高井由美子的人生一敲就会发出空响,就像是一个空空的罐子。

如果一直这样不停地送饭或送外卖,附近的人们会亲切地叫她长寿庵的由美姑娘,可他们也会在什么地方悄悄地说长寿庵的招牌由美子已经老了、那孩子多大了她已经是一块发旧的招牌了等等。

难道就没有办法摆脱这种生活吗?难道就没有一个分水岭吗?或者是有许多条道路,可自己都已经错过了吗?每天就在这些困惑中看着家人的脸,有时她的心里也是乱糟糟的。

为什么自己就会乐于过种理所应当的、安全的和平淡无味的生活呢?哥哥为什么也不感到特别着急呢?为什么没有斗志呢?为什么快到三十岁了?哥哥的人生就这样了吗?这样他就满意了吗?她想使劲地跺脚,大声地喊叫,我太难受了!正是因为她在这样想,正是因为她缺少变化和刺激,可能才会对哥哥的一丁点儿反应就产生过多的想法,也许和明表情的变化没有任何其他含义——(可是)可是她还是要担心,她担心的事情也是事实,那就是看电视时和明的那张脸。

站在坂崎搬家公司广告牌前的那位记者的表情再认真一百倍也赶不上和明那个时候的表情,那不是在看别人事情时的表情,这就像是原以为球飞到了那一边,可突然球落到了自己头上时的那种表情。

由美子,你喝啤酒吗?听到和明叫她,由美子抬头一看,床里面放着一台快要长毛的小冰箱。

嗨,好可爱的小冰箱,哥,你什么时候买的?栗桥送我的。

和明边说边打开了小冰箱的门。

由美子看到有几罐啤酒和可乐横着放在里面。

你为什么要栗桥的东西,别再要了。

看着突然变得很冷漠的由美子,和明笑了。

怎么呢?你不是总对哥哥说吗?不能再被栗桥敲诈了,所以我就向他要了这台冰箱。

由美子从哥哥的手里接过冰镇好的啤酒,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不管怎么说,这也不是值得称赞的事情,他是怎么敲诈你的? 栗桥浩美租住公寓时,我不是去帮他搬家了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由美子想起来了。

那是……我们家荞麦店装修重新开业不久之后的事情。

那个星期天的早晨,栗桥浩美突然来了,他说因为搬家人手不够想让和明去帮帮忙。

他虽然说是请求,但却是一副命令的表情。

和明既不反对也不埋怨,笑眯眯地出去了,忙了整整一天才回家——真是讨厌,这台冰箱不会是他租的那间公寓里的备用品吧?不应该随便拿出来的吧?不要紧的,栗桥又买了一台更好的冰箱,虽然也是小型冰箱,但带有冷冻装置,而且他会一直住在那间公寓里的。

那怎么能行,如果让房东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

他太奢侈了。

由美子给他下了很严厉的评语之后,咕咚,喝了一大口啤酒。

啤酒冰得很好,味道不错,嗓子也很舒服。

你好像觉得很好喝啊。

和明说完笑了。

然后他自己也喝了口啤酒,接着就伸手把电视关掉了。

电视里全都是一样的新闻,我都看烦了。

即使没有了电视上关于案件的报道,由美子还是说不出口。

哥哥,白天你为什么那么惊讶?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我有时也很生气,可栗桥,哎,他也是个可怜的家伙。

和明突然说出了这几句话。

由美子不由得把拿着啤酒罐的手放到了膝盖上,一本正经地看着哥哥。

他的眼光像是在寻找不可能找到的东西,看着被太阳晒成了土红色的榻榻米。

他有许多心事,虽然现在他都没有好好地上班,可这家伙也是有原因的。

如果在平时,由美子一定会尖声反击他的,可今天,和明却是从未有过的积极的样子,她就没有说话。

而且和明还称栗桥浩美为那家伙,这让由美子有点惊讶。

那家伙所考虑的问题,大概哥哥也理解不了吧,栗桥的脑子很聪明,以前就是这样的吧?他很机灵,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由美子有时也会这样称赞栗桥而贬低哥哥。

由美子又喝了口啤酒,可就是因为太凉了,没有一点味道了。

可是栗桥,只要看一看栗桥,不用说什么就知道他遇到了反常的事情了。

那家伙也很难受的。

因为难受就不上班了?由美子小声地问,他是不是进了一所好大学,然后又进了一家一流的企业?可他却完全工作不下去?他是不是很快就辞职了?我长大以后就没有再和他亲热地说过话,所以也不了解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可你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会从公司辞职,他说公司的上司太愚蠢了,是不是?和明苦笑了一下:嗯,有这回事。

我觉得这样可不好,认为只有自己是了不起,周围的所有人都是笨蛋。

如果这样想的话,他是不是什么事情也不会做得好?栗桥难受——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难受——可这是不是他自食其果呢? 和明喝了口啤酒。

他边喝边不停地眨着眼睛,似乎在品味着由美子所说的话。

我认为他只是一个外强中干的人,哥哥要比他强多了——还没等由美子说完,和明就开始反驳她:什么?哥哥强多了?真的是这样吗?由美子吃了一惊。

哥哥很少反驳别人的,这种追问更是空前绝后。

哥哥不是这样想的吗?像是在读书上的内容——规定或法律等不可否认的内容——和明一本正经地说。

即使栗桥不上班整天无所事事,即使他都是在胡说八道,栗桥就是栗桥,他在很多方面都比我强,他的长相,他的聪明,哥哥我是怎么也不会变成那样的人的。

怎么会呢……可是,女孩子们的偶像是哪一个呢?可以让人有一个不平凡的人生的是哪一个呢?能让同学们记往的又是哪一个呢?不会有这种情况的,哥哥要强多了——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也知道这是在说假话,所以,说到最后她也底气不足了。

正像你所担心的那样,哥哥也不应该让栗桥颐指气使的,可女孩子可能很难理解,在男人的朋友中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

也许哥哥看上去真的像是他的影子,可——和明那迷迷糊糊的眼睛好像正在集中精力地看着某件东西,可由美子却看不到这件东西,因为它是和明心里的东西,仅从外面是不会看到的。

可是,有些事情只有哥哥能做。

说完,和明又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由美子。

这是由美子非常熟悉的和明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有时又是一种愚蠢的笑容,可现在突然变成了一种假笑。

这又让由美子想起了中午哥哥看电视新闻时的表情了。

那个表情会不会就是哥哥情不自禁露出的真实表情呢?可是哥,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关心大川公园事件啊?可能是话题变得太快了吧,和明惊讶地睁大了他那双小眼睛。

什么、什么,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了?你不是在拼命地看报纸吗?一个从来不看电视的人居然看起了新闻。

现在所有的日本人不都是这样吗?和明想把话题岔开,可由美子没有被他敷衍过去。

在这一点上,妹妹还是要比他强。

今天中午,电视上不是报道了古川鞠子的尸体已经被发现的消息吗?当你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那表情就像是被吓破了胆?很恐惧的样子。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对这条新闻如此恐惧?和明慌神了。

因为长年生活在一起,由美子很了解这一点。

哥哥的脚趾在不停地抽动着。

过去,吃晚饭的时候,当着父母的面,当由美子知道他白天在学校被人欺负哭的事情时,他会感到很不好意思,他当时的反应就是这样的。

和明还会哭吗?你不是男孩子嘛,要坚强一些。

尽管如此,由美子真的很了解吗?妈妈,你看,哥哥的脸上还有泪痕。

于是,和明便会蜷缩着他那胖胖的身体,手指和脚趾在不停地抽动着——我为什么关心这件事?和明揉着鼻子说,不管谁看到那样的新闻,都会感到害怕的,你哥哥还不至于坏到看到那样的消息还能笑得出来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你应该清楚。

我不知道。

说是这么说,可我突然想到哥哥会不会就是罪犯呢?如此恐惧的表情——由美子话说到半截就没有往下说,哥哥的脸越发苍白了。

哥,由美子小声叫了一句。

她嘴里的啤酒已经没有酒味了,剩下的只有苦味了。

哥,你的脸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苍白?她略微笑了笑。

她笑了,也许哥哥也会笑一笑的。

太不好了,你不要吓唬我,哥哥真的是罪犯?太可怕了——她啪地拍了一下和明的肩膀,哥哥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的手心湿乎乎的。

哥,怎么回事……她已经感觉出了这不是在开玩笑,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

和明把啤酒罐放到了榻榻米上,但因为他放得太不好了,啤酒罐倒了。

哗,啤酒流了出来,在榻榻米上形成了像是用眼泪画成的岛屿的形状。

哥哥也说不清楚。

和明说,他的声音有点发抖。

他低着头,由美子不知道他现在在看什么。

可是,由美子,你不用担心,真的,因为哥哥还没有勇气,如果要是再勇敢一点的话。

说到最后,他好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似的。

要是勇敢的话……会怎么样了?怎么回事啊?对于由美子的问题,和明像是突然意识到说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似的,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勇敢,谁?你哥哥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做过勇敢的事情。

平时,他要是开玩笑岔开话题的话,由美子不是生气就是笑了,可现在不同了。

无论如何她也要知道哥哥说我要是再勇敢一点的话后面的内容,因为说这种话的和明与由美子所认识的哥哥完全不是一个人。

哥,你为什么如此苦恼?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你下不了决心,并为此而苦恼?什么呀,看你那一本正经的样子。

最近你很反常,我非常担心。

要担心的是我,你相亲的事情又拖后了,你是不是有点失落感?我……没有的事,本来我也不是太想去相亲的。

是嘛?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认为由美子一定会是一个很不错的媳妇,所以还是早点结婚的好。

我可不想听哥哥说这些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由美子突然又想起来了。

是不是哥哥有喜欢的女孩子了?但是他没有勇气跟别人说,所以才会说如果能再勇敢一点这种话。

由美子斜着眼看着和明,可她的嘴角带有一丝笑意。

怎么了,不高兴了?和明往她身边靠了靠。

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件事。

那件事,什么事?哥哥,是想她了,具体说吧,你是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了,所以才会苦恼啊,是不是?在这一刹那间,和明的眼光又模糊了。

由美子在近处看了看和明的眼睛,她认为自己猜对了。

可是,和明笑了。

这既不是敷衍的笑,也不是害羞的笑,总让人觉得是放心的一种笑。

这就好像一个人被怀疑得了肺炎,可做了胸透以后,被诊断为重感冒——人们在那时情不自禁的笑。

是的,哥哥是为这个而苦恼的。

如果再勇敢一点,再积极一点,你就会有恋人的。

你性子太慢,总是在远处看着,这是不行的。

由美子一边摇头,一边逗着和明。

和明把那胖胖的身体转了过去,又重新从那台小冰箱里拿出了两罐啤酒。

我已经喝够了,我已经醉了。

好了,陪哥哥再喝点。

和明使劲拉开了啤酒罐上的拉环,像广告上的明星似地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由美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和明,她不敢肯定刚才自己所说的答案是不是哥哥的真实想法,也不知道他现在的这种态度是不是一种掩饰,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中了没有。

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她突然这么一问,啤酒沫弄得他一脸都是,他笨拙地张大了嘴巴。

然后,他想了想回答说:当然还是喜欢可爱一点的女孩子了。

你喜欢长头发的,还是短头发的?我喜欢长头发的女孩子,可是如果条件般配的话,短头发也可以啊。

还是要兴趣一致的好,最好是个电视剧迷。

女人中很少有那样的电视剧迷吧。

和明笑了,这个迷字,好像都是用来形容男人的。

和明没有看由美子,而是盯着空中的一个地方,就好像在想一个具体的人,而且是那个假定的人。

这种眼神让人感觉到这只是一种假定,而没有和她说过话。

哥哥,你所喜欢的女孩是不是我认识的人啊——就在由美子想问这句话的时候,和明突然说。

——我希望自己能勇敢一点。

什么?我希望自己是个有勇气的人。

这是男人追求女孩子很重要的一个方面。

由美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把和明递过来的啤酒拿在手中转来转去。

因为发生了那么奇怪的事情。

和明自己解释道,因此,要是能有智慧和勇气不会落入罪犯的手中就好了,由美子也一样,我是担心你。

知道了,爸爸妈妈也这么唠叨过。

由美子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可她怎么也忍受不了了,所以她尖着嗓门说:可是,哥哥,不管是多么有智慧和有勇气的女孩子,还是存在着我们比不上的可恶的男人。

在连环杀人案中被害的女孩子也不是没有智慧和勇气的,可她们比不上罪犯。

我觉得这个时候的女人是很可悲的,就像是无条件被杀一样。

我虽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现实社会就是这样。

说完之后,她叹了口气,等着哥哥的反驳。

与其说是反驳,倒不如说她在等着哥哥一如既往的回答——是的,就是由美子说的那样或者是由美子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啊,比哥哥坚强多了。

和明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由美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非常认真地问:如果这样的话,应该怎么办呢?怎么办——怎么做才能不让女人被害呢?这一次是由美子害怕了。

这个嘛——是不是只能把伤害或杀死女性的罪犯抓起来啊?和明十分失望地点点头:如果不早点抓住罪犯的话,真的,我们都不能安心地睡觉。

他像是有点喝醉了,和明傻傻地张着大嘴打着呵欠。

由美子乘机站了起来。

睡觉前把窗户稍微开点,以便空气流通。

啊,我知道了。

和明慢吞吞地站起来,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好了,哥哥晚安。

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的由美子,从窗户玻璃上看到了背对着这一边的和明的脸,而且,和白天一样,她吓了一跳。

和明的脸扭曲着,阴沉沉的。

在由美子看来,哥哥的脸就像是一位谁都不认识的狂热的画家,以高井和明这种温和的男人为模特,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愤怒、绝望与恐怖全都描绘在模特身上,这副肖像看上去已经不再像哥哥了。

那天晚上过后,由美子想了很多,和明那苍白的脸色,难辨真假的说自己有喜欢的女性的那些话,说自己要是个有勇气的人时的那种真切的口气。

于是,她还是认为哥哥有了一个心仪已久的女孩了。

因为和明非常关心她,可目前这起残酷的案件又没有解决,连罪犯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出现下一个受害人,所以他每天才会如此寝食难安。

他对古川鞠子的情况反应过于敏感,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所喜欢的女孩会像古川鞠子那样遭遇不测。

当然,他之所以如此关心这一系列的案件,也是因为他希望能尽快破案,至少希望能有一点进展。

我要是再勇敢一点这句话也不难理解,正如由美子开始想的那样,和明还没有向那个女孩表明心迹,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太胆小了,所以才情不自禁地说出来的吧。

如果再往深处想可能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如果自己再有一点勇气,如果是个勇敢的男人,他会成为一名警官或刑警,可以亲手抓获这些狂妄的罪犯。

推理之后建立一种假设,然后又被推翻,由美子觉得做这些事的自己也有点不正常,有时她也会笑话自己。

我也是吃饱了撑的,与其拿哥哥的事情开玩笑,还不如清理一下自己脑子里的那些不良想法。

由美子已经和朋友约好了,下一个休息日一起去逛街。

她想换换心情,同时也想听听好朋友关于相亲一事的看法,所以由美子心情很不错。

可是,就在她准备出门的时候,直通由美子房间的电话响了。

是约好的那位朋友的电话。

她说从昨天夜里开始,她的牙就肿起来了,疼得不行,好不容易和牙医约好了,要去做治疗,她想约由美子下个星期再去逛街。

你多保重吧。

没办法,由美子不高兴地把电话挂断了。

这位朋友和由美子不同,她是一位无忧无虑的人,有人帮她做家务,因此,她比由美子更能花钱。

她每天很闲,所以就像牙疼她也会赶快跑去治疗,由美子看着天空想发火。

她虽然换好了外出的衣服,但还没有化妆,刚忙到一半。

正在她犹豫不知道是自己一个人去逛街还是换上平常衣服去音像出租店的时候,外面传来有人下楼的脚步声。

母亲去商业街买东西去了,父亲还在睡午觉。

这一定是哥哥的脚步声。

她悄悄一看,果然看见和明穿着外出的衬衫正在往楼下走。

这件蓝绿格的漂亮衬衫是母亲上个星期刚给他买的。

由美子悄悄地走出来。

哥哥是去见那个女孩子——是一对一的见面呢还是大家在一块呢?他只是去那个女孩所在的商店或公司吗?她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

——这样的话,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嘛。

由美子赶紧回到屋里拿起手包来到走廊上。

她刚想悄悄下楼去,可看到哥哥正在门口穿鞋,由美子赶快把头缩了回去。

不一会儿,和明站起来,开门出去了。

由美子赶快跑下楼来从鞋柜里找出一双好穿的运动鞋穿在脚上,吸了口气走到门外。

和明正向左拐到通往汽车站的那条马路。

由美子开始跟踪他。

和明坐上了前往练马站前的公共汽车。

和明在汽车站的时候,由美子躲在房子后面,当他坐上汽车之后,她马上跑到马路上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当然,出租车先到了车站,由美子下车后跑进车站买了一张到池袋的车票,然后又跑到一个能看见公共汽车站的地方。

这时,那辆汽车正好进站了。

由美子躲在一块广告牌的后面,和明走在乘客的后面,是最后一个下车的。

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关心周围的情况,至少不像是在这个车站或附近等人的样子。

他走路也不是很快,好像并不着急,让人觉得他不是在等人。

和明走到车站里面,掏出几张整整齐齐的零钱买了张票。

由美子离他有十来米的距离,在通过检票口的时候,由美子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身上还一个劲地出汗。

距离十来米有点太近了,可她又怕太远了会把他给跟丢了。

她只好祈祷和明千万不要回头——不,如果被他发现了,她只要装出很惊奇的样子就可以了。

啊,哥,你要出门啊?我也要和朋友一起去新宿去,有一些要买的东西。

是的,完全可以蒙混过关的。

而且我还可以顺便问一句,哥,你要去哪里?开往池袋的电车过来了,和明很有礼貌地让下车的乘客从自己身边走过,然后又是最后一个上了车。

像这样保持一定距离的话,由美子吃惊地发现哥哥那又矮又胖的身驱显得很魁梧。

每次上下车的时候,和明之所以会走在最后,也许是因为他怕自己那硕大的身体会影响别人吧。

由美子从另一个门上了和和明同一辆的电车。

哥哥站在车厢前面的车门旁边,和刚才的表情一样,他显得很悠闲,正抬着头看车厢里的广告。

在到达池袋前,他既没有看书,也没有闭上眼睛,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电车缓缓驶进池袋车站,由美子急忙从另一节车厢下了车。

因为是终点,乘客们全都下车了。

这一次,和明还是走在最后。

他既不迷惑,也不苦恼,更不看时间,只是很无所谓似地向站台走去。

由美子跟在他的后面,她马上明白了,和明好像是要坐山手线的电车。

尽管这样,当由美子走下楼梯来到宽敞的车站里面的时候,因为人群太拥挤了,她好几次都把和明跟丢了。

虽然每一次她再发现和明时都会赶快追上去,可每一次都会在不知不觉中离他更近了,由美子赶紧躲起来。

和明走路的样子没有一点变化,他还是不着急,也不往周围看,不像在等人。

不一会儿,他来到了山手线的站台,正好,有一辆火车开了过来。

由美子从旁边的车厢上了车,差一点让门给夹住了。

跟踪别人可不像看悬念剧那样简单,她一下子还搞不清楚自己所坐的是山手线火车的内侧线路或外侧线路。

从车厢后面的窗玻璃上能清楚地看到站在旁边车厢后门边上的和明的脸,他好像快要睡着了。

很难搞清楚他到底要去什么地方,他既不像是去约会的,也不像是去看一看自己的意中人,他的表情一点也不紧张。

在和明旁边的座位上,一对恋人亲密的依偎在一起。

虽然听不清声音,但他们的表情很丰富,通过身体和手势在亲热地说着话。

那对男女的年龄都和由美子差不多大,或者比她还要年轻,像是一对大学生——他们的打扮很简洁。

是的,他们是学生。

那个女孩没有化妆,头发是很随意的那种半长发,长得十分可爱。

从由美子站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而旁边的男孩子,则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可尽管如此,从他的后面观察也能知道他是笑着听女朋友说话,并不时地点着头。

好羡慕他们。

由美子想。

看到一对恋人,她很少会马上产生这样的想法。

多数情况下,她都会认为两个人不是太般配,不是男的太蠢,就是女的太花哨,她经常在心里挖苦他们。

虽然这种挖苦的心理也隐含着羡慕的成分,可她还是觉得很厌倦,和这种男人打交道,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呆着,最后她又躲到了自己那寂寞的内心世界里了。

而现在,看着这一对恋人,由美子之所以感到羡慕,是因为这两个人看上去非常般配,也非常快乐和幸福,而且看上去还十分健康。

这两个人身上所散发出的健康气息正说明了他们是一对很般配的恋人。

一方勉强迎合另一方的恋人是不会给人这种感觉的。

荞麦店虽然是普通的生意人,但从小在做生意的家庭中长大并帮忙做生意的由美子,因为长期的积累,完全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清这一切。

因为有这样的眼力,所以当有两个人来到店里——也许是夫妻,也许是恋人或是同事——她都会在无意识当中观察他们,可能也就是因为这样,反而让她的恋爱变得相当困难。

她也曾经这样想过,好朋友都笑话她,说不应该这样想。

由美子,无论什么样的女性,无论是如何世故的阿姨,在谈恋爱时就要谈恋爱,看得太多了就无法谈恋爱了,这些都是借口。

火车摇晃着,由美子抬起了头。

她看了看和明,他的样子没有一点儿变化,那胖胖的身体塞在门边那小小的空间里。

和由美子所站的位置比起来,他能更清楚地看到那对恋人有说有笑的情形,也许是他没有兴趣吧,或者是他嫌他们太吵了吧。

哥哥现在在想什么呢?和明在秋叶原站下了车。

当由美子知道他要下车的车站时,很是失望。

什么呀,他是要去电气一条街吗——和明要是买电器的话一定会去秋叶原的,他绝对不会去长寿庵附近打折的商店或新宿的大型电器商场的。

要说他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去秋叶原,这是因为秋叶原是闻名世界的电器一条街。

由美子放心了,她突然发现出门时慌慌张张穿在脚上的那双运动鞋和身上穿的连衣裙很不相称,简直就像是刚进城的乡巴佬。

如果哥哥出站的话,她就再坐山手线去有乐街买双鞋去。

银座的东西虽然贵,但质量不错。

可是,和明并没有出站,他站到了前往千叶方向的总武线的站台上。

由美子的精神又为之一振,总武线,以前坐过。

她想起来了,高中一位同学在经过一个叫新小岩的车站时曾说过总武线是流氓的世外桃源。

这虽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她记得非常清楚。

虽然流氓经常出没于山手线、中央线和西武池袋线,可那么说还是有点傻乎乎的。

因此,这位同学讲完总武线流氓的情况后,她觉得他们很阴险,所以这件事给她留下了很深很特别的印象。

即使在这里,和明也很清楚要去的地方。

他匆匆忙忙地上了一辆开过来的火车,这一次他没有站在门边上,而是站在对面的车门的前面。

由美子也在同一个车厢里,她手抓吊环站在那里。

总武线上的人比山手线上的人要少,这样会被他发现的。

必须赶快换到另一个车厢里——就在由美子这么想的时候,火车到达两国站,和明站的那边的车门打开了。

他匆忙下了车,由美子也急忙跟在他的后面。

两国站很破旧,和池代及秋叶原比起来,这里来往的乘客比较少,和明和由美子之间很容易被对方发现。

也许是因为松了口气,由美子总觉得有点累,她想叫住走在前面的哥哥。

可让由美子想不到的是,和明快步走下楼梯后就马上走到停在站前的出租车跟前,并毫不犹豫地进了其中的一辆。

由美子吃了一惊。

和明是个很节省的人,平时从来不坐出租车。

不管开往练马车站的公共汽车有多晚,他都会耐心等待。

外出办事,不管回来得多晚,如果他是坐火车回来后末班的公共汽车已经开走了,他都会步行回家的。

由美子也找了一辆出租车,好在哥哥的那辆车遇到了红灯。

请你跟着那辆出租车。

由美子用手指着告诉了司机,司机也没有特别的怀疑,把车发动起来紧紧跟住了和明所坐的的那辆出租车。

从副驾驶旁边的车窗,由美子能看到坐在前面那辆出租车后排座位上的和明那颗圆圆的大脑袋。

和明知道火车在两国站会开哪一侧的车门,下车之后又毫不犹豫地上了出租车,这说明他非常熟悉自己要去的地方——至少在今天以前,他曾经去过那个地方。

由美子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也许这样跟踪是没有用的。

可她想不起来哥哥上周休息的时候都干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由此可见,关于哥哥的活动范围及除了栗桥浩美以外的交友情况,还有很多是由美子所不了解的。

和位于练马的长寿庵附近相比,这里的道路宽阔,但房屋都比较旧了,住宅区和公寓建得很漂亮。

因为出租车紧紧跟住了和明的车,所以她也不用担心会跟丢了。

虽然都是在东京范围内,可由美子一点都不了解墨东区的街道。

她一边看着一边想了很多。

这里会不会有许多需要送外卖的客人?是不是有许多的荞麦店?最后的结论还是不太想住在这里。

不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片和这条街道极不相称的茂密的树林。

哥哥的车一直向那里开去。

好像是一座公园,入口处有一扇大门。

正好有一位牵着狗的老人正在向公园里走去。

就在公园前的信号灯变成红灯的时候,和明坐的出租车停下来了。

因为正好是红灯,由美子坐的那辆出租车也停了下来。

司机问她:前面的车停下来了,您也在这里下车吗?哥哥正在付钱。

一双大脚从车上下来了,接着是他那圆溜溜的胖身子。

他正在往公园入口处看,和明并没有发现由美子。

嗯,到下一个拐弯处吧,把车停在那里。

绿灯亮了。

和明下车之后变成空车的那辆出租车和由美子坐的这辆出租车一起发动了。

由美子转过身去从后面的车窗观察哥哥,他进了公园。

师傅,请停车!出租车猛地停了下来,由美子急忙付了车钱。

师傅,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司机有点惊讶,他看了看窗外好像是在确认这是什么地方。

他一边找零钱一边看着由美子的脸。

然后回答说:大川公园。

由美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手里的一枚硬币也掉到了地上。

您的钱掉了!她没有理会司机的话,就向公园门口跑去。

可是,她已经看不见和明了。

请提供线索。

由美子一走进公园大门,就看到一块很大的广告牌。

用的是白底黑字,重点强调的几个字是用红笔写的。

这是书法不错的人写的,汉字的撇写得非常有力度。

今年9月12日,在本公园的垃圾箱里发现了一只被人砍断的女性的右手,同时还找到了自六月以来就下落不明的某OL的手包,目前该案仍在侦查之中。

墨东警察署正在搜集目击者关于本公园里可疑人物或车辆的线索。

为了尽快破案,请大家多多给予合作。

这块广告牌的最后还写有墨东警察署搜查本部的电话,可能是被雨水浸透的缘故吧,都已经模糊了。

上面虽然写着尽快破案,可从9月12日算起,这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

由美子不再看这块广告牌了,而是把头转向了公园里面。

看红叶还有点早,被夏天的阳光照得有点发黄的绿树丛也缺少生机。

尽管如此,在东京,还是很难找到一个如此绿色的地方。

公园里的人比在外面想象的要多。

有的坐在长椅上,有的在人行道上散步,有的牵着狗,还有的推着自行车。

公园里的散步道纵横交错,正因为这样,这次,由美子完全看不到和明了。

由美子想,如果好找的话也许还能找到他,所以她就到处找,结果还是没有找到他。

和在车站或站台上情况不一样,她对和明在这个公园的去处没有一点线索,所以也没有办法。

由美子觉得比较累了,她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她把手包放在旁边,用手拢了拢头发,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里是大川公园吗……)这是这起案件开始的地方,就是在这个公园的一个垃圾箱里发现了那只被人砍断的女孩的右手。

(哥哥……)和明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他不是那种爱起哄的人,不会到现场来看看的,他不是这种人。

由美子还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想起了和明听到发现古川鞠子尸体的消息时那苍白的脸。

和明一定是有什么目的才到这里来的,这里有他想看的东西,有他想确认的东西。

(也许……)哥哥是不是知道这起案件的什么情况呢?他不会和这起案件有什么关系吧?(怎么会?不可能有这种事的!)就在她低着头的时候,她听到一位阿姨在叫她:喂,你,姑娘!由美子抬起了头。

眼前站着一位买完东西回家的阿姨,她正着急地东张西望。

她身体的一半对着由美子坐的那条长椅右边通往散步道和树丛方向。

你,你的包被人偷了!被人偷走了!由美子往旁边一看,放在那里的手包不见了。

这是在自己发呆的时候被人偷走了。

是、是那个孩子——这位阿姨用手指了指右边的散步道,那里有一位女孩,正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这边。

看到由美子在盯着她,她飞快地跑了起来。

没错,她右手上挎着的正是由美子的手包。

等一下!由美子跑起来了。

好在她穿了一双漂亮的运动鞋,不一会儿就追上了那个要逃走的女孩。

这个女孩的样子很奇怪,虽然她想拼命地逃走,可不知为什么,她的脚底像是没根似地摇摇晃晃。

等、等一下!你这个小偷!由美子大声喊着,抓住了那个女孩的右胳膊。

就在抓住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这个女孩的胳膊又细又瘦。

被由美子抓住以后,那个女孩向后一挣,咕咚一下摔倒在地上。

因为太用力了,由美子也向前摔了出去,和那个女孩一起摔到了地上。

那个女孩被由美子压在身子下,几乎就是横躺在地上。

……你要干什么?因为羞愧和气愤,由美子忘记了膝盖的疼痛,她一下子站了起来。

那位女孩也半坐着,可她的脸灰灰的,比较脏,但这不是因为刚才摔在地上被土弄脏的。

而且,这个女孩很臭,身上穿的衣服也很脏。

她身穿一件长袖衬衣和一条牛仔裤,运动鞋的鞋跟处还坏了一个大洞。

这个女孩很瘦,衬衣的边也已经从牛仔裤里露了出来,能看见她的肚子。

她也没有穿袜子,清清楚楚地露着脚脖子。

你——还没有吃饭吧?正当由美子想这么问的时候,那个女孩小声地哭了起来。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到这样一个脏脏的、又哭个不停的女孩,由美子有点不知所措了。

(想哭的应该是我……)尽管这样,我也不能把这个女孩丢下不管,因为我也是个不比哥哥差一点的善良的人,我们到底还是兄妹。

虽然她在生自己的气,但由美子就是这样想的。

你、叫什么名字?由美子问她。

由美子好不容易才把爬在地上哭个不停的女孩扶到长椅上坐了下来。

你家就住在附近吗?对于一位至少两三天没有吃饭、洗澡、也没有换衣服的女孩而言,提这种问题是没有用的。

突然,这个女孩向由美子展开了猛烈的攻击。

笨蛋!我怎么可能就住在附近!女孩骂道。

虽然她在自暴自弃地哭个不停,但说起话来却相当尖刻。

由美子呆住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了?这个女孩。

怎么会这样?我好心好意的。

由美子说,她很生气这个女孩如此攻击自己。

有人和你热情说话时,你不应该说别人是笨蛋吧?那个女孩也不示弱,因为有泪痕,脸上闪着光,她尖声叫着:我想说谁是笨蛋就说谁是笨蛋!可这个女孩并不想看着由美子,她低下头,看着脚底下,好像很不好意思,又好像是害怕。

骂别人是笨蛋,也许同时也是在骂她自己。

因此她才不看由美子。

发现这个情况之后,由美子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孩也要比自己小十岁左右,她还是个孩子,而且现在看上去非常脆弱,非常为难。

由美子微微一笑:请你记住,我至少还不是个笨蛋,你并不可爱。

女孩用手擦了把脸,依然没有看由美子,可仍固执地说:你为什么不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你。

听到这话,由美子不由得笑出声来。

也许是惊讶吧,那个女孩也转过身来看着由美子。

我没想这么说你的,本打算和你很客气地说话的。

由美子一边笑一边解释。

那个女孩没有说话,两个人之间的紧张气氛有所缓和。

可我从小学习不太好,经常把尊称搞混,有时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也会搞错。

那个女孩似乎觉得必须要骂自己是笨蛋。

她说话已经不带刺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叫‘你’了。

问完这句话,由美子又赶紧补充说:我叫高井由美子,在问别人姓名的时候,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顺便再说一句,我今年二十六岁。

女孩没有抬头,只是翻着白眼看着由美子。

虽然这种眼神充满了自卑和厌恶,但这女孩却显得非常老练,就好像生来就有人教她眼光也可以用来偷别人的东西似的。

由美子忽然想起了高中时候的一位同学。

这位同学因品行不端,二年级时就被学校开除了,后来就没再上学。

和这个女孩一样,她也经常会用那种小偷的眼光看人。

而且用这种眼光看来,会认为所有的人长得都一样,它已经超越了美丑,超越了年龄。

你不想说出你的名字?不想说。

女孩赶紧回答。

嗯,要不叫你山田花子吧。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你太过分了吧,要不,你自己想一个喜欢的假名字吧。

女孩又看了看由美子。

由美子也看着她,想看看她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但是,就像是一个小偷发现摄像镜头而停止偷窃一样,这个女孩发现由美子的眼光后,马上就变得面无表情,目光也变得遮遮掩掩,似乎在说我没有做任何事情。

你、还没吃饭吧?由美子说,我没有义务帮助你,所以你应该赶快起来回家去。

可这样做的话,我可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因此,我想借给你一点钱,让你去吃顿饭,再买几件换洗的衣服,怎么样?女孩表情僵硬地看着下面,她在咬牙硬挺着,看上去像一幅画,她长得很不错。

放在腿上的两只手来回地搓着裤子上的布。

很明显,她有点紧张,而且这是一种希望的紧张。

这个姑娘想要钱,她正在寻求帮助。

我可不是一个有钱人,因此不可能送给你很多钱。

现在我钱包里所有的零钱加起来总共有两万日元,我可以借给你一半。

女孩突然抬起头,用改正错误的语气问:借给我?不是送给我?我不喜欢把钱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想你也不会喜欢这种事情的。

由美子干脆地说,所以我特地用了一个借字,可实际上就是送给你。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不可能要求你还钱的,是不是?女孩使劲儿地点着头:是的,所以我才觉得很奇怪啊。

如果开始就知道对方还不了的话,为什么还要说借呢?如果要换个词的话,就不会那么假了。

所以我说大人都不可靠。

你说不可靠可能就是不可靠吧,可是,有时候,这种暧昧委婉的做法也能把事情做得很好,这就是社会。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像是这个女孩的老师。

如果说,把钱送给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无所谓,本来就是送嘛。

可你真的是个笨蛋。

她挑衅似地笑着看着由美子。

忘了吧?我想偷你的包,这样,你还要给我钱?由美子非常认真地回答说:所以你才会感动,然后告诉我你的真名叫山田花子或者说说你离家出走的情况,这样一来,电视剧是不是就开始了?让人意外的是,女孩居然放声大笑起来。

由美子所说的话是想笑话她的,没想到她却如此大笑。

女孩一点也不高兴。

她那歇斯底里的笑声引得在公园里散步的人们都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这边。

女孩的笑声还不是那种惹得别人大笑的笑声,所以人们停下来之后又会很快地往前走。

由美子突然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是一位在庙会上卖玩具的大叔。

他在路边铺上凉席,上面摆满了玩具,有一按开关就能发出响声的猴子,还有耳朵边动边转的兔子。

孩子们都非常喜欢这位大叔,可有时候这位大叔也会把让人看的玩具猴弄坏了,想让它停住都停不下来。

虽然开关已经关上了,可猴子还在不停地响着。

牙齿和眼睛都被卸下来了,可它还能发出嘈杂的声音。

这只玩具猴钻过使劲拧着开关的大叔的手指,或从还想抓住它的大叔的手中挤过去,仍然响个不停。

尽管这样,只有那张人工做成的脸还是笑眯眯的。

孩子们开始的时候都在大笑,可渐渐地都安静下来了,并慢慢地往后退。

由美子也是其中的一个。

年幼的由美子曾经看到大叔终于抓住了玩具猴,并把它背上的电池盒的盖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干电池。

可她认为,即使这样,玩具猴也不会停止转动,因为它发疯了。

疯狂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这个女孩眼睛放着光,仍在不停地笑着。

很明显,这种笑声让由美子很不愉快。

在她的身旁,由美子感觉到她变成了记忆中的那位大叔了。

再呆下去也没有用了。

她打开手包,拿出了钱包。

她抽出一张干净的一万日元的纸币,放到了女孩的腿上。

这些钱送给你,再见。

由美子看都没看女孩一眼就站起身来走了。

背后的笑声一下子停住了。

我叫通口惠。

后面传来女孩的声音。

让人想不到的是,她的声音很小。

由美子的两条腿不听话地停下来了,然后又慢慢地回过头去。

女孩还坐在长椅上,腿上放着那一万日元。

她没有笑,脸上的泪痕变成了一条条黑印。

我爸爸是个杀人犯。

这位自称叫通口惠的女孩有气无力地说。

这既不是告白也不是辩解,而是一种义务,像是在读设定舞台的说明书。

他杀了三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个孩子,现在他正在接受审判,他肯定会被判死刑的,我就是有着这样一位父亲的女孩。

由美子脱口而出,这句话她早就想说了: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以后准备怎么做?通口惠摇了摇头:什么也不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去偷东西的,作为你给我一万日元的感谢。

这可不是感谢,而是你的借口,你想说,我之所以这么坏、态度如此恶劣是有原因的。

通口惠忽然笑了:是这样的。

她第一次点了点头。

由美子又往后退了几步,站在通口惠的旁边。

就和刚才一样,她穿着脏衣服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臭味。

你是因为父亲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才离家出走的?不是的,我才不是那种脆弱的女孩。

那是为什么?爸爸太可怜了,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爸爸之所以做出那样的事情,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这决不是他想做的事情,他也是被逼无奈,爸爸也是受害者。

我想让大家都明白这一点。

爸爸这个词是发自通口惠内心的称呼,刚才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她应该是个从小生活环境不错的女孩,恐怕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不自由的地方。

由美子有这种感觉。

被爸爸杀死的那个人——他的孩子就住在这个公园的附近。

孩子?是的,也不能说小吧,和我差不多大,他是一名高中生。

这么说,你是来见这位高中生的?是的,我想让他去见见我爸爸。

如果他能直接和爸爸谈话,他就会明白爸爸的心情,知道爸爸做这样的事情也是迫不得已,明白爸爸是多么后悔,这样,他就一定会原谅爸爸的,法院的审判也会对爸爸有利的。

可他总是在逃避……他的家里人也不告诉我他的住处。

更可恨的是,这家伙居然找到了我爸爸的律师,让我不要再去找他。

律师把我训了一顿,爸爸也这么说,我很生气,所以就离家出走了。

由美子哑口无言,她又重新看了看通口惠。

这个女孩决不是那种笨女孩,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做的解释是多么的自私和以自我为中心,多么具有破坏力。

这种骨子里的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在见到那家伙之前我是不会回家的,可是没有钱,还是很难受的。

还没等由美子反应过来,通口惠苦笑着继续往下说。

我偷东西,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还在这里过过夜,肚子饿,身上很痒。

别这样了,赶快回你妈妈那里吧。

由美子终于想起了这句话。

她还想往后退几步。

那个高中生,就是被害人的儿子,无论等多少年,他也不会去见你的父亲,所以,你最好还是回去吧。

通口惠抬起头,表情很严肃,她向由美子逼近了一步: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由美子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不公平?是的,我爸爸又不是自己愿意去当强盗的。

这只是你的理由——由美子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她只是想着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因为不明不白地来到这个公园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没有人想知道爸爸那个时候是何等无奈,没人理解他的心情,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不管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什么也不问就要判死刑,这是不是也太过分了?通口惠说,她的目光很尖锐。

似乎完全忘记了由美子的存在,沉浸在唯我独尊的情绪之中。

由美子又看了看周围。

行人们正惊讶地看着这边,然后赶快离开了。

就在通口惠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与激怒中的时候,由美子也想着赶快离开。

我才不会管这个女孩会变成什么样呢?我是来跟踪哥哥的,我应该担心的是我哥哥。

由美子转过身,斜着眼看了看通口惠所注视的方向——在那里,她也许能看到对她父亲横加指责的那个社会吧——由美子确认了一下方向,就向公园门口走去。

她走得很快,想赶快离开通口惠。

当她绕过一个菊花已经谢了让人觉得很寂寞的花坛,快要跑出大门的时候,也许通口惠发觉自己被人抛弃了,她大声喊着:太过分了!为什么要逃避!由美子没有义务回答她这个问题,她跑出了公园。

直到这时,由美子才感到很恐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扯进去了。

这是一个抢劫杀人犯的女儿!这个词在由美子的心里有了实实在在的感觉了。

那个奇怪的女孩就是杀人犯的女儿!我可不能和她扯上关系!通口惠大叫着在后面追着由美子,由美子拼命地跑。

直到这时,那双运动鞋才发挥了威力,肚子空空的通口惠现在不可能追上由美子的。

快了,由美子马上就能从大门跑出去了,跑出去之后马上就打辆出租车离开这里——突然,通口惠发出一声尖叫:杀人犯!你是杀人犯!由美子被吓了一跳,她停住脚步往后看。

被由美子丢在一边的像个雕塑似的通口惠,靠在菊花的花坛边,两只手撑在地上,喘着粗气,她的脸都扭曲了,声嘶力竭地叫着。

当她发现由美子转过头来的时候,似乎是来了劲,用手指着由美子,大声说着,好像是要把周围的人都吸引过来。

你们看啊,那个女的是个杀人犯!是个见死不救的残忍的女人!是个冷酷的杀人犯!由美子呆若木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像她说的都是真的。

由美子只是张大了嘴巴。

旁边马上传来一阵哄笑声,是正走在公园对面人行横道上两个女孩。

她们穿着校服,还化了妆,打扮得很漂亮。

在她们看来,由美子和通口惠一样都是不正常的女人。

由美子突然意识到从旁边走过的行人们都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和通口惠。

她想哭,太丢人了,太让人不好意思了。

我为什么会这么倒霉?你住口。

由美子小声说,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已经没有力气大声说话了。

你不要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也许是听到了由美子的声音,也许是没有了力气,通口惠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停止了叫喊,而是用挑衅的眼光看着由美子。

这已经不再是小偷的眼光了,完全是一种抢劫的眼光。

通口惠要夺走由美子心灵的平安,并且要把一种她也不太清楚的东西强加给由美子。

正在这时,就听一个女的在叫:通口惠?由美子抬起头找说话的人。

她看见一个身穿蓝色毛衣和白色裤子、身材苗条的女人从花坛左边向这里走来。

从由美子站的地方看,这个女人的头发里稀稀落落地有了一些白头发,可长相看上去挺年轻的,大概还不到四十岁吧。

通口?那个女人又叫了一遍通口惠。

说话的口气既不亲切,也不像是帮忙的人。

可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她的表情和押解罪犯的警察比起来,更像是一个前来迎接病人的急救队员。

通口惠也抬起头看了看叫她的那个女人。

可一看到她,通口惠一下子又变得凶巴巴的了。

你来干什么!对通口惠有点歇斯底里的问话,这个女人没有回答,她看着由美子。

她似乎在问由美子刚才和通口惠在一起的情况以及通口惠所引起的这场混乱。

你认识她吗?这个女人问。

由美子急忙使劲地摇了摇头。

这个……这个女人转过头看着通口惠。

通口惠的表情像个傻瓜,然后用鼻子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了一边。

附近的人都知道你在这个公园里胡闹。

穿蓝毛衣的女人说。

虽然说话的口气不是太温柔,可她说得非常慢,似乎是要争取说得平静一点。

我不想让你给素不相识的人找麻烦,所以才过来看看,结果还是来晚了。

她抱歉地看了看由美子,然后又看着通口惠。

这个女人接着往下说:本来,你要做什么和我也没有关系,可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管不了你了,是不是?真是麻烦。

通口惠咬牙切齿地回敬她:你是不是不应该把真一藏起来?真一的逃避才不好!穿蓝毛衣的女人的脸上又出现了刚刚消失的愤怒。

真一是我的儿子,不是让你直呼其名的。

像那种废物,应该让更多的人直呼其名。

那位穿蓝毛衣的女人干脆地反击着她:真正的废物应该是你的父亲,做了那么残忍的事情,为了逃避罪责,居然指使你做这样的事情。

通口惠跳了起来,然后毫不客气地攻击着那个女人:爸爸没有指使我!爸爸不是废物!你要向我道歉!向我爸爸道歉!可是,这个剧烈的动作让通口惠的身体承受力达到了极限。

通口惠伸出手想抓住那位穿蓝毛衣的女人的胸部,可对方躲过去了,她的手在空中划了个圈,然后就摇摇晃晃在倒在了那个女人的怀中。

她那不干净的灰灰的脸眼看着变得像纸一样白。

通口惠不省人事了。

那位穿着蓝毛衣的女人就像抱着一个大大的垃圾袋似地抱着皮包骨头的通口惠。

她说:对不起,她太淘气了,我会请警察处理这件事的,请你不用担心。

你请回吧。

可由美子也是个善良的人,她不假思索地说:可你一个人搬不动这个姑娘吧?不要紧,我想想办法吧。

看不出她有什么好办法。

这位穿蓝毛衣的女人个子是很高,可太瘦了,而且她的脸色也不好,像是刚刚得过一场病。

由美子叹了口气说:我来帮你吧,你要把她弄到哪里去?那位身穿蓝毛衣的女人叫石井良江。

由美子帮她把不省人事的通口惠搬到了从大川公园步行十分钟的石井家,通口惠虽然很瘦,也不重,可石井良江还是很吃力,大半的路途,都是由美子背着通口惠的。

石井家是一栋建了有四五年的漂亮的两层小楼。

打开大门,把通口惠弄进去的时候,石井良江难受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由美子问她让通口惠躺在哪里,她先说是客厅,说完又急忙换成二楼吧……,可又惊慌失措地说上二楼太费事……好像很难做出决定。

由美子能感觉出来,让通口惠进入这个家——让通口惠踏进这个家的门槛,事实上,石井良江根本不喜欢这样做,也想尽量不这样做,好像这是罪孽深重的一件事。

最后,石井良江决定让通口惠躺在客厅旁边一间像预备室的小房间里。

地板上铺着线毯,头下面垫了一个靠垫,身上盖着床单。

通口惠那苍白的脸色在这个过程中也变成原来的灰色了。

她的呼吸也很平稳,与其说她不省人事,倒不如说是在熟睡。

这些工作干完之后,良江客气地向由美子表示感谢。

然后,由美子也把在大川公园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

良江点点头,又把以前的事情告诉了由美子。

直到这时,高井由美子才第一次明白了原来石井家和通口惠、还有那位被通口惠直呼其名的叫塚田真一的少年之间发生的故事。

原来是这样的……我终于明白了。

面对通口惠的疯狂要求,石井夫妇担心养子的处境并给予保护也是理所当然的。

通口惠没有权力要求塚田真一做任何一件事情。

也就是最近,我和我丈夫才和真一联系上了,最初,那孩子什么也没说就离开家了。

可能是太累了,石井良江耷拉着两个肩膀,低着头坐在客厅的桌子旁边。

当时,那个孩子还没有把通口惠逼他的事情告诉我们……他什么也没说就离家出走了。

难道就不能强行要求通口惠不再做那样的事情吗?良江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们多次找过对方的律师,律师也说过她好几回了,可是那个姑娘对任何人的话都听不进去。

啊,是这样啊……因此她离开家了,省得有人再劝阻她,这样她就可以跟踪真一君了。

她已经堕落成了一个流浪者。

良江说。

不好意思,在今天以前,我真的不知道佐和市发生过一家三口被杀事件。

由美子说,因为我不太看报纸。

石井良江第一次微微一笑:每次见到不知道这起案件的人,我们都会觉得很轻松。

来杯咖啡吧。

良江站了起来。

由美子虽然不要,但良江还是麻利地走进了厨房,开始准备起来。

由美子想,她还不想让我回去。

你该怎么办呢?什么怎么办?通口惠不能就这样躺在这里吧?这样做没有道理的。

要叫警察吗?或者是和她的家人或律师联系一下吧?必须要把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事情的过程告诉对方,我可以帮你的,我可以作证。

如果只有通口和石井两个人,因为都是当事人,而且还不知道通口惠会说些什么,有个证人不是更好吗?石井良江把水壶放到了煤气上。

这是一个收拾得很干净、既豪华又现代的对面式厨房。

石井看着那蓝色的火苗,断断续续地说:我考虑再三,还是找警察吧。

警察也许能搞清楚,打报警电话吗?不用,我给一位比较了解事情经过的警察打电话。

良江边擦手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真一——真一和大川公园事件还有点关系——噢,不,说有关系是不是有点太严重了。

由美子点点头。

我知道,要说大川公园案件,通过新闻我还了解一些。

第一位目击者、那位高中生就是真一君吗?是的……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我们不希望他再遇到这种倒霉事。

良江使劲眨了眨眼睛。

由美子想,她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眼泪。

在那起案件的搜查本部里有一位刑警也知道发生在佐和市的案件,他非常担心真一的情况。

这位刑警给我留过一张名片,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可是不巧的是,名片上的那位刑警不在搜查本部,最后电话被转到了少年课,结果他们让附近派出所的警察来家里了解详细情况。

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警察就来了。

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石井家门前停着一辆自行车。

由美子有点生气了,骑自行车来,怎么能把通口惠带走呢?机关里办事都是这样的。

这位警察五十岁左右,看上去很有经验。

他在按程序和石井良江谈话的过程中,还不时地看看由美子。

由美子不太高兴,她主动地说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且还很爽快地回答了问题。

可是,只有一个问题她比较难回答:那么高井,你到大川公园来干什么?你还特地坐车从练马赶过来。

由美子被问住了。

我是跟踪哥哥才走到大川公园的——如果这样说的话,也许会让哥哥招致莫名其妙的怀疑。

不,别说其他人,就是由美子自己都对哥哥为什么要来大川公园和来公园做什么表示怀疑。

看到她吞吞吐吐的样子,那位警察用挖苦的语气说:你也是一个爱看热闹的人吗?听到这句话,石井良江也看着由美子。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由美子总觉得她的眼光里好像有刺。

经常会有这样的人。

还没等由美子回答,那位警察又接着说。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起引起轰动的重大案件,很多人想到现场看看,特别是一些年轻的女孩子,夫人。

最后一句话是说给石井良江听的。

良江看了看由美子,漫不经心地说:是吗?我……我和她们不一样,我可不是来看热闹的。

由美子小声说。

我和朋友约好了一起去银座买东西, 可最后没去成。

我很生气……于是坐上了山手线,虽然是一个人,但我一定要坐一坐以前没有坐过的火车,在没有去过的车站下车。

在两国车站下车后去看了国技馆,然后一直不停地走,看到了这个公园,我想进去在长椅上休息一下。

就是这样的。

什么?被他拒绝了?那位警察又在挖苦她。

不知为什么,这个人好像瞧不起由美子。

我们该怎么做呢?石井良江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我可不能让通口惠呆在我家里,虽然我这样做了,但我不是很愿意的,只是刚才的情况我没有办法……是不是只有警察才能保护这个孩子?那位巡警板起了脸。

可虽然说是保护,可她又不是醉汉,我也不能把她关进来吧。

可她是离家出走的孩子,我不是把情况都说了嘛!请你赶快联系她的家人,把她送回家去。

可是夫人,作为一名警察,我不能只听你单方面的说法,这些话总有点不太可信。

与其让警察出面,还不如夫人你尽早给她的父母打电话,让他们来把她带回去,这样不是更稳妥一些。

石井良江有点怒形于色了:我不希望稳妥地解决!巡警惊讶地眨着眼睛。

良江的声音发抖,一口气把话说完了:稳妥?这是谁想出来的?为了这个孩子和她那不负责任自私的母亲,让真一产生痛苦的想法吗——我死也不会给她的母亲打电话的!夫人,夫人。

巡警马上站了起来,他又回到了让外行都难以理解的态度。

不要那么激动,对方是未成年人,还是个孩子。

石井良江并没有被他的话驳倒,只是因为她的反应迟钝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闭上了嘴巴喘着粗气。

由美子不高兴了。

石井良江的愤怒与悲哀,在巡警所代表的社会面前,不应该只是用不要那么激动来说服的。

可现实就是这样的,没有办法。

这种愤怒让由美子采取了行动。

她抬起头,从正面盯着巡警,然后斩钉截铁地说:这样的话,我把这个孩子送回家,或者送到她父亲律师那里,我把她带走!巡警并没有被她的气势所压倒:你虽然很有勇气,可是——我叫高井由美子!高井,由美子,我不知道你是哪里的什么人,不可能把这件事交给你,你不是当事人。

在偷窃问题上我是当事人。

由美子坚持说,那是典型的偷窃未遂案吧?是我把她逮了个正着。

为了不让她再干这样的事情,我把她送到她的监护人那里去,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吧?如果警察不愿做的话。

警察也不是什么都不做的。

巡警大声说,完全是一种硬要叫人感恩的口气,如果你想把偷窃的事当成一起案件的话,当然可以。

只是这样做了以后,你会很麻烦。

你不能回家去,还要让父母担心。

到底是不是真的偷窃?要去公园找证人,还要做调查笔录。

为了你着想,我劝你还是不要报案吧。

因为首先那孩子说的是真是假都还没有搞清楚。

你是说我在撒谎?有这种可能。

我为什么要撒谎——就在由美子在放声大骂的时候,她听到背后有人在说话:好了,我自己一个人回家好了。

石井良江、由美子和巡警都吃惊地回过头去。

脸色仍是灰灰的通口惠一只手扶着门,靠着它站在那里。

我还不想让这家人照顾我呢,我马上就走。

可能是太意外了,石井良江站了起来:这个家怎么了!因为是这个家我才说这个家的,怎么了?阿姨,你口口声声说真一、真一的,其实他也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你完全是一个外人?你不过是收养了他吗?你有什么权力指责我爸爸?和塚田家丝毫没有关系的你,根本就没有这个权力。

石井良江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由美子好像也听到了她身体里的血液流动的声音。

你——说我——没有指责的权力?是的,你就是一个外人。

你把真一领回来,是不是为了他要继承的那笔保险金啊?我妈妈这么说的。

良江从由美子的身边跑过去,闪电般地来到通口惠的身边。

她抬起右手,使尽浑身的力气向通口惠的脸上打去。

——你给我滚!良江说。

她那压低了的声音,就像在她身体的最底层、支撑其人格的坚硬的岩石下所流动的岩浆一样,被不可抑制的愤怒点燃了。

可这也是到了极限。

良江的身体在不停地摇晃,脸色越发苍白了,她精疲力竭地坐到了地上。

过于激动的情绪和疲劳感交织在一起,她的身体似乎已经承受不了了。

由美子急忙跑过去,把良江抱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你不要紧吧?对、对不起,我——良江把手撑在椅子上,想要站起来,可她是一点力也用不上了。

由美子弯下腰蹲在她面前:好了,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一定把她送回家,看到她的父母,我会把事情和他们讲清楚的。

你——还没等那位巡警说话,由美子就用右手把他推开站了起来。

巡警先生你请回吧,你还不相信石井夫人的话吗?你以为我真的想管这件事吗?可事到如今,我也不在乎了! 有人在嘿嘿地笑。

原来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到门口的通口惠在笑,她的表情非常有意思。

由美子有点生气了,她的脸在发烫。

也许是发现了吧,通口惠跑了出去,她在向大门口跑去。

好了,我去吧。

说完,由美子伸出手,抓过石井良江的右手,使劲地握了一下,然后转身向通口惠追去。

她刚刚跑出家门,不一会儿,由美子就追上她了。

你家在哪里?通口惠慢吞吞地走着,步履蹒跚。

她仍然没有吃饭,而且也很疲惫,所以当然会这样。

不管你坐火车,还是坐出租车,是不是都需要钱?我和你一起回家,可是你要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

前面是一条汽车来来往往的马路。

通口惠背对着由美子扔出一句话:往那边走,笨蛋。

是的,我是个笨蛋,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送你回家。

通口惠又说了一句:丑女人。

由美子的血直往头上涌,可她还是笑了:丑女人,你还知道古文啊?可丑女人是你,你早晚会变成丑女人的,不是吗?就算你回家了,是不是还要到处去找塚田真一?这是不是需要钱啊,可你偷窃的本领又实在太拙劣了,因此你会出卖你自己的身体,一定会这样的。

你会去涩谷或池袋,等那些大叔去找你,卖身是很简单的。

这样的女人才叫丑女人,叫卖淫女。

通口惠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你是不是宁愿卖淫也要为你爸爸坚持啊?虽然不好,可是你随便。

但是,只有今天,不管怎么样我也要把你送回家去。

因为如果我这样把你放了的话,我不知道你接下来会做什么。

如果还去偷东西的话,那个时候,也许你偷的不是像我这样跑得快的年轻女人,而是一位老人,或者是一个孩子,也许你还会让他们受伤的。

我一想到这些,就会睡不着觉的。

因此,不管你怎么哭闹,怎么胡闹,我也要抓住你的脖子把你送回家。

你说,你们家住哪里?由美子大步流星走到通口惠身旁,抓住她的肩膀让她把头转了过来,然后马上拽住了她的衣领子。

虽然由美子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可她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做得很不错。

通口惠哭了。

由美子把她的衣领子拧了过来,在近处看着她的脸。

她的身上还是很臭。

可能是她哭的缘故吧,她比刚才还要臭。

你真臭。

由美子说。

两个人在大川公园前坐上了一辆出租车。

通口惠刚坐到后面的座位上,司机在开车之前,把车窗打开了。

通口惠说她现在住在江户区一之江的一套出租公寓里,房租和生活费都是由母亲的娘家帮着出的。

你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吗?对由美子的问题,通口惠回答得很快:没有,我是独生女。

那现在就是你和母亲一起生活了?我说这些话可能也是多余的,你今天做的这些事,你母亲一定会担心的。

通口惠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一字一句地说:不管怎么说,我妈妈就是一个病人,什么也干不了。

她最近才这样的吗?还是你父亲出事之后一直就是这样的?一直就是这样,她光是哭,也不吃饭,她还在精神病的诊所里住过一段时间。

因此,现在她根本做不了家务和做饭,家里也像猪窝似的。

由美子无意中看了一下车视镜,她看到司机皱着眉头。

可能是太臭了吧。

在他埋怨之前还是先想想办法吧。

于是,由美子说:对不起,这个孩子病了,不能洗澡。

司机什么也没说,可车开得却猛了点。

由美子从包里拿出一盒手纸递给了通口惠。

你把鼻涕擦擦,然后把窗户打开。

就像刚才的那些讽刺都是撒谎一样,通口惠按由美子说的那样做了。

支撑着她对别人虚张声势的那种力量也消失殆尽了。

由美子想,因为痛哭了一场,心理压力也都没有了吧。

我还是个女孩样。

通口惠说,她把纸卷成一团拿在手中。

爸爸是保洁公司的董事长,公司和旅馆及其他公司都签有合同,在千叶县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公司,我们家很有钱,我上的那所高中,在私立学校中也是相当不错的。

由美子笑了,这不是讽刺或欺负的笑,而是她真的觉得太奇怪了。

你虽然是个女孩,却知道丑女人这样的词,我可不敢轻视当今的女孩。

通口惠没有笑。

如果说认真,到现在为止,这会儿也许是最认真的了。

在这之前,她只是兴奋。

因为是好学校,所以爸爸出事之后,我马上就退学了。

是学校让你退学的吗?通口惠摇摇头。

这个动作就像个十岁的女孩,非常可爱。

我也说不清楚。

因为父亲犯了罪而让他的女儿退学,这是不是侵犯人权啊?我本人又没有做什么坏事。

所以,学校就拐弯抹角地烦我……朋友们对我也很刻薄。

出租车的前方出现了一座很大的车站大楼和西武商场。

我是第一次走这边,我也不是太清楚怎么走。

通口惠有点不安的咕哝着,她抬起头看着窗外。

锦丝街……司机师傅,请往左拐。

司机觉得她没必要这么命令自己,他让车灯一闪一闪的。

我们可以走新大桥路吗?他态度生硬地问。

啊,可以。

和司机说话的时候,通口惠的语气变了,好像又回到了女孩时代那可爱的声音了。

那个西武商场里的外商经常去我家。

通口惠指着西武商场说。

外商?真了不起。

嗯,所以说我家很有钱,我们在佐和市的房子非常大,还有带有专用厕所和浴室的客房。

也许是有钱人,但总给人暴发户的感觉——由美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什么也没说。

就让通口惠信口开河吧。

从公司出现危机到最后不行了,爸爸都没有对我和妈妈说过一个字。

出事的时候是十月份,可我们还计划正月里要去澳大利亚旅游。

那里有可以和海豚一起游泳的湖泊,所以我很高兴去那里玩,那里还可以玩水上摩托。

高井由美子也是商人的女儿,她知道在商人的家庭里,商人情绪的好坏直接影响着家庭的气氛。

而作为公司职员的孩子,当父亲被降职或薪水比以前减少三成的话,他只会听到母亲叹息经济紧张的声音,他仍是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继续生活。

可是,商人的孩子们却不同。

商店经营情况的好坏能体现在父母的笑容、声音的欢快、动作的灵活等方面,甚至还会体现在举手投足上。

他们不可能脱离这些而生活,这就是商人孩子们的宿命。

但是,通口惠刚才却说,她的父亲在事业出现危机,甚至要用抢劫杀人来获取金钱的时候,却还能装得让妻女丝毫没有发觉。

对此,由美子很难相信。

同时,对父亲的这种状态和事业的危机没有丝毫感觉,却只在意他所提出的海外旅行计划的通口惠和她母亲的心理状态,由美子也难以理解。

这是什么样的家庭?这种反应迟钝是什么?如果通口惠的这种迟钝正是支撑着她对塚田真一采取这种超利己主义行动的话,那就不可能说服她停止这种无聊的行动的。

至少由美子和石井良江做不到,那位派出所的巡警更是不可能。

去澳大利亚旅游,我真的是很高兴。

通口惠根本没有发现由美子在想什么,她继续往下说。

也许对她而言,回忆会更快乐一些。

等爸爸自由了,我们一定要去的,去澳大利亚,因为家里人都会高兴的。

由美子真想对她说——你的父亲杀了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女孩,他不可能再有自由的了,不会,一定不会。

所以,你不要再抱有幻想了,面对现实吧——可是,当她侧过头看着通口惠的时候,她的脸上洋溢着快乐和希望。

与其说是感动,倒不如说是恐惧,由美子闭上了嘴巴。

这个女孩生活在和现行法律及伦理道德根本不同的一个小世界里。

出租车还是早一点到个地方吧,到了之后就可以把这个女孩放走了,我可弄不了她。

看到由美子没有说话,或者是认为得到了许可,通口惠说了很多。

她时不时地忙着给司机指路,一边语气很快地往下说。

内容不外乎就是通口家是多么和睦的家庭,她爸爸是何等出色的人物和有才能的商人,部属如何羡慕他,当地居民对他也要刮目相看等等。

通口秀幸当然不是一个人去抢劫杀人的,有两名同伙,他们也是他所经营的保洁公司的职员。

也就是说,职员帮助董事长去犯罪的。

从石井良江所介绍的情况中还不清楚这两名公司职员是自愿帮他犯罪的还是在董事长的逼迫强制下犯罪的。

由美子很关心这个问题,她打断了通口惠的滔滔不绝:哎,你父亲是个很不错的董事长吗?通口惠的脸上放着光:那当然。

所以,职员们都去帮他抢劫杀人?如果董事长做了,我们也要去做?由美子认为通口惠一定会生气的。

她当然会生气,因为这是一个含有讽刺意义的问题。

可是,通口惠没有生气。

她就像被一位仪表堂堂的男议员的演说感动、跑过去想和他握手的女权主义者一样,通口惠用一双湿润的眼睛看着由美子,并想抓住她的手:是的,我爸爸就是这么有威望,那两个人一点也不迷糊跟着爸爸的。

事到如今,只能说他们自己是一时头脑发热,而不是爸爸的不对。

由美子一下子把通口惠的手推开了。

她急忙把眼光移开了。

哎,方向没有错吧?就这么一直走吗?出租车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右边是一片灰色的已经有点破旧的住宅楼,左边是一排小而圆的商店。

是的,就是这边。

通口惠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你在前面能不能停下车?哎,借我点钱。

她伸出右手。

由美子有点发呆,没反应过来。

我想买点吃的,那里不是有家便利店吗,我肚子还饿着呢。

确实,右边的街道上有家便利店。

这样的话,我和你一起去吧,要买的东西也由我来选。

真是讨厌,我想买我喜欢吃的东西。

你明白自己的处境吗?经常说这些任性的话。

司机把车门打开了,由美子先下了车,通口惠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

快点啊,要不司机会不高兴的。

不能让她趁机逃走,我必须死死地看着她。

由美子光想这些问题了。

另一方面,她认为通口惠肚子很饿,也不会做出如此极端的事情来。

你真是罗嗦。

可能是因为自己说话的语气让她不耐烦吧。

就在由美子这么想的时候,通口惠突然把她向人行道推去。

她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来推由美子的。

因为没有准备,由美子拧着身子倒向人行道,不巧的是,这时正好有一辆自行车过来了。

她急忙躲闪,虽然没有被撞到,可由美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连大叫一声都做不到。

姑娘,你没事吧?那位司机打开车门跑了过来。

那位骑车的人只是回头看了看由美子就扬长而去了。

不管这些事了——通口惠呢?通口惠跑到哪里去了?那个孩子,往哪边跑了?从前面那个拐弯处跑走了——由美子顺着司机指的方向跑过去了。

因为刚才摔跤的缘故,她的头还晕乎乎的。

好在头没有被碰着,可腰被摔着了,走起路来不是太灵活。

她跑到那个拐角处一看,那里根本就没有通口惠的影子。

由美子按住疼得不行的腰,四处看了看。

可没有用,这里到处都是一些又圆又小的房子,还有许多胡同和岔路。

即使这里不是通口惠现在真正的住处——她母亲住的地方,可从她的口气看对这一带很熟悉,这一点对由美子是最不利的地方。

由美子很失望,然后又有点生气,甚至后悔得有点想哭。

你怎么办呢?由美子把车费给了司机。

出租车一离开,她更难受了,这钱算是浪费了。

必须要告诉石井,必须要向她道歉。

可是,自己却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由美子又想哭了。

最后,由美子用便利店里的电话打了查号台想查一下电话号码。

幸运的是,她的电话号码进行了登记。

她打了这个号码,电话响了三声才接通,是良江接的电话。

在她们谈论这件事的时候,良江的声音还是有点发颤。

至少从声音上听,良江已经恢复了一些。

良江突然向由美子表示歉意,说是因为自己让她受了伤。

没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

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卷进这件事来,我真是应该道歉。

良江的话里带着哭声。

好了,我没有做好,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应该是我去的。

我根本不在意通口惠的事情,那种人。

石井良江说,我很担心你的伤势,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把你的联系电话告诉我?由美子很礼貌地拒绝了。

你真的不用担心。

良江也没有再追问。

也许是她认为由美子不再想卷进这样的纠纷之中了。

事实上,这可能也是由美子的真实想法。

挂断电话后,由美子向便利店的人打听了一下道路,她一瘸一拐地向最近的车站走去。

腰和小腹部都很疼,用手揉一揉就要好一些。

真的,没有碰着脑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坐上火车后,由美子后悔得不行。

我也许太轻率了,稍没留神管起了别人的闲事,可那种时候也只能那样做,别无选择。

还有那个不负责任的巡警,虚张声势,然后悄悄地走了,什么作用也没起。

可那件事是真的吗?佐和市的案件是真的吗?事实上,由美子是个善良的人,她对老于世故的巡警的态度就是正确的吗?石井良江是不是个古怪的人呢?她和通口惠之间是不是还有别的恩怨呢?是不是由由美子承担了呢?确实是难以相信的事情。

不会有这种事情的,罪犯的家人居然逼着被害家人的遗属写减刑申请书!如此不人道的事情。

由美子被一种不现实感所包围,火车不停地摇晃着,由美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管跟任何人说,没有人会相信有这种事情的。

可腰疼却是真的。

为了这个,她也觉得后悔和羞愧。

因为这样一来,她不是想哭,而是心里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已经缩成小小的硬硬的一团了。

在练马车站下车后,她第一次觉得轻松了,似乎又有了想哭的感觉了。

因为这是很不正常的一种体验,所以她暂时忘记了对哥哥行动的怀疑,全都忘了。

下了公共汽车后,她快步向长寿庵走去。

就在还差一个拐弯就到自己家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竖着耳朵仔细地听,救护车在向这边开来。

由美子还不知道,这个救护车的声音将让她不得不开始面对一个新的噩梦。

虽然通口惠逃走了,可这个噩梦是逃不掉的。

那一天,栗桥药店从早上就开始停业休息。

在栗桥浩美看来,以前药店也要开业和休息,非常萧条,可今天却是真正的停业,因为寿美子的身体不太好。

两天前,栗桥浩美就回到了练马的父母家。

他不是心情好才回来的,他的心里非常烦躁。

寿美子因为风湿病膝盖和肩膀都很疼,不停地哼哼着,搅得栗桥浩美晚上也睡不好觉。

因此,当他的母亲从楼梯上面摔下来的时候,栗桥浩美正在他以前的那间位于二楼的六叠大小的房间里睡觉。

他睡得很轻,虽然已经是十月中旬了,什么也没盖,但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他在做梦。

为什么晚上睡不好觉的人白天却能睡得着呢?这是因为白天周围不黑暗,不会有东西趁着黑暗来威胁他。

可是每次睡觉的时候,在那个睡眠的世界里还是有黑暗。

更可怕的是,在睡眠的世界里,每个人都绝对是孤独一人的。

所以栗桥浩美就做梦了,而且梦里还出现了那个女孩。

当他和豌豆开始为他们的游戏感到兴奋的时候,栗桥浩美很高兴,浑身充满了自信,好像只要抬头一看,就能看透整个世界一样。

在这种时候,他会发现那个女孩好像也在欣赏豌豆和浩美的游戏。

女孩也很高兴。

她不再像以前一样追着浩美,要他还她的身体。

可是,她出现在浩美的梦中,他往右她也往右,他往左她也往左,他往前她也往前,就像他的影子一样紧紧地跟着浩美。

她在等待下一个游戏。

女孩很满足——终于让她满足了。

栗桥浩美平生第一次被这种喜悦和轻松所包围。

可这个女孩为什么如此喜欢这个游戏呢?姐姐那恨自己生下来不久就被夺去生的权力、夺去姓名和夺去其存在权力的亡灵为什么会喜欢豌豆和浩美的游戏呢?可这个游戏实在太有意思了,绝对有意思,与其在絮絮叨叨地想这件事,还不如参加到这个游戏中来,这要好得多。

所以,他也不是太在意。

可是那家伙——和明的脸总是放着光,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非常奇怪。

和明来初台公寓的时候,正好是日本被像日高千秋这样愚蠢的女孩的死而轰动的时候。

栗桥浩美的重感冒刚好,他无意中往窗外一看,正看见和明仰着头往窗户上看。

这时,浩美像是又发起了高烧。

这家伙怎么会知道初台公寓的?他虽然很惊讶,但后来一想,噢,搬家的时候他曾经来帮过忙。

所以,他还记得这个地方。

像他这样愚钝的人,对这样的事情记得倒很清楚。

那一天,栗桥浩美马上把头缩了回来,和明虽然没有看见他,可这家伙过一会儿一定会按响这间公寓的门铃的。

然后,他又想起来了。

在他那一次给古川鞠子家打电话、和接电话的有马义男说话的时候,不巧被和明看到了。

开始的时候他有点紧张,可和明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现,还和平常一样和他打招呼,一副迟钝的样子。

你做了什么。

他问浩美。

栗桥浩美很高兴,他想回答说,你说那个被绑架并被吊死的女孩的爷爷想不想知道她的尸体在什么地方啊?愚钝的家伙到什么时候都还是很愚蠢,别说参加这个游戏了,他连这个游戏的存在都不知道。

用不着怀疑和明,所以那个时候,他很快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可是,仰着头看着初台公寓的和明那认真的表情却完全打破了浩美那个时候的轻松与讥笑。

从未有过的紧张,栗桥浩美在等待着。

可是,和明没有到这个房间来,门铃也没有响。

过了一会儿,栗桥浩美再往窗外看时,和明已经不见了。

这可能是高烧的后遗症吧,也许是幻觉吧。

他想。

可就算是幻觉,为什么会是和明的幻觉呢?栗桥浩美笑了笑,又把这件事忘记了。

可是,从那之后,他又看见过和明。

这一次是在和明在初台的车站前从出租车里出来的时候,浩美赶快躲到了电线杆后面。

和明迈着他那两条短腿消失在浩美所住的公寓的方向。

栗桥浩美正要外出,去和豌豆约好的地方。

可这里还有和明,他会不会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去公寓的房间里调查呢——虽然他也知道这是妄想,虽然他也知道和明没有这种能力,可一想到这种事情,浩美就无法忍受。

于是,他又急忙回到了公寓。

当然,和明并没有来,门铃也没有响。

栗桥浩美迟到了,被豌豆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和明,和明,和明,这个让人讨厌的高井和明。

这个胖子为什么偏要在我的身边转悠?过后,他和豌豆通宵讨论了下一步行动计划,虽然很累,但他还是斗志昂扬地回到了公寓。

刚回来,他的手机就响了,那是上午九点。

他一按通话键,电话里传来和明的声音:早上好,浩美,你起床了吗?栗桥浩美的血直往头上涌,他被激怒了。

可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和明却愚蠢地在继续往下说。

我有件事想和你谈,最近我们能不能见个面?我和你没有什么要谈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栗桥浩美这么说。

他刚刚和豌豆就以何种形式让古川鞠子的尸体亮相于社会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刚刚度过了一个充实的晚上,为什么还要和这种低级的人说话呢?我有一件事很是担心,所以才想见见你。

我想了很多,可还是觉得最好是问问你本人,希望你能告诉我。

栗桥浩美啪地一下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他紧紧抓在手里的是一部很灵巧的手机。

从里面传来和明的声音——和明要求栗桥浩美做什么事情的声音。

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是你借给我的钱,我会还你的。

如果要说还钱,多少钱也是要还的。

不是钱的事,这个嘛……什么时候还我都行。

和明不安地小声咕哝着。

那会是什么事,和你不一样,我很忙的。

因为我们还有游戏,作为荞麦店送外卖的你,这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参加的游戏。

浩美。

和明叫他。

居然敢对我直呼其名。

小时候,噢,中学二年级的时候,你还记得对我说过的话吗?对了,就是我去治眼睛的时候,在书店的门口碰见你——这是什么话,我一点都不记得了,胖子。

浩美,你现在还做梦吗?还做那种被女孩子穷追不舍的梦吗?栗桥浩美又一次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电话,它只是一部普通的手机。

可是,它却正在说着让人难以置信的话。

你不是对我说过,有女孩子的幽灵附体吗?你还记得吗?只有一次,你对我说的?在我说完有关恢复我的眼睛功能的训练之后——和明尽可能说得快一些,可他的话说得不是太清楚。

就像是一个跑得很慢的孩子,想超出自己能力去跑,这种努力是很痛苦,也是很愚蠢的。

然后——(哈哈大笑。

)栗桥浩美想着想着,他既没有笑出声来,脸上也没有一丝笑意,他啪的一声突然把电话扔在了一边。

手机掉在了铺着地毯的地板上了。

可是电话并没有关掉,它横躺在地上,里面还传来和明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喂,喂,浩美?生气了?对不起啊。

可是我担心——许多——你在那起案件中——让你很痛苦的女孩子的幽灵——讨厌!讨厌!讨厌!栗桥浩美的耳朵被高井和明的声音刺痛了。

案件,那起案件,我很担心。

他慢慢地从地上捡起了电话,按了一下关键,他确实想把电话关掉,电话发出扑哧一声。

高井和明。

栗桥浩美又按了一下通话键,拨通了豌豆的电话号码。

还没等电话响第二声,豌豆就接通了。

这可是从来都不会等人的男人,一个从来都是做好准备的男人。

豌豆,我被人发现了。

栗桥浩美说。

他的心在咚咚地跳个不停。

被谁发现了?豌豆问。

这个只要明确必须明确的事情的男人。

和明,高井和明,你认识吧?你还记得他的长相吗?就是那个叫长寿庵的荞麦店——为什么?豌豆问。

我——被他发现了一点,不,我被他偷听了。

我想可能是这样的吧。

我没把它当回事,所以一直就没有说出来。

尽量不要着急,尽量不让对方听出自己的紧张,浩美小心地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豌豆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必须的几秒钟。

然后他说:如果是高井和明的话,也许更好,不要紧的,浩美,这反而更有意思了。

有意思——我们可以利用他啊,这件事交给我吧。

现在你必须要做的是再给和明打个电话,你可以这样说。

刚才和明在电话里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我也找到一些线索了,可这些话现在不能说,因为太危险了,事实上我现在也处在很危险的境地中。

栗桥浩美赶紧找出纸和笔,把豌豆说的话全都记了下来。

即使他想让你说更详细的情况,你也不能说得再多了。

你不是很擅长拉拢和明吗?是的,我有这个信心。

事实上,浩美那狼狈的心情已经恢复平静了,说话的语气也和以前一样了。

要装得有紧迫感,在电话的最后你要说,不会有你怀疑的那种事情,自己也不会被人怀疑的。

可是,现在什么都还不能说,和明也一定要坚持住,不要对任何人讲。

你一定要提醒他。

总之,你要和他说好,和明必须要帮助你并要协助你,你要请求他。

只有在这种时候,你要低着头真诚地请求他。

我明白了,这很简单。

你一定要真诚,在讲明整个事情之前,你一定要等待,这样做是要花时间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和明那愚笨的脑子里所想的事情全都封杀在那家伙的头脑里。

与其威胁他或装作不知道,这种劝说的方法一定会有效果的,一定会有很大的效果的。

和明打算做我们的同伙了。

栗桥浩美说,他嘿嘿地笑着,是不是太滑稽了?这个奇怪的家伙,真是太可笑了。

他居然还提到了女孩子的幽灵,这和这起案件会有什么关系吗?我们最近不是打算把古川鞠子的尸体公布于众吗?豌豆说。

十日或十一日吗?哪一天呢?我还没有决定好,浩美,你一会儿给和明打完电话之后就把这件事放一放吧。

在一段时间内,让他感到焦虑。

可是,等尸体出现之后,和明又会开始不安了。

也许他会打电话来,也许想和你见面。

到那时,这场好戏就会更好看了。

我该怎么做呢?这样吧,我们到山庄再谈吧。

不管怎么说,我们要去那里把古川鞠子的尸体挖出来,然后再慢慢谈吧。

好了,都交给我了。

我要重新编写剧本——第二天,豌豆就完成了新的剧本。

浩美又和他见了面,听他详细地讲解,然后一起商量并做进一步的讨论。

栗桥浩美的心再一次恢复了平静和轻松,而且他的心里装满了新剧本对自己的刺激,它使得栗桥浩美斗志昂扬。

你大病初愈,这样的任务是不是太大了?豌豆笑着挖苦他,可浩美没有笑。

栗桥浩美非常清楚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是何等重要。

被和明抓住把柄只能说是自己的运气不好,是自己的失误。

豌豆利用了这个失误,让这个游戏更加有趣,也更加惊险了。

栗桥浩美一定要努力完成任务以挽回自己的名誉。

好了,在真正的准备工作完成之前,你一定要坚持住,态度一定要谦逊。

要唤起他的同情,让他不明白最关键的地方。

你不是想把女孩子的幽灵叫出来,这样的话,如果你不演戏的话是不是就会感到恐惧?豌豆的这番话多多少少刺伤了栗桥浩美。

浩美,你要让和明封口,那个善良的和明,那个能理解浩美的和明。

是不是?这件事只能拜托你了。

是的,这件事只有我才能做成。

就这样,栗桥浩美又回到了栗桥药店,他对父母说自己过够了一个人的生活,他想吃母亲做的饭。

寿美子不会做像样的饭菜,说这样的话虽然有点肉麻,但母亲还是很高兴的。

其实,他是为了接近和明才回家的。

要想了解和明的情况,保持物理距离是不行的。

只有这样,才能密切地收集情况并让和明接近自己。

非常重要的作用,自己的心理准备也很充分。

可是,和明的脸却时隐时现,就好像是和明的话把她们引来的一样,那个女孩子又经常出现在浩美的梦中。

而且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满足了,游戏也没有意思了,和明说过,女孩原来的作用就是把栗桥浩美逼到绝境,女孩瞪着一双仇恨的眼睛看着他。

因为晚上睡不好觉,所以他白天也在睡觉,可尽管这样,他还是在睡眠的孤独世界里做着梦。

就在这时,寿美子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寿美子没有发出惨叫声,可扑通扑通的摔跤和撞击的声音还是挺吓人的。

栗桥浩美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回到了现实社会。

他迷迷糊糊地摇着头。

救救我!外面传来寿美子的哭声。

栗桥浩美跑到楼梯上。

寿美子头朝下,两只脚在楼梯上,仰着倒在了地上。

身体就像在跳摇摆舞似地扭曲着,两条腿也交叉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栗桥浩美粗暴地说,他像个金刚力士一样站在楼梯上。

他认为,如果自己不高兴的话,母亲自己会爬起来的。

救救我。

寿美子哭着说,我的背骨断了,头——父亲做什么了? 好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父亲向楼梯下面看去。

他右手拿着报纸,额头上架着一副老花镜。

看到寿美子的样子,他不由得啊啊了两声。

救护车!为什么不叫救护车?栗桥浩美贴着楼梯慢慢地下了楼。

他不想靠近母亲。

她的裙子卷起来了,下身穿的衬裤也毫不掩饰地露了出来,还有那难看的脚,浩美确实不太想看。

我要死了……浩美,妈妈要死了。

寿美子边哭边说。

浩美来接妈妈了……你来接妈妈了。

正要下楼的栗桥浩美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母亲。

寿美子胖胖的下巴冲着天花板,她每哭着说一句话,下巴都要动一动。

浩美来了……浩美,妈妈在这里,你在哪里?我在这里。

栗桥浩美一动不动地站在楼梯中间,大声地说。

可是,寿美子把那难看的脚伸向他,仍然有气无力地哭着。

浩美,妈妈在这里。

栗桥浩美也很清楚,寿美子叫的浩美不是自己,可他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愤怒,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妈妈总是死抓住那个死去的婴儿不放?为什么又要提那个死去的婴儿?她故意这么做的,她是要让我难受,她不喜欢我。

栗桥浩美下了几级楼梯后,用力地向倒在地上的寿美子的右腰踢去。

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自己都摇摇晃晃的,差一点从楼梯上摔下去。

寿美子啊地大叫一声,拧着个身子向楼梯下面滚去,她的头碰到了地坂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现在能看到救护车那红色的转向灯了。

父亲在店门口哎哎地叫着。

他的声音虽然很大,可因为肚子没有使上劲,所以他的样子很奇怪。

救护车来了。

寿美子也许是不省人事了,也许是怕一动再被踢一脚吧,她就像块破抹布似地拧着身体,一动也动不了。

栗桥浩美也在大口喘着粗气,腿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坐在了楼梯的中间。

突然,他觉得背后有动静,不由回头看着楼上。

那个女孩站在那里,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表情。

那是一副成年男人的嗤笑,我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你也知道,所以我们关系才会很好啊。

那个女孩的嘴巴在动,说出了一句话。

——杀人犯。

不一会儿,救护队员就跑到了楼梯下面,他们看到受伤的人倒在地上,而旁边坐着的那位正抬头看着二楼的年轻男人让他们感到非常奇怪。

楼上还有受伤的人吗?一位救护队员问。

栗桥浩美没有回答,救护队员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栗桥浩美在颤抖。

他一边抖一边笑。

我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事情你也知道,所以我们关系才会很好啊——寿美子没有死,虽然她是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可只是受了一点轻伤。

确实头也被碰了,肩膀的韧带也被拉伤了,腰上还有个痦子,身体疼得不行,自己上不了厕所。

可就是这样,医生还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虽然右边的肋骨有条裂缝,但肋骨没有问题,头也没有被碰坏,这真是万幸啊。

栗桥浩美告诉医生,母亲从楼梯上摔下之后就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她的脑子里会不会有拍片子也看不出来的问题呢?医生温和地笑了,这是一个长着圆圆的脸、态度和蔼的医生:我们给她做了脑电图,没有发现异常,所以她不会有问题的。

摔跤之后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可能是因为受了刺激吧。

因为她还要接受许多外科的治疗,我想不要紧的。

你母亲运气不错,而且她人不太胖也是万幸,她的身体很轻。

医生要是能怀疑母亲脑子有问题的话就能让她一直住在医院里了。

栗桥浩美觉得很遗憾。

大房间都住满了人,寿美子被安排住进了双人病房。

从被抬进病房时起,她就一直边哭边说这里疼那里痛的,等那位态度和蔼的护士一走,寿美子就开始骂人了。

肯定有空着的更便宜的房间,住这样的病房是要花很多钱的,怎么能相信医生的话呢?同一病房的病人是个一看就知道只能躺在床上的小个子老年妇女。

她头下枕的那个枕头好像都要比她的人还要大。

头上戴着氧气罩,身上到处都插着透明的管子,她在打着盹。

你的声音不要太大了,这样对旁边的病人不太好。

栗桥浩美训斥着寿美子。

寿美子尖着嗓门叫道,我是个受了伤的人。

你要是受了伤,就老实点。

我疼得受不了了。

寿美子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

啊,这样的情况男孩子是非常讨厌的,到了这种时候,一点也指望不上,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

父亲刚刚去办理住院手续了。

这个医院的窗口总是挤得满满的,大概没有二三十分钟是回不来的。

栗桥浩美看着寿美子的嘴,不由得想到,如果用枕头捂死这家伙,会花多长时间呢?就在这时,护士进来了,他赶紧又高兴地笑了。

护士是个漂亮女孩。

豌豆以前曾经说过,如果穿上白大褂,不管什么样的女孩都会更漂亮一些。

可这位护士本身就是个美人,而且她还让栗桥浩美想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女孩,她是谁呢?量血压了。

护士把血压带缠到了寿美子的右手上,在这个过程中,她一直在不停地微笑着。

我那不礼貌的儿子一直直勾勾地看着你。

寿美子说。

护士猛地抬起头看了看栗桥浩美,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栗桥浩美想起来了,他知道这个护士像谁了,是八王子的那个OL,在古川鞠子之后被抓来的那个小个子女孩。

她不像古川鞠子那么坚强,只是一个劲地哭,搞得豌豆很烦她。

哎,人家护士不高兴了,你快出去吧。

寿美子责备着他。

护士笑着对栗桥浩美说,没关系的。

我母亲太任性了,总是唠唠叨叨的,很烦人,对不起。

栗桥浩美也笑着回答她。

从她的态度看,这位护士对他是有好感的。

这是当然,栗桥浩美还是很有魅力的。

只有寿美子不明白也不知道这一点。

这样做对这位护士是有效果的。

栗桥浩美走出了病房。

走廊的最里头有间吸烟室,里面没有人,栗桥浩美走进去坐在椅子上,抽起了烟。

八王子的那个OL长着那么漂亮的手指了吗?我没有太深的印象。

她手上戴着一个可能是恋人送的钻石戒指,她请求他们不要把它拿走。

浩美温柔地告诉她,当然不会把戒指拿走。

在他想把她带进房间的时候,豌豆皱着眉头劝阻了他。

豌豆说她可能正在生理的特殊时期。

他觉得不可思议,豌豆怎么会知道的?豌豆说,你没有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吗?你没有闻到吗?你可真是感觉迟钝啊。

是的,他就是这么迟钝,不过也不要紧。

他对那个女孩说了,这样不用担心怀孕了,反而更好。

那个女孩好像也听明白了。

不管怎么说,当她恢复意识后发现自己被关在山庄的时候,可能就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事情了,也没有办法吧。

可是因为她太害怕了,非常紧张,做起那事来反而没什么意思了。

那个女孩问,你们能放我回家吗?栗桥浩美点点头,当然会,让你害怕了,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不错的女孩,我们是不想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因为我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惩罚那些可恶的女人。

女孩没有说话。

她还整整齐齐地穿着衬衣,裙子很长,化着淡妆。

如果你们是以那些可恶的女人为目标的话,那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注意到我,所以你是在撒谎。

她低垂着眼光在责备着栗桥浩美。

可是,她没有说出来,没有进行反驳。

因为他太可怕了。

栗桥浩美很是激动。

第二天早上,在把她带到楼梯上之前,他还撒谎说要放她回家,可是,为了能让我想起你,我想要一件具有纪念意义的东西,你能不能把你的戒指送给我?我可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而让他不高兴,在他还没有改变主意的时候,我要尽快离开这里。

那个女孩正在进行痛苦地抉择,栗桥浩美在观察着她那细长的眼睛。

他知道她会答应的。

她好不容易从戴着手铐的手上摘下了戒指交给了栗桥浩美。

谢谢你。

他说。

十分钟之后,当他用绳子勒住她的脖子并从楼梯上吊下去的时候,他也说了声谢谢,非常有意思,谢谢你。

豌豆说,什么时候把这枚戒指寄给她的恋人。

如此有戏剧性,故事一定很激动人心——当他抽完两根烟走出吸烟室的时候,刚才的那位护士也正好往这边走来。

一看到他,她夸张地笑了笑。

栗桥浩美也对她笑了笑。

从她那轻快的脚步就可以知道她的心情不错。

这位护士走进了吸烟室前面的那部电梯,她长得很漂亮,站姿也不错。

从她的背部及腰部的曲线看,她一定已经有男人了。

栗桥浩美想。

如果把她那白嫩的手指跺下来送给他,那个男人会是什么表情?当栗桥浩美把住院的准备工作全都完成之后,他回到了家里,这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寿美子光是埋怨他,父亲坐立不安很是狼狈,他突然之间变得衰老多了,背也驼了,他说,今天晚上你母亲一定很害怕,我还是呆在病房里吧。

虽然栗桥浩美不知道真正害怕的人是谁,但他还是高兴地同意了。

我要是一个人就不怕,才不会要人陪护的。

回家的路上,浩美进了一家家庭餐馆吃了点饭。

吃饱之后,他觉得有点累了,打了个呵欠。

在寿美子出院之前,药店一直是关门停业。

栗桥浩美去看了看招牌是不是放下来了,又把窗户全都关好了。

回到家里之后,他一边泡着热水澡,一边喝着啤酒。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要是豌豆就好了。

他边想边拿起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的是高井和明的声音:是浩美吗?啊,你回来了,听说阿姨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情况怎么样了?这个街道上的人们好像总是在等待出现受伤的人、病人或死人。

受伤的是谁?生病的是谁?那家伙快不行了吧?什么时候会死啊?你的消息倒挺快的。

栗桥浩美说,你听谁说的?高井和明——和明好像没有意识到栗桥浩美那挖苦的口气。

大家都不会意识到,这个街道上的所有人。

是曙光商店的老板告诉我的,她是不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大叔一定吓得够呛。

没那么严重,也没有骨折,只是肋骨上有条缝。

是嘛,那就好,真是幸运。

愚蠢的和明一下子放了心。

我母亲受了伤,用得着你那么担心吗?谁让你操心了?和明一定会说,你不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吗?大叔不要紧吧?他今天晚上呆在病房里。

是吧……和明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了,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一定是在装模作样,对高井和明而言,确实不应该用思考这个动词的。

因为他毕竟是个没有脑子的人嘛。

栗桥浩美很明白这一点。

啊,和明,栗桥浩美抢先说话了,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我母亲的事情吗?也许是猜测中了,电话另一头的他越发沉默了。

不一会儿,他用几乎听不太清楚的声音回答说:嗯……是的,必须要这样做。

11日以后,虽然全社会都被古川鞠子尸体的出现而震惊了,可和明并没有和他联系。

这一点,倒是和与豌豆商量的时候,自己所预测的情况不一样。

可是,也不是不一样,他还是猜中了。

只是和明比豌豆猜测的还要胆小。

古川鞠子的尸体被发现之后,他一定会忍不住去追问浩美的——按豌豆的指示,栗桥浩美要说许多让和明思考的话,到时候一定会全都告诉你的,那时你一定要帮我啊——尽管如此,可是如果没有其他借口,也不好给他打电话。

不,如果对和明的评价高一点的话,这不仅说明他不胆小,而且还可以说是和明忠实于栗桥浩美的证据。

再等一等,给我点时间,因为太危险了,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全说。

等时机一到,我一定会把所有情况全都告诉你的。

和明一定会愚蠢地相信他的这些台词的。

最近……和明嘟囔了一句。

要说最近的事情,啊,不用说我也知道,你还是不要说那起恐怖的案件吧。

栗桥浩美温和地说,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电话可真是方便!我,不是我想说。

可能是受到那温和的声音的鼓舞吧,和明的声音也有了点力气。

就在昨天,那个叫古川的女孩的尸体被人发现了?嗯,发现了。

哈,从这里才是最关键的。

这才是豌豆所说的更精彩的好戏。

她真可怜,本来应该无忧无虑的——我也这么想。

可是和明,你不要担心,在罪犯被抓到之前——已经为时不远了——不会再出现新的受害者了,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在这一刹那间,和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样保证?我一直在监视着罪犯。

栗桥浩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说,这家伙现在正热中于和媒体玩个游戏,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里,所以我觉得不太可能再出现新的受害者。

而且,现在的日本女孩也都会更加小心的,那家伙不会再做这样愚蠢的事情了。

又是暂时的沉默。

为—为—为什么你会监视着罪犯呢?你已经查清他的真实身份了吗?他是谁?这个我还不能说,这是豌豆教给他的台词。

现在还不能说,我还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也可以说是物证吧,确凿无疑的证据。

正是因为还没有掌握铁证,所以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和明你,我也不能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

没错,我也不想把你也牵连进去。

他又加了一句。

我,没关系的!浩美你一个人太危险了!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

为了让豌豆教给他的那些台词发挥最大的作用,栗桥浩美说:不,那不行。

反正我就一个人,你可还有个妹妹。

如果把你卷入这件危险的事情中的话,由美子说不定也会遇到危险的。

罪犯可是最喜欢折磨女孩子的家伙!和明没有说话,只能听到他那颤抖的喘息声。

是的,你会发抖的,和明?因为这是你最最重要的妹妹。

在这一瞬间,他想把高井由美子也弄到山庄去。

栗桥浩美的心里涌上了这个让人迷惑的冲动,他紧张得全身颤抖着。

我也是担心由美子的安全,所以在真正的危险到来之前,不想把你牵连进去。

我之所以不让你把这些话告诉警察和媒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罪犯虽然被抓到了,可如果在这个过程中由美子成为牺牲品的话,那这件事对我们而言就没有一点意义了,是不是?你会理解我的。

他尽可能平静地说,小声地说。

偏偏这个时候我母亲住院了,我是有点犹豫了。

不过,她伤得也不重,最多住半个月就能回家了。

想一想吧,这样也许更好一点。

我可以做很多的事情,也不用向我母亲解释,也不会让她担惊受怕的。

孝敬父母的浩美。

不好吗?这是多么有说服力的台词啊。

这可是我的即兴表演。

拜托了,和明,你一定要听听我的请求,现在我需要时间。

我知道了。

和明干脆地回答。

小学生的正义感,这个极易轻信的单纯的脑子。

栗桥浩美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否则他会笑出声来了。

豌豆新的剧本,把所有的罪名全都推到高井和明的身上,这是确凿无疑的证据——和刚刚死去的那个健壮的牺牲者的尸体一起提供给社会。

豌豆说,这必须要做谨慎的准备,而且还要选择时机。

当所有的条件都具备的时候,就把和明骗到山庄。

在他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不让任何人知道去处,让他从家里来到山庄,然后就照计划行事。

豌豆还说,在这之前,既不能疏远和明,也不能过于接近他,态度必须很暧昧,这场好戏一定会更出效果。

事实上,这确实有效,非常有效。

我明白,我一定会坚持住的。

我们说好了,需要我帮忙的时候,一定马上和我联系,好吗?我一定会这样做的,到那时,就算你想退缩,我也会逼着你帮我的。

说得多好,太顺利了。

栗桥浩美的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拿着电话的手上已经汗乎乎的了。

太紧张了,也不过分吧?这可是最重要的一场戏。

哎,浩美!你还有什么事吗?今天白天,我去了大川公园。

这话让栗桥浩美感到意外,他又抓紧了电话:干嘛去了?有个地方——也许你还记得。

他的回答不太清楚。

可栗桥浩美的心像被刺痛了一样,什么?这家伙想说什么?古川鞠子的尸体是被扔在坂崎搬家公司的门前。

似乎他是故意要让浩美着急,和明慢吞吞地说,你搬家的时候请的就是这家公司,你还记得吗?是这样的,所以我才会选择这家公司。

那个叫坂崎的董事长是个非常讨厌的家伙。

我虽然是个搬家公司,可我们真正的工作却是个便利店,帮助有困难的人是我的人生目标——我什么也没问,他却说了这么一通话。

一副说教的口气,一副了不起的样子。

当初做预算的时候,因为对见习职员不太放心,那位董事长也跟着一起来了,当他看到栗桥浩美所规定的合同书上职业一栏是空白时,那家伙的眼光一下子变得阴险起来。

你没有职业啊?也没有继承父母的产业?这么年轻太可惜了。

我们公司也有许多比你还要年轻的职员,虽然他们和你不一样,没有上过学,但他们却在认真地拼命地工作着——当然他没有说出来,可坂崎董事长却带有说教意义地讲着人生的目标,在他的眼光里却清清楚地写着他所思考的这些问题。

最后他说,很少有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找他们搬家的,一般都是找朋友来帮忙的,这样一来,我们就赚不到钱了,哈哈!他压根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所以在快要搬家时,他把和明叫来帮忙了。

董事长先生,我也有打个电话就会跑来帮忙的朋友。

后来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他还让豌豆笑话了一顿。

遇到这种让人不愉快的商家,马上换一家不就行了嘛。

可是,他非常讨厌有那种想法的那位董事长,居然指责他没有职业让他感到很惭愧。

他这么一说,豌豆又笑话他太好强了。

这种不痛快并没有过去,他只是把它藏在了心里。

当他和豌豆商量把古川鞠子的尸体扔到哪里的时候,他说最好扔到坂崎董事长的眼皮子底下,装到袋子里扔过去吧。

听说那位董事长有个小孩子,最好是那个小兔崽子把袋子解开,让他受一受这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精神创伤,看他还有什么人生目标,看他还怎么去帮助人。

回忆起来后的愤怒与不快,在新闻上看到的坂崎董事长那青灰色的脸,当时的快感,这些都交织在一起,涌上心头。

因此,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和明,这件事你还记得挺清楚的。

好不容易让自己镇定下来之后,栗桥浩美说。

对不高兴的事情,我一般是记不住的,从小就是这样。

是的。

要在平时,大家都会笑的。

可这时,两个人都没有笑。

所以,我觉得大川公园——也许和浩美有点什么关系吧。

现在也许不记得了,我去了那里之后也许我能想起什么来。

浩美熟悉的地方,也许我也很熟悉。

为什么?栗桥浩美在心里骂着。

为什么我熟悉的地方,你就会熟悉?怎么会有这种可能呢?可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虽然我在回忆小时候我们是不是去那里玩过,可还是想不起来。

和明继续往下说,所以,我就回来了。

刚一回来,就听说阿姨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了。

栗桥浩美把电话拿到一边,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慢吞吞地问和明:可是,和明,听你刚才的话,你是不是在怀疑罪犯就是我啊?没想到和明也坦率地回答说:那个时候——对不起,我是在怀疑你,不过听了你刚才的话,这种想法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谢谢。

可现在我怀疑的是,罪犯是不是就是你身边的人啊?是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会这样想?坂崎搬家公司——这也许只是个巧合吧,那家公司以前作为一家便利店受到人们的好评,好像有杂志正在采访他们。

是嘛?和明闭上嘴不做声了。

不过,如果不是你身边人的话,你就不会发现罪犯的,而且你现在不还一直监视着他吗?在观察他的行动吗?你太危险了,因为这个家伙就在你的身边。

这正是最好的理由。

要为你鼓掌吗?高井和明。

以前是不是从来没有人为你鼓过掌啊?顺便还要告诉你,你也有很多优点。

罪犯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曾经也和你很亲近的人。

你还记得豌豆吗?就是他,最初选择大川公园让这场好戏开场的也是他——总之,和明你不要担心,也不要想得太多了。

自己打算就是用骄傲而又可靠的口气说的,而且高井和明听起来也是这么回事。

电话另一头的和明也许根本不会想到浩美也会有那种害怕的感觉。

要说为什么,这是因为这个世界是围绕栗桥浩美转的。

在这起案件开始之后到结束之前,为了这个伟大的剧本杀死女孩们之前,这个世界要装作没有发现栗桥浩美的存在。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就这样吧,我会一直等着你的,希望能尽快抓到罪犯。

和明真诚的口气让他很不痛快。

这太奇怪了,这可是他精彩演出的证据,是和明已经被他拉拢的证据。

谢谢你对我母亲的关心。

如果不打扰的话,我想去看看她。

栗桥浩美想把电话挂断了,可和明好像还有话说,他叫道:浩美?什么事?这个……以后不要再说‘女人们’了,这可不像浩美说的话。

他一下子弄不清楚和明在说什么,可是他的眼前就像满是潮水的红色的海,愤怒的海。

你说的是这件事,可能是我太累了吧,说话不太好听,我会注意的,再见。

好不容易说出这几句话后,栗桥浩美像是打呵欠似地吸了口气,他既没有把电话机扔到地上,也没有用脚踹墙,更没有砸破玻璃,而是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

还在被挂断的电话的另一端,此时此刻,高井和明用手捂住脸,一动不动地低着头呆在电话的旁边。

荞麦店正在休息,旁边没有一个人。

灯也没有开,只有里面走廊里的灯照进来的一点亮光。

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高井和明在想。

他一边想,一边拼命鼓励着自己那颗更加黑暗的心。

浩美在对我撒谎。

可是直到现在,自己还只能在一边观察这个谎言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他真的和那起案件有关系的话——如果这个推测是正确的话,那他所说的不会再出现新的受害人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相信的。

一直等下去,看看浩美的做法,等搞清楚他下一次会撒什么样的谎之后再行动吧。

机会,一定会有的。

浩美不是一个人,只有这一点可以肯定。

那操纵浩美的那个人又会是谁呢?对高井和明而言,和让这一系列的案件结束一样,帮助栗桥浩美也是很重要的。

要说为什么嘛,这是因为大概只有高井和明一个人能做成这件事。

因为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模仿犯 第一部(下)PART4栗桥寿美子在医院住了十天,可是,当初住院的时候,她的主治医生告诉她丈夫,说她至少需要住院十五天才能出院。

她提前出院并不是因为她的伤好得快,而是因为她的精神状态。

说是这么说,可最初的时候,谁也看不出来她有多么疯狂。

但是,她也不冷静,说自己睡不着觉,不停地讲着那个叫浩美的已经死了的孩子的事情。

因此,开始的时候,她的主治医生和护士们都认为她是因为摔跤受的刺激以及和平常不同的医院的封闭的生活让她的精神产生了一点不稳定,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的。

可是,寿美子的状况不仅一直没有改善,而且还有加重的趋势。

所有的医院都是一样的,和其他病房相比,外科病房的气氛是比较轻松的。

住院的病人一般都是受伤的人,即使对身体的恢复有些不好的想法,可他们大多数都还是以恢复为目标,而且能清楚地看到前途和希望。

寿美子紧急住院时被安排住进了双人病房,第二天,她就被安排住进了同一楼层的大病房——805室的六人病房,寿美子是这间病房的第六名患者。

在她来之前的五名患者中,小到骑自行车时被汽车撞倒而受伤的女中学生,大到在自己家的浴室里摔伤了腰的八十五岁的老奶奶,虽然年龄相差很大,可气氛还是很愉快的,大家相处得都很不错。

可是,寿美子住进来后不久,805病房的一名病人就向负责的护士诉苦。

这个诉苦的人就是住在寿美子邻床的一位名叫足立好子的五十八岁的女性,她说熄灯后,栗桥寿美子一晚上都在不停地自言自语,弄得她很烦睡不好觉。

她那个人白天总是板着脸,我们和她说话,她也不理我们,很难知道她的心思。

而且……足立好子和负责的护士们关系都不错,所以她也就把话说明了。

也就是说,栗桥寿美子脑子有点问题,她好像在和只有她自己可以看到的幻觉中的人在对话。

孩子,她在和孩子说话。

这位护士很明白。

负责当初寿美子住院时所住的病房的护士就曾告诉过她,栗桥有一个名叫浩美的女儿已经死了,她总想说这个孩子的事情。

这个叫浩美的孩子,是她早已死了的孩子的名字,可能现在还是忘不了吧。

医院的气氛和特别的味道,可能又刺激她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是吗……足立好子想。

她也有两个女儿,而且三个月前大女儿刚刚生了孩子,这第一个孙子让好子从心眼里喜欢,孩子太可爱了。

自己的孩子和孙子,就是这么无条件的最可爱。

而失去可爱的孩子,这种伤害不管过了多长时间也都难以治愈。

她能想象得到。

栗桥从住院以来一直就说睡不好觉,我们让她吃了点安眠药。

可能是药的作用吧,她能迷迷糊糊的睡一会儿,但还是自言自语似地说着梦话。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去和医生谈一谈吧。

是的,那好吧,我再看看情况吧。

足立好子还算是个脾气不错的女人,她非常同情栗桥寿美子,真是一个可怜的人,不能太讨厌她了,就算和她打招呼她不理睬,好像无视自己的存在,她还是要经常和她说话的。

——可是,就算是这样,怎么做也还是不行。

事实上,和同一病房的病友,栗桥寿美子根本不接触也不说话。

她只是像机关枪似地对护士和医生说个不停,这里疼啦那里痒,或者是发烧了血压升高头晕啦等等。

等医生和护士一走,她又马上闭上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电视,或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

她一直是这个样子。

虽然她的伤不是太重,可她还是说疼得动不了,自己也不上厕所,经常要使用便器。

病床的周围很乱也不收拾,她自己也不梳头和刷牙,所以看上去很难看。

其他的病友都尽量打扮得漂亮,还用了很多的装饰品,可只有她一个人拖大家的后腿。

足立好子想了一个办法。

不是对打招呼没有反应的寿美子,而是想劝一劝每天来看她的她的丈夫。

他驼着背,每次来病房的时候也都是像小偷偷东西似地猫着腰胆战心惊地走进来。

这位丈夫看上去也不像是很和气的人——到现在为止,他每次来往于病房中,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麻烦你们照顾我的妻子——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如果他还不是一个怪人的话,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的妻子整天自言自语让大家睡不好觉,如果他能说几句话的话,大家的心情都会好一些吧。

可是,寿美子的丈夫也不是态度不好,他简直就像个小丈夫似的心眼小,不值一提。

当他和平时一样小心翼翼地拿着装着寿美子换洗衣服的纸袋进来的时候,好子这样对他说——真的,她可一点也没有夸张——你好,你也很辛苦,可还是很有耐心,每天都是如此。

听到好子对他说的话之后,栗桥寿美子的丈夫开始对好子鞠躬致谢。

对不起,我爱人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她有点怪。

好子吃了一惊,她笑了。

没关系的,这么大的病房,大家都是互相添麻烦。

可是,她的丈夫根本就不看好子,而是一个劲地点着头,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病房。

在这个过程中,寿美子也许是睡着了吧,也许是装睡吧,总之她是盖着毯子背对着好子。

好子完全愣住了,她的嘴张得大大的。

前面床上的那个女中学生笑眯眯地看着她。

阿姨,不行,不行的。

真的是不行。

好子也这样想。

然后她又开始想家了。

好子家开了一家印刷工厂,由她的丈夫和两位职员一起经营着。

好子在交货的途中遇上车祸,左腿骨折,住院治疗。

这样一来,工厂的战斗力就减弱了,现在一定忙不过来了。

她想早好早回去。

就像护士说的那样,栗桥寿美子因为住院想起了已经死去的孩子,虽然不知道她的精神会变成什么样,可是,如果长期生活在有特别味道和空气的医院里,人的心情一定会变得非常沮丧。

就像现在,好子已经切身体会到了。

一天下午,好子正坐在床上无精打采地看着重播的悬念剧,就听见护士在走廊里跑来跑去的声音。

因为没有听到救护车的声音,所以她不会想到是新来的急诊病人,可护士们还在跑来跑去的。

不一会儿,又听见有人追了过去。

总觉得,是护士们在跑来跑去的。

好子起来了,同病房的病友们也关心着走廊里发生的事情。

怎么了?好像有人在进行急救。

旁边寿美子的床是空的,大概在三十分钟前吧,她悄悄地起了床,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了病房。

好子还在想,难得,她自己一个人去厕所。

哎,哎,发生什么事了?门边床上的那位病人叫住了正好经过的护士。

护士有点迷惑的样子,她看了看周围,然后从门边把身子伸到病房里,迅速地小声地说道:有个来看病的孩子没了,大家都在到处找呢。

她说这是个幼儿园的孩子,妈妈来这里看牙的,就在她拿药的时候,孩子就不见了。

叫警察了吗?护士皱起了眉头:这样一来问题就大了,所以大家都在拼命地找呢。

护士急急忙忙地走了,好子她们都是受了伤的人,又不能去帮着找孩子,所以,她们只能面面相觑,十分担心。

栗桥寿美子还没有回来,电视剧也看不进去了,好子把电视关了。

而且这时她才发现,寿美子不是三十分钟前出去的,而是已经出去一个小时了。

这是因为,寿美子是在电视剧之前的新闻节目刚刚开始的时候出去的。

——难道她也去帮忙找孩子了吗?寿美子的脚没有受伤,所以她不会走不回来。

还没有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她,听说有另一个孩子下落不明了,她怎么能呆在那里不闻不问呢?如果这样的话倒也不错,她就不再是怪人栗桥寿美子了。

大家就这么担着心,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小时。

刚才的那位护士告诉她们:孩子找到了,你们就放心吧。

大家也就放心了,心情也很好。

在哪里找到的?房顶上。

我的妈呀,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嗨,孩子嘛。

护士又急急忙忙地走了。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还有话没说,样子怪怪的——栗桥寿美子还是没有回来,那天晚上,她始终没有回来。

一直到第二天,替她收拾东西的护士才把真相告诉了大家:事实上,昨天的那个孩子是栗桥带出去的。

病房里所有人的困意一下子全都没了,大家吓了一跳。

那位腰受伤的老奶奶也使劲地直起身子,把床都弄得吱呀吱呀地响。

为什么会这样?她的脑子还是有点混乱。

那位护士一边麻利地把栗桥寿美子的随身物品装进纸袋里,一边热情地说。

她有一种奇怪的错觉,认为已经死了的那个孩子仍然活着,所以就把别人的孩子带走了。

然后就去了屋顶,她去屋顶干什么?是啊。

医院会让那位阿姨出院吗?对面床上的那位女中学生问。

所以护士才会来收拾东西?嗯,也不是让她出院,只是她不能再住在大病房了,医院要让她住进单人病房,那里离护士中心更近一点。

最好还是让她出院,那位老奶奶生气了,这种人应该去其他的医院。

说是这么说,哪有接收的医院啊,与其这样,还不如赶紧把她的病治好,让她早点出院。

那天晚上,足立好子把发生在栗桥寿美子身上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来探视的她的丈夫。

没有了好子这个得力的助手,他的丈夫忙得不可开交。

虽然有点累,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听好子把整个事情讲完。

她就睡在这张病床上。

好子的丈夫正坐在她旁边的那张病床上,自从寿美子搬走之后,这张床一直空着。

我无所谓,床又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可还是挺可怕的,听说住院前她还不是个怪人?可就是因为医院特殊的环境,让她一下子想起了那个死去的孩子,变得怪兮兮的。

她的丈夫像孩子似地在床上跳了起来。

不过,栗桥的年龄是不是和你差不多大啊?如果说这样的话,就算孩子死了,那也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难道过了这么多年还不能忘记吗?忘不了,那毕竟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

那她的家里人是怎么做的?他们知道她带走别人孩子的事情吗?当然知道,医院会说的。

如果不说的话,那医院可就是不负责任了。

自从带走孩子事件发生之后,寿美子被安排到了单人病房,在护士们的严密监控下,她过得倒还平静。

已经不要紧了吧。

这段时间,正好是好子身体康复最关键的时候。

一想到那些让她浑身冒汗的动作时,她认为早知道如此痛苦,还不如不来治疗。

每天下午规定的时候,当有护士来接她去五楼的康复室的时候,她都会像个拒绝上学的孩子,有点发烧,身上很冷,而且肚子也很疼。

就这样,她来往于五楼的时候,无意中从挂有栗桥寿美子门牌的病房前走过。

她还吃了一惊,噢,原来她搬到了五楼。

病房的门开着,里面有人在说话。

她不由自主的悄悄把头伸进去看了看。

阿姨,你好点了吧?一个年轻的男人说。

病床周围有一半都拉上了帘子,足立好子站在病房的门口,看不到躺在床上的栗桥寿美子,只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好点是好点,但还出不了院……寿美子不高兴地咕哝着。

别说这样的话,好点不就不错嘛,而且比起上一次我来看你,现在你的气色不是好多了吗?和寿美子说话的那个年轻男人背对着好子,坐在床边的一只凳子上。

这是一个个子很高身材很胖的青年,那只又破又小的凳子完全躲在了他的身体下面,就像大小两块摞在一起的粘糕似的,很有意思。

好子不由得低声笑了。

或者说,她之所以会笑,也许是因为这个和寿美子说话的青年的口气让她感觉到了温暖和关怀,这是好子第一次听到除了医生护士以外的人如此温柔地和寿美子说话。

在和好子一起住在805病房的时候,除了那个提心吊胆的丈夫以外,其他人从来没有来看望过寿美子。

据了解当时寿美子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时的情况的住院病人介绍——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有这种消息灵通人士——寿美子和她丈夫好像有一个儿子,在她被紧急送进医院时,她的儿子也跟来了,但在这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至少,住在805病房的好子她们从来没有见过他。

病房就是一个让人把自己的孤独告诉别人或自己的地方,总是关着门窗与世隔绝的个人生活在这里会暴露无遗。

其结果是,那些住院的病人会认为过去深信不疑的爱情和确信已经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不过是由谎言、漠不关心或奢望建立起来的海市蜃楼,有时也会产生绝望的情绪。

在将近两个月的住院生活中,好子自己也有这种体会,病房里的病友们也是如此。

也是因为交通事故、几乎和好子同时住院的那位老奶奶看上去是个品行不错非常稳重的人,当她住到旁边的病床上时,好子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老奶奶右肩骨折,虽然不是太严重,可刚住院时也痛得直叫唤,晚上睡不着觉,好子也一样晚上睡不着,身上直冒冷汗。

她们互相安慰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

老奶奶有一个已经搬出去单过的独生子,他在一家一流公司工作得相当出色,儿子、媳妇及他们的两个孩子成为老奶奶值得骄傲的人生的喜悦和希望。

老奶奶不止一次地对好子说她儿子的善良、媳妇的关心及孙子们的可爱,这是发自心底的热爱与自豪,她的话让好子都深受感动。

可是,在老人住院的日子里,那个让她骄傲的儿子、媳妇和孙子从来都没有来看望过老人。

大概三周以后,老人转院了。

后来听护士说,老奶奶去的那家医院是一家非常有名的综合医院,那里大多数的病人都是无家可归的老人。

好子记下了那家医院的名字和地址,想在自己能动的时候,一定要去看望这位老人。

可是,当她把这件事告诉自己丈夫的时候,他劝好子说,你又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就别去了吧。

你要是去看她的话,是不是会让她更难受?有时候,看见了装作看不见也是对人热情的表现。

好子无法理解,她把这话告诉了同一病房的那位腰受伤的老奶奶。

这位老奶奶平静地点点头,我赞成你丈夫说的话。

如果我是一个以儿子为骄傲的人,当足立你特地追到了像老人收容院的医院的时候,我会装着不认识你,问你是谁。

所以,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好子陷入了沉思。

身体不能动的烦躁和胆怯交织在一起,那天晚上,她哭了,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么大岁数。

医院,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当她看到从开始就拒绝别人关心的怪人寿美子那里来了这么一个态度温和的客人时,好子感到很高兴。

这个世界上,也不全是让自己讨厌的事情,也不全都是悲伤的人。

阿姨,你不是很喜欢吃桔子吗,虽然这是温室里的,但我看它比较甜才买的,你吃一个吧。

青年拿出了一个纸袋。

桔子,和明,你还记得?栗桥寿美子有点惊讶地说。

我去你家玩的时候,你不是经常让我吃桔子吗?就算是在冬天,你也会成箱买桔子的。

可能是上小学的时候吧,我和浩美两人一次就吃了半箱,你还训了我们一顿。

有这样的事情吗?足立好子想象着两个从小就是好朋友的男孩子两手都拿着桔子,像比赛似地大吃特吃的样子。

她又想笑了,但又怕站在这里偷听,让人看到了不好,所以她就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自己的病房,她还在哧哧地笑个不停。

那个青年是谁?从说话的内容看,也许是栗桥寿美子儿子小时候的朋友,或者是他的堂兄弟什么的。

总之,这个青年的名字好像叫和明,栗桥寿美子儿子的名字叫浩美。

虽然足立好子也不是爱究根问底的人,可她还是想知道这个叫和明的青年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此,从那天以后,好子经常向康复室的按摩师、负责病房的护士及在医院里遇到的人打听栗桥寿美子的情况。

栗桥的情况怎么样?这段时间她儿子来看过她吗?总之,八楼的人还是不太了解五楼的情况。

最后,能满足好子好奇心的是经常来往于这里的外科病房的护士长。

我刚从康复室回来,是不是栗桥的儿子来看她了?听到好子这么问自己,护士长有点纳闷,然后她用爽朗的声音说:不是她的儿子,是她儿子的朋友,是不是一个个子挺高还有点胖的男孩子?护士长简直就像个女王,无论多么优秀的青年也都是男孩子。

是的,像面镜子似的身材。

对于好子的比喻,本身就比较胖的护士长哈哈大笑。

好像是附近一家荞麦店的继承人,是栗桥儿子小时候的好朋友,她的儿子很忙,他代她儿子来看望她,真是个不错的孩子。

是的,确实如此。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就在和护士长谈话的那天下午,足立好子在从康复室回来的时候,在电梯间里碰到了和明。

医院里有两部电梯,和明在等下去的电梯,好子在等上楼的电梯。

和明手里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

从近处看,和明还是比较胖,两只手很结实,看上去像个劳动者。

他的表情有点发呆,好像还没有睡醒,眼睛看着始终不动的电梯的显示板。

医院里的电梯总是很慢,你要等一会儿。

好子说。

和明有点吃惊,他眨着那双像大象一样的小眼睛看着好子。

啊,是的。

和明的声音有点傻乎乎的,您下去吗?不,我是上楼,要是能下楼直接回家就好了。

和明看到了好子用的拐杖和用很大的夹板固定住的左脚。

真够要命的。

他确实很吃惊。

已经康复了,可是我年龄大了,还是走不利落。

好子笑着说。

因为我太胖了,以前我的脚也受过很严重的伤。

和明也笑着说,我哇哇大哭,也许这样就能逃脱康复治疗了。

他的回答不能说是机灵,而是有点腼腆,他说的话是为了拼命不让主动和自己说话的好子感到刻薄。

和护士长一样,好子也觉得这是个很不错的孩子。

下楼的电梯来了。

和明说了句请多保重,走进了电梯。

在电梯门慢慢关上之前,好子微笑着目送他下楼。

你可太容易相信人了。

晚饭时来看她的丈夫笑话好子说。

就因为他来看望栗桥,你就下结论说他是个不错的青年?你觉得他不管做什么都会是个好孩子。

可他是不是应该得到赞扬?他能来看望小时候好朋友的母亲。

社会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你不知道他为什么来看望病人的,所以也不要简单地去赞扬一个人,你太单纯了。

好子有点生气了。

为什么要把事情想得那么歪呢?不是我想歪了,只是一加一并不总是等于二。

什么时候一加一都会等于二,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无法做账了。

真是个糊涂虫。

为了能尽快回家,在这种决心的支持下,好子的康复训练进展很顺利。

各项检查也没有发现异常,10月20日就可以出院了。

确定出院的日子后,好子觉得很有劲儿,她像个孩子似地扳着指头数日子,康复训练也很努力。

就这样,也许是光想着自己的事情了,那段时间,她既没有再碰到和明,也没有在栗桥寿美子的病房前再听到或看到什么情况。

好子想,栗桥寿美子的身体或精神状态应该稳定了吧。

如果她再去把病人的孩子带走的话,那位消息灵通人士一定会告诉她的,而且护士们也会说的。

和明来看望寿美子一定给她带来了很好的影响。

她也许已经习惯了医院特别的味道和气氛,而且她还会把早已死去的那个孩子的记忆放到应该放的地方去,不会再有事情能让她心烦意乱了。

好子一半是希望,一半也相信事情就是这样的。

出院的那一天,好子早早起床收拾随身物品,并等着丈夫来接她出院。

那位负责的护士还笑着吓唬她,太兴奋了,血压会升高的,那时可就出不了院了。

尽管这样,医生还是允许她出院了,她和805病房的病友们告了别,可她一直等待的丈夫还是没有来。

虽然她知道自己家是个小企业,非常忙,可这种时候迟到还是不应该的。

结果,她丈夫直到下午三点才赶到医院,饭也没吃,好子很生气。

一位灵巧的护士劝好子吃点午饭,可已经吃够了医院伙食的好子还是拒绝了。

看着怒气冲冲的好子,她的丈夫也没有说什么,更没有吵架。

他拿着大包的行李坐电梯下了楼。

医院挂号的截止时间是下午两点,所以现在的挂号处不像上午那样拥挤,可因为有许多来探视的人,所以大厅的椅子上还是坐满了人。

好子走路仍然拄着拐杖,正像护士警告的那样,因为兴奋,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过去坐一会儿吧。

好子看了看周围,两排前有空着的椅子。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丈夫让好子坐下来,并把行李放在了她的脚边,然后快步离开了。

好子因为还在生气,所以也没有说话。

好子叹了口气,一边搓着脚一边四下里看。

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想到这里,她看了看正在和探视的人说笑的,或者是正在看电视和杂志的穿着睡衣及外套的病人们,自己略微感到了一丝优越感和内疚。

大厅里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节目,又是关于那起连环绑架杀人案的。

住院期间,好子每天都要看这个节目,所以她对这起案件非常了解。

今天,这个节目又谈到了那个叫古川鞠子的可怜的女孩。

尽管这样,她无聊地看着晃来晃去的电视画面,眼睛的余光却仍然看到了那个十分眼熟的高个子胖身材的人从前面走过。

是和明。

因为他家是开荞麦店的,所以中午正好是休息时间。

他是利用这段时间来看栗桥寿美子的——他是要回去了。

他从电梯里出来后,一直向大门口走去。

好子吃了一惊,她的眼睛紧跟着和明。

和明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衬衣和一条白色的裤子,这身打扮看上去像是工作服,可他的脸色也是惨白的,一点也不亚于这身打扮。

和明走到自动门口的时候,正好她的丈夫也从外面进来了。

两个人在门口擦肩而过,和明还扑通一下碰到了好子的丈夫。

好子的丈夫个子不高,摇摇晃晃地差一点摔倒在地上。

可和明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赶快离开了,简直就像是在逃避什么。

——出什么事了?刚才那个年轻人,连声对不起都不说。

丈夫生气地来到好子身边,可好子仍然盯着和明离去的方向。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

——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还是栗桥又做了什么事?没过多长时间,足立好子又一次看到了和明,不是在别的地方,而是在电视上。

而且在那个时候,她再一次体味到了在大厅里所想到了那种漠然的让人感觉不好的预感。

10月剩余的几天,有的过得像跳舞的少女一样轻松,有的过得像刚刚死去的蜗牛一样沉重。

案件没有什么进展,这当然是因为豌豆和浩美都藏了起来。

如今,这两人想的是,只能让高井和明扮演罪犯,被害人的人数已经够多的了,现在需要的是罪犯,全社会都在寻找的罪犯。

豌豆主张,心理学的依据一定要充分。

他还解释了高井和明对社会所持的全部怨恨。

他是作为一个失败者而出生的,当然他也只能作为一个失败者而活着。

正是对这一点的复仇心理才驱使他犯下了滔天大罪。

受害人之所以都是女性,这是因为他是一个欲望不能得到满足的男人,这是非常自然的道理。

接下来就是关于和明确凿无疑的证据,只要有这个就足够了,根本不用担心什么不在现场的证据。

他非常清楚一个年近三十还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既没有固定的恋人又没有什么兴趣爱好的男人的生活模式,不管什么时候问到不在现场的语气时,和明的回答只能有一个——我在家里,而且能证明这一点的人只有他的家人,而至亲不在现场的证言的可信度是非常差的。

21日的《日本日报》刊登了一篇独家新闻,这让栗桥浩美非常吃惊。

嫌疑人T,以前就知道这个人物。

听他一说,才知道这是豌豆准备的一颗地雷。

正如计划的那样,警察果然踩上了这颗地雷。

豌豆确实想得周到。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豌豆有神灵附体。

那天很晚的时候,和明打来了电话,他问到了那个叫T的罪犯。

没有丝毫的犹豫,栗桥浩美回答说错了。

然后,他没有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其实那个罪犯就是你呀,和明。

)和明好像很是失望。

最好还是把这家伙的事情放一放。

对栗桥浩美的话,他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我知道了。

然后似乎还有话要说,他没有挂断电话,可最后什么也没说。

栗桥寿美子一出院,和明就带着鲜花到栗桥药店祝贺她康复出院。

栗桥浩美并没有把自己的母亲因为把别人的女儿带走而被迫提前出院的事情告诉和明,他只是高兴地说,母亲以后只是需要去医院做康复治疗了。

不知为什么,和明和寿美子说话的时候,也有点紧张。

他虽然会用手去碰寿美子轮椅的靠背,但从来不碰她。

那似乎要包容所有不好的东西的眼光看上去还是很善良的。

快回去的时候,在药店门口,栗桥浩美对他说:那件事——怎么回事?报纸和电视都在报道关于T的事情——和明抢先问他。

栗桥浩美摇了摇头。

是吗……和明,最近,我有点事需要离开家。

你想搬回公寓吗?是的,可是还不光是这个,这也是为了那件必须要做的事,我给你打电话吧,即使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我也会打电话的。

我知道了。

和明老老实实地回家了。

你要小心一点。

最后,他又看了看栗桥浩美,不管怎么看,这也只能说是一种同情的眼光。

他很担心栗桥浩美。

这种怀疑和不快就像雨天溅在裤子上的泥点一样深深地刻在了心上。

和明走了以后,栗桥浩美马上和豌豆取得了联系。

可豌豆却只是热衷于自21日以来受到大家关注的那个嫌疑人T。

在谈到他的时候,豌豆似乎都忘记了要和明扮演罪犯的计划。

这件事干得确实不错,可还是先停一下吧!田川一义正是我们所期望的那个人。

你是想用他来演戏吗?是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忘了选择大川公园的理由就是因为他在那里了吗?自从把古川鞠子的尸体送回去之后,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和明的事情是不是先放一放?是的,你生气了吗?不要紧的,他的事不用太着急。

不,如果在田川之前的剧本中先写和明,一定会更有意思。

豌豆是个变化无常的人。

哎,即使反对,他也不会听的。

栗桥浩美死心了。

这样吧,我们去山庄再谈吧,你什么时候能去那里?随便什么时候都行,学校要放假了。

豌豆说,他不想在现在这所学校里干了,这起案件快到尾声了,而且他已经厌倦了教师工作。

我对学生们说,我想背着背包到世界各地旅行,所以才要辞职的。

大家都很高兴,因为这个年龄的孩子都非常向往这种旅行和能够进行这种旅行的人。

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你还是尽快整理一些杂事吧。

最后,两人从10月27日开始就躲进了山庄。

他们虽然来到了这个藏身之处,可豌豆还是热衷于那个T。

栗桥浩美克制住自己的不满,不时给和明打电话,告诉他情况没有变化,如果有变化一定会马上通知他的。

他小心翼翼地不能松开鱼饵,一直撑着这根钓竿。

可这对他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工作了。

就这样,时间到了11月份。

11月1日——刚一看早报,豌豆就像个孩子似地高兴地叫了起来。

快来看这个!在今天晚上的特别报道节目中,这家伙将进行现场演出!只用了几个小时,豌豆就完成了今天晚上利用田川进行演出的创作。

事实上,栗桥浩美也很兴奋。

这非常有意思。

当然,给电视台打电话,还是栗桥浩美的事。

这是第一次现场直播。

一定要坚持住。

午饭吃得很晚,吃完饭之后,豌豆说有点累想去睡午觉,栗桥浩美叫住了他。

也许你会认为我罗嗦,可我还是担心和明。

豌豆刚要打呵欠,听到这话,他笑了。

和明已经成了你沉重的负担了,栗桥君。

可这一次一定也会发生像古川鞠子的尸体刚被发现时一样的事情,特别节目之后,和明一定又会给我打电话的,我该怎么说呢?这倒提醒我了。

豌豆那倦怠的脸一下子严肃起来了:浩美,长寿庵今天营业吗?是的。

这么说,在黄金时间,这家伙也不会看电视的,他会呆在厨房里,是不是?可能吧。

他会和什么人在一起呢?和他父亲两个人,店里由他母亲和妹妹负责。

客人们能看到厨房吗?看不到,和明是那种迟钝的家伙,客人们不会喜欢他的。

豌豆高兴地笑了:这么说来,能证明他不在现场的人只有他的家人了。

应该不会有错的。

可是栗桥浩美还是不放心:我考虑再三,在我们做现场演出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把和明骗到一个很难被人注意的地方去呢? 豌豆很自信。

没有这个必要。

他果断地说,要想让事情过后他的家人为他作证,你就不要担心这个。

因为他不在现场的证据只能是他在家里。

他对保证你给电视台打电话没有什么作用。

可这家伙也是将近三十岁的大人了,如果他偷偷从厨房里溜出来打电话的话,他的家人也会监视他吗?不太清楚,因为那家伙没有专用电话和手机。

除了店里的电话以外,他家里还有别的电话吗?只有一个电话号码。

这样就没问题了,全部OK。

豌豆似乎很高兴。

当我们让和明扮演罪犯的时候,他的家人会被警察盘问的,也许会很难受,这确实有点过分了。

那段时间,我儿子没有打电话!他的母亲会不会这么肯定地说?和明又不是孩子了,他如果不想让你看到去打电话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厨房,也是很简单的事情,必须要有其他确凿无疑的证据!就像在演独角戏,说完之后,豌豆显得十分高兴。

浩美说得对,我们也要商量一下和明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应该让他上场了。

豌豆说,对和明而言,让他成为连环绑架杀人案的罪犯是件非常好的事情。

这可是个好角色,主角,所有受害人都是配角。

不管是多么有刺激性的连环杀人案,没有人会记得被害人的名字,而留给后人的只有罪犯的名字。

知道,我知道,可让他扮演罪犯,可能会被警察抓住的……开玩笑,他不可能被警察抓住的。

栗桥浩美吓了一跳:和明不会被警察抓住吗?当然,不管我们做得怎么好,如果活着的和明最后会落到警察手里的话,那他根本就不能扮演罪犯这个角色。

为什么?你想想看,如果和明活着能开口说话的话,他一定会说自己没有杀人。

这样一来,他就会从你用手机给有马义男打电话的事情开始,把对小时候的好朋友栗桥浩美的怀疑全都说出来,然后警察就会注意到你。

我——如果他们到你的周围进行调查的话,你和我一下子就全完了。

在鞠子案件和千秋案件中,在所有案件中,我们都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可和明也许会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也许他会从什么地方找到和所有案件都没有关系的物证。

因此,我们不能把活着的、能开口说话、脑子还会动的和明交给警察。

对我们两人而言,这种行为就是自取灭亡。

在这一瞬间,栗桥浩美想试一试豌豆。

他说:可是,豌豆,即使我被抓到了,你也会没事的,我什么也不说就行了,我会说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和和明一起干的,我这样说不就行了吗?豌豆一字一句地说:浩美,你认为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吗? 栗桥浩美不好回答,他后悔自己说了那些复杂的话,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直以来,都是我们两个人在做,所有的事情不都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完成的吗?如果你一个人被警察抓住了,我能装成什么都不知道吗?对不起,是我不好,刚才我是在开玩笑。

虽然栗桥浩美已经老老实实地道歉了,可也许是因自己说出了胆小鬼这个词而兴奋吧,豌豆还是很生气。

他在焦急地咬着自己的指甲。

栗桥浩美想,豌豆从小到大一直都没有变,他一直无法忍受胆小鬼、懦夫、笨蛋和别扭等不好听的话,他绝对不会忘记说这些话的人,也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我决不会是那种胆小鬼。

豌豆仍然纠缠不休。

栗桥浩美安慰他说:我知道,那不是我的真心话。

以后再也不许说这种无聊的话了。

是的,我再也不会说了,绝对不会再说了,刚才的话真的不是我的真心话。

豌豆目不转睛地盯着栗桥浩美,可是,他似乎是想起什么了又笑了,他说:也许这也不是什么坏话。

如果我出车祸突然死了,你一个人让高井和明扮演罪犯的角色,行吗?到那个时候,也许刚才的想法就是个好主意。

你被警察抓住了——然后一口咬死高井和明就是同伙。

别说丧气话。

嗳,你听着,事实上,以前有过这样的案子,大概是昭和20年代吧,叫梅田案件,到现在,这起案件还是非常有名的冤案。

好了好了,又该显示你那渊博的知识了。

栗桥浩美有点烦。

可是为了让豌豆的心情好一点,他只能什么也不说,认真地听着。

有个男人——名字我忘了——他干了好几次抢劫杀人案,很明显,他是要被判死刑的。

那个男人,只有他自己认为遇到这种倒霉事是不公平的——如果自己不能逃脱死刑的话,他也要把别人拉进来。

于是,他就撒谎说,所有的罪行,都是他和自己的一个叫梅田的朋友一起干的。

警察能相信他的谎言吗?相信了。

有些时候,因为犯罪手段既大胆又恶劣,警察从开始就会认为这是犯罪团伙作案并进行调查,事实上,这是一个罪犯作的案。

可是警察却是作为一个团伙犯罪进行调查的。

因此,当真正的凶手、那个男人撒谎的时候,警察就逮捕了那个根本没有作案的第三者梅田并进行长时间的审讯,忍受不了的梅田最终也承认了根本不是自己干的那些罪行。

他虽然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可能证明这些证据的人只有他的家人,说具体点,就是他的妹妹。

可是,家人所做的证言的可信度比较低,不能作为判案的依据,即使进行审判也只能被判有罪。

那个真正的凶手怎么样了?死刑,可就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撒谎说梅田是同伙。

梅田在狱中开始为自己的无罪而上诉,后来有一位律师出来帮助他,可那名真正的凶手却想和律师做笔交易。

他说如果给他一大笔钱,他就可以说这些事不是梅田干的。

他想给自己的女儿留笔钱,律师拒绝了,这种事太没有道理了。

于是,一直到罪犯最后上绞刑架,他都坚持说梅田是他的同伙。

当然,现在已经搞清楚了,梅田是无实之罪。

豌豆又开始咬他的指甲了。

这是他心情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啊,真是太惨了……我为什么想不起来那名真正罪犯的名字呢?难道我的记忆力也在减退吗?好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说是这么说,可这是一件把罪行转嫁给无罪的梅田的案件,可名字却叫‘梅田事件’,对这一点我非常不满。

这起案件应该冠以真正的罪犯的名字,因为这就是他干的嘛。

豌豆的眼睛放着光,好像带着火。

在很久以前,栗桥浩美和豌豆一起做有趣的游戏,或组装塑料玩具的时候,他也曾从豌豆的眼睛里看到过和这一模一样的目光。

因此,豌豆一直都没有变,一直都还是小时候的样子。

而且,他还想起来了,正因为如此,豌豆才会深受女孩子们的欢迎。

真正的罪犯也不恨梅田,和梅田也没有什么利害关系。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他想让梅田顶罪。

两个人只是在战争中在一个部队里,所以,他们既不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不是关系很近的朋友。

真正的罪犯也没有理由,必须撒谎把梅田牵连进来,所以,警察也不会想到真正的罪犯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栗桥浩美的回答很暧昧,他想赶快把话题扯回去。

对和明到底制定了一个什么样的计划?可是,豌豆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栗桥浩美冷淡的态度。

嗳,浩美,你坚强点。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讲梅田事件?……你好好想一想,真正的罪犯对梅田所做的事情是什么样的事情?是让别人当替罪羊吗?我们将要对和明所做的事情正是这个。

从现象看,是这样的,事实嘛,可真实情况却是不一样的。

豌豆转过身来看着栗桥浩美的眼睛:那位真正的罪犯让梅田看到了完整的‘恶,是不是?纯粹的恶——他并不是恨梅田,目的也不是为了金钱或其他什么,后来和律师做交易,我想他也不是很认真地说的。

因为如果是一位认真的律师,是不可能答应这样的交易的。

他的目的就是要让梅田难受。

因为如果这样说的话,即使最终会被拒绝,他也要考虑很多问题,是不是也很苦恼?如果要真的给钱的话,他也许会说出真相吧?事实上,在梅田平安昭雪前,真正的罪犯已被执行死刑了。

梅田和他的律师一定很后悔。

那时,要是给他钱就好了。

他们一定会很痛苦。

那位真正的罪犯知道自己死后他们会很烦闷,所以才敢提出那样的交易条件。

豌豆很高兴——不,他很得意。

真正的恶就是这样的,不需要什么理由。

遭遇这种恶的受害人——那种情况下是梅田——自己都不知道会遇上这种倒霉事,他也无法理解。

你要问是为什么,他也回答不上来。

如果是因为有仇,或是由爱生恨,或是为了钱,受害人总会有结论的。

安慰自己,憎恨罪犯,仇恨社会是需要依据的。

如果罪犯给他这个依据的话,他也就可以处理了。

可是从头开始,就没有依据也没有理由,他只能呆呆地听天由命。

这才是真正的恶。

我不太明白。

栗桥浩美小声地说。

事实上,他确实理解不了。

是不是还有许多其他的严重的案件?更严重的案件?杀了更多的人?害了更多人的命?抢什么?要他们的命吗?为了钱吗?这些事情都没有意思,这些都只能说是贪心和感觉迟钝,也许这些可以称得上是犯罪,但不是恶。

也许是这样吧。

不管到这么时候,栗桥浩美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栗桥浩美不会想到如此狂妄的事情,最初不会,现在也很难想到。

两年前,在那个废墟的垃圾坑里,我用那样的方式杀了岸田明美,又杀了那个女中学生——事实上,那时我的脑子变得很不正常——太可怕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去找豌豆商量。

豌豆说——不用担心,警察不会抓到你的,我有办法,交给我来办。

豌豆迅速赶到了废墟,一直找到栗桥浩美一个人把两具尸体藏起来的废墟的地下室。

然后两个人一起把尸体运走了。

一具放在豌豆汽车的后备箱里,另一具盖着毛毯横放在后面的座位上。

两个人离开了这里。

栗桥浩美问,把尸体埋在哪里?要不就埋在永远不会被发现的山中吧。

可豌豆劈头盖脸地训斥说,笨蛋,不管埋在哪里,迟早会被发现的。

不仅如此,如果你这样处理的话,从现在开始,你会害怕被人发现,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

然后,豌豆直接去了山庄。

当栗桥浩美听说这座位于冰川高原的别墅是他父亲留给他的时候,吃了一惊。

从自己长大成人的那一天起,虽然他们不会再像学生时代那样一起行动了,可栗桥浩美还是想和豌豆保持很亲密的关系的。

可他从来不知道豌豆的父亲已经去世了。

这么说来,我永远也没有机会见豌豆的父亲了——这个时候,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母亲呢?她还好吧?嗯,可她现在已经离开东京了。

豌豆的回答非常简单,他似乎不太愿意解释自己家里的事情。

从小他就是这个样子。

所以这座山庄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了,不会有其他人出入的,不要紧。

在天亮之前,两个人分头把两具尸体埋到了山庄的院子里。

储藏室里有全套的挖坑的工具,以前有花匠想进入这个院子,可因为豌豆讨厌其他人进来,所以就拒绝了。

可是,工具他却买得很全。

天亮之前,他们的工作完成了,两个人回到山庄准备早饭。

好像豌豆每个周末都要到这里来,冰箱和食品柜里有各种各样吃的东西。

只要看看山庄的结构和家具就能充分感觉到一种奢华,可对他那熟练的动作,栗桥浩美也很佩服。

平常你一个人来这里,都干什么啊?对这个问题,豌豆笑着回答:我也不只是一个人来这里。

啊,是吗?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也会来这里,可这种时候,只要呆呆地看看山或树林就足矣。

每次来这里,我都会有一种要活下去的感觉。

栗桥浩美想,虽然我还不能理解这位每天都忙忙碌碌的伙伴,可这种感觉,我还是可以理解的。

对了,有时我还会在这里拍照。

大学时候我就比较喜欢,我还准备了一套照相器材,把一楼最里面的储藏室改造了一下,变成了一间小小的暗室。

我自己拍的那些照片,就是在那里洗出来的——现在几乎已经不再使用了。

豌豆检查了一下这两个人的随身物品。

那位女中学生的身份马上就搞清楚了,她带着的一本通讯录上——写着她的男朋友们的名字——也写着她自己的姓名和住址。

她说自己是离家出走的,可她的态度很圆滑,可不太像个女中学生。

豌豆模仿通讯录上的笔迹给她的父母写了封信。

豌豆说,这个最近可能要花些时间吧,如果她的父母是不负责任的人,那这个女孩也就这么着了。

后来的事实也正像豌豆所说的那样。

豌豆也给岸田明美的父母写了封信。

她的家人知道她和你交往的事情吗?当然不知道,明美很喜欢和男人交往的……这就有点麻烦了,如果不能确定的话,我们做了反而是自投罗网。

没关系的,她和父母的关系也不怎么好,她的手机和通讯录都放在包里,都在我这里。

她的父母根本不知道她的交友情况。

尽管这样,豌豆还是发了一阵牢骚,不过最后他还是写了封信。

他照着岸田明美写给栗桥浩美的信,只练了一小会儿,事实上,豌豆模仿得特别像。

信的内容也让人佩服:因为我一直生活在父亲所构筑起的金钱的保护伞下,所以我不知道,接近我的人是真的喜欢我呢,还是为了钱——很伤感吧?豌豆笑了,写得要像一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说的话。

岸田明美的手包里不仅装着通讯录,还有写着她名字的银行存折和信用卡。

这是他父母为了给她寄生活费而开的户头,上面剩的钱不到三十万日元。

可这样做,是不是太危险了?不要紧的,她不是一直靠着父母寄来的钱在生活吗?他们只知道她的这种生活方式。

所以,虽然她说了想离开父母这样的漂亮话,可是如果要想活下去,她还必须靠这笔钱,绝对的。

因此,只有她把剩余的一点点钱都取出来,这种做法才能让她的家人放心。

啊,即使把这封任性的信寄出去,他们还是会给她寄生活费的。

豌豆的看法完全说中了要害。

那封伪造的信即使到了明美的父母家,栗桥浩美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某一天,明美的父母会突然给他来电话:听明美说,最近她和你来往得很密切,我女儿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你知道她的去处吗?连这样的询问都没有过。

关于男朋友的身份,明美也还没有和家里讲清楚。

作为她的父母,虽然他们知道明美有关系很不错的男朋友,可是如果她不说,他们还是不可能知道这个男人的具体情况的。

这样一来,即使他们向警方提出找人的申请,警察也不会找到栗桥浩美的。

他觉得有点意思,栗桥浩美化装了一下,穿了件西服,还正儿八经地戴了副墨绿色的眼镜,去明美所住的公寓侦察了一下。

房间已经腾出来了,住进了新的住户。

也许是她的父母过来收拾的。

不仅如此,那封信寄出半个月之后,在那张已经取出十万日元的存折上又被存上了二十万日元。

当知道这个情况的时候,栗桥浩美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

岸田明美的父母完全相信了豌豆所编的那些谎话。

女儿还活着,她只是任性地宣布要离开父母,可如果不给她寄钱,她还是生活不下去的,没办法,等她闹够了,也就回来了,在这之前还是要给她寄钱的——就是这样一个情节。

这是最让人感动的亲情。

豌豆一边用挖苦的口气笑话着他们,一边高兴地用着这些钱。

栗桥浩美的尊敬和感动已经让他激动得无法去认真地看豌豆的表情。

还是豌豆厉害,他有如此高超的撒谎的本事,不,事到如今,这已经不是撒谎,而是一种创作了。

就连亲手杀死岸日明美的自己也都认为豌豆所创作的剧情合情合理,也会认为明美仍然健康地活着。

这样一来,他就放心了,再没有丝毫的担心了。

栗桥浩美头上的阴云也烟消云散了。

本来,他也不是非要杀死她的,当时的情况让他有了那样的行为。

从无意中被迫杀人的意义上看,栗桥浩美也是一个受害人。

最后,他终于可以摆脱那个一直逼着他的杀人犯的枷锁了。

可是——当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豌豆又说出了让人紧张的话:可,这种程度的伪装工作,也不会维持得太久。

啊?这是为什么?你冷静地想一想,这个故事情节——啊,那个名叫嘉浦舞衣的不良少女另当别论——岸田明美总是要回到父母身边的。

可现实情况却不同,她已经死了。

五年后,十年后,也许比这还要早,她的家人一定会怀疑的。

明美还没有回来,爱玩爱闹的青春期已经过去了,应该到了选择成家立业生活在父亲金钱的保护伞的时候了,可她还是没有回来——很奇怪。

她离家出走的理由,那封信,一直取着钱的存折上的钱。

明美真的是自己想离开家的吗?她真的还活得好好的吗?她的家人一定会怀疑的。

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我和明美交往的事情的。

看到满不在乎的栗桥浩美,豌豆严肃地批评他:你不懂,即使是一个小小的线索,最后也会找到的。

现在要消除怀疑,也就是只要过一段时间就会忘记这件事的。

可最重要的是,如果他们在围绕这起案件进行调查的话,如果你小看了日本警察的能力,那可是很危险的。

这个……你可不要吓唬我。

我不是吓唬你,你只需要冷静地想一想,而且我们也不是无计可施的。

办法?那现在应该怎么做呢?为了今后,我们必须要进行伪装,要想把树藏起来就要到树林里去。

这是什么意思?对于反问自己的栗桥浩美,豌豆微微一笑。

在关东地区的各个地方,都要发生相同的女性失踪案件。

然后在某一时刻——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罪犯开始行动。

他公布了犯罪声明,扔掉了几具尸体,最后,要让人觉得岸田明美以及和她一起死去的那个离家出走的女中学生也都是落入这个罪犯手中的。

也许是我想得太远的,可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办法。

豌豆那个时候的笑脸上没有丝毫的担心。

当然,那个罪犯是个虚的,是我和浩美一直制造出来的海市蜃楼。

你就藏在这个海市蜃楼的阴影里,永远都是安全的——是的,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从岸田明美和那个女中学生——名字都记不住了,好像是叫舞衣什么的——从那次杀人起,所做的每一件都是为了转移警察的注意力而开始的。

豌豆这么说过,栗桥浩美也表示赞成,这真是个好主意。

目的很明确,制造一个海市蜃楼般的连环杀人犯,然后躲在它的阴影里。

可就是这样,豌豆还是经常说一些含义不清的话,像什么完美的恶?我和浩美要做的事情都不是犯罪,我们是想表现一种恶。

豌豆没有在意栗桥浩美的想法,他仍然在激动地往下说。

他那高兴的声音,把栗桥浩美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我们要想所有的受害人和所有受害人的家人都有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谜。

为什么?我的女儿为什么被人杀了?罪犯为什么要让我们如此痛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自作聪明的家伙也许会进行推理,警察也会很着急。

可他们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线索也没有。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不,只有我们。

说完,豌豆还耸了耸肩。

本来有这些就会产生充分的效果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

可是由于你的疏忽,让高井和明抓住了把柄,所以我要赶紧扩充计划内容,把高井和明也拖进来。

我知道了,我不是为这件事道过好几次歉了吗——栗桥浩美在心里嘀咕着。

可是这样也不错啊。

豌豆很高兴,让高井和明做做像梅田那样的事情也很有意思,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

这样一想,我就很乐于为高井和明修改剧本了。

说真的,我一直都很羡慕梅田事件中的那个真正的罪犯。

豌豆那种狂妄的口气让栗桥浩美第一次感到了一丝不安。

在这之前,无论什么事情,他都是听豌豆的。

给媒体和受害人的家人打电话,让人们谈论这件事。

把尸体弄得乱七八糟,只是把右手扔掉,到古川鞠子的时候,把已经埋了的尸体又挖了出来。

这些都是为了制造一座海市蜃楼。

为了能让栗桥浩美躲在它的后面,他们只能把它影子的颜色涂得浓点,再浓点,不停地涂,直到变成漆黑一片。

可是,豌豆的真实想法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意思呢?当然,如果他们一起做的这些事情败露之后,他也一样会很麻烦。

可是……为了让高井和明扮演好罪犯,当他的怀疑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必须要让他死。

豌豆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回过头来看了看栗桥浩美。

让他自杀,还要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份遗书作为物证,遗书上要说明他自己就是连环绑架杀人案的凶手。

这样做就不会有问题了吗?不用担心,遗书由我来准备。

确实,豌豆写信的本事已经通过岸田明美的信得到了证实。

遗书不用太长,而且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自杀也并不少见,这是因为他们都是双重人格。

一方面,他们以杀人为乐,他们已经沉迷于杀人之中了。

另一方面,他们也知道杀人不好,受到良心的谴责。

他们已经厌倦了这两种人格的厮杀,最终选择了消灭自己肉体和精神的道路。

美国就有不少这样的例子,某起连环杀人案还没有破案就没有了线索,罪犯也许会因别的案子被关进了监狱,他们通常会选择自杀,这已经成为一种常识了。

豌豆说得像个专家似的。

也许他看了很多资料,可就在这种时候,他也不说听说是,或我读过这样写的书,而是非常肯定,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自己的想法。

这种做法也是豌豆的习惯。

豌豆继续流利地往下说:物证要是能由我们来保管就好了,可我从来没有去过高井家,所以事实上到高井和明的房间里收集证据的任务只能交给浩美你了,你一定会干得不错的。

这口气就像是店长在指示前来打工的店员。

栗桥浩美含含糊糊地嗯嗯答应着。

如果说交给我吗?我知道了,就好像真的是给豌豆打工的店员,他不高兴了。

豌豆的心情很好,他丝毫没有发觉栗桥浩美的一丝不满。

哟,还有点时间。

豌豆拿起桌上的报纸,笑眯眯地翻到了电视栏。

今天晚上我们还要做点事情?栗桥浩美点点头。

田川一义要在电视上现场演出——愚蠢,愚——蠢。

豌豆像唱歌似地小声说,嗳,自从把古川鞠子尸体送回去以后,我们就好像在休病假,今天夜里该我们兴奋了,振作起来,浩、美?大约五年前,豌豆就认识了这个叫田川一义的人。

确实,他很了解这个人,不仅了解他的身份,还了解他不为人知的习惯和过去的所作所为。

和栗桥浩美不同,豌豆大学毕业后,根本没有想过去做公司职员,而是在关东地区一所连锁经营的规模很大的学校当了一名按时间拿工资的老师。

教孩子是我一辈子的梦想,可是在当今的学校制度下当一名老师,绝对不是我的梦想。

在面试中,豌豆的这番话让在座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他们高兴地录用了他。

在现行的学校制度中,这所学校能发挥一种作用,让想努力学习的孩子得到更大的鼓励,他的理想却在别的地方,足见他的度量有多大了。

在那里,豌豆当了三年很受欢迎的老师。

后来,原来学校里有一位老教师自己另开了一所学校,邀请豌豆去工作,豌豆辞职后在这所学校帮了半年的忙,后来因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而离开学校。

那时,栗桥浩美早就离开了一色证券,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你要以为豌豆也会和他一样,那就错了。

豌豆说他很快就要找到另一份工作了。

第一所学校学生的家长中,有人正在做着很有意思的工作,事实上,他们已经把我拉过去了,但在同事面前,我只能悄悄地进行。

这份很有意思的工作,如果要让栗桥浩美选择一个最恰当的词语的话,那肯定会是生活顾问。

从事病人的心理治疗——虽然和医生很类似,可事实上却完全不同。

这份工作是以有许多需要解决的问题的病人为对象,想办法和他们一起解决。

公司名叫实现好生活株式会社,广告牌上却是个出版社。

好生活就是好好地活着,公司出版了许多书籍,还为卖书做了规模很大的广告。

面谈的方式是个人指导,是对买这些书的读者提供服务。

当然,这是要付费的。

豌豆就是这里的咨询员。

在好生活中共有四个职务相同的人,豌豆是最年轻的一个。

公司说,对于年轻人的问题,就需要有活力的年轻的咨询员去处理。

栗桥浩美并不知道公司内部的详细情况。

可是,在那里工作不到一年时间,豌豆的工资非常高。

而且还能听到和看到许多有趣的事情,所以豌豆看起来也非常快乐。

当我以咨询员身份出现时候,有人会自动地解除全部武装。

哎,我说到这里也不要紧吧?他们就是为了坦率地说出心里话才来这里的。

豌豆因觉得很无聊辞职后不久,报纸上报道了这家公司的一些消息。

这家公司的一名咨询员因向一名来谈心的女性读者提供了她没有要求的服务而被提起了刑事诉讼。

豌豆看到这条新闻后嘿嘿一笑,说这种事情在我上班的时候就经常碰到,只不过没有公开化而已。

嗨,外界知道这种事情,也只是时间问题。

那时,豌豆又去了一家和以前不一样的规模很大的学校里工作,当了一名按时间付工资的老师,他又成了受人欢迎的人。

而且,现在仍是这样。

因为他承担的课程比较少,乍一看上去像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可学生们还是很欢迎他的,他一定是个快乐而又值得信赖的出色的一名教师。

田川一义就是豌豆在好生活公司工作时攒下的存款。

从开始写剧本,准备将东京都作为舞台并对社会开始演出的时候起,为了让情节更加有趣,他们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那就是应该有一个第三者。

可是,那时他们还没有想到后来成为麻烦的高井和明,因为不知道如何让这个第三者、即素不相识的一个人加入到剧情中来,所以这个想法几乎不可能实现了。

就在这时,豌豆想到了田川一义。

改变目前自己的人生,改变连自己都非常讨厌的怪癖,找份正经的工作,恋爱结婚,希望能成为社会上正经的一个人——为此而苦恼的田川一义来到好生活公司,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心事。

如果是这个家伙的话,也许能把他拉进来。

警察的调查工作一定会从有前科的罪犯开始。

在好生活公司工作期间,豌豆把公司内部记录中觉得有意思的内容都秘密复印了一份拿回来。

因此,根本不用费事,就可以找到田川一义现在的住址。

然后,他们决定将田川一义目前住处附近的大川公园作为第一个舞台。

事实上,和豌豆预想的只是要晚一些,田川还是被作为第一嫌疑人浮出了水面,媒体也开始追踪他。

他一直在声明自己不是连环绑架杀人案的罪犯——不一会儿,特别节目开始了。

两个人坐在山庄的客厅里悠闲地欣赏着节目。

在这个节目结束前,他们既没有吃饭,也没有喝酒,只是在喝着咖啡。

在豌豆的指挥下,栗桥浩美打了电话,按特别节目画面下面一直用字幕打出来的电话号码。

直播间里一下子乱了套,栗桥浩美感到非常满足和自豪,播音员和解说人正在拼命地说着什么。

接下来就是为了让田川在天下人面前出丑而做交易了——这个绝好的机会终天来了——广告!栗桥浩美在电视前叫了起来。

他拿着手机挥来挥去,因为太愤怒了,他那拿着变声设备的手像是要向电视打去。

他们怎么想的?难道广告比我还要重要吗?他冲着电话骂道。

你们是不愿意认真地听我说话!电话挂断了。

他自己都感觉到自己在喘着粗气,不管怎么说,他是第一次受到这种侮辱,这是绝不能允许的。

可是,豌豆却十分冷静。

他坐在安乐椅子上动了一下。

你再打次电话,浩美。

他说。

不,这不仅是说,而是指示。

为什么?如果不再打个电话的话,这件事就继续不下去了?我不想打!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太愚蠢了!豌豆懒洋洋地说:不是这个问题,在力量关系中,从开始就能压制住别人是我们的优势,为广告的事和他们争吵简直是愚蠢透顶了。

什么——你说我愚蠢!如果连这点事情都解决不了,那就是愚蠢。

广告又臭又长,电视上出现了女人的内裤。

栗桥浩美的脑海里出现了以前他所看过的女人们的内裤,然后又消失了。

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再寻找新的猎物,也没有听到惨叫、哀求和乞求饶命的声音。

这是豌豆的规定,他说在开始现场演出的时候,同时进行剧情所不需要的新的犯罪是很危险的。

因此,自日高千秋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带人到这里来。

豌豆、豌豆、豌豆的规定,太可恨了,全是豌豆决定好的了。

我不想再打什么电话。

栗桥浩美又拿起了手机,转身穿过客厅,使劲地把门拉开了。

你一定会后悔的。

后面传来豌豆那平静而又平缓的声音,就像瞌睡时说梦话一样。

我才不会后悔!栗桥浩美扔下一句话后就上了楼。

不知为什么,关押女孩子的那个房间的门半开着。

在这之前上来的时候,豌豆好像说过,如果总是关着门的话,里面的臭味散发不出去。

栗桥浩美走进房间,没有点灯,向床边走去。

他刚一屁股坐下,湿乎乎的床垫就在屁股底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套窗被钉上了,屋里很暗。

走廊里的灯光像是被切成了一个平行四边形落在了地板上。

栗桥浩美看着它,看着,看着,他的屁股摇晃起来,床也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音。

吱呀,吱呀,吱呀。

他随意地拢了拢头发,打开了这个房间里的那台旧电视。

当他换到HBS电视台的时候,播音员正对着天空大叫。

罪犯还在打电话。

他难以置信,难道是豌豆自己在打电话吗?当他快步跑下楼来到客厅的时候,豌豆正悠哉游哉地坐在安乐椅上,手机放在耳朵边。

当发现栗桥浩美时,他用严厉的眼光(平静!)在警告他。

在话筒上,除了栗桥浩美用的东西以外,还有一个更小型的变声装置。

豌豆也有这个东西吗?他是什么时候买的?打电话是我的任务,所以只需要一个这样的装置,这是为什么?虽然电话打完了,可在电视画面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内容结束之前,即使你和他说话,豌豆也不回答,眼睛只盯着电视。

当这个节目刚刚结束——又是广告和介绍节目内容——当那个勇敢的英雄田川一义的脸被摄制人员表覆盖的时候,豌豆把电视关上了。

然后,他终于说话了:剩下的台词由我说了。

口气很平淡。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要去洗个澡,然后再吃晚饭吧。

他也不看栗桥浩美,好像还在生气。

栗桥浩美在客厅里来回走着。

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他想不明白,可是脚却想动,他的能量也都用完了。

他生气,没意思。

为什么只把我当成傻瓜?我也想大吼一声,我也想骂人,可我骂谁?即使我想大吼想骂人,那谁又是安全的呢?无意中,他想起了那个人,总是很被动、一直都被栗桥浩美欺负的牺牲品,那家豆腐店的老头,鞠子的的爷爷。

那家伙也在看电视吧?他大概也看到了我那被广告打断的谈话了吧?栗桥浩美给有马义男打了电话。

通话只持续了不到三分钟,话不多。

可是今天晚上,这个老头态度很强硬。

他说了很可怕的话:——你不会是一个人吧?——你一个人是干不了这些事情的。

——你被你的同伙训了一顿吧。

——你想发火,想骂我这个老头,是不是?真是个愚蠢的老头。

栗桥浩美骂了一句之后就把电话挂断了,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个老头发现我们是两个人了,不是一个人,他居然还能发现我被豌豆训了一顿。

他想吐,他不蹲下来都不行。

不一会儿,豌豆洗完澡出来了,栗桥浩美对他说:也许我们是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豌豆在听栗桥浩美说,他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

中间他突然站起来想做什么,他开始放刚才特别节目的录像带。

当然他没有看着电视画面,只是让它像BGM那样放着。

有马那个老头会把刚才的事情告诉警察的吧,虽然警察不一定会真的相信那个老头说的话,可媒体就不知道了。

他们会不会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让这个老头上电视讲罪犯二人说呢?怎么办呢——当他向豌豆靠过去的时候,豌豆像是要躲开似地站起来,一只手拿过了录像机的遥控器,对着录像机按了一下。

那姿势就像电视剧或电影上枪击的样子。

是这里。

豌豆面无表情地说。

电视上出现了栗桥浩美的谈话被广告打断的画面。

你就是在这时发脾气的。

听到他这种不知是赞扬还是批评的口气,虽然知道自己错了,可栗桥浩美还是很反感。

我知道了,可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你什么也不跟我说就让我再打电话,是不是也太大意了。

豌豆又重复了一遍:你发脾气了。

栗桥浩美没有说话,豌豆很讨厌别人指出他的不对,浩美非常清楚这一点。

他非常非常讨厌这一点。

豌豆又一次摆出了枪击的姿势把录像机关了,顺便也把电视关了。

就这样,那昏暗的显像管照出他的影子,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山里夜晚的寂静似乎也影响到了这座山庄。

在这里呆着的时候,除了两个人热烈讨论问题的时候,他们总是开着电视,像这样安静,可是第一次。

栗桥浩美忍受不了,他想说点什么,豌豆似乎就在等待这个时机,他突然转过头来,笑了。

和平时一样,温和的笑。

不要紧的,不管有马义男说什么,你用的都是变声装置,没有人能听得出来。

松了口气,栗桥浩美也微微一笑。

是这样的吗?嗯,是这样的。

我肚子饿了。

豌豆向厨房走去,咱们吃饭吧,还必须干一杯,是不是?让田川一义出现在所有人面前,这个计划是不是完成得最好,从来没有完成得这么好?第二天早上一睡醒,栗桥浩美就打开了电视,每个电视台都在报道昨天晚上的特别节目。

他一边煮咖啡,一边不停地换频道,当咖啡煮好的时候,他觉得还是HBS的报道最详细,因此,他就坐下来开始欣赏起来。

担任昨天晚上特别节目主持人的那位播音员今天早上又成嘉宾了。

可是,在他想搞明白节目内容是什么的同时,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楚那位女播音员今天早上化妆的情况,他决定去把豌豆叫醒让他上楼来。

这样的事件,一个人看太没意思了!豌豆说他葡萄酒喝得太多了头有点疼,栗桥浩美大笑着对他嚷着:田川一义被警察逮着了!让他惊讶的是,在这半年中,事实上,田川一义在大川公园附近确实干过以幼女为目标的猥亵案件及猥亵未遂案件。

昨天晚上通过电视向全国人民露脸之后以及他手上带着的那枚很有特点的戒指,让受害人认定罪犯就是他。

于是一位受害的女孩的母亲就急忙打了报警电话了。

栗桥浩美倒在地上大笑起来。

可是,我不认为干到这里就算很好了!豌豆,你是不是知道田川最近的情况啊?豌豆喝着黑咖啡,可能是头还疼吧,他的脸一半是皱着,一半是很高兴的样子:当然,对这个家伙现在的一些隐私,我一点也不知道。

可是,像他这种变态的人,即使接受专门的心理治疗,有很多人也是治不好的。

田川只是没有让别人发现,因为他没有接受任何治疗和指导,他的怪癖并没有改变,所以他偷偷摸摸地做一些事情,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这种情况是和我们有关系的证据。

是的。

可就在田川一义的话题暂告一段落的时候,他们得意洋洋的谈话也停了下来。

那位栗桥浩美非常喜欢的女播音员说出了这样的话:在昨天晚上的特别节目中,因为电话被广告打断而生气的那名罪犯,虽然暂时把电话挂断了,可后来又打了进来。

节目结束之后,观众打来的询问电话有二十多个,他们想问一下广告前后打电话的两名罪犯是不是同一个人。

栗桥浩美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豌豆端着咖啡杯的手也悬在了空中。

因为现场太混乱,我自己也非常紧张,所以我没有这个印象。

昨天晚上的那位主持人说,不过,我们会慎重对待这个问题的,我们HBS将把昨天晚上罪犯的谈话录音带送到音响研究所,委托他们进行声音鉴定。

这家音响研究所在世界上都是有权威性的,它们曾为许多案件提供过线索——栗桥浩美几乎没有听到这些话,他也听不进去。

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位男嘉宾?可是罪犯的电话是不是通常都要使用变声装置?只有这样才能变成另外一个声音,不知道这样还能不能做声音鉴定?面对他的问题,和他坐在一起的另一位嘉宾记者回答说:不要紧的,虽然使用了变声装置,可声音还是不会变的,这不会有影响的。

栗桥浩美觉得身体里的血液全都集中到了心脏,咕通,咕通,咕通。

他的心里,有个倔强的声音在说,如果他们发现了罪犯是两个人,也不会和逮捕罪犯直接联系在一起的。

一定是这样的,要冷静,栗桥君。

可是,他想说,他的灵魂想说,自己就像个非常胆小的少年一样,因为警察、社会以及被他当成傻瓜的许多人在这种情况下都知道了自己所做的事情,他在颤抖。

为什么会如此恐惧?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他们知道了这是一个团伙犯吗?可是——可是——豌豆,大家都发现了。

他咕哝着,不光是有马义男那个老头,你听到了吗?有二十多个询问的电话。

豌豆终于不再喝咖啡了,他伸手拿过了遥控器。

不要换台!栗桥浩美叫道。

他都惊讶自己的声音怎么会如此之大。

豌豆也不容分说地回敬他:我想看看其他电视台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晃来晃去的,头都快晕了,他在不停地换着频道。

大清早的电视画面上全是声音和颜色的洪流,到处都是女播音员那严肃的表情。

结果,其他两家电视台也在谈论这个话题,观众给电视台打来的询问电话成了台里最大的问题,不能置之不理,必须进行调查。

真是多管闲事,多管闲事,多管闲事。

不要吵了。

豌豆把遥控器扔在一边站了起来,鉴定的结果是什么样,大家都还不知道。

可是——你很着急,我去买报纸吧,不是说有三大报纸嘛。

他从小桌上拿起车钥匙,急急忙忙向门口走去。

栗桥浩美站起来盯着他说:豌豆。

什么事?你准备穿着睡衣去吗?豌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然后什么也没说就向卧室走去。

豌豆急忙换完衣服开着车出去了,栗桥浩美就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他。

当屋里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他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他不敢说出涌上心头的那些疑虑,好在他是一个人,如果和豌豆在一起的话,他一定会说出来的,他不能不问个明白。

——豌豆。

你在我挂断电话后又再次打电话的时候,知不知道即使使用了变声装置也不会影响声音鉴定的?如果通过声音鉴定发现是两个人,这是很危险的,你知道这些,可你觉得无所谓,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才再次打电话的,是不是这样的?豌豆也许会回答是这样的。

因为即使他们知道了这些事也根本没有任何危险,和这相比,如果让田川这个计划中断的话,那可是太不明智了。

这是谎话,他一定是在撒谎。

豌豆也不知道声音鉴定的事情,所以刚才才会如此慌张。

栗桥浩美下意识地抱着胳膊,缩着脑袋。

他觉得以前没有想到的许多事情在从空旷的山庄的各个方向向他袭来。

在声音鉴定这件事上,我和豌豆是不是从开始就真的错了?除此之外,以前我们还犯没犯过这种致命的错误?可是我们现在还没发现,还不知道。

可是警察不会忽略过去的。

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心中窃喜?计划是完美无缺的,是没有任何疏漏的,没有人能追查到我们的。

可是,事实上,现在不是到处都留下痕迹了吗?警察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这些痕迹,进行分析,只要能证实一点点,他们也是会缩小包围圈的?他们之所以没有进行实质性的调查,只不过是客观上的时间问题?而对栗桥浩美的十个担心,豌豆都是回答十个不要紧,所以自己也就放心了。

但是,如果这十个里面有一个是完全错误的话,那其余九个是不是也值得怀疑呢?栗桥浩美两手抱着头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是坐到了审讯室里,屋里摆着几张桌面上有许多脏点的桌子,对面坐着一位刑警,嘴里含着一根牙签,他在用鼻子冷笑。

这位刑警一笑,那根牙签就上下地动着。

——你们确实是反应迟钝的笨蛋。

——你们干了那些事情后,到处都留下了线索,我们只要抓住这些线索就可以了,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抓到你们。

——你们关系很好啊,简直就像《亨格尔和格雷特尔》,可你们谁是亨格尔?谁是格雷特尔?——最后把面包撕成碎片的那个关系不错的可爱的孩子是你吗?栗桥浩美身上颤抖着睁开了眼睛,电视上还在不停地说着。

在这种噪杂的声音中,栗桥浩美做了个梦。

——是的,把面包撕碎的人是我。

他这么回答。

——我想尽快结束这种恐怖的生活,从开始我就想结束,可是他太可怕了,一直拉着我。

所以,我才想给你们调查的人留下一些线索,我希望你们能尽快抓住那个家伙。

他太害怕了,他一边说一边不争气地流着眼泪。

因为这样做,他似乎觉得能减轻自己的罪孽。

是的,就要这样做,应该这样做。

他好像能看到自己的样子了——可是,他马上又发现了,和刑警哭诉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不是栗桥浩美。

是和明。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拿着报纸回来的豌豆心情很不错。

三家大报,都没有报道关于声音鉴定的任何情况,不要在意电视台的说法,不要紧的。

然后,他一边准备早饭,一边语速很快地说道: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必须加紧实施让和明扮演罪犯的计划,如果声音鉴定的结果出来后,电视和晚报大肆报道罪犯是个团伙的消息,即使警察和规模很大的新闻机构什么也不说,社会上有些蠢货也会完全相信的。

因此,在鉴定结果出来之前,必须让和明完美地扮演罪犯并向社会作首次演出。

只要活着的罪犯一出现,没有人会再关心声音鉴定的结果了!强硬的态度。

如果和明上场的话,虽然鉴定说这是个犯罪团伙,可人们也会认为这是鉴定错误,很快就会把它忘了。

大众从来都是这样的,与事实和真相相比,人们容易接受通俗易懂的精彩的故事。

特别是现在,大家都迫切希望尽快抓住罪犯。

这次一定会进展顺利的。

真的吗?栗桥浩美在心里问。

为什么他又变得如此自信了呢?可是,栗桥浩美并没有说出来反驳他,因为这样做又要浪费时间。

作为栗桥浩美而言,他想尽快完成海市蜃楼,让高井和明顶着这座海市蜃楼,这样事情才能得到解决。

这样做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尽管按自己想的那样敲诈女孩子很有意思,可处理她们的尸体可是又脏又恶心。

不管什么样的漂亮女孩,死了之后都是很丑很丑的,让人非常扫兴。

这种事情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明白了,那如何处理和明呢? 栗桥浩美抬高了声音说,好像他在认真积极地听着豌豆的话。

事实上,不管什么时候,他都非常喜欢捉弄和明,所以,他一定会做得很不错的。

在HBS的直播节目中,有人说我们是只以脆弱的女子为对象的懦夫。

豌豆说,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可是这一次,我们要找一个成年男人,而且这是我们完成的海市蜃楼——不,是这起连环绑架杀人案的罪犯高井和明最后一次杀人,他处理完这具尸体后就准备自杀。

好了,这是最后一战了。

栗桥浩美点点头,虽然他不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他的人生也会走到了尽头。

找一个成年男人,确实很难。

可是,这并不是因为在HBS特别节目中那位女评论员撇着嘴用轻蔑的口气说栗桥浩美和豌豆是只能以脆弱的女性为对象的懦夫,他们两人非常勇敢,多次绑架杀人,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可以熟练地进行工作。

尽管这样,之所以还要说难,也没有其他理由,答案很简单:杀害那位女评论员所希望的出色的成年男人实际上是件很肮脏的工作,栗桥浩美和豌豆都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不仅如此,杀人之后善后工作也很麻烦。

在过去的那些女演员中,栗桥浩美最喜欢古川鞠子,豌豆到底是豌豆,他按自己一流的理论选出了好几位自己喜欢的女演员。

可是,就算是处理各自喜欢的女孩的尸体也是很别扭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尸体被一些污物弄脏之后,用不了多久就开始发臭。

古川鞠子的眼睛很漂亮,白眼球就像煮熟的鸡蛋白,可是当她从楼梯上的绞首架被吊下来的时候,她的白眼球也很惨,全都是红红的毛细血管。

栗桥浩美非常失望。

栗桥浩美把这座用来当作关押杀害人质据点的山庄简单地称为基地,而豌豆则称之为快乐屋。

这是女演员们通过媒体亮相社会之前活动的地方,所以这样的称呼也是很恰当的。

而且,在快乐屋里,女演员们也并不都是美丽的,而且他还要被教训着不得不去处理她们的尸体。

这座山庄本身的建筑非常大,院子也很宽敞,后院里安装了一台独立的垃圾焚毁处理机。

可是,别说是女演员们的尸体,就连她们穿脏的那些衣物,豌豆也严禁放到里面进行焚毁处理。

如果要是能烧掉的话,工作就会容易得多,至少能减少一些不愉快,所以,栗桥浩美对此表示了不满。

为什么不行?他问了豌豆好几次。

每次,豌豆都是这么说的:那决不是最新式的焚烧炉,它没有烟尘的过滤装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如果把那些不好的东西烧掉了,烟味会很臭。

如果发出臭味,就会增加被发现的危险。

山庄位于一处不太高的丘陵的中腹部,周围看不到其他的建筑物。

可是,豌豆却认为他们无法知道这些烟会向何处飘去,他似乎特别小心住在丘陵山脚下的别墅区里的人们。

豌豆决不会靠近栗桥浩美位于东京的公寓。

因为实施计划的方便,栗桥浩美虽然会出入豌豆在东京的住处,可他从来不去豌豆的工作单位,也不打电话。

到山庄的时候,他也是非常得小心谨慎。

他一个人来山庄的时候,一定是在夜里开车过来,途中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包括深夜营业的餐馆和加油站。

和豌豆一起来的时候,也还是选择夜晚,尽量不绕远道,快到别墅区的时候,栗桥浩美总是躲在豌豆汽车后面的座位上。

他们要让别人认为出入山庄的只有豌豆一个人。

寒冬来临的时候,山庄暖气的锅炉烧的是重油,当然,这也只能由豌豆一个人去和物业交涉了。

当物业派人过来的时候,栗桥浩美只能躲在山庄里面大气都不敢出。

不用说,购买食品和日用品也是豌豆的工作。

到目前为止,他们之所以热衷于不让别人看到两个人一起行动,是因为豌豆说这是一种安全装置,这是为两个人中的一个人有了失误、遇到不幸、无法抵赖被警察抓住而准备的。

如果我被抓住了,我不会说出浩美你,所以浩美你被抓住的话,也不会说出我来的。

这样一来,未被抓住的那个人就可以采取紧急行动帮助被捕的那个人……是不是?所以,现在不让别人知道我们关系的这种安全装置无论如何都是必须的。

对豌豆如此慎重的想法,栗桥浩美也能理解——也打算理解他。

正因如此,他才会理解这种安全装置并按决定执行。

可是对不许使用焚烧炉这件事,他认为豌豆过于慎重了,让事情过于麻烦了。

但是,和栗桥浩美这种不满一样,豌豆苦笑着说:一切照旧,浩美。

你不喜欢收拾,从小就是这样。

栗桥浩美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豌豆的指示,他清洗女演员们的脏东西,整理她们的遗留物品,把能处理的悄悄扔掉,需要保管的东西保管起来。

山庄里有间屋专门存放这些物品,看上去就像是刑侦片里的证据物品保管室。

扔在大川公园的古川鞠子的手包,捉弄有马义男时使用的她的手表,暂时都保存在这里。

如果不和豌豆商量得到许可,栗桥浩美不能把这里的保管物品拿出去。

这不仅包括女演员们的遗留物品,还包括为她们拍的照片和录像带。

这种具有决定性作用的物证还是应该放在一个地方,如果我被抓了,你就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赶到这里,把这里所有的东西全部处理掉。

相反,如果浩美你被抓了,只要你不对任何人提到我,所有的物证也都在这里,当然也用不着担心。

豌豆说的确实有道理,这家伙脑子确实聪明。

最重要的是,豌豆在说我们中有人被抓到的时候,豌豆和平时一样满不在乎,似乎他确信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事情是百分之百不可能发生的。

基于同样的理由,豌豆也不允许把女演员们的尸体扔在或埋在山庄以外的地方。

因此,随着豌豆所创作的剧情的进展,在需要把她们的尸体扔在外面之前,尸体全都埋在院子里。

古川鞠子也是特地挖出来送回去的。

日高千秋如果不是因为喜欢那个大象形状的滑梯,可能还会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

春天,她们的身上开满了鲜花;秋天,落叶为她们装点着无名之墓;冬天,洁白的雪花覆盖了一切。

然后,豌豆和浩美从山庄的窗户上俯视整个院子,慢慢地欣赏着什么也说不出来的闺房里的女孩们。

小时候,栗桥浩美从来没有采集过昆虫。

为什么会这么有意思?为什么大人们热中于采集昆虫?为什么他们把这个看成是男孩子神圣的义务——简直是不可思议,可也没有办法。

尽管这样,如果能采集到色彩鲜艳的蝴蝶他还是能够理解的,可看到那些专心致志地采集独角仙呀大甲虫等既不好看又让人恶心的昆虫的同学时,他只是认为他们都是傻瓜。

不然的话,他们绝对就是那种变态者的预备军。

可是,在豌豆和栗桥浩美的眼里,如今他们所俯视的山庄院子里这些无名的坟墓只是美丽蝴蝶的标本箱。

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豌豆时,豌豆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也不喜欢采集昆虫,和抓虫网相比,我更希望能有一台显微镜,我记得自己曾经向父亲要过,他高兴地给我买了一台。

接下来,他微笑着补充说:我讨厌昆虫采集并不是讨厌采集本身,而是觉得收集没有意义的东西没有用。

没有意义的东西,是编不成故事的。

那天夜里,当不会再担心被人看到的时候,栗桥浩美和豌豆一起走到了外面。

他们在月光的照耀下,在山庄的院子里边走边商量今后的计划。

尽管他们心里不愿意,可为了让那位自作聪明的女评论员进行社会性的定罪,为了让高井和明顶罪,为了让这个故事有个好的结尾,无论如何,他们必须要杀死一位正当年的男人。

可怎么做才能让这件麻烦事做得尽量轻松和有意思呢?我不喜欢那种没有教养的男人。

这是豌豆从开始就说过的话。

和我们谈过之后,如果还不能理解我们所做的事情,这样的人就很难办了。

为处理那个无家可归者所做的徒劳的工作,已经够了。

不知道警察会不会上当受骗,如果能上当受骗的话,那可就有意思了——出于这种目的,在把那只右手扔进大川公园垃圾箱里的时候,他们就做了些手脚。

他们计划着扔右手的场面会被一名业余的摄影师拍下来。

为了调查现场,豌豆去了好几次大川公园,他发现了那位业余摄影师一直在大川公园里拍照,于是他想出了这个馊主意。

当然,必须马上让那名无家可归的人死掉,于是,豌豆和浩美迅速行动起来。

因为这位无家可归者太渴望酒、饭菜和有人听他说话了,所以处理起来非常简单。

只要小心一点,不让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就可以了。

当然,这位无家可归者并没有躺在这个院子里,因为他不能和女演员们呆在一起。

在丘陵的上面,他们两个人大汗淋漓地挖了一个又大又深的坑,在把他往里面埋的时候,豌豆还吐了口唾沫。

然后,他这么说——这种没有知识的人根本就没有活着的价值。

他是在报复那个无家可归者满是谎言的关于他的身份的说话和虚张声势地说我确实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可是,如果说对方是个成年男人就比较困难的话,那要是再加上要有教养这一条是不是最难办的?不做些妥协可能就会危险了。

栗桥浩美说着使劲踢了踢脚下的落叶。

到了这个时候,山庄的周围已经能看出初冬的迹象了。

豌豆和栗桥浩美现在都穿着厚厚的夹克。

豌豆没有回答,他在看着被栗桥浩美踢飞的落叶在随风飘动着。

那个女孩就埋在附近这个地方。

他说。

栗桥浩美抬起头,看清了在前面两米处的落叶上有一个东西在月光下闪着光。

是的,那里有个瓶子。

那个女孩——就是大川公园那只右手的主人。

大川公园里扔的只是古川鞠子的随身物品和尸体的一部分。

比起只把她的尸体扔出去,这种做法能让演出效果增强两三倍。

豌豆对这个主意非常满意。

开始的时候,要考虑扔她尸体的一部分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她的脑袋。

豌豆说这太有冲击力了。

可是,栗桥浩美却对此表示反对。

想想看,浩美正面反对豌豆的意见而且豌豆还认为这种反对是有道理的,从头到尾只有这么一次。

把脑袋砍下来,那可太难看了,一点美感也没有了,还是用身体的其他地方吧,臂如手。

模特或搞艺术的女孩的手是不是很漂亮啊?豌豆同意了,并采用了这个方案。

他们要去找一位手指非常漂亮的女孩——就这样,他们在千叶县浦安车站碰上了那个女孩。

千叶这边的猎物比较少,他们商量着要改变方向,前往八王子或中野方向,豌豆开着车,栗桥浩美藏在后面的座位上。

凌晨三点多了,虽然刚刚进入九月,天气还有点热,可到了这个时候,人还是感觉很凉爽的,整个街道都静悄悄的。

可是,还有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没有时间了。

豌豆说,我们回去吧。

他漫不经心地把车往右拐,就在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

在寻找猎物的时候,豌豆的车总是开得很慢很慢。

可眼前突然出现女孩,他还是吓了一跳,汽车差一点就撞到那个女孩了,卡哧一声,车猛地一下停住了。

那女孩像是要把汽车推开似地一只手顶住了汽车前盖,因为前灯太晃眼,她眯缝着眼睛,可是没有丝毫的害怕、愤怒和恐惧。

太危险了吧?豌豆说着就从车上下来了,栗桥浩美还是坚持躲在后面的座位上,因为他身上盖着毛毯,即使女孩从车窗往里看,一下子也难以发现他。

你喝醉酒了吧?外面传来豌豆的声音。

那个女孩放声大笑。

是的,我是喝醉了。

短暂的对话之后——说是对话,其实只是豌豆在劝她——豌豆坐到了驾驶座上,那个女的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我把你送回家,你系好安全带。

豌豆说。

家,回去也是一个人,没意思,你带我去别的地方吧,车不错,我们开车兜风吧。

那个女的说。

从服装打扮上看像是成年人,可到了近处一看,与其说她是个女人,还不如说她还是个女孩。

没办法,我捡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豌豆一边嘟囔着,一边面带微笑地从车上下来了。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这时,栗桥浩美也已经明白了,他准备将坐在车里的那个女孩作为猎物了——漂亮的右手。

豌豆一边看着从堆积的落叶中露出一半瓶身的那只瓶子,一边咕哝着。

撑住汽车前盖的右手看上去很白,上面还有颗痣,我的感觉是颗黑痣。

我马上就知道了,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她在这里呆了三天,临死前,她无论如何也要喝那种大瓶子的香槟酒,豌豆特地去买的。

然后这只瓶子就成了她的墓碑。

真是个有意思的女孩。

豌豆有点恋恋不舍地说,和她说话,让我想到了许多东西,她给我们现在这个故事提供了很多好的主意。

然后,他一下子闭上了嘴巴,眨着眼睛看着栗桥浩美。

在月光的映照下,豌豆的脸雪白雪白的,但很端正。

现在也好像是她在给我提供意见。

栗桥浩美走到豌豆的身边。

为了引出一名成年男人,我们可不可以利用孩子?要想把高井和明牵连进来,孩子是最有效的办法。

豌豆说完,微微一笑。

在月光下,能看到他嘴里那白白的牙齿。

如果是孩子,必须有合适的目标。

说得再简单点吧,让孩子参与进来,会让这件事变得非常危险,你知道吗?要说危险,我们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不都是这样的吗?豌豆有点装腔作势地耸了耸肩膀。

这个男人有这个爱好,他经常这么做,就好像明星的动作。

可是!栗桥浩美的口气也强硬起来。

只有这件事,他决不能让步。

你说要找个孩子,那该怎么做呢?是去绑架吗?如果这样做的话,孩子的父母一定会向警方报案的,那么,我们被抓的可能性就会增加百倍甚至千倍,难道连这一点你都不明白吗!豌豆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都消失了。

栗桥浩美吓了一跳。

虽然和豌豆的交往时间很长,可是像这种面无表情的瞬间,过去他也只见过几次。

大概有多少次呢——是的,屈指可数的几次——至少在栗桥浩美看到的范围内。

这种现象大多出现在有事让豌豆不高兴的时候,而且这种让豌豆不高兴的事情都是有人指出了豌豆的错误,而且,这种批评都是正确的。

在这种时候,如果对方是老师或上司倒也没有关系。

豌豆像石头一样顽固,他默不作声。

他的这种沉默和普通人因为伤心或生气而沉默的样子是完全不同的。

普通人在这种时候,虽然生气不说话,但他们会用眼光、态度或身体语言向周围传达着自己的感情:——能不能不要再说了?——能不能不要再有这种可怕的表情?——知道了,反正我是个没有用的人。

——哼,反正什么时候你都会认为我很愚蠢。

即使想控制,可这种活生生的感情也会流露出来的。

因此,指出他错误的那个人会通过这些再考虑说话的方式或行为。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在这种不断重复中建立起来的。

但是,豌豆却不同。

不管对方是谁,也不管他的态度如何,只要指出了豌豆的错误,在那一瞬间,这个人就像是按下了某个奇妙装置的开关。

这个开关,能让豌豆这个人停止流露所有人的感情。

喜欢SF电影的少年时代——不,在和豌豆及栗桥浩美同时代的男性中可能也有小时候不喜欢SF电影的人吧——栗桥浩美每次看到豌豆这种表情是一片空白的时候都会想到这一点。

豌豆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机器人吗?——你错了。

——你的想法太肤浅了。

——你比这里的所有人的能力都要低下。

当有人对豌豆本人提出这些否定意见的时候,这个机器人似乎就会启动某套防御系统,在这种情况下一下子就停止了运转。

上大学的时候,第一次接触电脑的时候,他也曾被那位年轻女教师笑话和教训过。

不管怎么说,自己是业余的,经常因为不知道如何操作而下不了台。

画面被固定住了,连关上WINDOWS系统、输入命令和移动鼠标都做不了。

那位年轻女教师说这种情况属于操作太野蛮。

可是,栗桥浩美本人每次面对电脑遇到这种情况时就会想到——电脑又变成了豌豆。

是的——凭栗桥浩美对他的了解,这是豌豆惟一的不足之处。

他不想用缺点这个词。

因为从小他就经常以豌豆为榜样,豌豆是他的领导,他的安慰,一个出色的人,一个总能处理好与外界各种关系的人,对这样的一个豌豆,是不可能有缺点的。

就像我没有缺点一样,豌豆也不会有缺点。

因此,被别人指出错误就情绪不高确实是他的不足之处——只是他的不足之处。

正是因为这一点,栗桥浩美一直都很注意,尽量不要去碰豌豆的那个开关。

要说为什么,这是因为如果你碰了这个开关,豌豆就会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一句话也不说。

至今栗桥浩美还清楚地记得,从很久以前到现在,他只是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按下过这个开关,而且他还能记得当时的那种寂寞和就此可能会和豌豆断交的恐怖。

尽管如此,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他又做了这样的事情。

刚才是自己不好,现在最重要的是时间,必须让和明成为罪犯。

好了,你……别再那么生气了。

栗桥浩美急忙说。

他虽然咧着嘴想笑,可马上又变得非常严肃,因为他觉得已经晚了。

豌豆完全无视栗桥浩美的存在,他只是看了看瓶子的方向,就马上转身向山庄走去。

栗桥浩美没有叫住快要走远了的豌豆,这种事情做了也是白做,至少在今天夜里。

可是,他也在想——我的意见也没有错,把孩子牵涉进来就是太危险了。

对于以年轻女孩为目标的绑架杀人案,社会上只是表面引起轰动。

电视节目连日来都在现场进行直播,说什么有没有最新消息?、有没有新的进展?或者是真是可怜!、这些罪犯太可恨了和希望能尽快找到她们等等。

可是,他们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社会上的人在对被绑架杀害的年轻女孩子表示的同情中,有多少是他们的真实想法?最多也就百分之八十吧——不,也许还要少。

——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应该是没有说出来的嘲笑吧。

嗨,又一个丑女人死了。

有人在背后指责着她们。

即使是没有做任何坏事,也不应该被绑架或杀害,一定是太愚蠢了,一定是太贪心了,一定是太想要男人了。

所以,他们根本没有必要表示百分之百的难过与愤怒。

——正因为如此,对于豌豆和我的所作所为,社会上才会如此津津乐道。

——女人就是商品。

在一个女人被绑架并被残忍杀死的新闻面前,无论什么样的社会问题都只能一败涂地。

女人是商品,是演员。

正因为知道这一点,豌豆才会把死在山庄里的那些女孩子称作女演员。

——但是,孩子们却不一样,不能利用孩子,孩子不会成为商品,至少在现在还不行,在现在的日本还不行。

栗桥浩美觉得身上很冷,他把两只手插到了口袋里,为了让自己感到有点累,他大声叹了口气。

把成年男人作为猎物,这种事情要反复考虑后才能做决定的。

我们只对女的下手,豌豆,你不应该受那个女评论员的挑唆。

夜晚,满天的星星在闪着光,这里的星星看上去确实很美。

把女演员们埋上是件工程量很大的工作,他和豌豆两个人也曾说过想找一辆铲车,可当他们停下挖坑的手的时候,有时也会抬头仰望星空,虽然夜空也很美丽,可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过。

那是——第几位女演员的时候,不是古川鞠子,应该是她之前在箱根绑架那位短期大学的女学生的时候吧,也是现在这个季节,空气很洁净,虽然有点冷,还并没有下雪。

是的,因为这里一到冬天下完雪地面就会结冰,所以在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的三个月期间,院子里很难被挖成墓地。

栗桥浩美眯缝着眼抬头看着星空,他在回忆……嗯,还是那个短大的女学生,她的脚很漂亮,穿着一条超短裙和一双长统靴。

他问她冷不冷,她笑着回答说,我穿的是黛安娜王妃穿过的保暖性非常好的内衣。

要把她埋在哪里呢?豌豆如果不看那张画好的地图,他有点搞不清楚。

那天晚上也是星光灿烂,豌豆这么说。

那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

——嗯,星星很多,可是月亮是不是还没有出来?——是的,再坚持一会儿。

虽然月亮没有出来,可星光灿烂的夜晚也会和满天星星的月夜一样明亮。

——是吗?我不知道。

——是不是又学到了一点知识?——我学会了,老师。

真是美丽的星空,就好像夜幕上被挖出了许多小孔,从那里面洒落出光芒来,我们和星星一起挖掘坟墓。

能在这样的星空下为她们挖坟是这些女孩子的幸福。

他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豌豆把铁锨插在土里,然后靠在上面叹了口气说:——天在祝福。

——祝福谁?——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吗?祝福我们两个人。

受他这番话的影响,栗桥浩美也转过身抬起头看着星星。

在那个时候,他相信了,豌豆说得对,天在祝福我们,整个世界都掌握在我们手中。

啊,那是一种昂扬感,那是一种胜利,那是一种幸福。

可是,反过来,他讨厌被人抓住,讨厌在众人面前出丑,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夺去自由,绝对不能。

栗桥浩美也好,豌豆也好,如果不看地图和记录,他们都搞不清楚这个院子里各处埋的是谁,总共有多少具尸体。

尽管如此,这个院子里也没有幽灵的影子,山庄周围的自然环境仍然是很凄凉和美丽。

那个大瓶子的黑黑的影子目送着栗桥浩美向山庄走去。

第二天中午,当栗桥浩美起床下楼来到客厅的时候,豌豆正在打电话。

他用的不是手机,而是用山庄里的固定电话。

豌豆好像已经吃完早饭了,洗好的盘子放在厨具干燥机里。

栗桥浩美坐在对面宽敞的厨房里,一边打着呵欠喝着咖啡,一边一字不漏地听豌豆和对方打电话。

可是,当豌豆刚一叫对方为明君的时候,他手上的杯子差一点掉到了地上。

豌豆的心情很好,他一边笑着摆弄着手,一边和对方说话。

他舒舒服服地坐在暖气前面他最喜欢的那把安乐椅上,盘着腿,穿着拖鞋的脚晃来晃去的,看上去很舒适也很高兴。

是的,老师正在休息之中。

豌豆对电话里的人说,我过来旅行的,对了,我还记得你是喜欢收集明信片的,是不是什么样的明信片都可以?是吗?光是照片还不行啊?栗桥浩美在厨房里隔着桌子,难以相信似地看着豌豆。

豌豆——在给孩子打电话。

这个叫明君的孩子会不会就是昨天晚上说的那个条件合适的孩子?他是不是打算利用这个孩子?他真的想这么做吗?虽然我告诉他这太危险了!从刚才到现在,豌豆一直称自己是老师、老师的,也就是说,对方是他教过的学生。

太愚蠢了——对学校里教过的孩子下手简直太荒唐了。

如果这样做的话,只要警察开始调查,就很容易查到豌豆的。

那些家伙一定有这么做的本事的,他们会去寻找被害人和罪犯之间的客观联系,只要一找,就会被发现,这种客观联系的另一头就会连着罪犯。

栗桥浩美呆呆地站在那里,豌豆在他面前把电话打完了,想挂断电话。

你要努力学习,好了再见。

他把电话放了回去,他微笑着看着电话机。

当一个人打了一个十分愉快的电话之后,通常都是这个样子。

虽然电话已经挂断了,可心似乎还在通话。

栗桥浩美把杯子里的咖啡全都倒在了不锈钢的水池里了。

豌豆抬起头看着栗桥浩美,他的嘴角仍然带有一丝笑意。

早上好,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很晚还在看电视啊?栗桥浩美没有回答,豌豆靠在椅背上,换了换脚。

不要担心了,我不打算利用孩子了。

栗桥浩美一下子抬起了头,同时,他的杯子从手上落了下去,掉到了厨房洗东西的桶里面了。

豌豆把两只手放在脑袋后面,抬头看着客厅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

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孩子是我的学生。

……我想是这样的吧。

昨天晚上,我说的条件合适的孩子指的就是他,我的脑子里一下子就想起了他。

还是这样想的。

可,我放弃了。

豌豆猛一用劲站了起来,他兴奋地说,在昨天的争论中,你是对的,我错了,完全错了,我不打算利用孩子了。

因为我们改变计划,这个孩子捡回了一条命,我想听听他的声音,和他说说话,听他的笑声,可我心里想的却是,啊,明君,老师昨天晚上想把你杀了并且埋了,可后来又放弃了,这是很愉快的事情。

事实上,这真的很让人高兴。

豌豆的嘴角还留有一丝笑意,可眼睛却变得炯炯有神。

好了,我们重新制定计划吧。

结果,那天的整个下午,他们都在商量这个计划。

成年男人,而且根据豌豆的要求,这个人还要是比普通人要有知识和教养的男人,要想绑架和杀害这样一个男人,究竟应该怎么做呢?他们打开地图,参考以前的记录,并把HBS特别节目的录像带又重放了一遍,这两个人对这件事已经完全着迷了。

太阳落山了,窗外漆黑一片,应该把灯开开了。

豌豆好像刚刚想起来似地,抬起头看看了钟,咂了咂嘴:一不留神,时间已经这么晚了,我得去买东西了。

在山庄呆着的时候,开车外出都是豌豆的任务,只有豌豆才能出入山庄,为了遵守这条原则,栗桥浩美尽量不要一个人开车在附近走动。

反之,打扫卫生和洗衣服则是栗桥浩美的任务。

已经快到下午六点了。

沿着干线公路往前有一家大型超市,他们总是在那里购买日用品,从山庄去超市,开车也要将近一个小时。

超市七点关门,所以他们没有时间去买东西了。

怎么办?今天晚上只能将就将就了。

他们的谈话很愉快,可能是太热情太兴奋了,栗桥浩美觉得有点累了。

豌豆看上去也显得有点疲倦了。

他想,就一顿饭,吃点方便面也无所谓。

那可不行,咖啡豆已经用完了。

豌豆急急忙忙穿上厚夹克,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车钥匙。

我去去就回来,你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还有烟吗?抽得太多对身体不好,我不给你买。

嗨,那就随便你吧。

豌豆笑着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了。

栗桥浩美伸了个大懒腰之后就躺在了沙发上。

这是一个三人沙发,尽管他的个子很高,可就算他伸着两只手和两只脚,左右的两个扶手还是能露出来。

豌豆出去的时候,他经常这样躺在沙发上,仰着脸看着天花板。

他觉得心情很不错,心里也很平静,而且还有一种满足感。

听说豌豆的父亲除了这座山庄以外,还给他留下了数目可观的存款和有价证券,如果节俭一点的话,他即使不工作,这些钱也够他生活一辈子的了。

因此,豌豆去工作纯粹是因为对社会有兴趣,是因为不想成为被社会所遗弃的人。

现在,他又在东京市区内的一所学校找到了一份按时间付酬的工作,一个星期只需给孩子们上课十个小时。

这个学校给他的工资只够他支付在东京租借的那间公寓的房租,可就是这样,他还是很宽裕。

有时,他还会显得很为难地发牢骚说:我妈妈又寄钱来了,她说我的零花钱不多了。

如果有人为钱所困的话,你还可以做些慈善事业。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有种讨厌的感觉。

这是因为豌豆平时很少提到他的母亲,即使问他,他几乎也不回答。

尽管这样,从他断断续续的谈话中综合分析的话,他的母亲自从丈夫死了之后就经常生病,现在好像是住在伊豆或箱根的一处豪华的休养机构里过着悠闲自得的生活。

所以,有时候他也会开玩笑说,我只担心将来和我结婚的女孩子会被婆婆欺负。

幸福的环境,财产的恩惠。

经济上的宽裕直接和心情的轻松联系在一起的,所以豌豆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如果我很穷的话)豌豆有时自己也会开玩笑这么说。

(我想,我创作的犯罪剧就不会这么有意思了。

)如果我更贫穷的话。

如果我是个丑男的话。

如果我个子不高的话。

如果我没有教养的话。

(那我一定就不会参与犯罪了。

)在处理完岸田明美的事情之后,在准备拉开连环绑架杀人案这场大规模的犯罪剧的大幕之前,豌豆曾经这么说过。

(我从小就对犯罪感兴趣,只是不能去碰这种血淋淋的话题。

为什么呢……那些犯罪的家伙做了精心的准备,可为什么还会那么愚蠢呢?我感到非常地不可思议。

)出于嫉妒,女人杀死男人;为了情欲,男人杀了女人;因为借钱,债务人杀了债主;为了骗取保险金,丈夫杀死妻子;老板杀死职员。

(这些全都是马上就被发现的简单的案件,只要警察坚持调查,在人际关系的范围内,就可以找到罪犯。

这样的犯罪不是有头脑的人所作所为,这是原始人干的事情。

)那么,放荡不羁的年轻人——大多数年轻人是如何犯罪的呢——当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会用鼻子哼一声。

(他们还不如原始人,简直就是野兽,他们连自己的欲望和感情都控制不了。

)(真正已经完成的犯罪,已经证实了真正的恶,不浅薄的犯罪,这些犯罪只能通过有教养的人的手才能完成。

)当时,他刚给栗桥浩美灌输这套理论的时候,浩美多多少少受到了点伤害。

他刚刚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杀了岸田明美和嘉浦舞衣,豌豆不屑一顾的原始人中可能也包括自己吧。

但是,豌豆摇了摇头。

(浩美可不是原始人。

)不是原始人——(因为在杀那两个人的时候,浩美是个病人,有一种幻觉困扰着你,你的心理有问题。

我可不会忘记,你从小时候起就有一种幻觉,认为有个女孩在后面追着你——有一次她追上我了,可是马上又回去了。

是不是这样的?)是的,他说得很对。

他之所以杀死了嘉浦舞衣,是因为她在夜晚的那个废墟大楼底下,看上去和长年折磨他的那个女孩一模一样。

(你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你的父母,父亲和母亲都不是真正意义上可以亲近的人,可在真正意义上,你的人格已经被损害,你之所以不是那种原始人或野兽般的罪犯,正是因为你自身的努力和理性,你应该为自己而骄傲。

)我,为我自己而骄傲。

(难道不是吗?从上小学时,你就是一个优等生,你成绩优秀,体育出色,女孩子也都喜欢你,你是班里很受欢迎的人。

)可还是比不上豌豆——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豌豆真的很高兴地笑了。

(你不是一个人,这不是很好吗?如果一个人的话,可就不会为这种高水平的谈话而高兴了,是不是?我碰上你是我的幸运,你碰上我是你的幸运。

)是的,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了,将来一直都会这样的。

他就这么脸朝上躺着,眼睛看着客厅的天花板,然后拿出一支烟点着了。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情很好,吐着烟圈,一个人自得其乐。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他的电话,手机放在窗边的咖啡桌上。

他急忙跳起来接电话,让他吃惊的是,这是他父亲打来的电话。

怎么了,你有什么事吗?他没有把出门旅行的事情告诉父母,只是说他去了初台的公寓。

虽然他告诉他们有什么急事的话可以打他的手机,可他觉得他们不会给自己打电话的,自己也从来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

你母亲的样子很奇怪。

父亲压低了声音含混不清地说。

中午她就出去了,刚刚才回来,手上提了三四个商场的购物袋,可打开一看,全是小孩子的衣服,女孩穿的衣服。

栗桥浩美感到很扫兴。

刚才那种幸福感,就像那打开窗户就能消失殆尽的烟一样,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妈妈最好还是再回去住院,不,不是再回去住院,那是外科,这一次,她得住脑子问题的医院。

自从栗桥寿美子从楼梯上摔下来把肋骨摔条缝、住了一段时间的医院之后,她完全变得不正常了。

即使是在救护车里,她的精神状态也已经改变了。

不是别的,寿美子好像也看到了让栗桥浩美经常做噩梦、豌豆所指出的那个女孩的幻影了。

这个产生幻影的女孩其实就是比栗桥浩美早出生两年、生下来一个月左右就死了的姐姐弘美。

她好像是婴儿的突然死亡,是睡着的时候死去的。

白天,寿美子给弘美喂完奶后就让她睡觉了,然后她去洗尿布,等把尿布烘干后再来看她时,弘美依然还在睡觉。

不管怎么说,婴儿能睡觉还是不错的。

寿美子自己也放心地在婴儿旁边睡着了。

这位睡眠不足的母亲原打算就睡十分钟的,可一觉睡了将近两个小时。

一觉睡醒的寿美子觉得房间里很暗,她赶紧看看了时间。

已经这么晚了——尽管如此,好在弘美睡醒了也没哭,可能是肚子饿了吧。

身旁的婴儿当然不会再睁开眼睛,也不会再哭了,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冰凉冰凉了。

因为这是婴儿的非自然死亡,所以对她的死因进行了详细调查。

最后医生下的诊断结论是不明原因的婴儿突然死亡。

——这种情况的婴儿死亡数量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多得多。

这不只是你们夫妇两人的悲剧,也不是你们的错。

最重要的是你们要尽快振作起来,准备生第二个孩子吧。

当时负责的那位医生所说的话,他曾经听寿美子说过。

可是,栗桥寿美子并没有振作起来,她也忘不了这件事。

两年以后她生下了弘美的弟弟,并给他起了个只是汉字不同的名字浩美,这就是证据。

对这个名字,父亲不同意,当时还在世的爷爷奶奶也坚决反对。

他们说不能给婴儿起一个已经死了的人的名字,可是,寿美子非常固执,没有接受他们的意见,最后还说服了父亲。

对这个孩子,我们要像对死去的那个孩子一样悉心抚养,所以,为了给他双份的幸福,要起一样的名字,这不是很好吗?但是,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事情。

从婴儿时,栗桥浩美就在与死去的姐姐弘美的比较中长大。

寿美子数着死去的那个孩子的年龄,确实是把他和弘美进行着比较——要是死去的那个孩子,她会这样了,她会那样了。

而且,等到栗桥浩美懂事以后,寿美子采用了更凶恶的手段。

任何事情,她都是嘀咕着说。

不能大声说话——她故意用很小的声音,可这种声音足以能让还是个孩子的栗桥浩美听得见。

——为什么弘美死了,这个孩子却还活着?这个社会太不像话了。

栗桥浩美梦见一个女孩追他,自己怎么逃也逃不掉,是在他六岁的时候。

至今,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第一次做这种梦的那天晚上的情形。

那天是他的生日,父亲为他买了一个小蛋糕,蛋糕上摆着许多色彩鲜艳的小蜡烛,共有十根。

六岁的栗桥浩美想跟母亲要那四根多余的蜡烛,蜡烛的颜色很漂亮,他想用它们装饰自己的桌子,用那几根就足够了。

可是,端上桌子的蛋糕上却插着八根蜡烛。

父亲吃惊地问,为什么要插八根蜡烛?于是,寿美子很坦然地回答说——我想把弘美的生日也一起过了,如果活着的话,那个孩子也该八岁了。

总是愁眉苦脸、小心翼翼、家里家外从不发火的父亲勃然大怒,他把母亲训了一顿。

这样的话,浩美岂不是太可怜了吗?可寿美子根本不理他,她说,八岁里面已经包含了六岁,所以根本无所谓,再说他是弟弟,当然想念姐姐,如果不喜欢的话,那就不要蛋糕好了。

六岁的栗桥浩美哭了。

他刚一抽泣,又被父亲训了一顿。

男孩子是不能哭的!于是,坐在对面的寿美子一下子站了起来,两手端着蛋糕,然后把蛋糕从厨房的窗户扔了出去。

回到座位上的寿美子看着满脸都是眼泪的栗桥浩美,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口气说——因为这次的不愉快,所以我们家以后再也不会为你过生日了。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他还是记得非常清楚。

那种痛苦、悲哀和苦恼,至今还无法忘却。

栗桥浩美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了下来,抓在手中。

他想就这样把电话挂了。

——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了,他不想听到父亲的声音,不愿意去想母亲的事情。

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寿美子,不管是在救护车里,还是在急诊室里,都还不停地叫着浩美来接我了,来接我了。

栗桥浩美想,要是真的这样就好了,如果姐姐真的能来接母亲,把她带到那个世界、那个地狱就好了。

可是,姐姐却一直没有来接她,母亲的病倒是不要紧,身体会恢复健康的,可是她的脑子却错乱了。

——自作自受。

栗桥浩美想了想,又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反正,我是回不去,你随便吧。

电话里隐隐约约传来寿美子抽泣的声音:我这么说……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才给你打电话的。

父亲可怜兮兮地说:你就不担心你母亲吗?不管你怎么说,我也回不去,再见。

等一下,浩美,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他不想再听父亲说话了,于是把电话挂断了,并把手机扔到了椅子上。

把这个电话告诉他们真是个失误。

他咬牙切齿地说。

在这间寂静的房间里,他似乎能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觉得很烦。

这座山庄是原木风格的建筑,虽然已经盖了有十几年了,可就这么呆在客厅里,似乎还能闻到木头的香味。

用粗大的圆木做成的房梁和房柱,用各种木片组成各种图案的木地板。

父亲往这里打电话,而且父亲的声音后面还能听到已经发了疯的母亲的声音。

这件事让栗桥浩美很不舒服,就好像他们玷污了一块圣地一样。

父母真是讨厌鬼。

你们不满足于小时候对我做的那些龌龊事,现在还要纠缠着我,你们还要参与我新的人生、和豌豆一起的被秘密光环所笼罩的辉煌的人生,你们想插手,可你们根本就没有这种权力。

忽然,他想起来了。

过去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事情呢?同时他有了一个让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想法。

——如果我把父亲杀了会怎么样?自己的父亲根本就不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也不指望他能有理性的谈话。

父亲的兴趣主要就是三顿饭和棒球,然后就是周刊杂志上的那些色情报道。

在这一点上,他离豌豆所说的那种理想的猎物要差得远了。

但是,他确实是很容易到手的猎物,另外他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如果父亲成了受害人,我就是受害人的遗属,豌豆就是这个遗属的朋友了。

这样一来,没过多久,人们发现罪犯就是和明,这样就能让这件事更有悲剧色彩。

在什么都不了解的社会面前,在过于天真的媒体面前,我看上去也是束手无策。

父亲的惨死,而且下毒手的居然是自己小时候的好朋友,他将扮演一个遭受如此重大打击的好青年的角色。

然后豌豆抱着我,安慰和鼓励我,用他那天生的冷静与聪明的眼光,对这一系列案件进行分析,围绕那个畏首畏尾、善良的和明变成残暴的杀人犯,进行极具洞察力的发言。

我和豌豆是真正的导演,但在这里,我们却是以演员的身份上场的,按自己所写的剧本扮演着角色。

自导自演,可能就是这种快感吧。

在以前的剧本中,豌豆和我是永远都不能登上舞台的。

可是,如果让和明扮演罪犯的话,因为他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所以多多少少我还会成为采访的对象,能让我有说话的机会,尽管这只是在很小的范围内。

不过,如果我成了被害人的遗属,那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

社会上所有的人,都想听到我——栗桥浩美的声音,想听一听这位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杀死父亲的青年的心灵深处的声音,会有无数的话筒伸过来,会有无数的记者关注着我。

可能的话,也许我还会写一部手记,不用说,要让一家有名的杂志独家刊登,然后再慢慢地出现在电视上,HBS的节目不行。

最好是熟练一点再去,如果一开始就到处露面的话,会让人觉得自己的档次不够高,自己一定不能掉价。

开始的时候,要找一家有名气的新闻节目,最理想的是NHK——山庄的周围已经全都黑下来了,客厅的窗玻璃上清楚地映出了站在咖啡桌旁边的栗桥浩美的影子。

栗桥浩美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他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微微一笑。

不,不能笑——采访开始的时候,表情一定要沉重。

最好是在最后微微一笑——要让那位漂亮的女播音员看一看虽然受了伤害但仍很振作地活着的优秀青年的微笑。

和明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可他并不是那种坏的家伙,是当今社会驱使他去犯罪的,他也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牺牲品——正在这时,玻璃上闪过一道很强的灯光。

因为太晃眼了,正在专心致志看着自己脸的栗桥浩美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外面传来汽车轮胎压过还未整好的沙地的声音,是豌豆买完东西回来了。

栗桥浩美急忙穿过客厅向门口走去,他想赶快把这个想法告诉豌豆,他想大声说出自己的奇思妙想——把我那阴郁的父亲处理了,这样会让我们创作的故事更具有戏剧性。

豌豆把山庄那扇高高的大门全都打开了,他正微笑着看着门外那漆黑的夜。

请进吧,别客气。

他说。

他在和谁说话?栗桥浩美停下脚步,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不得不费了点事才能停下自己晃晃悠悠的脚步。

好吧,那我就打扰了。

就在有人客气的说着话的同时,有一个男人走进了大门。

他穿着一件整整齐齐的西服,头发短短的,年龄在四十岁左右,身体很结实,还有一股发油的香味。

这是突然闯入山庄的异已分子,第三个男人。

啊,回来晚了,对不起。

豌豆笑容满面地对栗桥浩美说,那第三个男人也是嘴角带笑地看着栗桥浩美。

他的汽车在山道上抛锚了,没办法,我就把他带过来了。

哎——那个男人对栗桥浩美说:我叫木村。

对,对,他是木村先生,在东京的住宅公司工作。

那个时候的栗桥浩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太吃惊了。

栗桥浩美的脸上没有豌豆想象的和蔼可亲的笑容,而是不加掩饰地表现出一种险恶,名叫木村的那个男人嘴角的笑容不见了。

对不起,是我让他带我来的。

木村殷勤地说,如果能把你们的电话借我用一下的话,修理工人马上就会赶来的。

豌豆哈哈大笑起来:你不要在意,因为不想在那种漆黑一片又无人通过的山路上等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赶来的修理工,所以我才让他到家里来的。

然后,他向还呆呆地站着的栗桥浩美挥了挥手。

他叫栗桥,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一直住在这里帮我,虽然态度不是太好,可他是个不错的家伙。

所以,请进吧,站在门口说话多别扭,是不是挺冷的?豌豆像是推了一把似地把木村推进到门里,然后把门关上了。

木村很在意栗桥浩美的态度。

请、请进。

栗桥浩美笨拙地拿出一双拖鞋放在了木村的脚边。

没办法,到这个份上了,他只能和他说话了。

屋里都装了暖气,所以不会太冷。

不管在什么地方,豌豆总是能很热闹地插上话。

那我就打扰了。

木村终于换上拖鞋了。

豌豆在前面把他领到了客厅里。

栗桥浩美觉得自己的胳肢窝底下一直在淌着冷汗。

豌豆……到底打算做什么?把这么个男人带到这里来……而且还把我的名字都告诉他了。

说什么,他叫栗桥,还和蔼可亲地笑着。

这么说,他是把这家伙——这个叫木村的男人当成猎物了?愚蠢,草率,太草率了。

把在山庄附近碰到的男人杀了,实在太危险了。

这可不是杀了之后随便一埋就可以的事情。

这种杀人是杀给全社会看的,如果不把猎物的尸体昭示于天下,那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做这种事情,即使把他们的衣服扒了,随身物品抢走了,但猎物的身份早晚会搞清楚的。

而查清身份这种事对于负责调查的警察而言,只要能确认他们被害时的活动及地点就会变得很容易。

在东京的一家公司工作?而且还穿着西服,他可能是到附近办公事的吧?只要查一下他白天去过的地方就会搞得清清楚楚。

像猎犬一样的警察是不会有疏漏的。

豌豆发现木村的那条山路是在从这座别墅所在的山上前往山脚下一个街道的道路之一,当地人称它为旧道。

新路路面很宽,周围也正在开发之中,现在已经很少使用那条旧道了,路上到处都是小动物,所以,如果心不在焉地在那条路上开车是很危险的。

正因如此,豌豆才特别喜欢走这条道,可它也决不是一条被废弃的道路,当地的农户也会开车路过,从气候干燥的秋天到冬天这段时间,还有营林署的巡逻车来往于这条路上,巡防山林火灾。

不能杀死木村,太危险了,这家伙可不适合做猎物。

栗桥浩美觉得自己的腿在颤抖,他急忙回到了客厅,他的脚似乎不听使唤了,中途还把一只拖鞋跑丢了。

木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着了一支烟。

豌豆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在厨房里煮着咖啡。

——我们都说好了,父亲借给我的,嗨,我只是一个说着好听的清洁工。

是嘛?可这座别墅确实很漂亮。

已经很旧了。

豌豆把咖啡分到了三个杯子里,然后把其中的一杯端到了木村的面前。

谢谢,可是不好意思,我想借你们的电话用一下……面对豌豆的热情款待,木村有点不知所措。

栗桥浩美心里在问,豌豆到底说了些什么才能把这个家伙带到这里来的呢?我知道,请你稍等一下,我可以给一家和我很熟的加油站打电话,他们可以把汽油送到这里来。

豌豆说着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伸手拽住了呆呆地站在客厅门口的栗桥浩美的袖子。

你过来一下。

他低声说。

两个人蹑手蹑脚步地退到了走廊上,把门关上,来到了楼梯口下面。

你到底在想什么——豌豆打断了栗桥浩美的话,他说:去把电话插头拔了,大门旁边的固定电话的插头,只要把这个插头拔了,这家伙就不能随便从客厅里往外打电话了。

快去!栗桥浩美按他说的那样赶快向门口跑去。

固定电话的电话机和大门的门铃是装在一起的,带着话筒,像一个配电盘那么大。

他迅速地把插头拔下来之后又赶快回到了楼梯口。

豌豆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一根棒球球棍。

楼梯下面有一个小的储物柜,里面乱七八糟塞满了棒球和羽毛球的用具,还有滑雪板。

球棍好像是从那里面拿出来的。

那家伙就是猎物。

豌豆平静地说。

他制止住了想要抗议的栗桥浩美,斜着眼看了看客厅的门,然后继续说道:我知道危险,所以把这家伙关进房间后,我得赶快去取车。

加满汽油后就把车开离这里。

我已经计划好了。

栗桥浩美使劲地摇着头:那家伙不是东京的公司职员吗?太危险了,会有很多人知道他今天到这里来了,这家伙一旦失踪了,所有的人都会到附近来搜寻的。

如果把这家伙杀了之后尸体一旦公布于众,警察一定会注意这片别墅区的。

这些我都想过了。

豌豆十分平静。

可是,他的两只眼睛深处好像有一个穿着兴奋外衣的小演员在不停地跳着舞。

那家伙从昨天起就离开东京了,在这一片新建成的别墅区,好像有一位很有名的人盖了座别墅,他是来调研学习的。

过去,人们只在冬天才会来冰川高原滑雪,可它的北部因为要建一个水库而开挖出了一个人工湖,那里正在加紧开发,以便到了夏天能有更多的游客来玩水上滑艇和水上摩托。

那片新开发的地区虽然也叫别墅区,可与这座别墅所在的老别墅区相比,要大得多,它给人留下的一个很深的印象就是这里是面向普通民众。

虽然是双休日,可作为一名敬业的日本住宅公司的职员,因为和冰川相连的价廉物美的别墅区也不近,所以今天一天就在这附近转了转。

调研的同时,如果能发现一些好的做法,他会写成企划书提交给公司下一次的会议,在这个社会中,公司职员的竞争非常激烈,如果不利用休息日悄悄的工作,是不会出人头地的。

豌豆说着向他使了个眼色。

就这样,他不顾一切地到处跑,在地理环境一点都不熟的山里,他都没有发现汽车的汽油没了,而且手机的电池也没电了。

这是为我们准备的猎物。

豌豆嘀咕着,握紧了球棍。

好了,走吧。

11月3日,晚上十点。

日本林业住宅公司位于神奈川县川崎市中崎台,在公司位于川崎的住宅宿舍里,有一个女的正在专心致志地建造一间房子。

这间房子的基础是一块50厘米见方的胶合板,房柱是用她偶尔去宿舍附近的家具制造厂时要来的碎木块做成的。

这个女的从小就心灵手巧。

这好像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父亲在她二十岁时就去世了。

她的母亲不擅长像修理东西、换电器的保险丝、帮助孩子做功课等动手的工作,所以,这些事情通常都是由父亲完成的。

到现在正好二十年了,这个女的在她二十三岁、还在工作的时候结婚了,对方是当时称为第二营业部、现在公司的营业推进部的同事。

和那个女人结婚的男人,当时只有二十五岁,个子还可以,可是人特别瘦。

这位年轻人住在公司的单身宿舍里,很少去喝酒,也不赌钱,休息的时候就在做塑料模型,他是个非常老实的男人。

尽管如此,他有时也会参加公司的运动会,或出席研修的一个内容——半马拉松,他一反平常的柔弱,表现得非常活跃,这让公司的同事都大吃一惊。

这个女人和他关系密切是在进入公司第二年的年底。

在开忘年会的时候,二次会,三次会,她和同事会边走边喝,等到发现的时候,末班车已经开走了。

他们一共有五个人,其中两个男的,三个女的。

两个男的都住在练马的单身宿舍里,可三个女的住处都不在一个方向,如果让她们每个人都打车回去的话,那他们所有人的钱加起来也不够打车的钱。

好在他们是在新宿,和其他地方比起来,这里更容易找到地方,消磨等待头班车的时间。

而且那天是星期五,第二天公司休息。

日本林业住宅公司从那一年的新年开始实施有限的双休日制度,即每月一次、第二个星期六休息。

在讨论下一个去处的时候,有三个人说还没有喝够和玩够,有两个人说不想再喝酒了,想去喝点咖啡。

这两个人就是那个女人和那个年轻人。

精力旺盛的三个人说要去二丁目的酒吧。

剩下的两个人在去情人旅馆休息一下吧、小心点啊的挖苦声中和那三个人分了手,他们走进了位于车站东边的一座大楼地下的一间昼夜营业的咖啡屋。

店里非常拥挤,烟酒的臭味太浓,根本闻不到咖啡的香味。

两个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张面对面的双人座位,并要了饮料。

刚一坐下,女的就开始说自己醉了,累了,她有点迷迷糊糊的。

坐在对面的那个瘦瘦的年轻人不像她那样疲惫,他同情地看着她。

——我倒是想打车送你回去。

他不好意思地说。

——可事实上,我只带了喝咖啡的钱。

这句话十分坦率,而且他也没有说多余的话——为自己没钱而解释或打肿脸充胖子。

他坦诚的态度在她晕晕乎乎的脑子里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好了,我的钱包里也没钱了,玩得太过了。

女的说着,使劲地眨了眨眼,想要睁开眼睛。

送咖啡的店员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店员走了之后,那位年轻人小声地对她说。

——这种通宵营业的咖啡屋,当有客人睡着的时候,他们会把他叫醒并把客人赶出去的,所以,在这里是不能睡觉的。

——嗯,我知道了。

可是,要想把眼睛睁开,那可是太不容易了。

她喝了口咖啡,太难喝了,而且一点也不香,根本就没有提神的作用。

身体慢慢暖和起来了,她反而更想睡觉了。

刚才的那位店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就像一只狮子看中了羚羊群中一只柔弱的羚羊想要包围上去一样,她完全被盯上了。

她拼命地想睁开那沉重的眼皮,可不知为什么又觉得太麻烦了。

这个女的呆呆地想着——要是真的被赶出去倒也不错,外面的风很冷,我就会醒酒的。

可是,如果真的要是出去的话,寒风刺骨,可能还要找一个暖和的地方消磨时光吧。

就算去找的话,也未必能找到好地方,也许所有的地方都满员了。

现在是忘年会的季节,而且还是周末的高峰期。

一定要起来,一定要起来。

这个女的想伸过手端起咖啡杯,可她的手落空了什么也没有抓住,而且就在这时,她的头也一下子低了下去。

好了,比赛暂停——刚说完这句话,那位店员就得意洋洋地走过来了。

就在这时,这位年轻人说。

——好吧,我让你看一样很有趣的东西。

他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然后从上面撕下一页来。

他把这张长方形的白纸放在桌上整整齐齐地对折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多余的部分撕去了,变成了一张正方形的纸。

接着,他又开始折起来。

——折纸吗?——嗯。

在近处一看,这位年轻人的手指又细又软,动作也不随意,非常认真。

女的把一只右手支在桌子上,认真地看着年轻人折纸。

不一会儿,一只千纸鹤折好了,什么东西也没有,就是一只普通的千纸鹤。

当然,这个女的也会折。

可是,虽然她是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可这位年轻人今天在这里折纸的方法和她以前所知道的方法还是不太一样的。

这位年轻人用指尖拿起了这只折好的千纸鹤。

他抓住它翘起来的尾巴,轻轻拉了一下。

于是,那只千纸鹤的翅膀动了,它那细长的脑袋和翅膀不停地上下动着,并能优雅地前后摆动。

——啊……它动了!女的惊讶地看着年轻人。

他在嘿嘿地笑着。

——你是怎么折的?教教我。

——好吧。

年轻人又拿出笔记本撕下一张白纸来,女的有点清醒了。

再一看,刚才那位店员正在给别的客人送凉水。

不到一个小时,女的已经能很随意地折出一只可振翅飞翔的千纸鹤了,年轻人夸奖她。

——你的手真灵巧。

——从小我就为此而骄傲。

——好吧,那这一个你也会做的?很简单。

这位年轻人又告诉她好几种很少见的折纸的方法,女的完全着了迷,一点也不困了。

女的请客又要了一杯咖啡,除了去洗手间洗把脸,她的手一直就没有停过。

年轻人说,这些折纸都是他跟早逝的婶婶学的。

长期住院的她,只能用折纸来自得其乐。

另一方面,这位年轻人也非常喜欢模型和组装塑料模具,婶婶教给他的方法,他一学就会,他很有灵气,只要能学的他都能学会。

女的向年轻人讲述了自己为死去的父亲折千纸鹤的故事。

父亲得的是胃癌,等医生发现时已经到了晚期,尽管这样,她们还是决定让父亲做手术,直到手术当天,她一直都在通宵折千纸鹤。

——可是,父亲还是死了,他非常喜欢,说千纸鹤很漂亮,我把它们都放进棺材里了。

这样做,是为了让父亲能看到振翅飞翔的千纸鹤。

就在她全神贯注折纸鹤的时候,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地到了早上五点了。

两个人离开咖啡店向车站走去。

年轻人用女的所带的七件工具中的两件——线和针把两个人折的作品穿在了一起,女孩把它挂在了脖子上。

在12月刺骨的寒风中,两个人相依而行。

到车站上楼梯的时候,年轻人拉着女孩的手。

一年后,两人结婚了,结婚仪式非常简单,女孩穿着一件绣有振翅飞翔的千纸鹤的新娘礼服。

结婚第二年长女出世,又过了一年,长子出世。

他们的生活虽然清苦,住在公司宿舍里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很多,可是女孩非常幸福。

最重要的是,丈夫是个认真善良的人,他疼爱孩子,也愿意帮助自己做家务。

他虽然也会为了孩子折纸鹤,可是每年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他会买来漂亮的花纸,专门为她折振翅飞翔的千纸鹤。

就这样,他们生活了二十年。

长女今年上了短期大学,正在为考取营养师的资格而努力学习。

长男明年春天将参加升学考试,可能是受父亲的影响吧,他对建筑很感兴趣。

他们都处在叛逆期,可能是觉得温和善良的父亲不够完美吧,长男在一段时间里做了许多荒唐事,不过,现在他不再那样了,最近好像还和父亲讨论了人生问题。

真是幸福的人生啊。

女的突然想到。

如果父亲还活着,能看到这个情景该有多好啊。

孩子们长大之后,对千纸鹤好像就没有什么兴趣了,即使是他们夫妇之间——除了结婚纪念日的振翅飞翔的千纸鹤以外,也很少再谈到千纸鹤了。

反之,他们夫妇两人正专注于制造一座房子的小型模型。

这个小型模型做出来不只是为了欣赏,它是他们将来计划建造的自己家的房子的雏形。

因此,模型上也开着门和窗,缩小的比例也是经过准确计算设定的。

而且在已经完工的模型的基础上,他们还进行了多次讨论,对需要改进的部分进行改进,为了降低成本,该舍弃的地方就要舍弃,他们不断完善着对自己房子的设想。

今天晚上,女的做的是第六个模型。

这次接受了长子的意见,在屋顶后面加建一个阁楼。

儿子说,阁楼可以用作储藏室,也可以给父亲当书房。

夫妇两人非常感兴趣,第一次制作过去计划里所没有过的模型。

丈夫现在担任日本林业住宅公司东京总公司的营业推进部部长助理。

结婚后,他去过公司的分店和分公司,也曾经不做营销而从事事务性工作,可现在这个职位,在公司也算是非常不错的了。

这是他勤奋工作的结果。

正因如此,为了确保自己房子的土地,为了能挣更多的钱去建一栋相当不错的房子,这段时间,丈夫忙得不可开交。

星期天经常不休息,他也很少补休。

女的停下手中的活,把弯着的腰挺了挺直,然后看了看时间。

已经十点半了,这么晚了——她想。

丈夫从昨天起就去出差了,有客户想在群马县北部的别墅区建造一栋瑞典风格的别墅,他去进行现场调研了。

可是这项工作原计划是昨天就能完成的,今天是星期天,他难得休息一下。

如果说他去干什么呢?他是去参观别墅的。

——因为冰川附近是高级别墅区,那里有许多漂亮的别墅,为了我们自己的家,我也得去学习学习,还要拍些照片。

如果可能的话,她也想一起去看看,可是不能把孩子扔下不管,所以,很遗憾,她只能呆在家里。

而且,她想趁丈夫不在家这段时间,完成这个模型。

这样一来,当丈夫参观完许多好的建筑后回到家制定出新的计划的时候,她就可以马上着手制作另一个模型了。

公司宿舍是个很复杂的地方,所以,他们还没有把建房的想法告诉别人。

因此,丈夫对他的上司、同事和部下说,这次参观的目的是去冰川看一看,去找一找能作为别墅区进行开发和出售的地方。

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丈夫工作一直都非常认真,他们笑着送他出了门。

女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隔着一定的距离看着快要完成的模型。

加上阁楼后,这个房子看上去有点细长的感觉。

因为她本人喜欢稳重宽敞的房子,所以对这一点她是比较在意的。

这时她又看了看时间,快到十一点了。

——太晚了。

出差的丈夫说,休息后的第二天还有许多工作,他想讨论一下参观过的别墅,所以,今天晚上之前一定会回来的。

而且,参观别墅,也只能在白天进行。

——连个电话也不打……丈夫出门时是带着手机的。

她三步并作两步横穿了客厅,拿起电话拨通了自己已经熟记的丈夫的电话号码,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手机没电,或者是在无法通话的地方——电话里传来热情的录音声音,她把电话放下了。

——这个时候,路上也不会堵车啊。

她又看了看时间。

就算是看,时间也不会再回头了。

自己忙着做模型,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丈夫这么晚还没有回家,她多少有点后悔。

——不会是出车祸了吧?刚这么一想,她就赶紧把这种想法扔在了一边,不能想不好的事情。

一旦想到不好的事情,人就会考虑这样的事情。

最后,她没有意识到的不好的事情已向她袭来。

女的向前迈了一步,准备再去制作模型。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女的吃惊地跑过去,飞快地拿起电话。

她放心了。

喂?喂?你是?电话的另一头,没有人说话。

喂?喂?电话线里面的寂静,就像是漆黑一片的夜空,什么也没有,只是沉默。

你是谁?还是没有回答。

她急忙调整声音,用积极的语气说:喂?喂?你打的是什么号码?突然电话里有人说话了,这个声音有点像银行CD机里说你好,欢迎使用的那种合成的声音。

这是木村家吗?对方问。

是的,这是木村家。

嘿嘿嘿,那个合成的声音在远处笑着,然后问:你现在还喜欢千纸鹤吗?女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为了你丈夫,你折千纸鹤吧。

那个合成声音说,折好以后放到棺材里面,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准备。

电话挂断了。

电话的另一头,又变成了漆黑的夜。

墙上的钟响了起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女的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看着钟,手里还拿着被挂断的电话。

就在她看着钟上时针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正好是半夜十一点。

打完电话,栗桥浩美准备上楼去,还没等他走到楼梯上,就听到很响的一声。

这是那个叫木村的男人的声音。

你们究竟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豌豆在回答他,他在说着什么。

他的语气很平稳,声音也不大,不上楼是听不清楚的。

栗桥浩美看了看手里的手机,微微一笑,然后向传出声音的房间走去。

这些都是胡说八道,不会有人相信的——一打开门,木村的叫唤声和活生生的画面出现在他眼前。

木村抬起头看着栗桥浩美,似乎不想放过他。

你、你是正常的吧?你们两个人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样的愚蠢的事情?如果是在公司给员工做晨训的时候,这些话一定会有说服力的。

可是,如今木村那撕裂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已经控制不住音量和语气了。

木村坐在床上,他的两只手都放在背后,手被手铐铐住了,所以他根本就无法抬起胳膊。

头发很乱,太阳穴上沾着已经干了的血迹。

这是把他引进客厅后,豌豆用球棍从侧面打他时头上留下的伤口所流出的血。

要打得他不省人事但还不能死了——事实上这是很难完成的一项工作,也许是平时看的有关医学和护身术书及录像带并对此进行研究起了作用,豌豆确实把木村打倒了,他们两个人把木村弄到了这里。

木村的两只脚上戴着脚镣,脚镣的铁链锁在床腿上。

铁链长约50厘米,所以木村既站不起来也无法走路。

这个脚镣是豌豆在新宿一家很奇怪的店里觉得好玩买回来的,不过它确实派上了大用场。

只要能固定住不让脚乱动,然后再用绳子绑起来可就容易多了,而且脚镣还有很强的心理效果。

当一个人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两只脚被带有铁链的脚镣锁住了,大多数的人都会马上感觉到脊梁骨被人打断了。

豌豆坐在离床一米左右的一把折叠椅上。

因此,这两个人的样子,很像犯罪剧里的一幕,被收监的犯人在狱中会见来访者。

我给你夫人打完电话了。

栗桥浩美一边看着手里的手机,一边告诉木村。

让她为了你折千纸鹤。

木村那紧抓不放的眼神变弱了,目光模糊了。

看着手机,木村也许是在想着什么。

如果能从栗桥浩美的手里把它夺过来,只要能通话,我就可以向外面求救了——也许他在这么想吧。

或者他又在想,如果不是自己手机电池没电的话,也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他的手机带上挂着一只小小的千纸鹤——木村先生,你是不是无法理解,感到非常困惑?豌豆说,他挪了挪屁股,好像那硬硬的折叠椅把屁股弄疼了一样。

也许这句话是解开了咒语,稍稍恢复了点精神的木村大叫说:那是当然,我怎么可能理解呢!真讨厌,请你不要那么大声。

豌豆皱了皱眉头,我们不喜欢大骂或大叫,如果木村先生以为痛哭和愤怒能让我们改变主意的话,那你就是大错特错了。

他的口气很平淡,也很温柔,就像一个家庭教师在教育不想学习正在撒娇的孩子。

栗桥浩美非常喜欢豌豆这个时候说话的样子。

即使是过去,在这间屋子里,对那些哭泣着不想死、哀求他们救救她、认为他们把自己抓来一定会死而悲哀的女孩们,豌豆也是这样平静地说服她们的。

每到这种时候,栗桥浩美都会听得入迷。

她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没有真正的理智,不过只在浪费没有用的资源和时间,豌豆和栗桥浩美两个人让他们的人生有了应该有的意义。

为了这个,他们还要对以后要做的事情进行解释,他们就像个通报者,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事情了。

我们想让木村先生扮演一个角色。

豌豆继续说道。

关于这一点,刚才我不是说了好几遍了吗?你在我们创作的这个故事中将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不可缺少的角色。

所以,你的名字至少会留在现代犯罪史上。

这不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吗?不要开玩笑!木村大叫一声,然后像是说不下去似地突然低下了头,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对手的厉害了。

什么事是在开玩笑?豌豆非常有礼貌地问,当然,我们也不是在开玩笑,我们是很认真的,因为这是一个非常伟大的计划。

木村慢慢摇着头,然后用嘶哑的声音问:你们有什么权力把我当成一枚棋子?你们没有权力夺去别人的生命。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豌豆认真地问,我们为什么没有权力夺去别人的生命,你作为一个外人,怎么可以这样下结论呢?如果让我说的话,你才没有权力对我们说这样的话。

木村使劲地眨着眼睛,就好像这样做就能让眼前的豌豆消失了一样。

可是,豌豆和栗桥浩美都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他们可不是眨眨眼睛就会消失的幻影。

不管怎么说,没有人会来救你的。

栗桥浩美说,你确实是我们现成的猎物,因为没有人能准确地了解你今天白天的活动和去处。

我们一直在找这样的人。

豌豆说,他的口气仍然很平静。

而且,符合条件的成年男人既要有教养,还多多少少有点社会地位,找这样的猎物相当困难,所以,我们差不多都快放弃了。

豌豆微微一笑。

就在这时,你出现了,我看到你的车的那一瞬间——那是一个美妙的瞬间。

木村先生,你相信神的存在吗?面对这出乎意料的问题,木村傻傻地张大了嘴巴:啊——神?是的,神,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左右人的命运。

你……你想说什么?当我发现你的车在山道上抛锚的那一瞬间,我想神还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我找了又找,可那个非常困难、快要放弃的东西居然出现在眼前,这可是天赐良机。

豌豆回头看了看栗桥浩美,然后又大笑起来:我真想让浩美也去体验一下……那个瞬间的胜利感,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成了你的同伙。

混蛋……木村有气无力地摇了摇低垂着的脑袋,脚镣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真的有神。

豌豆继续说道,而且它想让我们人类做一些尽可能具有戏剧性的事情,它很喜欢我编的故事,所以它也是我的朋友。

豌豆那平静的脸上呈现出自豪的光芒,而且还有一丝腼腆,就像在问一个小学生将来的梦想,这个学生回答说自己将来想当一名足球运动员。

我已经把你的车开到冰川前面了。

栗桥浩美对木村说。

于是,木村终于抬起头看着栗桥浩美了。

车——木村嘀咕着,我的车——他好像连这点事都忘记了。

是的,我是坐着车来这里的,我还开着车的,这不是在做梦。

在你不省人事的时候,我把你的车开到冰川去了。

在高速公路的冰川出口的前面,是不是有一家购物中心?我把车停在那里的免费停车场了。

说是停车场,其实那里只不过是刚刚平整过的荒地而已,也许你的车会被人偷走的,要是那样的话,是不是又很有意思?你是不是也不正常?豌豆看着栗桥浩美,他还是满面带笑。

栗桥浩美使劲耸了耸肩。

我们两人都很正常。

你们两人是朋友吗?啊,是的,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是不是,豌豆? 豌豆笑着点了点头。

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既然这样的话,那为什么要做这种可怕的事情?如果是好朋友的话,你们的父母也都认识吧?如果你们被抓到了,父母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豌豆忍不住大笑起来:啊,你太奇怪了,你的价值观就是在我们看来是确实愉快典型的可有可无的日本人的价值观,事实上,这样的价值观是没有一点用处的。

不过,为了让我们的故事更有意思,你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能碰到你真是太好了。

豌豆猛地从折叠椅上站了起来。

浩美,我去做晚饭了,你和木村先生谈谈以后的事情吧。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向门外走去,可当他手摸着门的时候,豌豆高兴地回过头来。

浩美,如果我做面条的话,你想要什么样的调味汁?是西红柿,还是奶油的?我想要西红柿的。

我知道了,半小时以后吃饭。

豌豆把门关上了,栗桥浩美故意不看木村,慢慢地走着,走到刚才豌豆坐过的折叠椅处,他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中,他觉得木村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自己。

栗桥浩美下一步要干什么?说什么?准备做什么?他想搞清楚。

在椅子上坐好之前,栗桥浩美一直低着头,他看见戴着脚镣的木村的两只脚在不安分地来回动着。

栗桥浩美慢慢地抬起头,然后说:不要紧,你不要担心,我很正常。

在这一瞬间,木村好像已经不会说话了,他只是看着栗桥浩美的脸。

那家伙——‘豌豆’没有撒谎,他就是连环绑架杀人案的凶手,他已经杀了将近二十个人。

可是,你——我不是那家伙的同伙。

栗桥浩美从正面看着木村,认真地说,我发现那个家伙是个罪犯,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我是为了找到证据,才装作讨好他的。

木村的眼睛在不安地来回转着。

他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了,他一心想搞清楚递过来的这个救命的梯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已经找到了那家伙想杀你的证据了,你还得坚持一会儿,我不会让他就这样把你杀了。

慢慢地,木村松了口气。

什么……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不相信吗?简直就像是在看电影,可这是真的吗?是的,是真的。

‘豌豆’把你从昏迷中弄醒的时候,是不是问了你许多关于你家里和你夫人的情况?啊,是的,他问过,问了很多愚蠢的问题。

是不是还说过千纸鹤的事情?啊,是的。

以前的被害人也都说了他们的私生活,这家伙有这个爱好。

他完全是疯了。

是的,可能是吧。

栗桥浩美说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然后特意看了看门口,压低声音说:所以,你不要违背他的意思,不要想着往外逃,你明白吗?你不要刺激那家伙,我会拼命保护你的生命安全的。

栗桥浩美离开关押木村的房间,走下楼来。

下面飘着西红柿酱的香味。

他走进厨房一看,豌豆正在煮面条。

他相信了?他的问话很简短。

嗯,相信了。

栗桥浩美的回答也很简短。

这样的话,他就不会想着逃跑了,现在还不能杀了他,一定要让他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

透过面条汤的热气,豌豆向栗桥浩美微微一笑。

好了,吃饭吧,明天还有许多大事要做,明天才是正式演出。

栗桥浩美点点头:嗯,该和明了。